《庄子校诠》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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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第一

陸德明釋文:『逍,亦作消。遙,亦作搖。遊,亦作游。逍遙遊者,篇名,義取閒放不拘,怡適自得。』

茆泮林司馬彪莊子注考逸云:『文選潘安仁秋興賦注引司馬注遊作游,云:言逍遙無爲者,能游大道也。』

郭慶藩集釋云:『「逍遙」二字,說文不收,作「消搖」者是也。(下略。)』案『消搖』與『逍遙』乃古、今字。游、遊亦古、今字。今本莊子,『逍遙』字無作『消搖』者。大宗師篇、達生篇並云:『逍遙乎无爲之業,』(爲,一作事。)淮南子俶眞篇、精神篇『逍遙』並作『消搖,』蓋存莊文之舊。

讓王篇:『逍遙於天地之閒,而心意自得。』心意自得,則無待於外,惟無所待者,乃能無往而不逍遙。逍遙遊篇下文云:『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无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卽本篇主旨所在。

北冥有魚〔一〕,其名爲鯤〔二〕,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三〕。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四〕,其翼若垂天之雲〔五〕。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六〕。南冥者,天池也〔七〕

〔一〕釋文:『北冥,本亦作溟,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无涯也。」梁𥳑文帝云:「窅冥无極,故謂之冥。」』

郭慶藩云:『慧琳一切經音義三十一大乘入楞伽經卷二引司馬云:「溟,謂南北極也,去日月遠,故以溟爲名也。」釋文闕。』

案卷子本玉篇水部、文選張平子東京賦注、左太沖吳都賦注、張茂先鷦鷯賦注、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詩注、江文通雜體詩注、陸士衡演連珠注、舊鈔本袁彥伯三國名臣序贊注、藝文類聚九二、初學記一、六及三○、一切經音義八○、八七、八八及九九、御覽九、六○、八八七、九二七及九四○、事類賦六地部一注、集韻平聲四引此冥皆作溟,(餘詳校釋。)與嵇康及司馬注合。

卷子本玉篇、一切經音義六七亦並引司馬注:『溟,謂南北極也,去日月遠,故以溟爲名也。』冥、溟正、假字。

嵇康所謂『溟漠无涯,』𥳑文所謂『窅冥无極,』可槪括莊子全書之義。惟莊子貴冥,而不囿於冥耳。

〔二〕釋文:『鯤,大魚名也。崔譔云:「鯤當爲鯨。」𥳑文同。』

郭慶藩云:『方以智曰:「鯤本小魚之名,莊子用爲大魚之名。」其說是也。爾雅釋魚:「鯤,魚子。」凡魚之子名鯤,魯語:「魚禁鯤鮞,」韋昭注:「鯤,魚子也。」張衡東(西)京賦:「摷鯤鮞,」薛綜注:「鯤,魚子也。」說文無鯤篆,段玉裁曰:「魚子未生者〔曰〕[1]鯤。」鯤卽卵字,許愼作卝,古音讀如關,亦讀如昆。禮內則:「濡魚卵醬,」鄭讀卵若昆。凡未出者曰卵,已出者曰子。鯤卽魚卵,故叔重以卝字包之。莊子謂絕大之魚爲鯤,此則齊物之寓言,所謂「汪洋自恣以適己」者也。釋文引李頤云:「鯤,大魚名也。」崔譔、𥳑文並云:「鯤當爲鯨。」皆失之。』

馬其昶莊子故引楊愼曰:『國語:「魚禁鯤鮞,」乃魚子。莊子以至小爲至大,便是滑𥡴之開端。』

錢穆先生纂箋引王念孫曰:『昆聲字多有大義,故大魚謂之鯤,大鷄謂之鶤,音昆。』

案文選遊赤石進帆海詩注、演連珠注、藝文類聚九二、初學記一及六、一切經音義八○、八九、八八及八九、御覽九及六○、事類賦六、記纂淵海九七引『爲鯤』皆作『曰鯤,』曰猶爲也。李白大鵬賦亦作『其名曰鯤。』下文『其名爲鵬,』文選雜體詩注、一切經音義八七、八八及九九、初學記一及六、御覽九、六○及八八七、事類賦六引爲亦皆作曰。(餘詳校釋。)

釋文『鯤,大魚名也。』乃陸德明說,郭氏誤爲李頤注。玉篇亦云:『鯤,大魚也。』莊子夸大爲幾千里耳。

鯤卽鯨,文選宋玉對楚王問:『鳥有鳳而魚有鯤,』新序雜事第一、御覽九三八引〔晉孔衍〕春秋後語、唐趙蕤長短經論士篇鯤皆作鯨,則崔譔、𥳑文謂『鯤當作鯨,』說自有據,不得以爲失也。

淮南子墬形篇:『蛟龍生鯤鯁,』此鯤是蛟龍所生,豈是小魚邪?鯤有大魚、小魚兩說,莊子此文,蓋取大魚之義。鯤化爲鵬,只是大物變化爲大物耳。非以小魚爲大魚之名;或以至小之鯤爲至大之鯤,如方、楊說也。莊子以性足爲大,(如齊物論篇謂『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此齊物之義,非以絕小之鯤爲絕大之鯤便是齊物,如郭說也。

〔三〕釋文:『鵬,崔音鳳,云:鵬卽古鳳字,非來儀之鳳也。』茆泮林云:『廣川書跋寶龢鍾銘引司馬云:「鵬者,鳳也。」通雅四十五亦引之。』案宋玉對楚王問鵬作鳳,其背幾千里,亦夸詞也。

〔四〕案怒卽努字,說文段注:『古無努字,只作怒。』

〔五〕釋文:『垂天之雲,司馬彪云:若雲垂天旁。』

〔六〕案海運,謂大風海動。一切經音義八○及八七引徙並作適,與下文『且適南冥也』合。

〔七〕成玄英疏: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一〕。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二〕,摶抉[2]搖而上者九萬里〔三〕,去以六月息者也〔四〕[3]。野馬也,塵埃也〔五〕,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六〕。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七〕?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八〕

〔一〕釋文:『齊諧,司馬及崔並云:「人姓名。」𥳑文云:「書。」』

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按下文「諧之言曰,」則當作人名爲允。若是書名,不得但稱諧。』

案玉燭寶典一引此文,並引注云:『人姓名。』又疏音云:『黄帝史也。』列子湯問篇:『夷堅聞而志之,』夷堅蓋卽齊諧也。

〔二〕成疏:『擊,打也。舉擊兩翅,動蕩三千。』

釋文:『水擊,崔云:將飛,舉翼擊水踉蹌也。』

案一切經音義八七、御覽九二七引擊並作激,古字通用。淮南子齊俗篇:『水擊則波興,』氾論篇擊作激,卽其比。李白大鵬賦:『激三千以崛起,』卽本此文,亦作激。

崔注謂『舉翼擊水,』望文生訓。成疏如但云『動蕩三千,』則得其義矣,而從『舉擊兩翅』爲說,仍是望文生訓也。

〔三〕釋文:『摶,徒端反。司馬云:「摶飛而上也。」一音搏。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扶搖,司馬云:「上行風謂之扶搖。」爾雅云:「扶搖謂之飇(舊誤飈)。」郭璞云:「暴風從下上也。」』

茆泮林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摶,圜也。扶搖,上行風也。圜飛而上行者若扶搖也。』

章太炎解故云:『摶,字當作搏,崔說得之。考工記注:「搏之言拍也。」作摶者形誤,風不可摶。』

案釋文『一音搏,』(郭氏集釋本搏作博,非其舊也。)當作『一作搏。』从專之字,俗書作󶟄,與從尃之字往往相亂。趙諫議本、世德堂本摶並作搏,御覽九、宋陰時失韻府羣玉七引同。釋名釋姿容:『拍,搏也。』廣雅釋言:『𢫦,搏也。』𢫦、拍正、俗字。

〔四〕案御覽九四四引息上有一字。李白大鵬賦:『然後六月一息,』卽本此文,亦有一字。

〔五〕郭象注:『野馬者,游氣也。』釋文:『野馬,司馬云:「春月澤中游氣也。」崔云:「天地間氣如野馬馳也。」』

案如郭、司馬、崔說,是野馬、塵埃爲二物。沈括夢溪筆談三亦辨野馬、塵埃爲二物。

惟據藝文類聚六引『野馬也』作『野馬者,』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畱侯世家所補正義,引『野馬也,』也亦作者。一切經音義九『野馬』下云:『案莊子所謂塵埃也。』白帖一引云:『野馬,動塵埃也。』似所據本也皆作者。則野馬、塵埃乃是一物。

古人詩文固頗有以野馬爲塵埃者,如元稹云:『野馬籠赤霄,』吳融云:『動梁間之野馬,』韓偓云:『窗裏日光飛野馬,』皆其例也。(參看夢溪筆談三。)惟郭、司馬、崔注,以游氣或氣釋野馬,是所據本也不作者。以野馬、塵埃爲二物,義較長。

〔六〕成疏:『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釋文:『吹,崔本作炊。』郭慶藩云:『吹、炊二字古通用。集韻:「炊累,動而升也。」荀子仲尼篇:「可炊而傹也,」本書在宥篇:「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注並云:「炊與吹同。」』案郭氏所引集韻『炊累』之義,乃本在宥篇司馬彪注。此文但取吹動義。

〔七〕案兩其字並與殆同義。(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云:殆是疑而有定之詞。)

〔八〕王引之云:『則猶而也,「則已矣,」「而已矣」也。』(經傳釋詞八。)案陳碧虛南華眞經闕誤引文如海本『則已矣,』正作『而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无力〔一〕,覆杯水於坳堂之上〔二〕,則芥爲之舟,置杯焉則膠〔三〕,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四〕,則其負大翼也无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靑天〔五〕,而莫之夭閼者〔六〕,而後乃今將圖南。

〔一〕案古逸叢書覆宋本負上有其字,與下文一律。北堂書鈔一三七、白帖二、御覽五八、事類賦七地部二注、記纂淵海四三引此,負上皆有其字。藝文類聚七一引其字倒在負字下。

〔二〕案一切經音義四九引『坳堂』作『坳塘,』塘,俗唐字,堂、唐同音通用。廣弘明集一九梁都講法彪發般若經題論義:『譬坳塘之水,隨百川而入巨海。』宋人北山錄一○外信第一六:『夫坳塘不足以隘於江湖。』『坳塘』一詞並本此。惟作『坳堂,』蓋此文之舊。

〔三〕案事類賦七地部二注、一六什物部二注,引膠下並有矣字。

〔四〕案此厚字猶大也。戰國策秦策一:『非能厚勝之也。』高注:『厚,大也。』

〔五〕釋文:『培,重也。本或作陪。「而後乃今培風」絕句。「背負靑天,」一讀以背字屬上句。』

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培之言馮也。馮,乘也。(見周官馮相氏注。)風在鵬下,故言負;鵬在風上,故言馮。必九萬里而後在風之上,在風之上而後能馮風,故曰「而後乃今培風。」若訓培爲重,則與上文了不相涉矣。馮與培聲相近,故義亦相通。漢書周緤傳:「更封緤爲剻城侯。」顏師古曰:「剻,呂忱音陪,而楚漢春秋作馮城侯,陪、馮聲相近。」是其證也。』

案『而後乃今,』乃猶而也。左襄七年傳:『孟獻子曰:吾乃今而後知有卜筮。』王引之云:『「乃今而後,」卽「而今而後」也。』(經傳釋詞六。)與此同例。

釋文風字句絕,一讀背字屬上句,成疏:『旣而上負靑天,下乘風脊。』釋背爲脊,卽以之屬上句。韻府羣玉一四引此文,亦從背字絕句。蘇軾復次放魚前韻答趙承議陳敎授詩:『槍楡不羨培風背。』卽用此文,亦以『風背』連續。從風字絕句爲長,淮南子人閒篇:『背負靑天,』劉子薦賢篇:『欲望背摩靑天,』均任篇:『背負蒼天。』皆本此文,背字皆屬下讀。

〔六〕釋文:『夭,司馬云:「折也。」閼,司馬云:「止也。」』案閼與遏通,爾雅釋詁:『遏,止也。』淮南子俶眞篇:『莫能夭遏,』又云:『而莫之要御夭遏者。』並本此文,字卽作遏。

蜩與學鳩笑之曰〔一〕:『我決起而飛〔二〕,搶楡枋〔三〕,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四〕。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爲〔五〕!』適莽蒼者,三湌而反〔六〕,腹猶果然〔七〕;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八〕

〔一〕釋文:『蜩音條,司馬云:「蟬。」學鳩,本又作鷽。本或作鸒,音預。司馬云:「學鳩,小鳩也。」』

洪頤煊讀書叢錄一四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李善注引作「蜩與鸒鳩笑之。司馬彪曰:鸒鳩,小鳥。」』

郭氏集釋:『兪樾曰:「釋文曰:『學,本或作鸒。』據文選江文通雜體詩『鸒斯蒿下飛。』李善注卽以莊子此文說之。又引司馬云:『鸒鳩,小鳥。』今釋文引司馬云『學鳩,小鳩也。』此經後人竄改,非其原文矣。」今案釋文『學,亦或作鸒。』說文:『鷽,雗鷽,山鵲,知來事鳥。或作雤。』爾雅釋鳥:「鷽,山鵲。」作學者,蓋鷽叚借字。鳩爲五鳩之總名,鷽、鳩當是兩物。』案此以小笑大也。此句遙接上文『去以六月息者也。』仍是齊諧之言。

趙諫議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陳碧虛音義本學皆作鷽,與一本合。阮籍詠懷詩:『鷽鳩飛桑楡。』卽用此文,字亦作鷽;道藏成玄英疏本、覆宋本學並作鸒,與或本合。釋文引司馬注『學鳩,』文選注引作『鸒鳩,』作『鸒鳩,』蓋司馬本之舊,作『學鳩,』乃郭象本之舊。庚桑楚篇:『是蜩與鷽鳩同於同也。』日本高山寺舊鈔郭象注卷子本作『學鳩,』(釋文本亦作『學鳩,』云:本又作鷽。)可驗也。釋文引司馬本作『學鳩,』蓋因正文作『學鳩,』而改鸒爲學耳。(古人引書,往往隨正文改字。)

『學鳩』當是小鳥,不必分爲二物。釋文引司馬注之『小鳩,』疑本作『小鳥,』與文選注同,蓋涉上『學鳩』字而誤也。

〔二〕釋文:『決,李頤云:疾貌。』案決與赽聲近義同,廣雅釋詁一:『赽,疾也。』王念孫疏證有說。

〔三〕釋文:『搶,司馬、李云:猶集也。』

案搶當從木作槍,道藏成疏本、趙諫議本、覆宋本、世德堂本皆作槍,郭氏集釋釋文改从木。

陳碧虛闕誤引文如海本、江南古藏本,枋下並有『而止』二字。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御覽九四四、事類賦三○蟲部注引此,亦皆作『槍楡枋而止。』上文『去以六月息者也,』郭注:『小鳥一飛半朝,槍楡枋而止。』卽本此文,郭本蓋原有『而止』二字矣。

〔四〕釋文:『控,司馬云:投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王氏引之經傳釋詞曰:「則猶或也。」引史記陳丞相世家「則恐後悔」爲證。此文則字亦當訓爲或。』案『而控於地,』而猶則也。

〔五〕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南上本有圖字,上文曰:「而後乃今將圖南。」故此卽承上文言也。文選注正作「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爲!」』案『奚以』猶『何用,』兪氏所稱文選注,乃江文通雜體詩注。御覽九四四引此南上亦有圖字。爲猶乎也。

〔六〕釋文:『司馬云:「莽蒼,近郊之色也。」崔云:「草野之色。」』案小爾雅廣言:『莽,草也。』『莽蒼』以狀近郊草野之色。

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湌並作餐,白帖一○引同。湌爲餐之或體,俗作飡。

〔七〕釋文:『果然,衆家皆云:飽貌。』案陳碧虛闕誤引文如海本果作顆,顆亦借爲果。宋姚寬西溪叢語引此文,云:『或云:猶,如也。言腹之飽如果然獸也。』亦可備一解。

〔八〕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二蟲,卽承上文蜩、鳩之笑而言,謂蜩、鳩至小,不足以知鵬之大也。』案之猶此,下文『之人也,之德也。』亦同例。二蟲,謂蜩與學鳩,王引之已有說,詳後。

小知不及大知〔一〕,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二〕,蟪蛄不知春秋〔三〕,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四〕,以五百歲爲春,五百歲爲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五〕。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乎〔六〕

〔一〕釋文:『小知,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同。』案廣弘明集一八釋法琳廣析疑論:『小智不及大智,』卽本此文,知作智,與一本合。呂氏春秋別類篇:『小智非大智之類也。』亦見淮南子說山篇,知並作智。

〔二〕釋文:『朝菌,司馬云:「大芝也。天陰生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始終也。」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潘尼云:「木槿也。」』

郭氏集釋引王引之曰:『案淮南道應篇引此「朝菌」作「朝秀,」(今本淮南作「朝菌,」乃後人據莊子改之。文選辯命論注及太平御覽蟲豸部六引淮南竝作「朝秀。」廣雅作「朝蜏。」)高注曰:「朝秀,朝生暮死之蟲也。生水上,狀似蠶蛾,一名孳母。」據此,則朝秀與蟪蛄皆蟲名也。朝秀、朝菌,語之轉耳。非謂芝菌,亦非謂木槿也。上文云:「之二蟲又何知!」謂蜩與學鳩;此云「不知晦朔。」亦必謂朝菌之蟲。蟲者微有知之物,故以知、不知言之;若草木無知之物,何須言不知乎?』(郭氏引王說,略有省改,玆復其舊。)

案引之此說,乃本其父念孫淮南道應篇雜志。(所稱淮南道應篇高注,當作許注。)莊子此文,蓋漢時舊本作『朝秀,』至晉時始轉爲『朝菌,』因有芝菌、木槿諸解說。列子湯問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就『菌芝』而言,正可證今本列子之晚出矣。

〔三〕釋文:『惠,本亦作蟪,同。司馬云:「惠蛄,寒蟬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案卽楚辭所云「寒螿」者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蟪,係說文新附字。』案惠、蟪古、今字。

〔四〕釋文:『李頤云:「冥靈,木名也,江南生,以葉生爲春,葉落爲秋。此木以二千歲爲一年。』茆泮林云:『齊民要術靈作泠,引司馬云:木生江南,千歲爲一年。』

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案說文云:「以五百歲爲春,五百歲爲秋。」言春、秋則包乎冬、夏矣,則當云「以千歲爲一年。」下大椿亦當云「此木萬六千歲爲一年,」不當云「三萬二千歲。」』

案列子湯問篇楚作荆,御覽二四引此文亦作荆,疑依列子改之。

〔五〕釋文:『大椿、司馬云:「木,一名橓。橓,木槿也。」李云:「生江南。」一云:「生北戶南。」此木三萬二千歲爲一年。』茆泮林云:『齊民要術引司馬云:木堇也,以萬六千歲爲一年。一名蕣椿。』

案陳碧虛闕誤引成玄英本『八千歲爲秋』下,有『此大年也』四字,與上文『此小年也』相對而言,當據補。

韓渥小隱詩:『靈椿朝菌由來事,卻笑莊生始欲齊。』靈椿、朝菌年之大小,各得其自然,此莊生所謂齊,莊生非有意欲齊之也。(木槿字,橓字,當以作堇、作蕣爲正。)

〔六〕釋文:『彭祖,王逸注楚辭天問云:「彭鏗卽彭祖,事帝堯。彭祖至七百歲猶日[4]悔不壽,恨杖晚而唾遠云。」「特聞,」崔本作「待問。」[12]

王念孫云:『待、特聲相近,故字亦相通。漢書韓延壽傳:「延壽遂待用之。」漢紀作「遂特用之。」』(漢書雜志。)案待、特古通,王說是。(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此文,云:『崔本作待,誤字。』其說非。)聞、問古亦通用,天地篇:『願聞聖治。』釋文:『聞,本或依司馬本作問。』禮記檀弓篇:『問喪於夫子乎?』釋文:『問,或作聞。』荀子堯問篇:『不聞卽物少至。』楊注:『聞,或爲問。』皆其比。

彭祖,釋文所引天問王注,今本『七百歲』作『八百歲,』『杖晚』作『杖高,』杖晚,言其衰也。御覽三八七引風俗通佚文亦云:『彭祖壽年八百歲,猶恨唾遠。』大宗師篇:『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成疏:『凡八百年也。』御覆[5]八四九引莊子佚文云:『秋禽之肥,易牙知之,非不美也,彭祖以爲傷壽,故不食之。』彭祖飮食,惟恐傷壽;壽至八百,猶悔不壽。其不知足如此。是其卒也,亦猶夭折矣。『衆人匹之,』是以小羨大,以短羨長也。莊子以衆人之比擬彭祖爲可悲,是莊子非求長壽者矣。

湯之問棘也是已〔一〕:『窮髮之北〔二〕,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爲鯤。有鳥焉,其名爲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抉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三〕,絕雲氣,負靑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四〕: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仭而下,翺翔蓬蒿之間〔五〕,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六〕

〔一〕成疏:『棘者,湯時賢人,列子謂之夏革,革、棘聲類,蓋字之誤也。』(節引。)案列子湯問篇作夏革,張注:『革,莊子音棘。』殷敬順釋文云:『革音棘。夏棘字子棘,爲湯大夫。』棘、革古通,非誤字。論語顏淵篇棘子成,劉寶楠正義云:『漢書古今人表、三國志秦宓傳作革子成。棘、革通用,如詩「匪棘其欲,」禮器作「匪革其猶。」列子湯問篇「殷湯問於夏革,」莊子逍遙遊「湯之問棘也。」皆可證。』

〔二〕釋文:『窮髮,李云:「髮猶毛也。」崔云:「北方無毛之地也。」案毛,草也。地理書云:「山以草木爲髮。」』案『窮髮之北,』列子湯問篇作『終北之北。』終北,國名。一本終下衍髮字,兪樾平議有說。一切經音義一八引莊子此文作『終北之北。』蓋誤引列子之文也。

〔三〕釋文:『羊角,司馬云:風曲上行若羊角。』案摶當作搏,上文有說。趙諫議本、世德堂本並作搏,藝文類聚九七、御覽、埤雅八引皆同。

〔四〕釋文:『斥,司馬云:「小澤也。」本或作尺,崔本同,鴳,字亦作鷃,司馬云:「鴳,鴳雀也。」』案此亦以小笑大也。廣雅釋地王念孫疏證引此文,並引司馬注『斥,小澤也。』云:『淮南子精神訓:「鳳皇不能與之儷,而況尺鴳乎?」新序雜事篇:「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尺竝與斥同。鴳在斥中,故曰斥鴳。作尺者假借字。文選七啓注引許愼云:「鴳雀飛不過一尺。」失之。』王說是。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一切經音義九七引『斥鴳』並作『尺鷃,』與一本合。

鷃與鴳同,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鴳皆作鷃,文選謝宣遠於安城荅靈運詩注、江文通雜體詩注、曹子建七啓注、藝文類聚八二、御覽九二一、記纂淵海五六及六八、韻府羣玉一五引皆同。(餘詳校釋。)玉燭寶典一引此文『斥鷃笑之,』並引郭象注云:『斥,小澤。鷃,鷃雀。』今本郭象無此注,或誤引司馬注爲郭注與?

〔五〕案一切經音義引『蓬蒿』作『蒿萊。』

〔六〕奚侗補注云:『辯通作辨,本書多叚辯爲辨。』案合璧事類別集六四兩引此文,辯並作辨。抱朴子逸民篇:『夫斥鴳不以蓬榛易雲霄之表。』安貧篇云:『俟扶搖而登蒼霄者,不充詘於蓬蒿之杪。』此正所謂小大之辨矣。

故夫知效一官〔一〕,行比一鄕〔二〕,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三〕,其自視也亦若此矣〔四〕。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五〕。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六〕,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七〕,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八〕。雖然,猶有未樹也〔九〕。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一○〕,旬又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一一〕,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一二〕。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无窮者,彼且惡乎待哉〔一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聖人无名〔一四〕

〔一〕成疏:『自有智數功效,堪蒞一官。』釋文:『知音智。』案『故夫,』複語,夫亦故也。至樂篇:『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亦同例。應帝王篇:『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夫故,』亦複語。成疏知作智,敦煌唐寫本亦作智。

〔二〕馬其昶莊子故引吳汝綸曰:『比猶庇也。』案比借爲庇,說文:庇,蔭也。

〔三〕釋文:『徵,司馬云:信也。』案王念孫淮南子人閒篇雜志引此文,云:『而與能同,能、而古聲相近,故能或作而。原道篇:「而以少正多。」高注:「而,能也。」又注呂氏春秋去私、不屈、士容三篇竝云:「而,能也。」(下略。)』

〔四〕郭注:亦猶鳥之自得於一方也。

〔五〕釋文:『宋榮子、司馬、李云:「宋國人也。」崔云:「賢者也。」「猶然笑之,」崔、李云:「猶,笑貌。」』

馬氏故云:『梁玉繩云:「宋榮子卽宋銒,荀子(正論)言宋子見侮不辱,韓子(顯學)言宋榮子義設不鬥,與天下篇言銒諸語正同。」其昶案猶與逌同,漢書(敍傳):「逌爾而笑。」』

劉師培斠補云:『榮子卽銒,所云譽不勸,非不沮,定內外,辯榮辱,卽荀子正論所引「見侮不辱」諸旨也。韓非子顯學篇云:「宋榮子之議,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尤與荀卿所引合。蓋𤇾、幵二聲,古均通轉,作榮、作銒,音寔靡別。月令:「腐草爲螢,」呂紀作「爲蚈,」是其比矣。釋文引李注、司馬注並以「宋國人」爲釋,失之。』

案此以大笑小也。宋榮卽宋銒,(王先愼韓非子集解亦有說。)亦卽孟子吿子篇之宋牼,屬名家,重循名責實者也。馬氏所引漢書,笑本作咲,文選班固荅賓戲作笑,咲與笑同,顏師古注:『逌,古攸字。攸,咲貌也。』

〔六〕案呂氏春秋至忠篇:『人知之不爲勸,人不知不爲沮。』高注:『勸,進。沮,止也。』淮南子俶眞篇:『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本莊子。

〔七〕郭注:『內我而外物,榮己而辱人。』

案淮南子俶眞篇作『定於死生之境,而通於榮辱之理。』是死生無變於己,榮辱無動於衷。取義有別,宋榮子尙未達此境。(抱朴子明本篇:『外物棄智,滌蕩機變,忘富逸貴,杜遏勸沮,不恤乎窮,不榮乎達,不戚乎毁,不悅乎譽。』卽本莊子『舉世而譽之』下四句申論。取義亦高一層。)

文選劉孝標辯命論注引此辯作辨,竟作境。辯、辨古通,竟、境古、今字。唐寫本、趙諫議本、覆宋本竟皆作境。

〔八〕釋文:『數數,司馬云:「猶汲汲也。」崔云:「迫促意也。」』

案世,謂世事,槪括上文官、鄕、君、國而言。數讀爲速,人閒世篇:『以爲棺槨則速腐。』釋文:『速,向、崔本作數。』卽數、速通用之證。天地篇:『數如泆湯,』達生篇:『善游者數能,』漁父篇:『舉足愈數而迹愈多,』三數字亦並讀爲速,與此同例。

〔九〕案猶存我見,未能無待也。

〔一○〕郭注:『泠然,輕妙之貌。』

茆泮林云:『初學記一引司馬注:「列子,鄭人,列禦寇也。御,迎也。泠泠然,涼皃也。」御覽九引不重泠字。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泠然,涼皃也。」』

案夫猶如也。列子黄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泠通,廣雅釋詁一:『靈,善也。』王氏疏證引莊子此文,云:『靈、泠義亦相近。』輕妙與善,義亦相因。

〔一一〕章太炎云:『說文:「福,備也。」祭統:「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之謂備。」此福卽謂無所不順,御風者當得順風乃可行。』

案天下篇:『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此文之『致福,』猶彼文之『求福,』亦卽『求備』也。世俗事事求備,故扞格而難通,列子御風憑虛,則暢達無碍矣。章先生釋福爲備,卽無所不順之意,是也。然謂『御風者當得順風乃可行。』則非無所不順矣。

〔一二〕案唐寫本免作勉,古字通用,達生篇:『夫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免作勉,讓王篇:『子皆勉居矣,』御覽四一九引勉作免,並其比。廣雅釋詁三:『行,迹也。』御風者雖無迹,猶有所待於風。

〔一三〕釋文:『六氣,司馬云:「陰、陽、風、雨、晦、明也。」辯,變也。』

王念孫云:『廣雅(釋言)曰:「辯,變也。」坤文言:「由辯之不早辯也。」辯,荀本作變。莊子:「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辯與變同。』(荀子臣道篇雜志。)案胠篋篇釋文引向秀云:『乘天地之正,御日新之變。』卽本此文,辯正作變。

二語謂『存天地之眞淳,應節候之變化。』亦卽『內存眞我,外應變化』之意。此數語,乃莊周自道其無待之逍遙也。山木篇:『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无譽无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无肯專爲;一下一上,(今本下、上二字互易,兪樾平議有說。)以和爲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可與此文之義相發。司馬釋六氣,本左昭元年傳。

〔一四〕成疏:『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案『无己』猶『忘己,』至人與萬物爲一體,故忘己。秋水篇:『大人无己,』大人亦至人也。『无功』猶『忘功,』神人功成而不有,故忘功。(文中子禮樂篇:『神人无功,』本莊子。)『无名』猶『忘名,』聖人名成而不居,故忘名。

○以上第一章,由小大之不相干,進而破小大之執著,以達無待之逍遙。

堯讓天下於許由〔一〕,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二〕,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三〕。』

〔一〕案於猶與也。天地篇:堯之師曰許由。

〔二〕釋文:『爝,本亦作燋,音爵。司馬云:「然也。」向云:「人所然火也。」一云:「燋火,謂小火也。」字林云:「爝,炬火也。」燋,所以然持火者。』

朱駿聲云:『說文:「燋,所以然持火也。」莊子:「爝火不息,」以爝爲之。』案爝、燋古通,呂氏春秋求人篇作焦,焦與燋同。淮南子人閒篇:『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道應篇:『爝火甚盛,』許愼注:『爝火,炬火也。』(說文炬作苣,云:『苣,束葦燒也。』苣、炬正、俗字。)後漢書酷吏周䊸傳注引莊子此文,並云:『爝火,小火也。』

〔三〕成疏:『尸,主也。』案淮南子繆稱篇:『自視猶觖如也。』許注:『觖,不滿也。』缺與觖同。致猶讓也。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旣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爲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爲賓乎〔一〕?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二〕;偃鼠飮河,不過滿腹〔三〕。歸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爲〔四〕!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五〕。』

〔一〕兪樾云:『「吾將爲賓乎?」本作「吾將爲實乎?」與上「吾將爲名乎?」相對成文。「吾將爲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其意已足。「吾將爲實乎?」當連下文讀之。實與賓形似,又涉上句「實之賓也」而誤。若如今本,則「爲賓」卽是「爲名,」兩文複矣。』(節引。)

案『吾將爲賓乎?』所以增強『吾將爲名乎?』之意,文不嫌複,賓不必爲實之誤。列子楊朱篇:『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又云:『老子曰:名者實之賓。』此本莊子語,僞託諸老子耳。藝文類聚二六引嵇康高士傳、皇甫謐高士傳亦並作『名者實之賓。』

〔二〕釋文:『李云:「鷦鷯,小鳥也。」郭璞云:「鷦鷯,桃雀。」』案張華鷦鷯賦序亦云:『鷦鷯,小鳥也。』爾雅釋鳥:『桃蟲,鷦。』郭璞注:『鷦𪃧,桃雀也。』釋文引郭注作鷦鷯,依此正文作鷦鷯改之也。郝懿行爾雅義疏云:『鷦鷯,疊韵,轉爲鷦𪃧,又爲啁噍,呂氏求人篇鷦鷯作啁噍也。』

〔三〕釋文:『偃鼠,李云:「鼷鼠也。」說文:鼢鼠,一曰偃鼠。』段玉裁說文注:『偃之言隱也,俗作鼹,莊子云:鼹鼠飮河,止於滿腹。』

案初學記二九引莊子此文偃作鼹,與段氏所引者合。韻府羣玉九引此文作鼴,亦俗。字又作𪕤,廣雅釋獸:『𪕤鼠,鼢鼠。』

王氏疏證云:『爾雅鼢鼠,郭璞注云:「地中行者。」說文:「鼢,地中行鼠,伯勞所化也。一曰偃鼠。或從虫作蚡。」偃與𪕤通,莊子逍遙遊篇「偃鼠飮河,不過滿腹。」是也。』

御覽九一一引此文作『鼷鼠,』蓋據李注改之,說文:『鼷,小鼠也。』淮南子說林篇:『臨江河者不爲之多飮,期滿腹而已。』本莊子。

〔四〕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二云:爲猶焉也,感歎之詞。

〔五〕釋文:『傳鬼神辭曰祝。』

案淮南子泰族篇:『屠割烹殺,剝狗燒豕,調平五味者,庖也。陳簠簋,(許注:器方中者爲簠,圓中者爲簋也。)列樽俎,設籩豆者,祝也。齊明盛服,(禮記中庸:『齊明盛服,』孔疏:『整齊嚴明,正其衣冠。』)淵默而不言,神之所依者,尸也。宰祝雖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

說山篇:『尸祝齊戒以沈諸河。』高注:『尸,祭神之主。祝,祈福祥之辭。』釋祝之義,與泰族篇不同;與莊子釋文亦有別。

○以上一節,馬氏故引劉大櫆曰:『證「聖人無名。」』此節又見呂氏春秋求人篇,文略異。(杜甫淸明二首之一:『鐘鼎山林各天性。』奉贈蕭十二使君:『巢、許山林志,夔、龍廊廟珍。』堯與許由,各適其性,亦猶是矣。)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一〕,大而无當〔二〕,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无極也〔三〕。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四〕。』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五〕,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六〕,淖約若處子〔七〕,不食五穀〔八〕,吸風飮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九〕。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一○〕。吾以是狂而不信也〔一一〕。』

〔一〕釋文:『肩吾,李云:「賢人也。」司馬云:「神名。」連叔,李云:「懷道人也。」接輿,楚人也,姓陸名通。』

錢穆纂箋引王闓運注曰:『田子方篇,肩吾與孫叔敖同時。』

案此文李注以肩吾爲賢人,蓋本田子方篇言之。大宗師篇:『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釋文:『肩吾,司馬云:山神,不死,至孔子時。』

此文司馬注以肩吾爲神名,本大宗師言之也。論語微子篇:『楚狂接輿。』後漢書崔駰傳注引莊子佚文:『狂接輿者,楚人也。』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同。皇甫謐高士傳:『陸通,字接輿,楚人也。』

〔二〕案无當,無底止也。淮南子說山篇:『三寸之管而無當。』高注:『當猶底也。』爾雅釋詁:『底,止也。』

〔三〕案怖與悑同。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七云:而猶之也。

〔四〕釋文:『逕,司馬本作莖。李云:逕庭,猶激過也。』

孫詒讓札迻五云:『文選辯命論李注引司馬彪云:「逕庭,激過之辭也。」則司馬本字義竝與李頤同,與釋文不合,未詳。』

案文選辯命論:『斯徑廷之辭也。』李注引莊子此文亦作『徑廷,』並引司馬注:『徑廷,激過之辭也。』據釋文,司馬本本作『莖庭,』(莖、徑並諧巠聲,古字通用。逕與徑同。)文選注引司馬注作『徑廷,』(廷、庭古亦通用。)乃因彼正文作『徑廷』而改之。亦猶孫氏引文選司馬注之『徑廷,』改從莊子之文之作『逕庭』也。至於釋爲『激過之辭,』則司馬、李氏同義,固無足怪者。釋文引諸家之說,相同者多矣。

〔五〕釋文:『藐者[6]邈,簡文云:「遠也。」姑射,徐音夜,又食亦反,山名,在北海中。』案藐與邈通,廣雅釋詁一:『邈,遠也。』

〔六〕案初學記二、御覽一二、記纂淵海二引『肌膚』皆作『容膚。』爾雅釋器:『冰,脂也。』郭注:『莊子云:「肌膚若冰雪。」冰雪,脂膏也。』郝疏:『冰者,說文以爲凝之本字,故釋文「冰,孫(炎)本作凝。」云:「膏凝曰脂。」郭引莊子逍遙遊篇文,以「冰雪」爲「脂膏,」冰亦音凝也。』江淹詠美人春遊詩:『白雪凝瓊貌。』正用凝字。

〔七〕釋文:『淖約,李云:「淖約,柔弱貌。」司馬云:「好貌。」處子,在室女也。』

案覆宋本、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淖約』皆作『綽約,』文選司馬長卿上林賦注、潘安仁射雉賦注、傅武仲舞賦注、後漢書張衡傳注、藝文類聚七八、初學記二、御覽一二及八八二、事類賦三天部三及八地部三注、記纂淵海八一及八六引咸同。陳碧虛音義本作『婥約,』文選張平子思玄賦注引同。

廣隸[9]釋詁一:『婥約,好也。』王氏疏證:『婥約者,楚辭大招云:「滂心綽態,姣麗施只。」是綽爲好也;吳語云:「婉約其辭。」是約爲好也。合言之則曰綽約,綽與婥通。字或作淖,莊子逍遙遊篇:「淖約如處子。」司馬彪注云:「好貌。」凡好與柔義相近,故柔貌亦謂之綽約,莊子在宥篇云:「淖約柔乎剛強,」是也。』

〔八〕成疏:『五穀者,黍、稷、麻、菽、麥也。』案孟子滕文公篇:『樹藝五穀,』趙注:『五穀,謂稻、黍、稷、麥、菽也。』(成疏云云,大戴禮曾子天圓篇盧注同。又見周禮天官疾醫鄭注,菽作豆,義同。)

〔九〕案爾雅釋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齊物論篇亦云:『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

〔一○〕釋文:『疵,病也。癘,惡病也。本或作厲。』

案說文:『疵,病也。癘,惡疾也。』卽釋文所本。列子黄帝篇癘作厲,與或本合,癘、厲正、假字。『年穀,』複語,說文:『年,穀孰也。从禾,千聲。』晏子春秋內篇雜上:『和則年穀熟。』戰國策趙策一:『年穀豐盈。』並同此例。亢倉子全道篇:『俗無疵癘,而仍穀熟。』本莊子,略年字。

〔一一〕郭注:『以爲狂而不信,』成疏:『謂爲狂而不信。』宣穎南華經解云:『狂同誑,疑其爲誑。』案是猶爲也,注、疏並說是爲爲。

連叔曰:『然。瞽者无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无以與乎鍾鼓之聲〔一〕。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二〕。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三〕。之人也,〔之德也,〕[7]將旁礴萬物以爲一〔四〕,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五〕!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𥡴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六〕。是其塵垢粃穅將猶陶鑄堯、舜者也〔七〕,孰肯以物爲事〔八〕!』

〔一〕釋文:『「之聲,」崔、向(秀)、司馬本此下更有「眇者无以與乎眉目之好,夫刖者不自爲假文屨。」』案大宗師篇:『夫盲者无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无以與乎靑黄黼黻之觀。』釋文引一本盲作眇,御覽四七○引作眇。此文『之聲』下崔、向、司馬各本更有二句,上句與大宗師篇『眇者』句合。惟有此二句,與下文僅承以『聾、盲』不符,郭本删之,是也。又夫字疑衍。

〔二〕陳碧虛闕誤引天臺山方瀛觀古藏本盲作瞽。案作瞽是。聾、瞽,承上瞽者、聾者而言。淮南子脩務篇:『瘖者不言,聾者不聞。豈獨形體有瘖,聾哉?心志亦有之。』卽本此文,瘖、聾承上瘖者、聾者而言,與此同例。抱朴子名實篇:『豈唯形器有聾、瞽哉?心神所蔽亦又如之。』亦本此文,聾、瞽二字,尙存其舊。

『夫知亦有之,』淮南子知作『心志,』抱朴子作『心神,』此文知上疑脫心字,(人閒世篇:『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亦本書『心知』連文之證。)『心知』猶『心志』也。知、志古通,禮記緇衣篇:『爲上可望而知也,爲下可述而志也。』鄭注:『志猶知也。』本書繕性篇:『人雖有知,无所用之。』書鈔一五引知作志,並其證。

〔三〕釋文:『時女,司馬云:猶處女也。』

王引之云:『廣雅釋詁:「跱,止也。」玉篇引爾雅「室中謂之跱。」今本作時,時與跱聲近而義同。大雅緜篇「曰止曰時。」時亦止也,古人自有複語耳。爾雅:「爰,曰也。」「曰止曰時,」猶言「爰居爰處。」爾雅又云:「鷄棲於弋爲榤,鑿垣而棲爲塒。」王風君子於役篇釋文塒作時。棲止謂之時,居止謂之時,其義一也。莊子逍遙遊篇:「猶時女也。」司馬彪注云「時女,猶處女也。」處亦止也。』(廣雅疏證引。)

錢穆纂箋引焦竑曰:「時,是也。女,汝也。謂知有聾盲,卽汝之狂而不信者是也。』案司馬釋『時女』爲『處女,』王氏引證甚詳,固當。惟於此釋『時女』爲『處女,』恐不符莊子之旨。當從焦竑說較長。

『是其,』複語,其亦是也。猶與卽同義,(焦說已得之。裴海學[8]古書虛字集釋八,有『卽』猶『猶』也之說。)爾雅釋詁:『時,是也。』此謂〔心〕知亦有聾瞽,卽是汝肩吾耳。

〔四〕釋文:『司馬云:旁礴,猶混同也。』案舊鈔本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注引『旁礴』作『滂薄,』並引司馬注亦作『滂薄,』與釋文所據本異。淮南子俶眞篇:『旁薄爲一,而萬物大優。』卽本此文。說文:『旁,溥也。』滂與薄,並借字。礴,俗字。司馬釋爲『混同,』與一相應,混同則一矣。

〔五〕釋文:『蘄,徐音祈,李云:「求也。」簡文云:「弊弊,經營貌。」』案蘄借爲祈,廣雅釋詁三:『祈,求也。』徐音、李注並是。養生主篇:『不蘄畜乎樊中,』人閒世篇:『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德充符篇:『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天運篇:『今蘄行周於魯。』田子方篇:『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諸蘄字皆同此例。爾雅釋詁:『亂,治也。』亢倉子兵道篇:『寧弊弊焉以斫刺爲故!』(故猶事也。)本莊子。

〔六〕釋文:『𥡴,司馬云:至也。』案大浸,大水也。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三一引浸作水。(大正藏經疏部。)

廣雅釋詁三:『流,匕也。』王氏疏證云:『匕、化通,莊子逍遙遊篇:「大旱金石流。」楚辭招魂篇云:「十日代出,流金鑠石。」皆化之義也。』

淮南子詮言篇:「大熱鑠石流金。』流亦化也。又案秋水篇:『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可申此文之義。

〔七〕成疏:『穀不熟爲粃,穀皮曰糠,鎔金曰鑄,範土曰陶。』釋文:『粃,本又作秕。』案說文:『秕,不成粟也。』秕、粃正、假字。成疏穅作糠,穅、糠正、俗字。

〔八〕案德充符篇:『彼且何肯以物爲事乎!』淮南子俶眞篇:『孰肯解構人閒之事以物煩其性命乎!』又云:『孰肯分分然以物爲事也!(高注:分〔分〕,猶意念之貌。)』句意皆相似。

○以上一節,證『神人无功。』此節又見列子黄帝篇,文頗異。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无所用之〔一〕。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二〕,窅然喪其天下焉〔三〕

〔一〕釋文:『「資章甫,」李云:「資,貨也。章甫,殷冠也。以冠爲貨。」斷,丁管反,司馬本作敦,云:「敦,斷也。」』茆泮林云:『文選張景陽雜詩注引司馬云:「資,取也。章甫,冠名也。諸,於也。」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引司馬云:「章甫,冠名也。」』

郭氏集釋引李楨曰:『諸越猶云於越,春秋定五年經:「於越入吳。」杜注:「於,發聲也。」公羊傳:「於越者,未能以其名通也。」何休注:「越人自名於越。」此作諸者,廣雅釋言:「諸,於也。」禮記射義注:「諸猶於也。」是疊韻假借。』

奚侗云:『文選張景陽雜詩注、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竝引此文斷作敦,趙景眞與嵇叔齊書注引作斷,敦、斷一聲之轉。』

案資當訓貨,廣雅釋詁四:『資,貨也。』劉子隨時篇:『貨章甫者,不適閩越。』卽本此文,資正作貨。

御覽六八五引諸越作於越,疑因司馬注及習見於越之文而改之。

文選注兩引斷作敦,據司馬本也。淮南子說林篇:『毋賞越人章甫,非其用也。』高注:『越人斷髮,無用冠爲。』說苑奉使篇:『翦髮文身,爛然成章,以像龍子者,將避水神也。』漢書地理志:『文身斷髮,以避蛟龍之害。』

〔二〕釋文:『四子,司馬、李云:「王倪、齧缺、被衣、許由。」汾水出太原,今莊生寓言也。』

馬其昶云:『御覽引隋圖經曰:平山在平陽,一名壺口山,今名姑射山。』案御覽六四及八○引『四子』下並有於字。天地篇:「[10]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卽司馬、李注『四子』所本。馬氏稱御覽引隋圖經云云,見御覽四五。圖經又云:『莊子云,堯見姑射神人,杳然喪其天下。卽是此山也。』堯所見者,乃姑射四子,非前所稱之姑射神人也。

〔三〕釋文:『窅,徐烏了反。郭武駢反。』案武駢反,則字當作𡫛,說文:『𡫛,𡫛𡫛不見也。』段注:『莊子「窅然喪其天下焉。』[11]郭象音「武駢反,」是郭本作「𡫛然」也。』奚侗云:『窅借爲杳,說文:「杳,冥也。」郭注:「夫堯實冥矣,其迹則堯也。」蓋亦以「窅然」爲「冥然」也。御覽四十五引正作「杳然。」』案郭音『武駢反。』段氏謂郭本作『𡫛然。』是郭以『𡫛然』爲『冥然』也。

○以上一節,證『至人无己。』堯忘己之有天下也。○以上三節,合爲第二章。承上文,假託无名、无功、无己之故實,以申無待之義。

惠子謂莊子曰〔一〕:『魏王貽我大瓠之種〔二〕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三〕。剖之以爲瓢,則瓠落无所容〔四〕。非不呺然大也,吾爲其无用而掊之〔五〕。』

〔一〕釋文:『惠子,司馬云:姓惠,名施,爲梁相。』案秋水篇:『惠子相梁。』淮南子脩務篇高注:『惠施,宋人,仕於梁,爲惠王相。』

〔二〕釋文:『魏王,司馬云:「梁惠王也。」案魏自河東遷大梁,故謂之魏,或謂之梁也。貽,遺也。』成疏:『瓠,匏之類也。』案說文:『瓠,匏也。』

〔三〕成疏:『實者子也。』釋文:『「而實五石,」司馬云:「實中容五石。」』錢纂箋引王闓運曰:『瓠脆盛重,故不可舉。』案說苑辨物篇:『十斗爲一石。』石借爲䄷,說文:『䄷,百二十斤也。』戰國策趙策三:『鴻毛至輕也,而不能自舉。』與此『不能自舉』同旨。

〔四〕成疏:『瓠落,平淺也。』釋文:『𥳑文云:瓠落,猶廓落也。』案御覽九七九引『瓠落』作『廓落,』從𥳑文注也。御覽七六二引此作『濩落,』(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詩:『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李頎東郊寄〔萬〕楚詩:『濩落久無用,隱身甘采薇。』李商隱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讌作詩:『悠揚歸夢惟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蘇軾贈李兕彥威秀才詩:『魏王大瓠實五石,種成濩落將安適?』亦皆作『濩落。』)與『瓠落』同。瓠、濩並與𥧰通,廣雅釋詁三:『𥧰,寬也。』王氏疏證:『𥧰或作槬,昭二十一年左傳:「槬則不容,」杜預注云:「槬,橫大不入也。」瓠、𥧰聲相近,𥧰爲廣大之寬也。』

〔五〕釋文:『呺,本亦作号。李云:号然,虛大貌。』茆泮林云:『文選謝靈運之郡初發都詩注引司馬云:枵然,大貌。掊,謂擊破之也。喻莊子之言大也,若巨瓠之無施也。』(末二句疑是李善注。)案說文:『枵,木皃。春秋傳曰:歲在玄枵,玄枵,虛也。』段注:『枵,木大皃,莊子所云「呺然大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莊子逍遙遊:「非不枵然大也。」文選謝靈運詩注引司馬注:「大皃。」』徑引呺作枵,從司馬本也。枵、号正、假字。呺,俗字。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一〕,世世以洴澼絖爲事〔二〕。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三〕。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爲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四〕,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五〕!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爲大樽而浮乎江湖〔六〕?而憂其瓠落无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七〕!』

〔一〕釋文:『龜,徐舉倫反。向云:「拘坼也。」司馬云:「文坼如龜文也。又云:「如龜攣縮也。」』

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引司馬云:「文坼如龜文也。」又云:「如龜攣縮也。」義皆未安。向云:「如拘坼也。」郭注亦云:「能令手不拘坼。」然則龜字宜卽讀如拘,蓋龜有丘音,後漢西域傳龜玆,讀曰丘慈,是也。古丘音與區同,故亦得讀如拘矣。拘,拘攣也。不龜者,不拘攣也。龜文之說雖非,攣縮之說則是,但不必以如龜爲說耳。』

吳承仕釋文舊音辨證云:『龜本之部字,而韻書相承入脂,脂、諄對轉,故得假龜爲皸,徐邈審知舊讀,故音「舉倫反。」司馬彪訓爲「龜文,」失之;兪樾讀龜爲拘。聲類不近,亦非也。』

案徐讀龜爲皸,廣雅釋言:『皸,𤿚也。』王氏疏證:『皸,說文作䠅,云:「瘃足也。」漢書趙充國傳:「手足皸瘃。」文穎注云:「皸,坼裂也。」莊子逍遙遊篇:「宋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龜與皸聲近義同。』

〔二〕成疏:『澼,漂也。又云:澼,擗也。』釋文:『李云:洴澼絖者,漂絮於水上。絖,絮也。』案澼,說文作潎,云:『於水中擊絮也。』廣雅釋言:『漂,潎也。』

王氏疏證:『漢書韓信傳:「有一漂母哀之。」韋昭注云:「以水擊絮曰漂。」說文:「潎,於水中擊絮也。」莊子逍遙遊篇:「世世以洴澼絖爲事。」漂潎、洴澼,一聲之轉。漂之言摽,潎之言撆,洴之言拼,澼之言擗,皆謂擊也。』成疏一說已云:『澼,擗也。』

韻府羣玉二○引絖作纊。錦繡萬花谷別集三○引此文,云:『絖,苦浪反,與纊同。』說文:『纊,絮也。絖,纊或从光。』

〔三〕釋文:『李云:金方寸,重一斤爲一金。百金,百斤也。』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方下有以字。

〔四〕成疏:『越國兵難侵吳。』案有猶爲也,謂越爲兵難侵吳也。

〔五〕案達生篇:『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與此文例相似。

〔六〕釋文:『司馬云:樽如酒器,縛之於身浮於江湖,可以自渡。慮猶結綴也。案所謂𦝫舟。』(書鈔一三八已引司馬『腰舟』之注。)

朱駿聲云:『廣雅釋詁四:「慮,議也。」司馬注「猶結綴也。」非。』

章太炎云:『結綴字當爲落,說文正作𩊚,云:「生革可以爲縷束也。」唐韵,慮各切。慮、落同部雙聲。』

案天地篇:『无落吾事。』呂氏春秋長利篇落作慮,卽慮、落通用之證。說文落下段注:『落亦爲纏絡字。』章所謂『落,說文作𩊚。』𩊚與絡音義略同。朱釋慮爲議,可備一解。

〔七〕釋文:『向云:蓬者短不暢,曲士之謂。』錢纂箋引阮毓崧曰:『此與孟子茅塞義略同。』案孟子盡心篇:『今茅塞子之心矣!』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一〕。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二〕,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三〕,立之塗〔四〕,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无用,衆所同去也〔五〕

〔一〕成疏:『樗,嗅之甚臭,惡木者也。』案說文樗下段注:『豳風、小雅毛傳皆曰:「樗,惡木也。」今之臭椿樹是也。』一切經音義八四引此樗作㯉,樗與㯉通,說文:『㯉,木也。』玉篇木部、廣韻上平聲九魚,並以㯉爲惡木。

〔二〕釋文:『李云:擁腫,猶盤癭。』

奚侗云:『擁當作癰,說文:「癰,腫也。腫,癰也。」癰、腫互訓,亦連語也。「大本癰腫,」言其形盤結如癰腫然。』

案說文腫下段注:『生民毛傳:「種,雍腫也。」莊子說木盤癭曰雍腫。雍,俗作擁。』雍(雝之隸變)、擁(𢹬之隸變)並癰之借字,擁非俗字。

〔三〕釋文:『卷,本又作拳。』案藝文類聚八九、一切經音義八四、御覽九五九引皆作拳。拳與卷通,人閒世篇:『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釋文:『拳,本亦作卷。』卽其比。

〔四〕案立猶植也,生也,(方言七:『植,立也。』淮南子俶眞篇:『草木無所植,』高注:「植,立也。」本書外物篇:『草木之到植者過半。』釋文:『植,立也。』成疏:『植,生也。』)之猶於也,『立之塗,』猶云『植於塗,』亦卽『生於塗』耳。

〔五〕王念孫云:『〔禮〕文王世子:「況于其身以善其君乎!」鄭注曰:「于讀爲迂,迂猶廣也,大也。」是大與迂同義。老子云:「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莊子:「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竝與迂同義。』(漢書酷吏傳雜志。)案外物篇惠子亦譏莊子之言無用。呂氏春秋愼言篇白圭謂『惠子之言,無所可用,』荀子非十二子篇亦謂惠施『辯而無用。』然則惠子之言豈亦非衆所同去者邪?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一〕?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二〕。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三〕,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爲大矣〔四〕,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无用,何不樹之於无何有之鄕〔五〕,廣莫之野,彷徨乎无爲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六〕,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七〕!』

〔一〕釋文:『狌,司馬云:㹨也。』案獨猶何也。狸與貍同,廣雅釋獸:『貍,貓也。』說文貍下段注:『卽俗所謂野貓。』司馬釋狌爲㹨,㹨與鼬同,秋水篇:『捕鼠不如狸狌。』釋文引崔本狌作鼬。廣雅釋獸:『鼠狼,鼬。』王氏疏證:『今俗通呼黄鼠狼。』

〔二〕釋文:『敖,司馬音遨。謂伺遨翔之物而食之,鷄鼠之屬也。』案說文:『敖,出遊也。』敖、遨正、俗字。

〔三〕成疏:『跳梁,猶走躑也。』王念孫雜志餘編下云:『辟,疑與繴同,爾雅:「繴謂之罿,罿,罬也。罬謂之罦,罦,覆車也。」郭璞曰:「今之翻車也。」』案辟乃繴之借字,山木篇:『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與此同例。

〔四〕釋文:『斄牛,徐、李音來,又音離。司馬云:旄牛。』

案御覽八九九、記纂淵海九八引斄並作氂,事類賦二二獸部三注引作犛。斄借爲犛,說文:『犛,西南夷長髦牛也。』段注:『旄牛卽犛牛,犛牛之尾曰氂,以氂爲幢曰旄。』

『能爲』猶『可謂,』淮南子氾論篇:『夫神農、伏犧不施賞罰而民不爲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舜執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釋甲兵而制彊暴。』劉子法術篇兩『不能』並作『不可,』卽能、可同義之證。徐无鬼篇:『爲我相吾子,孰爲祥?』白帖九引下爲字作謂;讓王篇:『其何窮之爲!』呂氏春秋愼人篇爲作謂,卽爲、謂同義之證。

〔五〕成疏:『無何有,猶無有也。』釋文:『𥳑文云:莫,大也。』案應帝王篇:『遊无何有之鄕。』列御寇篇:『彼至人者,甘冥乎无何有之鄕。』小爾雅廣詁:『莫,大也。』

〔六〕成疏:『彷徨,縱任之名。逍遙,自得之稱。』釋文:『「彷徨,」崔本作「方羊,」𥳑文同。廣雅云:彷徉,徙倚也。』案『彷徨,』猶『仿佯,』亦卽『方羊。』大宗師篇:『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无爲之業。』(又見達生篇,爲作事。)淮南子俶眞、精神二篇『彷徨』並作『仿佯。』廣雅釋訓:『仿佯,徙倚也。』釋文引作『彷徉,』同。王氏疏證云:『哀十七年左傳:「如魚竀尾,衡流而方羊。」鄭衆注云:「方羊,遊戲。」』成疏釋『彷徨』爲『縱任,』與『遊戲』義略近。

〔七〕案陳碧虛闕誤引文如海本『困苦』作『窮困。』莊子蓋以無用之樗,自喻其無用之言可以逍遙自得乎!司馬遷所謂『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也。』(史記莊子傳。)

○以上第三章。明無待之義,則小用可以大用,卽無用亦有用也。(人閒世篇匠石之齊、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支離疏、孔子適楚,凡四章,皆發明『無用之用』之義。)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七日脫稿。)

齊物論第二

史記莊子傳,稱『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文心雕龍論說篇云:『莊周齊物,以論爲名。』據史記田完世家,稱愼到爲齊宣王上大夫,孟子荀卿列傳稱『愼到著十二論。』是愼到與莊子同時,然則其時著書以論名篇者,非僅莊子一人而已。惟後人頗有反對莊子齊物論係論『齊物』者。

王應麟困學紀聞一○云:『齊物論,非欲「齊物」也,蓋謂「物論」之難齊也。是非毁譽,一付於物,而我無與焉,則「物論」齊矣。邵子詩:「齊物到頭爭。」恐誤。張文潛曰:「莊周患夫彼是之無窮,而「物論」之不齊也,而託之於天籟,其言曰:『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此言自以爲至矣,而周固自未離夫萬之一也,曷足以爲是非之定哉!雖然,如周者,亦略稅駕矣。」』

案張、王二氏於齊物論,皆主『物論』連讀。錢大昕申其說,證明『六朝人已誤以『齊物』二字連讀。(十駕齋養新錄一九。)孫志祖亦申其說,證明『齊物』爲六朝舊讀,但不以爲誤。(讀書脞錄四。)

岷以爲『物論』連讀,『齊物』連讀,說並可通。然齊物論之主旨,在『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二句。則莊子之意,明是以『齊物』連讀;秋水篇發揮齊物論其主旨在『萬物一齊,孰短孰長!』亦正是『齊物』之義。至如德充符篇:『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天地篇:『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亦皆『齊物』之義也。淮南子齊俗篇、論衡齊世篇,並闡發莊子『齊物』之義,『齊俗,』『齊世,』亦所謂『齊物』也。莊子之意,固非以『物論』連讀者矣。鶡冠子能天篇:『道者,開物者也。非齊物者也。』道固非齊物者。然明齊物,乃通於道耳。又王鈇篇:『齊殊異之物。』陸佃注:『齊鵬、鵾之大小,等鳧、鶴之長短。』(鵾當作鯤。上句本逍遙遊,下句本駢拇。)頗符莊子齊物之旨。

欲了解莊子,須明三種境界:一、常人,迷於是非毁譽。二、智者,爭於是非毁譽。三、大智,超乎是非毁譽。莊子,大乃智人也。王應麟所謂『是非毁譽,一付於物,而我無與。』乃膚淺之遁辭,何足以論莊子!莊子通達是非毁譽之後,而超乎是非毁譽者也。邵子詩『齊物到頭爭。』乃自囿於智者爭辯之境界,莊子已洞悉爭辯之後,而超乎爭辯者矣。張文潛謂『周未離夫萬之一。』夫莊子所謂『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乃由萬不同以觀其同,莊子已超乎萬矣,而張氏尙以『萬之一』論之,何所見之小也!

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一〕,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二〕。顏成子游立侍乎前〔三〕,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四〕?今之隱几者,非昔之隱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五〕?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六〕!』

〔一〕釋文:『南郭子綦,司馬云:居南郭,因爲號。』案說文:『𤔌,所依據也。讀與隱同。』錢大昕潛硏堂文集三云:『𤔌,讀與隱同,孟子、莊子皆有「隱几」字,不作𤔌,假其音並假其義。』釋文本几作机,秋水篇:『公子牟隱机大息。』字亦作机。几、机正、俗字。

〔二〕釋文:『吐氣爲噓。「荅焉,」本又作嗒,同。吐荅反。解體貌。耦,本亦作偶。司馬云:「耦,身也。身與神爲耦。」』

案集韻入聲一○引此文,以荅爲嗒之省。說文無嗒字,朱駿聲謂荅變作嗒。一切經音義八八『哈焉』下云:『上吐合反。莊子云:「哈然似喪其偶。」司馬彪注云:「失其所故有,似喪偶也。」文字典說,从口合聲。傳作嗒,非也。』(郭慶藩集釋亦引一切經音義此文,文有異。)說文亦無哈字,哈蓋嗒之省耳。玉篇口部、文選劉歆讓太常博士書注、孔德彰北山移文注、事類賦一四服用部三注引焉亦皆作然,耦亦皆作偶。(一切經音義七、白帖二六引焉亦並作然。藝文類聚六九、御覽七一○引耦亦並作偶。餘詳校釋。)

焉猶然也。偶與耦通,陳碧虛音義本作偶。兪樾云:『「喪其耦,」卽下文所謂「吾喪我」也。司馬云:「耦,身也。」此說得之。然云「身與神爲耦。」則非也。耦當讀爲寓,寓,寄也。神寄於身,故謂身爲寓。』案其,語助。司馬注:『耦,身也。』爾雅釋詁:『身,我也。』『喪其耦,』猶言『喪我,』亦卽『忘我。』兪氏謂『喪其耦』卽下文所謂『吾喪我,』是也;惟轉從『耦當讀爲寓』爲說,則迂曲矣。

〔三〕釋文:『顏成子游。李云:子綦弟子也。姓顏,名偃,諡成,字子游。』馬其昶故引兪樾曰:『廣韻〔十四淸〕,顏成,複姓。』案兪說是。孔子弟子言偃,字子游。顏成名偃字子游,假託孔子弟子之名、字耳。

〔四〕釋文:『何居,如字。又音姬。』

王引之云:『禮記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聞也。」鄭注曰:「居,讀如姬姓之姬,齊、魯之間語助也。」莊子齊物論篇曰:「何居乎?」居猶乎也,居下不當有乎字,疑因下文而衍。釋文出「何居」二字,無乎字。』

案居猶乎也,『居乎,』複語,未必衍乎字。釋文未標乎字耳。知北遊篇:『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庚桑楚篇:『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此卽大宗師篇『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之境。大通所以明『齊物』也。以上又見徐无鬼篇。

〔五〕成疏:『而猶汝也。喪猶忘也。』案天地篇:『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喪我』卽『忘我,』亦卽『忘己。』旣忘我矣,而復有言者,蓋不言不足以明道也。

〔六〕案聞猶知也,呂氏春秋重言篇:『謀未發而聞於國。』高注:『聞,知。』郭象注:『籟,簫也。』『女聞地籟,』初學記一五、錦繡萬花谷後集三二引女並作旣。

子游曰:『敢問其方〔一〕。』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爲風〔二〕。是唯无作,作則萬竅怒呺〔三〕。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四〕?山林之畏佳〔五〕,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六〕。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七〕。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八〕。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九〕,厲風濟則衆竅爲虛〔一○〕。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一一〕?』

〔一〕案廣雅釋詁二:『方,義也。』

〔二〕郭注:『大塊者,无物也。』

釋文:『大塊,李苦對反,說文同,云:「俗凷字也。」司馬云:「大朴之貌。」』郭慶藩云:『慧琳一切經音義九十五正誣論卷五引司馬云:「大塊,謂天也。」與釋文所引異。』

兪樾曰:『大塊者,地也。塊乃凷之或體,說文土部:「凷,墣也。」蓋卽中庸所謂一撮土之多者,積而至於廣大,則成地矣。故以地爲大塊也。司馬云「大朴之貌。」郭注曰「大塊者,無物也。」並失其義。』案文選張茂先荅何劭詩:『大塊禀羣生。』李善注:『大塊,謂地也。莊子〔大宗師〕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大塊爲地,乃常訓。

此文司馬釋大塊爲『大朴之貌。』與地義亦近;又釋大塊爲天,則兩不相謀。淮南子天文篇:『天地之偏氣,怒者爲風。』(地字,據王氏雜志說補。)俶眞篇:『夫大塊載我以形,』高注:『大塊,天地之間也。』當從此說。知北遊篇謂身『是天地之委形。』亦可證。至於郭象釋大塊爲無物,乃郭注之本色,此當別論,不可輕以爲失也。說文:『噫,飽出息也。』段注引莊子此文。

〔三〕郭注:『言風唯无作,作則萬竅皆怒動而爲聲也。』

案『是唯无作,作則萬竅怒呺。』西漢以前無類此句法。此蓋本作『是唯无作,萬竅怒呺。』今本『萬竅怒呺』上『作則』二字,蓋後人據郭注所加也。注『言風唯无作,作則萬竅皆怒動而爲聲。』正以釋『是唯无作,萬竅怒呺』之義。

古書中此類句法甚多,本書人閒世篇:『若唯无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與此文句法同,郭注:『汝唯有寂然不言耳,言則王公必乘人以君人之勢而角其捷辯以拒諫飾非也。』以言詁詔,於『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上增『言則』二字以釋之,與此文於『萬竅怒呺』上增『作則』二字以釋之亦同例。知北遊篇:『汝唯莫必,无乎逃物。』亦與此文句法同,古音無如莫,『唯莫』猶『唯无,』謂『汝唯无必,必則无乎逃物』也。彼文『无乎逃物』上無『必則』二字,人閒世篇『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上無『詔則』二字,並可證此文『萬竅怒呺』上本無『作則』二字也。

奚侗云:『呺借爲號,說文:「號,嘑也。」文選月賦注引作號。』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呺並作號,御覽九、事類賦二天部二注引並同。(餘詳校釋。)

〔四〕案『而獨』猶『汝何,』下文『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亦同例。郭注:『〔翏翏,〕長風之聲。』釋文:『翏翏,李本作飂。』說文:『翏,高飛也。』段注:『莊子翏翏,謂長風之聲。此引申之義。』廣雅釋訓:『飂飂,風也。』王氏疏證:『莊子齊物論篇:「而獨不聞之翏翏乎?」郭象注云:「長風之聲也。」翏與飂同。』飂、翏正、假字也。

〔五〕釋文:『畏,崔本作㟪。李頤云:『畏崔,山阜貌。』奚侗云:『林當作陵,下文「大木百圍之竅穴,」卽承此句,惟有畏崔之山陵,而後有百圍之大木耳。』案說文:『崔,大高也。』段注:『莊子「山林之畏佳,」佳卽今之崔也。」卷子本玉篇山部引『畏佳』作『嵔嶉,』並引司馬注:『山高下槃回之形也。』『嵔嶉』與『畏佳』同。

〔六〕郭注:『此略舉衆竅之所以。』釋文:『圈,郭音權,杯圈也。』洪頤煊讀書叢錄四云:『枅當通作銒字,說文:「銒,似鐘而頸長。」謂瓶罍之屬,故與杯圈爲一例。』案銒、枅正、假字,徐无鬼篇:『其求銒鍾也以束縛。』釋文:『字林云:「銒,似小鍾而長頸。」又云:「似壺而大。」』

圈與𥁠通,盂也。方言五:『盂,海、岱、東齊、北燕之間或謂之𥁠。』廣雅釋器:『𥁠,盂也。』王氏疏證:『玉藻:「母沒而杯圈不能飮焉。」注云:「圈,屈木所爲,謂巵匜之類。」孟子吿子篇:「以𣏌柳爲桮棬。」棬、圈竝與𥁠通。』

說文:『洼,深池也。』段注:『莊子齊物論云:似洼者。』說文:『小池爲污。』段注:『池之小者。污池,見孟子滕文公。』亦卽莊子此文所謂污也。

〔七〕郭注:『此略舉衆竅之殊聲。』釋文:『激,李古弔反。司馬云:「聲若激喚也。」李又驅弔反。』謞,李虛交反。司馬云:「若讙謞聲。」』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激借爲譥。莊子齊物論「激者。」』

案說文:『譥,痛呼也。』段注:『譥與噭義略同。』說文噭下云:『一曰,噭,呼也。』是激亦可借爲噭,史記蔡澤傳:『太史噭,』戰國策秦策三鮑注引噭作激,卽激、噭通用之證。

謞與嗃同,廣雅釋詁二:『嗃,鳴也。』王氏疏證云:『嗃者,李善注長笛賦引埤蒼云:「嗃,大呼也。」莊子齊物論篇:「激者、謞者。」司馬彪注云:「謞,若讙謞聲也。」則陽篇云:「夫吹管也,猶有嗃也。」』案則陽篇成疏:『嗃,大聲。』

釋文:『叱者,司馬云:「若叱咄聲。」

吸者,司馬云:「若噓吸聲也。」叫者,司馬云:「若叫呼聲也。」

譹者,司馬云:「若譹哭聲。」案司馬釋譹爲譹哭聲,則譹與號同,左宣十二年傳:『號而出之。』杜注:『號,哭也。』玉篇:『號,哭痛聲也。』譹亦與諕同,集韻平聲三:『諕,說文:「號也。」或作譹。』朱駿聲云:『諕卽號之別體。』

釋文:『宎者,於弔反。司馬云:「深者也。若深宎宎然。」咬者,司馬云:「聲哀切咬咬然。」』宎訓深,則與窔同,徐无鬼篇:『鶉生於宎。』釋文:『宎,字又作窔。烏弔反。』說文:『窔,𥦒窔,深也。』惟自『激者』以下,皆言聲。訓深,無聲義。錢穆纂箋引方東樹曰:『宎同窔,玉篇:戶樞聲。』訓『戶樞聲,』則與𥦒同,說文:『𥦒,戶樞聲也。』段注:『禮經及他書作窔,亦作穾。』玉篇:『咬,鳥聲也。』文選彌正平鸚鵡賦李善注引韻略曰:『咬咬,鳥鳴也。』

〔八〕釋文:『李云:于、喁,聲之相和也。』案呂氏春秋淫辭篇:『今舉大木者,前呼輿謣,後亦應之。』高注:『輿謣,或作邪謣,前人唱,後人和,舉重勸力之歌聲也。』(淮南子道應篇『輿謣』作『邪許,』聲近義同。)此舉重勸力前後唱和之歌聲,與風吹前後相和之聲,皆發於自然,頗相似。

〔九〕釋文:『泠風,李云:「泠泠小風也。」飄風,司馬云:「疾風也。」爾雅云:「回風爲飄。」』案呂氏春秋任地篇:『子能使子之野盡爲泠風乎?』朱駿聲云:『按卽用莊子語。』任地篇高注:『泠風,和風也。』而莊子李頤注以爲『小風,』蓋和風自是小風矣。說文亦云:『飄,回風也。』段注:『釋天云:「迴風爲飄。」匪風毛傳同。按何人斯傳曰:「飄風,暴起之風。」依文爲義,故不云回風。』暴起之風,亦卽疾風矣。司馬注亦依文爲義也。

〔一○〕釋文:『厲風,司馬云:「大風。」向、郭云:「烈風。」濟,向云:「止也。」』馬其昶故引顧炎武曰:『厲卽烈字。』郭注亦云:『濟,止也。』

案此與上文『大塊噫氣,其名爲風。是唯无作,作則萬竅怒呺。』相應。風上似不必有厲字,蓋風作則萬竅怒呺,風止則衆竅爲虛也。若必言厲風,則上文所謂泠風無著矣。

〔一一〕郭注:『調調、刁刁,動搖貌也。』釋文:『向云:調調、刁刁,皆動搖貌。』案調借爲𠧪,說文:『𠧪,艸木實垂𠧪𠧪然。讀若調。』段注:『𠧪𠧪,垂皃。莊子:「之調調、之刀刀。」之,此也。調調謂長者,刀刀謂短者。調調卽𠧪𠧪也。』段氏引刁刁作刀刀,是也。

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作刀刀,玉篇刀部引同。刁乃俗字。調調、刀刀,艸木實垂風濟之狀也。郭、向注『動搖貌。』非。困學紀聞一○云:『初寮(閻若璩箋:初寮,王安中號。)謂莊子之言風,其辭若與風俱鳴於衆竅,掩卷而坐,猶覺翏翏之逼耳。』

子游曰:『地籟則衆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一〕。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二〕?』

〔一〕郭注:『此天籟也。(中略)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爲也,故以天言之。』

案文選謝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注(茆泮林司馬彪注考逸誤謝靈運爲謝宣遠,郭慶藩集釋誤爲謝宣城)、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並引司馬彪云:『吹萬,言天氣吹煦,生養萬物,形氣不同也。已,止也。使物各得其性而止也。』

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吹萬不同』上有『天籟者』三字,蓋據郭注所增。其猶乃也,(寓言篇:『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兩其字亦並與乃同義。)『自已』當從南宋蜀本作『自己,』郭注『自己而然,』是也。司馬注作『自已,』訓已爲止,非。

夫萬竅怒號不同,此不齊也。而使萬竅怒號乃由於己,卽萬竅各自成聲,此齊也。

〔二〕案一切皆由自取,誰使之怒號邪?地籟如此,人籟之聲響亦然。自不齊觀之,則有人籟、地籟、天籟之別,自其齊觀之,則人籟、地籟皆天籟也。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一〕;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二〕。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三〕,與接爲構,日以心鬭〔四〕。縵者、窖者,密者〔五〕。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六〕。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七〕;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八〕;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爲,之不可使復之也〔九〕;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一○〕;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一一〕。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啓、態〔一二〕,樂出虛,蒸成菌〔一三〕。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一四〕。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一五〕

〔一〕郭注:『此蓋知之不同。』釋文:『知音智。閑閑,簡文云:廣博之貌。』案藝文類聚二一、意林引此知並作智。廣雅釋訓:『閑閑,盛也。』兪樾云:『廣雅釋詁:「閒,覗也。」「小知閒閒,」當從此義,謂好覗察人也。』

〔二〕郭注:『此蓋言語之異。』釋文:『炎炎,李作淡。詹詹,李頤云:小辯之貌。』案淡、炎正、假字,老子三十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卷子本玉篇水部引口作言。)孟郊荅友人詩:『道語必疎淡。』所謂『大言淡淡』矣。說文:『詹詹,多言也。』段注:『莊子曰:小言詹詹。』

〔三〕郭注:『此蓋寤寐之異。』釋文:『魂交,司馬云:「精神交錯也。」形開,司馬云:「目開意悟也。」』案列子周穆王篇注、後漢書馮異傳注引『魂交』並作『神交,』與司馬注合。

〔四〕案自此以下,皆就用心而言。『爲構』猶『與接,』複語也。爲、與同義。(淮南子脩務篇:『惠施死,而莊子寢說〔不〕言,見世莫可爲語也。』說苑談叢篇爲作與,史記春申君列傳:『黄歇爲楚太子計。』通鑑周紀五爲作與,並其比。)說文:『接,交也。』構借爲冓,冓亦交也,說文:『冓,交積材也。』『與接爲構,』承上文『形開』而言,謂形開則與外物交接也。交接則『日以心鬭』矣。

〔五〕釋文:『縵者,簡文云:「寬心也。」窖者,簡文云:「深心也。」』朱駿聲云:『縵借爲慢,莊子齊物論「縵者,」簡文注:「寬心也。」』案密者,精心也。

〔六〕釋文:『惴惴,李云:「小心貌。」爾雅云:「懼也。」縵縵,李云:「齊死生貌。」』案詩小雅小宛:『惴惴小心。』卽李釋『小心貌』所本。縵亦借爲慢,說文:『慢,一曰,不畏也。』小恐猶知畏懼,大恐則不知畏懼,死生亦茫然矣。故李釋『縵縵』爲『齊死生貌。』然大恐齊死生,大覺亦齊死生,所以齊死生則迥異矣。

〔七〕釋文:『機,弩牙。栝,箭栝。』案釋名釋兵:『矢,其末曰栝,』說文作棔,云:『一曰矢桰,櫽弦處。』(段注本。)說文司下段注:『古別無伺字,司卽伺字。周禮師氏、媒氏禁殺戮之注,皆曰:司猶察也。』天道篇:『發也機。』成疏:『攀援之心,遇境而發,其發猛速,有類弩牙。』與此『其發若機栝』之義符。舊鈔本文選鮑明遠苦熱行注引司馬彪注云:『言生以是非臧否交接,則禍敗之來,若機栝之發也。』(茆泮林司馬彪注考逸亦引此條,惟『交接』誤『交校,』郭慶藩集釋從之。)此謂心之伺察是非,若機栝發動之速,未涉及禍敗之來。司馬說穿鑿矣。

〔八〕郭注:『此蓋動止之異。』案留謂不動,與上文發對言。左宣二年傳:『麗姬之亂,詛無畜羣公子。』杜注:『詛,盟誓。』奚侗云:『守勝,謂常守其勝也。管子法法篇:「無守也故能守勝。」卽此文「守勝」之義。』奚所稱管子法法,乃兵法之誤。管子以無守爲守,莊子僅言守,『守勝』之義自不同矣。僞吳子圖國篇:『戰勝易,守勝難。』與此言『守勝』合。

〔九〕馬其昶故引吳汝綸曰:『王伯申說「之猶於也。」此「溺之」當訓「溺於,」十二字爲一句,五句爲一事也。』案『溺之』訓『溺於,』良是;惟『之不可,』之當訓則,屬下讀。

〔一○〕案禮記大學:『見君子而后厭然。』鄭注:『厭讀爲黶,黶,閉藏貌也。』此文厭,亦閉藏也。『其厭也如緘,』謂心之閉藏如緘封也。洫借爲侐,說文:『侐,靜也。』段注:『莊子書云:「以言其老洫也。」「老洫」者,枯靜之意。洫,侐之假借。』

〔一一〕釋文:『陽謂生也。』案陶淵明雜詩十二首之三:『日月有環周,我去不再陽。』下句蓋本莊子此文,陽亦生也。

〔一二〕成疏:『凡品愚迷,喜則心生懽悅,樂則形於舞忭,怒則當時嗔恨,哀則舉體悲號,慮則抑度未來,嘆則咨嗟已往,變則改易舊事,慹則屈服不伸,姚則輕浮躁動,佚則奢華縱放,啓則開張情慾,態則嬌淫妖冶。衆生心識,轉變無窮,略而言之,有此十二。』

釋文:『慹,司馬云:不動貌。』案田子方篇:『慹然似非人。』釋文亦引司馬云:『慹,不動貌。』惟此文之慹,非不動義。說文:『慹,悑也。』(悑,或作怖。)段注:『莊子齊物論:「哀、樂、慮、歎、變、慹。」司馬彪云:「慹,不動貌。」桂馥曰:「不當作心。」』司馬注固不當,(成疏亦然。)然亦不必擅改不爲心也。此文慹謂恐怖,姚謂輕浮,佚謂縱放,啓謂開發,態謂矜夸,史記老子傳:『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彼文之態,亦謂矜夸也。

〔一三〕案二句譬喻,謂心之變化多端,如聲樂出於虛孔,氣蒸而生菌蕈也。

〔一四〕案代謂更迭也。(說文:『代,更也。』廣雅釋詁三:『迭,代也。』)德充符篇:『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與此文義符。淮南子俶眞篇:『孰知其所萌。』(高注:萌,生也。)精神篇:『莫知其所萌。』並本莊子。

〔一五〕郭注:『言其自生。』成疏:『已,止也。』案『已乎已乎!』不必強求之意。旦暮,言極短之時,喻偶然間也。其猶殆也。心之變化,日夜更迭,不必強求其何從而生。偶然如此,殆卽所以生之由也。

○以上第一章。聲響雖殊,皆由自取;心變誠異,咸由自生。自取、自生,其理不二。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爲使〔一〕。若有眞宰,而特不得其眹〔二〕。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三〕。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四〕,吾誰與爲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五〕!如是皆有爲臣妾乎〔六〕?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七〕。其遞相爲君臣乎?其有眞君存焉〔八〕!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眞〔九〕。一受其存形,不亡以待盡〔一○〕。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一一〕,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𦬼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一二〕,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一三〕?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一四〕

〔一〕案所取者彼也,『非我無所取,』猶言『非我無彼』耳。錢穆纂箋引嚴復云:『彼、我對待之名。』『而不知其所爲使,』爲猶與也,謂不知誰主使此對待也。

〔二〕釋文:『眹,兆也。』案眞宰謂道,特猶乃也。卷子本玉篇舟部引眹作朕,元纂圖互注本同。朕、眹正、俗字。朕謂迹象也,道無迹象。淮南子兵略篇:『凡物有朕,唯道無朕。所以無朕者,以其無常形勢也。』可發明莊子此文之義。老子二十一章:『道之爲物,惟恍惟惚。』(帛書甲本老子恍、惚作望、忽,乙本老子作望、沕,並古字通用。)恍惚則未全脫迹象,莊子所謂道,則超絕迹象矣。

〔三〕吳汝綸點勘云:『「可行,」所行也。鄭注中庸「體物而不可遺」云:「可猶所也。」』錢穆纂箋:『陳壽昌曰:「情,實也。」大宗師曰:「夫道有情有信,無爲無形。」』案信與情相應,並眞實義。『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亦卽『有情而無形』之意。所謂兩句並列而實一意之比也。(參看兪樾古書疑義舉例卷一。)

〔四〕成疏:『百骸,百骨節也。九竅,謂眼、耳、鼻、舌、口及下二漏也。六藏,六腑也,謂大腸、小腸、膀胱、三焦也。藏謂五藏。』釋文:『案心、肺、肝、脾、腎,謂之五藏。大小腸、旁胱、三焦,謂之六府。此云六藏,未見所出。賅,司馬云:「備也。」小爾雅同。簡文云:「兼也。」』

郭氏集釋引李楨曰:『釋文云:「此云六藏,未見所出。」成疏遂穿鑿以六爲六腑,藏謂五藏,致於上百骸九竅訓不一例。按難經三十九難,五藏亦有六藏者,謂腎有兩藏也。其左爲腎,右爲命門。命門者,謂精神之所舍也。其氣與腎通,故言藏有六也。』

案陰符經卷上李筌注引『六藏』作『五藏。』陳碧虛音義引江南古藏本亦作『五藏,』下更有『六府』二字,云:『舊本云「六藏」者,謂腎有兩藏也。其左爲腎,右爲命門也。命門者,謂精神之所舍也。男子以藏精,女子以繫胞,其氣與腎通,故言藏有六也。』此說本難經。作『六藏』乃舊本,列子天瑞篇張湛注引此已作『六藏。』舊本『六藏』下是否有『六府』(府、腑古、今字),存疑。賅,正作晐,說文:『晐,兼晐也。』段注:『莊子作賅。』

〔五〕案其猶抑也。下文『其遞相爲君臣乎?其有眞君存焉!』『其我獨芒,』三其字亦皆與抑同義。

〔六〕馬其昶故引吳汝綸曰:『有與以同,顧氏唐韻正:有字古讀若以。』

〔七〕案其猶而也。明朱東光中都四子本乎作也,(宣穎解本、吳汝綸點勘本、王先謙集解本亦皆作也。)乎與也同義。

〔八〕成疏:『眞君,卽前之眞宰也。』案主宰宇宙萬物者,謂之眞宰,卽道。主宰人之百骸、九竅、六藏者,謂之眞君,卽眞我,亦卽空靈之心,與道冥合者也。

〔九〕吳汝綸云:『如與而同。』案情猶實也,『益損』猶『增減。』

〔一○〕王先謙云:『田子方篇亡作化。』案郭慶藩集釋本亡作忘。劉師培校補云:『「不忘」田子方篇作「不化。」竊以忘卽化譌,「不化」猶云「弗變,」下云「其形化,」卽冡此言。蓋匕、亡形近,匕譌爲亡,俗本竟以忘易之。』匕、化古、今字。

〔一一〕馬其昶故引王闓運曰:『靡同䃺』案䃺、靡正、假字,(奚侗補注亦有說。)說文段注:『䃺,今字省作磨。』盡借爲進,史記范雎列傳:『使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御覽四八六引盡作進。列子天瑞篇:『終進乎?不知也。』張注:『進當爲盡。』並盡、進通用之證。

〔一二〕釋文:『𦬼然,簡文云:疲病困之狀。』茆泮林云:『𦬼,司馬本作薾,文選謝靈運過始寧墅詩注引司馬云:薾,極貌也。』案玉篇艸部引𦬼作苶,(杜甫大歷三年將適江陵詩:『山林託疲苶,』卽本莊子,字亦作苶。)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世德堂本皆作薾,韻府羣玉二苶引同。𦬼與苶(或誤爲𦬼)並薾之俗變。朱駿聲云:『薾,字亦作苶,叚借爲𩰞。』說文:『𩰞,智少力劣也。』段注:『莊子:「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苶者𩰞之變也。』苶乃薾之變,非𩰞之變也。

〔一三〕案田子方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一四〕釋文:『芒,芒昧也。』案芒昧字作茫,朱駿聲云:『芒借爲盲。』釋名釋疾病:『盲,茫也。茫茫無所見也。』○以上第二章。存其眞我,不爲形役。一爲形役,則種種不齊之觀念隨之而生矣。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一〕?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二〕。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三〕。是以無有爲有。無有爲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柰何哉〔四〕!夫言非吹也〔五〕,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六〕。果有言邪〔七〕?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爲異於𪃟音,亦有辯乎〔八〕?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眞僞?言惡乎隱而有是非〔九〕?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一○〕。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一一〕。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一二〕

〔一〕成疏:『夫域情滯著,執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王引之云:『且,句中語助也。莊子齊物論篇曰:「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又曰:「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且字皆句中語助。』(經傳釋詞八。)案『獨且,』複語,義與尙同。王氏謂下文兩且字爲句中語助,是也。

〔二〕錢穆云:『知代,卽知化矣。知化者無成心也。』案錢釋『知代,卽知化。』是也。『自取』猶『自執。』此三句分陳三義,謂知化者不必有成心;自執其心者有成心;愚者亦有成心也。

〔三〕釋文:『崔云:『昔,夕也。』向云:「昔者,昨日之謂也。」』王先謙云:『天下篇:「今日適越而昔來。」惠施與辯者之言也。此引爲喩。』

〔四〕案『雖有』之有,與爲同義。『獨且,』亦複語,與將同義。讀此數語,知莊子非空談者。

〔五〕釋文:『崔云:吹猶籟也。』錢穆纂箋引宣穎曰:『天籟自然,言非其比。』案言乃人爲也。

〔六〕郭注: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

〔七〕案其猶抑也,下文『其無辯乎?』亦同例。

〔八〕釋文:『𣫠,李音彀。司馬云:鳥子欲出者也。』案說文:『𣫠,鳥子生哺者。』段注:『釋鳥:「生哺,𣫠。」郭云:「鳥子,須母食之。」』𣫠爲鳥子,𣫠音,小鳥音也。此謂各師成心,所言無定,亦猶小鳥音之無定也。戰國諸子之爭鳴正類此!呂氏春秋聽言篇:『其與人穀言也,其有辯乎?其無辯乎?』(高注:辯,別也。)卽本莊子此文,惟人字衍,『穀言』爲『𣫠音』之誤,陳昌齊正誤有說。

〔九〕郭注:『道焉不在?言何隱蔽而有眞僞,是非之名紛然而起?』案莊十二年公羊傳:『魯侯之美惡乎至?』何注:『「惡乎至,」猶「何所至。」』此文『惡乎』亦猶『何所』也。(經傳釋詞四有說。)章太炎云:『隱借爲𤔌,說文:「𤔌,所依據也。」此言道何所依據而有眞僞?言何所依據而有是非?』釋隱爲依據,似嫌執著。顏之推觀我生賦:『大道廢而日隱。』取隱蔽義較長。

〔一○〕成疏:『老君云:大道廢,有仁義。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案文中子周公篇:『子謂門人曰:榮華其言,小成其道,難矣哉!』本此。唐玄宗孝經序:『道隱小成,言隱浮僞。』蓋以『浮僞』釋『榮華,』是已。

〔一一〕案儒愛有差等,墨愛無差等;儒信命,墨非命;儒重樂,墨非樂;儒厚葬,墨節葬;儒遠鬼,墨明鬼。所謂『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矣。

〔一二〕儒、墨自是而相非,各有所蔽。易地而觀(此語本馬其昶故),則不執著己見矣,所謂明也。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一〕。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二〕。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三〕。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四〕。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五〕。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六〕。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七〕,亦因是也〔八〕。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九〕。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一○〕。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喩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喩指之非指也;以馬喩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喩馬之非馬也〔一一〕。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一二〕

〔一〕章太炎云:『彼借爲匪,小雅:「彼交匪敖,」左氏襄二十七年傳作「匪交匪敖。」是其證。匪卽非字,此下彼、是對舉者,卽非、是對舉也。』

〔二〕案『自知』疑當作『自喩,』旣『自知』矣,何待言『則知之』邪?下文『以指喩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喩指之非指也;以馬喩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喩馬之非馬也。』卽所謂『自喩則知之』矣。

〔三〕錢穆云:『方生,謂同時並起。』案『彼是方生,』謂非、是相對而起也。

〔四〕案此謂是、非相對而起,亦相對而滅。相對而滅,亦相對而起。是非相對而起,由於各執己之是非。是、非相對而滅,由於各否定對方之是、非。生、死喩是、非之起、滅,與惠施所謂『物方生方死,』(天下篇。)就物之生、死而言異義。蓋此章旨在破儒、墨是、非之執也。

〔五〕案可、不可相對而生,亦相對而滅。亦猶是與非耳。

〔六〕案因猶順也。此謂順是、非之自然耳。

〔七〕成疏:『天,自然也。』吳汝綸云:『由,用也。下「不用而寓諸庸,」卽申釋此文之恉。「寓諸庸,」卽「照之於天」之說也。』王先謙云:『照,明也。』案廣雅釋詁四:『由,用也。』說文:『照,明也。』此謂聖人不用是、非,卽不執著是、非,而明是、非於自然耳。

〔八〕案此緊承上句而言,『因是,』指上句『不由而照之於天。』與上文『因是』異義。此猶下文『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彼文『因是,』亦緊承上句『適得而幾矣』而言。又『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亦因是也。』及『無適焉,因是已。』『因是,』並緊承上句言之。

〔九〕郭注:『偶,對也。』釋文:『樞,要也。』案是、非(彼)乃對待之名,道之要在去對待也。

〔一○〕王先謙云:『則陽篇亦云: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案白帖二:『環中,喩道也。見莊子。』御覽六九二引應下有於字。環中空虛,人閒世篇云:『唯道集虛。』得空虛之道,以應無窮之是非,正樞要所在也。

〔一一〕馬其昶故引徐常吉曰:『公孫龍有白馬、指物二篇,莊子蓋據此立論。』劉師培云:『考之公孫龍子,指、馬並爲篇名,所辯之旨與莊氏所云嘿合。則喩指、喩馬,自屬周季恆言,指爲意指,馬則白馬之馬也。莊書之文,當據彼書爲詁。』錢穆云:『公孫龍在莊子後,此不當以公孫龍爲說。指,百體之一。馬,萬類之一。(二句本馬其昶說。)此蓋泛就指、馬說之。謂以我喩彼之非我,不若以彼喩我之非彼耳。』案秋水篇:『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錢先生云:『公孫龍猶可及見莊子,詳見拙著先秦諸子繫年。』與此謂『公孫龍在莊子後』不符。秋水篇說是。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篇謂兒說持白馬非馬之辯,戰國策趙策二稱蘇子(秦)曰:『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馬非馬。』驗以莊子此言指、馬,則指、馬之喩,當屬周季恆言。然莊書之文,則不必據公孫龍子爲說。(今傳公孫龍子蓋晚出。)莊子蓋借指、馬以喩儒、墨之是非。其意蓋謂以儒是喩墨是之非是,不若以所非之墨是還喩儒是亦非是也;或以墨是喩儒是之非是,不若以所非之儒是還喩墨是亦非是也。

〔一二〕釋文:『崔云:指,百體之一體。馬,萬物之一物。』案同天地於一指(晉湛方生秋夜詩句),則大、小之執破矣。等萬物於一馬,則多、少之執破矣。

○以上第三章。破儒、墨是、非之執,以推及破大、小及多、少之執。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一〕。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二〕。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三〕。故舉莛與楹,厲與西施〔四〕,恢恑憰怪,道通爲一〔五〕。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六〕。凡物無成與毁,復通爲一〔七〕。唯達者知通爲一,爲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八〕。適得而幾矣。因是已〔九〕。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一○〕。勞神明爲一,而不知其同也〔一一〕。謂之朝三〔一二〕。何謂朝三?狙公賦芧〔一三〕,曰:『朝三而莫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莫三。』衆狙皆悅〔一四〕。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亦因是也〔一五〕。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一六〕

〔一〕案『可乎可,不可乎可。』二句,與下『道行之而成』云云,意不相屬。疑當在下文『無物不然,無物不可。』下。釋文:『「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崔本此下更有「可於可,而不可於不可。不可於不可,而可於可也。」』(於猶乎也。)是崔本不誤。今本『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二句,旣錯在『道行之而成』上,又挩『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也。』二句,義遂難通矣。淮南子泰族篇:『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卽本此文,尤可證崔本存此文之舊也。

〔二〕錢穆云:『此「隱於小成」之道。』案二句謂道運行卽有所成,物言說卽有所然。

〔三〕案以上又見寓言篇。『惡乎』猶『何所,』前有說。

〔四〕郭注:『夫莛橫而楹縱,厲醜而西施好,所謂齊者,豈必齊形狀、同規矩哉!』釋文:『莛,徐音庭。司馬云:「屋梁也。」楹,司馬云:「屋柱也。」厲,惡也,李音賴。司馬云:「病癩。」西施,句踐所獻吳王美女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司馬以莛爲屋梁,楹爲屋柱,故郭云「莛橫而楹縱。」案說文:「莛,莖也。」屋梁之說,初非本義。漢書東方朔傳:「以莛撞鐘,」文選答客難篇莛作筳,李注引說苑曰:「建天下之鳴鐘,撞之以筳,豈能發其音聲哉!」筳與莛通。是古書言莛者,謂其小也。莛、楹以大、小言,厲、西施以好、醜言,舊說非是。』案宋戴侗六書故二三:『莊周曰:「舉筳與楹,厲與西施。」言大小、好醜之殊也。按筳,斷竹之小者。漢書曰:「㠯筳撞鐘。」』今本莊子此文及漢書(東方朔傳)筳並作莛。文選東方朔答客難作筳,張銑注:『筳,小木枝也。』唐釋神淸北山錄綜名理篇:『夫以筳擊鐘,不盡其響。』注:『筳,小竹也。』當以作筳爲正。六朝俗書从竹、从艸之字不分,莛非說文訓莖之莛,乃筳之俗變。兪氏平議謂『筳與莛通。』非也。離騷:『索󶟅茅以筳篿兮。』王注:『筳,小折竹也。』玉篇:『筳,小簪也。』凡釋筳,皆有小義。筳、楹對言,卽以小、大對言也。釋文:『厲,惡也。司馬云:病癩。』厲借爲癘,說文:『癘,惡疾也。』俗作癩。天地篇:『厲之人,』亦同例。

〔五〕釋文:『恢,大也。李云:恑,戾也。憰,乖也。怪,異也。』案恢訓大,怪訓異,並與說文合。說文:『恑,變也。』廣雅釋言:『恑,反也。』變與反義近,反與戾義符。說文:『憰,權詐也。』段注:『此與言部譎音義皆同,蓋彼以言,此以心。』

〔六〕成疏:『或於此爲成,於彼爲毁。物之涉用,有此不同,則散毛成氈,伐木爲舍等也。』案庚桑楚篇亦云:『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成也』二字,據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補。)山木篇:『成則毁。』(又見呂氏春秋必己篇。)

〔七〕案天地篇:『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非僅通於成、毁之理而已。

〔八〕章太炎云:『庸、用,通、得,皆以疊韵爲訓。得借爲中,地官師氏「中失,」故書中爲得;淮南子齊俗訓:「天之員也不得規,地之方也不得矩。」文子(自然篇)得作中,是其例。』

〔九〕郭注:『幾,盡也。』(成疏本之。)案『適得』猶『適中,』如章說。幾,庶幾也。『幾矣,』謂庶幾於道也。郭訓幾爲盡,非。莊子之言,其理不竭,未之盡者。(天下篇。)盡則窮矣。人閒世篇:『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亦謂庶幾於道也。郭注:『理盡於斯。』(成疏亦本之。)與此同誤。『因是已。』錢穆纂箋引王敔曰:『已,止也。謂因是而卽止也。』已不當訓止,上下文並云:『亦因是也。』『已』猶『也』也。

〔一○〕王引之云:『爾雅曰:「已,此也。」莊子齊物論篇曰:「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已字承上文而言,言此而不知其然也。養生主篇曰:「已而爲知者,殆而已矣。」言此而爲知者也。此戴氏東原說。』(經傳釋詞一。)

〔一一〕案神明,精神也。(天下篇:『澹然獨與神明居。』成疏:『淸廉虛淡,絕待獨立而精神。』釋『神明』爲『精神。』)爲猶於也。一、同互文,一猶同也。

〔一二〕成疏:『此起譬也。』案謂猶譬也,知北遊篇:『謂盈虛衰殺。』謂亦與譬同義。(拙著古書虛字新義〔十、謂〕條有說。)之猶若也。

〔一三〕成疏:『賦,付與也。列子曰:宋有養狙老翁。』釋文:『狙公,崔云:「養猨狙者也。」廣雅云:「狙,獼猴。」芧,司馬云:「橡子也。」』案列子黄帝篇本作『宋有狙公者。』成疏引大意。狙公乃宋人也。倭名類聚抄果蓏部引芧作杼,山木篇:『食杼栗,』字亦作杼。芧、杼並𣏗之借字。爾雅釋木:『栩,杼。』說文:『𣏗,栩也。樣,栩實。』段注:『莊子:「狙公賦芧。」司馬云:「芧,橡子也。」芧卽𣏗字,橡卽樣字。』(朱駿聲亦謂芧借爲𣏗。)徐无鬼篇:『食芧栗。』說文繫傳一一引芧作橡。『橡栗』卽『橡子,』形似栗也。盜跖篇亦云:『晝拾橡栗。』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歲食橡栗隨狙公。』本齊物論,以芧爲橡栗,是已。(奚侗補注亦有芧、杼皆𣏗之借字之說。)

〔一四〕釋文:『朝三暮四,司馬云:朝三升暮四升也。』案一切經音義八七引『朝三而莫四』上有『與爾』二字,下有『何如』二字,『朝四而莫三』下亦有『何如』二字。列子『與爾』作『與若,』義同;『何如』並作『足乎?』道藏各本、趙諫議本、覆宋本莫皆作暮,與釋文合。一切經音義、北山錄八論業理第一三注引亦並作暮,莫、暮正、俗字,列子亦作暮。北山錄八注引悅作喜,較長,下文『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喜字卽承此而言,列子亦作喜。唐釋湛然法華去義釋箋卷九云:『司馬彪曰:「三升、四升,」數則不別,用時不同。』

〔一五〕案名七升實亦七升,狙公通達善因,故能轉衆狙之怒爲喜。諸子百家之爭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亦不過如朝三暮四、朝四暮三之理而已。

〔一六〕釋文:『鈞,本又作均。』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覆宋本鈞皆作均,古字通用。淮南子俶眞篇:『休乎天鈞。』本此。『天鈞』一詞,亦見庚桑楚篇。寓言篇:『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王先謙集解亦引寓言篇,未備。)天倪者,自然之分也。(本成疏。)使是、非各安其分,則儒、墨各有其是,不必相非矣。此所謂兩行也。○以上第四章。破大小、美醜、成毁之執,以明是、非之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惡乎至?有以爲未始有物者〔二〕,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爲有物矣〔三〕,而未始有封也〔四〕;其次以爲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五〕。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六〕。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七〕?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八〕。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九〕,惠子之據梧也〔一○〕,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一一〕。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一二〕。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昩終〔一三〕。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一四〕,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一五〕。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一六〕。爲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一七〕

〔一〕成疏:『至,造極之名也。』案史記春申君傳:『臣聞物至則反。』正義:『至,極也。』李斯傳云:『物極則衰。』是至、極同義。

〔二〕成疏:『「未始」猶「未曾。』案史記陸賈傳:『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漢紀四『未始』作『未曾。』是始、曾同義。

〔三〕王先謙云:以上又見庚桑楚篇。

〔四〕宣穎云:『尙無彼、此之界。』王先謙云:『封,界域也。』

〔五〕案焉猶矣也。宣穎云:『尙無爭論之跡。』(爭,原作平,似誤。)

〔六〕案所謂『道隱於小成。』

〔七〕案兩且字並句中語助。

〔八〕郭注:『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釋文:『昭文,古善琴者。』王引之云:『故字竝與則同義。』(經傳釋詞五。)錢穆纂箋:『章炳麟曰:「故,此也。義見墨子天志篇。」兪樾曰:「列子(湯問篇)載鄭師文學琴師襄事,師舉其官,昭舉其氏。」馬敍倫曰:「呂氏春秋君守篇:鄭太師文終日鼓琴瑟。」』案故訓此,較勝。錢引兪說,本馬其昶故。列子天瑞篇:『成於此者虧於彼。』

〔九〕成疏:『師曠,字子野,晉平公樂師。支,柱也。策,打鼓枝也,亦言擊節枝也。』釋文:『枝策,司馬云:「枝,柱也。策,杖也。」崔云:「舉杖以擊節。」』案疏『支,柱也。』是成本枝作支。枝、支古通。世說新語排調篇注引此亦作支。明陳懋仁庶物異名疏卷六引此文,並云:『枝策,擊樂器也。』蓋本崔注、成疏。錢穆纂箋引王闓運曰:『師曠瞽者,故柱杖而行。』蓋本司馬注。

〔一○〕郭注:『據梧而瞑。』釋文:『據梧,司馬云:「琴也。」崔云:「琴瑟也。」』成疏:『檢典籍,無惠子善琴之文。而言據梧者,只是以梧几而據之談說。』劉師培云:『考德充符篇述莊語惠子云:「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形,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與此文符。槁梧與樹並文,似非樂器。彼篇釋文引崔注,仍以據琴爲說,疑均失之。天運篇云:「倚於槁梧而吟。」亦非琴及瑟也。』案郭注、成疏,已據德充符篇爲說。

〔一一〕郭注:『幾,盡也。』(成疏本之。)王先謙云:『三子之智其庶幾乎!』奚侗云:『盛當作成,周易繫辭傳:「成象之謂乾。」蜀才本成作盛;史記封禪書:「日主祠成山。」漢書郊祀志成作盛,竝其證。』案幾,庶幾也,不當訓盡。其猶有也,盛借爲成,『其盛』猶『有成,』(徐无鬼篇:『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爲未始其攖也。』其,亦猶有也。)釋文:『「故載之末年。」崔云:『書之於今也。』之猶於也,『載之末年,』猶云:『記於晚世』耳。下文『欲以明之彼,』之亦與於同義。

〔一二〕成疏:『彼,衆人也。』(本郭注。)

〔一三〕釋文:『堅白,司馬云:「謂堅石、白馬之辯也。」又云:「公孫龍有淬劍之法,謂之堅白。」崔同。』成疏:「白,卽公孫龍守白馬論也。』案『非所』猛『不可,』不可明而明之,是己反昧矣。『故以堅白之昧終。』專就惠施而言。德充符篇莊子亦謂惠施『以堅白鳴。』堅白之論,蓋卽白馬非馬之類,戰國諸子持此論者不乏其人,(前已有說。)此不必涉及公孫龍。

〔一四〕郭注:『昭文之子又乃終文之緖,亦卒不成。』成疏:『綸,緖也。』釋文:『綸,崔云:琴瑟絃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上文曰:「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之昧」與「之綸」必相對爲文。周易繫辭傳:「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京房注曰:「綸,知也。」淮南子說山篇:「以小明大,以近論遠,」高誘注曰:「論,知也。」古字綸與論通,淮南與明對言,則綸亦明也。「以文之綸終,」謂以文之所知者終,卽是以文之明終。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昭文之子又以文之明終,則仍是非所明而明矣,故下曰「終身無成」也。郭注尙未達其恉。』案崔釋綸爲『琴瑟絃,』蓋本上文昭文鼓琴而言,惟『以文之絃終,』頗覺不詞。兪樾平議釋綸爲明,尤迂曲。郭釋綸爲緖,成疏本之,於義爲長。蓋昭文鼓琴有成,其子但得其緖餘,故無成也。

〔一五〕郭注:『若三子而可謂成,則雖我之不成,亦可謂成也。』成疏:『我,衆人也。』案『雖我亦成也,』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文意較完,與郭注亦較合。是否據郭注增字,未敢遽斷。我,乃泛指之我。

〔一六〕釋文:『滑疑,司馬云:亂也。』馬其昶故引吳汝綸曰:『「滑疑」卽「滑𥡴」也。史記〔樗里子列傳〕:「滑𥡴多智。」顏師古說:「滑,亂也。𥡴,疑也。」𥡴、疑同訓。索隱引鄒誕曰:「言是若非,言非若是,能亂同異也。」子雲〔酒〕箴:「鴟夷滑𥡴。」注:「圜轉縱舍,無窮之狀。」皆與莊子恉意相合。』案『滑疑』猶『滑𥡴,』吳說是。史記樗里子列傳正義云:『滑讀爲淈,水流自出。𥡴,計也。言其智計宣吐,如泉流出無盡。』滑𥡴,蓋多智貌。圖當作󶟆,古鄙字。(李勉君有此說。)此謂炫耀多智,乃聖人之所鄙也。
〔一七〕案不用,謂不用智也。不用智而其智自全,此不用之用,所謂明矣。

○以上第五章。去智以安羣異。諸子百家之爭鳴,自是而相非,正在各炫其智耳。

今且有言於此〔一〕,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二〕?類與不類,相與爲類,則與彼無以異矣〔三〕。雖然,請嘗言之〔四〕,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五〕。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六〕。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七〕。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爲夭〔九〕。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一○〕。旣已爲一矣,且得有言乎?旣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爲二,二與一爲三〔一一〕。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一二〕!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一三〕

〔一〕案且,假設之詞。(經傳釋詞八有說。)莊子不欲直言之也。

〔二〕案『與是不類,』卽非。

〔三〕案此謂類是或類非,仍是一類。則與是或非無殊矣。彼,指是或非而言。莊子自謙其言如此。

〔四〕成疏:『嘗,試也。』案莊子不欲以其言強明人也。

〔五〕案此分三層言之,卽始、遣始、遣無始。

〔六〕案此分四層言之,卽有、無、遣無、遣無無。老子四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帛書甲、乙本老子,萬並作之。)由有推至無。莊子則由有推至遣無無,較老子高出兩層。以上又見淮南子俶眞篇,彼文今本有誤。

〔七〕案老子言『有、無相生。』(二章。)則果孰有孰無邪?

〔八〕案『吾所謂之,』之猶者也。『其果無謂,』其猶抑也。

〔九〕釋文:『秋豪,應作毫,司馬云:「兔毫在秋而成。」王逸注楚辭云:「銳毛也。」案毛至秋而耎細,故以喩小也。大山,音泰。殤子,短命者也。或云:年十九以下爲殤。』案豪、毫正、俗字,記纂淵海五五引『大山』作泰山。說文:『殤,不成人也。人年十九至十六死爲長殤,十五至十二死爲中殤,十一至八歲死爲下殤。』段注:『見喪服傳。』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莊子佚文云:『以足言之,則殤子爲壽;不足論之,則彭祖爲夭。』疑是此文古注。淮南子說林篇:『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爲夭。』阮籍達莊論:『殤子爲壽,彭祖爲夭;秋毫爲大,泰山爲小。』並本莊子。莊子意在破世俗大小、壽夭之執。然莊子之言亦不可執著,若必以秋毫爲大,大山爲小;殤子爲壽,彭祖爲夭,則又非莊子之旨矣。湛方生秋夜詩:『等太山於毫芒,豈復壽、夭於彭、殤。』(節引。)白居易無可奈何歌:『俾吾爲秋毫之杪,吾亦自足,不見其小;俾吾爲泰山之阿,吾亦無餘,不見其多。』蘇軾次韻趙德麟見懷詩:『太山、秋豪兩無窮,鉅、細本出相形中。』皆得莊子之旨者也。

〔一○〕案二句一篇主旨,寫足齊物之義。忘生則無時而非生,故天地與無並生。忘我則無往而非我,故萬物與我爲一。阮籍大人先生傳:『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造,疑當作萬。)蓋本此文。王陽明大學問:『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者也。』似兼本齊物論及大人先生傳。(曹植遠遊篇:『齊年與天地。』亦本『天地與我並生』也。)

〔一一〕郭注:『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則一與言爲二矣。一旣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案寓言篇:『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卽此理也。

〔一二〕成疏:『從三以往,假有善巧算歷之人亦不能紀得其數,而況凡夫之類乎!』裴學海云:『其猶於也。』(古書虛字集釋五。)案淮南子覽冥篇:『巧歷不能舉其數,』本此。

〔一三〕郭注:『各止於其所能,乃最是也。』案無適,謂言說當止於自然之分,庶不致失其本旨也。

○以上第六章。假託於言,以明齊物之義。則莊子之論齊物,不得已也。

夫道未始有封〔一〕,言未始有常〔二〕。爲是而有畛也〔三〕,請言其畛:『有左、有右〔四〕,有倫、有義〔五〕,有分、有辯〔六〕,有競、有爭〔七〕。此之謂八德〔八〕。』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九〕;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一○〕。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一一〕。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一二〕。曰:『何也?』『聖人懷之〔一三〕,衆人辯之以相示也〔一四〕。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一五〕,大辯不言〔一六〕,大仁不仁〔一七〕,大廉不嗛〔一八〕,大勇不忮〔一九〕。道昭而不道〔二○〕,言辯而不及〔二一〕,仁常而不成〔二二〕,廉淸而不信〔二三〕,勇忮而不成〔二四〕。五者园而幾向方矣〔二五〕。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二六〕!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二七〕。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二八〕,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二九〕

〔一〕成疏:『夫道無不在,有何封域也!』釋文:『崔云:齊物七章,此連上章,而班固說在外篇。』錢穆纂箋:『章炳麟曰:「崔云『齊物七章,此連上章,而班固說在外篇。』然則此自別爲一章也。」蔣錫昌曰:「謂『班固說在外篇,』乃言班固本此章亦在本篇,但班固驗之於義,以爲應在外篇也。」』案上文『道惡乎往而不存,』故無封也。崔謂『班固說在外篇』者,蓋班所見齊物論此章,有本在外篇。非驗之於義,以爲應在外篇也。

〔二〕郭注:『是非無定。』案上文『言惡乎存而不可。』故無常也。

〔三〕成疏:畛,界畔也。

〔四〕郭注:『各異便也。』案老子三十四章:『大道氾兮,其可左右。』雖可左可右,已有左、右之別矣。

〔五〕釋文:『崔本作「有論、有議。」』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崔本作「有論、有議,」當從之。下文云:「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彼所謂分、辯,卽此「有分、有辯;」然則彼所謂論、議,卽此「有論、有議」矣。』章太炎云:『兪先生曰:「當從崔本作論、議。」案義當從崔本,文則以郭本爲故書。』

〔六〕郭注:『羣分而類別也。』成疏:『辯,別也。』

〔七〕郭注:『並逐曰競,對辯曰爭。』案爭訓對辯,則競不必訓並逐。競乃𧫘之隸變,說文:『𧫘,彊語也。』

〔八〕案徐无鬼篇:『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此謂約略述之,有此八德。德者得也,各得一端耳。

〔九〕成疏:『六合者,謂天地四方也。』錢穆纂箋引王闓運曰:『存,察也。』案六合之外雖遠,不可不察,但不必論,論則失於空疏。

〔一○〕案六合之內旣近,不可不論,但不必議。議則流於偏執。

〔一一〕成疏:『誌,記也。』章太炎齊物論釋云:『愼子:「春秋,往事也。」往事,卽先王之志。』案成疏志作誌,志、誌古、今字。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爲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不能贊一辭,』蓋不敢辯也。

〔一二〕案故猶因也。(古書虛字新義〔三○、故〕條有說。)分則有不分,辯則有不辯,此亦上文所謂『有成與虧』之理也。

〔一三〕案秋水篇所謂『無所畛域,兼懷萬物。』是也。

〔一四〕案如惠施、公孫龍之徒,尤好辯以相示。

〔一五〕案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帛書甲本老子常作恆,義同。)知北遊篇:『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僞尹文子大道上篇亦云:『大道不稱。』

〔一六〕案老子四十五章:『大辯若訥。』(帛書乙本老子若作如,義同。)天道篇:『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

〔一七〕案『大仁不仁。』義雖可通,而與上下句例不一律。下仁字疑本作親,淮南子詮言篇作『大仁無親。』可證。本書天運篇亦云:『至仁无親。』大宗師篇:『有親非仁也。』可爲反證。呂氏春秋任數篇載申子之言曰:『至仁忘仁。』

〔一八〕釋文:『嗛,徐音謙。』奚侗云:『嗛借爲謙,謂謙讓也。史記封禪書:「陛下謙讓而弗發也。」漢書司馬相如傳作「嗛讓。」又藝文志:「易之嗛嗛,」師古注:「嗛與謙同。」竝其證也。』案秋水篇:『貨財弗爭,不多辭讓。』與此文義近。奚謂『嗛借爲謙,』(說文段注已有嗛叚借爲謙之說。)是也。惟所稱『史記封禪書,』乃司馬相如傳之誤。

〔一九〕案說文:『忮,很也。』段注:『很者,不聽从也。』很,俗作狠。孟子離婁篇:『好勇鬭很,以危父母。』則非大勇矣。又御覽四三七引莊子:『大勇不鬭。』(又見呂氏春秋貴公篇及淮南子說林篇。疑是誤引呂氏春秋之文。)

〔二○〕案而猶則也,下五而字同。知北遊篇:『道不可見,見而非也。』老子四十一章:『明道若昧。』(帛書甲乙本老子『若昧』作『如費。』廣雅釋言:『費,損也。』)

〔二一〕案上文所謂『辯也者有不見也。』

〔二二〕郭注:『物无常愛,而常愛必不周。』奚侗云:『莊子闕誤云:「成,江南古藏本作周。」是也。郭注「物無常愛,而常愛必不周。」是郭本亦作周,不作成。成字涉下「勇忮而不成」而誤。』案列禦寇篇『仁義多責,』郭注:『天下皆望其愛,然愛之則有不周矣。』卽本此文,亦可證『不成』爲『不周』之誤。

〔二三〕案楚詞招魂:『朕幼淸以廉潔兮。』王注:『不求曰淸。』此謂廉而無求,則不近人情也。

〔二四〕案勇而狠,則失其勇也。

〔二五〕釋文:『园,崔音刓。司馬云:「圓也。」郭音團。』馬其昶故引王念孫曰:『园與刓同。』奚侗云:『淮南詮言訓載此文,作「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高注:「方,道也。庶幾向於道也。」爾雅釋詁:「棄,忘也。」意謂能無忘此五者,其庶幾乎向於道矣。疑古本莊子無作无,棄字破爛不可辨,鈔者乃作囗以識之,後人不察,誤无爲元,又與囗相合爲园,解者遂以爲圓之俗字,而誤方爲圓之對文,而書恉大晦。是當據淮南訂正之。』案說文:『刓,剸也。』段注:『剸當作團,團,圜也。刓,齊物論作园。』司馬訓园爲圓。郭音團,而注云『譬猶以圓學方。』是亦以园爲圓也。說文:『圓,圜,全也。』全則無所棄矣。竊疑淮南以『無棄』釋莊子之园字耳。又奚引淮南『向方,』本作『鄕方,』宋本高注同。向、鄕正、假字。

〔二六〕案庚桑楚篇亦云:『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論語爲政篇:『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義亦相符。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五柳先生傳。)蓋亦『知止其所不知』之意邪!

〔二七〕成疏:『孰,誰也。天,自然也。誰知言不言之言,道不道之道者,可謂合於自然之府藏也。』案『若有能知,』淮南子本經篇作『若或通焉。』高注:『或,有也。』

〔二八〕案焉猶之也。天地篇亦云:『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釋文引一本酌作取。)淮南子本經篇上句作『取焉而不損,』與下句義近,莊文較勝。

〔二九〕釋文:『葆音保。崔云:若有若无,謂之葆光。』朱駿聲云:『葆,叚借爲包。』(說文通訓定聲。)案葆光,蓋老子『光而不燿』(五十八章)之意。淮南子本經篇作『瑤光。』高注:『瑤光,謂北斗杓第七星也。居中而運,歷指十二辰,擿起陰陽以殺生萬物也。一說:瑤光,和氣之見者也。』『瑤光』之義與『葆光』殊遠,竊疑淮南瑤本作珤,珤卽古寶字,寶、葆古通,書金縢:『無墜天之降寶命。』史記魯世家寶作葆;史記畱侯世家:『取而葆祠之。』藝文類聚六引葆作寶,並其證。淮南之『珤光,』猶莊子之『葆光』也。高注云云,所見本珤已作瑤矣。文子下德篇作『搖光,』則又『瑤光』之變也。(瑤、搖古亦通用。)

○以上第七章。論道不可道,言不盡言,當知止其所不知。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一〕:『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二〕,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三〕,若不釋然,何哉〔四〕?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五〕!』

〔一〕案故,發端之詞。兪樾云:『故者,承上之詞也。古人亦或用以發端。』(古書疑義舉例卷四。)此亦其例也。

〔二〕釋文:『司馬云:宗、膾、胥敖,三國名也。』成疏:『釋然,怡悅貌也。』馬其昶故:『洪亮吉曰:「鄶、膾古、今字。」朱亦棟曰:「胥敖二字切音爲苗,卽三苗也。」』錢穆纂箋引孫詒讓曰:『宗,叢之借字。荀子:「堯伐驩兜。」楊注:「書曰:放驩兜於崇山。」』案宗與崇通,亦通作叢。鄶、膾正、假字。(說文:鄶,祝融之後。)人閒世篇:『昔者堯攻叢、枝、胥敖。』奚侗補注:『齊物論作「宗、膾、胥敖。」叢、宗音近,枝疑怏字之誤,快、膾音近也。』庚桑楚篇亦云:『南面而不釋然。』

〔三〕成疏:『三子,卽三國之君也。』案夫猶彼也。存猶安也。(史記五帝紀:『存亡之難,』索隱:『存亡,猶安危也。』)蓬艾之間,卑賤之地。據人閒世篇,謂三國之君『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則非安於蓬艾之閒者也。當分別觀之。

〔四〕成疏:『乃不釋然,有何意謂也?』案若猶乃也,疏得其義。

〔五〕成疏:『進,過也。淮南子云:昔堯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茆泮林云:『文選謝靈運從游京口北固應詔詩注引司馬云:言陽光麗天,則無不鑒。』錢穆纂箋引馬其昶曰:『照與炤灼同字,說文:「灼,灸也。」淮南言「堯時十日竝出,焦禾稼,殺草木。」卽此所謂竝照也。』案日,有形。德,無形。此謂有形之十日出,萬物自無不得其所矣。淮南(本經篇)云云,與此取義不同。馬氏本成疏據之以釋此文並照之義,大謬!山海經海外東經注引莊子佚文云:『昔者十日並出,草木焦枯。』與淮南彼文同旨。○以上第八章。證重德化而不重討伐之義。又,前第七章論知止其所不知問題,後第九章論知與不知問題,文意正相含接。此第八章雜廁其間,與前、後文意隔絕。疑是他篇之文竄入者。

齧缺問乎王倪曰〔一〕:『子知物之所同,是乎〔二〕?』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三〕?』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四〕?』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五〕?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六〕?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七〕?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八〕,蝍且甘帶〔九〕,鴟鴉耆鼠〔一○〕,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爲雌〔一一〕,麋與鹿交,鰌與魚游〔一二〕。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一三〕,麋鹿見之決驟〔一四〕,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徒,樊然殽亂〔一五〕,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一六〕?』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一七〕,疾雷破山、風震海而不能驚〔一八〕。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一九〕。死生无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二○〕!』

〔一〕釋文:『高士傳云:「王倪,堯時賢人也。」天地篇云:「齧缺之師。」』朱駿聲云:『王倪,古今人表作兒。』案天地篇:『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倪諧兒聲,與兒通用。

〔二〕郭注:『所同未必是,所異不獨非。』案此一問。淮南子齊俗篇:『事有合於己者,而未嘗有是也;有忤於心者,而未嘗有非也。』

〔三〕案此二問。

〔四〕案此三問。

〔五〕釋文:『庸詎,李云:庸,用也。詎,何也。猶言何用也。』王念孫云:『庸、詎,皆何也。李頤注失之。』(經傳釋詞五。)案知北遊篇:『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又見淮南子齊俗篇,文略異。)淮南子俶眞篇:『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後能知之也。(中略)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歟!』

〔六〕釋文:『司馬云:「偏,枯死也。」鰌,徐音秋。』案偏借爲㾫,說文:『㾫,半枯也。』繫傳:『呂氏春秋,王孫綽有㾫枯之藥。』所引呂氏春秋,見別類篇,王孫綽乃公孫綽之誤,㾫本作偏。『半枯,』今所謂半身不遂也。鰌,俗作鰍。

〔七〕釋文:『恂,恐貌。班固作眴也。』奚侗補注:『恂爲𢞛誤,𢞛爲𠣬之或體,說文:「𠣬,驚詞也。」徐无鬼篇:「恂然棄而走,」亦同。』案惴、慄、恂、懼,四字疊義,皆恐貌也。恂乃𢞛之借字,說文:『𠣬,驚䛐也。𢞛,𠣬或从心。』段注:『𢞛有驚懼之意。』奚氏謂『𢞛爲𠣬之或體,』是也。惟謂『恂爲𢞛誤,』則非。釋文稱班固恂作眴,蓋漢時故本如此,最爲可貫。眴亦借爲𢞛。御覽九一○引猴作猱。淮南子齊俗篇:『峻木尋枝,猨狖之所樂也,人上之而慄。』與此文意略同。

〔八〕釋文:『司馬云:「牛羊曰芻,犬豕曰豢,以所食得名也。」薦,司馬云:「美草也。」郭璞云:「三蒼云:六畜所食曰薦。」』王念孫云:『襄四年左傳:「戎狄荐居,」服虔曰:「荐,草也。」劉炫案:「莊子云:『麋鹿食荐,』則荐是草也。」』今本莊子齊物論篇荐作薦。管子八觀篇:「薦草多衍,則六畜易繁也。」韓子七術篇曰:「猶獸鹿也,唯薦草而就。」說文:「薦,獸之所食艸,從𢊁、艸。古者神人以𢊁遺黄帝,帝曰:『何食?』曰:『食薦。』」此皆古人謂草爲薦之證。』(漢書終軍傳雜志。)案劉炫引此文本作『麞鹿食荐,』見左傳正義。說文:『麞,麋屬也。』荐借爲薦。

〔九〕釋文:『蝍且,字或作蛆。廣雅云:「蜈公也。」爾雅云:「蒺藜,蝍蛆。」郭璞注云:「似蝗,大腹長角,能食蛇腦。」帶,崔云:「蛇也。」司馬云:「小蛇也。蝍蛆好食其眼。」』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趙諫議本、覆宋本且皆作蛆,藝文類聚九二、一切經音義二六、廣韻去聲四、事類賦三○蟲部注引皆同。淮南子說林篇:『騰蛇游霧,而殆於蝍蛆。』史記褚少孫補龜策傳:『騰蛇之神,而殆於卽且。』然則蝍蛆非僅食小蛇矣。六書故二○引莊子、淮南子並作卽且,與補龜策傳合。說文無蝍蛆二字。藝文類聚、一切經音義引帶並作螮,梁武帝斷酒肉文:『蝍蛆甘螮。』(廣弘明集二六。)卽本莊子,字亦作螮。蓋因帶爲蛇,乃加虫旁耳。

〔一○〕成疏:『鴟鳶鵶鳥,便嗜腐鼠。』釋文:『鴉,本亦作鵶。崔云:「烏也。」耆,字或作嗜。崔本作甘。』案疏『鴟鳶鵶鳥,便嗜腐鼠。』是成本原作『鴟鵶嗜鼠,』(廣弘明集二八下梁𥳑文帝六根懺文:『烏鵶嗜鼠,不疑穢惡。』本莊子,鴉亦作鵶,耆亦作嗜。)與釋文所稱或本合。鴉,俗雅字。鵶,尤俗。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耆皆作嗜,藝文類聚九二、一切經音義七七引並同。嗜、耆正、假字。崔本耆作甘,山海經西山經郭注引亦作甘。作甘較長,『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甘鼠。』雨食字與兩甘字,相對爲文。

〔一一〕釋文:『猵,郭、李音偏。司馬云:「〔猵〕狙,一名獦牂,似猨而狗頭,熹與雌猨交也。」崔云:「猵狙,一名獦牂,其雄熹與猨雌爲牝牡。」獦音葛。』案六書故一七:『獱,毗賓、布玄二切,獺類也。又作猵,淮南子〔兵略篇〕曰:「畜池魚者必去猵獺。」莊周曰:「猨,猵狙以爲雌。」猵,獱之譌也。說者以猵狙爲一物,或曰非類爲牝牡,皆非也。』說文獱爲猵之重文,則猵非獱之譌。鹽鐵論輕重篇:『水有猵獺而池魚勞。』猵居水中,而喜與雌猨交,恐未必然也。

〔一二〕案交、游互文,交亦游也。

〔一三〕釋文:『毛嬙,司馬云:「越王美姬也。」麗姬,晉獻公之嬖,以爲夫人。崔本作西施。』案初學記一九、白帖七、御覽三八一引麗姬皆作西施,存崔本之舊。抱朴子廣譬篇:『飛鳥覩西施而驚逝。』卽本此文,亦作西施。湛然輔行記一○、藝文類聚一八引入並作潛。

〔一四〕釋文:『決,李云:「疾貌。」崔云:「疾走不顧爲決。」』案決與赽通,亦與駃通,廣雅釋詁一:『赽,疾也。』釋宮:『駃,犇也。』犇與奔同,王氏疏證有說。說文:『驟,馬疾步也。』『決驟,』複語,卽疾走不顧之意。至樂篇:『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就鳥、獸、魚、人所聞而言,此就人、魚、鳥、獸所見而言,寓意略同。

〔一五〕釋文:『樊音煩。』案樊與煩通,周禮考工記弓人:『夏治筋則不煩。』鄭注:『煩,亂。』『樊然,』亂貌。『殽亂,』複語,廣雅釋詁三:『殽,亂也。』文選任彥昇爲范尙書讓吏部封侯第一表注引殽作淆,古字通用。

〔一六〕案此四問。

〔一七〕案說文:『藪,大澤也。』釋文:『沍,徐戶各反。向云:「凍也。」崔云:「沍猶涸也。」』音戶各反,則讀與涸同,淮南子精神篇沍正作涸。

〔一八〕成疏:『飄風濤蕩而振海,』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李氏本風上有飄字,與成疏合。『疾雷破山,飄風振海,』相對爲文。(則陽篇成疏:『疾雷破山而恆定,大風振海而不驚,』文亦相對。)御覽五○六引高士傳載此文,作『暴風振海,』記纂淵海八六引此文作『狂風振海,』字雖不同,咸可證今本風上有脫文。李白趙公西侯新亭頌:『疾雷破山,狂飇震壑。』本莊子,亦可證。震、振古通,廣雅釋詁一:『振,動也。』淮南子精神篇作『大雷毁山而不能驚也,大風晦日而不能傷也。』

〔一九〕案此喩順物而行(本成疏),應時而化,不爲塵俗所累也。

〔二○〕案淮南子精神篇:『死生無變於己,故曰至神。』○以上第九章。論超知以安仁義是非。推其至也,可以安死生矣。又,應帝王篇發端云:『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卽指此章而言。然則應帝王篇之成,自在齊物論篇之後矣(錢穆於彼文亦有說。)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一〕:「聖人不從事於務〔二〕,不就利,不違害〔三〕;不喜求,不緣道〔四〕。无謂有謂,有謂无謂〔五〕,而遊乎塵垢之外〔六〕。」夫子以爲孟浪之言,而我以爲妙道之行也〔七〕。吾子以爲奚若?』

〔一〕釋文:『長梧子,李云:「居長梧下,因以爲名。」崔云:「名丘。」』郭慶藩集釋引兪樾曰:『瞿鵲子必七十子之後人。所稱「聞之夫子,」謂聞之孔子也。下文「長梧子曰:是黄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丘卽是孔子名,因瞿鵲子述孔子之言,故曰「丘也何足以知之也。」而讀者不達其意,誤以「丘也」爲長梧子自稱其名,故釋文云:「長梧子,崔云:名丘。」此大不然。下文云:「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夫予者,長梧子自謂也。旣云:「丘與女皆夢,」又云:「予亦夢,」則安得卽以丘爲長梧子之名乎!』馬其昶云:『國策有梧下先生。』案釋法琳辨正論九箴篇,以下文丘爲孔丘,可證成兪說。馬所稱國策梧下先生,見宋衞策。瞿鵲子與長梧子,當是假託人名,不必實有其人,蓋莊子見瞿鵲棲於高梧上,因假託二人之問答與?(廣韻平聲一引瞿作鸜,蓋因鵲字而加鳥旁。)

〔二〕案爾雅釋詁:『務,強也。』郭注以強爲勉強。聖人處無爲之事,(老子二章。)故不勉強從事也。

〔三〕案文中子天地篇:『子曰:不就利,不違害。』本此。

〔四〕成疏:『不以攀緣之心行乎虛通至道者也。』案天道篇:『循道而趨。』『緣道』與『循道』本同義,惟施之於此,義不可通。成疏云云,與上『不喜求,』義不相應。方言一三:『緣,廢也。』道讀若守。『不緣道,』猶言『不廢守。』與『不喜求,』對言。知北遊篇:『臣有守也。』王念孫云:『守卽道字也。』彼以守爲道,此以道爲守,可以互證。

〔五〕案寓言篇『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與此文同旨。

〔六〕案此喩不爲世俗所累也。

〔七〕釋文:『孟浪,李云:「猶較略也。」崔云:「不精要之貌。」』茆泮林云:『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注引司馬云:孟浪,鄙野之語。』案廣雅釋訓:『無慮,都凡也。』王氏疏證:『無慮之轉爲孟浪,莊子齊物論篇:「夫子以爲孟浪之言,而我以爲妙道之行也。」李頤云:「孟浪猶較略也。」崔譔云:「不精要之貌。」左思吳都賦:「若吾之所傳,孟浪之遺言,略舉其梗槪,而未得其要妙也。」劉逵注云:「孟浪猶莫絡,不委細之意。」莫絡、孟浪、無慮,皆一聲之轉。』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一〕,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二〕。予嘗爲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三〕?旁日月,挾宇宙〔四〕,爲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五〕。衆人役役,聖人愚芚〔六〕,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七〕,而以是相蘊〔八〕。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九〕?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一○〕。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牀〔一一〕,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一二〕!夢飮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一三〕。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一四〕。而愚者自以爲覺,竊竊然知之〔一五〕。君乎,牧乎,固哉〔一六〕!丘也與女,皆夢也〔一七〕;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爲弔詭〔一八〕。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一九〕!』

〔一〕釋文:『熒,音瑩磨之瑩。本亦作瑩。向、司馬云:聽熒,疑惑也。』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陳碧虛音義本、趙諫議本、覆宋本熒皆作瑩。熒、瑩並借爲䁝,說文:『䁝,惑也。』(段注本作『䁝,䁝惑也。』)

〔二〕釋文:『大音泰。崔云:時夜,司夜。謂鷄也。』案御覽七五五引『求鶚炙』作『思鶚肉,』太平廣記載嶺表錄異引此文求亦作思。淮南子說山篇:『見彈而求鶚炙,見卵而求晨夜。』本此。兪樾云:『晨當作辰,詩東方未明傳:「辰,時也。」故辰夜卽時夜也。』(節引。)又大宗師篇:『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爲鷄,予因以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爲彈,予因以求鶚灸。』乃謂無化而不可,與此取義有別。

〔三〕成疏:『奚,何也。夫至理無言,言則孟浪。我試爲汝妄說,汝亦妄聽,何如?』案妄則不執著。

〔四〕郭注:『以死生爲晝夜,旁日日之喩也;以萬物爲一體,挾宇宙之喩也。』釋文:『旁,司馬云:依也。』案旁日月,喩順變化;挾宇宙,喩懷萬物。

〔五〕釋文:『䐇,司馬云:「合也。」滑,亂也。向本作汨,音同。』案『䐇合,』複語。覆宋本、趙諫議本䐇並作脗。䐇、脗並俗󱣈字,󱣈爲吻之重文。『滑涽,』亦複語,向本滑作汨,汨乃汩之誤,小爾雅廣言:『汩,亂也。』(俗本汩亦誤汨。)涽借爲泯,說文:『泯,怓也。怓,亂也。』爲其䐇合,謂去分別。置其滑涽,謂棄紛亂。以隸相尊,謂忘貴賤。

〔六〕郭注:『芚然無知而直往之貌。』成疏:『愚芚,無知之貌。』案『愚芚,』亦複語。芚蓋萅之省。(萅,隸變作春。)朱駿聲云:『萅,叚借爲鈍。』史記周勃世家索隱引大顏云:『俗謂愚爲鈍椎。』陳碧虛闕誤引劉得一本芚作芼,芼乃󶟇之誤,󶟇爲芚之隸變。漢書儒林傳毛莫如,風俗通氏姓篇作屯莫如(困學紀聞一二引),毛亦屯之誤。

〔七〕郭注:『純者,不雜者也。』案一代有一代之勝,參萬歲而一成純,謂通古今之變也。一物有一物之勝,萬物盡然,謂齊是非之理也。

〔八〕郭注:『蘊,積也。』案是,承上二句而言。以是相蘊,謂積蓄於是,亦卽『因是也』之意。(錢穆云:『此聖人所以因是而止,不復因於是非也。』說相近。)

〔九〕郭注:『少而失其故居,名爲弱喪。』案淮南子精神篇:『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惑也?又安知夫絞經而求死者之非福也?』列子天瑞篇:『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之〕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又云:『古者謂死人爲歸人。夫言死人爲歸人,則生人爲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義並可參。

〔一○〕成疏:『昔秦穆公與晉獻公共伐麗戎之國,得美女一,玉環二,秦取環而晉取女,卽麗戎國艾地守疆人之女也。』案『麗之姬』卽麗姬,之,語助。御覽七○六引作『驪姬者,』麗卽驪之省。左隱元年傳:『穎考叔爲穎谷封人,』杜注:『封人,典封疆者。』

〔一一〕釋文:『至於王所,崔云:「六國時諸侯僭稱王,因此謂獻公爲王也。」筐,本亦作匡。司馬云:「筐床,安床也。」』錢穆云:『此證本篇之成,必在齊、魏相王後也。』案司馬遷謂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史記莊子傳。)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南宋蜀本、覆宋本筐皆作匡。筐爲匡之重文。御覽七○六引筐亦作匡(羅大經鶴林玉露一○引同),『泣也』上有常字。

〔一二〕郭注:『蘄,求也。』案蘄借爲祈,廣雅釋詁三:『祁,求也。』養生主篇:『不蘄畜乎樊中。』與此同例。

〔一三〕郭注:『此寤寐之事變也。』案御覽三九七引莊子佚文:『夢者,陰陽之精也。心所喜怒,則精氣從之。』列子周穆王篇:『將陰夢火,將疾夢食,飮酒者憂,歌儛者哭。』皆所謂寤寐之事變也。

〔一四〕案廣弘明集一三釋法琳辨正論九箴篇引覺下有者字。淮南子俶眞篇:『夢爲鳥而飛於天,夢爲魚而沒於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覺而後知其夢也。今將有大覺,然後知今此之爲大夢也。』首二句本莊子大宗師篇,移以證夢中不知夢之義,極是!此文『且有大覺,』淮南且作將,『知此其大夢,』淮南其作爲。義並同。白居易私送劉道士遊天臺詩:『人生同大夢,夢與覺誰分?況此夢中夢,悠哉何足云!』蓋有得於莊子者矣。

〔一五〕釋文:『竊竊,司馬云:猶察察也。』案竊、察一聲之轉,庚桑楚篇:『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釋文引崔本『竊竊』作『察察,』並引司馬云:『細語也。』

〔一六〕郭注:『竊竊然以所好爲君上,而所惡爲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見,可謂固陋矣。』案君喩貴,牧喩賤。此謂無論貴、賤,皆自以爲覺,何其固陋也!

〔一七〕案此謂丘以爲孟浪之言,汝以爲妙道之行,皆夢也。

〔一八〕郭注:『謂之弔當卓詭。』釋文:『弔音的,至也。詭,異也。』錢穆纂箋引馬其昶曰:『「弔詭」猶「諔詭,」天下篇:「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案『是其言也,』指上文『吾聞諸夫子』之言。德充符篇:『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釋文:『李云:諔詭,奇異也。』是也。『弔詭』與『諔詭』同。郭注、釋文以『弔詭』二字分釋,非也。

〔一九〕成疏:『三十年爲一世。』案而猶如也。是與猶同義。(古書虛字新義〔八一、是〕條有說。)猶言『萬世之後,如遇一大聖知其解者,猶旦暮遇之也。』旦暮乃極短之時,意謂萬世之後,亦不易遇一大聖能了解其言也!

旣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一〕?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二〕?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三〕!使同乎若者正之?旣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旣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旣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旣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四〕?何謂和之以天倪〔五〕?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六〕。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七〕,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八〕。忘年、忘義〔九〕,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一○〕。』

〔一〕郭注:若、而,皆汝也。

〔二〕案四其字皆猶抑也。

〔三〕釋文:『李云:黮闇,不明貌。』案揚雄法言吾子篇:『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之?」曰:「萬物紛錯,則懸諸天。衆言淆亂,則折諸聖。」或曰:「惡覩乎聖而折?」曰:「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就莊子之意,則人與書皆無從正是非,必超乎人與書乃庶幾耳。

〔四〕案人,謂第三者。彼,謂第四人。

〔五〕郭注:天倪者,自然之分也。』釋文:『天倪,李音崖,云:「分也。」崔云:「或作霓,際也。」班固曰:「天硏。」』錢大昕聲類三云:『史記貨殖傳:「乃用范蠡、計然。」徐廣曰:「計然名硏。」索隱云:「吳越春秋謂之計倪。倪之與硏是一人,聲相近而相亂耳。」按莊子「和之以天倪。」班固作「天硏,」是倪與硏通。』章太炎云:『段玉裁曰:「天倪、端倪,皆借爲題。說文:耑,物初生之題也。」案天下篇言「端崖,」則倪當借爲崖,李音、崔訓,是也。作「天硏」者,倪、崖、硏,皆雙聲。知北遊篇言「崖略,」崖者圻堮,略者經界,皆際義也。』案寓言篇:『和以天倪。』郭注亦釋爲『自然之分。』李訓倪爲分,與郭注合,亦是。分,謂分際也。作『天硏,』乃漢時故本,最爲可貴。

〔六〕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上『亦無辯,』作『其無辯矣。』下『亦無辯』下有矣字。

〔七〕郭注:『是非之辯爲化聲。』案之猶乃也。是非然否之辯,乃相待而成。『若其不相待,』其猶或也,謂若或遣去相待也。此句文義當與下文相屬。

〔八〕釋文:『司馬云:曼衍,無極也。』王先謙云:『寓言篇亦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案『窮年』謂長久也。蓋不相待乃能長久耳。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引呂惠卿注後附說云:『「化聲之相待,」至『所以窮年也。』合在「何謂和之以天倪」之上,𥳑編脫略,誤次於此,觀文意可知。』其說極是。宣穎解本直移此二十五字於上文『何謂和之以天倪』上,云:『俗本此二十五字在後「亦無辯」之下。』王先謙集解本從宣本移正。此二十五字錯𥳑,由來已久,今傳各本皆然,非僅俗本而已。

〔九〕郭注: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義,故彌貫是非。

〔一○〕釋文:『振,崔云:「止也。」竟,極也。崔作境。』案文選王僧達荅顏延年詩注引竟作境,竟、境古、今字。廣雅釋詁四:『竟,窮也。』與釋文訓極義符。止於無窮,故寓於無窮。亦是『因是也』之意。○以上第一○章。承超知之義,論至理超乎言辯。

罔兩問景曰〔一〕:『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二〕?』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三〕?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四〕?吾待蛇蚹蜩翼邪〔五〕?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六〕!』

〔一〕釋文:『罔兩,郭云:『景外之微陰也。』向云:「景之景也。」景,本或作影,俗也。』案文選謝靈運登池上樓詩注、說文繫傳一三引『問景』並作『責影。』漢書敍傳所載幽通賦有云:『恐𠕀蜽之責景兮,慶未得其云已。』卽用此文,然則班固所見故本此文問本作責與?作問之本,或後人依寓言篇『衆罔兩問景曰』所改者與?顏氏家訓書證篇引莊子此文,云:『景,晉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彡。』盧文弨補注引段玉裁云:『惠定宇說:漢張平子碑卽有影字,不始於葛洪。』御覽三八八、記纂淵海五四引此景並作影。

〔二〕釋文:『特,本或作持。向云:無特者,行止無常也。』案通志堂本向注特亦作持,特乃持之形誤。『持操,』複語,說文:『操,把持也。』文選謝靈運登池上樓詩注、御覽三八八引此並作持。謝詩:『持操豈獨古?無悶徵在今。』顏氏家訓文章篇:『忽於持操,果於進取。』『持操』一詞,並本莊子。

〔三〕案寓言篇:『景曰: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若謂影待形邪?無火、日,雖有形亦無影。影待火、日邪?無形,雖有火、日亦無影。

〔四〕成疏:『影之所待,卽是形也。若使影待於形,形待造物,請問造物復何待乎?斯則待待無窮,卒乎無待也。』案若謂形待造物,造物者固無所待也。

〔五〕成疏:『蚹者,蛇蛻皮也。蜩翼者,蜩甲也。言蛇蛻舊皮,蜩新出甲,故外篇云:吾待蛇蚹蜩甲耶?』(節引。)釋文:『蛇蚹,司馬云:謂蛇腹下齟齬可以行者也。』錢穆纂箋引高亨曰:『待字疑涉上文而衍,寓言篇:「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卽其證。』案成疏所稱『外篇,』卽雜篇寓言。所引『蛇蚹,』當是『蛇蛻』之誤。寓言篇原文,當如高亨所引。據寓言篇『似之而非也。』則此文待疑本作似,涉上文諸待字而誤耳。又據秋水篇:『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此文蚹,蓋指脊脅而言。

〔六〕案此答罔兩如何行止、坐起之問,蓋不知其然而自然,無所待而然也。

○以上第一一章。論物各自然,各不相待,雖影亦不待形。有待則言辯無窮,不能齊矣。

昔者莊周夢爲胡蝶〔一〕,栩栩然胡蝶也〔二〕。自喩適志與〔三〕!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四〕。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五〕。此之謂物化〔六〕

〔一〕案昔借爲夕,猶夜也。廣雅釋詁曰:『昔,夜也。』田子方篇:『昔者寡人夢見良人。』成疏:『我昨夜夢見賢良之人。』與此同例。李商隱錦瑟詩:『莊生曉夢迷胡蝴。』實則莊子乃夜夢也。

〔二〕成疏:『栩栩,忻暢貌也。』釋文:『栩栩,喜貌。崔本作翩。』案田子方篇:『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成疏:『栩栩,歡暢之貌也。』與此訓『忻暢貌』合。與釋文訓『喜貌』義亦符。栩栩卽下文『自喩,』亦卽自快之貌耳。宋祝穆事文類聚後集四八、宋人錦繡萬花谷後集四○引『栩栩』並作『翩翩,』存崔本之舊。漢書敍傳:『魏其翩翩,好節慕賢。』師古注:『翩翩,自喜之貌。』是『翩翩』與『栩栩』同義。

〔三〕郭注:『自快得意。』釋文:『喩,李云:快也。』奚侗云:『李云:「喩,快也。」則字當作愉,說文:「愉,樂也。」廣雅:「愉,喜也,說也。」』案喩、愉古通,呂氏春秋異用篇:『文王得朽骨以喩其意。』高注:『喩,說。說民意也。』與此喩字同義。說文無喩字,正作諭,朱駿聲云:『諭,字亦作喩,叚借爲愉。』並引莊子此文及李注爲證,蓋奚說所本。

〔四〕成疏:『蘧蘧,驚動之貌也。俄頃之間,夢罷而覺。』釋文:『蘧蘧,崔作據據,引大宗師云:據然覺。』案事類賦三○蟲部注引『俄然』作『俄而,』然猶而也,成疏說然爲而。御覽九四五、事類賦注引『蘧蘧』並作『瞿瞿。』徐无鬼篇:『子綦瞿然喜,』釋文引李注:『瞿然,驚視貌。』與此成疏釋『蘧蘧』之義略同。大宗師篇:『蘧然覺。』釋文引崔本蘧作據,與此文崔本及崔所引大宗師篇作據合。蘧、據、瞿,皆𥉁之借字,說文:『𥉁,舉目驚𥉁然也。』

〔五〕案莊周夢爲胡蝶,忘其爲莊周。莊周與胡蝶,各有其自然之分也。各有其自然之分,則在覺適於覺,在夢適於夢矣。

〔六〕成疏:『託夢覺於死生,寄自他於物化。生死往來,物理之變化也。』(據前後疏節引。)案此莊子由夢覺體悟『物化』之理,卽死生變化之理也。(王安石擬寒山拾得二○首之三有云:『死生如覺夢,此理甚明白。』良是。)在覺適於覺,在夢適於夢,則無所謂覺夢;然則在生適於生,在死適於死,則無所謂生死。破覺夢猶外生死矣。

○以上第一二章。破覺夢之執,以明外生死之理。齊物之義,盡於此矣。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脫稿。)

養生主第三

案外篇有達生,能達生者,始可與言養生。養生之主,卽『緣督以爲經』句,郭注所謂『順中以爲常』也。又案隋釋吉藏百論疏卷上之上云:『莊子外篇,十二年不見全牛。』則隋時舊本,養生主有列在外篇者。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一〕,以有涯隨无涯,殆已。已而爲知者,殆而已矣〔二〕。爲善无近名,爲惡无近刑〔三〕,緣督以爲經〔四〕。可以保身,可以全生〔五〕,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六〕

〔一〕釋文:『涯,本亦作崖。知音智,下同。』案謝靈運山居賦自注引涯作崖,崖與涯通,秋水篇:『兩涘渚崖之間,』釋文:『崖,字又作涯。』亦其比。(餘詳校釋。)雲笈七籤三二引知作智,首句下引向秀注:『生之所禀各有涯也。』次句下引嵇康曰:『夫不慮而欲,性之動也;識而發感,智之用也。性動者,遇物而當,足則無餘;智〔用者〕,從感而求,倦而不已。故世之所患,常在於智用,不在於性動也。』見嵇康答難養生論。(『世之所患』下,尙有『禍之所由』四字。)又案白帖七、記纂淵海四一、五二、七四並引莊子云:『不可以無涯之智,沒有涯之身。』疑是此文古注。

〔二〕郭注:『已困於知而不知止,又爲知以救之,斯養而傷之者,眞大殆也。』案爾雅釋詁:『已,此也。』『已而爲知者,』言此而爲知者也。(經傳釋詞一引戴東原說,已詳齊物論篇。)雲笈七籤引此文,並引向秀曰:『已困於智矣,又爲〔智〕以救之者,又殆矣。』(救,原誤攻。)蓋郭注所本,未得其義。韓國車柱環學弟讀莊偶拾云:『秋水篇:「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可謂此文之疏義。』

〔三〕郭注:『忘善惡而居中,任萬物之自爲,悶然與至當爲一,故刑名遠己,而全理在身也。』茆泮林云:『文選嵇叔夜幽憤詩注引司馬云:勿脩名也。被褐懷玉,穢惡其身,以無陋於形也。』案此二句,以善、惡對言,上句猶易明,下句最難解,似有引人爲惡之嫌。自郭象、司馬彪注以來,或曲說強通;或妄加非議,恐皆未達莊子之旨。岷曾試作新解云:『所謂善、惡,乃就養生言之。「爲善,」謂「善養生。」「爲惡,」謂「不善養生。」「爲善无近名,」謂「善養生無近於浮虛。」益生、長壽之類,所謂浮虛也。「爲惡无近刑,」謂「不善養生無近於傷殘。」勞形、虧精之類,所謂傷殘也。如此解釋,或較切實。篇名養生主,則善、惡二字自當就養生而言。如不就養生而言,則曲說、岐見滋多矣。(詳拙著莊子『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新解。)

〔四〕郭注『順中以爲常也。』釋文:『李云:「緣,順也。督,中也。經,常也。」郭、崔同。』茆泮林云:『文選左太沖魏都賦注引司馬云:緣,順也。督,中也。順守中道以爲常也。』案督借爲𧛔,說文:『𧛔,衣躬縫。』段注:『莊子作督,「緣督以爲經,」李云:「緣,順也。督,中也。」』字亦作裻,說文:『裻,一曰:背縫。」朱駿聲云:『督,叚借爲裻,衣之背縫。莊子「緣督以爲經,」注:「中也。」』達生篇:『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成疏:鞭其後者,令其折中。)亦『緣督以爲經』之意。又郭氏集釋引郭嵩燾云:『〔王〕船山云:奇經八脈,以任、督主呼吸之息。身前之中脈曰任,身後之中脈曰督。督者居靜,而不倚於左右。有脈之位,而無形質。緣督者,以淸微纖妙之氣,循虛而行,止於所不可行,而行自順,以適得其中。』(集釋兼引李楨之說,亦以督爲督脈。)此附會督爲奇經八脈之一,所謂行淸微纖妙之氣,乃鍊氣之術,可備一解。然決非莊子之本旨也。

〔五〕郭注:『養親以適。』案漁父篇:『事親以適,』卽郭注所本。此言養生之義,忽及『養親,』與上言『保身』、『全生』、下言『盡年』,皆不類。親當借爲新,書金縢:『惟朕小子其新逆,』釋文引馬融本新作親,卽二字通用之證。下文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刄若新發於硎。正所謂『養新』也。達生篇『正平則與彼更生,』郭注:『更生者,日新之謂也。付之日新,則性命盡矣。』亦可證此『養新』之義。

〔六〕成疏:盡其天命。

○以上第一章。養生當順中以爲常。

庖丁爲文惠君解牛〔一〕,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二〕,砉然嚮然,奏刀騞然〔三〕,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四〕。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五〕?』

〔一〕釋文:『庖丁,庖人,丁,其名也。管子有「屠牛坦一朝解九牛,刀可剃毛。」文惠君,崔、司馬云:「梁惠王也。」』案文選左太沖魏都賦注、孫興公遊天臺山賦注引解並作屠。今本管子制分篇云:『屠牛坦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莫鐵。』(尹注:莫猶削也。)賈誼新書制不定篇亦云:『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刄不頓。』淮南子齊俗篇:『屠牛坦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刄如新剖硎。』(今本有脫誤,參看拙著淮南子斠證。)乃併用管子及莊子之文。釋文所引管子,與淮南子齊俗篇較合。淮南子許愼注:『屠牛坦,齊之大屠。庖丁,齊屠伯也。』劉文典集解云:『御覽八百二十八引注作「庖丁,宋人。」齊俗訓乃許注本,御覽所引,乃是高注。』竊疑許注本作『庖丁,宋屠伯也。』傳寫涉上注『齊之大屠』而誤耳。呂氏春秋精通篇、論衡訂鬼篇並謂『宋之庖丁,』許愼當不致於不知庖丁爲宋人也。

〔二〕錢穆纂箋引馬其昶曰:『膝之所踦,謂屈一足之膝以案之也。說文:踦,一足也。』案踦與倚通,呂氏春秋先識篇:『男女切倚。』說苑權謀篇倚作踦,卽二字通用之證。上言『肩之所倚,」此則言『膝之所踦。』倚之作踦,以避複耳。

〔三〕成疏:『砉然嚮應,進奏鸞刀,騞然大解。』釋文:『砉,崔音畫。司馬云:「皮骨相離聲。」嚮然,本或無然字。騞,呼獲反。崔云:「音近獲,聲大於砉也。」』章太炎云:『砉、騞二字,說文所無,無以下筆。據崔音畫,則字當作𥒐,從石圭聲。然騞字從馬,無由明其本義。』吳承仕釋文舊音辨證云:『砉爲畫之形譌,釋可洪藏經音義隨函卷二十三出「󲘾瓶」字,注云:「上音話,正作畫。」此俗書形近致譌之證。廣韵有剨,云:「破聲。」列子(湯問):「騞然而過,」殷敬順釋文云:「破聲。」北山錄注解隨函(宋比丘德珪撰)云:「騞與劃同,呼麥切,破聲也。」崔譔砉音畫,卽以砉爲畫。騞音近獲,獲、畫同音,亦讀騞爲畫也。其云「騞聲大於砉」者,古人於大物輒冠馬字,如馬藍、馬蓼、馬䪥、馬蜩、馬蚿等是。(此章先生新方言說。)』(節引。)案砉、騞二字,蓋畫、󲙀之俗變,德珪謂『騞與劃同,』韓愈聽潁師彈琴詩:『劃然變軒昻,』歐陽修葛氏鼎歌:『剨然峯裂轟雲驫,』剨亦劃之變也。嚮(鄕、向二字之合書)與響通,應帝王篇:『嚮疾強梁,』達生篇:『猶應嚮景,』成疏嚮並作響,卽其證。嚮下然字,義與焉同。一本無然字,成疏『砉然嚮應,』成本蓋無然字。說文:『奏,進也。』疏『進奏鸞刀,』是。

〔四〕釋文:『桑林,司馬云:「湯樂名。」經首,向、司馬云:「咸池樂章也。」』成疏:『經首,咸池樂章名,則堯樂也。』孫詒讓云:『左襄十年傳云:「宋公享晉侯於楚丘,請以桑林。」杜注:「桑林,殷天子之樂名。」淮南子脩務篇云:「湯〔苦〕旱,以身禱於桑山之林。」高注:「桑山之林,能爲雲雨,故禱之。」呂氏春秋愼大篇云:「武王勝殷,立成湯之後於宋,以奉桑林。」高注:「桑山之林,湯所禱也,故所奉也。」桑林,蓋大林之名。因湯以盛樂禱旱於桑林,後世沿襲,遂有桑林之樂矣。』(墨子閒詁明鬼下篇。)章太炎云:『釋樂:「角謂之經。」首,卽古詩十九首之首。經首,卽角調矣。』奚侗云:「經首,」義不可曉,疑係「貍首」之誤,貍俗作狸,與經形相近也。禮樂記:「左射貍首,右射騶虞,所以歌爲節也。」儀禮大射儀:「奏貍首,」鄭注:「貍首,逸詩曾孫也。」是「貍首」本古樂章之名。會,聚也。(見樂記鄭注。)言樂聲會聚之處。卽節奏也。』案禮記樂記:『咸池,備矣。』鄭注:『黄帝所作樂名也,堯增修而用之。』成疏承向、司馬說,以經首爲咸池樂章名,當從之。路史後紀一一謂陶唐氏『制咸池之舞,而爲經首之詩,以享上帝。』亦本舊注爲說。章以『經首』爲『角調,』乃曲說;奚以『經首』爲『貍首』之誤,乃臆說。羅勉道南華眞經循本已以『經首』爲『貍首』之誤矣。

〔五〕釋文:『譆,歎聲也。』王念孫云:『廣雅曰:「盍,何也。」字亦作蓋。莊子養生主篇:「技蓋至此乎?」言技之善何至於此也?』(經傳釋詞四。)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一〕,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无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二〕。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三〕。依乎天理〔四〕,批大郤〔五〕,導大𥧾〔六〕,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七〕,而況大軱乎〔八〕!良庖歲更刀,割也〔九〕;族庖月更刀,折也〔一○〕。今臣之刀十九年矣〔一一〕,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刄若新發於硎〔一二〕。彼節者有閒,而刀刄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刀必有餘地矣〔一三〕。是以十九年而刀刄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一四〕,吾見其難爲,怵然爲戒:視爲止,行爲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一五〕,如土委地〔一六〕。提刀而立,爲之四顧,爲之躊躇滿志〔一七〕,善刀而藏之〔一八〕。』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一九〕。』

〔一〕案進借爲盡,齊物論篇:『其行盡如馳,』盡借爲進,二字通用,彼文有說。道是自然,技乃人爲。盡乎人爲,則合乎自然矣。

〔二〕案趙諫議本『无非』下有全字,(南宋蜀本同。蜀本亦趙諫議本,但偶有出入。)疑涉下句『全牛』而衍。孫綽遊天臺山賦:『投刄皆虛,目牛無全。』支遁詠懷詩五首之一:『踟蹰觀象物,未始見牛全。』並本莊子。呂氏春秋精通篇:『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見無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見生牛。』以死、生對言。陳昌齊呂氏春秋正誤、陶鴻慶讀呂氏春秋札記並謂『生爲全之訛。因全訛爲生,後人又於上句「無非」下妄加死字,遂不成文理。』竊以呂氏春秋此文,雖本於莊子,而有所改易,未必有誤。惟施之於莊子此文,則誠不成文理。『未嘗見全牛,』郭注:『但見其理閒也。』極是。論衡訂鬼篇:『宋之庖丁學解牛,三年不見生牛,所見皆死牛也。』亦以生、死對言,乃直本於呂氏春秋耳。

〔三〕釋文:『向云:「暗與理會,謂之神遇。」知,向音智。專所司察而後動,謂之官智。向云:「從手放意,無心而得,謂之神欲。」』成疏:『官者,主司之謂也。謂目主於色,耳司於聲之類是也。』

〔四〕成疏:『依天然之腠理。』案史記扁鵲傳:『君有疾,在腠理。』正義:『腠,謂皮膚。』

〔五〕釋文:『批,字林云:「擊也。」郤,崔、李云:「閒也。」』案廣雅釋詁三:『𢱧、批,擊也。』王氏疏證:『𢱧與批字同,說文:「𢱧,反手擊也。」莊子養生主篇:「批大卻。」』𢱧、批正、俗字。王氏引郤作卻,(郭氏集釋本從盧文弨說,亦改郤爲卻。)郤、卻並借爲隙,說文:『隙,壁際也。』段注:『引申之,凡閒空皆曰隙。叚借以郤爲之。』

〔六〕釋文本導作道,云:『道音導。窾,苦管反,又苦禾反。崔、郭、司馬云:「空也。」向音空。』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道作導。窾與科通,故亦同音。』案導、道正、假字。窾音苦禾反,則讀爲科。(外物篇:『帥弟子而踆於窾水,』釋文:『窾,又音科。』亦同例。)廣雅釋詁三:『窾、科,空也。』王氏疏證:『科與窾聲亦相近,高誘注淮南子原道訓〔窾者主浮〕云:「窾,空也。讀科條之科。」空、窾一聲之轉。』淮南子說山篇:『見窾木浮而知爲舟,』高注:『窾,空。讀曰科。』與注原道篇合。

〔七〕釋文:『肯,說文作肎。崔云:「許叔重曰:骨閒肉肯肯著也。」綮,崔、向、徐並音啓。司馬云:「猶結處也。』郭氏集釋:「兪樾曰:「肯、綮並就牛身言,技、經亦當從之。技疑枝字之誤,素問三部九候論:『治其經絡,』王注引靈樞經曰:『經脈爲裏,支而橫者爲絡。』古字支與枝通,枝謂枝脈,經謂經脈。枝、經,猶言經、絡也。經、絡相連之處,亦必有礙於游刄,庖丁因其固然,故未嘗礙也。」李楨曰:「兪氏改技爲枝,訓爲經絡,說信塙矣。未嘗二字,須補訓義。依兪說,嘗當訓試,說文:『試,用也。』言於經絡肎綮之微礙,未肎以刀刄嘗試之。所謂『因其故然』者。」』案元纂圖互注本技作枝,可證成兪說。說文:『肎,骨閒肉肎肎箸也。』(段注:肎肎附箸,難解之皃。)擊傳引此文亦作肎。崔注引許叔重說作肯,肯乃肎之隸變。之猶亦也。(戰國策趙策四:『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御覽四七○引春秋後語之作亦。卽之、亦同義之證。)『枝經肯綮之未嘗,』言於經絡附著結礙處亦未以刀刄試之也。

〔八〕郭注:『軱戾大骨。』釋文:『軱,音孤。向云:「軱戾大骨也。」崔云:「槃結骨。」』章太炎新方言云:『軱卽孤之借字。今人謂脛下骨隆起者爲孤踝;或稱膝爲孤踝。孤踝雙聲,向、郭謂軱爲曲戾大骨以此。』案廣韻上平聲模第一一云:『軱,大骨也。出莊子。又盤骨。』出莊子向、郭及崔注。集韻平聲二模第一一云:『軱,軱戾大骨。一曰:槃結骨皃。』亦本莊子向、郭及崔注。(槃、盤古通。田子方篇:『則解衣槃礴臝,』說文繫傳一二引槃作盤,卽其證。)章先生似讀向、郭注爲『軱,戾大骨。』故云『向、郭謂軱爲曲戾大骨。』曲戾與槃結義符。又李元卓解牛論引軱作󶟈,蓋以軱爲大骨,乃改軱从骨耳。

〔九〕釋文:『崔云:歲一易刀,猶堪割也。』

〔一○〕釋文:『崔云:族,衆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上文云:「良庖歲更刀,割也。」割以用刀言,則折亦以用刀言。折謂折骨,非謂刀折也。哀元年左傳曰:無折骨。』

〔一一〕案世說新語排調篇注引刀上有用字。

〔一二〕郭注:『硎,砥石也。』案淮南子齊俗篇許注:『硎,磨刀石。』

〔一三〕成疏:『遊刄恢恢,必寬大有餘矣。』案恢恢,卽寬大貌。御覽八九九、北山錄八住持行第一四宋釋慧寶注、韻府羣玉八及一二引遊皆作投,孫綽遊天臺山賦『投刄皆虛,』卽用此文,亦作投。疑舊本莊子遊有作投者。

〔一四〕郭注:交錯聚結爲族。

〔一五〕成疏:『謋然,骨肉離之聲也。』馬其昶故引王念孫曰:『說文:「捇,裂也。」謋與捇同。』錢穆纂箋引奚侗曰:『謋疑磔之誤,廣雅:磔,開也。』案謋、磔並諧桀聲,古字通用,謋非磔之誤。

〔一六〕案陳碧虛闕誤引文如海本、劉得一本『如土委地』上,並有『牛不知其死也』句。

〔一七〕郭注:『逸足容豫自得之謂。』案外物篇:『聖人躊躇以興事,』釋文:『躊躇者,從容也。』

〔一八〕郭注:『拭刀而弢之也。』釋文:『善猶拭也。』馬氏故引王闓運曰:『善讀若繕人之繕。』案周禮夏官繕人注:『繕之言善也。』善與繕通,繕性篇:『繕性於俗學,』釋文:『繕,崔云:「治也。」或云:「善也。」』郭釋『善刀』爲『拭刀,』釋文『善猶拭也,』蓋本郭注。拭與治義略近。

〔一九〕郭注:『以刀可養,故知生亦可養。』案養刀之道,須知戒知藏。養生之道亦然,心神過用則枯竭也。○以上第二章。以庖丁解牛,證緣督爲經之義。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一〕,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二〕?天與?其人與〔三〕?』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四〕。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五〕。』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飮〔六〕,不蘄畜乎樊中〔七〕。神雖王,不善也〔八〕

〔一〕釋文:『公文軒,司馬云:「姓公文氏,名軒,宋人也。」右師,司馬云:「宋人也。」簡文云:「官名。」』

〔二〕郭注:『介,偏刖之名。』釋文:『介,向、郭:偏刖也。』宣穎云:『介,特也。謂一足。』奚侗云:『介叚爲尬,說文:「尬,尲尬也。尲尬,行不正也。」郭注「介者,偏刖之名。」刖爲跀之借字,說文:「跀,斷足也。」跀爲古五刑之一,下文明言「天之生是使獨,」則不得以介爲跀矣。』案介謂一足,宣說是。公文軒旣問右師之介『天與?其人與?』則不得先以爲偏刖矣。惟介亦不必假爲尬,廣雅釋詁三:『介,獨也。』下文『天之生是使獨,』獨與介相應。

〔三〕案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一引莊子佚文:『天卽自然。』其猶抑也,謂右師之一足,自然與?抑人爲與?卽生而一足與?抑遭偏刖之刑與?

〔四〕郭注:兩足共行曰有與。』成疏:『與,共也。』案獨與與對言,治要引愼子德立篇:『害在有與,不在獨也。』與、獨亦對言,與此同例。

〔五〕案生而兩足,固是自然。生而一足,亦是自然。必執著兩足爲自然,則不知生而一足之自然矣。

〔六〕案此設譬也。白帖二九引作『澤雉十步一飮,五步一啄。』韓詩外傳九亦云:『君不見大澤中雉乎?五步一噣。』噣與啄同。記纂淵海九七引此文,啄、飮二字亦互易。抱朴子博喩篇:『澤雉樂十步之啄。』卽本此文,所見啄、飮二字蓋未互易。

〔七〕郭注:『蘄,求也。』釋文:『樊,李云:「藩也。所以籠雉也。」向、郭同。』馬其昶云:『「不蘄」猶言「不期」也。』案藝文類聚九○、記纂淵海九七引蘄並作期,與馬說合。據郭注,則蘄借爲祈,一切經音義七四引蘄正作祈。祈、蘄正、假字,逍遙遊篇有說。樊借爲棥,說文:『棥,藩也。』段玉裁、朱駿聲並有說。

〔八〕釋文:『王,於況反。』褚伯秀云:『神爲形之誤,神王不得謂之不善也。』案神非誤字,神謂神態也。(歐陽修送琴僧知白詩:『酒酣耳熱神氣王,聽之爲子心肅然。』『神氣王』雖本此文,而以神爲『神氣,』亦非此文之義。)德充符篇:『彼兀者也,而王先生。』釋文亦云:『王,於況反。』廣韻去聲四一漾云:『王,盛也。』朱駿聲謂莊子兩王字,叚借爲暀,說文:『暀,光美也。』今字作旺。此謂澤雉養於樊籠之中,神態雖旺盛,不善也。況神不旺如魯君(文公)之養海鳥,以至於死乎!(詳至樂、達生二篇。)○以上第三章。養生不在全形。此破全、殘之執著也。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一〕。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二〕。』『然則弔焉若此,可乎〔三〕?』曰:『然〔四〕。始也吾以爲其人也〔五〕,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六〕。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七〕。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八〕。古者謂之遁天之刑〔九〕。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一○〕。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一一〕。』指窮於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一二〕

〔一〕郭注:『人弔亦弔,人號亦號。』成疏:『老聃當周平王時去周,西度流沙,適之罽賓,而內外經書,竟無其迹。而此獨云死者,欲明死生之理泯一,凡聖之道均齊,此蓋莊生寓言耳。』釋文:『秦失,本亦作佚,亦皆音逸。』案老聃死,秦失之號哭,猶孟孫才之母死,人哭亦哭也(詳大宗師篇。)敦煌本成玄英老子開題(伯目二三五三)云:『尋內外經典,證據極多,皆云西化(?)戎夷,竟無死迹。唯莊周云:「老聃死,秦失弔之」者,斯假設之辭耳。欲明死生之道均齊,凡聖之理泯一,猶如鴻蒙、雲將之談,盖寓言也。』與此疏所言相符。釋道宣廣弘明集辨惑論序:『李叟生於厲鄕,死於槐里,莊生可爲實錄,秦佚誠非妄論。』謂莊子稱老聃死爲實錄,是也。養生主篇特載老聃死事,明有生必有死,所謂養生,乃順生死之自然,非以求長生不死也。廣弘明集一三釋法琳辨正論十喻篇上及十喻篇下、北山錄聖人生第二及喪服問第九注引秦失皆作秦佚,失、佚古、今字。

〔二〕成疏:然猶是也。

〔三〕案焉猶之也。下文『向吾入而弔焉,』與此同倒。『弔焉若此,』謂弔老聃而三號哭也。

〔四〕成疏:然猶可也。

〔五〕陳碧虛闕誤引文如海本其作至。奚侗云:『當從文本作「至人,」下文「遁天倍情」云云,卽以爲非至人也。今本至誤作其,理不可通。』案大宗師篇:『古之眞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天下篇:『不離於眞,謂之至人。』然則至人卽眞人也。至人固不遁天倍情矣。

〔六〕案釋法琳辨正論十喩篇上引母作父,少者哭老聃,以父爲譬,於義爲長。

〔七〕錢穆纂箋引胡遠濬曰:『彼,斥哭者。』案彼,指哭者,下文『是遁天倍情』云云,乃是斥哭者耳。其猶之也。會謂感觸,『不蘄』猶『無須。』此謂『哭者之所以感觸老聃死,必有無須言而言,無須哭而哭者』也。

〔八〕成疏:『是,指斥哭人也。』釋文本遁作遯,云:『遯,又作遁。倍,本又作背。』案遯、遁正、假字,說文:『遯,逃也。』則陽篇:『遁其天,』道藏成疏本遁作遯,與此同例。奚侗云:『說文:「倍,反也。」「倍情,」反乎情也。』倍之本義爲反,與背通用,其例習見。情乃情實之情,『遁天倍情,』謂逃避自然,違反情實。寓言篇:『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人之生也,稟受才性於自然,死則還歸於自然,哀哭太過,是『忘其所受』矣。

〔九〕王先謙云:『語又見列御寇篇。』案哀哭太過,無異刑戮也。

〔一○〕郭注:『時自生,理當死也。』案當來,則夫子(老聃)應時而生;當去,則夫子順時而死。蓋『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達生篇)也。

〔一一〕成疏:『帝者,天也。爲生死所係者爲縣,則無死無生者縣解也。夫死生不能係,憂樂不能入者,而遠古聖人謂是天然之解脫也。』釋文:『縣音玄。崔云:以生爲縣,以死爲解。』王先謙云:『大宗師篇云:「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來、去,得、失,皆謂生、死。』案大宗師篇:『生爲附贅縣疣,死爲決𤴯潰癰。』崔注分釋生、死,取義相符。然此非莊子勝義。所謂縣解,當兼生死言之,成疏是。死生無變於己,(齊物論篇。)此是自然之解脫也。天地篇:『不樂壽,不哀夭。』郭注:『所謂縣解。』是已。王氏引大宗師篇云云,成疏釋得、失爲生,死。

〔一二〕郭注:『窮,盡也。爲薪,猶前薪也。前薪以指,指盡前薪之理,故火傳而不滅;心得納養之中,故命續而不絕。』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曰:「爲薪,猶前薪也。前薪以指,指盡前薪之理,故火傳不滅。」此說殊未明了。且爲之訓前,亦未知何義。郭注非也。廣雅釋詁:「取,爲也。」然則爲亦猶取也。「指窮於爲薪」者,指窮於取薪也。以指取薪而然之,則有所不給矣。若聽火之自傳,則忽然而不知其薪之盡也。』案薪喩形,火喩心或神。『指窮於爲薪,』喩養形有盡。『火傳也,不知其盡。』喩心或神則永存。兪氏釋『爲薪』爲『取薪,』蓋是,『不知其盡,』謂不知火之盡,兪氏釋爲『不知其薪之盡,』未審。大宗師篇:『有駭形而无損心,有旦宅而无死情。』(今本『死情』二字誤倒。淮南子精神篇『死情』作『耗精,』死、耗義近、情、精古通。)謂形骸有更改,而心靈無損滅;形體有轉變,而精神無耗盡。正此文所喩形有盡而心、神無盡之義也。此義不能以語常人,常人則『其形化,其心與之然』(齊物論篇)矣。陶潛連雨獨飮詩:『形迹久已化,心在復何言!』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詩:『形迹憑化往,靈府長獨閒。』頗符莊子之義。道藏洞神部方法類有莊周氣訣解,首用郭象注;次爲陰符疏,論長年營氣之方,非莊子之旨也。

○以上第四章。形骸有盡,雖老聃亦死,但心、神長存耳。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三日於病中脫稿。)

人閒世第四

郭注:『與人羣者不得離人。然人閒之變故,世世異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爲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茆泮林云:『文選潘安仁秋興賦注引司馬云:言處人閒之宜,居亂世之理。與人羣者不得離人。然人閒之事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爲能唯變所適,而何足累!』案莊子處於昏上亂相之閒(山木篇),是非殽亂之時(齊物論篇),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篇),蓋虛己以遊於世者也(山木篇)。人閒世篇共分七章,前三章顏回見仲尼請行、葉公子高將使於齊、顏闔將傅衞靈公太子,論事君之道。後四章匠石之齊、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支離疏者、孔子適楚,論避亂之方,闡明無用之用。第一章中論及心齋功夫,內心齋戒而達忘我之境,乃虛己之最高修養,可以應無窮之變,非僅事君、避亂而已。(郭注云云,似本司馬彪注。)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衞。』曰:『奚爲焉?』曰:『回聞衞君〔一〕,其年壯,其行獨〔二〕。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三〕;輕用民死〔四〕,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五〕,民其無如矣〔六〕。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七〕。」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八〕,庶幾其國有瘳乎〔九〕!』

〔一〕釋文:『衞君,司馬云:「衞莊公蒯聵也。」案左傳,衞莊公以魯哀公十五年冬始入國,時顏回已死,不得爲莊公。蓋是出公輒也。』案史記衞世家:「莊公蒯聵者,出公父也。」

〔二〕釋文:『崔云:自專也。』

〔三〕郭注:莫敢諫也。

〔四〕案呂氏春秋聽言篇:輕用民死,以行其忿。

〔五〕釋文:『蕉,向云:草芥也。』奚侗云:『國字涉上「輕用其國」而衍,當斷「死者以量乎澤」爲句,以猶已也。呂覽期賢篇:「死者量於澤矣。」高注:「量猶滿也。」此言死者已量乎澤,義與彼同。「若蕉」二字爲句,蕉借爲焦,說文:「焦,火所傷也。」言草澤之間一若爲火所傷也。荀子富國篇:「天下敖然若燒若焦。」卽其義。』錢穆纂箋引章炳麟曰:『蕉,說文云:「生枲也。」言死者其多如枲,猶云死人如麻耳。』案國字卽承上文『輕用其國』之國而言,非衍文,『死者以國,』謂以國事而死者也。『量乎澤』猶『滿乎澤,』奚說是。蕉爲生枲,說文:『枲,麻也。』『若蕉』猶『如麻,』章說是。史記天官書云:『死人如亂麻,』(唐李昻戚夫人楚舞歌有云:『天下死人如亂麻。』本史記。)可證。向秀釋蕉爲草芥,義亦相近。

〔六〕成疏:『無所歸往也。』案爾雅釋詁:『如,往也。』

〔七〕案此莊子假託孔子之辭。論語泰伯篇:『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與此所言相反。

〔八〕釋文:『崔、李云:則,法也。」案陳碧虛闕誤引李氏本『思其』下有『所行』二字,行字絕句,則字屬下讀。

〔九〕案有猶可也,田子方篇:『庶幾乎民有瘳乎!』列御寇篇:『國其有瘳乎?』並與此同例。天地篇:『有治在人。』有亦當訓可。(此義前人未發,參看古書虛字新義〔一、二、有〕條。)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一〕。夫道不欲雜〔二〕,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三〕。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四〕。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五〕!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六〕?德蕩乎名,知出乎爭〔七〕。名也者,相軋也〔八〕;知也者,爭之器也〔九〕。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一○〕。且德厚信矼〔一一〕,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一二〕。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一三〕,若殆爲人菑夫!且苟爲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一四〕?若唯无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一五〕。而目將熒之〔一六〕,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一七〕,容將形之,心且成之〔一八〕。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一九〕,名之曰益多。順始无窮〔二○〕,若殆以不信厚言〔二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一〕案養生主篇:『文惠君曰:譆!』釋文:『譆,歎聲也。』此文譆,亦歎聲也。殆猶將也,下同。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殆字在而字下,據下文『若殆爲人菑夫!』『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並以『若殆』連文,張本非。

〔二〕成疏:『夫靈通之道,唯在純粹。』案刻意篇:『純粹而不雜。』

〔三〕錢穆纂箋引奚侗曰:『而借爲乃。』案而與上文則字互用,而猶則也。

〔四〕成疏:『存,立也。』案爾雅釋詁:『存,察也。』

〔五〕案至借爲質,(天道篇:『道德之至,』刻意篇至作質,史記蘇秦傳:『趙得講於魏,至公子延。』索隱:『至當爲質。』並至、質通用之證。)禮記曲禮:『雖質君之前,』鄭注:『質猶對也。』『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謂『何暇對質於殘暴衞君之所行』也。

〔六〕案『所爲』猶『所以。』史記秦始皇本紀:『凡所爲貴有天下者,得肆意極欲。』李斯列傳:『此所以貴於有天下也。』一作『所爲,』一作『所以,』爲猶以也。

〔七〕案外物篇:『德溢乎名,知出乎爭。』溢、蕩義近。

〔八〕成疏:『軋,傷也。』釋文本軋作札,云:『崔云:「夭也。亦作軋。」崔又云:「或作禮,相賓禮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軋。』奚侗云:『釋文:「札,崔亦作軋。」當從之。說文:「軋,𨋁也。」段曰:「本謂車之𨋁於路,引申之爲勢相傾。」』案庚桑楚篇:『舉賢則民相軋。』成疏亦云:『軋,傷也。』軋、札正、假字。此文崔云『或作禮』者,古禮字作礼,札譌爲礼,後人因改爲禮耳。淮南子說林篇王氏雜志有說。崔釋爲『相賓禮,』失之遠矣。

〔九〕案庚桑楚篇:『任知則民相盜』。

〔一○〕案所猶可也。

〔一一〕釋文:『矼,崔音控。簡文云:𢡱實貌。』案崔音控,控當爲悾,論語泰伯篇:『悾悾而不信。』鄭注:『悾悾,誠𢡱也。』包注:『慤慤也。』並與簡文注合。

〔一二〕釋文:『惡,烏路反。崔本有作育,云:𧶠也。』孫詒讓云:『術與述古通,禮記祭義:「結諸心形諸色而術省之,」鄭注云:「術當爲述,聲之誤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惡音烏路反,非也。美、惡相對爲文,當讀如本字。有者育字之誤,釋文云:「崔本作育,云:𧶠也。」說文貝部:「𧷏,𧗳也。讀若育。」此育字卽𧷏之叚字。經傳每以鬻爲之,鬻亦音育也。「以人惡育其美,」謂以人之惡鬻己之美也。』奚侗云:『闕誤云:「江南古藏本術作衒。」是也。有,當從釋文崔本作育,𧶠也。育與衒相應,衒爲𧗳之或體,說文:「𧗳,行且𧷏也。」育爲𧷏之借字,說文:「𧷏,𧗳也。」廣雅:「𧷏,賣也。」』案孫氏謂『術與述古通,』羅勉道南華眞經循本已云:『術讀作述。』江南古藏本術作衒,於義爲長。衒爲𧗳之或體,有爲育之誤,育爲𧷏之借字,兪、奚說是。釋文引崔云:『育,𧶠也。』𧶠乃𧷏之省。晏子春秋內篇問上:『誅之則爲人主所案據腹而有之,』韓詩外傳有作育,亦有、育相亂之例。其讀爲己,『以人惡育其美,』謂以人之惡衒己之美,亦卽兪氏所謂『以人之惡鬻己之美也。』

〔一三〕郭注:『謂與己爭名而反害之。』案廣雅釋詁三:『命,名也。』『命之曰』猶下文『名之曰,』猶言『稱之爲。』郭說菑爲害,菑乃𡿧之借字,說文:『𡿧,害也。』呂氏春秋審時篇:『稼就而不穫,必遇天菑。』高注:『菑,害也。』朱駿聲謂『菑叚借爲𡿧,』與此同例。

〔一四〕案爲猶使也,下文『苟爲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爲亦猶使也,彼文王氏釋詞二有說。下而字讀爲爾,汝也。(郭注、成疏並說爲汝。)下文『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兩而字亦並讀爲爾。

〔一五〕郭注:『汝唯有寂然不言耳,言則王公必乘人以君人之勢而角其捷辯,以距諫飾非也。』成疏:『詔,言也。』釋文:『詔,吿也,言也。崔本作詻,音󱔯。云:「逆擊曰詻。」崔讀「若唯无詻王公」絕句,「必將乘人而鬭」絕句。捷作接。』案此當從郭讀,『若唯无詔』句,『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句,齊物論、知北遊兩篇並有此句法。(已詳齊物論篇。)郭說詔爲言,(成疏、釋文並本之。)於『王公』上增『言則』二字以釋之,是也。惟『唯无』猶今語『除非不,』此謂『汝除非不言耳,言則衞君必將以君人之勢乘人而角其捷辯』也。崔本詔作詻,訓爲『逆擊,』朱駿聲因謂『詻,叚借爲挌。』(說文:挌,擊也。)惟詻訓逆擊,於義不長。廣雅釋訓:『詻詻、諤諤,語也。』(與此文作詔訓言,義合。)王氏疏證:『說文:「詻,論訟也。」墨子親士篇云:「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諤諤猶詻詻也。史記商君傳云:「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鹽鐵論國病篇云:「今辯訟愕愕然。」竝字異而義同。』然則崔本此文作詻,當取『論訟』或『辯訟』之義,較郭本作詔訓言爲長。崔本捷作接,古字通用,爾雅釋詁:『接,捷也。』則陽篇:『接子之或使。』漢書古今人表作捷子,並其證。

〔一六〕成疏:『熒,眩也,眼目眩惑也。』釋文:『熒,向、崔本作營,音熒。』王念孫云:『熒通作營,字本作䁝,說文曰:䁝,惑也。』(漢書禮樂志『營亂富貴之耳目,』雜志有說甚詳。)

〔一七〕案呂氏春秋孟冬紀:『營丘壟之大小。』高注:『營,度也。』國語晉語三:『謀度而行。』韋注:『度,揆也。』『口將營之,』謂口將揆度之也。

〔一八〕成疏:『豈直外形從順,內心更成彼惡也。』(節引。)案且與上文將爲互文,且猶將也。

〔一九〕案『是』猶『猶』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八一『是』條有說。)淮南子兵略篇:『是猶以火救火,以水應水也。』與此是字異義。

〔二○〕郭注:『尋常守故,未肯變也。』案『无窮』猶言『不變。』

〔二一〕吳汝綸云:『厚,多也。見考工記弓人「厚其液。」』案『不信厚言,』猶言『交淺言深』(戰國策趙策四、淮南子齊俗篇)耳。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一〕,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二〕故其君因其脩以擠之,是好名者也〔三〕。昔者堯攻叢、枝、胥敖〔四〕,禹攻有扈〔五〕,國爲虛厲,身爲刑戮〔六〕,其用兵不止,其求實无已,是皆求名實者也〔七〕。而獨不聞之乎〔八〕?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九〕!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一○〕。』

〔一〕釋文:『關龍逢,夏桀之賢臣。王子比干,殷紂之叔父。』案胠篋篇:『龍逢斬,比干剖。』外物篇:『龍逢誅,比干戮。』

〔二〕釋文:『拊,徐、向音撫。李云:「傴拊,謂憐愛之也。」崔云:「猶嘔呴,謂養也。拂,違也。」』兪樾云:『「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下字衍文,「脩其身以傴拊人之民,」不當有下字,涉下文「以下拂其上者也,」因而誤衍耳。』案兪說是。說文傴下段注:『莊子「以下傴拊人之民,」借爲煦嫗字。』禮記樂記『煦嫗覆育萬物』是也。崔謂『傴拊』猶『嘔呴。』亦卽『嫗煦』也。徐、向拊音撫,拊、撫古、今字。拂借爲咈,說文:『咈,違也。』段注:『玉篇引易〔頤卦〕「咈經于丘。」今易作拂,蓋誤。』不知咈、拂乃正、假字也。史記韓非傳:『大忠無所拂悟。』正義:『「拂悟」當爲咈忤。」古字假借耳。咈,違也。』亦拂借爲咈之證。

〔三〕釋文:『擠,司馬云:「毒也。」一云:「陷也。」方言云:「滅也。」簡文云:「排也。」』案說文:『擠,排也。』蓋簡文所本。僞子華子晏子問黨篇:『是以左右執事之臣,因其修而隳之。』本莊子。隳,俗隓字,隳有毁敗義,與擠義亦相近。好名,指桀、紂而言。

〔四〕馬其昶故引朱亦棟曰:『胥敖二字切音爲苗,卽三苗也。叢枝,卽宗也。』錢穆纂箋引奚侗曰:『枝疑快字之誤,快、膾音近,齊物論作宗、膾。』案齊物論叢、枝作宗、膾。宗,叢之借字,孫詒讓札迻五有說。朱謂叢枝卽宗,奚說較長。(參看齊物論校詮。)

〔五〕案呂氏春秋召類篇:『禹攻有扈,以行其敎。』說苑政理篇:『昔禹與有扈戰,三陳而不服,禹於是脩敎一年,而有扈氏請服。』

〔六〕釋文:『虛,如字。又音墟。李云:居宅無人曰虛,死而無後爲厲。』案墨子非命中篇:『國爲虛厲,身在刑僇之中。』公孟篇:『身爲刑僇,國爲虛戾。』魯問篇:『國爲虛戾,身爲刑戮。』王念孫雜志謂『虛戾』卽『虛厲,』並引莊子此文及李頤注爲證,是也。戮、僇正、假字。呂氏春秋禁塞篇亦云:『國爲丘墟,身爲刑戮。』虛、墟古、今字。

〔七〕成疏:『好起兵戈,征伐他國,豈唯貪求實利,亦乃規覓虛名。』案兩其字,並指叢、枝(快)、胥敖、有扈四國之君。『求實,』成疏『貪求實利,』是。『求名、實,』蓋兼承上文桀、紂之『好名』及四國之君之『求實』而言。

〔八〕案『而獨』猶『爾何。』

〔九〕郭注:『惜名貪欲之君,雖復堯、禹,不能勝化也,故與衆攻之。』案名實,與上文『好名、求實』並相關,則聖人,當兼指上文關龍逢、王子比干、堯、禹而言。

〔一○〕案詩邶風旄丘:『必有以也。』嘗猶試也。馬其昶故引王引之曰:『來,句末語詞。』來,句末語助。下文『子其有以語我來。』與此同例。王氏釋詞七有說。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一〕,則可乎?』曰:『惡!惡可〔二〕!夫以陽爲充,孔揚〔三〕,采色不定〔四〕,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五〕。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六〕,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七〕,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八〕!』『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九〕。內直者,與天爲徒〔一○〕。與天爲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一一〕,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一二〕?若然者,人謂之童子〔一三〕,是之謂與天爲徒。外曲者,與人之爲徒也〔一四〕。擎跽曲拳〔一五〕,人臣之禮也。人皆爲之,吾敢不爲邪?爲人之所爲者,人亦无疵焉〔一六〕,是之謂與人爲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爲徒〔一七〕。其言雖敎讁之實也〔一八〕,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爲病,是之謂與古爲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一九〕。雖固,亦無罪〔二○〕。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二一〕。』

〔一〕郭注:『正其形而虛其心,言遜而不二。』案謂端形而虛心,勉力而一志。虛與一,爲得道應變之要。端與勉,是存有待之心,尙未通達。

〔二〕釋文:『惡、惡,皆音烏,下同。』王引之云:『上惡字不然之詞,下惡字訓爲安。』

〔三〕郭注:『言衞君亢陽之性充張於內,而甚揚於外。』案夫猶彼也,謂衞君。

〔四〕郭注:『喜怒无常。』案采色,謂浮夸之色。

〔五〕成疏:『案,抑也。容與,猶放縱也。人以快善之事箴規感動,君乃因其忠諫而抑挫之。』宣穎云:『以求自暢快。』案宣解『容與』爲『暢快,』於義爲長。此謂因而案抑人之所箴規者,以求暢快其心也。

〔六〕成疏:日將漸漬之德尙不能成。

〔七〕成疏:固執本心,誰肯變惡爲善!

〔八〕成疏:『外形擎跽以盡足恭,內心順從不敢訾毁。』王氏集解引姚鼐云:『訾,量也。聞君子之言,外若不違,而內不度量其義。』案訾訓量,則與貲通,淮南子人閒篇:『金錢無量,財貨無貲。』列子說符篇貲作訾,藝文類聚三三引訾作貲,貲、量互文,貲亦量也。金樓子雜記篇作量。是其證。此謂衞君外若相合,而內心實不可度量也。『其庸詎可乎!』猶言『此何可乎!』其與此同義,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有例。『庸詎,』複語,義與何同,王氏釋詞三、五並有說。

〔九〕郭注:『顏回更說此三條也。』案書皋陶謨:『簫韶九成。』(僞古文益稷。)孔疏引鄭注:『成猶終也。』『成而上比,』猶言『終乃上比,』引古以證今也。

〔一○〕案鶡冠子泰鴻篇:『內端者所以希天。』陸佃注:『內直者與天爲徒。』本莊子。『與天爲徒,』則合天然之理。

〔一一〕案『天之所子,』卽『天之子。』所,語助。知北遊篇:『夫子无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所亦語助。

〔一二〕成疏:『蘄,求也。』釋文:『蘄音祈。』案蘄乃祈之借字,廣雅釋詁三:『祈,求也。』兩而字並與其同義,『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猶言『求乎其人善之、求乎其人不善之』也。

〔一三〕郭注:若嬰兔之直往。

〔一四〕案南宋蜀本南華眞經(卽趙諫議本,岷有校記)無之字,是也。蓋涉上下文之字而衍。下文『是之謂與人爲徒。』與此相應,人下無之字。『與人爲徒,』則合人爲之理。

〔一五〕成疏:『擎手跽足,磬折曲躬。』釋文:『跽,說文云:長跪也。』案擎,拱手。跽,跪足。曲,鞠躬。拳,曲膝。拳與巷通,下文『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釋文:『拳,本亦作卷。』卽其證。說文:『卷,厀曲也。』厀,俗作膝。說文繫傳三四引禮作事。

〔一六〕案疵與訾通,荀子不苟篇:『正義直指舉人之過,非毁疵也。』楊注:『疵讀爲訾。』卽其證。焉猶之也,『无疵焉,』猶言『不訾毁之。』達生篇:『子何術以爲焉?』『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兩焉字亦並與之同義。

〔一七〕案『與古爲徒,』則合歷史之理。

〔一八〕郭注:『雖是常敎,實有諷責之旨。』案郭蓋讀作『其言雖敎,讁之實也。』成疏、王氏集解並從之。宣穎解、吳汝綸點勘並讀作『其言雖敎讁之,實也。』宣本讁作謫,謫、讁正、俗字。(讁乃謫、適二字之合書,古多借適作謫。)廣雅釋詁一:『謫,責也。』朱桂曜證補、錢穆纂箋並讀『其言雖敎讁之實也』爲句,於義爲長。『敎讁,』謂訓導督責也。

〔一九〕郭注:『當理无二,而張三條以政之,與事不冥也。』釋文:『大音泰,崔本作太。』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政字絕句,「大多政」者,郭注所謂「當理無二,而張三條以政之」也。「法而不諜,」四字爲句。列禦寇篇:「形諜成光,」釋文曰:「諜,便僻也。」此諜字義與彼同,謂有法度而不便僻也。』王氏集解:『政,正同。』案宣穎解本、馬其昶故本並從崔本大作太,作大是故書。說文:『政,正也。』法字緊承政字而言,非謂法度,法亦正也。論語憲問篇:『齊桓公正而不譎,』漢書鄒陽傳引正作法,卽法、正同義之證。諜借爲媟,方言一三:『媟,狎也。』郭注:『相親狎也。』『法而不諜,』猶『正而不媟。』蓋太多正,固不當。但當正而且媟耳。則陽篇:『夫楚王之爲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橈焉?』楚王之爲人,與衞君頗相似。佞人正德始能屈橈楚王,是猶正而且媟方可屈橈衞君矣。

〔二○〕成疏:『雖復固陋,亦幸無咎責。』案固,謂拘執。必張三條以正之,是拘執也。

〔二一〕郭注:『罪則无矣,化則未也。』案夫猶此也。下文『夫且不止,』亦同例。自是其心,謂之師心。

顏回曰:『吾无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一〕,吾將語若。有而爲之,其易邪〔二〕?易之者,暭天不宜〔三〕。』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飮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四〕。如此,則可以爲齋乎〔五〕?』曰:『是祭祀之齋〔六〕,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七〕,无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无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八〕。聽止於耳,心止於符〔九〕。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一○〕。唯道集虛〔一一〕。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一二〕;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一三〕。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无感其名〔一四〕,入則鳴,不入則止〔一五〕。无門无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一六〕,則幾矣〔一七〕

〔一〕釋文本齋作齊,云:『本亦作齋,同,側皆反,下同。』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齋。』案書鈔九○引齋作齊,下同。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元纂圖互注本亦並作齊。古多借齊爲齋。

〔二〕郭注:『夫有其心而爲之者,誠未易也。』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有下有心字,郭注云云,郭本蓋原作『有心而爲之。』其猶豈也,『其易』猶『豈易。』

〔三〕成疏:『爾雅云:「夏曰皓天。」言其氣皓汗也。』釋文:『向云:暭天,自然也。』案暭,正作暤。(或从白作皞或皡,並俗。)今本爾雅釋天作『夏曰昊天。』郭注:『言氣晧旰。』皓乃俗晧字,昊乃俗昦字,昦與暤通,說文:『春爲昦天。』莊子此『皡天,』乃天之泛稱,無關春、夏,向釋爲『自然,』是也。『皡天不宜。』謂不適合自然耳。

〔四〕成疏:『茹,食也。葷,辛菜也。』裴學海云:『唯猶已也。』(古書虛字集釋三。)案藝文類聚八二引『數月』作『三月。』

〔五〕案覆宋本『若此』作『如此。』

〔六〕案書鈔九○引『之齋』作『乃口齊。』蓋引大意。

〔七〕成疏:『志一汝心,無復異端。』案正文一下疑挩汝字,知北遊篇:『若正汝形,一汝視。』與此文例同。成疏『志一汝心,』文不成義,蓋『一汝志心』之誤錯。所據正文,一下蓋本有汝字。

〔八〕案文子道德篇:『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以耳聽者學在皮膚,以心聽者學者肌肉,以神聽者學在骨髓。』(『以耳聽者』以下,又見金樓子立言篇下。)彼言神,莊子言氣,以神聽者通達無礙,合乎以氣聽者也。

〔九〕成疏:『不著聲塵,止於聽。此釋「無聽之以耳」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聽止於耳,」當作「耳止於聽。」傳寫誤倒也,乃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言耳之爲用,止於聽而已,故「無聽之以耳」也。「心止於符,」乃申說「無聽之以心」之義,言心之用,止於符而已,故「無聽之以心」也。符之言合也,言與物合也。』案成疏『不著聲塵,止於聽。』是所據正文本作『耳止於聽。』今本作『聽止於耳。』聽、耳二字互誤也。

〔一○〕案知北遊篇:『通天下一氣耳。』『虛而待物,』待乃應待之待,空虛乃能與物相應。如明鏡無不照,止水無不鑑也。

〔一一〕郭注:『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案淮南子精神篇:『虛無者,道之所居也。』詮言篇:『虛者,道之舍也。』(之猶所也。)又僞子華子執中篇:『惟虛爲能集道。』北宮意問篇:『則道集於虛矣。』並本莊子。

〔一二〕郭注:『未始使心齋,故有其身。』奚侗云:『自係有字之誤,形相近也。下文「得使之也,未使有回也。」正與此文反應。郭注「未〔始〕使心齋,故有其身。」亦其證也。』案使與事通,國語魯語下:『大夫有貳車,備承事也。』韋注:『事,使也。』卽其證。自非有之誤,此言『自回,』下言『有回,』自、有互文,自猶有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六七、自〕條有說。)『自回』猶『有回,』此謂回未始從事於心齋之時,實有回。卽有我也。

〔一三〕案此謂從事於心齋之後,未始有回。卽忘我也。

〔一四〕案顏回所言,已盡得心齋之妙。然心齋乃實際體驗工夫,非止於言談。故孔子吿以能入遊於心齋樊籬之內,非僅觸及心齋之名而已。

〔一五〕案此謂能入則與心齋之妙相應,不能入則不能與心齋之妙相應。

〔一六〕奚侗云:『毒當爲竇,音同相叚。知北遊篇:「無門無房,」與此同義。』(節引。)錢穆纂箋引章炳麟曰:『毒,當以聲借爲竇窬等字。』案知北遊篇:『无門无房,四達之皇皇也。』此文『無門無毒,』亦取通達無礙之義。宅,喻心。『不得已』一詞,莊書習見,卽不得不然之意。此謂心齋之妙,通達無礙,由純一之心以契會不得不然之理也。

〔一七〕郭注:『理盡於斯。』案幾,庶幾,近詞也。莊子之旨,其理不竭,(天下篇。)故曰『則幾矣。』郭釋爲『理盡於斯,』則理窮矣。齊物論篇:『五者园而幾向方矣。』方猶道也,不直言『向方,』而曰『幾向方,』亦明其理不竭耳。天地篇:『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彼言『庶幾,』亦近詞也。

絕迹易,無行地難〔一〕。爲人使,易以僞;爲天使,難以僞〔二〕。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无翼飛者也〔三〕;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无知知者也〔四〕。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五〕;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六〕。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七〕,鬼神將來舍〔八〕,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九〕,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几遽之所行終〔一○〕,而況㪚焉者乎〔一一〕

〔一〕錢穆纂箋引馬其昶曰:『不行而絕迹,此出世法。行而不踐地,則入世而不爲世攖者。』案此喩避世易,入世而超世難也。

〔二〕錢穆云:『僞卽爲也。』案人與天對言,人,有待者也;天,無待者也。兩以字語助。廣雅釋詁三:『僞,爲也。』此謂爲有待所驅使,易爲;順無待而動,不易爲也。

〔三〕案有翼飛,是有待之飛。無翼飛,乃無待之飛。

〔四〕案有知之知,是有待之知。無知之知,乃無待之知。知北遊篇:『孰知不知之知!』

〔五〕釋文:『闋,司馬云:「空也。室比喩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止止」連文,於義無取。淮南子俶眞篇作「虛室生白,吉祥止也。」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誤。唐盧重元注列子天瑞篇曰:「虛室生白,吉祥止耳。」亦可證「止止」連文之誤。』王先謙云:『下止字或之之誤。』(錢穆引奚侗亦云:下止字當作之。)案說文:『闋,事已閉門也。』此闋,喩空虛之境。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此『虛室生白,』並引向秀注:『虛其心,則純白獨著。』與司馬彪注合。(晚出之管子書,有白心篇,似取莊子『虛室生白』之意。)庚桑楚篇:『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猶此言『虛室生白』也。宇與此文室,並喩心。雲笈七籤六一云:『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則吉祥止矣。』似本莊子。然則此文下止字蓋本作矣,涉上止字而誤。劉子淸神篇:『虛室生白,吉祥至矣。』止亦作矣。

〔六〕郭注:『若夫不止於當,不會於極,此爲以應坐之日,而馳騖不息也。』錢穆纂箋引馬其昶曰:『淮南「是謂坐馳陸沈。」注:「言坐行神化,疾於馳傳。」』案夫猶此也,『夫且不止,』謂吉祥來止尙且不止,卽不僅吉祥來止而已之意。馬引淮南,見覽冥篇,高注『坐行神化,疾於馳傳。』亦正莊子『坐馳』之義。下文『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正所謂『坐行神化』也。淮南子原道篇:『執玄德於心,而化馳若神。』亦符『坐馳』之義。郭注似非。

〔七〕釋文:『徇,李云:使也。』案長短經是非篇引老子曰:『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所謂使耳目內通也。於猶其也。

〔八〕成疏:『虛懷任物,鬼神冥附而舍止。』案管子心術上篇:『虛其欲,神將入舍。』

〔九〕案之下疑脫所字,下文可照。

〔一○〕釋文:『簡文云:「紐,本也。」伏戲,本又作羲,亦作犧,同。卽太暭,三皇之始也。几蘧,向云:「古之帝王也。」』馬其昶云:『「行終」猶「詣極。」』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陳碧虛音義本、趙諫議本、覆宋本、世德堂本戲皆作羲,路史前紀五引亦作羲,況下有其字。戲、羲古通,羲、犧古、今字。亢倉子農道篇:『軒皇、几蘧之理不是過也。』『不是過』亦猶『行終』矣。

〔一一〕馬其昶故引宣穎曰:』㪚,衆人。』○以上第一章。心齋之功夫與作用。空虛之心可以通鬼神、化萬物,非僅諫君而已。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一〕,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二〕。匹夫猶未可動也〔三〕,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四〕。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五〕,則必有人道之患〔六〕;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七〕。若成若不成而後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八〕。」吾食也,執粗而不臧〔九〕。爨,无欲淸之人〔一○〕。今吾朝受命而夕飮冰,我其內熱與〔一一〕?吾未至乎事之情〔一二〕,而旣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爲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一三〕!』

〔一〕釋文:『葉公子高,楚大夫,爲葉縣尹,僭稱公,姓沈,名諸梁,字子高。』案王,楚昭王。

〔二〕王氏集解引宣穎云:『貌敬而緩於應事。』案急,猶今語迫切。

〔三〕案覆宋本無也字。

〔四〕釋文:『慄,李云:懼也。』

〔五〕郭注:『夫事无小大,少有不言以成爲懽者耳。』馬其昶故引劉辰翁曰:『未有不依道而能使成就無後悔者。』奚侗云:『道,所行者也。此言事無大小,其成也必以道,少有不得其道而可以成懽者也。郭注訓道爲言,於義未允。』案若猶或也,下五若字義皆同。『寡不道以懽成,』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寡有不道以成懽。』當從之。郭注『少有不言以成爲懽者耳。』郭本蓋原作『寡有不道以成懽。』惟不當釋道爲言耳。(奚侗謂郭『訓道爲言,於義未允。』)『不道』猶『非道,』(讓王篇:『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呂氏春秋觀世篇、新序節士篇不並作非,卽不、非同義之證。)以猶而也。

〔六〕宣穎云:王將致罪。

〔七〕郭注:『喜懼戰於胷中,固已結冰炭於五藏矣。』案庚桑楚篇:『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然也。』此所謂『陰陽之患,』就心之喜懼而言也。

〔八〕案有德者能自得,成敗置之度外。語又見德充符篇。

〔九〕成疏:『執用麤飡,不暇精膳。』(郭氏集釋本疏改麤爲粗,非。)釋文:『粗音麤。』案成所據正文粗作麤,粗、麤正、假字。唐孟郊乙酉歲舍弟扶持歸興義莊居後獨止舍待替人詩:『飮食迷精麤。』本莊子,字亦作麤。

〔一○〕成疏:『淸,凉也。爨人不欲思凉,燃火不多,無熱可避之也。』釋文:『淸,字宜從冫。從氵者假借也。凊,凉也。』案郭氏集釋本成疏、釋文凉字皆改作涼,涼、凉正、俗字。之猶於也。

〔一一〕成疏:『內心燻灼。』案其猶殆也。內熱,憂心如焚也。列子黄帝篇:『怛然內熱。』

〔一二〕王氏集解引宣穎云:『未到行事實處。』案下文『行事之情,』(王氏集解:情,實也。)與此相應。至猶行也,禮記樂記:『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鄭注:『至猶行也。』『未至乎事之情,』猶言『未行乎事之實』耳。

〔一三〕案其猶試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四○、其〕條有說。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一〕:其一,命也;其一,義也〔二〕。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三〕;臣之事君,義也,无適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間〔四〕。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五〕。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六〕,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七〕。爲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八〕。丘請復以所聞〔九〕:「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一○〕,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一一〕。凡溢之類妄〔一二〕,妄則其信之也莫〔一三〕,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一四〕:「傳其常情,无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一〕成疏:『戒,法也。』案法,不可犯也。

〔二〕案列子力命篇:『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受之於天自然而然,謂之命;屬之於人不得不然,謂之義。

〔三〕郭注:『自然結固,不可解也。』案淮南子繆稱篇:『慈父之愛子,非爲報也,不可內解於心。』(朱桂曜證補亦引之。)本莊子,作『慈母』較長。又見文子微明篇,文略異,妄託爲老子語。

〔四〕郭注:『多賢不可以多君,无賢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朱子語類一二五云:『莊子說子之於親也、命也,不可解於心;至臣之於君,則曰義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他看得那君臣之義,卻似是逃不得,不奈何,須著臣服他。更無一個自然相胥爲一體處,可怪!』案臣之事君,不得不然,非自然相胥,子之愛親,自然而然,正所謂自然相胥爲一體也。朱子將君臣之義混爲親子之命,以責莊子,失之偏矣!荀子解蔽篇楊注引愼子云:『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卽郭注所本。

〔五〕案『是以』與『夫』連用,爲複語,猶『故夫』連用,申事之詞也。下單用夫字,亦申事之詞。『不擇地,』謂不擇地位高卑;『不擇事,』謂不擇事之利害。漁父篇:『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忠貞以功爲主,事親以適爲主。』

〔六〕釋文:『施,崔以豉反,云:移也。』王氏集解引王念孫云:『施讀爲移,此猶言「不移易。」晏子春秋外篇:「君臣易施。」荀子儒效篇:「充虛之相施易也。」漢書衞綰傳:「人之所施易。」義皆同。正言之則爲「易施,」倒易之則爲「施易」也。』(原引荀子句有脫誤。)

〔七〕案德充符篇亦云:『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八〕案舊讀皆從死字絕句,夫字屬下讀,孔子於葉公子高,似不必稱『夫子。』其猶或也。左成三年傳:『子其怨我乎?』其亦猶或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有說。)與此句法同。

〔九〕案廣雅釋詁一:復,語也。

〔一○〕案御覽四三○引近作邇,遠上有交字,邇猶近也。四○六引靡作磨,磨、靡古通,列子說符篇:『彊食靡角,』御覽四二一引靡作磨,卽其比。靡,古讀若摩,馬蹄篇:『喜則交頸相靡,』釋文:『靡,李云:「摩也。」一云:「愛也。」』『相靡以信,』猶言『相愛以信』耳。

〔一一〕案兩喜之言,譽言也。兩怒之言,毁言也。論衡藝增篇:『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又見劉子傷讒篇。)所以多溢美、溢惡之言也。

〔一二〕成疏:『類,似也。似使人妄構也。』案之猶則也,與下文兩則字爲互文。妄,虛構。『凡溢之類妄,』猶言『凡過度則似虛構』也。

〔一三〕郭注:『莫然疑之也。』兪樾云:『郭注曰「莫然疑之。」此說非也。「莫然疑之,」不可但謂之莫;且旣云信之,又何云疑乎!莫者,無也。猶曰莫信之也。不曰「妄則莫信之,」而曰「妄則其信之也莫。」取與上下句法一律耳。』奚侗云:『論語:「無適也,無莫也。」邢疏:「莫,薄也。」信之也薄,猶言信之不篤也。郭注「莫然疑之,」固是肊說;兪樾解莫爲無,亦覺不詞。』案郭注『莫然疑之,』(成疏本之。)奚說『信之也薄。』似並與下文『莫則傳言者殃』之義不符。旣曰『傳言者殃,』則是不信之矣。兪氏釋莫爲無,於義較長。廣雅釋言:『莫,無也。』

〔一四〕成疏:『先聖之格言。』王氏集解:『揚子法言,名因此。』

且以巧鬭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一〕;以禮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二〕。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三〕。其作始也𥳑,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四〕。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五〕。故忿設无由,巧言偏辭〔六〕。獸死不擇音〔七〕,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八〕。剋核太至〔九〕,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爲不知其然也,熟知其所終〔一○〕!故法言曰:「无遷令,无勸成〔一一〕,過度,益也〔一二〕。』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一三〕,可不愼與!且夫乘物以遊心〔一四〕,託不得已以養中〔一五〕,至矣!何作爲報也〔一六〕?莫若爲致命〔一七〕。此其難者〔一八〕!』

〔一〕成疏:『陽,喜也。陰,怒也。』釋文本泰作大,云:『音泰,本亦作泰,下同。』案宣氏解本、馬氏故本、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錢先生纂箋本皆從釋文本作大。

〔二〕案『以禮飮酒者,』淮南子詮言篇作『以慧治國者。』取義有別。漁父篇:『飮酒則歡樂。』史記滑𥡴列傳:『酒極則亂。』

〔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諒與鄙文不相對,上文云:「始乎陽,常卒乎陰;始乎治,常卒乎亂。」皆相對。而諒、鄙不相對。諒疑諸字之誤,諸讀爲都,爾雅釋地:「宋有孟諸,」史記夏本紀作明都,是其例也。「始乎都,常卒乎鄙。」都、鄙正相對。因字通作諸,又誤作諒,遂失其旨矣。淮南子詮言篇曰:「故始於都者,常大於鄙。」卽本莊子,可據以訂正。彼文大字,乃卒字之誤,說見王氏念孫讀書雜志。』

〔四〕案覆宋本言上有夫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是也。他本夫字皆錯在下文『風波易以動』上。『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乃承『夫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而言,風上不當有夫字。王氏集釋以風與波、實與喪平列,云:『如風之來,如波之起。郭嵩燾云:實者有而存之,喪者縱而舍之,實喪,猶得失也。』郭氏集釋、馬氏故亦並引郭嵩燾說。

〔五〕王念孫云:『波讀爲播,波與播古字通,禹貢:「熒波旣豬。」馬、鄭、王本竝作「熒播。」莊子人閒世篇,「風波」與「實喪」對文,言風播則易以動,實喪則易以危也。外物篇:「鮒魚對莊周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司馬彪云:「謂波蕩之臣。」「波蕩」卽「播蕩」也。』(經義述聞一七。)案王氏以波、喪爲動字,亦是一解。兩以字並語助,管子白心篇:『能若夫風與波乎?唯其所欲適。』風與波平列,亦卽『風波易動』之意。劉子愼言篇:『言者,風也。無足而行,無翼而飛,不可易也。』不涉及波。郭嵩燾釋『實喪』爲『得失,』義似較長。危借爲恑,說文:『恑,變也。』『實喪易以危,』猶言『得失易變』耳。

〔六〕郭注:『夫忿怒之作无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當耳。』釋文:『偏,崔本作諞。』朱駿聲云:『偏叚借爲諞,書秦誓馬本「惟截截善偏言,」莊子人閒世篇「巧言偏辭。」』兪樾云:「由,用也。經傳由字訓用者,不可枚舉。此當以九字爲句。設疑說字之誤,大戴記子張問入官篇:「且夫忿數者,獄之所由生也。」「忿數」與「忿說」同。禮記儒行篇:「遽數之不能終其物。」正義曰:「數,說也。」是其證也。忿怒之說無所用其巧言偏辭,故曰「忿說無由巧言偏辭。」「無由」卽「無用」也。下文「獸死不擇音,」卽申明此句之義。「無用巧言偏辭,」所謂「不擇音」也。郭氏不知由之訓用,乃曰「夫忿怒之作無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當。」是讀「故忿設無由」五字爲句。「巧言偏辭」上,必更有一由字,於義方足。是可知其非矣。』案崔本偏作諞,用本字,說文:『諞,便巧言也。』此文舊讀,皆分爲二句。兪氏讀九字爲句,固是一解。惟疑設爲說之誤,殊無據。廣雅釋詁三:『設,施也。』此謂『忿怒之施無用巧言諞辭。』文義已明,何必改字邪?

〔七〕案文選左太沖吳都賦:『獸不擇音。』劉淵林注:『左傳曰:「鹿死不擇音。」鹿困迫將死,不暇復擇出音,急之至也。凡閒暇而有好聲,逼急不擇音,獸皆然,非唯鹿也。莊子亦曰:「獸死不擇音。」』所引左傳,見文十七年。

〔八〕馬氏故引王引之曰:『茀爲艴之借字。』案王說見讀書雜志一之三逸周書官人篇。說文:『艴,色艴如也。』段注:『此當作「艴,怒色也。」孟子:「曾西艴然不悅。」趙曰:「艴,慍怒色也。」』『心厲』乃『厲心』之倒語,詩大雅桑柔:『誰生厲階,』傳:『厲,惡也。』『厲心』猶『惡心,』卽下文所謂『不肖之心』也。

〔九〕案『剋核』借爲『刻覈,』說文:『刻,鏤也。』段注:『引伸爲刻覈、刻薄之刻。』陳碧虛音義本剋作刻,記纂淵海五七引同。(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剋皆作尅,宣氏解本從之。記纂淵海五九引剋亦作尅,剋與尅同。)『刻覈太至,』猶言『逼迫太甚』耳。文中子周公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本莊子。

〔一○〕茆泮林云:『文選鮑明遠擬古詩注引司馬云:誰知禍之所終者也!』

〔一一〕案周禮秋官遂士:『王令三公會其期。』鄭注:『令猶命也。』廣雅釋詁二:『勸,助也。』此謂無改易君命,無強助成就也。

〔一二〕兪樾云:『益當讀爲溢,言過其度則溢矣。上文曰:「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是其義。劉師培云:『益乃溢省。』(下略。)

〔一三〕馬氏故引焦竑曰:『一言僨事,悔將無及。』兪樾云:『「不及改,」極言其速也。改且不及,速可知矣。上句曰「美成在久,」此云「惡成不及改,」文不一律,而義相準,言美成之久,而惡成之速也。正見惡易美難。』案徐无鬼篇:『殆之成也不給改,』與此句例同,『不給改,』猶『不及改』也。(宣穎解有說。)

〔一四〕案山木篇:『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乘物,乃能物物而不物於物。遊心者,心無所待也。

〔一五〕成疏:『不得已者,理之必然也。』案養生之道,處世之方,皆在『養中』二字。

〔一六〕案爲猶乃也,報猶當也,(說文:報,當罪人也。)『何作爲報也?』猶言『何作乃當邪?』

〔一七〕宣穎云:『但致君命,而己不與。』案爲猶能也,(此義前人未發,例見古書虛字新義〔九、爲〕條。)『致命,』謂傳達君命,此句與上文『无遷令』之意相應。

〔一八〕案其猶豈也。

○以上第二章。以無待之心傳達君命,則無所謂人道之患及陰陽之患。

顏闔將傅衞靈公大子〔一〕,而問於蘧伯玉曰〔二〕:『有人於此,其德天殺〔三〕。與之爲无方,則危吾國;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四〕。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五〕,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柰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愼之,正女身哉〔六〕!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七〕。雖然,之二者有患〔八〕。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九〕。形就而入,且爲顚爲滅,爲崩爲蹶。心和而出,且爲聲爲名,爲妖爲孽〔一○〕。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无町畦,亦與之爲无町畦;彼且爲无崖,亦與之爲无崖〔一一〕。達之,入於无疵〔一二〕

〔一〕釋文:『顏闔,魯之賢人,隱者。大子,音泰。司馬云:「蒯聵也。』

〔二〕釋文:蘧伯玉,名瑗,衞大夫。

〔三〕奚侗云:『天係夭字之誤,禮王制:「不殺胎,不殀夭。」鄭注:「未生者曰胎,方生者曰夭。殀,斷殺也。」本文夭字與殀義同。』錢穆纂箋引劉辰翁曰:『如言天生刻薄人。』案天非夭之誤,劉說得之。此謂其德性天生刻薄也。

〔四〕釋文:『方,道也。』案兩與字異義,兩之字並猶其也。國語齊語:『桓公知天下諸侯多與己也。』韋注:『與,從也。』『與之爲无方,』猶言『從其爲無道。』論語述而:『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史記孔子世家與作使。『與之爲有方,』猶言『使其爲有道。』

〔五〕吳昌瑩云:『適,但也。「其知適足以知人過,」言但知人過也。』(經詞衍釋九。)案『不知其所以過,』其讀爲己,謂不知己所以過也。德充符篇:『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兩其字亦並與己同義。

〔六〕馬氏故引晁迥曰:『人閒世提出戒、愼、正身,而世反以放達宗莊,何也?』案覆宋本哉上有也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莊子之學非放任,常言及正己之修養,屢申戒、愼、謹之義,可證。拙著莊學管闚有說甚詳。

〔七〕案此謂外形莫若遷就,內心莫若寬和。山木篇:『形莫若緣,』(成疏:緣,順也。)與此形莫若就,』義近。

〔八〕案之猶此也。下文『達之入於无疵。』亦同例。

〔九〕案遷就過深,則與彼同。故『就不欲入。』寬和過顯,則示彼小,故『和不欲出。』二語與達生篇『无入而藏,无出而陽。』義近。

〔一○〕成疏:『顚,覆也。滅,絕也。崩,壞也。蹶,敗也。與彼俱亡也。』(節引。)案兩而字並猶如也。兩且字並猶則也,(裴氏古書虛字集釋八有說。)下文『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亦與則同義。『爲聲爲名,』謂顯己聲名。『爲妖爲孽,』謂招致凶惡。禮記中庸:『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孔疏:『妖孽,謂凶惡之萌兆也。』

〔一一〕成疏:『或同嬰兒之無知;或類田野之無界畔。』(節引。)釋文:『嬰兒,李云:「喩无意也。町畦,畔埓也。无畔埓,無威儀也。」无崖,司馬云:「不顧法也。」』案三且字並與若同義。林希逸口義云:『無崖者,無涯際也。」是也。崖與涯通,養生主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釋文:『涯,本亦作崖。』秋水篇:『兩涘渚崖之間,』釋文:『崖,字又作涯。』並其比。寓言篇:『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與此句法相似,彼文乃申無待之義。此文喩化人之道無方,順而化之可也。亦取無待之義。

〔一二〕釋文:『疵,病也。』案此謂通乎此,方致於無病累也。

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一〕,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愼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二〕!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三〕?不敢以生物與之,爲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爲其決之之怒也〔四〕。時其飢飽,達其怒心〔五〕。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六〕。夫愛馬者〔七〕,以筐盛矢,以蜄盛溺〔八〕。適有蚉䖟僕緣,而拊之不時〔九〕,則缺銜、毁首碎胸〔一○〕。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一一〕,可不愼邪〔一二〕!』

〔一〕成疏:『喩顏闔欲以己之才能以當儲君之勢,何異乎螳蜋怒臂之當車轍也!』茆泮林云:『御覽九百四十六引司馬云:非不有美才,顧不勝任耳。』案螳蜋,喩顏闔,螳蜋,不量力者也。藝文類聚九七引當作拒。天地篇亦云:『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任矣。』釋文:『軼音轍。』軼、轍古、今字。韓詩外傳八:『齊莊公出獵,有螳螂舉足將搏其輪,問其御曰:「此何蟲也?」御曰:「此是螳螂也。其爲蟲,知進而不知退,不量力而輕就敵。』(又見淮南子人閒篇。)說文:『蜋,堂蜋也。』螳與螂並俗字。

〔二〕成疏:『積,蘊蓄也。而,汝也。幾,危也。』案漢書食貨志:『夫縣法㠯誘民,使入陷阱,孰積於此?』師古注:『積,多也。』『積伐而美,』猶言『多誇爾美』也。

〔三〕案虎,喩太子蒯聵。虎,難馴者也。

〔四〕案列子黄帝篇決作碎,釋文:『碎,一作決。』作決與莊子合。(參看拙著列子補正。)

〔五〕案廣雅釋言:『時,伺也。』伺,古作司,周禮地官師氏:『司王朝。』媒氏:『司男女之無夫家者。』鄭注並云:『司猶察也。』『時其飢飽,』猶言『察其飢飽。』淮南子主術篇時作適,『怒心』作『怒恚,』『怒恚』與『飢飽』對文,心疑恚之壞字。列子黄帝篇亦誤作『怒心。』

〔六〕案故猶則也。列子黄帝篇『殺者』作『殺之,』之猶者也。

〔七〕案馬,易馴者也。

〔八〕成疏:『愛馬之屎,意在貴重屎。』釋文:『矢,或作屎,同。蜄,蛤類。』案成疏所據本矢作屎,一切經音義六八、御覽七六○及九四五引矢亦皆作屎。本字作𦳊,說文:『𦳊,糞也。』矢,借字。屎,俗字。知北遊篇:『在屎溺,』釋文:『屎,本亦作矢。』亦同例。溺借爲𡲘,說文:『𡲘,人小便也。』

〔九〕成疏:『拊,拍也。適有蚉䖟羣聚緣馬,卒然拊之,意在除害。』釋文:『蚉,本或作𧊈,同。』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僕之言附也,言蚉䖟附緣於馬體也。僕與附聲近而義同,大雅旣醉篇:「景命有僕。」毛傳曰:「僕,附也。」鄭箋曰:「天之大命又附著於女。」文選子虛賦注引廣雅曰:「僕,謂附著於人。」(案今廣雅無此語,廣雅疑廣倉之譌。)』劉師培云:『顧野王玉篇糸部引此文釋之,詁僕爲附,厥義至㩁。王念孫雜志說與默符。』案卷子本玉篇糸部引『蚉䖟』作『蟁蝱,』當從之,陸佃埤雅二引䖟亦作蝱。說文、蟁蝱並訓『齧人飛蟲。』蚉乃蟁之俗,䖟卽蝱之省。釋文『蚉,本或作𧊈。』𧊈卽蟁之省。劉氏所稱玉篇,乃卷子本玉篇也。

〔一○〕成疏:馬缺銜勒,人遭蹄蹋,毁首碎胷。

〔一一〕案亡借爲忘,馬氏故引宣穎曰:『怒心忽至,忘人愛己。』釋亡爲忘,是也。

〔一二〕案馬易馴,猶有不測,而況人乎?不可不愼也!

○以上第三章。先有戒愼正己之修養,然後順人之性以化人。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一〕,其大蔽牛〔二〕,絜之百圍〔三〕。其高,臨山十仭而後有枝〔四〕。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數〔五〕。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六〕。弟子厭觀之〔七〕,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八〕。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㪚木也〔九〕!以爲舟則沉,以爲棺槨則速腐,以爲器則速毁,以爲門戶則液樠〔一○〕,以爲柱則蠧。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一一〕?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一二〕,實熟則剝,則辱〔一三〕。大枝折,小枝泄〔一四〕,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一五〕。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一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一七〕。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爲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一八〕?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一九〕!而幾死之㪚人〔二○〕,又惡知㪚木!』

〔一〕成疏:『匠是通稱,石乃私名,其人自魯適齊。社,土神也。』(節引。)釋文:『曲轅,司馬云:「曲道也。」崔云:「道名。」』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乎並作于,藝文類聚三九、御覽三九九引並同。書鈔八七兩引此文,一引乎亦作于,于猶乎也。藝文類聚八九、御覽九五八引曲轅並作曲園。櫟社樹,櫟社之樹也。見下文成疏。

〔二〕成疏作『蔽數千牛,』云:『江南莊本多言「其大蔽牛,無「數千」字,此本應錯。且商丘之木旣結駟千乘,曲轅之樹豈蔽一牛!以此格量,「數千」之本是也。』釋文:『蔽牛,李云:牛住其旁而不見。』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成玄英、文如海、李氏諸本,牛上並有『數千』二字,當從之。覆宋本亦作『其大蔽數千牛,』(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與成疏合。御覽三九九、五三二引牛上並有千字,但脫數字耳。

〔三〕釋文:『絜,約束也。李云:徑尺爲圍,蓋十丈也。』案卷子本玉篇糸部引此文,並釋之云:『絜,猶束約之也。束約其圍大小也。史記「度長絜大,比權量力。」是也。』(所引史記,見秦始皇本紀及陳涉世家。)絜,亦通作𢴲,廣雅釋詁三:『𢴲,束也。』王氏疏證云:『莊子「絜之百圍,」文選過秦論注引司馬彪注云:「絜,帀也。」漢書陳勝傳:「度長絜大。」顏師古注云:「絜,謂圍束之也。」𢴲與絜通。』翻譯名義集三引莊子音〔義〕云:『徑尺曰圍。』蓋李注,曰、爲同義。

〔四〕釋文:『十仞,小爾雅云:「四尺曰仞。」案七尺曰仞。崔本作「千仞。」或云:「八尺曰仞。」』案言『七尺』者是。說文仞下段注有說甚詳。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注、藝文類聚三九、御覽五三二引此文『十仞』皆作『千仞,』與崔本合。書鈔八七兩引此文皆作『七仞。』古書十、七二字往往相亂。

〔五〕釋文:『崔云:旁,旁枝也。』朱駿聲云:『旁,叚借爲傍。』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旁讀爲方,古字通用。尙書皋陶謨篇:「方施象刑惟明,」新序節士篇方作旁。甫刑篇:「方吿無辜於上,」論衡變動篇方作旁,並其證也。在宥篇:「出入無旁,」卽「出入無方。」此本書叚旁爲方之證。詩正月篇:「民今方殆,」鄭箋云:「方,且也。」「其可以爲舟者方十數,」言「可以爲舟者且十數」也。釋文引崔曰:「旁,旁枝也。」蓋不知旁爲方叚字,故語詞而誤以爲實義矣。』案朱氏蓋從崔說,故借旁爲傍。兪氏讀旁爲方,訓且,是也。廣雅釋詁四亦云:『旁,方也。』

〔六〕成疏:『輟,止也。匠石知其不材,行塗直過,曾不留視。』釋文:『伯,匠石字也。崔本亦作石。』茆泮林云:『文選何平叔景福殿賦注、王子淵洞簫賦注、嵇叔夜琴賦注、司馬紹統贈山濤詩注、張景陽七命注,並引司馬云:匠石,字伯。』案崔本伯作石,事文類聚前集二三引同,與上下文一律。成疏『匠石知其不材,』伯亦作石。

〔七〕馬其昶云:『舊注:飽觀。』案厭借爲󱁊,說文:『󱁊,飽也。』

〔八〕成疏:『未見材有若此怪大也。』案其猶之也。美从羊、大,美有大義。上下文皆言櫟木之大。

〔九〕郭注:『不在可用之數,故曰㪚木。』(見下文。)案荀子勸學篇:『不隆禮,雖察辯,㪚儒也。』楊注:『㪚,謂不自檢束。莊子以不材之木爲㪚木也。』不材之木,卽無用之木也。

〔一○〕釋文:『液樠,司馬云:「液,津液也。樠,謂脂出樠樠然也。」崔云:「黑液出也。」』章太炎云:『樠借爲槾,說文:「槾,𣏓也。」槾杇、漫汙,聲義同。古無漫字,以槾爲之。此又假借爲樠,司馬、崔說皆近之。』案說文:『樠,松心木。』段注:『疑有奪誤,當作「松心也。一曰,樠木也。」廣韵廿二元注曰:「松心,又木名也。」所據古本也。松心有脂,莊子所謂「液樠。」廣韵養韵釋𣓈曰:「松脂。」正樠爲松脂之誤也。』朱駿聲亦謂『樠亦誤作𣓈。』𣓈蓋樠之壞字。(郭氏集釋引李楨說,疑𣓈爲樠之或體,恐非。)如段說,則無須借樠爲槾。樠與槾通,無他例可徵。

〔一一〕郭注:凡可用之木爲文木。

〔一二〕成疏:『在樹曰果,柤梨之類。在地曰蓏,瓜瓠之徒。』奚侗云:『柤借爲樝,說文:「樝,果似梨而酢。」山海經多借柤爲樝,明本御覽三百九十九引此作樝。天運篇:「其猶柤梨橘柚邪?」亦同。』案天運篇林希逸口義本柤作樝,世說新語品藻篇注引同。(餘詳彼文校釋。)

〔一三〕案覆宋本疊剝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是也。御覽三九九引此文亦疊剝字,『實熟則剝』句,『剝則辱』句。挩一剝字,則文意不完,宣氏解本因改『則辱』爲『且辱,』愈失其舊矣。御覽引剝下有注云:『剝,擊也。』剝乃攴之借字,說文:『攴,小擊也。擊,攴也。」章太炎云:『釋名:「辱,衄也。言折衄也。」此辱字借爲衄,義爲折衄。』

〔一四〕釋文:『崔云:泄,洩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洩字之義,於此無取,殆非也。泄當讀爲抴,荀子非相篇:「接人則用抴。」楊注:「抴,牽引也。」「小枝抴,」謂見牽引也。詩七月篇:「取彼斧斨,以伐遠揚,」卽此所云「大枝折」也。又曰:「猗彼女桑,」卽此所云「小枝抴」也。鄭箋云:「女桑,少枝。」「少枝」卽「小枝」矣。猗乃掎之叚字,說文手部:「掎,偏引也。」是與抴同義。』案御覽三九九引此文有注云:『泄亦折也。』泄、抴古通,釋名釋言語:『抴,泄也。』崔謂『泄,洩同。』泄、洩正、俗字,猶抴俗作拽也。

〔一五〕釋文:『苦,崔本作枯。』朱駿聲云:『苦借爲枯。』文選宋玉風賦注引莊子佚文:『空閱(一作穴)來風,桐乳致巢,此以其能苦其性者。』(性、生古通,達生篇:『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无以爲。」淮南子詮言篇、泰族篇生並作性。淮南子精神篇:此四者天下之所養性也。』高注:『性,生也。』並其證。)亦此理也。

〔一六〕案淮南子精神篇:『莫能終其天年。』主術篇:『不能終其天年。』並本莊子。

〔一七〕案文選潘安仁馬汧督誄注引廣雅曰:『掊,捶也。』(王氏疏證補入釋言。)自古賢能才智之士,自掊擊於世俗者多矣!

〔一八〕郭注:若有用,久見伐。(覆宋本注久作必,郭氏集釋本從之。)

〔一九〕案達生篇:『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淮南子精神篇:『然則我亦物也,物亦我也,物之與物也,又何以相物也!』本人閒世篇。

〔二○〕成疏:『汝是近死之㪚人。』案墨子非儒下篇:『㪚人焉知良儒!』畢沅注:『漢書「宂食」注:「文穎曰:「宂,㪚也。」說文云:「宂,𢽳也。」則此云:「㪚人,」猶「宂人。」』宂人,卽無用之人也。

匠石覺而診其夢〔一〕。弟子曰:『趣取无用,則爲社何邪〔二〕?』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三〕,以爲不知己者詬厲也〔四〕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五〕!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六〕,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七〕!』

〔一〕釋文:『司馬、向云:診,占夢也。』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向秀、司馬彪並云:「診,占夢也。」案下文皆匠石與弟子論櫟社之事,無占夢之事。診當讀爲畛,爾雅云:「畛,吿也。」郭注引曲禮曰:「畛於鬼神。」畛與診古字通。此謂匠石覺而吿其夢於弟子,非謂占夢也。』

〔二〕案此謂櫟樹意趣取於無用,則成爲櫟社何故?(略本成疏。)

〔三〕成疏:『若,汝也。彼,謂社也。』馬氏故引姚鼐曰:『田子方篇:「默!女無言。」密、默字通,達生篇云:「公密而不應。」』章太炎云:『密借爲謐,說文:「謐,靜語也。一曰,無聲也。」此以一字斷句。』案彼,謂櫟樹,非謂社,『彼亦直寄焉。』直猶特也,焉猶耳也,謂櫟樹亦特寄於社耳。

〔四〕郭注:『言此木乃以社爲不知己而見辱病者也。』釋文:『司馬云:詬,辱也。厲,病也。』案以猶乃也,此謂『乃爲不知己之弟子所辱病也。』郭注未得其義。參看田子方篇『文王觀於臧』章『顏淵問於仲尼』一節,與此節文義相似。

〔五〕郭注:『木自以无用爲用,則雖不爲社,亦終不近於翦伐之害。』釋文:『「翦乎」崔本作「前于。」王念孫云:『幾讀爲豈,言雖不爲社,亦豈有翦伐之害乎?』(經傳釋詞五。)王引之云:『釋文曰:「乎,崔本作于。」于猶乎也。呂氏春秋審應篇曰:「然則先生聖于?」高注曰:「于,乎也。」列子黄帝篇曰:「今汝之鄙至此乎?」釋文:「乎,本又作于。」是也。』(經傳釋詞一。)案且猶則也。幾,殆也。有猶見也(猶今語被也),韓非子說難篇:『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衞君,』史記韓非傳有作見,卽其比。崔本翦作前,前乃𠝣之隸變,說文:『𠝣,齊斷也。』前、翦古、今字,俗作剪。此謂『不成爲櫟社者,則殆見翦伐乎!』也。郭注、王念孫並未得其義。

〔六〕案其猶之也。所猶自也,(達生篇:『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自猶所也。則所亦猶自也,此義前人未發。)此謂『櫟樹之自保與衆異。』蓋無用之櫟樹寄託於社以自保也。天地篇:『畢見其愼事而行其所爲,行言自爲而天下化。』『所爲』亦『自爲』也。

〔七〕宣氏解云:『義,常理。譽,言。』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書譽作喩。』馬氏故引吳汝綸曰:『義與儀同,廣雅疏證,儀、貌同義。朱駿聲說孟子「義襲」爲「貌襲。」譽,稱也。』案而讀爲爾,汝也。義讀爲儀,義、儀古、今字,儀,外貌,今語外表也。禮記表記:『君子不以口譽人。』鄭注:『譽,繩也。』孔疏:『繩可以度量於物。』『而以義譽之,』謂『汝以外貌度量之』也。卽以成爲櫟社度量之也。世德堂本譽作喩,喩,猶今語了解,義亦可通,然非此文之舊也。

○以上第四章。因㪚木寄於社以自保之理。以啓示人當以無用爲大用之道。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一〕,見大木焉,有異〔二〕。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三〕。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四〕!』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五〕;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爲棺槨〔六〕;咶其葉,則口爛而爲傷〔七〕;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八〕。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九〕。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一○〕!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一一〕。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一二〕;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一三〕;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一四〕。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片〔一五〕,此材之患也〔一六〕。』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一七〕,與豚之亢鼻者〔一八〕,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一九〕。此皆巫祝以知之矣〔二○〕,所以爲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爲大祥也〔二一〕

〔一〕成疏:『伯,長也,卽南郭子綦也。商丘,地名,在梁、宋之域。』釋文:『南伯,李云:「卽南郭也。伯,長也。」商之丘,司馬云:「今梁國睢陽縣是也。」』案大宗師篇成疏、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此,南伯並作南郭。伯、郭聲近相通,齊物論篇:『南郭子綦隱几而坐,』徐无鬼篇作南伯,(參看經義述聞九引王念孫說。)大宗師篇:『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文選范蔚宗樂遊應詔詩注引作南郭,並其比。商之丘,成疏作商丘,之,語助。

〔二〕案史記魯世家:『羣臣不能事魯君,有異焉。』(又見左昭二十六年傳。)集解引服虔曰:『異猶怪也。』

〔三〕郭注:『其枝所陰,可以隱芘千乘者也。』成疏:『連結車乘,可庇駟千匹馬也。』釋文:『芘,字亦作庇。藾,崔本作賴,向云:「蔭也,可以蔭芘千乘也。」李同。』奚侗云:『此文當作「將隱芘其所藾。」說文:「隱,蔽也。」芘借爲庇,爾雅釋言:「庇、庥,蔭也。」釋文引舍人曰:「庇,蔽也。」隱、蔽同義,所以用作連語。藾,釋文:「向云:蔭也。」蓋謂結駟千乘,將隱蔽於其所蔭之下也。郭注:「其枝所蔭,可以隱芘千乘。」可證郭所見本正作「將隱芘其所藾」也。闕誤引張君房本亦作「將隱芘其所藾。」今本「將隱」誤倒,當據以乙正。』案『隱將』乃『將隱』之誤倒,奚氏從張君房本乙正,是也。將猶直也,其猶於也。謂直隱蔽於所蔭之下也。(漢書伍被傳:『臣將爲大王畫計耳。』史記淮南列傳將作直,卽將、直同義之證。田子方篇:『措杯水其肘上。』其亦與於同義。)成疏『可庇駟千匹馬也。』(郭氏集釋本改庇爲芘。)是成本芘作庇,藝文類聚八八、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此亦並作庇,藾並作類。庇、芘正、假字,朱駿聲已有說。類蓋賴之形誤,崔本作賴,藾、賴正、假字。

〔四〕案藝文類聚八八、御覽九五二、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此皆作然,然猶此也。文中子魏相篇:『是必有異人者也。』句法本此。

〔五〕釋文:『拳,本亦作卷。』朱駿聲云:『拳,叚借爲卷。』案逍遙遊篇:『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釋文:『卷,本又作拳。』與此同例。

〔六〕成疏:『軸解者,如車軸之轉,謂轉心木也。』錢穆纂箋引嚴復曰:『軸解者,木橫截時,見其由心而裂至於外也。』案覆宋本視作見,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軸,蓋今所謂年輪。

〔七〕案咶,俗舓字。說文:『舓,以舌取食也。』藝文類聚、御覽、事文類聚引口皆作舌。

〔八〕釋文:『狂酲,李云:狂如酲也。病酒曰酲。』案御覽、事文類聚引酲並作醉。

〔九〕案於猶如也。記纂淵海一引於下有如字,疑淺人所加。

〔一○〕馬其昶云:『以,用也。』案神人妙用不測,故能用此不材。韓渥驛步詩:『高情自古多惆悵,賴有南華養不材。』不材之妙用,所啓示於人者多矣。

〔一一〕釋文:『荆氏,地名也。一曰,里名。」宜楸、柏、桑,崔云:「荆氏之地,宜此三木。」李云:「三木,文木也。」』案郭氏集釋釋文,楸作秋,引盧文弨曰:『今本書秋作楸。』宋刊本、世德堂本釋文並作楸。秋亦借爲楸。

〔一二〕釋文:『拱把,司馬云:「兩手曰拱,一手曰把。」「狙猴之杙,」李云:「欲以栖戲狙猴也。」』成疏:『杙,橜也。』奚侗云:『杙,古作弋,與樴同訓。說文:「弋,橜也。樴,弋也。」爾雅釋宮:「樴謂之杙。」周禮牛人:「以授職人。」注:「職讀爲樴,可以繫牛。」此言「求狙猴之杙,」謂求可以繫狙猴者耳。』案杙乃弋之借字。說文弋、橜互訓,廣雅釋宮:『橛,杙也。』王氏疏證云:『凡木形之直而短者謂之橛。』卽斷木也。

〔一三〕釋文:『三圍,崔云:「圍,環八尺爲一圍。」麗,司馬云:「小船也。」又「屋檼也。」』朱駿聲云:『李注:「環八尺爲一圍。」又「絜之百圍。」李注:「徑尺爲圍。」『王念孫云:『名,大也。禮器:「因名山升中於天。」鄭注曰:「名猶大也。」「求高名之麗者斬之,」謂求高大之麗者用此木也。』(禮記述聞。)馬氏故引吳汝綸曰:『麗與欐同。』奚侗云:『釋文麗,司馬云:「又屋檼也。」當從之。釋名:「檼,棟也。」爾雅釋宮郭注:「屋檼曰棟。」是檼與棟同。麗或作欐,列子力命篇:「居則連欐。」注:「屋棟也。」又湯問篇:「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本書秋水篇:「梁麗可以衝城。」梁麗猶言梁棟也。』案釋文『又屋檼也。』當是陸德明說,非司馬注。釋名釋宮室:『檼,或謂之棟。』廣雅釋宮:『檼,棟也。』奚氏誤廣雅爲釋名。列子力命篇:『居則連欐。』釋文:『欐音麗,屋棟也。』本書秋水篇:『梁麗可以衝城。』釋文:『司馬云:「梁麗,小船也。」崔云:「屋棟也。」』司馬注梁字,疑涉正文而衍,本篇司馬注可證。麗當釋爲『屋棟』較長。釋麗爲『小船,』則麗與𦫈通,廣雅釋水:『𦫈,舟也。』方言、說文𦫈作欚,方言欚爲小舸,說文欚爲大船。王氏廣雅疏證有說甚詳。

〔一四〕成疏:『禪傍,棺材也。』釋文:『崔云:「禪傍,棺也。」司馬云:「棺之全一邊者,謂之禪傍。」』朱駿聲云:『禪,叚借爲匰,莊子「求禪傍者,」釋文:「棺也。」按楄字之轉注。』章太炎云:『「禪傍」爲棺,必有所據。尋說文:「楄部,方木也。春秋傳曰:楄部薦榦。」今傳作「楄柎。」杜說爲「笭牀,」失之。「楄柎」聲轉爲「便房,」柎之爲房,猶泭之爲方、爲舫也。漢書霍光傳:「賜梓宮、便房、黄腸、題湊各一具。」「便房」音小變則爲「禪傍。」然謂「全一邊,」則非也。人竝名其木曰「沙方。」「沙方」又「禪傍」之轉。』案禪宜借爲匰,如朱說。『禪傍』當連讀,則如章說。覆宋本、世德堂本禪並作樿,成疏『樿旁,棺材也。』字亦作樿。(傍作旁,乃借字。)晚出之本自宣氏解本以下皆作樿,樿亦借爲匰。

〔一五〕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中道』下皆無之字,蓋涉上下文之字而衍。淮南子精神篇:『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而中道夭於刑戮者,何也?』(文子九守篇『壽命』作『天年。』)可爲旁證。宣氏解本删之字,是也。王氏集解不知之爲衍文,而臆改爲已,非也。

〔一六〕宣解云:『子綦口中,帶敍一事反襯。』案子綦之言止此。

〔一七〕馬氏故云:『羅勉道曰:「解祠,見郊祀志。」吳汝綸曰:「淮南:禹之爲水,以身解於陽盱之河。」』案漢書郊祀志:『古天子常以春解祠。』顏師古注:『解祠者,謂祠祭以解罪求福。』吳氏所引淮南,見脩務篇,高注:『爲治水解禱,解讀解除之解。』論衡解除篇:『世信祭祀,謂祭祀必有福;又然解除,謂解除必去凶。』覆宋本『之以』二字誤倒。

〔一八〕釋文:『亢,崔云:仰也。』

〔一九〕成疏:『古者將人沈河以祭河伯,西門豹爲鄴令,方斷之。卽其類是也。』錢穆先生云:『莊子在西門豹後,蓋此風不止於鄴。』案適借爲擿,卽今投擲字。『適河,』猶言『投河』也。西門豹鄴水投巫事,詳史記褚少孫補滑𥡴列傳。

〔二○〕王先謙云:以、已同。

〔二一〕案神人妙用不測,故能以不祥爲大祥。

○以上第五章。由不材推論不祥,以啓示全生之道。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一〕,會撮指天〔二〕,五管在上,兩髀爲脇〔三〕。挫鍼治繲,足以餬口〔四〕;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五〕。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六〕;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七〕;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八〕。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九〕

〔一〕釋文:『支離疏,司馬云:「形體支離不全貌。疏:其名也。」頂,本作項。司馬云:「言脊曲頸縮也。淮南曰:脊管高於頂也。』案支離疏,忘形之人也。假託姓支離名疏耳。至樂篇有支離叔,成疏:『謂支體離析,以明忘形也。』覆宋本齊作臍,大宗師篇稱子輿『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成疏齊亦作臍,古多以齊爲臍。彼文釋文云:『頂,本亦作項。』與此釋文所稱『作項』之本合。淮南子精神篇稱子求『脊管高于頂。』卽司馬所引淮南所本。(兪樾平議謂『子求當作子來。』)

〔二〕釋文:『崔云:「會撮,項椎也。」司馬云:「會撮,髻也。古者髻在項中,脊曲頭低,故髻指天也。」』郭氏集釋引李楨曰:『崔云:「會撮,項椎也。」說是。(大宗師篇:「句贅指天。」李云:「句贅,項椎也。其形如贅。」證知崔說是。)素問刺熱篇:「項上三椎陷者中也。」王注:「此舉數脊椎大法也。」沈氏彤釋骨曰:「項大椎以下二十一椎,通曰脊骨,曰脊椎。」崔知會撮是此者,難經四十五難:「骨會大杼。」張注:「大杼,穴名,在項後第一椎。兩旁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故骨會於大杼。」據此,知會撮正從骨會取義,又在大椎之間,故曰項椎也。」司馬訓髻,是別一義。詩小雅:「臺笠緇撮。」傳云:「緇撮,緇布冠也。」正義曰:「言撮,是小撮持其髻而已。」據此,則以會撮爲髻,當亦是小撮持其髮,故名之。會與䯤通,說文:「䯤,骨擿之可以會髮者。」衞風:「會弁如星,」許氏引作䯤。周禮:「會五采玉琪,」注:「故書會作䯤。」又士喪禮:「鬠笄用桑,」疏云:「以髻爲鬠,取以髮會聚之意。」會與鬠亦通。』奚侗云:『會借爲鬠,髺之異文也。說文:「髺,絜髮也。」亦作括,士喪禮:「主人髺髮,」鄭注:「古文髺作括。」戴記作「括髮。」又士喪禮:「鬠笄用桑,」賈疏:「以髺爲鬠,義取以髮會聚之意。」淮南精神訓:「燭營指天,」高注:「燭營讀曰括撮。」蓋亦以括爲髺也。漢書司馬遷傳:「撮名法之要,」師古曰:「撮,總取也。」「總取」與「會聚」之意相類。單言之則曰鬠,複言之則曰「撮鬠。」釋文引司馬云云,最得其義。』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會下引莊子此文,已云:『會叚借爲䯤。』又於䯤字下云:『字亦作鬠。』是以鬠爲䯤之異文。鬠當是髺之異文。說文髺(本作䯺)下段注有說。據寓言篇:『向也括,而今也被髮。』釋文引司馬云:『括,謂括髮也。』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括下有撮字,成疏:『撮,束髮也。』是成本亦有撮字。有撮字乃複言之,如奚侗說。括或作『括撮,』與『被髮』對言,『括撮』與此作『會撮』同。然則司馬釋『會撮』爲髻,爲得之矣。

〔三〕釋文:『李云:「管,腧也。五藏之腧皆在上也。」司馬云:「脊曲髀豎,故與脇並也。」』案『五管,』五臟之腧穴也。』腧,古作兪,素問欬論王注引靈樞經:『脈之所注爲兪。』是腧卽血管矣。

〔四〕釋文:『挫鍼,崔云:「〔挫,〕案也。司馬云:「挫鍼,縫衣也。」治繲,司馬云:「浣衣也。」向同。崔本作𦇫,音綫。』案崔釋挫爲案,案借爲按,抑也。(說文:抑,按也。)繲,當從崔作𦇫音綫爲長,『挫鍼治𦇫』爲一事,謂縫衣也;下文『鼓筴播精』爲一事,謂篩米也。解,俗書作觧,與鮮形近,往往相亂,(禮記月令:『季夏行春令,則穀食鮮落。』呂氏春秋季夏紀鮮作解。墨子節葬篇:『越之東有輆沭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魯問篇解作鮮,並其比。)蓋𦇫誤爲󶟉,復易爲繲耳。

〔五〕釋文:『鼓筴,司馬云:「鼓,簸也。小箕曰筴。」精,如字。一音所,字則當作數。精,司馬云:「簡米曰精。」崔云:『播精,卜卦占兆也。「鼓筴播精,」言賣卜。』朱駿聲云:『筴,叚借爲匧。(播,叚借爲簸。)』案舊鈔本文選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象贊陸注引筴作篋,篋卽匧之或體。天運篇:『夫播穅眯目,』播亦借爲簸。說文:『精,擇米也。』段注:『莊子曰:「鼓筴播精,」司馬云:「簡米曰精。」簡卽柬,俗作揀者是也。』王念孫云:『精當爲糈,字之誤也。釋文:「精,如字,一音所,字則當作糈。」是糈與精字形相似而易譌也。郭璞注南山經曰:「糈,先呂反,今江東音所。」說文:「糈,糧也。」』(墨子公孟篇雜志。釋文『字則當作數』句有誤,王氏改引作『字則當作糈。』疑是。)馬氏故引王應麟曰:『文選注作「播糈。」』案文選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贊李注引精作糈,並云:『糈音所。』與釋文『一音所』合。音所固當作糈,惟據司馬注『簡米曰精,』釋文又引崔注『播精,卜卦占兆也。』然則作精之本或較早矣。

〔六〕成疏:『攘臂遨遊,恃其無用。』案覆宋本臂下有『而遊』二字,成疏『攘臂遨遊,』則有『而遊』二字是。(道藏成疏本已脫此二字,與他本同。)白帖二二引臂下有遊字,蓋略而字。

〔七〕郭注:『不任作役故。』(覆宋本注『作役』作『徭役。』)王氏集解引宣云:『不任功作。』

〔八〕釋文:『司馬云:六斛四斗曰鍾。』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舊本六譌斛。』

〔九〕成疏:『夫支離其形,猶忘形也;支離其德,猶忘德也。夫忘形者,猶足以養身終年,免乎人間之害,何況忘德者邪!』案抱朴子博喩篇:『支離其德者,苦而必安。』夫支離其形者,已能苦而必安;支離其德者,其德不形。『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德充符篇。)豈僅能安於苦邪?

○以上第六章。忘形已可養身盡年。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一〕!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二〕。天下有道,聖人成焉〔三〕;天下无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四〕。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五〕。已乎已乎,臨人以德〔六〕;殆乎殆乎,畫地而趨〔七〕!迷陽迷陽,无傷吾行〔八〕!吾行郤曲,无傷吾足〔九〕。』山木,自𡨥也;膏火,自煎也〔一○〕。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一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一二〕

〔一〕兪樾云:『如、而古通用,此如字當讀爲而,而卽爾也,蓋指鳳而言。』馬其昶云:『如猶乃也。』(章太炎說同。)奚侗云:『如叚作而,漢石經論語:「鳳兮鳳兮,何而德之衰也!」與此文正相同,而、如古本通用。』案如當釋爲乃,漢石經論語(微子篇)如作而,阮元校勘記已云:『如與而古字通。』而亦猶乃也。

〔二〕案論語作『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漢石經、皇侃本、高麗本諫下、追下並有也字,阮元有說。)舊鈔本文選袁彥伯三國名臣序贊注引論語上句作『往者不可及,』與莊子此文作『往世不可追,』義較合。呂氏春秋聽言篇引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與莊子兩句並較合。

〔三〕王氏集解引蘇輿曰:『莊引數語,見所遇非時。苟生當有道,固樂用世。不僅自全其生矣。』案成謂成化,生謂全生。天地篇:『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无道,則脩德就閒。』與此文義相符。文中子關朗篇亦云:『天下有道,聖人推而行之;天下無道,聖人述而藏之。』

〔四〕案論語公冶長篇:『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孔子所稱南容之言,亦合乎接輿之意也。

〔五〕案國語晉語六:『范文子曰: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福無所用輕,禍無所用重。』然而知載輕福、避重禍者寡矣。劉子防慾篇:『內疾之害,重於太山,而莫之避。』本莊子。

〔六〕案『臨人以德,』謂露德。山木篇大公任語孔子『得行而不名處。』(成疏得作德,古通。釋名釋言語:名,明也。)勸孔子勿露德也。

〔七〕馬其昶云:『案擇地而蹈,謂行不由徑。』案『畫地而趨,』謂露迹也。山木篇大公任語孔子『削迹捐勢,』勸孔子勿露迹也。

〔八〕奚侗云:『困學紀聞:「胡明仲云:荆楚有草,叢生修條,四時發穎,春夏之交,花亦繁麗。條之腴者,大如巨擘,剝而食之,其味甘美,野人呼爲迷陽,其膚多刺,故曰無傷吾行。」以迷陽爲草名,上下語皆相應。』案明陳懋仁庶物異名疏二一引此文,稱楚志亦載胡明仲說。此可備一解,然恐非莊子本意也。『迷陽迷陽,无傷吾行。』承上文『已乎已乎,臨人以德』而言,『迷陽』猶韜光也。

〔九〕釋文:『郤,去逆反,字書作󰸙。廣雅云:󰸙,曲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云:『案今說文、廣雅俱作𨒅。』王念孫云:『說文:「𨒅,曲行也。從辵只聲。」玉篇音「邱戟切。」說文又云:「𠃊(讀若隱),匿也。象𠃊曲隱蔽形。」莊子:「吾行郤曲。」釋文:「郤,字書作𨒅。」「卻曲」卽𨒅曲也。』(見漢書韓安國傳雜志。王氏引釋文,改󰸙爲𨒅。)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吾行郤曲,』作『郤曲郤曲,』高士傳同,與上『迷陽迷陽』對文,當從之。今本『郤曲』作『吾行,』涉上『无傷吾行』而誤。『郤曲郤曲,无傷吾足。』承上文『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而言。『郤曲,』謂晦迹也。

〔一○〕案困學紀聞一○:『太平御覽引蘇子曰:膏以明自焫。』(御覽九八三明本作肥。)御覽四五九引韓子佚文:『膏燭以明自鑠。』(又見淮南子繆稱篇、文子上德篇。)金樓子立言篇下:『膏以明而自煎。』山木篇所謂『豐狐文豹,皮爲之災。』亦猶是也。

〔一一〕案御覽七六六引兩故字下並有人字。

〔一二〕案高士傳莫作不,義同。逍遙遊篇、外物篇並載惠施、莊子有用、無用之辯。莊子固深知無用之妙用者也。趙蕤長短經有用無用篇、洪邁容齋續筆一二有『無用之用』條,並可參。○以上第七章。因有用之患以明無用之用。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癸亥中秋前一日脫稿。)

德充符第五

郭注:『德充於內,物應於外,外內玄合,信若符命,而遺其形骸也。』案『德充符,』謂德充於內之符驗也。德充於內者形忘於外,忘形然後能應化,此其符驗矣。

魯有兀者王駘〔一〕,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二〕。常季問於仲尼曰〔三〕:『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敎,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四〕。固有不言之敎,无形而心成者邪〔五〕?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六〕。丘將以爲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七〕。』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八〕。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九〕,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一○〕。審乎无假,而不與物遷〔一一〕,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一二〕。』

〔一〕釋文:『李云:「刖足曰兀。」駘音臺。』奚侗云:『兀借爲𧿁,𧿁爲跀之或體。說文:「跀,斷足也。」下文婁見兀字,亦同。』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此文及李注,已云:『兀,叚借爲跀。』莊子中假託人名,大都有深意,王駘以駘爲名。後哀駘它,以哀駘爲姓。廣雅釋言:『駑,駘也。』駘借爲嬯,說文:『嬯,遲鈍也。』齊物論篇:『聖人愚芚。』(芚乃萅之省,萅借爲鈍,彼文有說。)駑駘、遲鈍、愚芚,義並相近。

〔二〕郭注:弟子多少敵孔子。

〔三〕成疏:『姓常名季,魯之賢人。』釋文:『常季,或云:孔子弟子。』

〔四〕案則陽篇言聖人『不言而飮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淮南子俶眞篇:『坐而不敎,立而不議,虛而往者實而歸,故不言而能飮人以和。』兼本德充符、則陽二篇之文也。

〔五〕案知北遊篇:『聖人行不言之敎。』本老子二章。『无形』猶『忘形。』

〔六〕王念孫云:『直之言特也。直與特古同聲而通用。呂氏春秋忠廉篇:「特王子慶忌爲之賜而不殺耳。」高注:「特猶直也。」鄘風柏舟:「實維我特。」韓詩特作直。史記叔孫通傳:「吾直戲耳。」漢書直作特。』(史記畱侯世家雜志。)王引之亦云:『直猶特也。』(經傳釋詞六。)

〔七〕郭注:『天下之所不能遠,奚但一國而已哉!』成疏:『奚,何也。』裴學海云:『郭注:「假,但也。」字或作暇,韓詩外傳十:「吾則死矣,奚暇老哉?」』(古書虛字集釋五。)

〔八〕釋文:『王,于況反。李云:「勝也。」崔云:「庸,常人也。」』案王乃暀之借字,今字作旺。養生主篇:『神雖王,不善也。』與此王字同義,彼文引朱駿聲有說。

〔九〕案與猶爲也,下同。淮南子精神篇作『死生亦大矣,而不爲變。』本書田子方篇亦云:『死生亦大矣,而无變乎己。』抱朴子廣譬篇:『死生大矣,而不以改其守。』文中子周公篇:『死生一矣,不得與之變。』並本莊子。

〔一○〕釋文:『墜,本又作隊。』案隊、墜正、俗字。(達生篇:『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釋文:『墜,字或作隊。』與此同例。)遺與隊爲互文,遺借爲隤,說文:『隤,下隊也。』淮南子作『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抮抱矣。』(高注:抮抱,猶持著也。言不以天地養育萬物,故強與持著守其純熟也。)取義似更進一層。

〔一一〕馬氏故引王念孫曰:『淮南作「無瑕。」』案王念孫云:『瑕、假聲相近,故字亦相通。淮南精神篇:「審乎無瑕,」莊子瑕作假,檀弓公肩假,漢書古今人表作公肩瑕,是其證。』(史記鄭世家雜志。)淮南子『無瑕,』文子九守篇(守樸)從莊子作『無假。』瑕卽假之借字,假乃假借之假,無所假借,故『不與物遷。』下文『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守其宗,』亦卽無所假借也。天道篇亦云:『審乎无假,而不與物遷。』(今本物誤利。)鶡冠子王鈇篇云:『不見異物而遷。』文義略別。

〔一二〕錢穆纂箋引奚侗曰:『周語:「命,信也。」信物之化,卽順其自然。』案廣雅釋詁三:『命,名也。』釋名釋言語:『名,明也。』『命物之化,』猶言『明物之化。』淮南子作『見事之亂,』『見事』與『明物』義符,詩大雅烝民:『有物有則。』毛傳:『物,事也。』文子從莊子亂作化,亂、化亦同義,漢書終軍傳:『上亂飛鳥。』師古注:『亂,變也。』呂氏春秋順民篇:『湯達乎鬼神之化。』高注:『化,變也。』天道篇『守其宗』作『守其本,』宗、本同義。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宗下有者字。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一〕。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三〕。』常季曰:『彼爲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四〕,物何爲最之哉〔五〕?』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六〕,唯止能止衆止〔七〕。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靑靑;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八〕。幸能正生,以正衆生〔九〕。夫保始之徵〔一○〕;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一一〕。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一二〕,而況官天地,府萬物〔一三〕,直寓六骸,𧰼耳目〔一四〕,一知之所知〔一五〕,而心未嘗死者乎〔一六〕!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一七〕。彼且何肯以物爲事乎〔一八〕!』

〔一〕馬氏故引陳澧曰:『莊子云「萬物皆一,」託爲孔子語;又云「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託爲顏子語。橫渠西銘卽此意。』案記纂淵海五六及六一引視並作眡,眡,古視字。阮籍達莊論、盧重玄列子黄帝篇注引『肝膽』上、『萬物』上並有則字,『皆一』並作『一體。』淮南子俶眞篇楚、越作胡、越,『皆一』作『一圈。』高注:『肝膽喩近,胡、越喩遠。圈,陬也。』抱朴子嘉遯篇:『離同則肝膽爲胡、越,合異則萬殊而一和。』蓋直本淮南子。張橫渠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與莊文意近。

〔二〕案全德之人,耳目內通,無動於聲色也。『德之和,』卽全德。下文『德者,成和之脩也。』『成和,』複語,成亦和也。淮南子『德之和』作『精神之和。』文子精誠篇從之。

〔三〕案田子方篇:『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爲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爲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地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可發明此文之義。

〔四〕郭注:『〔彼爲己以其知,〕嫌王駘未能忘知而自存。〔得其心以其心,〕嫌未能遺心而自得。』兪樾云:『「以其知得其心」句,「以其心得其常心」句,兩句相對。「彼爲己」三字,總冒此兩句。郭讀「彼爲己以其知」爲句,「得其心以其心』爲句,而以『得其常心」四字屬下讀,失之。』案兪說是。褚伯秀義海纂微引呂惠卿斷句已如此。並云:『虛齋(趙以夫)、無隱(范玄應)皆宗呂義,今從之。』羅勉道循本斷句亦同。此謂王駘內通之修養,以其分別作用之知,得其起分別作用之心,更以其起分別作用之心,得其無分別作用之常心也。

〔五〕釋文:『最,司馬云:聚也。』王念孫云:『最當爲冣(才句切),冣與聚聲義皆同。說文:「冣,積也。從冂(莫狄切)取,取亦聲。」徐鍇曰:「古以聚物之聚爲冣。」世人多見最,少見冣,故書傳冣字皆譌作最。』(經義述聞二四,隱元年公羊傳『會猶最也』條。)

〔六〕釋文:『「流水」崔本作「沫水,」云:沫,或作流。』(郭氏集釋沫並誤沬。)案淮南子俶眞篇:『人莫鑑於沫雨,而鑑於止水者,以其靜也。』(今本『沫雨』誤『流沫。』)說山篇:『人莫鑑於沫雨,而鑑於澄水者,以其休止不蕩也。』(高注:『沫雨』或作『流潦。』)卽本莊子,流並作沫,與崔本合。王念孫云:『「沫雨」者,「流雨」之譌也。流,隸或作,(見魯相史晨饗孔廟後碑。)形與沫相似,因譌爲沫。莊子德充符篇崔譔本流作沫,亦是字之譌。』(淮南子俶眞篇雜志。)文子九守篇(守淸)及上德篇、劉子新論淸神篇沫亦並作流,流與止(或澄)相對。

〔七〕成疏:『唯,獨也。唯止是水本凝湛,能止是留停鑑人,衆止是物來臨照。』案淮南子說山篇:『唯止能止衆止。』本此。此謂惟靜止乃能停留一切歸止者也。

〔八〕郭注:『言特受自然之正氣者至希也,下首則唯有松柏,上首則唯有聖人。』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作『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靑靑;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較今本多七字,文意完好,與郭注亦相符。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莊子佚文:『四時常保其靑靑。』

〔九〕案淮南子繆稱篇:『聖人正身直行,衆邪自息。』與此文意相似。

〔一○〕釋文:『李云:徵,成也。終始可保成也。』案『保始之徵,』猶言『保始之成。』淮南子覽冥篇發明此句之義,作『夫全性保眞,不虧其身,遭急迫難,精通于天,若乃未始出其宗者,何爲而不成。』成字卽釋徵字也。

〔一一〕案『保始之徵;不懼之實。』二句平列。『勇士』云云,專承『不懼之實』而言。釋文:『九軍,崔、李云:天子六軍,諸侯三軍,通爲九軍也。』淮南子作『三軍。』

〔一二〕案將猶特也。(天下篇:『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日本舊鈔卷子本特作將。漢紀七:『上曰:吾將苦之耳。』史記淮南列傳將作特。並將、特同義之證。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六○、將〕條有說。)淮南子將作直,直亦猶特也。(直、特同義,前已有說。)『自要』猶『自成』也。(呂氏春秋𥳑選篇:『以要甲子之事於牧野。』高注:要,成也。)上言『保始之徵,』謂保始者之成。此則言不懼者(勇士)之成也。

〔一三〕成疏:『綱維二儀曰「官天地。」苞藏宇宙曰「府萬物。」』王孝魚集釋云:『唐寫本官作宮。』案淮南子作『又況夫宮天地,懷萬物。』(高注:以天地爲宮室,懷猶囊也。)文子精誠篇從莊子宮作官,懷作府。唐寫本莊子官作宮,則與淮南子合。惟據上文『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郭注:『浩然大觀者,官天地,府萬物。』卽本此文,則郭本原必以官、府對文矣。在宥篇:『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成疏以藏爲『藏府。』)官、藏對文,猶此以官、府對文也。劉子愼言篇:『口舌者,患禍之官,亡滅之府也。』亦以官、府對文。天地篇:『萬物一府。』

〔一四〕章太炎云:『上言「官天地,府萬物。」官、府同物也,則寓、象亦同物。郊祀志:「木寓龍一駟,木寓車馬一駟。」寓卽今偶像字,「偶六骸,像耳目。」所謂「形如槁木」也。』案章說是,淮南子寓正作偶。田子方篇:『當是時,猶象人也。』與此象字同,今字作像。

〔一五〕成疏:『知與不知,通而爲一。』案淮南子作『觀九鑽一,知之所不知。』兪樾云:『九、一皆以數言也。數始於一而極於九,至十則復爲一矣。「觀九鑽一,」言所觀覽者多,而所鑽揅者少也。』九、一並舉,古書習見。(拙著史記齊世家斠證有說。)九進則爲十,至十復歸一,『觀九鑽一,』似謂觀數之極於九,進而鑽揅一也。莊子無『觀九鑽一』句,『知之所不知,』作『一知之所知。』淮南子當據莊子補一字,『觀九鑽一』句,『一知之所不知』句。(今本一字誤不疊。)莊子當據淮南子補不字,『一知之所不知,』之猶與也,(經傳釋詞九有例。)謂一知與所不知也。成疏『知與不知,通而爲一。』是其義矣。

〔一六〕淮南子高注:『心未嘗死者,謂心生與道同也。』案不死之心,卽『常心。』

〔一七〕釋文:『假,徐音遐,讀連上句,人字向下。』褚伯秀云:『登遐,文義顯明,謂得此道者,去留無礙,而昇於玄遠之域也。續考列子周穆王篇「登假」字,並讀同遐,可證。』案假,徐音遐。假、遐古通,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引莊子云:『其死登遐,三年而形遯。』(大宗師篇釋文引崔本有此文,郭本無之。)事文類聚前集四九引作『登假,』亦其證。假、遐並霞之借字,墨子節葬篇:『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焚之,燻上,謂之登遐。』(又見列子湯問篇。)劉子風俗篇作『昇霞。』(登、昇同義,昇,俗升字。爾雅釋詁:登,升也。)楚辭遠遊:『戴營魄而登霞兮,』亦用本字。淮南子齊俗篇:『其不能乘雲升假亦明矣。』『升假』與『乘雲』對言,『升假』猶『登霞』也。此文『擇日而登假,』謂擇日而升於玄遠之域也。(如褚說。)抱朴子論仙篇:『登遐遂往,不返於世。』亦謂升於玄遠之域也。『人則從是,』馬氏故引吳汝綸曰:『是猶之也。』

〔一八〕案逍遙遊篇:『孰肯以物爲事!』淮南子俶眞篇:『孰肯分分然以物爲事也!』又云:『孰肯解構人閒之事以物煩其性命乎!』(說互詳逍遙遊篇。)

○以上第一章。德充而物自聚。

申徒嘉,兀者也〔一〕,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无人〔二〕。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三〕。』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四〕?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五〕?』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六〕?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七〕!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八〕,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无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九〕,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一〕釋文:『申徒嘉,李云:申徒氏,嘉名。』案御覽四○四及七○九、事文類聚前集二三引申徒皆作申屠,徒、屠古通。漢初亦有申屠嘉(漢書有傳),或慕此申屠嘉之爲人,而與之同姓名與?兀借爲跀,重文作𧿁,斷足也。說文跀下段注有說。

〔二〕成疏:『姓公孫,名僑,字子產,鄭之賢大夫也。』釋文:『无人,雜篇作瞀人。』案史記循吏列傳:『子產者,鄭之列大夫也。』御覆四○四、七○九引无人並作瞀人,无、瞀古通,田子方篇:『列御寇爲伯昏无人射,』御覽七四五引作瞀人,卽其比。釋文所稱雜篇,指列御寇篇,彼篇成疏:『伯昏瞀人,隱者之徒也。』

〔三〕郭注:羞與刖者並行。(刖乃跀之借字。)

〔四〕案其猶抑也。

〔五〕宣穎云:執政,子產自稱。違,避也。齊,同也。

〔六〕王引之云:『如猶於也,言先生之門,固無執政於此也。』(經傳釋詞七。)裴學海云:『固,當也。焉,而也。如,似也。言當有執政而似此乎?言其不當有也。經傳釋詞訓如爲於,失之。』(古書虛字集釋二及五。)案固猶乃也,焉猶者也,如猶似也。言先生之門,乃有執政者似此哉?呂氏春秋士節篇:『說晏子之義,而當乞所以養母焉。』說苑復恩篇焉作者,(古書虛字集釋二有此例。)卽焉、者同義之證。

〔七〕釋文:『說,音悅。』吳汝綸云:『「子而」猶「子乃,」也讀如邪。』案子產斥嘉『子齊執政乎?』正是『後人』之意。後對齊而言。

〔八〕案淮南子俶眞篇:『夫鑑明者塵垢弗能薶。』(高注:薶,污也。)本此。

〔九〕成疏:『今子之所取可重可大者,先生之道也。』案此謂子產之所取大者當是先生,不當自大也。

子產曰:『子旣若是矣〔一〕,猶與堯爭善〔二〕,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三〕?』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四〕。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五〕。遊於羿之彀中〔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七〕。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衆矣〔八〕,我怫然而怒〔九〕;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一○〕。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一一〕?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一二〕。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一三〕!』子產蹵然改容更貌〔一四〕,曰:『子无乃稱〔一五〕!』

〔一〕郭注:若是形殘。

〔二〕案子產以堯之善自比。

〔三〕郭注:『計子之德,故不足以補形殘之過。』案陳碧虛闕誤引文如海、成玄英、李氏、張君房諸本皆無不字,當從之。今本不字,蓋涉郭注而衍,『足以自反邪?』卽謂其不足以自反也。

〔四〕錢穆纂箋引陸長庚曰:『自狀己過,以爲吾足不當亡者衆矣;不自陳己過,而謂吾足不當存者,幾何人哉!』案兩其字並讀爲己,以猶『以爲』也。陸釋是。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以亦猶『以爲』也。

〔五〕案人閒世篇亦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互詳彼文。

〔六〕郭注: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爲彀中。

〔七〕釋文:『「中地,」丁仲反。下「不中」同。』馬氏故引褚伯秀曰:『遊羿彀中,莫非中地。其不中,幸免耳。人處世苟得免患,亦幸也。』案遊羿彀中,喩處亂世。處亂世,形殘,命也;形全,亦命也。

〔八〕案覆宋本衆作多。

〔九〕案怫借爲艴,說文:『艴,色艴如也。』段注:『當作「艴,怒色也。」』

〔一○〕郭注:『廢向者之怒而復常。』案上而字猶自也。(古書虛字新義〔五五、而〕條有說。)禮記中庸:『半塗而廢。』鄭注:『廢,罷止也。』此謂自往先生之所,則罷止向者之怒而歸也。

〔一一〕郭注:『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邪?爲我能自反邪?』成疏:『不知師以善水洗滌我心?爲是我之性情自反覆?』王念孫云:『「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也,」邪與也同義,猶言日遷善而不自知也。郭象注「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邪?爲我能自反邪?」失之。』(經傳釋詞四。)奚侗云:『洗借爲先,易繫辭:「聖人以此洗心,」釋文:「京、荀、虞、董、張、蜀才作先,石經同。」是其例也。周禮大司馬:「以先禮樂獻於社,」鄭注:「先猶導也。」』案成疏以洗爲洗滌字,於義亦得。洗借爲洒,說文:『洒,滌也。』山木篇:『洒心去欲,』釋文:『洒,本亦作洗。』與此同例。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洗我以善邪』下,更有『吾之自寤邪?』句,審郭注云云,似郭本原有此句。如原有此句,則上句邪字仍爲疑問之詞,非與也同義矣。

〔一二〕郭注:『忘形故也。』案文選何敬祖贈張華詩注、盧子諒贈劉琨詩注引十下並有有字,『未嘗』並作『未曾。』嘗猶曾也。

〔一三〕郭注:形骸外矣,其德內也。今子與我德遊耳,非與我形交也。而索我外好,豈不過哉!

〔一四〕案蹵借爲𣢰,說文:『𣢰,惄然也。孟子曰:曾西𣢰然。』段注:『心部曰:「惄,憂也。」𣢰然,心口不安之皃也。〔孟子〕見公孫丑篇,今作蹵。』

〔一五〕劉淇云:『此乃字,合訓如此。』(助字辨略三。)宣穎云:『不必如是言。』王引之云:『乃猶是也。「子無乃稱,」猶曰「子無稱是言也。」』(釋詞六。)案『子無乃稱,』謂子無如此言也,劉、宣說是。王氏倒『乃稱』爲『稱乃』說之,(章太炎解故亦然。)於義不長。○以上第二章。忘形由於安命。

魯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見仲尼〔一〕。仲尼曰:『子不謹前,旣犯患若是矣〔二〕。雖今來,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三〕,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四〕,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載,吾以夫子爲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五〕?請講以所聞。』无趾出〔六〕。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七〕,兀者也,猶務學以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八〕!』无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九〕?彼何賓賓以學子爲〔一○〕?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一一〕,不知至人之以是爲己桎梏也〔一二〕!』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爲一條〔一三〕,以可不可爲一貫者〔一四〕!解其桎梏,其可乎?〔一五〕』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一六〕!』

〔一〕成疏:『叔山,字也。』釋文:『李云:「叔山,字。無足趾。」崔云:「無趾,故踵行。」』案兀亦跀之借字,說文跀下段注引此文及崔注,云:『然則跀㓝,卽漢之斬趾。無足指,故以足跟行也。』(朱駿聲亦謂此文以兀爲跀。)郭氏集釋從盧文弨說,改釋文李注字爲氏,引盧云:『字疑氏。』王氏集解從集釋作『叔山氏,』並引宣云:『無足趾,遂爲號。』惟據成疏『叔山,字也。』蓋本李注,則李注氏本作字,(宣解從李注以叔山爲字。)李、崔似並不以『无趾』爲號也。叔山无趾,蓋莊子假託人名,叔山氏,字无趾耳。李注字當作氏,非本作氏也。達生篇:『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釋文引司馬云:『踵,至也。」與此踵字應同義,因其無趾,崔氏遂聯想及『踵行』耳。說文段注謂『以足跟行,』本崔注。

〔二〕成疏:『子之修身,不能謹愼,犯於憲綱,前已遭官。』釋文:『「子不謹前」絕句。一讀以謹字絕句。』案成疏「子之修身,不能謹愼。』卽從謹字絕句。從前字絕句爲長。淮南子主術篇:『犯患難之危。』高注:『犯猶遭也。』此文『犯患』猶遭患耳。達生篇:『而犯患與人異,』山木篇:『吾犯此數患,』並與此犯字同義。

〔三〕案唯猶以也,孟子滕文公篇:『孔子曰:知我者具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史記孔子世家兩惟字並作以,唯與惟同。留侯世家:『吾惟豎子固不足道,而公自行耳。』惟亦猶以也。

〔四〕成疏:『形雖虧損,其德猶存。』案御覽六○七引存下有焉字。

〔五〕案前云『子不謹前,』稱无趾爲子,此改稱『夫子,』知其非常人也。

〔六〕成疏:『無趾惡聞,故默然而出也。』案無趾不願聞孔子所講也。

〔七〕案夫猶彼也。

〔八〕案御覽引補下有其字。全德之人,蓋已由務學而超學矣。

〔九〕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無其字。有其字是,其與猶同義。楚辭離騷:『覽椒蘭其若玆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洪興祖補注:『子椒、子蘭宜有椒蘭之芬芳,而猶若是,況衆臣若揭車江離者乎?』釋其爲猶,是也。書皋陶謨:『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國語晉語四:『懼其未可也,又何疑焉?』其亦並與猶同義。(離騷、皋陶謨、晉語三其字,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並訓爲且,爲『尙且』之義,不若徑訓爲猶也。)

〔一○〕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賓賓」猶「頻頻」也。漢書司馬相如傳:「仁頻幷閭,」顏注曰:「頻字或作賓。」是其例也。詩桑柔篇:「國步斯頻,」說文目部作「國步斯矉。」書禹貢篇:「海濱廣斥,」漢書地理志作「海瀕廣潟。」是皆賓聲,頻聲相通之證。廣雅釋訓:「頻頻,比也。」楊子法言學行篇:「頻頻之黨,甚於𪇬斯。」皆可說此「賓賓」之義。』

〔一一〕成疏:『蘄,求也。』釋文:『蘄音祈。李云:諔詭,奇異也。』王念孫云:「詭者,奇異之稱。高誘注淮南本經篇:「詭文,奇異之文也。」薛綜注西京賦云:「詭,異也。」莊子德充符篇:「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呂氏春秋侈樂篇:「俶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漢書荆燕吳傳雜志。)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淑與詭語意不倫,「淑詭」當讀爲「弔詭,」齊物論篇:「其名爲弔詭,」正與此同。弔作淑者,古字通用,哀十六年左傳:「昊天不弔,」周官大祝職先鄭注引作「閔天不淑,」是其證矣。』案蘄乃祈之借字,成疏、釋文音並是。(逍遙遊篇有說。)『諔詭、』『俶詭、』『淑詭,』皆與『弔詭』同,奇異也。惟此文諔字,無作淑之本者,未知兪氏何據?天下篇:『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元纂圖互注本乃作『淑詭』耳。

〔一二〕釋文:桎,木在足也。梏,木在手也。

〔一三〕案此謂齊生死也。大宗師篇:『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

〔一四〕案者猶邪也,(史記魏世家:『王獨不見夫博之所以貴䲷者?』戰國策魏策三者作邪,與此同例。)文選任彥昇爲齊明帝讓宣城郡公表注引者作也,也亦猶邪也。此謂齊可否也。齊物論篇:『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一五〕案『其可乎?』道藏成疏本脫其字,其猶或也。田子方篇:『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爲乎?』史記吳世家:『是其衞風乎?』又云:『是其先亡乎?』三其字亦皆與或同義。

〔一六〕案孔子之再逐於魯,削迹於衞,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何異遭刑邪!

○以上第三章。全德者不立怪異。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衞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一〕。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爲人妻,寧爲夫子妾」者〔二〕,十數而未止也〔三〕。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四〕。无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五〕,无聚祿以望人之腹〔六〕。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七〕,且而雌雄合乎前〔八〕,是必有異乎人者也〔九〕。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一○〕,而寡人有意乎其爲人也〔一一〕;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无宰,寡人傳國焉〔一二〕。悶然而後應〔一三〕,氾而若辭〔一四〕。寡人醜乎〔一五〕,卒授之國。无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䘏焉,若有亡也〔一六〕,若无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一〕郭注:『惡,醜也。』釋文:『李云:哀駘,醜貌。它,其名。』馬氏故引兪樾曰:『哀駘,姓。漢有哀章。』案惡借爲亞,說文:『亞,醜也。象人局背之形。』段注:『亞與惡音義皆同。』天地篇:『則美惡有間矣。』淮南子俶眞篇惡作醜。山木篇:『則必以惡聲隨之。』淮南子詮言篇惡作醜。並與此惡字同義。

〔二〕案與猶如也,世德堂本『爲人』誤倒作『人爲。』左襄二十六年傳引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論語八佾篇:『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竈。』並與此句法同。

〔三〕案世德堂本『十數』誤倒作『數十。』

〔四〕案淮南子詮言篇:『聖人常後而不先,常應而不唱。』文中子事君篇:『子之言應而不唱。』應猶和也。

〔五〕王氏集解引宣云:濟猶拯也。

〔六〕馬氏故引焦竑曰:『望如月望,滿足也。』朱駿聲云:『望,叚借爲朢,猶滿也。(說文:朢,月滿也。)』

〔七〕郭注:不役思於分外。

〔八〕馬氏故引褚伯秀曰:『雌雄,丈夫婦人也,言歸之者衆也。』案『且而』猶『今乃。』史記刺客列傳:『豫讓曰:且吾所爲者極難耳。』且亦與今同義。

〔九〕案初學記一九、御覽三八二、錦繡萬花谷續集五引有下皆有以字,文意較完。

〔一○〕案下文『不至乎期年,』以、乎互文,以猶乎也。

〔一一〕案有意於它之爲人,蓋已甚重其人矣。

〔一二〕郭注:『委之以國政。』案此與田子方篇文王授政於臧丈人之寓意同。

〔一三〕案後猶不也,『後應』猶『不應,』田子方篇:『臧丈人昧然而不應。』彼文作不,此文作後,其義一也。(古書虛字新義〔二七、後〕條有說甚詳。)成疏:『氾若者,是無的當不係之貌也。』

〔一四〕奚侗云:『「氾而若辭,」文不成義,當作「氾若而辭。」「氾若」與上「悶然」相對,田子方篇:「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氾、泛通用,一切經音義十四:「泛,古文氾。」是「氾若」猶「泛然」也。此可爲「而若」誤到之證。』案道藏成疏本、趙諫議本、覆宋本皆作『氾若而辭。』與成疏合。『而若』乃『若而』之誤倒,奚說是。王績無心子傳:『泛若而從,』可爲旁證。

〔一五〕釋文:『李云:醜,慙也。』

〔一六〕成疏:『䘏,憂也。』案䘏當作卹,(宣氏解、郭氏集釋、王氏集解、馬氏故皆改作卹。)說文:『卹,憂也。一曰,鮮少也。』『卹焉』猶『卹然,』少貌。蓋它遁去,少此一人,哀公因有亡失之感也。此卹字不當訓憂。徐无鬼篇:『若䘏若失,』䘏亦當作卹,卹與失相應,猶此卹與亡相應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一〕,適見㹠子食於其死母者〔二〕,少焉眴若〔三〕,皆弃之而走。不見已焉爾,不得類焉爾〔四〕。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五〕。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六〕;刖者之屨,无爲愛之〔七〕。皆无其本矣〔八〕。爲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九〕,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一○〕。形全猶足以爲爾〔一一〕,而況全德之人乎〔一二〕!今哀駘它未言而信,无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一三〕。』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毁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一四〕。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一五〕。故不足以滑和〔一六〕,不可入於靈府〔一七〕。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一八〕。使日夜无郤,而與物爲春〔一九〕,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二○〕。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爲法也〔二一〕,內保之而外不蕩也〔二二〕。德者,成和之脩也〔二三〕。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二四〕。』哀公異日以吿閔子〔二五〕,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二六〕,吾自以爲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二七〕,恐吾无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二八〕,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二九〕。』

〔一〕成疏:『丘曾領門徒遊行楚地。』釋文:『使,本亦作遊。』案疏言『遊行楚地,』是成本使作遊。

〔二〕郭注:『食乳也。』成疏:『適見豚子飮其死母之乳。』釋文:『㹠,本又作豚。食音飮。』案成所據本㹠蓋作豚,說食爲飮。釋文『食音飮,』食無飮音,義猶飮耳。道藏各本、覆宋本㹠皆作豚,與成疏合。㹠與豚同,六書故一○引此亦作豚。

〔三〕釋文:『眴若,司馬云:驚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眴若」猶「眴然」也。徐无鬼篇:「衆狙見之,恂然棄而走。」此云「眴若,」彼云」恂然,」文異義同。眴、恂並𠣬之叚字,說文兮部:「𠣬,驚辭也。從兮旬聲。」眴、恂亦從旬聲,故得通用。釋文引司馬曰「驚貌。」得之矣。眴若皆棄之而走,言㹠子皆驚而走也。蓋始焉不知其爲死母,就之而食;少焉覺其死,故皆驚走也。』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此文及司馬注,已云:『眴,叚借爲𠣬。』說文𠣬,重文作𢞛。

〔四〕郭注:『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無往而不爲之赤子也,則天下莫之害,斯得類而明己故也。』成疏:『不見己類,所以爲然。』案郭注、成疏並以已爲人己之己,義頗迂曲。已與以同,以、似古通,(易明夷:『文王以之。」荀諝、向秀本以作似。)似與類義正相應。蓋死母徒有其形,與㹠子不相似相類也。

〔五〕成疏:『郭注曰:「使形者,才德也。」而才德者,精神也。』案使形者神也。』嵇康養生論:『君子知形恃神以立。』

〔六〕郭注:『翣者,武所資也。戰而死者無武也,翣將安施!』釋文:『翣資,李云:「資,送也。」崔本作「翣杴,」音坎,謂先人墳墓也。』顧炎武引此文及崔注,並云:『〔周禮〕󵲭人:「凡死於兵者,不入兆域。」注:「戰敗無勇,投諸域外以罰之。」左氏趙簡子所謂「桐棺三寸,不設屬辟,素車樸馬,無入於兆。」而檀弓「死而不弔者三,」其一曰畏。亦此類也。』(日知錄五。)孫詒讓云:『注說迂鑿,此「翣資」疑卽「翣桺,」周禮縫人:「衣翣桺之材,」鄭注云:「故書『翣桺』作『接󶟊,』鄭司農云:『接讀爲歰,󶟊讀爲桺,皆棺飾。』」此資疑卽󶟊之譌。(󶟊字字書所無,段玉裁周禮漢讀考,謂當从木賈聲。)音聲竝當與桺同。』(札迻五。)案孫說蓋是。惟『翣資』疑本作『翣𧶝,』亦卽『翣󶟊,』󶟊諧𧶝聲,與𧶝通用。崔本作『翣杴,』杴疑桺之誤。

〔七〕郭注:『所愛屨者,爲足故耳。』案上之字與於同義。

〔八〕郭注:『翣、屨者,以足、武爲本。』案『翣資』如爲『翣𧶝』(卽『翣󶟊』)之誤,則是翣𧶝以武勇爲本,屨以足爲本。

〔九〕郭注:『全其形也。』成疏:『夫帝王宮闈,揀擇御女,穿耳、翦爪,恐傷其形。』案『爪翦』卽『翦爪』之倒語,成疏作『翦爪,』得其義矣。

〔一○〕釋文:『不得復使,」崔本作「不得復使入(世德堂本入作矣,郭氏集釋本同),云:不復入直也。』郭嵩燾云:『止於外,不復使,謂不交涉他事,而後精神專一。』(集釋引。)錢纂箋引馬其昶曰:『不爪翦,不穿耳,疑古女子在室之容。今新婦始翦面髮,是其遺意。此言女御;娶妻者不使,言男御。蓋天子諸御,必男女之未婚娶者,體純全也。』案取讀爲娶,馬氏故作娶,是也。禮記禮運:『新有昏者,期不使。』荀子大略篇:『新有昏,期不事。』(楊注:事謂力役。)使、事古通,國語魯語:『備承事也。』韋注:「事,使也。』

〔一一〕案『爲爾』猶言『如此。』

〔一二〕郭注:德全而物愛之,宜矣。

〔一三〕錢纂箋引陸長庚曰:『才卽孟子所謂降才之才,自其賦於天者言;德指其成於己者言。』案才由天賦,德由修養。全德者德不形。

〔一四〕成疏:是事物之變化,天命之流行。

〔一五〕成疏:『代謝遷流,反覆循環,雖有至知,不能測度。』(節引。)案田子方篇:『知命不能規乎其前。』規亦測度之意。

〔一六〕成疏:『滑,亂也。』案淮南子原道篇:『不以欲滑和。』(高注:不以情欲亂中和之道也。)俶眞篇:『不足以滑其和。』精神篇:『何足以滑和。』又云:『不以滑和。」齊俗篇:『羞以物滑和。』抱朴子廣譬篇:『窮通不足以滑和。』皆本於莊子。(論衡異虛篇:何足以滑和。』文子道原篇:『不以物滑和。』又云:『不以欲滑和。』九守篇:『不以滑和。』僞子華子北宮意問篇:『不以物滑和。』則皆直本於淮南子。)庚桑楚篇作『不足以滑成。』成、和互用,其義一也。下文『德者,成和之脩也。』『成和,』複語,成亦和也。

〔一七〕郭注:『靈府者,精神之宅也。』成疏:『靈府者,精神之宅,所謂心也。』案庚桑楚篇『靈府』作『靈臺,』郭注:『靈臺者,心也。』是『靈府』卽『靈臺。』淮南子俶眞篇:『是故聖人託其神於靈府。』文子微明篇作『靈臺,』亦其證。淮南子精神篇:『精通於靈府。』所謂『靈府,』並本於德充符篇。

〔一八〕釋文:『兌,李云:悅也。』孫詒讓云:『兌當讀爲侻,淮南子本經訓高注云:「侻,𥳑易也。」言變通而不失之𥳑易也。』章太炎云:『兌者通之處,老子:「塞其兌,」檀弓亦以兌爲隧。詩大雅傳:「兌,成蹊也。」又轉爲閱,堀閱、空閱皆是也。』奚侗云:『兌與脫同,史記禮書:『凡樂始乎脫。』索隱:「脫猶疏略也。」「通而不失於兌,」言雖順於物而終不失之疏略也。』(節引。)案奚說與孫說相近,諸說似皆牽強,兌當爲充,字之誤也。充猶實也。下文『使日夜无郤,而與物爲春。』所謂通也。上文『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所謂不失其實也。淮南子精神篇作『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高注:『充,實也。』是也。(『滔蕩』文子九守篇作『暢達,』並與通義符。)『通而不失於充,』與老子『大盈若沖,』義亦相近。

〔一九〕成疏:『郤,閒也。』釋文:『郤,李云:閑也。』章太炎云:『說文:「春,推也。」「與物爲春」者,與物相推移也。推者向前,郤者向後,「日夜無郤,」「與物爲推,」二語轉相明。』奚侗云:『郤爲隙之叚字,禮三年問:「若駟之過隙然。」釋文:「隙,本又作郤。」可證。本書釋文「郤,李云:閑也。」閑當爲閒,左隱五年傳:「皆於農隙以講事也。」注:「隙,閒也。」文子守樸篇作「日夜無隙,而與物爲春。」淮南精神訓「無隙」作「無傷,」無閒隙則無傷矣。田子方篇:「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是本書郤、隙通用之證。「日夜無隙,」言日夜相代無閒隙也。章絳以郤爲退郤,大誤!』錢穆云:『春有生意,當連下句看。』案使字疑涉上文而衍,淮南子精神篇、文子九守篇並無使字。郤借爲閒隙字,奚說是。成疏郤訓閒,李注閑字,郭氏集釋、王氏集解已並改爲閒。章據說文,訓春爲推,於義較長,大宗師篇:『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卽所謂與物相推移也。連下整句看,春似不當爲春夏之春而有生意也。

〔二○〕郭注:『順四時而俱化。』朱桂曜云:『淮南精神訓:「則是合而生時于心也。」又文子九守篇:「卽是合而生時于心者也。」接並作合,廣雅釋詁:「接,合也。」是二字義通。』案淮南子說接爲合,文子從之。淮南子詮言篇:『接而說之,』文子符言篇接作合,亦接、合同義之證。大宗師篇:『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卽此『接而生時於心』之義。郭注亦得之。

〔二一〕成疏:『下文云:水平中準,大匠取則。』案其猶此也。天道篇:『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卽成疏所本。

〔二二〕案謂內保淸明,則外不波蕩。劉子淸神篇:『淸虛棲心,則不誘於外。』義亦近之。

〔二三〕郭注:『事得以成,物得以和,謂之德也。』案繕性篇:『夫德,和也。』此言『成和,』乃複語,成亦和也。前已有說。不必分釋。

〔二四〕案田子方篇:『至人之於德也,不脩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德乃成和之脩,已爲至人,其德已全,則無須脩而物自歸矣。

〔二五〕釋文:閔子,孔子弟子閔子騫也。

〔二六〕案謂執持綱紀,恐民之傷。(兼本成疏、宣解。)

〔二七〕成疏:『今聞尼父言談。』案前章叔山无趾不以孔子爲至人,此章哀公稱孔子爲至人,莊子於孔子時有抑揚也。

〔二八〕案覆宋本『吾國』作『其國,』郭氏集釋、王氏集解並同,其讀爲己。

〔二九〕郭注:『聞德充之風者,雖復哀公,猶欲遺形骸,忘貴賤也。』○以上第四章。才全德不形之義。

闉跂支離无脈說衞靈公,靈公說之〔一〕。而視其人,其脰肩肩〔二〕;甕㼜大癭說齊桓公〔三〕,桓公說之。而視其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四〕。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五〕。故聖人有所遊〔六〕,而知爲孽,約爲膠,德爲接,工爲商〔七〕。聖人不謀,惡用知〔八〕?不斲,惡用膠〔九〕?无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一○〕?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一一〕。旣受食於天,又惡用人〔一二〕?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羣於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一三〕。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一四〕

〔一〕釋文:『司馬云:「闉,曲。跂,企也。闉跂支離,言腳常曲行,體不正卷曲也。无脤,名也。」崔云:「脤,脣同。」「說之,」音悅。下「說之」同。』

〔二〕釋文『脰,頸也。肩肩,李云:羸小貌。』馬氏故引羅勉道曰:『肩同顅,周禮〔考工記梓人〕:「數目顅脰。」注:「顅,長脰貌。」』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說之』皆作『悅之,』下同。非其舊也。說文:『脰,項也。』猶釋文訓『頸也。』與『闉肢支離』義不相應;且與下文『其脰肩肩』複。脰疑本作脛,乃與『闉肢支離』有關。蓋由脛、脰形近,又涉下文脰字而誤與?李注『肩肩,羸小貌。』與考工記鄭注『顅,長脰貌。』義亦相近。六書故一○已云:『肩卽顅。』段玉裁、朱駿聲亦並以肩爲顅之借字。(郭氏集釋引李楨亦有說。)

〔三〕釋文:『李云:「甕㼜,大癭貌。」癭,說文云:「癅也。」』案一切經音義五四、六書故引㼜並作盎,㼜乃盎之或體。抱朴子廣譬篇:『支離、甕㼜,偉造化而怡顏。』本莊子。

〔四〕案重形則昧於德,長於德則忘其形矣。

〔五〕郭注:『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成疏:『所忘,形也;不忘,德也,忘形易而忘德難也。不忘形而忘德者,此乃眞實忘。』(節引。)案『所忘』謂形;『不忘』謂德,良是。惟形易忘而德難忘,易忘者尙不能,而遽能忘德,理不可通。且與上文『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義不相應。上不字『不但』也,而猶又也,此謂人不但忘其形,又忘其德,乃眞忘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一○有匪猶『不但』也之說。匪亦猶不也,(經傳釋詞一○有說。)匪有『不但』義,則不亦有『不但』義矣,此不字正其例,前人未達耳。(成疏末句忘字,原誤德,王孝魚集釋依正文改爲忘,是也。郭注、亦可證。)

〔六〕成疏:『遨遊於至虛之域。』案遊則不執著,執著則不能忘矣。

〔七〕釋文:『知爲孽,司馬云:「智慧生妖孽。」約爲膠,司馬云:「約束而後有如膠漆。」德爲接,司馬云:「散德以接物也。」工爲商,司馬云:「工巧而商賈起。」』洪頤煊云:『孽當讀如萌蘗之蘗,言知爲思慮之萌蘗,故下文云:「聖人不謀,惡用知!」孽、蘗古字通用。』(讀書叢錄一四。)章太炎云:『孼借爲媒櫱之櫱。』吳汝綸云:『德,得同。』案孽、蘗二字乃孼、櫱之隸變,章說,改從正體也。德與得同,吳說是,下文『无喪,惡用德!』猶言『无失,惡用得』耳。本書德、得通用之例頗多,山木篇:『得行而不名處。』成疏得作德。徐无鬼篇:『无藏逆於得。』釋文引司馬本得作德。外物篇:『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讓王篇:『道德於此。』日本舊鈔卷子本德並作得。皆其證。

〔八〕成疏:『至人不殃孽謀謨,何用智惠!』案『聖人』成疏作『至人,』(上文『工爲商』下疏:『夫至人道邁三淸,而神遊六合。』末云:『大聖慈救,同塵順物。』『至人』與『大聖』互用。)『至人』猶『聖人』也。至言其體,聖言其名。(逍遙遊篇成疏有說。)應帝王篇:『至人之用心若鏡。』合璧事類外集五三引作『聖人,』(淮南子覽冥篇、文子精誠篇亦並作『聖人。』)卽其證。庚桑楚篇:『知者,謨也。』又云:『至知不謀。』與此『聖人不謀,惡用知!』同旨。

〔九〕案斲則散亂,本不散亂,何須膠固!』(酌取成疏。)駢拇篇:『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

〔一○〕案與世無爭,何勞商賈!

〔一一〕釋文:『鬻,音育,養也。』朱駿聲云:『鬻,叚借爲育。』錢纂箋引林雲銘曰:『四者,不謀、不斲、無喪、不貨。』案爾雅釋詁:『育,養也。』淮南子說山篇:『幸善食之而勿苦。』高注:『食,養也。』故『天鬻』卽『天食,』謂自然之養也。養於自然,故無所須用。

〔一二〕案知、膠、德、商,皆屬於人也。

〔一三〕案『羣於人,』所謂外化也,順人也。『是非不得於身,』(得猶在也,古書虛字新義〔四五、得〕條有說。)所謂內不化也,不失己也。知北遊篇:『外化而內不化,』外物篇:『順人而不失己。』淮南子人閒篇:『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皆與此文之義符。

〔一四〕成疏:『謷,高大貌也。』馬氏故引王念孫曰:『廣雅:「䮯,大也。」䮯與謷通。』案於、其互文,『獨成其天,』謂獨全於自然也。文中子天地篇:『眇然小乎,所以屬於人!曠哉大乎,獨能成其天!』(朱桂曜補注亦引之。)本莊子,曠亦大也,楚辭招魂:『其外曠宇些。』王注:『曠,大也。』

○以上第五章。忘德者全於自然。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无情乎〔一〕?』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謂之人〔二〕?』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三〕?』惠子曰:『旣謂之人,惡得无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四〕。吾所謂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五〕,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六〕。』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无以好惡內傷其身〔七〕。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八〕,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九〕。天選子之形〔一○〕,子以堅白鳴〔一一〕!』

〔一〕成疏:『人者必固無情慮乎?』案故與固同,成疏是。

〔二〕成疏:『若無情智,何名爲人?』案而猶如也,若也。成疏是。

〔三〕成疏:『形之將貌,蓋亦不殊,道與自然,互其文耳。』案貌、形禀之自然,道、天互文,並自然也。成疏釋天爲自然,謂與道爲互文,是也。天地篇:『无爲爲之之謂天,无爲言之之謂德。』淮南子原道篇作『無爲爲之而合于道,無爲言之而合乎德。』天、德對言,猶道、德對言也。

〔四〕郭注:『以是非爲情,則无是元非、无好无惡者,雖有形貌,直是人耳。情將安寄!』案是猶此也,情上蓋脫无字。上文『惠子曰:旣謂之人,惡得无情?』莊子因惠子所謂无情之義與己不同,故駁之曰:『此非吾所謂无情也。』下文『吾所謂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𦂳申所謂无情之義,文理粲然明白。郭氏不知情上脫一無字,乃以是、非二字平列爲說,(成疏本之。)迂曲甚矣!駢拇篇:『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秋水篇:『是非埳井之鼃與?』寓言篇:『是非先也。』所謂『是非,』皆猶『此非,』與此同例。(車柱環學弟讀莊偶拾亦略有說。)

〔五〕案刻意篇:好惡者,德之失也。

〔六〕案達生篇:『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无以爲。』『不益生,』卽『不務生之所无以爲』也。

〔七〕案惠施之辯堅白,勞精神,卽以好惡內傷其身者。莊子所謂無情,決不止於去好惡,此特以警惠施耳。

〔八〕案司馬談論道家要指:『神太用則竭。』刻意篇:『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淮南子精神篇:『精用而不已則竭。』

〔九〕郭注:『行則倚樹而吟,坐則據梧而睡,言有情者之自困也。』成疏:『槁梧,夾膝几也。』釋文:『瞑音眠。』案藝文類聚八八、御覽九五六、事類賦二五木部二注引此梧上皆無槁字,齊物論篇:『惠子之據梧也,』郭注:『或據梧而瞑,』卽本此文,亦無槁字。齊物論篇成疏釋梧爲『梧几,』與此釋爲『夾膝几』合。釋文『瞑音眠,』瞑、眠正、俗字。(餘詳校釋。)

〔一○〕馬氏故引姚鼐曰:『選與撰同,具也。』案選借爲僎,說文:『僎,具也。』論語先進:『異乎三子者之撰。』孔注:『撰,具也。』蓋姚說所本。說文無撰字。

〔一一〕成疏:『子辨析明理,亦何異乎公孫龍作白馬論云:「白馬非馬。」堅守斯論以此自多。』(節引。)案齊物論篇謂惠施『以堅白之昧終。』堅白之論,卽白馬非馬之類,惠施亦持此論,戰國諸子持此論者不乏其人,不必專屬之公孫龍,齊物論篇有說。○以上第六章。全於自然者不益生。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八日脫稿。)

大宗師第六

釋文:『大宗師,崔云:遺形忘生,當大宗此法也。』案所主爲宗,所尊爲師。此篇發明內聖之道,旨在泯合天人,冥絕生死,達於坐忘,而與道合而爲一,此所宗師者也。又此篇深而不淳,雜有神仙甚至法家思想,疑是莊子早期作品,或學莊之徒有所竄亂。

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爲者,至矣〔一〕!知天之所爲者,天而生也〔二〕;知人之所爲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三〕,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四〕,其所待者特未定也〔五〕。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六〕?且有眞人而後有眞知〔七〕,何謂眞人?古之眞人,不逆寡〔八〕,不雄成〔九〕,不謩士〔一○〕。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一一〕。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一二〕。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一三〕。古之眞人,其寢不夢,其覺无憂〔一四〕,其食不甘〔一五〕,其息深深。眞人之息以踵〔一六〕,衆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一七〕。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一八〕

〔一〕案淮南子人閒篇:『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行,則有以徑於世矣。(徑,行也。今本徑誤任,王氏雜志有說。)知天而不知人,則無以與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則無以與道游。』正發明莊子此文之義。(要略篇:『言道而不言事,則無以與世浮沈;言事而不言道,則無以與化游息。』義亦可參。)泯合天、人,乃爲極致,荀子解蔽篇謂『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蓋不然矣。

〔二〕郭注:『天者,自然之謂也。』案天道篇:『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刻意篇:『聖人之生也天行。』亦所謂『天而生』也。

〔三〕案繕性篇:『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則陽篇:『人皆知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恃借爲待。)所知以養其所不知,乃得眞知耳。

〔四〕案知所待者,卽所不知也。淮南子說林篇:『智所知者褊矣,然待所不知而後明。』(高注:褊,狹。)

〔五〕案待所不知,故未定也。淮南子俶眞篇作『其所持者不明。』持亦借爲待。

〔六〕成疏:『天之與人,理歸無二。此則泯合天人,混同物我者也。』(節引。)案『庸詎,』複語,猶何也,豈也。(經傳釋詞五有說。)自然之理用於人爲,則天亦人也;人爲之理合乎自然,則人亦天也。

〔七〕案淮南子俶眞篇:『是故有眞人然後有眞知。』

〔八〕成疏:『虛懷任物,微少曾不逆忤。』(節引。)案秋水篇:『小而不寡。』故雖寡而無忤也。

〔九〕郭注:『不恃其成而處物先。』馬氏故引洪頤煊曰:『雄卽勇之借字,墨子:雄而不修者其後必惰。』案老子:『知其雄,守其雌。』(天下篇引之。)又云:『功成而弗居。』故不自雄其成也。秋水篇:『不恃其成。』卽郭注所本。

〔一○〕馬氏故引褚伯秀曰:『士同事,不豫謀也。』章太炎云:『說文:「士,事也。」』古士、事本一字,「不謩士」者,「不謀事」也。」案德充符篇:『聖人不謀。』庚桑楚篇:『至知不謀。』刻意篇及古佚帛書稱篇並云:『不豫謀。』(帛書,一九七三年一一月至一九七四年初,發現於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

〔一一〕成疏:『天時已過,曾無悔吝之心;分命偶當,不以自得爲美也。』案秋水篇:『得而不喜,失而不憂。』

〔一二〕案田子方篇:『古之眞人,其神經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淵泉而不濡。』秋水篇:『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淮南子原道篇:『得道者入火不焦,入水不濡。』眞人卽至德者,亦卽得道者也。列子黄帝篇稱華胥氏國之民,入水不溺,入火不熱。』

〔一三〕郭注:『言夫知之登至於道者,若此之遠也。』成疏:『假,至也。』(釋文同。)案淮南子精神篇:『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於道也。』高注:『假,至也。上至于道也。』假訓至,則讀爲格,爾雅釋詁:『格,至也。』德充符篇:『彼且擇日而登假。』彼文『登假』猶『登霞,』與此異議。褚伯秀已謂此文『假音格。』

〔一四〕案刻意篇謂聖人『其寢不夢,其覺无憂。』淮南子俶眞篇亦謂聖人『其寐不夢,其覺不憂。』精神篇謂眞人『其寢不夢。』繆稱篇謂體道者『其寢無夢。』列子周穆王篇亦云:『古之眞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聖人猶眞人,亦卽體道者也。天下篇:『不離於眞,謂之至人。』眞人、至人並言其體,聖言其名也。(參看逍遙遊篇成疏。)

〔一五〕郭注:『理當食耳。』成疏:『同塵而食,不耽滋味。』案『其食不甘,』謂不求美食耳。老子之理想小國,其民『甘其食,』莊子謂至德之世,其民『甘其食。』謂以其食爲甘,亦非食美食也。二義相因不相背。

〔一六〕郭注:『乃在根本中來。』釋文:『王穆夜云:起息於踵,遍體而深。』

〔一七〕成疏:『嗌,喉也。哇,碍也。屈折起伏,氣不調和,咽喉之中恆如哇碍也。』釋文:『哇,獲媧反。又音絓,結也。言咽喉之氣結礙不通也。』案成疏服作伏,古字通用。屈伏卽是氣不調和,不必釋爲『屈折起伏。』哇訓碍(礙之俗)、訓結,則是絓之借字,釋文音絓,是也。說文:『絓,繭滓絓頭也。』段注:『謂繅時繭絲成結有所絓礙,引申爲絓礙之稱。』(朱駿聲以哇爲吐之誤,非是。)

〔一八〕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耆皆作嗜,記纂淵海四五引同,嗜、耆正、假字。秋水篇:『今予動吾天機。』文選任彥昇爲范尙書讓吏部封侯第一表注引司馬彪注:『天機,自然也。』嗜欲愈深,則愈失其自然矣。

古之眞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一〕;其出不訢,其入不距〔二〕;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三〕。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四〕;受而喜之,忘而復之〔五〕,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六〕,是之謂眞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七〕,其顙頯〔八〕。淒然似秋,煖然似春〔九〕,喜怒通四時〔一○〕,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一一〕。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一二〕;利澤施乎萬世,不爲愛人〔一三〕。故樂通物,非聖人也〔一四〕;有親,非仁也〔一五〕;天時,非賢也〔一六〕;利害不通,非君子也〔一七〕;行名失己,非士也〔一八〕;亡身不眞,非役人也〔一九〕。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二○〕,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二一〕

〔一〕案秋水篇:『生而不說,死而不禍。』列子黄帝篇謂華胥氏之國,其民『不知樂生,不知惡死。』

〔二〕成疏:『時應出生,本無情於忻樂;時應入死,豈有意於距諱邪?』釋文:『距,本又作拒。』章太炎云:『訢借爲忻,說文:「忻,闓也。司馬法曰:善者忻民之善,閉民之惡。」距亦閉也,忻、距相對爲文。』車柱環云:『成疏:「本無情於忻樂。」疑所見本訢作忻。』(讀莊偶拾。)案說文:『忻,闓也。闓,開也。』漢書趙廣漢傳:『尤善爲鉤距。』晉灼注:『距,閉也。』(距乃歫之借字,拒與歫同,說文:『歫,止也。』故有閉義。)訢、距猶忻、距,義爲開、閉,章說是。成疏或說訢爲忻,以爲『忻樂』字,則非其旨矣。達生篇:『无入而藏,无出而陽。』與此文義近。

〔三〕成疏:『翛然,無係皃也。』釋文:『翛音蕭,本又作儵,徐音叔。李音悠。向云:「翛然,自然無心而自爾之謂。」郭、崔云:「往來不難之貌。」司馬云:「儵,疾貌。」李同。』案向、郭、崔、成諸說,義咸相符。翛與悠通,李音悠,是也。爾雅釋詁:『悠,遐也。』郭注:『遐亦遠也。』史記司馬相如傳:『悠遠長懷。』正義:『悠遠,放散貌也。』『放散貌,』與向、郭、崔、成說『翛然』義亦相符。一本翛作儵,儵諧攸聲,亦與悠通,列女傳辯通篇齊管妾婧傳:『古有白水之詩:浩浩白水,儵儵之魚。』『儵儵』猶『悠悠,』從容自得之貌。與此文『儵然』之義亦合。司馬、李並釋此文儵爲『疾貌。』儵固有疾義,(廣雅釋詁一:『儵,疾也。』本字作𨁀,說文:『𨁀,疾也。』)施之於此,頗覺不倫。庚桑楚篇:『翛然而往,侗然而來。』(侗然,無知貌。)

〔四〕錢穆云:『忘疑志字之譌。』案忘當作志,字之誤也。志、求對言,文義一律。淮南子本經篇作『不謀所始,不議所終。』謀、議對言,義亦一律,呂氏春秋貴公篇:『上志而下求。』亦以志、求對言,與此同例。

〔五〕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受而喜者,鼠肝蟲臂,無往不可也。忘而復者,安時處順,哀樂不入也。』案馬氏據下文以釋此上句,甚當。惟據下文及養生主篇之文以釋此下句,則不甚恰。此謂無所受而不適(本郭注),無所係以返其本也。

〔六〕郭注:『眞人知用心則背道,助天則傷生,故不爲也。』成疏:『捐,棄也。』釋文:『捐,徐以全反。郭作揖。崔云:或作楫,所以行舟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捐字誤。釋文云:「郭作揖。崔云:或作楫,所以行舟也。」其義彌不可通。疑皆偝字之誤,偝卽背字,故郭注曰:「眞人知用心則背道,助天則傷生。」是郭所據本正作偝也。』吳汝綸云:『郭作揖者是也。崔作楫,楫、揖皆與輯通。徐作捐者形誤也。』章太炎云:『捐當從郭作揖,說文:「揖,手箸匈也。」箸匈爲揖,引伸爲匈有所箸,「不以心揖道」者,「不以心箸道」也。』朱桂曜云:『捐蓋損之壞字,則陽篇郭注:「損其名也。」釋文:「捐,本亦作損。」盧文弨曰:「今書捐作損。」「不以心損道,」猶言「不以心害道」也。』案崔本捐作楫,固不可通。郭注:『眞人知用心則背道。』釋文引郭作揖,揖無背義,疑捐之誤。兪氏以爲偝字之誤,成疏:『捐,棄也。』(本說文。)棄與背義亦相因,則捐不必作偝。吳、章並從郭作揖,揖有箸義,說固可通,然與郭注言背不合。朱以捐爲損之壞字,史記賈誼列傳索隱引此文正作損,『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一損一助,相對而言,(校釋有說。)損與捐義亦相近。又秋水篇:『不以人滅天。』助天、滅天,皆失自然也。

〔七〕趙以夫云:『「其心志,」志當作忘。』褚伯秀云:『志字諸解多牽強不通,趙氏正爲忘字,與「容寂」義協,其論甚當。元本應是如此,傳寫小差耳。』案志爲忘之形誤,徐无鬼篇:『上忘而下畔,』呂氏春秋貴公篇忘作志,亦二字相亂之例。

〔八〕郭注:『頯,大朴之貌。』釋文:『顙,額也。郭苦對反。一音逵。王云:「質朴无飾也。」向本作䫥,云:「䫥然,大朴貌。」廣雅云:「䫥,大也。」』案䫥與頯同,廣雅釋詁一:『䫥,大也。』釋詁三:『頯,厚也。』王氏疏證云:『莊子大宗師篇:「其顙頯。」郭象注云:「頯,大朴之貌。」天道篇:「而顙頯然。」注云:「高露發美之貌。」皆厚之義也。』天道篇釋文引司馬本頯作䫥,與此文向本同。

〔九〕郭注:『殺物非爲威也,生物非爲仁也。』釋文:『煖音暄。』案淮南子主術篇:『夫至精之動,若春氣之生,秋氣之殺也。』劉子言苑篇:『暄然而春,榮華者不謝;悽然而秋,凋零者不憾。』(本下文郭注。)

〔一○〕案德充符篇:『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卽『喜怒通四時』之意。淮南子本經篇:『喜怒和於四時。』本此。

〔一一〕案謂隨事合宜(本宣解),不可窮極。

〔一二〕釋文:『崔云:亡敵國而得其人心。』案如湯、武之於桀、紂。

〔一三〕案下文及天道篇並云:『澤及萬世而不爲仁。』

〔一四〕郭注:『夫聖人无樂也,直莫之塞,而物自通。』案通字疑涉下文『利害不通』而衍,則陽篇言聖人『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則『樂通物,」不得謂之非聖人也。郭氏強爲之說耳。

〔一五〕郭注:『至仁无親。』案天運篇:『至仁无親。』淮南子詮言篇:『大仁無親。』

〔一六〕錢纂箋引馬敍倫曰:『郭注:「時之者,未若忘時而自合之賢也。」是郭注本作「時天。」』案覆宋本郭注『時之』作『時天,』(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並作『時人,』人蓋天之壞字。)郭氏未得時字之義,時讀爲待,易蹇:『象曰:往蹇來譽,宜待也。』釋文引張璠本待作時;歸妹:『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釋文引一本待作時,並時、待古通之證。『時天』猶『待天,』莊子所貴者無待,則待天固非賢矣。今本正文作『天時,』蓋誤倒也。

〔一七〕郭注:『不能一是非之塗,而就利違害,則傷德而累當矣。』案齊物論篇言『聖人不就利,不違害。』是通利害也。然則通利害,非僅君子而已。

〔一八〕郭注:『善爲士者,遺名而自得。』吳汝綸云:『「行名」疑當作「徇名。」』案『行名』義頗難通,吳說蓋是,徇正作𢓈,𢓈與行形尤相近。徇乃𢓈之隸變,俗又作殉。文選賈誼鵩鳥賦:『烈士殉名。』注引瓚曰:『以身從物曰殉。』又引莊子佚文:『胥士之殉名。』(今本莊子誤列子。)駢拇篇:『士則以身殉名。』(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殉作徇。)此則言『徇名失己。非士也。』意甚明白。郭注『善爲士者,遺名而自得。』『遺名』正對『徇名』而言。秋水篇:『无以得徇名。』亦可證此『行名』之誤。

〔一九〕郭注:『自失其性,而矯以從物,受役多矣,安能役人乎!』案讓王篇:『道之眞,以治身。』『不眞』猶『失眞。』(郭注蓋說不爲失。)亡身失眞,則爲人所役矣。

〔二○〕成疏:『姓狐,字不偕,堯時賢人,不受堯讓,投河而死。務光,夏時人,湯讓天下不受,自負石沈於廬水。胥餘者,箕子名也。紀他者,湯時逸人也。聞湯讓務光,恐及乎己,遂將弟子蹈於窾水而死。申徒狄聞之,因以踣河。』馬氏故引朱亦棟曰:『釋文:「尸子曰:箕子、胥餘,漆身爲厲,被髮佯狂。」與秦策「箕子、接輿漆身爲厲,被髮爲狂,無益於殷、楚。」語同,是胥餘卽接輿也。』錢纂箋引馬敍倫曰:『史記鄒陽傳索隱引韋昭曰:「申徒狄,六國時人。」御覽引墨子:「申徒狄謂周公曰。」周公乃東西周之君。」』案務光事,見外物及讓王二篇。伯夷、叔齊事,見讓王篇,亦略見盜跖篇。外物篇言『箕子狂。』釋文:『司馬云:「胥餘,箕子名也。見尸子。」崔同。』以箕子胥餘爲一人,成疏本之,似是一人。據戰國策秦策,接輿卽胥餘,則箕子、胥餘是二人,二人蓋是。文選東方曼倩非有先生論注亦引尸子云:『箕子胥餘,漆體而爲厲,被髮佯狂。』(汪繼培輯尸子有此條。)紀他、申徒狄事,並見外物篇,申徒狄事,亦見盜跖篇。

〔二一〕錢纂箋引王闓運曰:『外篇駢拇專明此意。』案駢拇篇云:『是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眞人,其狀義而不朋〔一〕,若不足而不承〔二〕;與乎其觚而不堅也〔三〕,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四〕;邴邴乎其似喜乎〔五〕!崔乎其不得已乎〔六〕!滀乎進我色也〔七〕!與乎止我德也〔八〕!厲乎其似世乎〔九〕!謷乎其未可制也〔一○〕!連乎其似好閉也〔一一〕!悗乎忘其言也〔一二〕!以刑爲體,以禮爲翼〔一三〕,以知爲時〔一四〕,以德爲循〔一五〕。以刑爲體者,綽乎其殺也〔一六〕;以禮爲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一七〕;以知爲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一八〕;以德爲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一九〕,而人眞以爲勤行者也〔二○〕。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二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二二〕。其一與天爲徒,其不一與人爲徒〔二三〕。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眞人〔二四〕

〔一〕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義當讀爲峨,峨與義並從我聲,故得通用。天道篇:「而狀義然。」「義然」卽「峨然」也。朋讀爲𡹔,易復象辭:「朋來无咎。」漢書五行志引作「𡹔來无咎,」是也。「其狀峨而不𡹔」者,言其狀峨然高大而不崩壞也。廣雅釋詁:「峨,高也。」釋訓:「峨峨,高也。」高與大義相近,故文選西京賦「神山峨峨,」薛綜注曰:「峨峨,高大也。」天道篇「義然,」卽可以此說之。』章太炎云:『兪先生以義爲峨,以朋爲崩。案義當爲本字,公羊桓二年傳:「義形于色。」朋卽馮之借,方言:「馮,怒也。」楚辭曰:「康回馮怒。」亦訓盛,楚辭曰:「馮翼惟象。」盜跖篇云:「侅溺於馮氣。」其作朋者,吳語:「奮其朋勢。」以朋爲馮,猶「淜河」作「馮河」也。「義而不朋,」謂義形於色而無奮矜之容也。』案義讀爲巍峨字,兪說是。朋借爲馮,章說是,惟馮當取馮陵義,左襄八年傳:『馮陵我城郭。』杜注:『馮,迫也。』『其狀義而不朋,』謂其狀貌巍峨而不脅迫人也。論語子張篇:『望之儼然,卽之也溫。』與此文義近。

〔二〕案老子四十章:『廣德若不足。』(帛書甲乙本老子若並作如。)寓言篇老子戒陽子居曰:『盛德若不足。』廣、盛同義。錢纂箋引曹受坤曰:說文:承,受也。』若不足者,非不足也。旣非不足,則無所受矣。

〔三〕郭注:『常游於獨,而非固守。』成疏:『觚,獨也。堅,固也。』釋文:『觚音孤。王云:「觚,特立不羣也。」崔云:「觚,棱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曰:「常遊於獨,而非固守。」是讀觚爲孤,然與「不堅」之義殊不相應;釋文引崔云「觚,棱也。」亦與「不堅」之義不應。殆皆非也。養生主篇:「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釋文引崔云「槃結骨。」疑此觚字卽彼軱字,骨之槃結,是至堅者也。「軱而不堅,」是謂眞人。崔不知觚、軱之同字,故前後異訓耳。』郭氏又引李楨曰:『「與乎其觚,」與「張乎其虛」對文,觚字太不倫。據注、疏訓獨,釋文引王云「觚,特立不倚也。」並是孤字之義,知所據本必皆作孤,觚是叚借。爾雅釋地:「觚竹、北戶。」釋文云:「本又作孤。」此觚、孤亙通之證。孤特者率方而有棱,故其字亦可借觚爲之。「與乎」二字,與下「與乎止我德也」複,疑此誤。注云「常遊於獨,」就遊字義求之,或元是𧾚字,抑或是㦛字,說文:「𧾚,安行也。㦛,趣步㦛㦛也。」並與遊義合。』馬氏故引姚鼐曰:『當作「堅而不觚,」以韻求之亦是。』錢纂箋引劉師培曰:『堅本作固,隋諱堅改固,唐人復固爲堅。其有故文作固者,亦或例易爲堅。』案『與乎』雖與下文『與乎止我德也』複,而取義略別,此與卽㦛之借字,𧾚字義亦相符。不必如李楨說以此與爲誤。說文:『㦛,趣步㦛㦛也。』段注:『漢書(敍傳下)「長倩懙懙。」蘇林曰:「懙懙,行步安舒也。」論語「與與如也。」馬注曰:「與與,威儀中適之皃。」「與與」卽「㦛㦛」之叚借。』與此同例。『觚而不堅,』當作『堅而不觚,』如姚說。郭注、成疏釋觚爲獨,王釋爲『特立不羣,』(李楨誤引羣爲倚。)蓋皆以觚爲孤,釋文『觚音孤。』是也。李楨旣謂『觚是叚借,』又何必言注、疏及王『所據本必皆作孤』邪!崔釋觚爲棱,則觚借爲柧,說文:『柧,棱也。』朱駿聲云:『觚,叚借爲柧,漢書〔酷吏傳序〕注:「觚,方也。」莊子大宗師:「其觚而不堅也。」崔注:「棱也。」又爲孤,爾雅釋地:「觚竹。」莊子大宗師王注:「觚,特立不羣也」。』其說是也。『堅而不觚,』謂堅固而無方棱也。孤特者率方而有棱,李說是。則觚借爲孤,與崔釋觚爲棱,義亦相近。至於兪氏所引養生主篇之『大軱,』崔釋軱爲『槃結骨,』亦是孤之借字,彼文有說。

〔四〕郭注:『曠然無懷,乃至於實。』案謂曠然空虛,而不浮華。(兼本成疏。)

〔五〕釋文:『邴邴,𥳑文云:明貌。』朱駿聲云:『邴借爲炳。』案說文:『炳,明也。』『邴邴乎,』開朗貌。陳碧虛闕誤引成玄英、文如海、張君房諸本句末乎字皆作也。下文『崔乎其不得已乎!』『厲乎其似乎!』句末乎字亦皆作也,與他句一律。也與乎同義。

〔六〕成疏:『崔,動也。眞人應物無方,迫而後動,不得已而應之者也。』(節引。)釋文:『崔乎,向云:「動貌。」簡文云:「速貌。」』章太炎云:『崔借爲摧、䜅、催,邶風音義引韓詩摧作䜅,就也。就卽蹴之省借。「䜅就」卽今言「催蹙。」說文無䜅,但作摧、催。「䜅乎其不得已,」言蹙然如不得已也。簡文訓「速貌,」得之。』案陳碧虛闕誤引成、文、張諸本『崔乎』皆作『崔崔乎,』與上句『邴邴乎』對文。崔借爲催,說文:『催,相擣也。』段注:『猶相迫也。』『崔乎』或『崔崔乎,』訓『動貌』或『迫貌,』並與『不得已』相應。刻意篇:『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卽此文之義,成疏得之。

〔七〕釋文:『滀,司馬云:「色憤起貌。」簡文云:「聚也。」』案如司馬說,則滀借爲慉,說文:『慉,起也。』起與進義相應。如簡文說,則滀借爲蓄,說文:『蓄,積也。』『滀乎進我色,』與『充實而有光輝』(孟子盡心篇)之義近。惟『滀乎進』與下『與乎止』相對而言,滀借爲慉,義較勝。

〔八〕成疏:『恆容與無爲,作於眞德,所謂動而常寂者也。』馬氏故引高駿烈:『與讀容與之與。』朱桂曜云:『「與」與「豫」通,儀禮士虞禮:「主人不豫。」豫,今文作與。爾雅釋地李注:「河南其氣著密,厥性安舒,故曰豫。豫,舒也。』(節引。)案成疏已以與爲容與字,義不甚洽。與當讀爲豫,爾雅釋詁:『豫,安也。安,止也。』豫與止義正相應。朱釋豫爲安舒,則與止不甚相應矣。

〔九〕釋文:『厲,崔本作廣,云:苞羅者廣也。』王念孫云:『崔本厲作廣,經傳中厲、廣二字往往相亂,月令:「天子乃厲飾。」呂氏春秋季秋篇作「厲服厲飭,」淮南時則篇作「厲服廣飾。」史記平津侯傳:「厲賢予祿。」徐廣曰:「厲,一作廣。」儒林傳:「以廣賢材。」漢書廣作厲。漢書地理志:「齊郡廣,」說文水部注廣譌作厲。』(史記禮書雜志。)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世乃泰之叚字,荀子榮辱篇:「橋泄者,人之殃也。」劉氏台拱補注曰:「『橋泄』卽『驕泰』之異文,荀子他篇或作汏,或作忕,或作泰,皆同。漏泄之泄,古多與外、大、害、敗爲韻,亦讀如泰也。」又引賈子「簡泄不可以得士」爲證。然則以世爲泰,猶以泄爲泰也。猛厲與驕泰,其義相應,釋文曰「厲,崔本作廣。」廣大亦與泰義相應,泰亦大也。』案崔本厲作廣,兩義並通。惟上文『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張乎』猶『曠然,』此如作『廣乎,』於義似複。當以作厲爲是,廣乃厲之誤,左定十二年傳:『與其素厲,寧爲無勇。』杜注:『厲,猛也。』『厲乎,』威猛貌。世乃泰之叚字,兪說是。

〔一○〕郭注:『高放而自得。』釋文:『謷乎,司馬云:「志遠貌。」王云:「高邁於俗也。」』案廣雅釋詁四:『䫨,高也。』王氏疏證引此文及郭注,云:『謷與䫨同義。』是也。朱駿聲引此文及司馬注,云:『謷借爲傲。』說亦近之。

〔一一〕釋文:『造,崔云:蹇連也。』馬氏故引姚永槪曰:『文選注:蹇連,言語不便利也。』錢纂箋引姚鼐曰:『閉當作閑。』案姚所引文選注,乃楊子雲解嘲『孟軻雖連蹇,』蘇林注,『蹇連』本作『連蹇。』宣解本徑改閉爲閑,閑與下文言爲韻。閑亦有閉義,太玄經閑:『閑其藏。』范注:『閑,閉也。』蹇連與閑閉,義正相應。

〔一二〕成疏:『悗,無心貌也。自此以前,歷顯眞人自利利他內外德行;從此以下,明眞人利物爲政之方也。』釋文:『悗,王云:廢忘也。』案悗與忘相應,王釋爲『廢忘,』是也。成疏『悗,無心貌。』義亦相符。韓非子忠孝篇:『古者黔首悗密蠢愚,』注:『悗,忘情貌。』孫詒讓札迻引莊子文爲證。『忘情貌,』與此文悗義亦相近。說文無悗字,審其義,當讀爲慢,釋名釋言語:『慢,漫也。漫漫心無所限忌也。』『忘其』二字疑當倒置,乃與上文句法一律。

〔一三〕郭注:『刑者治之體。』案體:翼二字疑當互易,蓋禮乃治之體,刑所以輔翼禮者耳。『以刑爲體,』頗類法家語。在宥篇:『麤而不可不陳者,法也。聖人齊於法而不亂。』亦頗類法家語。

〔一四〕成疏:運知以應時。(下文疏。)

〔一五〕釋文:『循,本亦作脩,兩得。』王念孫云:『隸書循、脩二字往往譌溷,繫辭傳:「損,德之脩也。」釋文:「脩,馬本作循。」晉語:「矇𥈟脩聲。」王制正義引作循。史記商君傳:「湯、武不循古而王,」索隱曰:「商君書作『脩古。』」(下略。)』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陸氏以爲兩得,非。下文「與有足者至于丘也。」自〔以〕作循爲是。說文:「循,順行也。」若作脩,則無義矣。』

〔一六〕郭注:『任治之自殺,故雖殺而寬。』成疏:『綽,寬也。所以用刑法爲治體者,以殺止殺,殺一懲萬,故雖殺而寬。』章太炎云:『「綽乎其殺,」文不可通。注言「雖殺而寬,」甚迂。殺當借爲察,鄕飮酒義:「愁之以時察。」注:「察或爲殺。」是其例。綽從卓聲,得借爲焯,說文:「焯,明也。周書曰:焯見三有俊心。」「焯乎其察,」猶言「明乎其察」也。(下略)』朱桂曜云:『當從郭注爲是,殺其所當殺,故雖殺而寬,所謂「䪠萬物而不爲戾」也。』(節引。)案朱從郭注,是。『䪠萬物而不爲戾,』見天道篇,成疏:『䪠,碎也。戾,暴也。』如秋氣之殺,不覺其暴也。此文成疏以『以殺止殺,』釋『綽乎其殺。』似不甚當。商君書靳令篇及說民篇並有『以刑去刑』之說,又見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篇及飭令篇,此乃法家用重刑以去刑之說,眞人豈用重刑者哉!

〔一七〕天下篇:『以禮爲行。』白虎通禮樂篇:『禮之爲言履也,可履踐而行。』

〔一八〕案『不得已,』不得不然也。亦卽必然也。此謂運知應時,行必然之事。(兼本郭注、成疏。)

〔一九〕宣解:『德之所在,人人可至。如丘之所在,有足者皆可至。』(節引。)馬其昶云:『丘卽丘墟、丘里之丘。』劉師培云:『丘與虛同,說文丘字注云:「丘謂之虛。」左傳昭十二年疏引張衡說云:「丘,空也。」丘、虛二字,古籍互用靡區,「至於丘」者,人閒世所云「集虛」也。』(莊子校義。)案丘、虛二字固可互用,然此丘,卽通常所謂丘墟字(墟,俗虛字),如馬說,與人閒世篇『唯道集虛』之虛,取義迥別。丘墟者易至之地,其猶若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有『其猶若也』之說。)此謂順德而行者,言若與有足者至於丘墟之易也。

〔二○〕案老子四十一章:『上士聞道,勤行行之。』眞人動合乎德,豈復勤行邪!

〔二一〕成疏:好與弗好,出自凡情。而聖智虛融,未嘗不一。

〔二二〕成疏:『其一,聖智也;其不一,凡情也。旣而凡、聖不二,故不一皆一之也。』案淮南子精神篇:『夫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爲一。能知一,則無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則無一之能知也。』能知一者,則知不一者亦一矣。

〔二三〕錢纂箋引馬其昶曰:『一者,統體一極也;不一者,物物一極也。』案篇首所謂『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爲』也。

〔二四〕郭注:『夫眞人同天人,齊萬致。』案達生篇:『不厭其天,不忽於人。』亦混同天人之義也。○以上第一章。眞人之知、行。

死生,命也〔一〕,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二〕。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三〕。彼特以天爲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四〕!人特以有君爲愈乎己,而身猶死之〔五〕,而況其眞乎〔六〕!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𣽉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七〕。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八〕。夫大塊載我以形〔九〕,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一○〕。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一一〕。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一二〕。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昩者不知也〔一三〕。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一四〕。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一五〕。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一六〕。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一七〕,其爲樂可勝計邪〔一八〕!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一九〕。善夭、善老〔二○〕,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二一〕

〔一〕案論語顏淵篇:『子夏曰:死生有命。』有猶由也。

〔二〕郭注:『死生者命之極,非妄然也,若夜旦耳。』馬氏故引吳汝綸曰:『有讀爲猶。』案郭注『若夜旦耳。』說有爲若,若與猶同義。(『有』猶『猶』也,例證頗多,古書虛字新義〔十二、有〕條有說。)至樂篇:『死生爲晝夜。』田子方篇:『死生終始將爲晝夜。』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莊子佚文云:『假令十寸之杖,五寸屬晝,五寸屬夜,晝主陽,夜主陰,陽主生,陰主死,之晝復夜,生復死,雖一尺之杖,陰陽生死之理,無有窮時。』可發明此文之義。

〔三〕郭注:『夫眞人在晝得晝,在夜得夜,以死生爲晝夜,豈有所不得乎!人之有所不得,而憂娛在懷,皆物情耳,非理也。』案郭讀『人之有所不得』爲句,未得其義。宣解、吳點勘並以與字屬上絕句,宣於與下注云:『去聲。』以與爲參與字,是也。(錢纂箋從之。)王氏集解云:『死生與夜旦等,皆由天命,不可更以人與。』亦從與字絕句。朱桂曜云:『與讀曰豫,卽「參預」之預也。』豫、預正、俗字。

〔四〕郭注:『卓者,獨化之謂也。』案人閒世篇:『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以天爲父,』故亦愛之也。淮南子精神篇:『聖人法天順情,以天爲父。』莊子此文,則謂衆人耳。王氏墨子雜志引此文及郭注,並云:『秋水篇:「吾以一足趻卓而行。」漢書河閒獻王傳:「卓爾不羣。」說苑君道篇:「踔然獨立。」說文:「𥢔,特止。」徐鍇曰:「特止,卓立也。」卓、踔、𥢔竝同聲,皆獨貌也。』

〔五〕楊樹達云:『已字當爲已止之已,已,止也。言人特以有君爲愈乎無君也。論語陽貨篇:「不有博弈者乎!爲之猶賢乎已」「愈乎已」與「賢乎已」同。』(莊子拾遺。)『而身猶死之。』王氏集解引宣云:『效忠。』案人閒世篇:『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六〕成疏:『「其眞,」則向之獨化者也。玄道至極,自然之理,欲不從順,其可得乎!』(節引。)案上文郭釋卓爲『獨化,』此文之眞,猶上文之卓,並謂道也。成疏之意,蓋亦如此。

〔七〕釋文:『𣽉,本又作濡。』錢纂箋引王闓運曰:『天運篇引此爲老耼語。』案呴與喣同,說文:『欨,吹也。』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御覽五六及四八六、事類賦二九鱗介郭二注引此呴皆作喣,喣亦與欨同。抱朴子詰鮑篇:『陸處之魚,相喣以沫也。』卽本此文,字亦作喣。道藏各本、趙諫議本、覆宋本𣽉皆作濡,意林、御覽五六、四八六及九三五、事類賦二九注引咸同。天運篇亦作濡,濡、𣽉正、俗字。本篇下文『而色若𣽉子,』釋文:『𣽉,本亦作濡。』亦同例。(餘詳校釋。)

〔八〕王先謙云:『二語又見外物篇,下三字作「閉其所譽。」』朱桂曜云:「淮南主術篇:與其譽堯而毁桀也,不如掩聰明而反脩其道也。」案其猶於也,『化其道,』猶『化於道』也。下文『人相忘乎道術。』則無所謂堯、桀之是非矣。

〔九〕褚伯秀云:『大塊本以言地,據此經意,則指造物。』茆泮林云:『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引司馬云:『大塊,自然也。』案淮南子俶眞篇高注:『大塊,天地之間也。』於義亦得。宣解:『大塊,地也。』則未達莊子之意矣。

〔一○〕成疏:『老旣無能,暫時閒逸。』王先謙云:『列子天瑞篇: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逸;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案成疏佚作逸,古字通用,淮南子俶眞篇亦作逸,史記賈誼列傳索隱引息作休,淮南子亦作休,義同。高注引莊子曰:『生乃徭役,死乃休息也。』列子天瑞篇張注、文選班固幽通賦注並引莊子此文,乃並作爲。淮南子精神篇亦云:『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

〔一一〕案淮南子高注:『善我生之樂,乃欲善我死之樂也。明死變化有知,欲勸人同死生也。』案此有同死生之意,但未涉及生死之樂。禮記學記:『相觀而善之謂摩。』孔疏:『善猶解也,觀聽長者之問荅,而各得知解,此朋友琢摩之益。』善有知解義,此謂知解吾生者,乃所以知解吾死也。論語先進篇:『季路問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皇疏引顧歡曰:『夫從生可以善死,雖幽顯路殊,而誠恆一。』蓋知生卽可以知死也。又案僞關尹子一守篇:『聖人以可得可行者,所以善吾生;以不可得不可行者,所以善吾死。』本此文而取義有別。

〔一二〕茆泮林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舟,水物。山,陸居者。藏之壑、澤,非人意所求,謂之固。有力者或能取之。』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山,疑當讀爲汕,爾雅釋器:「罺謂之汕。」詩南有嘉魚篇毛傳曰:「汕,汕樔也。」箋云:「今之撩罟也。」藏舟、藏汕,疑皆以漁者言,恐爲人所竊,故藏之。乃世俗常有之事,故莊子以爲喩耳。』案淮南子俶眞篇、劉子惜時篇用此文,『藏山』句並同。但上句言『藏舟,』下句言『藏山,』似覺不倫。兪樾謂此文『山當讀爲汕。』說殊牽強;茅坤評淮南子『山疑作珠。』亦是臆說。古人設譬,多以舟、車對舉,本書天運篇:『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達生篇:『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並其例。記纂淵海五九引此文山正作車,最爲可貴。惟淵海晚出,未知何據。或改山爲車,亦未可知。藏舟,藏小也;藏山,藏大也。下文『藏小大有宜,』卽承此言,則山字蓋不誤。(成疏:『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此藏大也;藏人於室,藏物於器,此藏小也。』增藏小之說,非也。)郭嵩燾云:『壑可以藏舟,澤之大可藏山。』(郭氏集釋引。)說固可通。『謂之固矣』句,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謂上有人字,淮南子亦有人字。

〔一三〕郭注:『夫无力之力,莫大於造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成疏:『有力者,造化也。造化之力,擔負而趨。』茆泮林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舟水物,山陸居者也。藏之於壑、澤,非人意所求,故謂之固。有力者或能取之。』劉師培云:『世說新語〔任誕篇〕劉注所引「夜半有力者,」力上有大字。據郭注云「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似所釋之本亦有大字。』案李白長歌行:『大力運天地。』所謂『大力,』似本此。成疏『造化之力,擔負而趨。』是成本走作趨,或說走爲趨。文選王簡栖頭陀寺碑文注、舊鈔本江文通雜體詩注、後漢書獻帝紀注、書鈔一三七、御覽六七引走皆作趨,淮南子同。走卽趨也,說文:『走,趨也。』輔行記一七、後漢書注引昧上並有而字。錢纂箋引奚侗曰:『淮南俶眞訓昧作寐。』淮南以寐說昧也。列子天瑞篇:『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張注:『此則莊子舟壑之義。』

〔一四〕案『有宜』猶『得宜,』論語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治要引有作得,史記高祖本紀:『吾所以有天下者何?』漢紀三有作得,馮唐列傳:『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漢書得作有,皆有、得同義之證。成疏『遁,變化也。』是成本遯作遁,古字通用。淮南子亦作遁,下同。

〔一五〕案『藏天下於天下,』乃不藏之藏也。不藏之藏,自無所失。『恆物』者,不變之物,喩道也。在物謂之情,在道謂之『大情。』

〔一六〕郭注:『人形方是萬化之一遇耳,未足獨喜也。』(方,本亦作乃。)成疏:『犯,遇也。』茆泮林云:『文選賈長沙鵩鳥賦注引司馬云:當復化而爲無。』宣解云:『犯,淮南子作範,是。』兪樾淮南平議云:『範卽犯之叚字,周易繫辭傳:「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釋文曰:「『範圍,」馬、王肅、張作『犯違。』」是範、犯古字通也。莊子大宗師篇正作「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又曰:「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皆其證也。高注曰:「範猶遇也,遭也。」此說得之。郭象注莊子曰:「人形乃是萬化之一遇耳。」是亦以遇釋犯也。』案成疏『犯,遇也。』本郭注。德充符篇:『旣犯患若是矣。』達生篇:『而犯患與人異。』山木篇:『吾犯此數患。』犯皆猶遇也,遭也。

〔一七〕案淮南子『萬化』上有『千變』二字。田子方篇:『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淮南子精神篇作『千變萬抮而未始有極。』亦有『千變』二字。賈誼鵩鳥賦:『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列子周穆王篇:『千變萬化不可窮極。』並以『千變萬化』連文。

〔一八〕郭注:『本非人而化爲人,化爲人,失於故矣。失故而喜,喜所遇也。』案淮南子其上有『弊而復新』四字,文意較完。郭注『失於故,』所謂弊也。故對新而言,所遇卽新也。疑郭本原有『弊而復新』四字。

〔一九〕郭注:『聖人遊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何時而非存!』(節引。)案何時非存,生存死亦存也。

〔二○〕郭注:『不善少而否老,未能體變化、齊死生也。』釋文本夭作妖,云:『崔本作狡,同。本又作夭。』王念孫云:『夭與妖同,周本紀:「後宮童妾所弃妖子。」徐廣曰:「妖,一作夭。」』(史記天官書雜志。)奚侗云:『闕誤云:「張(君房)本妖作少。」是也。郭注「不善少而否老,未能體變化、齊死生也。」是郭本妖亦作少。』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詩傳:夭,少也。』案郭氏集釋、王氏集解並從釋文本作妖,妖乃𡝩之俗省,𡝩與夭通,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說文引作『𡝩𡝩,』卽其證。崔本作狡,義亦相同,淮南子俶眞篇:『狡狗之死也,割之猶濡。』高注:『狡,少也。』郭注『不善少而否老,』疑以少釋夭,恐非所見本作少,張本夭作少(非妖作少),蓋據郭注改之也。馬氏所引詩傳,乃檜風隰有萇楚傳。

〔二一〕錢穆云:『萬物所係,一化所待,指下道字。』案一猶凡也,猶今語『一切』也。

○以上第二章。遊於生死變化之途。

夫道,有情有信,无爲无形〔一〕,可傳而不可受〔二〕,可得而不可見〔三〕;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四〕;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五〕;在太極之先而不爲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爲深,先天地生而不爲久,長於上古而不爲老〔六〕。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七〕;伏戲得之,以襲氣母〔八〕;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九〕;堪坏得之,以襲崐崘〔一○〕;馮夷得之,以遊大川〔一一〕;肩吾得之,以處大山〔一二〕;黃帝得之,以登雲天〔一三〕;顓頊得之,以處玄宮〔一四〕;禺強得之,立乎北極〔一五〕;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一六〕;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一七〕;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一八〕

〔一〕奚侗云:『情借爲精,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眞,其中有信。」本文卽襲老子之義。呂覽察賢篇:「弊生事精。」說苑政理篇作「弊性事情。」是爲精、情通用之證。』錢纂箋引曹受坤曰:『此又見齊物論,不煩改字。』案此文與老子云云有關,但老子言精,莊子言情,取義蓋有別,情不必借爲精。(假借並非改字,曹說微失。)精者氣之微,(管子內業篇:精也者,氣之精者也。)情猶實也。齊物論篇:『若有眞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眞宰謂道,情亦猶實也。彼文有說。鶡冠子夜行篇:『窅乎冥乎,中有精乎!致信究情,復反無貌。』精、情分言,蓋兼取老、莊義。老子三十七章:『道常無爲而無不爲。』管子心術篇:『虛無無形謂之道。』僞關尹子三極篇:『道無爲,』又曰:『道無形。』本莊子。

〔二〕馬氏故引王應麟曰:『屈子言「道可受兮不可傳。」莊子所謂傳,傳以心也。屈子所謂受,受以心也。耳受而口傳之,離道遠矣。』案王說見困學紀聞一○,『傳以心。』『受以心』之說,本楚辭遠遊洪興祖補注。

〔三〕成疏:『方寸獨悟,可得也。離於形色,不可見也。』案知北遊篇:『道不可見,見而非也。』

〔四〕成疏:『老經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案知北遊篇:『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

〔五〕錢纂箋引王先謙曰:『下文堪坏、馮夷等,鬼也。豨韋、伏羲等,帝也。其神,皆道神之。』章太炎云:『神與生義同,說文:「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神鬼者引出鬼,神帝者引出帝。說文:「出,進也。象艸木益滋上出達也。生,進也。象艸木生出土上。」是出與生同義。』案管子四時篇:『道生天地。』(王謂『其神,皆道神之。』本宣解。)

〔六〕成疏:『太極,五氣也。六極,六合也。且道在五氣之上不爲高,遠在六合之下不爲深。』兪樾云:『「在太極之先而不爲高。」下云「在六極之下而不爲深。」則此當云「在太極之上,」方與高義相應。周易繫辭傳曰:「易有太極。」釋文曰:「太極,天也。」然則莊子原文疑本作「在太極之上。」猶云「在天之上」也。後來說周易者,皆以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於是疑太極當以先後言,不當以上下言,乃改「太極之上」爲「太極之先,」而於義不可通矣。淮南子覽冥篇曰:「引類於太極之上。」』案成疏:『道在五氣之上不爲高。』蓋所見本先作上,可證成兪說。惟釋太極爲五氣,(史記五帝本紀:『軒轅治五氣。』集解:『王肅曰:五行之氣。』)則恐未安。淮南子覽冥篇高注:『太極,天地始形之時也。』兪氏平議亦釋『太極之上』爲『天之上。』成疏釋『六極』爲『六合,』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一四引正文作『六合,』取其義也。

〔七〕成疏:『狶韋氏得靈通之道,故能驅馭羣品,提挈二儀。又有作契字者,契,合也。言能混同萬物,符合二儀者也。』釋文:『狶韋氏,司馬云:上古帝王名。』朱駿聲云:『挈叚借爲契。』案李白大獵賦:『粵若皇唐之契天地而襲氣母兮。』本莊子,契,一作挈,亦當以契爲正。淮南子俶眞篇:『提挈天地。』本此。

〔八〕釋文:『伏戲,音羲,崔本作伏戲氏。襲氣母,司馬云:襲,入也。氣母,元氣之母也。』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戲作羲,成疏本、覆宋本並作『伏犧氏得之。』(戲、羲古通,羲、犧古、今字,人閒世篇已有說。)有氏字,與崔本合,且與上文『狶韋氏得之』相耦。

〔九〕釋文:『維斗,李云:「北斗,所以爲天下綱維。」終古,崔云:「終古,久也。」鄭玄注周禮云:「終古,猶言常也。」𢖼,差也。崔本作代。』朱桂曜云:『韓非子解老:「維斗得以成其威,日月得以恆其光。」恆猶常也。』案𢖼,崔本作代,𢖼、代音義同。說文:『𢖼,更也。』段注:『人部:「代,更也,弋聲。」𢖼與代音義同。』鶡冠子能天篇:『其得道以生至今不亡者,日月星辰是也。』

〔一○〕釋文:『堪坏,崔作邳。司馬云:「堪坏,神名,人面獸形。」淮南作欽負。』案淮南子齊俗篇:『鉗且得道,以處崑崙。』王氏雜志引莊氏伯鴻曰:『莊子大宗師篇「堪坏得之,以襲崑崙。」釋文云:「淮南作欽負。」是唐本鉗且作欽負也,字形近故誤耳。程文學據山海經云:「是與欽䲹殺祖江于崑崙之陽。」(西山經。)「後漢書注引作欽駓。」(張衡傳。)皆古字通用。」錢別駕云:「古丕與負通,故尙書『丕子之責,』史記作『負子。』丕與負通,因之從丕之字亦與負通也。堪、欽亦同聲。」』王氏並云:『程、錢、莊說皆是。』然則此文崔本坏作邳,亦與負通。淮南子覽冥篇:『若夫鉗且、大丙之御也,』作鉗且,與齊俗篇同。竊疑鉗且乃鍖負之壞字,鍖、欽亦同聲通用。鉗與欽右旁形不近,鉗恐非欽之誤如莊說也。

〔一一〕釋文:『馮夷,司馬云:「淸泠傳曰:馮夷,華陰潼鄕堤首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爲河伯。一云以八月庚子浴於河而溺死。一云渡河溺死。」大川,河也。』馬其昶云:『抱朴子云:馮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爲河伯。』案文選張平子西京賦注引遊作潛,淮南子齊俗篇亦作潛。司馬注引淸泠傳,文選張平子思玄賦舊注引作靑令傳,同;又引淮南子注:『馮夷,河伯也。華陰潼鄕隄首人,服八石,而水仙。』(今本齊俗篇許注而作得。)與淸泠傳合。後漢書張衡傳注引聖賢冢墓記云:『馮夷者,弘農華陰潼鄕隄首里人,服八石,得水仙,爲河伯。』(又略見博物志一。)與淸泠傳尤合。(參看容齊四筆五。)馬氏引抱朴子云云,見釋鬼篇。

〔一二〕釋文:『肩吾,司馬云:「山神,不死,至孔子時。」大山,音泰。』錢纂箋引王闓運曰:『肩吾與孫叔敖同時。』案山海經西山經:『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郭注:『卽肩吾也。莊周曰:肩吾得之,以處大山也。』逍遙遊篇:『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釋文:『肩吾,司馬云:神名。』與此文注『山神』合。又成疏:『接輿,與孔子同時。』肩吾與接輿同時,(應帝王篇:『肩吾見狂接輿,』亦可證。)自與孔子亦同時如司馬說矣。田子方篇:『肩吾問於孫叔敖。』故王氏又謂『肩吾與孫叔敖同時』也。惟據山海經所述肩吾之神狀,恐非與孫叔敖或孔子同時之肩吾也。記纂淵海八六引大山作泰山,宣解本同,蓋據釋文改之也。

〔一三〕:成疏:『黄帝採首山之銅,鑄鼎於荆山之下,鼎成,有龍垂於鼎以迎帝,帝遂將羣臣及後宮七十二人,白日乘雲駕龍,以登上天,仙化而去。』錢穆云:『事詳史記封禪書,乃晚周神仙家言。』案成疏云云,卽本封禪書。封禪書所載黄帝鼎湖上升事,蓋較晚出。莊子黄帝得道登天之說,戰國中期當已流傳,此岷所謂本篇雜有神仙思想者也。

〔一四〕釋文:『李云:「顓頊,帝高陽氏。玄宮,北方宮也。月令曰:其帝顓頊,其神玄冥。』案呂氏春秋仲冬紀亦云:『其帝顓頊,其神玄冥。』

〔一四〕釋文:『李云:「顓頊,帝高陽氏。玄宮,北方宮也。月令曰:其帝顓頊,其神玄冥。』案呂氏春秋仲冬紀亦云:『其帝顓頊,其神玄冥。』

〔一五〕釋文:『禺強,音虞。司馬云:「山海經曰:北海渚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靑蛇,踐兩赤蛇,名禺強。」簡文云:「北海神也,一名禺京,是黄帝之孫也。」』案禺強,亦作隅強,淮南子墬形篇:『隅強,不周風之所生也。』高注:『隅強,天神也。』隅諧禺聲,故與禺通。𥳑文稱『一名禺京。』京、強亦通用,猶䲔之作鯨也。(左宣十二年傳:『取其鯨鯢而封之。』說文引鯨作䲔,云:『鯨,䲔或从京。』)山海經海外北經郭注引此文強作彊,乎作於,強、彊古通,其例習見。乎猶於也。

〔一六〕釋文:『西王母,山海經云:「狀如人,狗尾,蓬頭戴勝,善嘯,居海水之涯。」少廣,司馬云:「穴名。」崔云:「山名。」或云:「西方空界之名。」』案山海經西山經:『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卽釋文所本。郭注:『穆天子傳曰:「吉日甲子,賓于西王母。乙丑,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竹書:「穆王五十七年,西王母來見,賓于昭宮。」』大荒西經:『崑崙之丘,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郭注:『河圖玉版亦曰:西王母居崑崙之山。』又呂氏春秋圜道篇亦云:『莫知其始,莫知其終。』

〔一七〕成疏:『上至有虞,下及殷、周,凡八百年也。』釋文:『彭祖,解見逍遙篇。崔云:「壽七百歲。或以爲仙,不死。」五伯,如字。又音霸。崔、李云:「夏伯昇吾,殷大彭、豕韋,周齊桓、晉文。」』案彭祖壽蓋八百歲,逍遙遊篇有說。

〔一八〕釋文:『司馬云:「傅說,殷相也。武丁,殷王高宗也。東維,箕斗之間,天漢津之東維也。星經曰:『傅說一星在尾上。』言其乘東維,騎箕尾之間也」崔云:「傅說死,其精神乘東維,託龍尾,乃列宿。今尾上有傅說星。」崔本此下更有「其生無父母,死登假,三年而形遯,此言神之无能名者也。」凡二十二字。』案說文:『奄,覆也。』『奄有』猶『覆有。』荀子富國篇楊注引『列星』作『列宿。』楚辭遠遊:『奇傅說之託辰星兮。』洪興祖補注引莊子此文,並云:『音義云:「傅說死,其精神乘東維,託龍尾,今尾上有傅說星。其生無父母,登假,三年而形遯。」淮南云:「傅說之所以騎辰尾」是也。』所稱音義,卽崔注,而以崔本之正文『其生無父母,登假,三年而形遯。』十二字,(『登假』上疑脫死字。)誤併入注文。引淮南云云,見覽冥篇。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引莊子曰:『其死登遐,三年而形遐。』(又見事文類聚前集四九,遐作假,與釋文所引合,古字通用,德充符篇有說。)據崔本此文引之也。○以上第三章。道與得道。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𡦗子,何也〔一〕?』曰:『吾聞道矣〔二〕。』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三〕。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无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无聖人之才〔四〕,吾欲以敎之〔五〕,庶幾其果爲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吿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吿之〔六〕。參日而後能外天下〔七〕;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八〕;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九〕;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一○〕;朝徹,而後能見獨〔一一〕;見獨,而後能无古今〔一二〕;无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一三〕。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一四〕。其爲物,无不將也,无不迎也〔一五〕;无不毁也,无不成也〔一六〕。其名爲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一七〕。』

〔一〕成疏:『葵當爲綦,字之誤,猶人閒世篇中南郭子綦也。女偊,古之懷道人也。』釋文:『南伯子葵,李云:「葵當爲綦,聲之誤也。」女偊,徐音禹,李音矩。一云,是婦人也。𡦗子,本亦作孺。』案文選范蔚宗樂遊應詔詩注引此葵作綦。人閒世篇、徐无鬼篇並作南伯子綦。成疏稱人閒世篇作南郭子綦,齊物論篇乃作南郭子綦也。惟伯、郭聲近相通,人閒世篇有說。道藏各本、覆宋本𡦗皆作孺,孺、𡦗正、俗字。

〔二〕案知北遊篇:『道不可聞,聞而非也。』(成疏:道無聲,不可以耳聞,耳聞非道也。)此言『聞道,』何也?蓋道不可以耳聞,耳止於聽而已。當聽之以心,進而聽之以氣,人閒世篇『无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无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是也。

〔三〕案若據齊物論、人閒世及徐无鬼諸篇所述,南伯子綦已是懷道之人矣。

〔四〕釋文:『卜梁倚,李云:卜梁姓,倚名。』案初學記一七引倚下有者字。虛淡爲道,明敏爲才,道本內通,才由外露。(略本成疏。)

〔五〕案以,語助。

〔六〕案守謂不離,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禮記中庸。)

〔七〕郭注:『外猶遺也。』成疏:『外,遺忘也。天下疏遠,所以易忘。』

〔八〕郭注:物者朝夕所須,切己難忘。

〔九〕宣解:『三、七、九,是內修家語,偶用之。』案此以三、七、九諸日論入道次第,達生篇載梓慶『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彼言三、五、七諸日,亦此類也。然不必爲內修家語,數目字連用,習見於古書,淮南子道應篇:『昔堯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亦其例也。』

〔一○〕郭注:『所遇而安,豁然无滯,見機而作,斯朝徹也。』釋文:『郭、司馬云:「朝,旦也。徹,達妙之道。」李云:「夫能洞照,不崇朝而遠徹也。」』兪樾云:『爾雅釋詁:「朝,早也。」「朝徹」猶「早達」也。郭注曰「豁然無滯,見機而作,斯朝徹也。」正得其義。釋文引李云「不崇朝而遠徹,」則當爲「不朝徹」矣。』奚侗云:『說文:「朝,旦也,旦,明也。」「朝徹」謂「明徹」也。』案李注『不崇朝而遠徹,』亦是『早達』之意,兪說泥矣。惟由三日至九日進修,已非早達,『朝徹』猶『明達也』,奚說較勝。

〔一一〕成疏:『絕待絕對,覩斯勝境,謂之見獨。』宣解:『獨卽一也。』

〔一二〕宣解:『古今一也。』案知北遊篇:『古猶今也。无古无今。』呂氏春秋察今篇:『察今則可以知古,古今一也。』

〔一三〕宣解:『生死一也。』案天地篇:『死生同狀。』寓言篇載顏成子游入道次第,由一年至九年。八年時,『不知死,不知生。』

〔一四〕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殺上有故字。殺生者,生生者,道也。道生、殺萬物,而道不死、不生。(上文言眞人『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如秋氣之殺,春氣之生,是體道者也。)列子天瑞篇:『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張注:『莊子亦有此言。』今本莊子無此言,惟與大宗師篇此二語義近。

〔一五〕成疏:『將,送也。』案爲猶於也。應帝王篇:『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唯其不將、不迎,所以無不將、無不迎。知北遊篇:『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无所傷者,爲能與人相將迎。』

〔一六〕案齊物論篇:『凡物无成與毁,復通爲一。唯達者知通爲一。』唯其通成、毁爲一,所以無不毁、無不成。

〔一七〕郭注:『夫與物冥者,物縈亦縈,而未始不寧也。』成疏:『攖,擾動也。寧,寂靜也。』釋文:『攖,郭音縈。崔云:有所繫著也。』馬氏故引陸長庚曰:『攖寧,言世棼擾擾之中而成大定。』案崔注『有所繫著,』蓋亦讀攖爲縈,與郭音同。成釋攖爲『擾動,』卽陸說所本,義較勝。庚桑楚篇:『不以人物利害相攖。』釋文:『攖,廣雅云:亂也。』成疏:『攖,擾亂也。』與此攖字同義。寧借爲寍,說文:『寍,安也。』爾雅釋詁:『安,定也。』國語吳語:『吳、晉爭長未成。』韋注:『成,定也。』『攖寧』卽『攖成。』『攖而後成,』猶言『擾而後定』耳。陸氏謂『擾擾之中而成大定。』不知成自有定義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一〕?』曰:『聞之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二〕,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三〕,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四〕,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五〕,參寥聞之疑始〔六〕。』

〔一〕案獨猶乃也。秋水篇:『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獨亦與乃同義。

〔二〕成疏:『臨本謂之副墨,背文謂之洛誦。』陳碧虛云:『副墨,敎典也。洛誦,習誦也。』

〔三〕成疏:『聶,附耳私語也。』陳碧虛云:『見理曰瞻明,耳吿曰聶許。』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說文:「聶,附耳私小語。」廣雅:「許,聽也。」』案說文:『許,聽也。』廣雅本之。

〔四〕於音烏。王云:『謳,謌謠也。』陳碧虛云:『需役有待用,於謳則詠歌。』

〔五〕成疏:『玄者,深遠之名。冥者,幽寂之稱。』釋文:『參寥,李云:參,高也。高邈寥曠不可名也。』陳碧虛云:『玄冥謂幽漠,參廖謂造極。』朱駿聲云:『參叚借爲槮。』案說文:『槮,木長皃。』長與高義相因。寥,正作廫,說文:『廫,空虛也。』廫、廖正、俗字。下文『乃入於寥天一。』釋文:『寥,本亦作廖。』廖亦廫之俗省。

〔六〕案疑始者,似始非始也。如言始,則落迹象矣。○以上第四章。傳道與學道。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一〕:『孰能以无爲首,以生爲脊,以死爲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二〕。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爲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爲此拘拘也〔三〕?』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願隱於齊〔四〕,肩高於頂,句贅指天〔五〕,陰陽之氣有沴〔六〕,其心閒而无事。跰𨇤而鑑於井〔七〕,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爲此拘拘也〔八〕!』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九〕,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爲雞,予因以求時夜〔一○〕;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爲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爲輪,以神爲馬,予因而乘之〔一一〕,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一二〕。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一三〕。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一〕釋文:『子祀,崔云:「淮南子作:子永行年五十四,而病傴僂。」子輿,本又作與,音餘。』郭慶藩云:『崔本作子永,是也。今本淮南精神篇作子求,與崔所見本異。』顧千里曰:「求當作永,抱朴子博喻篇曰:『子永歎天倫之偉。』字正作永。永、求形近,經傳中互誤者不可枚舉。」』案崔謂子祀淮南子作子永,非子祀崔本作子永,郭說誤。惟淮南子之作子永,與莊子作子祀無涉,乃與莊子作子來有關耳。今本淮南子精神篇作子求,顧氏以爲子永之誤。而兪樾淮南平議則據莊子以爲子來之誤,下文兪氏平議亦有說。永、求形固近,求隸書作󱋃,來隸書作来,其形尤近。莊子此文及下文並作子來,余從兪說。子輿,本又作子與,御覽四○九引輿正作與,古字通用,逍遙遊篇:『吾聞言於接輿,釋文:『輿,本又作與。』與此同例。文選賈誼鵩鳥賦注、初學記一八、御覽七三八引子犁皆作子黎,御覽四○九引作子梨,犁、黎、梨,並同音通用。

〔二〕成疏:『誰能知是,我與爲友也。』裴學海云:『上之字訓爲。』(古書虛字集釋九。)案初學記一八、御覽四○九引孰下並有能字,成疏『誰能知是,』所見本似亦有能字。庚桑楚篇云:『以无有爲首,以生爲體,以死爲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爲友。』上之字裴氏亦訓爲。

〔三〕成疏:『子輿達理,自歎此辭也。』釋文:『偉哉,向云:「美也。」崔云:「自此至『鑑於井,』皆子祀自說病狀也。」拘拘,司馬云:「體拘攣也。」王云:「不申也。」』兪樾云:『此當作「子來有病。」下文曰:「俄而子來有病,」當作「子輿有病。」何以明之?淮南子精神篇曰: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傴僂。脊管高于頂,𣎅下迫頤,兩脾在上,燭營指天。匍匐而闚於井,曰:偉哉!造化者其以我爲此拘拘邪?」卽本莊子此文,而作子求,求者來字之誤,尙書呂刑篇:「惟貨惟來。」馬融本來作求,是其例也。釋文引崔譔云:「淮南作:子永行年五十四,而病傴僂。」抱朴子博譽篇亦云:「子永歎天倫之偉。」永亦求字之誤也。若是子輿,則與求與永絕不相似,無緣致誤。故知此文作子來,與下文傳寫互易矣。』案淮南子之子求或子永,當從莊子作子來,兪說是。惟莊子此文『子輿有病,』與下文『子來有病,』子輿與子來不必互易以牽就淮南子,因下文尙有子來答子犁問病之辭,如兪說又須易子來爲子輿也。說文:『偉,奇也。』(此文向訓偉爲美,本淮南子高注。)拘借爲痀,說文:『痀,曲脊也。』『拘拘』卽淮南子所謂『傴僂,』亦卽達生篇仲尼『見痀僂者』之『痀僂。』車柱環云:『成疏:「子輿達理,自歎此辭也。」成以「偉哉」云云,爲子輿語。然下文有「子輿跰𨇤而鑑於井,曰: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爲此拘拘也!」則此「偉哉」云云,疑子祀之言,予疑子字之誤。』此當是子祀問子輿病況之辭,車說極是。下文『子來有病,子犁往問之。』亦有問之之辭,與此同例。子誤爲予,成疏乃以爲子輿自歎之辭,則與下文複。崔注以爲『子祀自說病況。』亦由不知予爲子之誤耳。子祀之辭止此。

〔四〕成疏:『藏腑並在上,頭低則頤隱於臍。』案五管,五臟之腧穴。臍、齊正、假字,人閒世篇有說。

〔五〕釋文:『句,古侯反。李云:句贅,項椎也。其形似贅。』奚侗云:『釋文引李云:「句贅,項椎也。」非是。淮南精神訓作「燭營指天。」高注:「燭營讀曰括撮。」更以人閒世篇證之,則此文亦當作「括撮指天。」但不知何緣誤爲「句贅」耳。』案人閒世篇『句贅』作『會撮,』釋文引崔注:『會撮,項椎也。』與崔注此文同。彼文司馬注:『會撮,髻也。』『句贅』與『會撮、』『括撮』並同,有『項椎』及髻兩義。『句贅』非誤,參看人閒世篇。

〔六〕釋文:『沴音麗。郭奴結反,云:「陵亂也。」李同。崔本作󶟋,云:「滿也。」』朱駿聲云:『漢書五行志:「氣相傷謂之沴。沴,猶臨莅不和意也。」說文引五行傳曰:「若其沴作。」按拂戾之氣也。』吳承仕釋文舊音辨證云:『漢書五行志:「唯金沴木。」如淳曰:「沴,音拂戾之戾,義亦同。」郭音奴結反,疑與崔本作󶟋者略同。󶟋,說文正作濔,爾、尔同字,濔音奴結,與沵音奴結同比。又傳寫舊籍者,㐱、尔形多相亂。郭音「奴結反」者,或所見本作沵,不作沴。』案釋文『沴音麗,』則與戾音同。郭音奴結反,與崔本作󶟋略同,吳說是:(惟吳氏誤󶟋爲󶟋,從郭氏集釋本也。)或郭所見本作沵,吳說亦是。惟就郭音而言,其字作沵;就郭釋『陵亂』而言,則其字當作沴。濔俗書作,沴俗書作,幾希之差耳。蓋由沵誤爲沵,復其正體則爲濔,崔本則更作󶟋,而從說文釋爲滿,不知施之於此,義極牽強也。錢纂箋引王闓運曰:『有,又也。』

〔七〕釋文:『崔以「其心」屬上句。「跰𨇤,」崔本作「邊鮮。」司馬云:「病不能行,故跰𨇤也。」』王念孫云:『廣雅:「蹁蹮,盤姍也。」見衆經音義卷十一,此疊韻之相近者也。侈言之則曰「盤姍,」約言之則曰「蹁蹮,」皆行不正之貌也。說文:「蹁,足不正也。」廣韻:「蹣跚,跛行皃。」「蹣跚」與「盤姍」同。莊子大宗師篇「跰𨇤,」崔本作「邊鮮,」竝與「蹁蹮」同。』(廣雅釋訓疏證。)案吳氏點勘從崔本『其心』屬上絕句。衆經音義所舉經文作『蹁躚,』引廣雅作『蹁蹮。』又云『經文作『𨇱跣。』皆同。又自上文『曲僂發背,』至此『跰𨇤而鑑於井。』並莊子所述之辭,崔注以爲『皆子祀自說病狀。』未審。

〔八〕案又猶乃也。淮南子又作其,其亦與乃同義。

〔九〕成疏:『亡,無也。』王引之云:『亡,否也。至樂篇:「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達生篇曰:『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亡與無同,言否也。』(經傳釋詞一○。)

〔一○〕郭注:『浸,漸也。』釋文:『向云:「漸也。」「予因以求時夜。」一本无求字。』案御覽三六九引浸作侵,下同,侵、浸正、假字,說文:『㑴,漸進也。』侵乃㑴之隸變,浸又濅之隸變也。兪樾云:『釋文云:「一本無求字。」當從之。下文:「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爲彈,予因以求鴞炙。」蓋以彈求鴞,乃可爲炙,故曰「因以求鴞炙。」若鷄則自能時夜,旣化予之左臂以爲鷄,則因以時夜可矣,又何求焉!求字卽涉下句而衍。』王先謙云:『〔時夜,〕司夜也。雞疑是卵字之誤,時夜卽雞也,旣化爲雞,何又云因以求雞!惟雞出於卵,鴞出於彈,故「因卵以求時夜,因彈以求鴞炙」耳。齊物論云:「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與此文大同,亦其明證。』案如從一本無求字,則兪說是;如原有求字,則雞當作卵,王說是。淮南子說山篇:『見彈而求鴞炙,見卵而求晨夜。』(晨當作辰,『辰夜』卽『時夜,」兪氏平議有說。)雞亦作卵,可爲王說之證。

〔一一〕案『予因而乘之。』覆宋本而作以,(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義同。

〔一二〕成疏:『得者,生也;失者,死也。』釋文:『向云:縣解,无所係也。』王先謙云:『養生主篇:「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與此文證合。』案向氏於養生主篇『縣解』無注,而於此文有注,或向氏所見莊子大宗師篇在養生主篇之前邪?

〔一三〕案而猶如也,有猶又也。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一〕。犁往問之〔二〕,曰:『叱!避!无怛化〔三〕!』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爲?將奚以汝適?以汝爲鼠肝乎?以汝爲蟲臂乎〔四〕?』子來曰:『父母於子〔五〕,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六〕。彼近吾死,而我不聽〔七〕,我則悍矣〔八〕,彼何罪焉〔九〕!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一○〕。今大冶鑄金,金踊躍〔一一〕曰:「我且必爲鏌鋣〔一二〕。」大冶必以爲不祥之金〔一三〕。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爲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爲大鑪,以造化爲大冶〔一四〕,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一五〕,蘧然覺〔一六〕

〔一〕成疏:『喘喘,氣息急也。』釋文:『喘喘,崔本作惴惴。環,李云,繞也。』案說文:『喘,疾息也。』喘、惴正、假字。列子力命篇載季梁病,稱『其子環而泣之。』

〔二〕案御覽七三八引作『子黎往問之。』(犁、黎古通,詳前。)記纂淵海一引犁上亦有子字。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並作子犁。

〔三〕成疏:『叱,訶聲也。』釋文:『怛,崔本作靼,音怛。案怛,驚也。鄭衆注周禮考工記「不能驚怛」是也。』案說文:『叱,訶也。訶,大言而怒也。』崔本怛作靼,朱駿聲云:『靼,叚借爲怛。』廣雅釋詁一:『怛、憚,驚也。』釋文引考工記鄭注『驚怛』字,洪頤煊云:『今本鄭注作憚字。』

〔四〕釋文:『王云:取微蔑至賤。』案賈誼鵩鳥賦:『化爲異物。』

〔五〕宣解云:『倒裝句法,言「子於父母」也。』案此非倒裝句法,於猶與也,下文『陰陽於人,』於亦猶與也。

〔六〕成疏『況陰陽造化,何啻二親乎?』王引之云:『翅與啻同。』案成所見本翅蓋作啻,或說翅爲啻。啻、翅正、假字,『不啻』猶『不但』也。『於父母,』意林、御覽七三八引於並作爲,於、爲並與如同義。庚桑楚篇:『寇莫大於陰陽,无所逃於天地之間。』

〔七〕成疏:『彼,造化也。』馬氏故引宣穎曰:『近,迫也。』案而猶如也。

〔八〕釋文:『悍,本亦作捍。說文云:捍,抵也。』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趙諫議本、覆宋本悍皆作捍,古字通用。韓非子十過篇:『剛愎而上悍。』道藏本悍作捍,史記楚世家:『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春申君列傳索隱悍作捍,並其比。說文無捍字,有扞字,云:『扞,忮也。』段注:『忮當爲枝,枝持字古通用枝。扞,字亦作捍,祭法:「能禦大災、能捍大患則祀之。」魯語作扞。』捍乃扞之別體。

〔九〕郭注:『彼謂死耳。在生故以死爲彼。』案此彼與上文『彼近吾死』之彼同,謂造化也。郭注非。

〔一○〕成疏:此重引前文,證成彼義。

〔一一〕案覆宋本今下有之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淮南子俶眞篇:『金踊躍于鑪中。』

〔一二〕成疏:『鏌鋣,古之良劔名也。』案『且必,』複語,且亦必也。鋣,正作釾,廣雅釋器:『鏌釾,劔也。』

〔一三〕王先謙云:『大冶,鑄金匠。』案記纂淵海一兩引大上皆有夫字,下文『夫造化者必以爲不祥之人。』與此對言,亦有夫字。夫猶彼也。御覽八一○引金作物。

〔一四〕案一,語助。鵩鳥賦:『天地爲鑪兮,造化爲工。』本此。論衡物勢、自然二篇並云:『天地爲鑪,造化爲工。』蓋直本鵩鳥賦。

〔一五〕釋文:『李云:「成然,縣解之貌。」本或作戌,音恤。簡文云:「當作滅。」本又作眓,呼括反,視高貌。本亦作「俄然。」』奚侗云:『釋文:「成,本或作戌。」是也。說文:「戌,烕也。烕,滅也。从火、戌,火死於戌,陽氣至戌而盡。」此言寐時之狀,有若火之息滅也。故曰「戌然。」戌、成以形近而譌。簡文云「成當作滅,」蓋已得其義矣。』案成,當從或本作戌(原誤戍),奚說是。李注『縣解之貌。』『成然』無『縣解』義,疑所見本本作『戌然,』『縣解』與滅義近。成,本又作眓(原誤𪾤),云:『視高貌。』說文同。『視高』與寐義不相應,眓,當與越通,呂氏春秋士容篇:『而處義不越,』高注:『越,失也。』失與滅義符。越諧戉聲,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此文作『戉然寐。』云:『字誤作成。』戉乃越之借字。本亦作『俄然,』於義無取,蓋據齊物論『俄然覺』妄改之也。

〔一六〕成疏:『蘧然,是驚喜之貌。』釋文:『「蘧然覺,」「蘧然,」有形之貌。崔本此下更有「發然汗出」一句,云:无係,則津夜通也。』案齊物論篇:『蘧蘧然周也。』卽『蘧然覺』之意。彼文釋文:『蘧蘧,李云:有形貌。』卽此釋文『有形之貌』所本。蘧當借爲𥉁,說文:『𥉁,舉目驚𥉁然也。』彼文有說。成疏於彼文云:『蘧蘧,驚動之貌。』是也。於此文疏云『蘧然,是驚喜之貌。』不必言喜。

○以上第五章。生死爲一化。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一〕,曰:『孰能相與於无相與,相爲於无相爲?孰能登天遊霧,撓挑无極〔二〕,相忘以生,无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三〕。莫然有閒〔四〕,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五〕。或編曲〔六〕,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七〕!而已反其眞〔八〕,而我猶爲人猗〔九〕!』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一○〕?』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一一〕!』子貢反,以吿孔子,曰:『彼何人者邪?脩行无有〔一二〕,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无以命之〔一三〕,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一四〕。外內不相及〔一五〕,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爲人〔一六〕,而遊乎天地之一氣〔一七〕。彼以生爲附贅縣疣〔一八〕,以死爲決𤴯潰癕〔一九〕,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二○〕!假於異物,託於同體〔二一〕。忘其肝膽,遺其耳目〔二二〕,反覆終始,不知端倪〔二三〕。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无爲之業〔二四〕,彼又惡能憒憒然爲世俗之禮,以觀衆人之耳目哉〔二五〕!』

〔一〕馬其昶云:『楚辭桑扈,洪注謂桑戶。』案白帖一○、廣韻上聲三引戶並作扈,扈諧戶聲,古字通用。楚辭九章涉江、風俗通十反篇亦並作桑扈。論語雍也篇:『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朱子注:『子桑伯子其人,胡氏(致堂)疑卽莊周所稱子桑戶者,是也。』書鈔一○六、御覽五七一引琴並作禽。御覽四○九引友上有爲字。

〔二〕釋文:『李云:撓挑,猶宛轉也。宛轉玄曠之中。』案天地篇:『手撓顧指。』釋文引司馬注:『撓,動也。』說文:『挑,撓也。』是『撓挑』猶『撓撓,』在宥篇:『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无端。』郭注:『撓撓,自動也。』『撓挑无極,』猶言動於無極耳。李釋『撓挑,猶宛轉。』與動義近。

〔三〕案覆宋本與下有爲字,白帖一○引同。與御覽引上文作『遂相與爲友』合。

〔四〕釋文:『莫然,崔云:「定也。」有閒,崔、李云:「頃也。」本亦作「爲閒。」』奚侗云:『廣雅:「莫,漠也。」』莫然,謂家漠無言也。文子上德篇:「漠然無聲,」天道篇:『漠然不應。」卽此義。(淮南說林篇「漠然」作「寂然。」)』案崔釋『莫然』爲定,則莫借爲嗼,爾雅釋詁『嗼,定也。』呂氏春秋首時篇:『飢馬盈廏嗼然,』高注:『嗼然,無聲。』奚氏所引諸漠字,皆嗼之借字。釋文『有閒』本亦作『爲閒。』王念孫云:『爲猶有也。孟子滕文公篇曰:「夫滕,壤地褊小,將爲君子焉,將爲野人焉。」趙注曰:「爲,有也。雖小國,亦有君子,亦有小人也。」又曰:「夷子憮然爲閒。」注曰:爲閒,有頃之閒也。」盡心篇曰:「爲閒不用,則茅塞之矣。」注曰:「爲閒,有閒也。」晏子外篇:「孔子之不逮舜爲閒矣。」「爲閒」亦「有閒」也。』(經傳釋詞二。)

〔五〕成疏:『使子貢往弔,令供給喪事。』案覆宋本待作侍,文選東方朔晝象贊注引同。待、侍古通,田子方篇:『孔子便而待之。』釋文:『待,或作侍。』漁父篇:『竊待於下風。』釋文:『待,或作侍。』並其比。

〔六〕釋文:『李云:曲,蠶薄。』案一切經音義八○引莊子曰:『編,比連也。』疑是此文古注。說文:『曲,或說:蠶薄也。』又『䒼,蠶薄也。』䒼、曲正、假字。史記周勃世家:『勃以織薄曲爲生。』索隱:『韋昭云:「北方謂薄爲曲。」許愼注淮南云:「曲,葦薄也。」』

〔七〕王引之云:『來,句中語助也。「嗟來」猶「嗟乎」也。』(經傳釋詞七。)案『嗟來,』歎聲也。

〔八〕案『而已反其眞,』猶言『汝已歸於眞。』

〔九〕釋文:『猗,崔云:辭也。』王引之云:『猗,兮也。書泰誓曰:「斷斷猗,」禮記大學猗作兮;詩伐檀曰:「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淸且漣猗。」猗猶兮也,故漢魯詩殘碑猗作兮。』(經傳釋詞四。)

〔一○〕成疏:『況臨朋友之屍,曾無哀哭。』案成本尸蓋作屍,(或說尸爲屍。)白帖一○引同。屍、尸正、假字。

〔一一〕案書鈔一○六引視作顧,惡下有乎字。文選東方朔晝象贊注、白帖引惡下亦並有乎字。白帖、御覽五七一引意下並有也字。漁父篇:『禮者,世俗之所爲也。眞者,所以受於天也。』桑戶死乃歸於眞,何用世俗之禮邪!禮意不在形制也。

〔一二〕案禮記祭義:『禮者,履此者也。』禮重在行,臨尸而無禮,是脩行於無有矣。」

〔一三〕釋文:『崔、李云:命,名也。』

〔一四〕成疏:『方,區域也。』茆泮林云:『文選謝靈運之郡初發都詩注、夏侯孝若東方朔晝贊注並引司馬云:方,常也。言彼遊心於常敎之外也。』奚侗云:『論語:「且知方也。」鄭注:「方,禮法也。」「遊方之外,」指「臨尸而歌」言之。下文「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又云:「敢問其方?」方應訓道,與此不同。』案『遊方之外,』謂出也。『遊方之內,』謂入世。奚氏釋方爲『禮法,』與司馬言『常敎』義近,惟下文『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卽就此方外、方內而言,方不當訓道。

〔一五〕案左僖四年傳:『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孔疏:『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喩不相干也。』此文『不相及,』亦謂『不相干』也。

〔一六〕郭氏集釋引王引之曰:『應帝王篇:「予方將與造物者爲人。」郭曰:「任人之自爲。」天運篇:「丘不與化爲人。」郭曰:「夫與化爲人者,任其自化者也。」案郭未曉人字之義,人,偶也。「爲人」猶「爲偶。」中庸:「仁者,人也。」』鄭注:『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偶之言。」詩匪風箋:「人偶能割烹者,人偶能輔周道治民者。」聘禮注:「每門輒揖者,以相人偶爲敬也。」公食大夫禮注:「每曲揖及當碑揖相人偶。」是人與偶同義,故漢時有「相人偶」之語。淮南原道篇:「與造化者爲人。」義與此同。(高注:「爲,治也。」非是,互見淮南。)齊俗篇曰:「上與神明爲友,下與造化爲人。」是其明證也。』茆泮林云:『文選顏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注引司馬云:「造物者爲道。」任彥昇到大司馬記室箋注、宣德皇后令注、陸佐公石闕銘注、沈休文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注並引司馬云:「造物,謂道也。」』案人,偶也。王說是。「造物」與「造化」同,並謂道也。文子道德篇云:『上與道爲友,下與化爲人。』

〔一七〕案知北遊篇:『通天地之一氣耳。』(據陳碧虛闕誤引劉得一本,之猶者也。)

〔一八〕案荀子宥坐篇楊注引疣作肬,肬,疣正、俗字。說文:『肬,贅也。』衆經音義一六云:『小曰肬,大曰贅。』駢拇篇:『附贅縣疣,』後漢書郭皇后紀注、一切經音義二○、文選陳孔璋爲袁紹檄豫州文注、楚辭九章洪補注引疣亦皆作肬,文心雕龍鎔裁篇同。

〔一九〕成疏:『氣散而死,若𤴯癕決潰,非所惜也。』案𤴯正作肒,(猶疣正作肬也。)說文:『肒,搔生創也。』廣韻別肒、𤴯爲二字,云:『肒、皰肒。𤴯,癰疽屬也。』(去聲換第二十九。)記纂淵海五一、事文類聚前集五一引癕並作癰,宣解本、郭集釋本、王集解本亦皆作癰,郭、王本並改成疏癕作癰,癕乃癰之隸變。

〔二○〕案御覽七四○引在下有也字。知北遊篇: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

〔二一〕案至樂篇: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

〔二二〕案達生篇亦有此二語。淮南子俶眞篇:『忘肝膽,遺耳目。』精神篇:『亡肝膽,遺耳目。』(亡與忘同,今本亡誤正,王氏雜志有說。)並本莊子。

〔二三〕段玉裁云:『「不知端倪,」借端爲耑,借倪爲題也。』案說文:『耑,物初生之題也。』段注:『古發端字作此。』;『題,𬱉也。』段注:『引伸爲凡居前之稱。』淮南子精神篇:『反覆終始,不知其端緖。』本莊子。『端倪』猶『端緖』也。

〔二四〕釋文:『芒然,李云:无係之貌。』案事文類聚前集五一引垢作埃,淮南子俶眞篇、脩務篇亦並作埃。達生篇亦有此文,『无爲』作『无事,』淮南子俶眞篇、精神篇亦並作『無事。』兪樾云:『「無事之業,」謂「無事之始」也。廣雅釋詁:「業,始也。」』記纂淵海五一引此文業作表,未知何據。

〔二五〕釋文:『憒憒,說文、蒼頡篇並云:「亂也。」觀,示也。』案爾雅釋言:『觀,示也。』郝氏義疏引莊子此文及釋文爲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一〕?』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二〕!雖然,吾與女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三〕?』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四〕。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五〕。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六〕。』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七〕。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八〕。』

〔一〕馬氏故引王闓運曰:『言方外可遊,何自拘於方內也?』案孔子雖自謂『遊於方內,』而甚贊子反、琴張不拘世俗之禮,故子貢復問孔子究依於何方也。

〔二〕成疏:『夫聖迹禮儀,乃桎梏形性,仲尼旣依方內,則是刑戮之人也。故德充符篇「天刑之,安可解」乎!』案天運篇:『一无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孔子自知爲天之戮民,乃有所鑒識而不休止者。

〔三〕成疏:方猶道也。

〔四〕成疏:『造,詣也。』釋文同。案造猶生也,易屯:『天造草昧,』虞注:『造,生也。』(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

〔五〕成疏:『人處大道之中,性分靜定而安樂也。』(節引。)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定疑足字之誤,「穿池而養給,無事而生足。」兩句一律,給亦足也。足與定字形相似而誤。管子中匡篇:「功定以得天與失天,其人事一也。」今本定誤作足,與此正可互證。』王先謙云:『生、性字通。』案兪說可從。在宥篇:『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給、足互文,給亦足也。與此同例。成疏已說生爲性。

〔六〕郭注:『各自足而相忘。』朱桂曜云:『淮南俶眞訓亦有此二語,高注:『言各得其志,故相忘也。』案藝文類聚二一、意林、白帖一○引乎皆作於,(御覽六○引上乎子作於,一切經音義二九引下乎字作於。),義同,淮南子俶眞篇亦作於。論衡自然篇:『君臣相忘於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本此而廣其義也。

〔七〕成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乖異於人,不耦於俗。侔者,等也,同也。』(節引。)釋文:『畸,司馬云:「不耦也。不耦於人,謂闕於禮敎也。侔,等也。」李其宜反,云:「奇異也。』王引之云:『王逸注九章云:「奇,異也。」古字倚與奇通,字或作畸,「畸於人而侔於天,」謂異於人而同於天也。天下篇:「南方有倚人焉,」釋文:「倚,本或作畸,同,紀宜反。李云:異也。」』(春秋穀梁傳述聞。)案異於人而同於天,所謂『天而不人』也。列御寇篇:『古之人,天而不人。』

〔八〕成疏:『人倫謂之君子,天道謂人小人。子反、琴張不偶於俗,乃曰畸人,實天之君子。』錢纂箋引王先謙曰:『疑當作「天之君子,人之小人。」故成玄英曰「子反、琴張不偶於俗,乃曰畸人,實天之君子也。』案王氏蓋指下二句言之,奚侗補注亦有此說。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此下二句正作『天之君子,民之小人。』惟易人爲民耳。

○以上第六章。通方外與方內。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一〕,哭泣无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二〕,无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三〕。固有无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四〕!』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五〕!唯𥳑之而不得,夫已有所𥳑矣〔六〕。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七〕。若化爲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八〕!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九〕?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一○〕!且彼有駭形而无損心,有旦宅而无情死〔一一〕。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一二〕。且也相與吾之耳矣〔一三〕,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一四〕?且汝夢爲鳥而厲乎天,夢爲魚而沒於淵〔一五〕,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一六〕?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一七〕,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一八〕

〔一〕釋文:『孟孫才,李云:三桓後,才,其名也。』案其猶之也。

〔二〕案覆宋本、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慼並作戚,慼、戚正、假字,說文作慽,云:『憂也。』漁父篇:『處喪以哀爲主。』

〔三〕成疏:『三者旣無,不名孝子,而鄕邦之內悉皆善之,云其處喪深得禮法也。』案覆宋本善下有處字,與成疏合,成讀『以善處喪』絕句。郭氏集釋引李楨曰:『「以善處喪」絕句,文義不完,且嫌於不辭。下「蓋魯國」三字,當屬上爲句,不當連下「固有」云云爲句。蓋與應帝王篇「功蓋天下」義同,言孟孫才以善處喪名蓋魯國。爾雅釋言:「弇,蓋也。」小爾雅廣詁:「蓋,覆也。」釋名釋言語:「蓋,加也。」並有高出其上之意,卽此蓋字義也。』王氏集釋亦引李說。趙諫議本、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善下亦並有處字,李氏讀『以善處喪蓋魯國』絕句,是也。天地篇:『於于以蓋衆。』亦與此蓋字同義。

〔四〕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壹皆作一,壹與一同。王引之云:『一,語助也,字或作壹。』(經傳釋詞三。)裴學海云:『一猶則也。』(古書虛字集釋三。)裴說較勝。

〔五〕盡、進互文,進亦盡也。養生主篇:『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進亦借爲盡,與此同例。

〔六〕郭注:『𥳑擇死生,而不得其異。』案𥳑借爲柬,爾雅釋詁:『柬,擇也。』說文:『柬,分別𥳑之也。』擇亦分別也。𥳑,就下文生死而言。無猶不也,夫猶彼也,謂孟孫才也。此謂分別生死而無所得,孟孫才已有所分別矣。

〔七〕案先、後就生、死言,就疑孰之誤,上文『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正所謂『不知孰先,不知孰後』也。知北遊篇:『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淮南子道應篇孰誤就,(王氏雜志有說。)亦同此例。

〔八〕郭注:『不違化也。』成疏:『若,順也。』案已猶『而已』也。

〔九〕郭注:『已化而生,焉知未生之時哉?未化而死,焉知已死之後哉?』案『方將,』複語,將亦方也。列子天瑞篇:『生不知死,死不知生,吾何容心哉!』

〔一○〕案其猶殆也。吾與汝皆拘俗情,故未覺。然仲尼言此,是已覺,但恐顏回未覺耳。

〔一一〕郭注:『以變化爲形之駭動耳,故不以死生損累其心;以形骸之變爲旦宅之日新耳,其情不以爲死。』釋文:『「旦宅,」李本作「怛㤞,」云:「驚惋之貌。」崔本作「靼宅,」靼,怛也。』章太炎云:『旦卽嬗、禪等字之借,言有易居而無實死也。』劉師培云:『郭注云:「以形骸之變爲旦宅之日新耳,其情不以爲死。」釋文引李本作「怛㤞,」云:「驚惋之貌。」今考淮南精神訓云:「有戒形而無損於心,有綴宅而無耗精。」語本莊書,而損、耗,心、精,詞咸偶列,勘以郭本,其義實長。古籍耗恒作眊,眊、死,精、情,形近互譌,倒書則爲「情死」。郭據譌本爲釋,遂弗可通。若「旦宅」之詁,李殆近之。淮南作綴,或亦惙字叚書耳。』奚侗云:『「旦宅」當作「怛化,」情當作精,應與死字到置。本篇「叱!避!無怛化!」郭注「不願人驚之,將化而死,無爲怛之。」卽此文「怛化」之義。說文:「死,澌也。人所離也。」是死有離㪔之義。上言有可駭之形而無損於其心,下言有可怛之化而無離於其精,兩句正相耦也。』釋文:「『旦宅,』李本作『怛㤞,』崔本作『靼宅,』靼,怛也。」以李、崔兩本證之,可見旦之當作怛也。變化字古但作匕,今皆借敎化字爲之。竊疑此文本作匕,匕誤爲乇,遂譌爲宅矣。淮南精神訓作「人有戒形而無損於心,有綴宅而無耗精。」戒借爲駴,與駭同。綴借作惙,說文:「惙,憂也。」怛、惙義同。(廣雅釋詁一:怛,憂也。)「秏精」、「死精」,其義同。』案淮南子精神篇作『有戒形而無損於心,有綴宅而無耗精。』(損下於字衍,王氏雜志有說。莊逵吉本耗作秏,改俗從正也。)高注:『戒,或作革。革,改也。言人形骸有改更而作化也。心喩神,神不損傷也。綴宅,身也。精神居其宅則生,離其宅則死,言人雖死,精神終不耗減,故曰「無耗精」也。』戒,或作革,革、戒正、假字。說文:『革,更也。』又云:『諽,一曰,更也。讀若戒。』段注:『諽與革音義同。』莊子『戒形』作『駭形,』駭與駴同,奚說是,(德充符篇:『又以惡駭天下,』釋文引崔本駭作駴,外物篇:『聖人之所以駴天下,』淮南子俶眞篇駴作駭,並其證。)駭亦借爲革,『駭形』與『戒形』同旨,謂更改形骸也。莊子『綴宅』作『旦宅,』旦借爲嬗、禪等字,章說是。(李本作『怛㤞』崔本作『靼宅,』並與『旦宅』同。)上文『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賈誼鵩鳥賦:『形氣轉續兮,變化而嬗。』綴續字與嬗、禪義亦相因,轉變無窮,所謂綴也。綴不當借爲惙。宅喩身,高說是。『旦宅』與『綴宅』義符,謂轉變形體也。莊子『耗精』作『死情,』乃『情死』之誤倒,劉、奚說並是。死與耗義近,釋名釋喪制:『死,澌也。精神澌盡也。』情、精古通,情非誤字。(荀子修身篇:『術順墨而精襍汙。』楊作情,並其證。)『死情』與『耗精』同旨,謂耗盡精神也。『有駭形而无損心,有旦宅而无死情。』謂形骸有更改,而心靈無損減。(說文:損,減也。)形體有轉變,而精神無耗盡也。(養生主篇略有說。)

〔一二〕郭注:『人哭亦哭,正自是其所宜也。』章太炎云:『乃、以雙聲,借爲然,如此也。』案自猶卽也。(史記齊世家:『崔杼妻入室,與崔杼自閉戶不出。』自亦與卽同義。)道藏成疏本乃作宜,下有也字。覆宋本(亦成疏本)乃亦作宜。竊疑郭說乃爲宜,成疏本因改乃爲宜。乃猶然也,然有宜義,淮南子原道篇:『因物之相然也。』高注:『然猶宜也。』

〔一三〕郭注:『夫死生變化,吾皆吾之。旣皆是吾,吾何失哉!』章太炎云:『晉語云:「暇豫之吾吾。」吾與虞同,如騶虞亦作騶吾也。古作吾、作虞,今則作娛,言直以哭爲娛戲也。古本有處殯之歌。』奚侗云:『吾借爲寤,說文:寐覺而有言曰寤。』案人哭亦哭,如秦失之弔老聃死,三號而出。(養生主篇。)乃從俗耳。然亦非以哭爲娛戲也。章說未審。吾借爲寤寐字,奚說亦牽張。生爲吾,死亦吾,生死皆吾,死固無失。郭義爲長。

〔一四〕郭注:『靡所不吾也。故玄同外內,彌貫古今,與化日新。』裴學海云:『之,語末助詞。』(古書虛字集釋九。)案之猶者也。生爲吾,此俗人所知也;死亦吾,此俗人所不知也。吾所謂吾,玄同生死。故曰豈知吾所謂吾者乎?』

〔一五〕郭注:『言無往而不自得也。』成疏:『厲,至也。』王先謙云:『厲、戾同聲通用,至也。』案爾雅釋詁:『戾,至也。』詩小雅四月:『翰飛戾天,』文選班孟堅西都賦注引韓詩戾作厲,卽厲、戾通用之證。厲亦訓近,廣雅釋詁三:『厲,近也。』王氏疏證引莊子此文上句爲證。淮南子俶眞篇:『譬若夢爲鳥而飛於天,夢爲魚而沒於淵。』本此。王績荅程道士書:『夢爲鳥厲於天,夢爲魚沒於泉。』(東臯子集卷下。)亦本莊子,以泉代淵,避唐高祖諱也。

〔一六〕案之猶所也。上其字猶是也,下其字猶抑也。

〔一七〕郭注:『排者,推移之謂也。』成疏:『造,至也。』釋文:『獻,王云!章也。意有適,章於笑,故曰獻笑。』王氏集解引宣穎云:『人但知笑爲適意,不知當其忽造適意之境,心先喩之,不及笑也。及忽發爲笑,又是天機自動,亦不及推排而爲之。是適與笑不自主也。』錢纂箋引陳壽昌曰:『適、笑只在當境之須臾,入夢者不及覺,亦猶是也。』(節引。)案造不當訓至,廣雅釋詁二:『造,猝也。』王氏疏證引玉藻云:『造受命於君前,則書於笏。』此文造字,與禮記玉藻之造同義。王釋獻爲章,章與彰同,猶顯也。二語謂猝然適意,尙不及笑。旣顯爲笑,則不及推排。蓋不得不笑也。

〔一八〕郭注:『安於推移,而與化俱去,故乃入於寂寥,而與天爲一也。』案『去化』與『順化』義近。夢爲鳥則安於鳥,夢爲魚則安於魚;在生安於生,在死安於死。所謂『安排而去化』也。寥,正作廫,說文:『廫,空虛也。』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一引莊子佚文:『天卽自然。』(大正藏經疏部。)一喩道。『入於寥天一,』謂入於空虛自然之道也。𥳑言之,卽與道合耳。○以上第七章。順化以入道。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一〕?』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爲軹〔二〕!夫堯旣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三〕;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四〕?』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五〕。』許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无以與乎靑黃黼黻之觀〔六〕。』意而子曰:『夫无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鑪捶之間耳〔七〕。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八〕?』許由曰:『噫!未可知也〔九〕。我爲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一○〕!䪠萬物而不爲義,澤及萬世而不爲仁〔一一〕,長於上古而不爲老,覆載天地、刻彫衆形而不爲巧〔一二〕,此所遊已〔一三〕。』

〔一〕郭注:『資者,給濟之謂也。』釋文:『意而子,李云:賢士也。』

〔二〕成疏:『而,汝也。』釋文:『崔云:軹,辭也。』王引之云:『說文:「只,語已詞也。」字亦作軹。』(經傳釋詞九。)

〔三〕釋文:『李云:毁道德以爲仁義,不似黥乎?破玄同以爲是非,不似劓乎?』案李注『毁道德以爲仁義,』本馬蹄篇。齊物論篇:『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秋水篇:『是非之不可爲分。』

〔四〕成疏:『恣睢,縱任也。轉徙,變化也。汝旣被堯黥、劓,拘束性情,如何復能遨遊自得、逍遙放蕩、從容自適於變化之道乎?』釋文:『遙蕩,王云:「縱散也。」恣睢,李、王皆云:「恣睢,自得貌。」』錢纂箋引王念孫曰:『「遙蕩」與「媱愓」同,方言:「媱、愓,遊也。」廣雅:「戲也。」媱之言逍遙,愓之言放蕩也』(王說見廣雅釋詁三。)案成釋『遙蕩』爲『逍遙放蕩,』蓋王念孫釋『媱之言逍遙,愓之言放蕩』所本。然『遙蕩』二字不當分釋,從王叔之說釋爲『縱散』差可矣。

〔五〕釋文:『藩,司馬、向皆云:「崖也。」崔云:「域也。」』案人閒世篇『若能入遊其樊,』樊與藩同。(正作棥,說文:棥,藩也。)淮南子精神篇:『體本抱神,以遊于天地之樊。』高注:『樊,崖也。』

〔六〕釋文:『盲,本又作眇。』案御覽四七○引盲作眇。周禮冬官考工記:『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靑謂之黻。』逍遙遊篇:『瞽者无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无以與乎鍾鼓之聲。』釋文引崔、向、司馬各本聲下更有二句,其一爲『眇者无以與乎眉目之好。』與此文『盲者』作『眇者』句合。(說互詳彼文。)

〔七〕郭注:『言天下之物,未必皆自成也。自然之理,亦有須冶鍛而爲器者耳。故此之三人,亦皆聞道而後忘其所務也。』成疏:『黄帝有聖知,亦爲聞道,故能忘遣其知也。鑪,竈也。錘,鍛也。』釋文:『无莊、據梁,司馬云:「皆人名。」李云:「无莊,无莊飾也。據梁,強梁也。」捶,本又作錘。』朱駿聲云:『捶,叚借爲錘。』章太炎云:『知北遊篇:「大馬之捶鉤者。」釋文云:「江東三魏之間人,皆謂鍛爲捶。」淮南道應訓注亦云:「捶,鍛擊也。」』案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亡作忘,古字通用。成疏『忘遣其知,』卽以忘說亡。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趙諫議本、覆宋本捶皆作錘,與成疏合。

〔八〕王氏集解引宣穎云:『乘猶載也。黥劓則體不備,息之補之,復完成矣。』案鑪捶之後故成,前文所謂『攖而後成』也。

〔九〕釋文:『噫,李云:「歎聲也。」本亦作意。又如字,謂呼意而名也。』案噫、意字異而義同,經傳釋詞四有說。(在宥篇:『意!治人之過也。』釋文引一本意作噫。山木篇:『噫!物固相累。』敦煌唐寫本噫作意。本書此例甚多。)敦煌唐寫本噫下有而字,則噫當從一本作意,意而,釋文所謂『呼意而名也。』

〔一○〕唐寫本乎作于,于猶乎也,人閒世篇:『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釋文引崔本乎作于,庚桑楚篇:『曰:然則至是乎?』古鈔卷子本乎作于,並同此例。(參看人閒世篇引王引之說。)

〔一一〕釋文:『䪠,司馬云:碎也。』兪樾云:『䪠卽說文䪢字,其或體作齏,古或以齊爲之,周官醢人職:「五齊七醢七菹三臡。」是也。䪠與菹、醢爲同類之物。「䪠萬物,」猶云「菹醢萬物,」故天道篇云「䪠萬物而不爲戾。」郭於此無注,彼注云:「變而相雜故曰䪠」是訓醢爲雜也。蓋䪠合衆味而成,釋名釋飮食曰:「齏,濟也。與諸味相濟成也。」故有相雜之義。列御寇篇:「使人輕乎貴老,而䪠其所患。」釋文曰:「䪠,亂也。」亂與雜義同。然云「雜萬物而不爲戾,」則義有未安矣。知北遊篇:「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䪠也。」此則當訓爲雜,蓋儒墨兩家,是非蠭起,故雜也。郭訓爲和,義雖相通,然言固各有當矣。』案䪠乃䪢之隸省,或體作齏,俗又省作韲,周禮天官醢人鄭注:『凡醯醬所和,細切爲韲。』說文䪢下擊傳引莊子此文作䪢,蓋改從正體,云:『謂視萬物如䪢之細碎。』段注引王念孫曰:『䪢者細碎之名。』蓋本繫傳。而繫傳蓋又兼本周禮鄭注及此文司馬注也。司馬釋䪠爲碎,廣雅釋詁一:『碎,壞也。』『䪠萬物,』謂毁壞萬物。義借爲俄,廣雅釋詁二:『乖、俄,衺也。』王氏疏證:『說文:「乖,戾也。」戾亦衺也。』故此文作義,天道篇作戾,其義一也。賈子道術篇:『心兼愛人謂之仁,反仁爲戾。』天道篇:『䪠萬物而不爲戾,澤及萬世而不爲仁。』彼以戾、仁對言,猶此以義、仁對言也。又天運篇:『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淮南子詮言篇:『澤及後世不有其名。』『天下莫知,』『不有其名,』由於『不爲仁』耳。

〔一二〕錢纂箋引王闓運曰:『天道篇引此語,云:此之謂天樂。』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彫作雕,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同,雕、彫並借爲琱,說文:『琱,治玉也。』

〔一三〕王氏集釋引宣穎云:『應上遊。』

○以上第八章。遊心於道。

顏回曰:『回益矣〔一〕。』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二〕,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三〕。』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四〕。』仲尼蹵然〔五〕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枝體,黜聰明〔六〕,離形去知,同於大通〔七〕,此謂坐忘〔八〕。』仲尼曰:『同則无好也,化則无常也〔九〕。而果其賢乎〔一○〕!丘也謂從而後也〔一一〕。』

〔一〕成疏:顏子覺己進益。(節引。)

〔二〕釋文:『「它日,」崔本作「異日。」下亦然。』案覆宋本此作『他日,』下作『它日。』(郭氏集釋、王氏集解並作『他日。』)他,俗字。淮南子道應篇作『異日,』與崔本同。

〔三〕案淮南子道應篇『仁義』二字與『禮樂』二字互易,當從之。老子三十八章云:『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莊子知北遊篇亦有此文。)淮南子本經篇:『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之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之不足脩也。』(文子下德篇亦有此文。)道家以禮樂爲仁義之次,文可互證。禮樂,外也。仁義,內也。忘外以及內,以至於坐忘。若先言忘仁義,則乖厥旨矣。

〔四〕茆泮林云:『文選賈長沙鵩鳥賦注引司馬云:坐而自忘其身。』馬氏故引曾國藩曰:『無故而忘曰坐忘。』朱桂曜云:『淮南道應篇許注:坐忘,言坐自忘其身以至道也。』案坐忘乃最高之修養,豈無故而忘邪?司馬說是,司馬說又本之許愼注。齊物論篇:『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正所謂坐忘也。又案文中子天地篇:『常也其殆坐忘乎!』因襲莊子。

〔五〕釋文:『蹵然,崔云:變色貌。』奚侗云:『蹵與蹙通,禮曲禮:「以足蹙路馬芻有誅。」釋文:「蹙,本又作蹴。」是其例。廣雅:「蹙,急也,迫也。」故淮南道應訓「蹵然」作「遽然。」謂急遽也。』案『蹵然』猶『遽然,』良是。御覽四九○引此蹵作踧,蹵與踧亦通,本字作𣢰,說文:『𣢰,惄然也。孟子曰:曾西𣢰然。』段注:『心部曰:「惄,憂也。」𣢰然,心口不安之皃也。公孫丑篇今作蹵。』然則『仲尼蹵然,』謂孔子不安也。崔釋『蹵然』爲『變色貌。』與不安之義亦符。應帝王篇:『陽子居蹵然,』寓言篇:『陽子居蹵然變容,』並同此例。

〔六〕成疏:『墮,毁廢也。黜,退除也。』案唐寫本、道藏成疏本、覆宋本墮並作隳,意林、御覽四九○、雲笈七籤九四坐忘論引皆同。墮、隳正、俗字,淮南子覽冥篇、道應篇亦並作隳。鶡冠子學問篇陸注引此墮下、黜下並有其字,枝作肢,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覆宋本枝皆作肢,意林、雲笈七籤、記纂淵海五一引咸同。淮南子覽冥篇亦作肢。文選賈誼鵩鳥賦注、御覽引此枝並作支,淮南子道應篇同。枝、支並胑之借字,肢爲胑之或體。淮南子覽冥篇黜作絀,(文子上禮篇絀作黜。)史記太史公自序亦云:『絀聰明。』(漢書司馬遷傳絀作黜。)本書在宥篇:『咄爾聰明。』(今本咄誤吐,王氏雜志餘編有說。)黜、絀、咄,古並通用。

〔七〕淮南子道應篇作『洞於化通。』王引之云:『於訓爲與,言「洞與化通」也。』(經義述聞通說上『於』字條。)奚侗云:『「同於大通,」大字當是化之誤。下文「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卽分釋此句。淮南道應訓正作「洞於化通。」洞乃同之借字。』案淮南子作『洞於化通』洞借爲同,奚說是。惟『化通』當從莊子作『大通,』大之作化,蓋涉下文『化則無常也』而誤。下文化字卽承此『大通』而言,大通故化也。奚說正相反。『大通』爲得道之至境,乃道家恆言。秋水篇: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无西无東,始於玄冥,反於大通。』淮南子覽冥篇:『純溫以淪,鈍悶以終,若未始出其宗,是謂大通。』精神篇:『除穢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爲大通。』詮言篇:『聖人無屈奇之服,無瑰異之行,服不視,行不觀,言不議,通而不華,窮而不懾,榮而不顯,隱而不窮,異而不見怪,容而與衆同,無以名之,此之謂大通。』(又見文子符言篇。)皆其證。

〔八〕成疏:『如此之益,謂之坐忘也。』案雲笈七籤引此作是,淮南子道應篇同。意林引謂下有之字,與成疏合。明方鳳云:『莊子凡立一論,必以孔、顏問荅爲名。欲天下後世信其說而行之也。其曰「回益矣,忘仁義矣,忘禮樂矣,坐忘矣。」嗚呼,顏子三月不違仁,斯須不去禮樂,使仁義禮樂而忘之,何以爲顏子!不過因「坐忘」一語,而輒生異說,以證其玄達無爲之道,而不知其言之弊也。惜哉!』(改亭存稿雜著。)莊子立論,偶以孔、顏問荅爲名,所謂寓言之中重言,蓋有深意存焉。卽如此章所論坐忘,非欲摒棄禮樂、仁義,蓋意在不爲禮樂仁義所囿,囿則弊生。冀使孔、顏之道,更進一境耳。儒家人物,往往囿於儒家之說,而不自知其弊也!

〔九〕釋文:『好,呼報反。』案有好則不同。淮南子道應篇好作善,義同。詩小雅鹿鳴:『人之好我。』鄭箋:『好猶善也。』化卽大通,大通則不守故常。

〔一○〕成疏:『而,汝也。』案其猶爲也。

〔一一〕成疏:『撝謙退己,以進顏回。』案晏子春秋內篇諫上:『寡人將從而後。』與此句法同。○以上第九章。坐忘。案大宗師篇發明內聖之道,坐忘爲內聖最高之修養,然則大宗師篇應止於此章,後不應再有『子輿與子桑友』一章。且前第六章已記子桑死,而此末章乃記子桑病,亦失先後之序。疑原是他篇之文,因所記二人與第五章之子輿及第六章之子桑相同,後人遂移附此篇之末與?

子輿與子桑友〔一〕,而霖雨十日〔二〕。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三〕!』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四〕。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五〕。父母豈欲吾貧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載〔六〕,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爲之者而不得也〔七〕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八〕!』

〔一〕案白帖七、事文類聚續集一六、合璧事類別集四五引友上皆有爲字。

〔二〕釋文:『霖,本又作淋。左傳云:雨三日以往爲霖。』案唐寫本、趙諫議本、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羅勉道循本本霖皆作淋,事文類聚前集二三、合璧事類前集三三引並同。霖、淋正、假字。

〔三〕案史記屈原傳:『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四〕成疏:『任,堪也。趨,卒疾也。』釋文:『崔云:不任其聲,憊也。趨舉其詩,无音曲也。』案國語魯語上:『不能任重。』韋注:『任,勝也。』成疏釋任爲堪,堪亦勝也。國語晉語一:『口弗堪也。』注:『堪猶勝也。』趨借爲趣,說文:『趣,疾也。』徐无鬼篇:『王命相者趨射之。』趨亦趣之借字(朱駿聲有說)。

〔五〕案極猶困也,廣雅釋詁一:『困,極也。』

〔六〕案禮記孔子閒居:『孔子曰: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呂氏春秋去私篇:『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

〔七〕案爲字與上文使字互用,爲猶使也。

〔八〕案德充符篇:『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以上第一○章。安命。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日脫稿。)

應帝王第七

郭注:『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爲帝王也。』案天道篇:『靜而聖,動而王。』大宗師,窮內聖之道,應帝王,盡外王之理。聖人非欲爲帝王也,其德不形,物自不能離之。

齧缺問道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一〕。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吿蒲衣子〔二〕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三〕。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四〕。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五〕。一以己爲馬,一以己爲牛〔六〕。其知情信,其德甚眞〔七〕,而未始入於非人〔八〕。』

〔一〕釋文:『四問而四不知,向云:事在齊物論中。』錢穆云:『陳景元曰:「四問:一同是。二所不知。三物無知。四利害。」穆按,據是,知此篇之成,在齊物論之後。』案天地篇:『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

〔二〕釋文:『蒲衣子,尸子云:「蒲衣八歲,舜讓以天下。」崔云:「卽被衣,王倪之師也。淮南子曰:齧缺問道於被衣。」』朱桂曜云:『淮南文見道應篇,許注:「齧缺、被衣皆堯時老人也。」被衣亦作披衣,知北遊篇:「齧缺問道乎被衣。」釋文:「被音披,本亦作披。」淮南俶眞訓:「故許由、方回、善卷、披衣得達其道。」』案御覽四○四、天中記二○並引莊子佚文:『蒲衣八歲而舜之師。』(舜上而字,義與爲同。)亦見高士傳。

〔三〕成疏:『泰氏,卽太昊伏羲也。』釋文:『泰氏,司馬云:「上古帝王也。」李云:「大庭氏。又云:无名之君也。」』茆泮林云:『路史前紀七引司馬云:上古帝王,無名之君。』案泰氏卽泰帝,史記封禪書:『聞昔泰帝興神鼎一。』索隱引孔文祥云:『泰帝,太昊也。』路史引司馬注『無名之君』四字,疑誤引李注。

〔四〕釋文:『藏仁,崔云:「懷仁心以結人也。」本亦作臧,善也。𥳑文同。』案藏,本亦作臧,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趙諫議本皆作臧,高士傳同。臧不當訓善,懷藏字古通用臧,下文『應而不藏。』釋文:『藏,本又作臧。』庚桑楚篇:『藏不虞以生心。』古鈔卷子本藏作臧,徐无鬼篇:『无藏逆於得。』釋文:『藏,一本作臧。』皆藏、臧通用之證。大宗師篇:『堯旣已黥汝以仁義。』莊子以仁義非本性所有,舜懷仁以求人,是以仁易人之本性,雖得人,而人已失其本性矣。『非人,』謂失去人性。『未始出於非人,』謂未曾超出於失去人性也。駢拇篇:『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可與此文之義相發。『未始出於非人,』正由『以仁義易其性』也。

〔五〕釋文:『司馬云:徐徐,安穩貌。于于,无所知貌。』淮南子覽冥篇作『臥倨倨,興眄眄。』高注:『倨倨,臥無思慮也。眄眄然,視無智巧貌。』王氏雜志云:『「眄眄」當爲「盱盱,」盱字本作𥃳,形與眄相近,故誤爲眄。司馬彪曰:「于于,無所知貌。」正與高注「無智巧」之意相合。盜跖篇曰:「臥居居,起于于。」于與盱聲近而義同。說文:「盱,張目也。」淮南俶眞篇曰:「萬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載聽視。」魯靈光殿賦:「鴻荒朴略,厥狀睢盱。」張載曰:「睢盱,質朴之形。」劇秦美新曰:「天地未袪,睢睢盱盱。」故高云「視無智巧貌」也。』案論衡自然篇:『三皇之時,坐者于于,行者居居。』(行疑當作臥。)齊世篇:『宓犧之前,人民至質朴,臥者居居,坐者于于。』『居居』與『于于』,蓋本盜跖篇。僞子華子孔子贈篇:『其知徐徐,其樂于于。』王績醉鄕記:『其寢于于,其行徐徐。』則並本此文。

〔六〕成疏:『或馬或牛,隨人呼召。』馬氏故引李威曰:『呼我爲馬,應之曰馬;呼我爲牛,應之曰牛。此非玩世不恭也,心無我相,已解脫形骸之外也。』朱桂曜云:『天道篇: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案一猶或也,成疏『或馬或牛,』是也。論衡自然篇一作乍,疑乍亦猶或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乍字下云:『蒼頡篇:「乍,兩辭也。」未詳其義。』兩辭者,不定之辭,蓋卽或之義也。

〔七〕劉師培云:『情乃誠叚,猶云「所知允實」也,故與「甚眞」並文。呂氏春秋具備篇云:「三月嬰兒,慈母之愛諭焉,誠也。」淮南繆稱訓誠作情,情、誠叚通,斯其比矣。又墨子尙同篇:「情將欲爲仁義,」非攻篇:「情不知其不義。」情並讀誠,說見王念孫雜志。』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情,實也。』案情,馬訓實。劉叚誠,誠、實同義。『其德甚眞,』甚亦誠也。戰國策秦策四:『左右皆曰甚然。』高注:『甚謂誠也。』

〔八〕案謂未曾降入於失去人性也。

○以上第一章。至治在全人性。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一〕?』肩吾曰:『吿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二〕!』接輿曰:『是欺德也〔三〕。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蚉負山也〔四〕。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五〕,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六〕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七〕,而曾二蟲之无知〔八〕!』

〔一〕成疏:『肩吾、接輿,已具前解。』釋文:『李云:「日中始,人姓名,賢者也。」崔本無日字,云:「中始,賢人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引李云:「日中始,人姓名,賢者也。」此恐不然。中始人名,日,猶云「日者」也。謂「日者中始何以語女」也。文七年左傳:「日衞不睦。」襄二十六年傳:「日其過此也。」昭七年傳:「日君以夫公孫段爲能任其事。」十六年傳:「日起請夫環。」並與此日字同義。李以「日中始」三字爲人名,失之矣。崔本無日字。』案肩吾、接輿,己見逍遙遊篇。

〔二〕成疏:『敎我爲君之道,化物之方,必須己出智以經綸,用仁義以導俗,則四方氓庶,誰不聽從,遐遠黎元,敢不歸化邪!』釋文:『「出經」絕句。司馬云:「出,行也。經,常也。」崔云:「出典法也。」「式義度人」絕句。式,法也。崔云:「式,用也。用仁義以度人也。」』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釋文曰「出經」絕句,「式義度人」絕句,引諸說皆未協。案此當以「以己出經式義度」爲句,「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爲句。義讀爲儀,義、儀古字通。(說文:「義,己之威儀也。」文侯之命:「父義和。」鄭注:「義讀爲儀。」周官肆師:「治其禮儀。」鄭注:「故書儀爲義,鄭司農云:義讀爲儀,古者書儀但爲義,今時所謂義爲誼。」下略。)儀,法也。(見周語注、淮南精神篇注、楚詞九歎注。)經、式、儀、度,皆謂法度也。解者失之。』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作『以己出經式義,庶民孰敢不聽而化諸!』義字屬上絕句,『度人』作『庶民。』審成疏:『必須己出智以經綸,用仁義以導俗,則四方氓庶誰不聽從,遐遠黎元敢不歸化邪!』成所據本蓋與張本同。然則舊本度乃庶之誤,人蓋本作民,藝文類聚九七、御覽九四五引此人並作民。釋文所出人字,蓋本亦作民,避唐太宗諱改之也。(天地篇:『將閭葂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輯!』民字與此同。)出訓行,式訓用,如司馬、崔說。經、義並謂法度。如王說。此謂『以己行法度用法度,庶民誰敢不從化乎!』

〔三〕案趙諫議本、覆宋本接輿上並有狂字。(宣氏解、郭氏集釋、王氏集解、吳氏點勘諸本並從之。)呂氏春秋有度篇:『則不可欺矣。』高注:『欺,誤也。』『欺德,』謂誤其自得之性也。

〔四〕釋文:『蚉,本亦作蟁,同。』釋德淸注云:『舍道而任僞,猶越海之外鑿河,則失其大而枉勞;且如蚊負山,必無此理也。』案蟁、蚉正、俗字。『越海鑿河,』喩舍大求小;『如蚊負山,』喩不勝其累。秋水篇:『是猶使蚊負山,必不勝任矣。』抱朴子論仙篇:『是令蚊虻負山,』本莊子。

〔五〕宣穎云:『經、義,正是治外也。』案德充符篇:『幸能正生,以正衆生。』田子方篇:『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並所謂『正而後行』也。

〔六〕茆泮林云:『文選劉孝標辯命論注引司馬云:確乎,不移易。』王氏集解引宣穎曰:『不強人以性之所難爲。』

〔七〕釋文:『矰,李云:罔也。』朱駿聲云:『說文:「矰,弋射矢也。」廣雅釋器:「矰,箭也。」周禮司弓:「矰矢茀矢,用諸弋射。」注:「結繳于矢謂之矰。」呂覽直諫:「宛路之矰。」注:「弋射短矢。」莊子李注:「罔也。」誤。』朱桂曜云:『神通申,重也。說文申部:「申,神也。」爾雅釋詁:「申、神,重也。」書:「矢其申命用休。」史記夏本紀申作重,詩:「福祿申之。」「自天申之。」傳並云:「申,重也。」然則「神丘」者,蓋「重丘」也。「重丘」亦卽「層丘。」』案記纂淵海五七引『高飛』下有『于層漢之上』五字,與下文相偶,未知何據。弋借爲隿,說文:『隿,繳射飛鳥也。』段注:『經傳多以弋爲之。』淮南子脩務篇:『夫鴈銜蘆而翔,以備矰弋。』高注:『矰,矢。弋,繳。』說文:『𦅾,生絲縷也。』又『鼷,小鼠也。』(成疏:『鼷鼠,小鼠也。』是。)御覽九一一引『熏鑿』作『薰灌。』熏、薰正、假字。庚桑楚篇:『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文義可參。

〔八〕郭注:『言汝曾不如此二蟲之各存而不待敎乎!』成疏:『而,汝也。汝不曾知此二蟲,不待敎令而解避害全身者乎!』奚侗云:『知當作如,其義較長。「無如」猶言「不如」也。郭注「言汝曾不如此二蟲之各存而不待敎乎!」是郭本知正作如。』案曾猶乃也,无猶不也,謂汝乃不知此二蟲!文意甚明。郭注『不如,』趙諫議本、覆宋本並作『不知。』成疏『汝不曾知此二蟲』云云,乃申郭注之義,是所據郭注亦作『不知。』然則奚氏謂郭本知作如,不可據信矣。○以上第二章。正己而化行。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一〕,適遭无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爲天下〔二〕。』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三〕!予方將與造物者爲人〔四〕,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无何有之鄕,以處壙埌之野〔五〕。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爲〔六〕!』又復問。无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七〕,順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八〕。』

〔一〕釋文:『李云:「殷,山名。陽,山之陽。」崔云:「殷陽,地名。」蓼水,李云:「水名也。」』案陳碧虛云:『天根,喩元氣也。』如喩元氣,似不得斥爲鄙人。

〔二〕案下文言『治天下,』此言『爲天下,』爲猶治也。淮南子精神篇:『猶未足爲也。』高注:『爲,治也。』

〔三〕釋文:『𥳑文云:豫,悅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爾雅釋詁:「豫,厭也。」楚辭惜誦篇:「行婞直而不豫兮。」王逸注亦曰:「豫,厭也。」是豫之訓厭,乃是古義。無名人深怪天根之多問,故曰:「何問之不豫!」猶云:「何許子之不憚煩」也。𥳑文云:「豫,悅也。」殊失其義。』

〔四〕案人猶偶也,大宗師篇王引之有說。

〔五〕釋文:『莽眇,輕虛之狀也。壙埌,无滯之名也。崔云:猶曠蕩也。』案『莽眇,』大貌。小爾雅廣詁:『莽,大也。』『莽眇』猶『漭渺,』倒言之則爲『渺漭,』一切經音義一○○引古今正字云:『渺漭,大皃也。』逍遙遊篇、列御寇篇並有『无何有之鄕』之文。『壙埌,』疊韻,亦大貌。說文:『壙,一曰,大也。』埌與閬同,外物篇:『胞有重閬,』郭注:『閬,空曠也。』(列御寇篇兪氏平議有說。)空曠亦大也。

〔六〕釋文:『帠,徐音藝,又魚例反。司馬云:「法也。」一本作寱,牛世反。崔本作爲。』孫詒讓云:『帠字字書所無,疑當作叚,說文又部,叚或作𠭊,古金文叚字或作󱿼,(見鐘鼎款識晉姜鼎,詳余所箸古籀拾遺。)故隸變作帠(變爲臼,󲽣變爲巾。)此亦古字之僅存者。「何叚」猶言「何藉」也。崔譔本作爲,於文複贅,非也。(王筠說文句讀據崔本,謂帠是爲古文作臼之譌,兪氏平議又謂帠當爲臬,而讀爲寱,竝未得其義。)』(札迻五。)朱桂曜云:『孫詒讓以帠爲叚之誤字,甚是。但以「何叚」爲「何藉,」則非。「何叚」猶「何假」、「何暇」也。人閒世篇:「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下文「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在宥篇:「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田子方篇:「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並用「何暇」字。』案帠爲叚之誤,孫說是:『何叚』猶『何暇,』朱說是。在宥篇:『吾又何暇治天下哉!』天地篇:『而何暇治天下乎!』達生篇:『又何暇乎天之怨哉!』皆本書用『何暇』一詞之證。句末爲字,猶乎也。

〔七〕案淡借爲憺,廣雅釋詁四:『憺,靜也。』爾雅釋言:『漠,淸也。』『遊心於淡,合氣於漠,』卽淸靜無爲耳。

〔八〕案釋名釋姿容:『容,用也。』『无容私,』猶言『不用私』也。達生篇:『從水之道,而不爲私焉。』與此句法同。『不爲私,』亦猶『不用私』也。○以上第三章。順物而治。

陽子居見老聃〔一〕,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二〕,學道不勌〔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四〕。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五〕。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蹵然〔六〕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七〕,化貸萬物而民弗恃〔八〕;有莫舉名,使物自喜〔九〕;立乎不測,而遊於无有者也〔一○〕。』

〔一〕成疏:『姓陽,名朱,字子居。』馬氏故引姚鼐曰『陽子居,卽楊朱。』奚侗云:『此篇陽子居,與寓言篇陽子居同,卽列子黄帝篇之楊朱,孟子亦作楊朱。蓋急讀之則爲朱,緩讀之則爲子居,其實一也。釋文於本篇引李云:「居,名也。子,男子通稱,」於寓言篇則云:「姓陽,名朱,字子居。」若分爲二人者,非是,山木篇陽子,司馬云:「楊朱也。」得之。』案陽、楊古通,山木篇陽子,韓非子說林上篇作楊子,列子黄帝篇作楊朱。

〔二〕成疏:『神智捷疾,猶如響應(郭氏集釋本改響爲嚮)。涉事理務,強幹果決。鑒物洞徹,疏通明敏。』釋文:『「嚮疾強梁,」李云:「敏疾如嚮也。」𥳑文云:「如嚮應聲之疾,故是強梁之貌。」「物徹疏明,」司馬云:「物,事也。徹,通也。事能通而開明也。」』兪樾云:『釋文引李云「敏疾如嚮也。」𥳑文云:「如嚮應聲之疾。」則字當爲「響疾。」文選羽獵賦:「蠁曶如神。」善注曰:「蠁曶,疾也。蠁與響同,曶與忽同。」然則響自有疾義。」響疾」連文,響亦疾也。自以作響爲長矣。』(節引。)章太炎云:『「物徹疏明,」四字平列,猶上言「嚮疾彊梁」也。物爲易之誤,書:「平在朔易,」五帝紀作「辯在伏物。」是其例。易借爲圛,如「豈弟」一訓「樂易,」一作「闓圛。」是易、弟、圛三字通。詩齊風箋:「圛,明也。」』案成疏嚮作響,古字通用,養生主篇:『砉然嚮然。』達生篇:『猶應嚮景(成疏嚮作響),』與此同例。『嚮疾』連文,嚮亦疾也。詩周頌載芟:『侯彊侯以,』毛傳:『彊,彊力也。』『彊梁,』複語,彊、梁同義,太玄經疑:『疑彊昭,』范注:『彊,彊梁也。』釋名釋宮室:『梁,彊梁也。』老子四十二章:『強梁者不得其死。』(帛書甲本梁作良,古字通用。)強借爲彊。山木篇:『從其強梁。』釋文:『強梁,多力也。』『嚮疾彊梁,』言其勇。勇則勞形。物爲易之誤,易借爲圉,明也。章說是。(惟引五帝紀辯字,本作便。)甲骨文物字或省作,金文易字或作,形近易亂。『易徹疏明,』言其智。智則怵心。

〔三〕成疏:『學道精勤,曾無懈倦。』案成疏以倦說勌,勌與劵同,劵、倦古、今字。勞形怵心以學道,去道愈遠矣。

〔四〕釋文:『胥,司馬云:「疏也。」𥳑文云:「相也。」易,崔云:「相輕易也。」𥳑文同。技,𥳑文云:「藝也。」係,崔本作繫。𥳑文云:「音繫。」』馬氏故引李冶曰:『胥易者,以才知妄易是非。技係者,以技藝自爲拘係。』孫詒讓云:『天地篇亦有此文。胥當爲諝之借字,說文言部云:「諝,知也。」周禮天官敍官鄭注云:「胥讀如諝,謂其有才知爲什長。」詩小雅桑扈篇:「君子樂胥。」鄭箋云:「胥,有才知之名也。」此胥與技、形與心,文竝相對。駢拇篇云:「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胥易,」謂知識惑易。與「技係」同爲失其性也。司馬彪及𥳑文、崔譔說,竝未得其旨。』奚侗云:『技乃枝字之誤,謂枝體也。(枝,正當作胑。胑、枝古、今字。)淮南俶眞訓:「夫人之拘於世也,必形繫而神泄。」高注:「形繫者,身形疾而精神越泄,不處其守。」此言「胥易,」謂知有移易,與「神泄」義近。「枝係,」謂體有係覊,義與「形繫」相同。形,亦謂形體也。天地篇誤與此同。』案六朝俗書,从木、从扌之字往往不分。技蓋本作枝,天地篇成疏:『技,有本或作枝字者。』(元纂圖互注本作枝,尙存其舊。)作枝者是也。崔本係作繫,古字通用。國語越語上:『係妻孥,』韋注:『係,繫也。』卽其證。『胥易,』謂知識惑易,如孫說。『枝係,』謂肢體係覊,奚說略同。『勞形』承『枝係』言,『怵心』承『胥易』言。

〔五〕釋文:『來田,李云:「虎豹以皮有文章見獵也。田,獵也。」斄音來。李音狸。崔云:「旄牛也。」來藉,司馬云:「藉,繩也。由捷見結縛也。」崔云:「藉,繫也。」』成疏:『狗以執捉狐狸,每遭係頸。』孫詒讓云:『李音、成釋,是也。斄、貍音近字通,卽逍遙遊篇貍狌之貍。若旄牛至大,(旄,犛之借字,亦或作斄。逍遙遊篇云:「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釋文:「司馬云:旄牛。」是也。)豈田犬所能執乎!崔說非是。天地篇又作「執畱之狗成思。」釋文云:「畱,本又作𤡼。一本作貍。」司馬云:「𤡼,竹鼠也。」一云:「執畱之狗,謂有能,故被畱係成愁思也。(此訓亦未塙。疑思當爲累之誤,「成累,」謂見繫累也。)」成本作貍。案彼畱亦卽貍也。司馬說及或說,竝非。山海經南山經:「其音如畱牛。」郭注引莊子曰:「執棃之狗。」則晉時本又有作犂者。斄、棃、貍、畱、竝一聲之轉。山海經借畱爲犛,猶此書借斄、畱爲貍也。』奚侗云:『此必古人習用之耦語,故淮南三引之。(繆稱、詮言、說林。)本書此文上下語不相耦,則「執斄之狗」必衍文也。『案覆宋本『且也』誤『且曰。』馬氏故本猨作蝯,(錢纂箋本從之。)、蝯、猨正、俗字,淮南子詮言篇,說林篇亦並作蝯。天地篇『執斄之狗』作『執畱之狗。』山海經注引畱作犂,(如孫說。)竊疑有作斄者。此文之『執斄之狗』四字,蓋後人據天地篇旁注之文竄入正文也。藉借爲簎,說文:『簎,刺也。』淮南子繆稱篇:『虎豹之文來射,猨狖之捷來措。』許注:『措,刺也。』措與簎同,詮言篇亦作措。說林篇措作乍,王氏雜志云:『繆稱篇作「猨狖之捷來措。」高注:「措,刺也。」措與乍古同聲而通用。』所稱高注,當作許注。(从乍从昔之字古同音通用,錢大昕聲類二亦有說。)文子上德篇:『虎豹之文來射,猨狖之捷來格。』格借爲挌,說文:『挌,擊也。』

〔六〕釋文:『蹵然,改容之貌。』案蹵,本字作𣢰,說文:『𣢰,惄然也。』段注:『𣢰然,心口不安之皃。』心口不安,故改容也。大宗師篇:『仲尼蹵然。』釋文引崔注:『蹵然,變色貌。』與此同例。彼文有說。

〔七〕老子二章:『功成而弗居。』七十七章:『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淮南子詮言篇:『功蓋天下,不施其美。』

〔八〕案說文:『貸,施也。』老子四十一章:『夫惟道,善貸且成。』七十七章:『聖人爲而不恃。』

〔九〕案老子三十二章:『道常無名。』四十一章:『道隱無名。』三十四章:『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

鄭有神巫曰季咸〔一〕,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二〕。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吿壺子〔三〕,曰:『始吾以天子之道爲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四〕。』壺子曰:『吾與汝旣其文,未旣其實〔五〕,而固得道與〔六〕?衆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七〕!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八〕,夫故使人得而相汝〔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一○〕:『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一一〕!吾見怪焉,見濕灰焉〔一二〕。』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吿壺子。壺子曰:『鄕吾示之以地文〔一三〕,萌乎不震不正〔一四〕。是殆見吾杜德機也〔一五〕。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一六〕!吾見其杜權矣〔一七〕。』列子入,以吿壺子。壺子曰:『鄕吾示之以天壤〔一八〕,名實不入〔一九〕,而機發於踵〔二○〕。是殆見吾善者機也〔二一〕。嘗又與來。』

〔一〕釋文:『李云:女曰巫,男曰覡。』案國語楚語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韋注:『覡,見鬼者也。周禮,男亦曰巫。』淮南子精神篇:『鄭之神巫相壺子林。』高注:『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巫能占骨法吉凶之氣。』列子黄帝篇殷敬順引顏師古云:『巫、覡亦通稱。』

〔二〕郭注:『不喜自聞死日也。』案列子黄帝篇張注引向秀注同。

〔三〕釋文:『心醉,向云:「迷惑於其道也。」壺子,司馬云:「名林,列子師。」』朱桂曜云:『列子黄帝篇壺子作壺丘子。仲尼篇:「子列子旣師壺丘子林。」淮南子繆稱篇:「列子學於壺子。」並以壺子爲列子師。呂氏春秋下賢篇:「子產相鄭,往見壺丘子林。」高注:「子產,壺丘子弟子。」是壺丘子又爲子產師,列子正與子產同時。』案高士傳:『壺丘子林者,鄭人也。道德甚優,列禦寇師事之。』

〔四〕吳昌瑩云:『則猶今也。』(經詞衍釋八。)案養生主篇:『始也吾以爲其人也,而今非也。』(文如海本『其人』作『至人。』彼文有說。)與此句法相似。

〔五〕釋文:『李云:旣,盡也。』王先謙云:『列子「旣其文」作「無其文。」張湛注引向秀云:「實由文顯,道以事彰,有道而無事,猶有雌無雄耳。今吾與汝雖淺深不同,無文相發,故未盡我道之實也。」錢纂箋引武延緖曰:『旣疑翫字譌,列子黄帝篇觴深節:吾與若玩其文。』案與猶許也,論語公冶長篇:『吾與汝弗如也。』皇疏引秦道賓曰:『爾雅云:與,許也。』(今本爾雅缺。)李訓旣爲盡,是也。廣雅釋詁一:『旣,盡也。』文、實並就道而言,下句可照。文猶華也。此謂吾許汝盡道之華,未盡道之實也。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旣其文』作『無其文。』與列子同。據列子注引向注『無文相發,故未盡我道之實也。』是向本莊子亦作『無其文。』下旣字訓盡,與李注合。無蓋本作无,列子釋文本無亦作无,云:『无,諸家本作旣,於義不長。』不知作无,向注極牽強也。无當是旡之誤,旡,古旣字。(敦煌本古文尙書旣皆作旡,如禹貢:『大野旣豬,』『彭蠡旣豬,』『三江旣入,』『篠簜旣敷,』敦煌本四旣字皆作旡。)列子黄帝篇:『顏回問津人操舟』章(卽觴深節):『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所謂『玩其文也久矣,』卽『旣其文』之意。『未達其實,』卽『未旣其實』之意。昔年岷撰莊子校釋及列子補正,並謂兩旣字爲玩之誤,无爲玩之壞字,與錢引武說合。未審。

〔六〕案固猶乃也。

〔七〕案雌、雄二字當互易,道家以雌爲貴,老子所謂『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二十八章。又見莊子天下篇。)是也。淮南子覽冥篇正作『衆雄而無雌。』(原道篇:『聖人守淸道而抱雌節。』亦貴雌之證。)卵謂卵化也,淮南子卵正作化。

〔八〕案列子亢作抗,釋文:『抗,或作亢。』注引向秀注作亢,抗、亢正、假字。說文:『抗,扞也。』

〔九〕案『夫故,』複語,夫亦故也。或作『故夫,』逍遙遊篇:『故夫知效一官。』卽其例。彼文有說。

〔一○〕案御覽八七一引而下有咸字。〔一一〕案御覽引不下有可字,列子亦有可字。說文:『數,計也。』

〔一二〕成疏:『子林示其寂泊之容。』案列子釋文引司馬云:『氣如濕灰。』此死寂之兆也。

〔一三〕釋文:『鄕,本作曏,亦作向,同。地文,與土同也。崔云:文猶理也。』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趙諫議本鄕皆作曏,韻府羣玉二引作向,列子同。鄕、向並借爲曏,說文:『曏,不久也。』胠篋篇:『然則鄕之所謂知者,不乃爲大盜積者也!』釋文:『鄕,本又作向,亦作曏。』鄕、向並借爲曏,與此同例。『地文,』列子注引向秀曰:『塊物若土也。』卽釋文『與土同。』所本。地文者,陰靜之兆也。

〔一四〕郭注:『萌然不動,亦不自正。』釋文:『「不震不正,」崔本作「不誫不止。」云:「如動不動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列子黄帝篇作「罪乎不誫不止。」當從之。罪讀爲㠑,說文山部作𡽕,云:「山貌。」是也。誫卽震之異文,「不誫不止」者,不動不止也。故以「㠑乎」形容之。言與山同也。今罪誤作萌,止誤作正,失其義矣。據釋文,則崔本作「不誫不止。」與列子同,可據以訂正。』案『不震不正,』崔本作『不誫不止。』列子同。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不正』亦作『不止。』誫卽震之異文,正乃止之形誤,兪說是。惟『萌乎』列子作『罪乎,』義頗難通,張注:『罪,或作萌。』(殷敬順釋文同。)與此文合。作萌者是也。萌有生義,(淮南子俶眞篇:『孰知其所萌。』高注:『萌,生也。』)「萌乎不震不止,」猶云『生於不動不止。』(有潛滋暗長之意。)正對上文『子之先生死矣』而言。意甚明白。兪氏謂『當從列子作罪,罪讀爲㠑。』說殊牽強。不知列子本亦作萌也。列子注引向秀曰:『萌然不動,亦不自止。』卽郭注云云所本,是郭注正亦止之誤矣。

〔一五〕郭注:『德機不發曰杜。』釋文:『「杜德機,」崔云:塞吾德之機。』王先謙云:『列子機作幾,下同。注引向云:德幾不發故曰杜。』案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四、記纂淵海八七引列子幾並作機,與莊子同,古字通用。『杜德機。』謂杜塞其自得之機兆也。郭注本自向注。

〔一六〕馬氏故引蘇軾曰:『「全然」列子作「灰然。」是也。』宣穎云:『「全然」列子作「灰然。」對上文濕灰復然,甚好。』錢纂箋引武延緖曰:『有讀又。』案全與瘳相應,不誤。徐无鬼篇:『今予病少痊。』全、痊正、俗字。列子作灰,疑後人因上文『見濕灰焉』而改之。張注:『灰,或作全。』釋文亦云:『灰,本作全。』

〔一七〕郭注:『權,機也。今乃自覺昨日之所見。』案權與上文機爲互文。

〔一八〕郭注:『天壤之中,覆載之功見矣。比之地文,不猶外乎!』茆泮林云:『文選陸士衡演連珠注引司馬云:壤,地也。』王先謙云:『列子注引向云:「天壤之中,覆載之功見矣。比地之文,不猶外乎!」案郭注「地之」作「之地,」外作卵,是誤字。昔人謂郭竊向注殆不然,此類得毋近是乎?』朱桂曜云:『淮南精神訓:「壺子持以天壤。」高注:「言精神天之有也,形骸地之有也,死自歸其本,故曰持天壤矣。」郭注未是。』案天地篇:『天地雖大其化均也。』『示之以天壤,』謂示之以天地相通之容,自大異於地文之杜塞也。此非涉及死,向、郭注近之,高注未爲得。又向注『比地之文,』『地之』乃『之地』之誤倒。郭注『不猶外乎!』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外皆誤卵,非郭注本作卵。(郭竊向注問題,岷有莊子向郭注異同考。)

〔一九〕郭注:『任自然而覆載,則天機玄應,而名利之飾,皆爲弃物。』馬氏故引宣穎曰:『諸無所有。』朱桂曜云:『淮南精神訓高注:『名,爵號之名。實,幣帛貨財之實。不入者,心不恤也。』』案郭注本向注。惟列子注引向注無『則天機玄應』五字。『名實』向、郭、高注並拘泥。『名實不入,』蓋謂一切不存於心也。宣說是。

〔二○〕郭注:『常在極上起。』成疏:『踵,本也。』錢纂箋云:『陸長庚曰:「眞人之息以踵。」釋德淸曰:「從至深靜地而發起照用也。」』案此謂生之機兆由根本中來也。大宗師篇:『眞人之息以踵。』(卽陸說所本。)郭注:『在根本中來。』

〔二一〕成疏:『「全然有生,」卽是見善之謂也。』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一〕,吾无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吿壺子。壺子曰:『吾鄕示之以太沖莫勝〔二〕。是殆見吾衡氣機也〔三〕。鯢桓之審爲淵,止水之審爲淵,流水之審爲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四〕。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五〕。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己!』壺子曰:『曏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六〕。吾與之虛而委蛇〔七〕,不知其誰何〔八〕。因以爲弟靡,因以爲波流,故逃也〔九〕。』

〔一〕釋文:『齊,側皆反。本又作齋,下同。』宣穎云:『動靜不定。』兪樾云『按下文郭注曰:「無往不平,混然一之。以管闚天者,莫見其涯,故似不齊。」張湛注列子黄帝篇引向秀注同。然則向、郭皆讀如本字,釋文音「側皆反,」非是。』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齊作齋,列子黄帝篇同。審文意,當以作齊爲是。無定迹可相,故謂不齊。列子釋文本齋作齊,酉陽雜俎續集四引同。

〔二〕成疏:『沖,虛也。莫,無也。』兪樾云:『勝當讀爲朕,勝本從朕聲,故得通用。「莫朕」者,無朕也。言無朕兆也。郭注曰:「居太沖之極,浩然泊心,而玄同萬方,故勝負莫得厝其閒也。」此泥本字爲說,本達叚借之旨。列子黄帝篇正作「向吾示之以太沖莫朕。」張湛引向秀注曰:「居太沖之極,浩然泊心,玄同萬方,莫見其迹。」郭注正竊用向說。但以不達叚借之旨,改其末四字耳。』案『吾鄕』乃『鄕吾』之誤倒,上下文可照。列子作『向吾,』亦可證。兪氏謂『勝當讀爲朕。』是也。淮南子兵略篇:『凡物有朕,惟道無朕。』文子自然篇朕作勝,卽勝、朕通用之證。帛書甲本老子卷後伊尹九主篇亦云:『唯天无勝,凡物有勝。』天猶道也。

〔三〕成疏:『衡,平也。神氣平等,以此應機。』案『衡氣機,』謂神氣平和之機兆也。蘇軾荅孔常父見訪詩:『豈復見吾衡氣機。』本此。

〔四〕成疏:『鯢桓以方衡氣,水止以譬地文、流水以喩天壤。淵有九名者,謂鯢桓、止水、流水、汛水、濫水、沃水、雍水、文水、肥水,故謂之九也。並出列子,彼文具載,此略敍有此三焉也。』釋文:『「鯢桓,」𥳑文云:「鯢,鯨魚也。桓,盤桓也。」崔本作「鯢拒。」云:「拒,或爲桓。」審,司馬云:「審當爲蟠,蟠,聚也。」崔本作潘,云:「潘流所鍾之域也。」「淵有九名,」淮南子云:「有九旋之淵。」許愼注云:「至深也。」』王念孫云:『崔譔本桓作拒,字之誤也。拒與桓字相近。』(漢書酈商傳雜志。)朱駿聲云:『審叚借爲瀋,按猶汁也。言纖少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審,今以字義求之,則實當爲𤄫,說文水部:「𤄫,大波也。從水旛聲。」作潘者,字之省。司馬彪讀爲蟠,誤也。郭本作審,則失其字也。又案列子黄帝篇:「鯢旋之潘爲淵,止水之潘爲淵,流水之潘爲淵,濫水之潘爲淵,沃水之潘爲淵,氿水之潘爲淵,雍水之潘爲淵,汧水之潘爲淵,肥水之潘爲淵,是爲九淵焉。」九淵全列,然與上下文殊不相屬,疑爲他處之錯簡。莊子所見已然。雖不敢徑去,而實非本篇文義所繫,故聊舉其三耳。』奚侗云:『審當爲瀋,沈之叚字。沈正作湛,說文:「湛,沒也。」引伸之則有深意。沈、湛古、今字,今多用沈爲湛。淵,說文:「回水也。从水象形,左右岸也。中象水皃。」管子度地篇:「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淵。」是淵爲水所渟滀之處。「沈爲淵」者,猶言「深爲淵」耳。禮檀弓:「爲楡沈故設撥,」是叚沈爲瀋也。而此則叚潘爲沈。列子黄帝篇紀九淵之名,審皆作潘,蓋瀋缺宀則爲潘,缺水則爲審,易滋譌誤,䡮迹故可尋也。釋文引司馬云:「審當爲蟠。蟠,聚也。」崔本作潘,云:「回流所鍾之域也。」說皆不塙。兪樾謂「審當作𤄫,說文:𤄫,大波也。」於淵之名義尤不合。』案司馬讀審爲蟠聚字,可備一解。(古人言當爲或當作,大都假借之意。)朱氏謂『審借爲瀋。』審、瀋固可通用,(列子作潘,潘、瀋古同音,亦可通用。)惟釋爲汁,(本說文:瀋,汁也。)爲纖少,於此義殊不倫。奚氏謂潘、審皆爲瀋之誤,固昧於通假,而謂『瀋爲沈之叚字,有深意,說則可取。(外物篇:『慰暋沈屯。』釋文引司馬云:沈,深也。)『審爲淵,』或『潘爲淵,』猶言『深爲淵』耳。容齋續筆一二引此文『鯢桓』作『鯢旋,』(與列子同,桓猶旋也。)云:『其詳見於列子黄帝篇。(下略。)按爾雅云:「濫水正出,」卽檻泉也。「沃泉下出,氿泉穴出,灉者反入,汧者出不流。」又「水決之澤爲汧,肥者出同而歸異。」皆禹所名也。爾雅之書,非周公所作,蓋是訓釋三百篇所用字,不知列子之時已有此書否?細碎蟲魚之文,列子決不肯留意,得非偶相同邪?淮南子:「有九璇之淵。」許叔重云:「至深也。」賈誼弔屈賦:「襲九淵之神龍。」顏師古曰:「九淵,九旋之川,言至深也。」與此不同。』成疏所稱列子。『汛水』乃『氿水』之誤,『文水』列子本作『汧水,』(王孝魚集釋已注出。)今本列子出於東晉,所舉九淵之名,蓋襲自爾雅。莊子旣稱『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則決不致並舉九淵之名也。釋文所引淮南子『有九旋之淵。』見兵略篇。有字涉正文『淵有九名』而衍。容齋續筆引淮南子作『有九璇之淵,』有字蓋因襲莊子釋文而衍也。旋之作璇,或所據本異。顏師古釋『九淵』爲『九旋之川。』川本作淵,避唐高祖諱也。

〔五〕成疏:『奔逸而走也。』釋文:『失,如字。徐音逸。』案成疏說失爲逸。秋水篇言公孫龍『乃逸而走。』與此合。

〔六〕郭注:『雖變化无常,而常深根寧極也。』成疏:『夫妙本玄源,窈冥恍惚。』案知北遊篇:『外化而內不化。』淮南子原道篇:『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皆『未始出吾宗』之義也。淮南子覽冥篇、精神篇並有『未始出其宗』之文。僞子華子大道篇亦云:『泊乎如未始出其宗。』覆宋本郭注『寧極』作『冥極。』成疏『妙本玄源,窈冥恍惚。』是所見郭注寧作冥。作冥蓋郭注之舊,郭氏習以冥字會莊子之主旨。列子注引向秀注:『雖進退同羣,而常深根寧極也。』郭注未全本之。

〔七〕郭注:『无心而隨物化。』釋文:『委蛇,至順之貌。』馬氏故引顧炎武曰:『蛇,徒河反。』王先謙云:『列子「委蛇」作「猗移,」義同。』案列子注引向注:『無心以隨變也。』郭注易『隨變』爲『隨物化,』較勝。徐无鬼篇:『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爲事所宣。』郭注:『斯順耳,无擇也。』此注言隨,彼注言順,卽委蛇之義也。列子釋文:『猗移,委移。至順之貌。』與莊子釋文合。

〔八〕郭注:『汎然无所係也。』成疏:『不可名目,故不知的是何誰也。』案『誰何,』複語。說文:『誰,何也。』漢書陳勝項籍傳贊引賈生過秦論:『陳利兵而誰何!』顏師古注:『問之爲誰,又云何人。其義一也。』複語可顚倒,故成疏作『何誰』也。郭注與列子注引向注同。

〔九〕郭注:『變化頽靡,世事波流,无往而不因也。』釋文:『弟,徐音頽。弟靡,不窮之貌。崔云:「猶遜伏也。」「波流」崔本作「波隨,」云:「常隨從之。」』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釋文曰:「『波流』崔本作『波隨,』」案作「波隨」者是也。蛇、何、靡、隨爲韻。蛇,古音徒禾反。(「委蛇」之委,古音於禾反。「委蛇,」疊韻字也。莊子庚桑楚篇:「與物委蛇。」與爲、波爲韻。爲,古音譌。)靡,古音摩。(莊子知北遊篇:「安與之相靡。」與化、多爲韻。)隨,古亦音徒禾反。(「波隨,」疊韻。呂氏春秋任數篇:「無先有隨。」與和、多爲韻。)』(節引。)奚侗云:『弟當作夷,篆形相似而誤。易渙卦「匪夷所思。」釋文云:「荀本作弟。」是其證。文選潘安仁射雉賦:「崇墳夷靡。」徐爰注:「夷靡,頽弛也。」笙賦「或案衍夷靡。」五臣注:「夷靡,平而漸靡也。」』案列子『弟靡』作『茅靡,』張注:『「茅靡」當爲「頽靡,」向秀曰:「變化頽靡,世事波流,無往不因。」』本向注爲說。郭注本於向注,徐注『弟音頽,』與向、郭注作頽合。奚氏謂弟爲夷之誤,是也。(所引笙賦五臣注,李善注同。)茅亦誤字。茅、弟、夷三字,形近易亂。史記魯周公世家:『煬公築茅闕門。』集解引徐廣曰:『茅,一作第,又作夷。』卽其比。(彼文當以作弟爲是,第乃弟之變。天地篇:『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敎民,溟涬然弟之哉!』孫詒讓云:『弟當爲夷。』鶡冠子王鈇篇:『夷貉萬國,莫不來朝。』陸注引或本夷作第,第亦夷之誤也。)酉陽雜俎續集引列子『波流』作『流波,』波與上文移、何、靡爲韻。宋計有功唐詩紀事三一云:『段成式酉陽雜俎載,〔柳〕中庸善易,嘗詣普寂公。公曰:「筮吾心所在也。」柳曰:「和尙心在前簷第七題。」復問之,在某處。寂曰:「萬物無所逃於數也。吾將逃矣,嘗試測之。」柳久之,瞿然曰:「至矣!寂然不動,吾無得而知矣!」』所引卽見酉陽雜俎續集四。段氏復詳引列子黄帝篇文,謂此說乃互竄列子事,不知列子又襲自莊子也。

然後列子自以爲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一〕,爲其妻爨〔二〕,食豕如食人〔三〕,於事无與親〔四〕。雕琢復朴〔五〕,塊然獨以其形立〔六〕。紛而封哉〔七〕,一以是終〔八〕。无爲名尸〔九〕,无爲謀府〔一○〕,无爲事任〔一一〕无爲知主〔一二〕。體盡无窮,而遊无朕〔一三〕;盡其所受乎天,而无見得〔一四〕,亦虛而已〔一五〕。至人之用心若鏡〔一六〕,不將不迎,應而不藏〔一七〕,故能勝物而不傷〔一八〕

〔一〕案列子注引向秀曰:棄人事之近務也。

〔二〕案爲猶助也。(論語述而篇:『夫子爲衞君乎?』鄭注:『爲猶助也。』)此等男女也。

〔三〕郭注:『忘貴賤也。』釋文:『食音嗣。』郭注與列子注引向注同。此齊物我也。

〔四〕成疏:涉於世事,無親疏也。

〔五〕郭注:『去華取實。』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雕並作彫,(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同。)本字作琱,說文:『琱,治玉也。』段注:『經傳以雕,彫爲琱。』大宗師篇:『刻彫衆形而不爲巧,』山木篇:『〔北宮〕奢聞之:旣彫旣琢,復歸於朴。』彫並琱之借字。

〔六〕郭注:『外飾去也。』成疏:『塊然無偶也。』案荀子君道篇:『塊然獨坐,』性惡篇:『傀然獨立天地之閒而不畏,』楊注:『傀與塊同,獨居之貌也。』朱駿聲云:『與塊然同,孤立之貌。』列子注引向注:『外事去也。』郭注易事爲飾,較勝。

〔七〕釋文:『紛而,崔云:「亂貌。」哉,崔本作戎,云:「封戎,散亂也。」』郭氏集釋引李楨曰:『「紛而封哉,」列子黄帝篇作「㤋然而封戎。」按「封戎」是也。六句並韻語,「食豕」二句,人、親爲韻。「彫琢」二句,朴、立爲韻。「紛而」二句,戎、終爲韻。哉字,傳寫之譌。下四亦韻語,惟崔本不誤,與列子同。』章太炎云:『「封哉」當依崔本作「封戎,」卽蒙戎、尨茸也。古封字亦讀重脣。』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紛下有然字,列子作『㤋然而封戎。』張注:『戎或作哉。』釋文本作哉,云:『㤋音紛。哉,一本作戎。』㤋與紛通。哉乃戎之形誤,李、章說是。

〔八〕案列子注引向注:『遂得道也。』一猶皆也,總也。是,謂正道也。(荀子勸學篇:『使目非是無欲見也。』楊注:『是,謂正道也。』)蓋紛擾之後,總歸於正道也。與大宗師篇所謂『攖寧』,卽『攖而後成』之義相符。

〔九〕成疏:『尸,主也。』案淮南子詮言篇、劉子去情篇無並作不,義同。下文亦作不。

〔一○〕案庚桑楚篇:至知不謀。

〔一一〕案卽上文『於事无與親』之意。庚桑楚篇謂至人『不相與爲事。』亢倉子訓道篇:『不爲事官,』義近。

〔一二〕釋文:『知音智。』案淮南子詮言篇、文子符言篇知並作智。此謂不執着己智也。呂氏春秋任數篇載申子對韓昭侯曰:『至智去智。』

〔一三〕郭注:『因天下之自爲,故馳萬物而无窮。任物故无迹。』案『體盡无窮,』旣曰盡,又曰『无窮。』義頗難通。盡字疑涉下文『盡其所受乎天』而衍。注『馳萬物而无窮,』蓋釋『體无窮』之意。『體无窮,遊无朕。』文正相對。淮南子作『藏無形,行無迹,遊無朕。』『行無迹』三字,疑是『遊無朕』之注誤入正文者。此文郭注卽釋朕爲迹。

〔一四〕案其讀爲己,莊子佚文:『天卽自然。』(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一引。)無猶忘也,『見得』二字平列。謂盡己所禀受於自然,而忘其所見、忘其所得。蓋所見、所得,皆朕迹也。

〔一五〕案人閒世篇:『唯道集虛。』壺子,得道之士也。其示季咸以太沖莫勝,正由於虛。前言治天下之道,『順物自然,而无容私。』亦卽虛也。

〔一六〕案合璧事類外集五三引『至人』作『聖人,』心下有也字。聖人猶至人也,(德充符篇有說。)淮南子覽冥篇、文子精誠篇亦並作『聖人。』(今本淮南子脫人字,王氏雜志有說。)書鈔一三六、藝文類聚七○、初學記二五、白帖四、御覽七一七、事文類聚續集二八、合璧事類外集五三引心下亦皆有也字。

〔一七〕郭注:『來卽應、去卽止。』成疏:『將,送也。』釋文:『藏,本又作臧。』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迎並作逆。章太炎云:『將、逆猶將、迎。將,送也。說文:逆,迎也。』案迎與上文鏡爲韻,作逆義雖同而失韻矣。知北遊篇:『无有所將,无有所迎。』成疏:『夫聖人如鏡,不送不迎。』本此。藏、臧古通,前已有說。帛書本十大經:『萬物羣至,我无不能應。我不臧故,不挾陳,鄕者已去,至者乃新,新故不翏,我有所周。』其義可參。

〔一八〕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勝字平讀,任萬感而不傷本體。』案陸讀勝爲勝任字,是也。惟所謂『任萬感,』當作『任萬化』較勝,物有化義,猶造物亦作造化也。淮南子此文作『故萬化而無傷。』書鈔、藝文類聚、意林、白帖、合璧事類引此不皆作無,與淮南子合。初學記二五、事文類聚引『不傷』並作『無憂傷。』○以上第五章。虛心以應物。

南海之帝爲儵,北海之帝爲忽,中央之地爲渾沌〔一〕。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二〕。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无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三〕,七日而渾沌死〔四〕

〔一〕釋文:『儵、忽、渾沌,崔云:「渾沌,无孔竅也。」李云:「淸濁未分也。此喩自然。」𥳑文云:「儵、忽取神速爲名,渾沌以合和爲貌。神速譬有爲,合和譬无爲。」』案藝文類聚八引儵作倐,倐乃倏之誤。案廣雅釋詁一:『儵、𨁀,疾也。』王氏疏證云:『「說文:𨁀,疾也。倏,犬走疾也。」莊子:「南海之帝爲儵。」𨁀、倏、儵竝通。』朱駿聲謂『儵叚借爲𨁀。』韻府羣玉一七引爲並作名,一八引爲並作曰。山海經西山經郭注引渾沌作混沌,渾與沌同。(薛逢鑿混沌賦、李元卓莊列十論宋華子病忘論:『鑿之七日,混沌之七竅遂開。』並本此文,亦作混。)

〔二〕案藝文類聚八、白帖二、御覽六○引善並作厚。

〔三〕案御覽引日上有一字。

〔四〕郭注:『爲者敗之。』案郭注本老子六十四章。四十九章云:『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爲天下渾其心。』(焉字據帛書甲、乙本老子補。)其理在此。○以上第六章。不任智巧。(一九八四年二月一日脫稿。)

駢拇第八

釋文:『舉事以名篇。』宣穎云:『老、莊之見,從來是尙道德而卑仁義。如此篇非薄仁義,便特提道德二字爲一篇之主。』馬氏故引吳澄曰:『莊子書瓌瑋參差,不以觭見之。唯駢拇、胠篋、馬蹄、繕性、刻意五篇自爲一體。其果莊氏之書乎?抑周、秦閒文士所爲乎?未可知也。』王氏集解引蘇輿云:『駢拇下四篇,多釋老子之義。周雖悅老風,自命固絕高,觀天下篇可見。四篇於申老外,別無精義,蓋學莊者緣老爲之。且文氣直衍,無所發明,亦不類內篇汪洋俶詭。王氏夫之、姚氏鼐皆疑外篇不出莊子,最爲有見。(下略。)』案此篇崇道德而薄仁義。得道德之正,乃不失性命之情。至於駢拇、馬蹄、胠篋、在宥、刻意、繕性諸篇,固非莊子所爲。吳氏之疑,蘇氏之辨,並是。惟王夫之、姚鼐並疑外篇不出莊子,則未必然。蓋今傳莊子內、外、雜篇之區畫,乃定於郭象。內篇未必盡可信,外篇及雜篇未必盡可疑也。岷於莊學管闚中有說。又蘇氏謂莊子自命絕高。莊子絕高,是也。然莊子從未自命絕高,從未自以爲是。天下篇所述莊子之道術固高於老子,然天下篇決非莊子所作也。

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一〕。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二〕。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三〕。是故騈於足者,連无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无用之指也。多方騈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四〕,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五〕。是故騈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靑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六〕。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鍾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七〕。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八〕,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魯、史是已〔九〕。騈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一○〕,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一一〕,而敝跬譽无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一二〕。故此皆多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一〕釋文:『駢,廣雅云:「並也。」李云:「併也。」拇,足大指也。司馬云:「駢拇,謂足拇指連第二指也。」枝指,三蒼云:「枝指,手有六指也。」崔云:「音岐,謂指有岐也。」侈,郭云:「多貌。」德,崔云:「德猶容也。」』馬氏故引宣穎曰:「性,生也。人所同得曰德。』案枝,崔音岐。說文:『枝,木別生條也。』段注:『枝必岐出也,故古枝、岐通用。』說文:『跂,足多指也。』段注:『莊子「駢拇枝指,」字只作枝,跂蓋俗體。』此性字宣氏訓生(蓋本王穆夜說,詳下釋文),是也。惟以得釋德,於義未備。『而侈於德,」與下『而侈於性,』相對成義。德,謂本然之性也。禮記樂記:『德者,性之端也。』淮南子齊俗篇:『得其天性謂之德。』

〔二〕釋文:』司馬云:「性,人之本體也。駢拇、枝指、附贅、縣疣,此四者各出於形、性,而非形、性之正,於衆人爲侈耳。(下略。)」王云:「性者受生之質,德者全生之本,駢枝受生而有,不可多於德;贅疣形後而生,不可多於性。(下略。)』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性之言生也。駢拇枝指,生而已然者也,故曰「出乎性。」附贅縣疣,成形之後而始有者也,故曰「出乎形。」德者,所以生者也。天地篇曰:「物得以生謂之德,」是也。駢拇枝指出乎性,而以德言之則侈矣。附贅縣疣出乎形,而以性言之則侈矣。崔云「德猶容也。」司馬云:「性,人之本體也。」混性與德與形而一之,殊失其旨。』王先謙云:『附贅縣疣,見大宗師篇。』案後漢書郭皇后紀注、文選陳孔璋爲袁紹檄豫州文注、一切經音義二○、楚辭九章洪補注引『縣疣』皆作『懸肬,』懸、疣並俗字,當以作『縣肬』爲正。文心雕龍鎔裁篇:『駢拇枝指,由侈於性;附贅懸肬,實侈於形。』本此。崔、司馬注混性、德、形爲一,固未當。兪氏於性與德並就生而言,蓋本王穆夜說,與岷所釋亦有別。

〔三〕成疏:『方,道術也。』釋文:『黄帝素問云:肝、心、脾、肺、腎爲五藏。』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方、旁古通用,「多方」二字平列,故下文曰「多方駢枝,」又曰「多駢旁枝。』案方猶術也,天下篇:『惠施多方,』謂多術也。馬謂『多方』二字平列,可備一解。說文:『列,分解也。』於猶如也。(下文『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於亦猶如也。)『而非』猶『此非,』(寓言篇:『而果然乎?』而亦猶此也。)此謂用仁義多術,分列如五臟,此非道德之正也。

〔四〕錢纂箋於『多方』下引焦竑曰:『此二字疑衍。』宣穎云:『方一字衍。』王先謙云:『情,實。』案淫僻,謂淫濫邪僻。此申上文『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之義,『多方』二字非衍。

〔五〕郭注:『聰明之用,各有本分。故多方不爲有餘,少方不爲不足。』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缺方字。郭注云云,是郭本原作『方多。』

〔六〕釋文:『黼黻,周禮云:「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靑謂之黻。」煌煌,廣雅云:「光光也。」「非乎?」向云:「非乎?言是也。」離朱,司馬云:「黄帝時人,百步見秋豪之末。一云,見千里針鋒。孟子作離婁。」兪樾云:『而、如古通用,「而離朱是已,」猶云「如離朱是已。」下文「而師曠,」「而曾、史,」「而楊、墨,」並同。』案釋文引廣雅『光光也。』郭氏集釋據盧文弨說删一光字,是也。廣雅釋訓:『煌煌,光也。』『而離朱是已。』而猶則也,下文『而師曠,』『而曾、史,』『而楊、墨,』皆同。兪氏釋而爲如,可備一解。

〔七〕成疏:『六律,黄鐘、大呂、姑洗、蕤賓、無射、夾鐘之徒是也。六律陽,六呂陰,總十二也。』釋文:『師曠,司馬云:晉賢大夫也。善音律,能致鬼神。』案亂、淫互文,淫亦亂也。呂氏春秋古樂篇:『有正有淫矣。』高注:『淫,亂也。』覆宋本、世德堂本鍾並作鐘,(晚出之本多同。)鍾爲酒器,古多借爲樂器之鐘。

〔八〕釋文:『擢,司馬云:拔也。』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塞與擢義不相類,塞當爲搴,擢、搴,皆謂拔取之也。廣雅云:「搴,取也,(方言作攓,云:「取也,南楚曰攓。」說文作㩃,云:「拔取也。」)拔也。此言世之人皆擢其德,搴其性,務爲仁義以收名聲。非謂塞其性也。淮南俶眞篇曰:「俗世之學,擢德攓性,內愁五藏,外勞耳目,乃始招蟯振繾物之毫芒,搖消掉捎仁義禮樂,暴行越智於天下,以招號名聲於世。」又曰:「今萬物之來擢拔吾性,攓取吾情。」皆其證也。隸書手字或作󱿇,(若擧字作舉、󲡰字作奉之類。)故搴字或作󰸝,形與塞相似,因譌而爲塞矣。』案塞爲搴之誤,王說是也。劉子淸神篇:『夫一哀一樂,猶搴正性;況萬物之衆,而能拔擢以全心神哉!』(全,原誤生,)所謂『搴正性,』正可證此塞字之誤,至樂篇:『攓蓬而指之,』(釋文引司馬云:攓,拔也。)御覽三七四引攓作搴;文子上禮篇:『擢德攓性,』九守篇:『拔擢吾生,攓取吾精。』(並本淮南子俶眞篇。)亦並可證此塞字之誤。

〔九〕釋文:『簧鼓,謂笙簧也,鼓,動也。曾、史,曾參、史鰌也。曾參行仁,史鰌行義。』案國語晉語二:『是之謂不果奉。』韋注:『奉,行也。』不及,謂不相干。法,謂準則。此謂使天下喧囂如鼓以奉行不相干之準則也。

〔一○〕釋文:『纍瓦,一云:「瓦當作丸。」結繩,李云:「言小辯危詞,若結繩之纍瓦也。」崔云:「聚无用之語,如瓦之纍、繩之結也。」竄,爾雅云:「微也。」一云:「藏也。」司馬云:「竄句,謂邪說微隱,穿鑿文句也。」一音鉤。』馬氏故引高駿烈曰:『累丸結繩,喩辯之駢枝也。』劉師培云:『釋文云:「一云:瓦當作丸。」又云:「句,一音鉤。」所引二誼,並較衆注爲㩁。本篇及內外各篇,恆以鉤繩並文,是其徵也。「游心」二字當屬下讀。』案瓦,當從一說作丸。達生篇載痀僂者巧於累丸事,可爲旁證。句,不當音鉤,敦煌唐寫本釋文『竄句』下有『棰辭』二字,是也。『纍丸結繩,竄句棰辭。』文正相耦。李注『言小辯危詞,』郭注亦云:『騁其奇辯,致其危辭。』似就正文之『棰辭』而言。後漢書張衡傳注引此作『竄句籍辭。』亦可證今本有脫文。『籍辭』猶『措辭,』籍乃措之借字。

〔一一〕案天下篇:『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異同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名家之惠施(見齊物論、德充符二篇)、公孫龍(見秋水篇)亦好堅白異同之辯者也。

〔一二〕釋文:『敝,本亦作蹩。徐音婢,郭父結反,李步計反。司馬云:「罷也。」跬,徐丘婢反,郭音屑,向、崔本作䞨。向丘氏反,云:「近也。」司馬同。李卻垂反。一云:「敝跬,分外用力之貌。」楊、墨,崔、李云:「楊朱、墨翟也。」』朱駿聲云:『䞨,叚借爲恑,向注「近也。」失之。』孫詒讓云:『依郭音義,蓋讀「敝跬」爲「蹩躠。」後馬蹄篇云:「蹩躠爲仁,踶跂爲義。」釋文云:「蹩,步結反。向、崔本作弊,音同。躠,本又作薛,悉結反。向、崔本作殺,音同。一音素葛反。李云:『蹩躠、踶跂,皆用心爲仁義之貌。』」說文足部云:「蹩,踶也。」敝、弊皆叚借字。跬,郭本當作薛。薛,俗書或作󶁧(見唐那羅延經幢。一切經音義以「菩薩」爲「扶薛」),與跬形近,跬,又傳寫作䞨。薛、殺一聲之轉,俗又作躠,說文所無。文選張衡南都賦:「䠥𨇨蹁躚,」字與此同。(玉篇足部云:「蹩躠,旋行貌。」淮南子原道訓云:「不與物相弊摋。」楚辭七諫怨世云:「𡠜母勃㞕而日侍。」王注云:「勃㞕,猶媻姍,膝行貌。」敝薛、蹩薛、弊摋、勃㞕,聲義竝相近。)』章太炎云:『蹩躠者,狀其譽時之形態。譽者,說文云:「偁也。」與舉、旟、揚三字聲義相同。』案向、崔本跬作䞨,䞨、跬古、今字。朱氏謂『䞨,叚借爲恑,』取變異義。說雖可通,然據郭氏音義,跬實爲薛之誤,如孫說。(朱氏說文通訓定聲往往疏於校勘,有時明爲誤字,而假借以強通之,此當注意者也。)孫氏謂『郭本跬當作薛,蹩薛卽蹩躠。』成疏:『蹩躠,由自持也。』是成本正作『蹩躠,』與馬蹄篇同。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一〕。故合者不爲駢,而枝者不爲跂〔二〕。長者不爲有餘,短者不爲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短之則悲〔三〕。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无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四〕!彼仁人何其多憂也!且夫騈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五〕。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六〕;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七〕。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八〕!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九〕;屈折禮樂,呴兪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一○〕。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一一〕,附離不以膠漆〔一二〕,約束不以纆索〔一三〕。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一四〕;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一五〕。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一六〕。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爲哉!使天下惑也〔一七〕

〔一〕郭注:『物各任性,乃正正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上正字乃至字之誤。上文云:「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此云:「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兩文相承。今誤作「正正,」義不可通。郭曲爲之說,非是。』案宣解本已改『正正』爲『至正,』云:『接上「至正」說來。至字舊俱誤作正。』

〔二〕釋文:『跂,崔本作枝。』王先謙云:『宣本作歧。案跂、岐同。』奚侗云:『「枝者不爲跂,」當作「跂者不爲枝,」與「合者不爲駢」相對。說文:「跂,足多指也。」此叚以言手。蓋能通性命之情者,雖合不以爲駢,雖跂不以爲枝也。郭注「以枝正合,乃謂合爲駢;以合正枝,乃謂枝爲跂。」欲求深而義轉晦矣。』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跂作岐,跂、岐義通,跂必岐出也。崔本跂作枝,枝疑岐之誤,不當言『枝者不爲枝』也。宣本改跂爲歧,歧乃俗字。惟『枝者不爲岐,』當作『岐者不爲枝,』與『合者不爲駢』對言。

〔三〕釋文:『脛,本又作踁。』案書鈔九九、藝文類聚九○、意林、御覽九一九引𠒎皆作鳧,(晚出諸本多改爲鳧。)𠒎乃鳧之俗省。脛,本又作踁,踁、脛正、俗字。書鈔引鶴作鵠,鵠、鶴古多混用,天運篇:『夫鵠不日浴而白。』庚桑楚篇:『越鷄不能伏鵠卵。』釋文並云:『鵠,本又作鶴。』卽其比。御覽九一六、事文類聚後集四二引『鶴脛』脛並作頸,恐非其舊。徐无鬼篇:『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字亦作脛。王績答程道士書引此文,憂、悲二字互易,斷作截,義同。說文:『斷,截也。』成疏:『而惑者方欲截鶴之長續𠒎之短以爲齊。』(郭氏集釋本改𠒎爲鳧。)蓋說斷爲截也。

〔四〕釋文:『意,亦作醫。』覆宋本意作噫,成疏:『噫,嗟歎之聲也。』王念孫云:『噫讀爲抑,語詞也。抑字或作意,(論語學而篇:『抑與之與?』漢石經抑作意。)在宥篇:『意治人之過也!』釋文曰:「意,本又作噫。」外物篇:「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意、噫竝與抑同。說者多以噫爲歎聲,失之矣。』(文選舞賦雜志、經傳釋詞三。)案王說是。(下文『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郭氏集釋有『意讀爲抑』之說,本於王氏。)意或作噫,當屬下讀。成疏噫字句,釋爲嗟歎聲,非也。釋文『意,亦作醫。』醫亦與抑同。字亦作𧮒,列子黄帝篇:『仲尼曰:𧮒!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釋文:『𧮒與譩同,歎聲也。』譩,或噫字。惟彼文𧮒字句,爲歎聲。』與此作醫異義。

〔五〕釋文:『齕,李音紇,齒斷也。』奚侗云:『拇當是足,涉篇首而誤也。上文「駢於足、枝於手,」可證。』案說文:『齕,齧也。』(廣雅釋詁三同。)此文如拇字不誤,則手當作指,與篇首相應。

〔六〕郭注:『兼愛之迹可尙,則天下之目亂矣。』釋文:『蒿,司馬云:亂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司馬與郭注共以「蒿目」二字爲句,解爲亂天下之目,義殊未安。蒿乃𥉑之叚字。玉篇目部:「𥉑,庾鞠切,目明又望也。」是𥉑爲望視之貌。仁人之憂天下,必爲之𥉑然遠望,故曰「𥉑目而憂世之患。」𥉑與蒿古音相近,故得通用。詩靈臺篇:「白鳥翯翯,」孟子梁惠王篇作「鶴鶴,」文選景福殿賦作「㿥㿥。」然則蒿之通作𥉑,猶翯之通作鶴與㿥矣。周易文言傳:「確乎其不可拔。」說文土部曰:「塙,堅不可拔也。」卽本易義。是確與塙通,亦其例也。』章太炎云:『蒿借爲眊,猶𦽡字今作耄。說文:「眊,目少精也。」孟子章句:「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憂勞者多秏損,故令目眊。說文:「蔑,勞目無精也。」此之謂矣。司馬訓亂,近之。』奚侗云:『蒿借爲秏,謂秏損其目也。周禮輪人:「雖敝不󲘈。」鄭司農云:「󲘈當作秏。」󲘈可借秏,則蒿亦可借秏矣。』案兪氏謂蒿叚爲𥉑,不如奚氏謂『蒿借爲秏。』蓋遠望不如秏損義之切也。惟借爲秏,又不如借爲眊。蓋眊乃就目而言,於義尤切也。說文:『𦽡,从老,蒿省聲。』段注:『今作耄,其字亦作眊。从蒿者,取「蒿目」之意。』說文:『眊,目少精也。』段注:『孟子:「胷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趙注:「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朱駿聲云:『蒿,司馬注:「亂也。」蒿,叚借爲眊。』段、朱之說,蓋章說所本也。

〔七〕釋文:『杜預注左傳云:貪財曰饕。』案杜注,見左文十八年傳。此文饕,兼貪貴富言之。說文:『饕,貪也。』(晚出之本『貴富』多倒作『富貴。』)

〔八〕成疏:『囂囂,猶讙聒也。』釋文:『囂囂,字林云:「聲也。」崔云:「憂世之貌。」』奚侗云:『囂借作嗷,說文:「嗷,衆口愁也。」字亦作嗸,詩十月之交:「讒口囂囂,」漢書劉向傳「囂囂」作「嗸嗸。」是其例。』案說文:『囂,嘑也。讀若讙。讙,譁也。』(讙,今字作喧。)奚氏借囂爲嗷,與崔注意近。

〔九〕成疏:『鉤,曲;繩,直;規,圓;矩,方也。』案覆宋本性下、德下並有者字,文選陸士衡五等諸侯論注引德下亦有者字。『繩約』疑當作『纆索,』下文『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及『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爲哉!』卽本此『纆索膠漆』而言,若作『繩約,』則文不一律,且繩字又與上文『鉤繩』字複也。

〔一○〕釋文:『屈,崔本作詘。謂屈折支體爲禮樂也。呴,本又作傴。兪,李音喩。本又作呴,音詡。謂呴喩顏色爲仁義之貌。』案屈、詘古通,戰國策西周策:『我不能敎子支左屈右。』史記周本紀屈作詘,史記管晏列傳:『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御覽四一○引詘作屈,並其比。『呴兪,』疊韻。作『傴呴,』同。亦作『嘔喣,』廣雅釋詁二:『嘔、喣,色也。』與釋文所謂『呴喩顏色』合。又作『呴諭,』淮南子原道篇:『呴諭覆育,萬物羣生。』(高注:呴諭,溫恤也。)雲笈七籤一引作『呴兪,』與此文同。(古籍中或作嫗煦、嘔喩、姁婾,皆疊韻之轉。王氏廣雅疏證有說。)又案馬蹄篇亦云:『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屈折肢體以行禮樂,此所以正形。『禮樂』下較此文多『以匡天下之形』六字,於義爲長。

〔一一〕案此謂鉤、繩、規、矩,無所施也。淮南子原道篇:『規、矩不能方、圓,鉤、繩不能曲、直。』高注:『雖規、矩、鉤、繩,無以施於此。』文意相近。

〔一二〕成疏:『離,依也。故漢書云:「哀帝時附離董氏者,皆起家至二千石。」注云:「離,依之也。』宣解於離下云:『同麗。』案文選左太沖魏都賦注引離作麗,宋玉高唐賦注引郭注:『麗,著也。』(今本闕。)是郭本原作麗。離、麗古通,易離:『彖曰:離,麗也。』(王注:麗猶著也。)史記刺客列傳高漸離,論衡書虛篇離作麗,並其證。

〔一三〕釋文:『纆,廣雅云:索也。』案纆,說文作𦄿,云:『索也。』天地篇:『外重纆繳。』字亦作纆。

〔一四〕奚侗云:『誘當作秀,廣雅釋詁:「秀,出也。」七命:「秀出中天。」注:「秀,出皃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誘與褎通,爾雅:「誘,進也。」漢書:「褎然爲舉首。」注:「褎,進也。」王念孫云:「褎然,出衆之貌。」此「誘然」與淮南「誘然與日月爭光,」其訓正同。』案爾雅釋詁:『誘,進也。』誘與羑同,說文:『羑,進善也。』(㕗下云:羑,古文。誘,或从言秀。)誘自有進義,不當作秀;說文:『褎,袂也。袖,俗褎从由。』漢書(董仲舒傳)『褎然爲舉首。』張晏注:『褎,進也。』褎乃誘之借字。此文誘字,亦無煩謂與褎通。至於淮南(繆稱篇)『誘然與日月爭光。』許注:『誘,美稱也。』此文『誘然,』進貌,與生相應,義似不同。

〔一五〕案淮南子覽冥篇:『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蓋本此文。『同焉』猶『侗然。』亦作『侗乎,』山木篇:『侗乎其无識,』釋文:『侗乎,无知貌。』字又作㣚,庚桑楚篇:『能侗然乎?』釋文本侗作㣚。蓋皆童之借字,國語晉語四:『童昏不可使謀。』韋注:『童,無智。』

〔一六〕宣解於『不二』下云:『常然。』案『不可』猶『無所。』

〔一七〕釋文:『連連,謂連續仁義遊道德間也。』宣穎云:『道德之間,無所事此。』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一〕。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二〕,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三〕!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四〕,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爲殉,一也。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五〕,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六〕;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七〕。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八〕。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九〕,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一○〕;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一一〕。若其殘生損性〔一二〕,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一〕案天運篇:『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此所謂『小惑易方』也。抱朴子博喩篇:『納拂心之至言者,所以無易方之惑也。』能納拂心之至言,當是無易性之惑矣。

〔二〕釋文:『撓,廣雅云:亂也。』宣解於招下云:『音喬,揭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國語周語:「好盡言以招人過。」韋注曰:「招,舉也。」舊音曰:「招音翹。」漢書陳勝傳贊:「招八州而朝同列。」鄧展曰:「招,舉也。」蘇林曰:「招音翹。」此文招字,亦當訓舉,而讀爲翹,言舉仁義以撓天下也。郭注曰:「故當而無傷者,非仁義之招也。然而天下奔馳,棄我殉彼,以失其常然。」是讀如本字。然以仁義招人,不得反云「招仁義,」可知其非矣。』孫詒讓云:『「招仁義,」謂表楬仁義以爲準的也。呂氏春秋本生篇云:「萬人操弓,共射其一招,招無不中。」高注云:「招,埻的也。」注意似釋爲以仁義招天下,於文殊不順,不可從。』案宣釋招爲揭,兪釋招爲舉,義同,說文:『揭,高舉也。』(達生篇、山木篇並云:『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彼文之揭,與此文之招同義。)招乃撟之借字,說文:『撟,舉手也。』段注:『引申之凡舉皆曰撟。』孫氏釋招爲表楬;於義亦符。惟又增招爲準的之義以說之,則迂曲矣。

〔三〕馬氏故引司馬溫公云:『大抵莊子之所言仁義,其字義本與孟子不同。』案宣穎於駢拇篇首云:『聖門言仁義卽是性,莊子卻將仁義看作性外添出之物。』

〔四〕釋文:『殉,司馬云:「營也。」崔云:「殺身從之曰殉。」』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殉作徇,下同。下文『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殉亦作徇。殉與徇通,廣雅釋言:『徇,營也。」與此文司馬訓殉爲營合。惟據下文『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則崔注『殺身從之曰殉。』爲得其義。史記伯夷列傳:『貪夫徇財,烈士徇名。』(敦煌唐寫本徇作殉。)正義引瓚云:『以身從物曰徇。』賈誼列傳:『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索隱單本徇作殉,(文選賈誼鵩鳥賦同。)云:『此語亦出莊子。臣瓚云:亡身從物謂之殉也。』瓚注與此文崔注合。白帖一二兩引此文『士則以身殉名』句,一作『以身徇名,」一作「烈士徇名。」並約舉之詞,疑所據本士上本有烈字,『小人』與『烈士』對言,猶伯夷列傳、賈誼列傳『貪夫』與『烈士』對言也。鶡冠子世兵篇亦云:『烈士徇名,貪夫徇財。』莊子盜跖篇:『小人殉財,君子殉名。』文選鵩鳥賦注引莊子(原誤列子):『胥士之殉名,貪夫之殉財。』文並相對。

〔五〕釋文:『臧,崔云:「方言云:「齊之北鄙、燕之北郊,凡民男而壻婢謂之臧。」張揖云:「壻婢之子謂之臧。」穀,崔本作穀,云:「孺子曰穀。」』朱駿聲云:『穀,叚借爲㝅。』案正文已作穀,釋文不得云『崔本作穀。』郭氏集釋本釋文,崔本下兩穀字並改爲󶟌,󶟌乃㝅之俗變。朱氏謂穀借爲㝅,是也。荀子禮論篇:『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穀,猶且羞之。』楊注:『莊子曰:「臧與穀相與牧羊。」音義云:「孺子曰穀。」或曰:「穀,讀爲鬭㝅於菟之㝅,㝅,乳也。謂哺乳小兒也。」』鬭㝅於菟,見左宣四年傳,今本㝅作穀。阮元校勘記云:『穀當作㝅,說文子部云:㝅,乳也。』穀亦借爲㝅也。

〔六〕成疏:『册,𥳑也。』釋文:『筴,字又作策。李云:竹簡也。古以寫書,長二尺四寸。』錢纂箋引王先謙曰:『左傳:「繞朝贈策。」策,驅羊鞭也。』案書鈔九八、藝文類聚五五、七四、九四、白帖九、二九、意林、御覽六一六、七五四、九○二、事類賦二二獸部三注、記纂淵海五五引筴皆作策,筴卽策之隸變。事文類聚後集三九、韻府羣玉六並引作册,成疏『册,𥳑也。』是成本正作册。册、策正、假字。蘇軾顧愷之畫黄初平牧羊圖贊:『挾册讀書羊不亡。」卽本莊子,字亦作册。王氏據左傳(文十三年),釋策爲驅羊鞭,可備一解。

〔七〕釋文:『塞,博之類也。漢書云:「吾丘壽王以善格五待詔。」謂博塞也。」』朱駿聲云:『塞,叚借爲簺。』錢纂箋引王敔曰:『塞、簺通,古簺用五木。』案『博塞,』正作『簿簺,』說文:『簿,局戲也,六箸十二棊也。古者烏曹作簿。簺,行棊相塞謂之簺。』段注:『莊子作「博塞。」』御覽六○七引莊子佚文:『吾聞君子不學詩、書、射、御,必有博塞之心。』亦作『博塞。』事類賦二二獸部三注引此文塞作簺。

〔八〕案白帖二九引『均也』作『一也。』義同。下文『均也,』意林亦引作『一也。』

〔九〕釋文:『首陽,山名,在河東蒲坂縣。死,謂餓而死。東陵,李云:「謂泰山也。」一云:「陵名,今名東平陵,屬濟南郡。」』茆泮林云:『文選任彥昇王文憲集序注引司馬云:東陵,陵名,今屬濟南也。』案伯夷,詳讓王篇末章。盜跖,詳盜跖篇。一切經音義八五引莊子云:『盜跖者,兇人名也,展季之弟也。』八九亦引莊子云:『盜蹠,兇惡人也。』疑並是司馬注,蹠與跖同。(八九所引,郭氏集釋引在下文『而盜跖之非乎』下,徑作司馬注,蹠作跖。)又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司馬注云:『東陵,陵名,今屬濟南。』與茆氏所稱王文憲集序注引同。釋文『一云』之說,蓋卽司馬注也。

〔一○〕案『彼其,』複語,其亦彼也。則陽篇:『父子之宜,彼其久歸居。』天下篇:『彼其充實不可以已。』兩『彼其,』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亦云『是複語。』山木篇:『彼其道遠而險,』『彼其道幽遠而无人,』並同例。道藏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此文『彼其』並作『彼之,』疑意改。

〔一一〕案文選任彥昇王文憲集序注、意林引其下並有所字。車柱環云:『則猶或也。』

〔一二〕案意林引『若其』作『至於,』蓋以同義字改之也。(經傳釋詞七有若猶至也』之說。)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一〕;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兪兒,非吾所謂臧也〔二〕;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三〕,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四〕,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五〕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六〕。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爲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爲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爲淫僻之行也〔七〕

〔一〕郭注:『以此係彼爲屬。屬性於仁,殉仁者耳,故不善也。』成疏:『屬,係也。臧,善也。』案上文於曾、史,僅言『枝於仁,』不涉及義。此以『仁義』並言,而郭注僅言仁;下文『吾所謂臧,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亦以『仁義』並言,郭注:『善於自得,忘仁而仁。』亦僅言仁。似並未備。

〔二〕釋文:『「雖通如楊、墨。」一本無此句。兪兒,司馬云:「古之善識味人也。」崔云:「尸子曰:膳兪兒和之以薑桂,爲人主上食。」淮南云:「兪兒、狄牙,嘗淄、澠之水而別之。」一云:「兪兒,黄帝時人。狄牙則易牙,齊桓公時識味人也。」一云:「兪兒亦齊人。」淮南子一本作申兒,疑申當作臾。』孫詒讓云:『「雖通如楊、墨。」(釋文出正文。)釋文云:「一本無此句。」案今本無此文。然依陸說,似亦不當止多此一句。竊疑當云:「屬其性乎辯者,雖通如楊、墨,非我所謂臧也。」蓋舊本「屬其性乎仁義」章後,「屬其性於五味』章前,多此一章。上文亦以曾、史枝於仁、楊、墨駢於辯分舉,卽其例也。釋文止出此一句,陸偶疏耳。』錢纂箋引武延緖曰:『「五味」當作「五藏,」兪兒當作楊、墨,音義「『雖通如楊、墨。』一本無此句。」是其證。「五藏」卽篇首「五藏之情。」』案釋文出正文『雖通如楊、墨』句,云:『一本無此句。』僅有此句,文意不完,孫氏疑當云『屬其性乎辯者,雖通如楊、墨,非吾所謂臧也。』(吾原誤我。)且訂在『屬其性於五味』章前,蓋是。此言『五味,』與下文言『五聲、』『五色』相關,固不可移易。惟孫氏又謂『釋文止出此一句,陸偶疏耳。』竊以爲此非陸之疏,蓋陸所見者僅存此句耳。僅存此句,與上下文意不相屬,故後出之本皆删去此句也。至於武氏據『雖通如楊、墨』句,輕易改正文,不足取。釋文引淮南,兪兒一本作申兒,云:『疑申當爲臾。』是也。淮南子氾論篇:『臾兒、易牙淄、澠之水合者,嘗一哈水而甘苦知矣。』高注:『臾兒、易牙,皆齊之知味者也。』釋文所稱『一云:兪兒,黄帝時人。狄牙則易牙,齊桓公時識味人也。』乃淮南子氾論篇許注;又稱『一云:兪兒,亦齊人。』卽高注。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有說。

〔三〕案覆宋本臧下有者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與下文『吾所謂臧者』一律。(宣解本下文删者字,非也。)

〔四〕王氏集解引宣云:『此句疑言味之訛。』(之原誤而。)案此與上文『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複,此句當有誤。如是言味之訛,又與下句『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無涉。存疑可也。

〔五〕案老子二十二章:『不自見故明。』(帛書甲本老子明作章,義同。)二十四章:『自見者不明。』見,卽今現字,謂表現也。與此見字異義。淮南子齊俗篇:『所謂見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所謂聰者,非謂聞彼也,自聞而已。』本於莊子。

〔六〕錢纂箋引阮毓崧曰:『二語又見大宗師。』

〔七〕錢纂箋引蘇輿曰:『篇首云「淫僻於仁義之行,」此復以「淫僻、」「仁義」平列,踳駁顯然。且云「余媿乎道德,」莊子焉肯爲此謙辭乎!』案蘇說,王氏集解於篇前已引之。此篇文義顯率,固非莊子所作。惟『余愧乎道德,』雖非莊子語,然莊子固常自謙者也。『上不敢爲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爲淫僻之行。』與達生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紀。』二語頗相似,而實大異。蓋彼文之意,謂處心晦迹於虛淡之境,無所滯著。而此二語則有取巧居中,苟容於世之嫌。且通篇皆卑薄仁義,而此所言,乃願居仁義、淫僻之間,何其不倫不類邪!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脫稿。)

馬蹄第九

釋文:『舉事以名篇。』王氏集釋引蘇輿云:『老子云:「無爲自化,淸靜自正。」通篇皆申此旨。而終始以馬作喩,亦莊子內篇所未有也。』錢纂箋引王夫之云:『引老子「無爲自正」之說而長言之。』案此篇論善治天下者,不失民性。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一〕,齕草飮水,翹足而陸〔二〕,此馬之眞性也。雖有義臺路寢,无所用之〔三〕。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四〕,連之以羈馽〔五〕,編之以皁棧〔六〕,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七〕,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八〕,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九〕。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一而不黨,命曰天放〔一一〕

〔一〕案御覽三五九、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三一引禦並作御,古字通用。田子方篇:『列御寇爲伯昏无人射,』讓王篇:『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列御寇篇:『列御寇之齊,』成疏御皆作禦,卽其比。

〔二〕釋文:『足,崔本作尾。司馬云:「陸,跳也。」字書作𩣱,𩣱,馬健也。』朱駿聲云:『翹,叚借爲趬,「翹足而陸,」謂舉足也。淮南脩務:「翹尾而走。」注:「舉也。」陸,叚借爲鼀。』茆泮林云:『「翹足而陸,」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引足作尾,陸作踛。』郭慶藩云:『釋文,崔本作「翹尾,」引司馬云:「陸,跳也。字書作𩣱,馬健也。」今案足作尾,是也。文選江賦注引莊子正作尾,陸作踛。云:「踛音六。」廣韻:「踛,力竹切,翹踛也。」踛,依字當作䟸,說文:「䟸,曲脛也。讀若逵。」是踛卽䟸之異體。逵從辵坴,踛從足坴,古足、辵之字多互用,形相似也。據選注所引,知陸乃踛之譌。』章太炎云:『陸訓跳者,古只作𡴆,說文云:「鼀,其行𡴆𡴆。」又云:「夌,越也。從夂從𡴆。」𡴆亦跳也。』奚侗云:『郭慶藩引文選江賦注,證明「翹足而陸,」當作「翹尾而踛。」是也。淮南脩務訓亦云:「翹尾而走。」今本踛作陸,乃誤字。』案朱氏謂翹借爲趬,是也。說文:「趬,一曰舉足也。』陸非誤字,章說是。朱氏謂陸借爲鼀,蓋亦取『其行𡴆𡴆』之義。說文:『𡴆,菌𡴆,地󶟍,叢生田中。』菌𡴆冒地而出,涵跳越義。史記秦始皇本紀:『略取陸梁地。』言其地多山,垠鄂不平,義亦本於𡴆。因之,『陸梁』引申亦有跳義,漢書揚雄傳:『飛蒙茸而走陸梁。』晉灼注:『走者陸梁而跳也。』卽其證。踛乃後起字,古人引書,往往依正文改字。郭璞江賦:『夔㸸翹踛於夕陽。』文選注引司馬注陸作踛,疑因正文作踛而改之也。又釋文『司馬云:陸,跳也。』下『字書作𩣱,𩣱,馬健也。』七字,乃釋文語,郭氏併引爲司馬注,非也。

〔三〕釋文:『義,徐音儀,崔本同。一本作羲。崔云:「義臺,猶靈臺也。」路寢,路,正也,大也。崔云:「路寢,正室。」』茆泮林云:『史記魏世家索隱引司馬云:義臺,臺名。』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義,徐音儀,當從之。周官肆師職鄭注曰:「故書儀爲義。」是義卽古儀字也。「儀臺」猶言「容臺,」淮南子覽冥篇:「容臺振而掩覆。」高注曰:「容臺,行禮容之臺。」儀與容異名同實,蓋是行禮儀之臺,故曰「儀臺」也。』章太炎云:『義、羲皆借爲巍,說文:「巍,高也。從嵬委聲。」委從禾聲,與義、羲從我者同部,故「巍巍」卽「峨峨」也。巍臺者,周禮有象巍,鄭司農云:「闕也。」釋宮:「觀謂之闕。」左氏僖五年傳:「遂登觀臺以望,而書雲物。」是巍闕有觀臺,故曰巍臺。兪先生以「儀臺」爲「容臺,」未塙。』奚侗云:「義叚爲峩,廣雅釋詁:「峨,高也。」義、峩聲同,故得通用。「峩臺路寢,」猶言「高臺大寢」耳。釋文引崔云「『義臺』猶『靈臺,』」兪樾又以爲「容臺,」竝失之迂。』案道藏成疏本、陳碧虛音義本義並作羲,藝文類聚九三、御覽八九六引並作儀,皆古字通用。史記魏世家索隱引郭象注:『義臺,靈臺也。』與崔注同,此非其義。『義臺路寢,』猶『高臺大寢』也。爾雅釋詁:『路,大也。』章謂『義、羲皆借爲巍,』奚謂『義叚爲峩。』其義一也。

〔四〕釋文:『司馬云:燒,謂燒鐵以爍之。剔,謂翦其毛。刻,謂削其甲。雒,謂羈雒其頭也。』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司馬彪曰:「雒,謂羈絡其頭也。」案雒讀爲鉻(音落),字或作㓢,通作雒,又通作落。鉻之言落也,剔去毛鬣爪甲謂之鉻。說文曰:「鉻,𩮜也。」廣雅曰:「雒,剔也。」吳子治兵篇說畜馬之法云:「刻剔毛鬣,謹落四下。」此云「燒之,剔之,刻之,雒之,」語意略相似。司馬以鉻爲羈絡,非也。下文「連之以羈󰖗,」乃始言羈絡耳。』又郭嵩燾曰:『司馬云:「刻,謂削其甲。雒,謂羈雒其頭也。」是通雒爲絡。疑上四者專就馬身言之。下文羈、馽、皁、棧,始及銜勒之事。雒當爲烙,所謂火鍼曰烙也。杜甫詩:「細看六印帶官字。」六印亦卽火印。刻,謂鑿蹄。雒,謂印烙。燒之,剔之,以理其毛色。刻之,雒之,以存其表識。作絡者非也。』又兪樾曰:『司馬彪解「雒之」曰:「謂羈雒其頭也。」是以雒爲絡之叚字。然下文「連之以羈馽,」乃始言羈雒之事,此恐非也。雒,疑當爲烙,說文火部新附有烙字,曰:「灼也。」今官馬以火烙其皮毛爲識,卽其事矣。』案司馬以雒爲絡,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正作絡。御覽八九六、記纂淵海九八引並同。但此言『羈絡,』與下文『連之以羈馽,』義複,郭、兪並謂『雒當爲烙。』是也。作絡亦借爲烙,蘇軾書韓幹牧馬圖詩:『鞭箠刻烙傷天全。』卽本此文,字正作烙。藝文類聚九三引此作駱,亦借字。

〔五〕釋文:『羈,廣雅云:「勒也。」馽,徐丁立反,絆也。本或作馵,非也。司馬、向、崔本並作𦄼,崔云:絆前兩足也。』案藝文類聚九三、御覽八九六引馽並作絆,蓋引其義。道藏成疏本作󶄨,御覽三五九引同。󶄨乃馵之省,馵又馽之誤也。覆宋本作󰖗,󰖗乃馽之省,馽又𩡳之隸變也。說文:『𩡳,絆馬足也。从馬,口其足。」司馬、向、崔本馽並作𦄼,卷子本玉篇糸部、文選吳都賦注引並作䋶,䋶乃𦄼之省,說文:『𦄼,絆前兩足也。』卽崔注所本。

〔六〕釋文:『皁,櫪也。一云:「槽也。」崔云:「馬閑也。」棧,徐在簡反。編木作欞似牀曰棧,以禦濕也。」崔云:「木棚也。」』茆泮林云:『文選顏延年赭白馬賦注、潘安仁馬汧督誄注引司馬云:皁,櫪也。棧若櫺牀,施之溼地。』案敦煌唐寫本釋文作『棧,在簡反。司馬曰:皁,櫪也。編(原誤偏)木作櫺床曰棧,以御濕。』(櫺,或體作欞。)今本釋文注中未標明『司馬曰,』蓋誤脫也。

〔七〕釋文:『橛,司馬云:「銜也。」崔云:「鑣也。」飾,司馬云:「排銜也,謂加飾於馬鑣也。」』王念孫云:『說文:「齺,馬口中橜也。」漢書司馬相如傳張揖注曰:「橜,騑馬口長銜也。」史記索隱引周遷輿服志云:「鉤逆上者爲橜,橜在銜中,以鐵爲之,大如雞子。」與張說小異,而皆以爲馬口中橜。字或作橛,韓子姦劫弑臣篇:「無棰策之威,銜橛之備,雖造父不能以服馬。」鹽鐵論刑德篇:「猶無銜橛而禦捍馬也。」是銜、橛皆所以制馬。』茆泮林云:『文選潘安仁西征賦注引司馬云:橛,騑馬口中長銜也。』案一切經音義八四引『橛飾之患』作『銜橛之飾,』飾疑當作患。唐寫本釋文飾作餝,餝卽飾之異文。御覽八九六引作飭,飭與飾通,山木篇:『飾知以驚愚。』文選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詩注引飾作飭,漁父篇:『飾禮樂。』釋文:『飾,本又作飭。』並其比。覆宋本鞭作便(成疏作鞭),蓋鞭之壞字。文選司馬相如上諫獵書注、一切經音義、御覽三五九、八九六、記纂淵海六一引筴皆作策,筴卽策之隸變,前已有說。荀子性惡篇亦云:『前必有銜轡之制,後有鞭策之威。』(治要引『前必』作『必前。』)

〔八〕釋文:『埴,徐時力反。崔云:「土也。」司馬云:「埴,土可以爲陶器。」尙書傳云:「土黏曰埴。」』案說文:『埴,黏土也。』唐寫本釋文作『埴,市力反。司馬曰:土之可以爲器。』大正藏論疏部百論疏卷下之上引司馬彪注作『埴者,土也,可以爲器者也。』

〔九〕宣穎云:『亦猶治天下者,矯民之性,而反謂之善治人也。』案亦猶如也,謂『此如治天下者之過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三有『亦』猶『如也』之說,爲『如似』之義,但無直接例證。)如與猶同義,宣氏於亦下增猶字以釋之,不知亦自有猶義也。

〔一○〕案陰符經疏卷下引『織而衣』上,更有『耕而食,織而衣,其德不離。』十字,文義似複。

〔一一〕成疏:『黨,偏也。命,名也。天,自然也。』王氏集解引宣云:『渾一無偏,任天自在。』案『天放,』疑『放天』之倒語,放,讀爲放效字,(廣雅釋詁三:放,效也。)『放天,』謂效法自然耳。渾一無偏,正是效法自然也。

故至德之世,其行塡塡,其視顚顚〔一〕。當是時也,山无蹊隧,澤无舟梁〔二〕;萬物羣生,連屬其鄕〔三〕;禽獸成羣,草木遂長〔四〕。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闚〔五〕。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六〕,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離;同乎无欲,是謂素樸〔七〕。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躄爲仁,踶跂爲義〔八〕,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爲樂,摘僻爲禮〔九〕,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爲犧樽〔一○〕!白玉不毁,孰爲珪璋〔一一〕!道德不廢,安取仁義〔一二〕!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一三〕!五色不亂,孰爲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爲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爲仁義,聖人之過也〔一四〕

〔一〕釋文:『塡塡,質重貌。崔云:「重遲也。」淮南作「莫莫。」顚顚,崔云:「專一也。」淮南作「瞑瞑。」』案淮南子覽冥篇:『其行蹎蹎(高注:蹎讀塡寘之塡),其視瞑瞑。』釋文引『蹎蹎』作『莫莫,』莫蓋眞之形誤,(莫、眞隸書形近,往往相亂。)眞又蹎之壞字也。『蹎蹎』與『塡塡』同,謂其行重遲也。『瞑瞑』當作『瞋瞋,』(冥、眞隸書形亦近,往往相亂。)莊子作『顚顚,』顚亦借爲瞋,秋水篇:『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瞋,釋文引一本作瞑,淮南子主術篇作顚,作瞑者誤字,作顚者借字,與此可互證。『其視瞋瞋,』謂其視專一也。(說互詳淮南子斠證續補。)荀子非十二子篇:『瞑瞑然。』楊注:『瞑瞑,視不審之貌。』『視不審』與『專一』義正相反,其爲誤明矣。又唐寫本釋文『質重貌』上有『李頤曰』三字。

〔二〕釋文:『蹊,李云:「徑也。』隧,崔云:「道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卽老子所謂「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案鶡冠子備知篇:『德之盛,山無徑迹,澤無橋梁,不相往來,舟車不通。』可移注此文。

〔三〕釋文:『王云:旣无國異家殊,故其鄕連屬。』

〔四〕案『遂長』猶『成長。』禮記月令:『百事乃遂。』鄭注:『遂猶成也。』

〔五〕郭注:『與物无害,故物馴也。』成疏:『鳥鵲巢窠可攀援而窺望也。』釋文:『援,廣雅云:牽也,引也。』案御覽九二八引鳥作烏,淮南子氾論篇:『烏鵲之巢而俯而探也,禽獸可羈而從也。(高注:從猶牽也。)』卽本此文,鳥亦作烏。荀子哀公篇、文中子王道篇亦並云:『烏鵲之巢可俯而窺也。』禮記禮運:『鳥、獸之卵、胎皆可俯而闚也。』鶡冠子備知篇:『鳥鵲之巢可俯而窺也,麋鹿羣居可從而係也。』文子上禮篇:『飛鳥之巢可俯而探也,走獸可係而從也。』則皆作鳥。成疏『鳥鵲巢窠可攀援而窺望也。』是成本闚作窺,與荀子、鶡冠子、文中子同,古字通用。御覽九二一及九二八、事類賦一九禽部二注引此亦並作窺。

〔六〕案族猶羣也,逸周書程典篇:『工不族居。』孔注:『族,謂羣也。』

〔七〕錢穆云:『老子曰:常使民無知無欲。』案同,字亦作侗,山木篇:『侗乎其无識。』釋文:『侗乎,无知貌。』本字當作童昏之童,駢拇篇有說。淮南子本經篇:『憺然無欲,而民自樸。』

〔八〕成疏:『蹩躠,用力之貌。』釋文:『蹩,步結反。向、崔本作弊,音同。躠,本又作薛,悉結反。向、崔本作殺,音同。踶,直氏反,向同。崔音緹。跂,丘氏反。崔音技。李云:蹩躠、踶跂,皆用心爲仁義之貌。』吳承仕云:類篇、集韵並云:踶跂,用心力皃。崔譔說。」與今本釋文不相應。』劉師培云:『「踶跂」當作「踶趹,」形之訛也。說文曰:「赽,踶也。」赽、趹字同。赽、趹爲疾馳之貌,若云奔趨赴義耳。淮南修務訓云:「墨子跌蹏而馳千里。」高注云:「疾行也。」跌亦趹譌,見王念孫雜志。蹏、踶古通,「踶趹,」「趹蹏,」厥義靡二。釋文引李注云:「蹩躠、踶跂,皆用心爲仁義之皃。」非信詁也。下云「分背相踶,」踶亦疾馳。漢書武紀云:「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奔踶」聯語,誼足互昭。釋文引李注訓蹋,說亦失之。下文又云:「而民乃始踶跂好知。」跂字亦當作趹,謂民人馳騖外知也。若訓踶爲蹋,則弗詞矣。』錢穆云:『「蹩𨇨」猶言「盤㪚,」跛行貌。踶躗、踐蹋,必先舉足,跂亦企舉義,乃急行貌。』案釋文,蹩,向、崔本作弊。躠,本又作薛,向、崔本作殺。弊乃借字。薛、殺一聲之轉,躠乃俗字。馬蹄篇孫詒讓有說。李注『蹩躠、踶跂,皆用心爲仁義之貌。』心下疑脫力字。說文:『蹩,踶也。一曰:跛也。』錦繡萬花谷別集三○引此文,並有注云:『蹩躠,旋行貌。一曰:跛也。踶,蹋也。跂,腳跟不著地。』旋行或跛行,與用力之義相因。『蹩躠』與『踶跂,』當爲互文,李注併釋之,是也。劉氏謂『踶跂』當作『踶趹,』取奔趨之義;錢不改字,釋爲急行貌,並與『蹩躠』爲用力之義乖舛矣。至於下文『怒則分背相踶。』釋文引李云:『踶,蹋也。』是也。謂馬怒時則分背以蹄相擊也。劉氏謂『踶亦急馳,』尤乖於事理矣。

〔九〕釋文:『澶,向、崔本作但。漫,向、崔本作曼。李云:「澶漫,猶縱逸也。」崔云:「但曼,」淫衍也。辟,本或作僻。李云:「糾擿邪辟而爲禮也。」崔云:「擿辟多節。』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僻。』又郭嵩燾曰:『釋文引李曰:『糾擿邪辟而爲禮也。」崔云:「擿辟多節。」「擿辟」當作「摘擗,」王逸注楚詞:「擗,析也。」摘者,摘取之。擗者,分之。謂其煩碎也。』馬氏故引朱駿聲曰:『𠪮仄之意也。』案『但曼』與『澶漫』同,『縱逸』與『淫衍』義亦相通。後漢書仲長統傳:『澶漫彌流,無所底極。』注:『澶漫,猶縱逸也。』抱朴子詰鮑篇:『澶漫於淫荒之域。』亦淫衍也。釋文本僻作辟,唐寫本釋文作僻,與今各本同。辟、僻古通。朱氏所謂『𠪮仄』者,取衺僻之義,說文:『𠪮,仄也。」

〔一○〕成疏:『純樸,全木也。』釋文:『犧尊,尊,或作樽。司馬云:「畫犧牛、象以飾樽也。」王肅云:「刻爲牛頭。」鄭玄云:「畫鳳凰羽飾尊,婆娑然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樽,俗。』案樽,郭氏集釋、王氏集解、馬氏故皆從釋文本改作尊,(成疏:『犧樽,酒器。』集釋亦改爲尊。)淮南子俶眞篇:『百圍之木,斬而爲犧尊,鏤之以剞𠜾,雜之以靑黄,華藻鎛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高注:『犧尊,猶疏鏤之尊。』王念孫云:『犧者,牲之總名,六畜之所公共。』(詳廣雅釋器疏證。)然則犧樽所飾之形多矣。

〔一一〕釋文:『珪璋,李云:皆器名也。銳上方下曰珪,半珪曰璋。』案記纂淵海六二引珪作圭。說文:『剡上爲圭,半圭爲璋。珪,古文圭。』

〔一二〕成疏:『老經云:大道廢,有仁義。』

〔一三〕成疏:『禮以檢迹,樂以和心。情苟不㪚,安用和心!性苟不離,何勞檢迹!』釋文本『性情』作『情性。』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情性」作「性情。」』案成疏先釋情,後釋性,是所據正文亦作『情性。』繕性篇:『无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疏:『欲反其恬惔之情性,復其自然之本初,其可得乎!』是成本『性情』亦作『情性。』先秦至齊、梁古籍,往往多言『情性,』罕言『性情。』其作『性情』者,大都傳鈔誤倒。

〔一四〕馬氏故引焦竑曰:『穅粃瓦礫,道無不載,獨棄絕仁義禮樂,明乎非蒙莊之意矣。彼其自言有之:「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學者知其一說,不知其又有一說也。』案意林引兩『以爲』並作『以成。』重道德,輕仁義禮樂,莊子固有此意。惟此言『毁道德以爲仁義,聖人之過。』自是學莊之徒過激之辭。至如在宥篇所謂『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乃類儒家之說。雖不可不知,當非莊子自言矣。

夫馬,陸居則食草飮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一〕,馬知已此矣〔二〕。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三〕。故馬之知而能至盜者〔四〕,伯樂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時〔五〕,民居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六〕,民能以此矣〔七〕。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八〕,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九〕,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一〕釋文:『靡,李云:「摩也。」一云:「愛也。」踶,李云:「踶,蹋也。」廣雅、字韻、聲類並同。通俗文云:「小蹋謂之踶。」』王念孫云:『靡與摩同,李頤曰:「靡,摩也。」靡字古讀若摩,故與摩通。說見唐韻正。漢書淮南衡山王傳贊:「臣下漸靡使然。」枚乘傳亦云:「漸靡使之然也。」「漸靡」卽「漸摩。」學記:「相觀而善謂之摩。」鄭注:「摩,相切磋也。」荀子性惡篇:「擇良友而友之,得賢師而事之,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靡卽摩字。』郭慶藩云:『靡讀爲摩,元戴侗六書故:「靡與摩通。」本書「凡交近則相摩以信。」亦讀靡爲摩。』王氏集解引宣云:『馬之踶必向後,故曰「分背。」』案靡,釋文:『一云:愛也。』乃摩之引申義。

〔二〕成疏:『馬之知解,適盡於此。』釋文:『知,李音智,下同。』宣穎云:『已,止。』王先謙云:『馬所知止此矣。李音智,非。』案知,王讀如本字,蓋從成疏。李音智,於義亦未爲非。

〔三〕成疏:『扼,叉馬頸木也。』釋文:『衡扼,衡,轅前橫木縛馬軛者也。扼,又馬頸者也。月題,司馬、崔云:「馬頟上當顱如月形者也。」介倪,李云:「介倪,猶睥睨也。」崔云:「介出俾倪也。」闉音因。李云:「闉,曲也。鷙,抵也。曼,突也。」崔云:「闉扼鷙曼,距扼頓遲也。」司馬云:「言曲頸於扼以抵突也。」一云:「鷙曼,旁出也。」銜,口中勒也。或云:「詭銜,吐出銜也。」竊轡,齧轡也。崔云:「詭銜竊轡,戾銜橛,盜鞎轡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舊鞎譌艱,今改正。說文:車前革曰鞎。)朱駿聲云:『介,叚借爲齘,「介倪,」按「齘輗」也。注「睥睨,」非是。闉,叚借爲遷,「闉扼,」按「移軛」也。鷙,叚借爲折,「鷙曼,」按「折䡬」也。司馬注「從旁出也;」李云「抵也。」不憭。詭,叚借爲恑。』孫詒讓云:『扼卽衡軶之軶,司馬說得之。此文倪也、扼也、曼也、銜也、轡也,皆言車馬被具之物,而馬介之、闉之、鷙之、詭之、竊之也。倪,卽輗之借字,說文車部云:「輗,大車耑持衡者也。」曼,卽周禮巾車之𧜀,儀禮旣夕及禮記玉藻之幦,詩大雅及禮記曲禮之幭,車覆笭也。曼从冒得聲,冒、𧜀一聲之轉。玉藻「羔幦,」逸周書器服篇作「羔冒,」是其證。』馬氏故引宣穎曰:扼同軛,橫木駕馬領曰衡軛。』案覆宋本扼作枙,扼、枙並軶之借字,隸變作軛。古詩『牽牛不負軛』是也。釋文『扼,又馬頸者也。』(王氏集解引同。)郭氏集釋改又爲叉,是也。成疏可證。朱氏謂介借爲齘,蓋取摩切義,說文:『齘,齒相切也。』段注:『謂上下齒緊相摩切也。』闉當借爲垔,說文:『垔,塞也。』鷙當作騺,騺有止義。說文:『騺,馬重皃也。』段注引此文鷙作騺,云:『今刻釋文譌从鳥,而集韵、類篇不誤。車之前重曰𨎌,馬重曰騺。其音義一也。廣雅:「𩧅、駤,止也。」駤卽騺。』朱氏借鷙爲折,不知其誤而強通之也。朱氏說曼爲䡬,說文:『䡬,衣車蓋也。』段注:『䡬之言幔也。』朱氏亦謂『實卽幔也。』故又謂『曼,叚借爲幔,李注「突也。」失之。』孫氏謂曼卽𧜀,𧜀爲幎之別體。朱氏謂詭借爲恑,說文:『恑,變也。』齊物論篇:『恢恑憰怪,』釋文引李云:『恑,戾也。』此文『詭銜,』崔釋爲『戾銜橛,』是也。惟『竊轡』則當釋爲『齧轡。』

〔四〕郭注:馬性不同,而齊求其用,故有力竭而態作者。』案郭注『力竭而態作,』是正文能本作態,釋文本、覆宋本並作態。成疏:『態,姦詐也。』能亦借爲態。

〔五〕釋文:『司馬云:「赫胥氏,上古帝王也。」一云:「有赫然之德,使民胥附,故曰赫胥。蓋炎帝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引司馬云「赫胥氏,上古帝王也。」此爲允當。又曰「一云:有赫然之德,使民胥附,故曰赫胥。蓋炎帝也。」此望文生訓,殊不足據。炎帝卽神農也。胠篋篇旣云赫胥氏,又云神農氏,其非一人明矣。赫胥,疑卽列子書所稱華胥氏。華與赫一聲之轉耳。廣雅釋器:「赫,赤也。」而古人名赤者多字華,羊舌赤字伯華,公西赤字子華是也。是華亦赤也。赤謂之赫,亦謂之華,可證赫胥之卽華胥矣。』

〔六〕案說文:『哺,哺咀也。』段注:『哺咀,蓋疊韵字。釋玄應引許淮南注曰:哺,口中嚼食也。』御覽三七一引莊子哺作餔,古字通用。抱朴子詰鮑篇亦作餔。書鈔一五、韻府羣玉一三引熙並作嘻,初學記九、事文類聚後集二○、韻府羣玉二皆引作嬉,嘻、嬉二字說文所無,本字作娭,說文:『娭,戲也。』熙,借字。淮南子俶眞篇作『含哺而游,鼓腹而熙。』(高注:鼓,擊也。熙,戲也。)游、遊古、今字,熙、游二字互易,當從之。(墬形篇亦云:鼓其腹而熙。)熙與上文時、爲、之叶韻,今本此文遊、熙二字互錯,則失其韻矣。惟郭象莊子序云:『含哺而熙乎澹泊,鼓腹而游乎混芒。』卽本此文,是所見本已與今本同矣。(抱朴子詰鮑篇亦與今本此文同。)

〔七〕案此與上文『馬知已此矣』對言,以猶已也。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以皆作已,(宣解本、馬故本並同。)御覽七六引作止,已卽止也。

〔八〕成疏:『高縣仁義,令企慕以慰心靈。』釋文:『縣企。』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跂。』茆泮林云:『文選傅長虞贈何劭王濟詩注引司馬云:『企,望也。』章太炎云:『跂,借爲庪。釋天:「祭山曰庪縣。」郭璞曰:「或庪或縣,置之於山。」與下「踶跂」字不同。』案一切經音義一百亦引司馬注云:『企,望也。』司馬本、釋文本跂並作企,古字通用。成疏言『企慕,』是所據本亦作企。惟以『縣企』分別釋之,則未審。上文『蹩躠爲仁,踶跂爲義,』蹩躠、踶跂,皆用心力爲仁義之貌。此言『縣跂仁義,』當與彼文同旨,亦謂用心力爲仁義也。所以不言『踶跂仁義』者,避與下文『踶跂好知』複耳。且舊本作『縣企,』尤可避與下文複矣。章謂『縣跂』與下文『踶跂』不同,而強以『庪縣』釋『縣跂,』文義甚晦。

〔九〕王念孫云:『古人多以「乃始」連文,在宥篇曰:「之八者乃始臠卷傖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管子版法篇曰:「外之有徒,禍乃始牙。」荀子儒效篇:「狂惑戇陋之人,乃始率其羣徒,辯其談說,明其辟稱。」韓子外儲說右篇曰:「王自聽之,亂乃始生。」呂氏春秋禁塞篇曰:「雖欲幸而勝,禍乃始長。」淮南俶眞篇曰:「乃始昧昧楙楙,皆欲離其童蒙之心,而覺視於天地之間。」「乃始」猶「然後」也。』(淮南精神篇雜志。)

(一九八四年三月四日脫稿。)

胠篋第十

釋文:『舉事以名篇。』錢纂箋引王夫之曰:『引老子「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之說,而鑿鑿言之。蓋懲戰國之紛紜,而爲憤激之言。亦學莊者已甚之成心也。』案此篇論治天下者,棄絕聖知。非僅學莊過激,卽學老亦過激也。史記莊子傳,稱莊子『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胠篋篇乃明老子之術者。惟此三篇當係學莊之徒所作也。

將爲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爲守備〔一〕,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二〕。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三〕,唯恐鍼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鄕之所謂知者,不乃爲大盜積者也〔四〕!故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五〕,有不爲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爲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六〕,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七〕,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鄕曲者〔八〕,曷嘗不法聖人哉〔九〕!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一○〕。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一一〕,十二世有齊國〔一二〕。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一〕釋文:『胠,李起居反。史記作搚。司馬云:「從旁開爲胠。」一云:「發也。」』王念孫云:『廣雅:「袪,開也。」(袪,各本訛作裕。)漢書兒寬傳:「合袪於天地神祇。」李奇注:「袪,開散也。」字亦作胠,莊子胠篋篇司馬彪注:「從旁開爲胠。」又作呿,秋水篇:「公孫龍口呿而不合。」司馬彪注:「呿,開也。」』宣穎云:『匱,俗作櫃。』案釋文謂史記胠作搚,(廣雅釋詁一:搚,折也。)惟今傳史記莊子傳所稱胠篋,胠,無作搚者。索隱:胠篋,猶言開篋也。胠音袪。』正義:『胠,開也。篋,箱類也。』御覽七○四引匱作櫃。又案長短經反經篇引自此句起,至下文『以守其盜跖之身乎?』及下文『跖之徒問於跖曰,』至『而害天下也多矣。』以爲鬼谷子之文。考鬼谷子符言篇,有『轉丸、胠亂二篇皆亡』一語,亂,一本作篋。注云:『或有莊子胠篋而充次第者。』長短經所引,正其證也。

〔二〕釋文:『攝,李云:「結也。」崔云:「收也。」案廣雅云:「緘、縢皆繩也。」扃,崔、李云:「關也。」鐍,李云:「紐也。」崔云:「環舌也。」知音智,下同。』案長短經反經篇知作智,下同。

〔三〕釋文:『揭,三蒼云:舉也,擔也,負也。』案韻府羣玉二○引『巨盜』作『大盜,』下文亦作『大盜。』

〔四〕釋文:『鄕,本又作向,亦作曏,同。』奚侗云:『不借爲無,也借爲乎。洪範:「無偏無黨,」史記張釋之馮唐傳贊引作「不偏不黨。」呂刑:「鰥寡無蓋,」墨子尙賢篇作「鰥寡不蓋。」論語:「賜也亦有惡乎?」皇本、高麗本乎竝作也,皆其證也。下文「則是不乃竊齊國並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文例正與此同。御覽四九九引也正作乎。』案趙諫議本、南宋蜀本、覆宋本、道藏各本鄕皆作向,後漢書光武帝紀注、御覽四九九引並同,長短經亦作向。當以作曏爲正。應帝王篇有說。後漢書注引也亦作乎。

〔五〕案覆宋本俗下有之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

〔六〕案道藏成疏本狗作犬。帛書本老子,甲本作狗,乙本作犬。

〔七〕釋文:『耒,李云:「犁也。」一云:「耜柄也。」耨,李云:「鋤也。」』

〔八〕釋文:『竟音境,下「之竟」同。屋,周禮:「夫三爲屋。」州,「五黨爲州。」二千五百家也。閭,「五比爲閭。」二十五家也。「五州爲鄕。」萬二千五百家也。』案南宋蜀本、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竟皆作境,長短經同。竟、境古、今字。釋文釋屋、州、閭、鄕,本周禮地官大司徒及鄭注。

〔九〕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聖人』作『聖智。』下文『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聖人已死。』『聖人不死。』『雖重聖人。』『是乃聖人之過也。』『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諸『聖人』皆作『聖智。』褚伯秀曰:『此一節,自「曷嘗不法聖人,」至「聖人者天下之利器。」凡十一處「聖人」字,今本皆然。唯陳碧虛照張君房本並作「聖智。」考之前文,「世俗所謂知,」「世俗所謂聖,」之語,則說亦可通。(中略。)然若「何嘗不法聖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不得聖人之道不行。」「聖人已死。」「聖人不死。」此不可易者。餘易爲「聖知,」自亦有理。至若「聖人者,天下之利器。」則是「聖知」無疑。』案北山錄註解隨函下引下文『雖重聖人,』亦作『聖智。』

〔一○〕釋文:『田成子,齊大夫陳恆也。「一旦,」宋元嘉本作「一日。」齊君,𥳑公也。春秋哀公十四年,陳恆殺之於舒州。「盜其國,」司馬云:「謂割安邑以東至郎邪,自爲封邑也。」』錢大昕聲類一云:『說文:「田,陳也。」齊陳氏後稱田氏,陸德明云:「陳完奔齊,以國爲氏,而史記謂之田氏。」是古田、陳聲同。呂覽不二篇:「陳駢貴齊。」陳駢卽田駢也。』案後漢書光武帝紀注引『一旦』作『一日,』與元嘉本合。後漢書孔融傳注引殺作弑,盜跖篇:『田成子常殺君竊國。』陳碧虛音義本殺亦作弑,作殺是故書,後人尊君,往往改殺爲弑。說文:『弑,臣殺君也。』

〔一一〕成疏:『侯伯之國,詎能征伐!』案說文:『誅,討也。』

〔一二〕釋文:『「十二世有齊國。」自敬仲至莊子,九世知齊政;自太公和至威王,三世爲齊侯,故云「十二世」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云云,此說非也。本文是說田成子,不當追從敬仲數起。疑莊子原文本作「世世有齊國。」言自田成子之後,世有齊國也。古書遇重字,止於字下作󱉽字以識之,應作「世󱉽有齊國。」傳寫者誤倒之,則爲「二世有齊國。」於是其文不可通,而從田成子追數至敬仲,適得十二世,遂臆加十字於其上耳。』錢穆云:史記自成子至王建之滅,僅十世。據竹書紀年,中脫悼子、侯剡兩世。此亦本篇晚出之確證。』案史記田完世家,於齊宣公四十五年,書『莊子卒,太公和立。』索隱:『紀年,齊宣公十五年,田莊子卒。明年,立田悼子。悼子卒,乃次立田和。是莊子後有悼子。蓋立年無幾,所以作系本及記史者不得錄也。而莊周及鬼谷子亦云:「田成子殺齊君,十二代有齊國。」今據系本、系家,自成子至王建之滅,唯祇十代。若如紀年,則悼子及侯剡,卽有十二代,乃與莊子、鬼谷說同,明紀年亦非妄。』索隱引莊子及鬼谷子世並作代,乃避唐太宗諱改。長短經引鬼谷子亦諱作代。兪氏謂『十二世有齊國,』原文本作『世世有齊國。』說甚迂曲。而謂『本文是說田成子,不當追從敬仲數起。』則是。當計自田成子至王建之滅,據紀年,適爲十二世。如索隱說。錢說蓋本於索隱。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爲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爲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一〕,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二〕。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无有道邪〔三〕!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四〕;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五〕;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六〕。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七〕,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八〕。故曰:『脣竭則齒寒〔九〕,魯酒薄而邯鄲圍〔一○〕。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一一〕,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一二〕,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一三〕,天下平而无故矣。

〔一〕釋文:『胣,本又作肔。徐勑紙反。崔云:「讀若拖。」胣,裂也。淮南子曰:「萇弘鈹裂而死。」司馬云:「胣,剔也。萇弘,周靈王賢臣也。」案左傳是周景王、敬王之大夫。魯哀公三年六月,周人殺萇弘。一云:「刳腸曰胣。」靡,司馬云:「縻也。」崔云:「爛之於池中也。」子胥,伍員也。』案外物篇亦云:『龍逢誅,比干戮,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又韓非子難言篇:『子胥善謀而吳戮之,比干剖心,關龍逢斬,萇弘分胣。』史記蒙恬傳:『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此文唐寫釋文本、趙諫議本、南宋蜀本、覆宋本、道藏各本胣皆作肔,廣韻上聲三引同,並引崔譔云:『肔,裂也。』肔與胣同。唐寫本釋文司馬注作『肔,剔也。言幸死也。』幸疑辜之誤,說文:『磔,辜也。』磔,字亦作矺,史記李斯傳:『十公主矺死於杜。』索隱:『矺與磔同。磔,謂裂其支體而殺之。』釋文引淮南子,見氾論篇,今本『鈹裂』誤『車裂,』王氏雜志有說。成疏:『靡,爛也。』靡乃糜之借字,說文:『糜,糝糜也。』段注:『引伸爲糜爛字。』司馬注:『靡,縻也。』馬氏故改縻爲糜。崔注:『爛之於池中也。』世德堂本池作江,郭氏集釋、王氏集解並同,作江是。

〔二〕案故猶以也。

〔三〕淮南子道應篇作『奚適其無道也!』王念孫云:『本作「奚適其有道也!」適與啻同。(孟子吿子篇:「則口腹豈適爲尺寸之膚哉?」秦策:「疑臣者不適三人。」適並與啻同,史記甘茂傳作「疑臣者非特三人。」)言豈特有道而已哉!乃聖、勇、義、仁、智五者皆備也。後人不知適之讀爲啻,而誤以爲適齊、適楚之適,故改有爲無耳。莊子本作『何適其有道邪!』適亦與啻同。今本作「何適而無有道邪!」「而無」二字亦後人所改,唯有字尙存。呂氏春秋當務篇正作「奚啻其有道也!」』奚侗云:『釋詁:「適,往也。」「何適而無道,」言何往而無道也。下述五者,卽盜跖之所謂道。淮南道應篇作「奚適其無道也!」文小異而義則同。呂覽當務篇作「奚啻其有道也!」啻爲適誤,有爲無誤。王念孫雜志訓「奚啻」爲「豈特,」竝據呂覽謂本書爲後人所改,非是。』案奚氏存此句今本原貌,據爾雅釋詁釋適爲往,正王氏所謂『不知適之讀爲啻,而誤以爲適齊、適楚之適』者也。王說甚精,非淺人所能辦也。惟此句疑本作『何適而有道邪!』而猶其也,不必如王說而本作其。長短經引鬼谷子作『何適而無有道邪!』與後人改竄後之莊子同,正可證鬼谷子此文之晚出矣。

〔四〕王引之云:『意者,度也。禮運曰:「聖人耐以天下爲一家,以中國爲一人者,非意之也。」管子小問篇:「東郭郵曰:君子善謀而小人善意,臣意之也。」是意爲度也。意之言億也。韓子解老篇:「前識者,無緣而忘度也。」忘與妄同,莊子「妄意室中之藏」是也。王襃四子講德論:「今子執分寸而罔億度,」卽妄意度。鄭注少儀曰:「測,意度也。」意,本又作億。論語先進篇:「億則屢中。」漢書貨殖傳億作意。』(荀子賦篇雜志。)劉師培云:『「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淮南道應訓作「意而中藏,」中卽億中之中也。文較莊書爲長,莊書疑出後人妄改。』案劉說蓋是,抱朴子辨問篇引此文作『妄意而知人之藏者,明也。』乃引大意。『妄意而知人之藏,』亦卽『妄意中藏』之意。又據呂氏春秋當務篇作『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則莊子此文或本作『夫妄意室中中藏,聖也。』之乃中之誤,亦未可知。長短經引鬼谷子,已與今此文同。

〔五〕釋文『知可』下無否字,云:『本或作「知可否。」』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有否字。』淮南子作『知可否者,智也。』抱朴子作『知可否之宜者,知也。』亦並有否字。呂氏春秋作『知時,智也。』時兼可否而言。長短經引鬼谷子作『知可否,』與今本此文同。

〔六〕案長短經引鬼谷子跖上有盜字,當從之。盜跖與『善人』對言,淮南子作『盜跖之心必託聖人之道而後可行。』亦可證。

〔七〕案弘明集四顏延之重釋何衡陽引少作寡。三國志蜀志龐統傳:『當今天下大亂,雅道凌遲,善人少而惡人多。』王坦之廢莊論:『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劉子傷讒篇:『代之善人少而惡人多。』(代本作世,唐人避太宗諱改。)顏氏家訓歸心篇:『開闢以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劉孝標辯命論:『天下善人少惡人多。』皆本莊子。

〔八〕案意林引兩也字並作者,義同。

〔九〕成疏:『春秋左傳云:脣亡齒寒,虞、虢之謂也。』馬氏故引王念孫曰:『竭與揭通,說文:揭,高舉也。』(廣雅釋詁一疏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此竭字當讀爲「竭其尾」之竭。說文豕篆說解曰:「竭其尾,故謂之豕。」是也。蓋竭之本義爲「負舉,」「竭其尾,」卽舉其尾也。此云「脣竭」者,謂反舉其脣以向上。』孫詒讓云:『呂氏春秋權勳篇、淮南子說林訓竝同。呂覽高注云:「竭,亡也。」戰國策韓策竭作揭,鮑注云:「揭猶反也。」竭、揭同聲叚借字,此當從韓策作揭爲正。素問五藏生成論云:「多食酸,則肉胝䐢而脣揭。」王冰注云:「脣皮揭舉也。」(左僖五年傳引諺云:「脣亡齒寒。」公羊、穀梁傳竝同。高誘義蓋本於彼。然與揭字義不合。)』案成疏所引左傳,卽左僖五年傳。左哀八年傳亦云:『脣亡齒寒。』高誘訓竭爲亡,朱駿聲以爲朅之借字,說文:『朅,去也。』

〔一○〕釋文:『邯鄲,趙國都也。楚宣王朝諸侯,魯恭王後至而酒薄,宣王怒,欲辱之。恭王不受命,乃曰:「周公之胤,長於諸侯,行天子禮樂,勳在周室。我送酒已失禮,方責其薄,無乃太甚!」遂不辭而還。宣王怒,乃發兵與齊攻魯。梁惠王常欲擊趙,而畏楚救。楚以魯爲事,故梁得圍邯鄲。言事相由也,亦是感應。宣王名熊良夫,悼王之子。恭公名奮,穆公之子。許愼注淮南云:「楚會諸侯,魯、趙俱獻酒於楚王。魯酒薄而趙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於趙,趙不與。吏怒,乃以趙厚酒易魯薄酒,奏之。楚王以趙酒薄,故圍邯鄲也。」』案淮南子繆稱篇、北堂書鈔一四八引鬼谷子、劉子愼隟篇皆有此文。釋文所引淮南許注,卽許繆稱篇注也。

〔一一〕案『掊擊,』複語,逍遙遊篇:『吾爲其无用而掊之。』釋文引司馬注:『掊,擊破也。』

〔一二〕說文:『泉出通川爲谷。』淮南子說林篇:『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塞。』本莊子。高注:『虛,無水也。夷,平。塞,滿也。』僞鄧析子轉辭篇亦有此二語。列子天瑞篇:『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張注:『所謂「川竭谷虛,丘夷淵實」也。』

〔一三〕案無聖人則無大盜也。老子十八章:『智慧出,有大僞。』(帛書甲本老子有上有案字,乙本老子有上有安子。安、案並猶於是也。)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一〕,則是重利盜跖也。爲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二〕;爲之權衡以稱之〔三〕,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爲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爲之仁義以矯之〔四〕,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五〕?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六〕,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一〕案北山錄注解隨函引作『雖重聖智,』與張君房本同。

〔二〕案長短經是非篇引斗並作㪷,下同,斗、㪷正、俗字。劉子妄瑕篇:『蕭、曹㪷筲之吏。』㪷亦斗之俗也。

〔三〕成疏:『權,稱鎚也。衡,稱梁也。所以平物之輕重也。』案鄧析子轉辭篇稱作平。據成疏『所以平物之輕重,』下文郭注『平以權衡。』疑此正文稱本作平。

〔四〕案長短經引矯作敎,鄧析子亦作敎。

〔五〕成疏:『鉤者,腰帶鉤也。』釋文:『鉤,謂帶也。』郭氏集釋引王引之曰:『「存焉」當爲「焉存。」焉,於是也。言仁義於是乎存也。呂氏春秋季春篇注曰:「焉,猶於此也。」聘禮記曰:「及享發氣焉盈谷,」言發氣於是盈谷也。管子揆度篇曰:「民財足,則君賦斂焉不窮,」言賦斂於是不窮也。楚辭九章曰:「焉洋洋而爲客,」言於是洋洋而爲客也。又僖十五年左傳:「晉於是乎作爰田,晉於是乎作州兵,」晉語作「焉作轅田,焉作州兵。」西周策:「君何患焉!」史記作「君何患於是!」是焉與於是同義。莊八年公羊傳」「吾將以甲子之日然後祠兵於是,」管子小問篇:「且臣觀小國諸侯之不服者唯莒於是。」是於是與焉同義。此四句以誅、侯爲韻,門、存爲韻,其韻皆在句末。史記游俠傳作「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是其明證也。』(中有省略。)案釋文「鉤,謂帶也。」帶下蓋脫鉤字,成疏可證。此文以誅、侯爲韻,門、存爲韻。王氏謂『存焉』當爲『焉存,』釋焉爲『於是,』並廣舉例證。實則此焉爲語已之詞,可以不計,門、存亦自爲韻。王氏舉史『侯之門,仁義存。』爲證,史記存上並無焉字。長短經是非篇引史記存下有焉字,正與莊子此文同也。

〔六〕郭注:『夫軒冕斧鉞,賞罪之重者也。重賞罰以禁盜,然大盜者又逐而竊之,則反爲盜用矣。(下略。)』宣穎云:『逐,趨逐。』兪樾云:『此二十一字作一句讀。蓋「揭諸侯、竊仁義」云云,皆大盜之利也。人苟逐於大盜之利,則必軒冕弗能勸,斧鉞弗能禁,如下文所云矣。郭注是誤以逐屬大盜言,失其旨,並失其讀。』案兪說是。元纂圖互注本逐作遂,鄧析子亦作遂,乃逐之形誤。鄧析子揭作霸,蓋僞託者所改。揭有持義,(後漢書馮衍傳:『揭節奉使,』注:『揭,持也。』)『揭諸侯,』諸劫持諸侯也。史記高祖本紀,漢王數項羽『擅劫諸侯兵入關。』此文『揭諸侯,』猶彼文『劫諸侯』也。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一〕。』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二〕。故絕聖弃知,大盜乃止〔三〕;擿玉毁珠,小盜不起〔四〕;焚符破璽,而民朴鄙〔五〕;掊斗折衡,而民不爭〔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七〕。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八〕,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九〕;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絕鉤繩而弃規矩,攦工倕之指〔一○〕,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一一〕。故曰:『大巧若拙〔一二〕。』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弃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一三〕。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一四〕;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一五〕;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一六〕,法之所无用也〔一七〕

〔一〕見老子三十六章,帛書乙本老子脫作說,說亦借爲脫。甲本老子國作邦,示作視,乙本邦作國,避漢高祖諱。示、視正、假字。說苑君道篇引老子『示人』作『借人。』

〔二〕郭注:『示利器於天下,所以資其盜賊。』成疏:『夫聖人馭世,應物隨時,不可固執,明示天下。』(節引。)案『非所以明天下,』文意不完,明下疑脫示字,注、疏可證。

〔三〕案老子十九章:『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帛書甲本老子聖作聲,倍作負,並假借字。)莊子約爲『絕聖弃知,大盜乃止。』二句耳。

〔四〕釋文:『擿,義與擲字同。崔云:猶投棄之也。』案北山錄論業理篇注引擿作擲,擿、擲古、今字。意林引擿作摘,擿、摘正、假字。

〔五〕成疏:『符、璽者,表誠信也。』

〔六〕案意林、御覽七六五引掊作剖,剖、掊、正、假字。(紅樓夢二一回引此掊亦作剖。)

〔七〕釋文:『殫,盡也。』案唐寫釋文本無殘字,注作『司馬曰:殫,盡也。盡天下之法也。』

〔八〕成疏:『擢,拔也。』釋文:『鑠絕,崔云:燒斷之也。』案小爾雅廣物:『拔根曰擢。』

〔九〕案瞽曠,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無瞽字。』世德堂本無瞽字,蓋誤脫,他本皆有。『塞瞽曠之耳,』與下文『膠離朱之目』相儷。惟本書無瞽曠與離朱對文之例。下文『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者』云云,所謂師曠,卽承此言,則瞽曠必師曠之誤。駢拇篇兩以師曠、離朱對文,可爲旁證。或寫者因師曠之瞽,因誤書爲瞽曠耳。鶡冠子泰鴻篇陸注引此正作『塞師曠之耳。』

〔一○〕釋文:『攦,李云:「折也。」崔云:「撕之也。」工倕,堯時巧者也。」孫詒讓云:『崔說是也。攦與歷通,撕與㯕同。天地篇云:「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說文木部云:「櫪㯕,柙指也。」(依段玉裁注本,後天地篇釋文引司馬彪云:「『歷指』猶『歷樓貌。』」非。洪頤煊讀爲櫪,得之。)呂氏春秋順民篇說湯以身禱於桑林云:「於是翦其髮,𨟖其手,以身爲犧牲。「三國志蜀志郤正傳裴注引呂覽𨟖作攦。今考呂覽,字當作磿,文選劉孝標辯命論李注引作磨者,磿之譌。論衡感虛篇又作麗,皆櫪之借字也。此以攦爲櫪,與裴松之引呂覽正同。可以互證。』案孫氏所引呂覽『𨟖其手,』文選應休璉與廣川長岑文瑜書注引同,云:『𨟖音酈。』𨟖乃󶟎之誤,󶟎亦借爲櫪也。(畢沅新校正、兪樾平議並以𨟖爲磿之誤。)

〔一一〕案有疑含之誤,上言『含其聰,』『含其明,』與此言『含其巧』同例。下文『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卽承此言,有正作含。(知讀爲智,智猶巧也。淮南子原道篇:『不設智故。』高注:『智故,巧飾也。』覽冥篇:『道德上通而智故消滅也。』高注:『智故,巧詐。』)鶡冠子泰鴻篇注引此作『而天下始人含其樸矣。』含字尙存其舊。唐寫本『有其巧矣,』作『有巧工矣。』恐非。

〔一二〕見老子四十五章,帛書甲、乙本老子若並作如。

〔一三〕錢纂箋引陸長庚曰:『玄同二字出老子。』案攘猶排也,楚辭七諫沈江:『反離謗而見攘。』王注:『攘,排也。』『玄同,』出老子五十六章,亦見淮南子說山篇。

〔一四〕釋文:『不鑠,崔云:不消壞也。』

〔一五〕成疏:『不累,無憂患也。』

〔一六〕成疏:『以前數子,皆稟分過人,標名於外,炫燿羣生。』(節引。)釋文:『爚,徐音藥。三蒼云:「火光銷也。」司馬、崔云:「散也。」』朱駿聲云:『爚,叚借爲鑠。』案覆宋本離朱下脫者字,道藏成疏本亂下衍其字。

〔一七〕王氏集解引宣云:『以正法言之,皆當去。』案法之古文作佱,法有正義,(人閒世篇:『大多政,法而不諜。』法猶正也,彼文有說。)此法,謂正道也。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戲氏、神農氏〔一〕,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二〕,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三〕,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四〕,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五〕,則內弃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六〕。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七〕

〔一〕成疏:『已上十二氏,並上古帝王也。當時旣未有史籍,亦不知其次第前後。』釋文:『司馬云:「此十二氏,皆古帝王。」戲音羲。』奚侗云:『古今人表、帝王世紀、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路史所載十二世,先後各有不同,荒遠無𥡴,存疑可也。』案金樓子興王篇所載古帝王先後次第,與莊子較合。路史前紀六及發揮一引容成氏,容並作庸,古字通用。漢書古今人表大庭氏,庭作廷。伯皇氏,伯作柏,並古字通用。文選干令升晉紀總論注、藝文類聚一一、初學記九、御覽七六引莊子伯亦皆作柏,初學記九引帝王世紀同。陳碧虛音義引江南古藏本驪畜氏,畜作連,御覽引同。古今人表、禮記孔疏卷第一及初學記引帝王世紀、金樓子、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亦皆作連。畜與蓄通,蓄、連同義,廣雅釋詁三:『蓄,聚也。』禮記王制:『十國以爲連。』鄭注:『連猶聚也。』金樓子赫胥氏,胥作蘇。尊盧氏,尊作宗。並古字通用。文選左太沖魏都賦劉逵注引伏戲氏,伏作宓。藝文類聚引戲作羲,古今人表作宓羲,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戲並作犧,御覽引同,帝王世紀亦作犧,皆古字通用。又司馬注『皆古帝王。』唐寫本釋文作『皆古之帝王也。』

〔二〕案『樂其俗,安其居,』二句,今本老子倒置。史記貨殖列傳作『安其俗,樂其業,』旣改字,句亦倒置。帛書甲、乙本老子並與莊子此文同,最爲可貴。(嚴可均校本老子,『安其居』句在『樂其俗』句下,蓋據莊子此文乙正之也。)

〔三〕成疏:『鷄犬吠聲相聞相接。』案帛書甲本老子國作邦,未避漢高祖諱。道藏成疏本狗作犬,治要引同,與成疏合,帛書甲本老子作狗,乙本作犬,文子自然篇亦作犬。成疏『鷄犬吠聲,』疑所見本音作聲,老子、淮南子齊俗篇、史記皆作聲。

〔四〕案唐寫本無之字,文選張平子東京賦注、何平叔景福殿賦注、藝文類聚一一、初學記九、御覽七六引此亦皆無之字。

〔五〕釋文:『贏,音盈。崔云:「裹也。」廣雅云:「負也。」』案今本廣雅釋言贏作嬴,云:『負也。』廣雅釋詁三亦作攍,云:「擔也。」王氏疏證引莊子此文,云:『贏與攍通。』方言七郭注、玉篇手部引此文贏並作攍,陳碧虛音義本作嬴,文選賈誼過秦論注引同,嬴亦與攍通。唐寫本釋文趣作趍,趍,俗趨字。趨、趣古通。方言七注引趣作赴。

〔六〕郭慶藩云:『軌,徹迹也。說文:「軌,車徹也。從車九聲。」「車軌」與「足跡」對文,則軌之爲車迹明矣。結,交也。車跡可並列,亦可邪交。邪交則相接,結軌卽結徹也。管子小匡篇:「車不結徹,」徹,迹也。〔呂氏春秋勿躬篇:「車不結軌。」〕高注:「結,交也。」車輪之迹,往來縱橫,彼此交錯,故曰:「結,交也。」(下略。)』案跡、軌互交,軌亦跡也。爾雅釋詁三:『軌,迹也。』跡與迹同,治要引此跡亦作迹。淮南子齊俗篇:『足迹不接諸侯之境,車軌不結千里之外。』覽冥篇:『車軌不接於遠方之外。』句本莊子,惟取義相反耳。郭說『高注』上原脫『呂氏春秋』云云十一字,今補。

〔七〕案唐寫本上下有之字,疑衍。覆宋本『之過』誤『也過。』

上誠好知而无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一〕;鉤餌網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二〕;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三〕;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四〕。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五〕。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六〕;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七〕;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八〕。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九〕;釋夫恬淡无爲,而悅夫啍啍之意〔一○〕。啍啍已亂天下矣!

〔一〕釋文:『李云:兔網曰畢,繳射曰弋,弩牙曰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說文:「率,捕鳥畢也。」詩小雅:「畢之羅之。」鳥罟亦謂之畢,李云:「兔網曰畢。」失之。』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淮南「止田獵畢弋。」注云:「畢,掩網也。」』奚侗云:『「弓弩畢弋機變」六者,與「鉤餌網罟罾笱,」「削格羅落罝罘,」平列,皆器用也。變非器用,當是羉字之誤,爾雅釋器:「彘罟謂之羉。」此叚掩獸之具以言掩鳥,猶羅爲掩鳥之具,(釋器:「鳥罟謂之羅。」說文:「羅,以絲罟鳥也。」王風傳曰:「鳥網爲羅」)下文借以言掩獸也。』案藝文類聚九○引畢作罼,國語齊語:『田狩罼弋。』韋注:『罼,掩雉兔之網也。弋,繳射也。』畢、罼正、俗字。馬氏所引淮南,見時則篇,舊本畢皆作罼,呂氏春秋季春篇正文、高注並同。奚氏謂變爲羉之誤。竊疑變本作䜌,䜌卽羉之借字,爾雅釋文:『羉,莫潘反。』羉从网,䜌聲,故與䜌通。後人罕見䜌,習見變,故誤爲變耳。

〔二〕釋文:『餌,如志反。罾,音曾。笱,鉤,釣鉤也。餌,魚餌也。廣雅云:「罟謂之罔。罾,魚網也。」爾雅云:「嫠婦之笱謂之罶。」』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鉤,本作釣,釣卽鉤也。」今本作鉤者,後人但知釣爲釣魚之釣,而不知其又爲鉤之異名,故以意改之耳。今案廣雅曰:「釣,鉤也。」田子方篇曰:「文王觀於臧,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以上六釣字,惟「其釣」與「持其釣」兩釣字指鉤而言。餘四釣字,皆讀爲釣魚之釣。)鬼谷子摩篇曰:「如操釣而臨深淵。」淮南說山篇曰:「操釣上山,揭斧入淵。」說林篇曰:「一目之羅,不可以得鳥;無餌之釣,不可以得魚。」東方朔七諫曰:「以直鍼而爲釣兮,又何魚之能得!」是古人謂鉤爲釣也。又案釋文云:「餌,如志反。罾,音曾,笱,音苟。」此是釋餌、罾、笱三字之音。下文云:「釣,鉤也。餌,魚餌也。廣雅云:『古謂之网。罾,魚网也。』爾雅云:『𡟋婦之笱謂之罶。』」此是釋釣、餌、網、罟、罾、笱六字之義。後人旣改正文釣字爲鉤,又改釋文「笱,音苟。釣,鉤也。」六字爲「笱,音鉤,釣鉤也。」其失甚矣!又外物篇:「任公子爲大鉤巨緇。」釋文:「鉤,本亦作釣。」亦當以作釣者爲是。文選七啓注、傅咸贈何劭王濟詩注、謝靈運七里瀨詩注、及太平御覽資產部十四引此,並作釣也。(下略。)』案王氏謂『鉤,本作釣。』白帖二五引此正作釣。釋文『笱,鉤,釣鉤也。』世德堂本作『笱,音鉤,釣鉤也。』(郭氏集釋本同。)王氏以爲『後人旣改正文釣字爲鉤,又改釋文「笱,音苟。釣,鉤也。」六字爲「笱,音鉤,釣鉤也。」』所謂『釣、鉤也。』卽王氏校正文本作釣之由。惟宋本釋文笱下本無音字,其有音字者,蓋後人所加。王氏校『笱,音鉤』爲『笱,音苟。』恐非釋文之舊。竊以爲釋文所據本作鉤,先出『鉤餌罔罟罾笱』六字,於餌、罾二字有音,笱字絕句,無音。下文『鉤,釣鉤也。餌,魚餌也。』云云,『釣鉤,』乃以釋正文之鉤字。正文鉤,有作釣之本,猶外物篇「大鉤」有作釣之本也。(文選謝靈運七里瀨詩注引外物篇仍作『大鉤,』王氏謂鉤作釣,失檢。)古文謂鉤爲釣,何嘗不可直作鉤邪?治要引此亦作鉤,唐寫本同。覆宋本、南宋蜀本網並作罔,與釋文本同,罔、網同字。說文:『笱,曲竹捕魚笱也。』

〔三〕釋文:『削,七妙反。李云:「削格,所以施羅網也。」罘,本又作罦,音浮。爾雅云:「鳥罟謂之羅,兔罟謂之罝,罬謂之罦。罦,覆車也。」郭璞云:「今翻車也。」』章太炎云:『削借爲箾,說文:「箾,以竿擊人也。」格,說文云:「木長貌。」竹竿、長木,皆所以施網羅。』奚侗云:『削借作梢,漢書禮樂志:「飾玉梢以舞歌。」注:「梢,竿也。」說文:「竿,竹梃也。」(中略。)落借作絡,班固東都賦:「衍地絡。」注:「絡,䋞也。」左太沖吳都賦:「峭格周施。」劉淵林注引莊子「峭格羅絡。」是梢又借峭爲之。而落字正作絡。』案吳都賦:『峭格周施。』李白大獵賦:『峭格掩路。』『峭格』二字,並本莊子此文,奚氏謂削、峭並借爲梢,較章謂『削借爲箾』爲長。落借爲絡,奚說亦是。天道篇:『知雖落天地,』御覽四六四引落作絡,秋水篇:『落馬首。』淮南子原道篇落作絡,並本書落、絡通用之證。罘乃𦊾之隸省,說文:『𦊾,兔罟也。』廣雅釋器同。釋文謂『罘,本又作罦。』罦乃䍖之重文,說文:『䍖,覆車也。罦,䍖或从孚。』否、孚雙聲,王氏廣雅疏證謂『罦、䍖、𦊾、罘竝同。』

〔四〕釋文:『漸毒,李云:「漸漬之毒不覺深也。」崔云:「漸毒,猶深害。」滑,干八反。頡滑,謂難料理也。崔云:「纏屈也。」李音骨,滑𥡴也。一云:「頡滑,不正之語也。」司馬、崔云:「解垢,隔角也。」或云:「詭曲之辭。」』王引之云:『知與智同,智,謂智故也。淮南主術篇注曰:「故,巧也。」管子心術篇曰:「恬愉無爲,去知與故。」荀子非十二子篇曰:「知而險,賊而神,爲詐而巧。」淮南原道篇曰:「偶䁟智故,曲巧僞詐。」竝與此知字同義。(荀子解蔽篇雜志。)漸,詐欺也。(李頤注謂「漸漬之毒,」失之。)荀子不苟篇:「小人知則攫盜而漸。」(楊倞注訓漸爲進,失之。)議兵篇:「招近募選,隆埶詐,尙功利,是漸之也。」正論篇:「上幽險,則下漸詐矣。」(楊注訓漸爲進,又訓爲浸,皆失之。)是詐謂之漸。呂刑曰:「民興胥漸。」漸亦詐也。言小民方興,相與詐欺。故下文曰:「罔中于信,以覆詛盟。」也。彼傳訓爲「漸化,」亦失之矣。』(尙書呂刑述聞、荀子不苟篇雜志。)洪頤煊云:『天地篇:「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釋文:「司馬云:喫詬,多力也。」胠篋篇「頡滑,」卽喫字。』(讀書叢錄一四。)朱駿聲云:『頡滑,崔云:「纏屈也。」則謂〔頡〕借爲結。』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解詬」卽「喫詬,」集韻:「喫詬,力諍也。」案廣雅釋言:『毒,憎也。』釋詁三:『毒,憎,惡也。』王氏疏證云:『凡相憎惡謂之毒。』釋訓:『結縎,不解也。』釋詁四:『縎,結也。』(說文同。)王氏疏證云:『莊子徐無鬼篇:「頡滑有實。」向秀注云:「頡滑,錯亂也。」「頡滑」與「結縎」義亦相近。』崔注此文『頡滑』爲『纏屈,』與『不解,』『錯亂』之義並合;一云:『不正之語。』義亦相關。馬說『解垢』作『解詬,』唐寫本垢正作詬。垢與詬通,讓王篇:『強力忍垢,』御覽四二四引垢作詬,卽其比。天地篇之『喫詬,』馬氏引集韻云云,乃本郭嵩燾說。(詳郭氏集釋。)『堅白』疑本在『解垢』之下,名家惠施、公孫龍及別墨之徒,皆好堅白異同之辯,(駢拇篇已有說。)此文變字與下文辯爲互文,變亦辯也。廣雅釋言:『辯,變也。』逍遙遊篇:『御六氣之辯。』彼文以辯爲變,此文以變爲辯也。

〔五〕釋文:『「每每,」李云:猶「昏昏」也。』奚侗云:『一切經二十五引三蒼云:「每,非一定之辭也。」「每每」與「頻頻」誼近,今俗猶有此語。釋文引李云:「『每每』猶『昏昏』也。」非是。』案陶潛雜詩十二首之五有云:『値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每每』亦與『頻頻』誼近。惟秦以前恐無此用法。仍當從李注,『昏昏』與亂相應,猶『惛惛』也。廣雅釋訓:『惛惛,亂也。』王氏疏證:『昏與惛同。』(朱駿聲謂『每,叚借爲霾。』)

〔六〕案唐寫本已作以,下同。成疏:『所以知者,分內也。』是成本已亦作以,下同。以猶已也。(車柱環讀莊偶拾說同。)

〔七〕釋文:『悖,司馬云:「薄食也。」爍,崔云:「消也。」墮,毁也。』朱駿聲云:『悖,叚借爲蔽。』案悖與誖同,說文:『誖,亂也。悖,誖或从心。』鶡冠子泰鴻篇陸注引此文悖作倍,古字通用,呂氏春秋明理篇:『有倍、僪。』高注:『倍,日旁之危氣也。』與司馬釋爲『薄食』之義合。天運篇亦有此文,爍作睽,釋文:『睽,乖也。』

〔八〕釋文:『惴,本亦作𧍒,又作喘,川兗反,向音揣。耎,耳轉反。崔云:「蠉𧍒動蟲也。」一云:「惴耎,謂无足蟲。」肖音消。崔云:「肖翹,植物也。」李云:「翾飛之屬也。」』朱駿聲云:『「惴耎之蟲,」釋文:「無足蟲也。」實「喘蝡」字,字亦作𧍒。』奚侗云:『惴當作喘,逸周書周祝解:「跂行喘息。」(從文選洞蕭賦注及一切經音義引,今本作「跂動噦息。」)說文:「喘,疾息也。」耎當作蝡,說文:「蝡,動也。」淮南子原道訓:「蠉飛蝡動。」肖借爲梢,爾雅釋木:「梢,梢櫂。」郭注:「謂木無枝柯,梢櫂長而殺者。」翹借作喬,釋木:「小枝上繚爲喬。」郭注:「謂小枝翹繚上句者。」「喘蝡之蟲,梢翹之物,」謂喘息蝡動,無枝有枝之物耳。从心从口,古書往往互叚,如喧愃、嗛慊、唯惟之類。是故惴可作喘,蝡从虫耎聲,梢从木肖聲,借用𡞞減偏旁之字,例證尤多。翹、喬音同相借,漢書高帝紀:「可蹻足待也。」文穎曰:「蹻猶翹也。」翹可通蹻,猶喬可通翹矣。』案趙諫議本、南宋蜀本、覆宋本、道藏各本惴皆作喘,一切經音義三一引惴亦作喘,耎作蝡。五五引耎亦作蝡,並引司馬注:『蝡亦動也。』『惴耎』卽『喘蝡』之借字。(長沙馬王堆漢墓中發現之帛書經法有云:『岐行喙息,扇飛耎動。』耎亦借爲蝡。)『肖翹之物,』謂微小之物也。雲笈七籤九三神仙可學論云:『與飛走蛸翹同。』『蛸翹』二字本此,肖卽蛸之借字,說文:『蛸,𧓎蛸,堂蜋子。』翹借爲蟯,淮南子原道篇:『澤及蚑蟯,』高注:『蟯,微小之蟲也。』

〔九〕釋文:『種種,李云:「謹𢡱貌。」一云:「淳厚也。」役役,李云:「鬼黠貌。」』奚侗云:『「舍夫種種之機,」各本均作「種種之民。」今本民誤作機。』案世德堂本、馬氏故本民並作機,(錢纂箋從馬本。)釋文本悅作說,云:『音悅,下同。』段注說文黠下引方言云:『慧,自關而東,趙、魏之間謂之黠,或謂之鬼。』此文李注所謂『鬼黠,』蓋本方言。(今俗猶謂黠慧之人爲鬼。)

〔一○〕郭注:『啍啍,以己誨人也。』釋文:『惔,徒暫反。啍啍,司馬云:「少智貌。」向本作哼,音亨。崔本上句作「哼哼,」少知而芒也。一云:「壯健之貌。」』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此與下俱作「啍啍,」案從享亦可得亨音。』馬氏故引姚鼐曰:『荀子云:口啍,誕也。』奚侗云:『家語五儀解:「無取啍啍。」王肅注:「啍啍,多言。」啍卽諄字,說文:「諄,吿曉之孰也。」後漢卓茂傳:「勞心諄諄。」義與「恬淡無爲」相反。』案釋文本淡作惔,(郭氏集釋本改作淡。)陳碧虛音義本同。刻意篇『恬惔寂漠,虛无无爲。』字亦作惔。淡、惔並借爲倓,或借爲憺,說文倓、憺並云:『安也。』唐寫本釋文,『崔本』以下作『崔譔曰:「啍啍,莊健貌也。」(案莊當作壯。)司馬曰:「少智之人也。」向秀曰:「以智誨人之貌也。」』「啍啍」之義與『恬淡无無』相反,如奚說。司馬釋爲『少智,』與崔釋爲『少知而芒,』蓋本於天地篇之『諄芒。』彼文云:『諄芒將東之大壑。』釋文引李云:『望之諄諄,察之芒芒。故曰「諄芒。」』惟『諄芒』之義施之於此,驗以上下文皆不可通。當從向、郭注爲是。又姚氏引荀子云云,見哀公篇。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五日脫稿。)

在宥第十一

釋文:『以義名篇。』錢纂箋引姚鼐曰:『馬蹄、胠篋及在宥之首二章,皆申老子之說,然非莊子之文也。』車柱環云:『莊書中之老子,可分爲二。一爲莊子化之老子,卽是引老申莊,重言也。內篇所稱老子是也。二爲老子本色,止乎以老申老,外、雜篇所見老子文與其敷衍者是也。』案此篇論無爲之治,使天下安其性命之情。又此篇雜入神仙及法家之說。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一〕。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二〕!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三〕,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四〕,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无之〔五〕。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六〕。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七〕!使人喜怒失位,居處无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八〕。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九〕,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一○〕,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爲事〔一一〕,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一〕郭注:『宥使自在則治,治之則亂也。』成疏:『在,自在也。』茆泮林云:『文選謝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注引司馬云:『在,察也。宥,寬也。』王氏集釋引蘇輿云:『在不當訓察,察之則固治之矣。在,存也。存諸心而不露是善非惡之迹,以使民相安於渾沌,正胠篋篇含字之旨。』章太炎云:『釋詁:「在,察也。覆、察,審也。」在之者,謂察之、覆之也。宥之者,說文云:「宥,寬也。」』案白帕一三引上『天下』下有矣字,『不聞』作『未聞,』不、未同義。郭說在爲『自在,』成疏本之。然在無『自在』義。蘇駁司馬在訓察之說,謂『察之則固治之。』然但察之,實尙未治之也。蘇訓在爲存,宣解已云:『在,存也。』(本爾雅釋詁。)察、存之義,施之於此,似皆未安。竊疑在本作任,下文『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正『任天下』之義也。且任與寬宥義亦相因。任、在形近易亂。淮南子道應篇:『故本任於身,不敢對以末。』文子上仁篇,列子說符篇任並作在,史記外戚世家:『男方在身時。』御覽三九七引在作任。文子上義篇:『所在甚大。』景宋本。纘義本在並作任,(治要引同。)皆其證。郭、司馬所見此文已作在,惜無任誤爲在較早之直接證據,姑識之以存疑。

〔二〕案初學記二○引有上有則字,則猶尙也。御覽六二四引有上有豈字。

〔三〕案御覽八○引『天下』下有人字,下文『使天下瘁瘁焉,』御覽八二引『天下』下亦有人字。

〔四〕釋文:『瘁瘁,病也。廣雅云:「憂也。」崔本作醉。』案瘁與顇同,爾雅釋詁:『顇,病也。』瘁訓憂,則借爲悴,說文:『悴,憂也。』崔本作醉,醉亦借爲悴,大戴禮文王官人篇:『乞言勞醉,』盧注:『醉,言悴也。』與此同例。

〔五〕案御覽六二四引可作求。

〔六〕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毗,如字。司馬云:『助也。』一云:『並也。』」然下文云:「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則訓爲助,已不可通,若訓並,更爲失之矣。案此毗字,當讀爲「毗劉暴樂」之毗,爾雅釋詁:「毗劉,暴樂也。」合言之則曰「毗劉,」分言之則或止曰劉,詩桑柔篇「捋采其劉。」是也;或止曰毗,此言「毗於陽、毗於陰。」是也。「暴樂,毛公傳作「爆爍,」鄭氏箋云:「捋采之則爆爍而疏。」然則「爆爍」猶「剝落」也。喜屬陽,怒屬陰,故大喜則傷陽,大怒則傷陰。毗陰、毗陽,言傷陰陽之和也。故「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若從司馬訓毗爲助,則下三句不貫矣。淮南子原道篇:「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正與此同義。』案毗乃𣬈之俗變,方言十三:『𣬈,廢也。』卽此毗字之義。淮南子精神篇亦云:『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暴怒傷陰,暴喜傷陽。』廢與破、墜、傷,義並相近。

〔七〕宣穎云:『不至,不調。』案不至,謂失敍也。淮南子本經篇:『四時失敍。』其猶則也。

〔八〕案國語周語中:『將以講事成章。』韋注:『章,章程也。』『不成章,』謂不成章程,猶言失度耳。

〔九〕釋文:『喬,李音驕。崔云:喬詰,意不平也。卓鷙,行不平也。』于省吾新證云:『崔說至含渾。「喬詰」應讀作「狡黠,」喬、狡乃雙聲疊韻字。玄應一切經音義九:「姣,古文嬌同。」後漢書楊終傳:「而要結輕狡無行之客,」張衡西京賦:「非都盧之輕趫,」「輕狡」卽「輕趫。」漢書王莽傳:「其或順指,言民驕黠當誅。」「驕黠」猶「狡黠」也。詰、黠並諧吉聲,故相通借。』案喬,李音驕,『驕詰』卽『驕黠,』漢書西域傳:『康居驕黠,訖不肯拜使者。』亦其證。『狡黠』一詞,則較晚出,三國志魏志鄧艾傳:『甘露元年詔曰:逆賊姜維,連年狡黠。』是其例也。

〔一○〕案足、給互文,給亦足也。淮南子本經篇:『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給。』高注:『給,足。』卽其證。

〔一一〕成疏:『匈匈,讙譁也。』奚侗云:『荀子天論篇:「君子不爲小人匈匈也輟行。」楊倞注:「匈匈,諠譁之聲。」漢書高帝紀:「天下匈匈,」師古曰:「喧擾之意。」東方朔傳:「君子不以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師古曰:「匈匈,讙議之聲。」是皆以口舌相爭爲匈匈。字當作詾,說文:「詾,訟也。」(從段本。)爾雅釋言、小雅魯頌傳箋同。說文:「訟,爭也。」』案奚所稱釋言、魯頌傳、箋詾本作訩,訩乃詾之省。焉猶然也,終猶皆也,淮南子說山篇:『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聽,終以其無用者爲用矣。』終亦皆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九有說),與此同例。

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一〕;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二〕;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三〕;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四〕。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五〕,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傖囊而亂天下也〔六〕。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七〕,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无爲〔八〕。无爲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九〕。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聰明〔一○〕;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一一〕,從容无爲而萬物炊〔一二〕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一〕釋文:『說音悅,下同。』案『而且,』複語,義與將同。(而猶將也,古書虛字新義〔五五、而〕條有說。)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說並作悅,下同,淫與下文亂、悖互用,淫、悖並亂也。呂氏春秋古樂篇:『有正有淫矣。』高注:『淫,亂也。』悖乃誖之重文,說文:『誖,亂也。悖,誖或从心。』

〔二〕郭注:『相,助也。』釋文:『相,息亮反,助也。下及注皆同。』案唐寫本釋文作『李頤曰:相,助。』與郭注同。技謂節文。

〔三〕案聖謂通識,藝謂多才。周禮地官大司徒:『六德:知、仁、聖、義、忠、和。』鄭注:『聖,通而先識。』論語雍也篇:『求也藝。』孔注:『藝,謂多才能也。』

〔四〕案疵與訾通,廣雅釋詁二:『訾,䛼也。』(䛼,通作毁。)人閒世篇:『知也者,爭之器也。』故助於訾䛼。

〔五〕案將猶如也,下同。此義前人未發。(『吳昌瑩經詞臠釋七有如猶將也之說』。)

〔六〕釋文:『臠,崔本作欒。卷,徐居阮反。司馬云:「臠卷,不申舒之狀也。」崔同。傖音倉,崔本作戕。崔云:「戕囊猶搶攘。」』奚侗云:『臠借作攣,說文:「攣,係也。係,絜束也。」欒束卷曲,卽不伸舒之狀也。「愴囊」當作「槍攘,」說文槍下「一曰,槍攘也。」晉灼注漢書:「槍攘,亂皃也。」』案崔本臠作欒,欒亦借爲攣,釋名釋宮室:『欒,攣也,其體上曲攣拳然也。』(拳與卷通。)崔本傖作戕,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作愴。郭氏集釋本作獊,(王氏集解本同。)引盧文弨曰:『今本獊作愴。』戕、傖、愴並借爲槍,獊乃俗字。說文:『槍,一曰,槍攘也。』段注:『莊子在宥「傖囊,」崔譔作「戕囊,」云:「戕囊猶搶攘。」晉灼注漢書曰:「搶攘,亂皃也。」』卽奚說所本。事文類聚別集六引囊作儴,儴乃俗攘字。囊、攘並借爲孃,說文:『孃,煩𢺕也。』段注:『𢺕,煩也。今人用擾攘字,古用孃。賈誼傳作「搶攘,」莊子在宥作「傖囊。」』

〔七〕釋文:『「而去之邪?」崔本唯此一字作邪,餘皆作咫。齊,本又作齋,同。』王念孫云:『在宥篇曰:「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邪,跪坐以進之邪,鼓歌以儛之邪。」上一邪字,與乎同義。下三邪字,與也同義。今本無下三邪字者,後人妄删之也。釋文出「而去之邪」四字而釋之曰:「崔本唯此一字作邪,餘皆作咫。」是陸所見,去之、言之、進之、儛之下,皆有邪字。崔本則上一邪字作邪,而下三邪字皆作咫也。』(經傳釋詞四引。)王氏集釋引宣云:『〔豈直過也而去之邪?〕豈但過時便任其去乎?』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齊並作齋,作齊是故書,本書此例甚多。

〔八〕案老子二十九章:『將欲取天下而爲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也,非可爲者也。爲者敗之,執者失之。(參照帛書甲、乙本老子。)

〔九〕王念孫云:『於猶爲也。老子曰:「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莊子在宥篇作「故貴以身於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於天下,」卽「爲天下」也。今本作「故貴以身於爲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此後人依老子旁記爲字,而寫者因誤合之也。老子釋文「爲,于僞反。」而莊子釋文無爲字,以是明之。』(經傳釋詞一引。)王氏集釋引蘇輿云:『身下兩於字當衍,四語見老子。』案王氏以爲莊子兩於字下本無爲字;蘇氏則以兩於字爲衍文。(奚侗說同。)岷初頗疑『於爲』爲複語,或衍其一,未能決。今檢帛書甲本老子作『故貴爲身於爲天下,若可以𨒙天下矣;愛以身爲天下,女何以寄天下〔矣〕。』乙本老子作『故貴爲身於爲天下,若可以橐天下〔矣〕;愛以身爲天下,女可以寄天下矣。』首句正以『於爲』連文,『於爲』爲複語,可略其一,故第三句『爲天下』上無於字。然則莊子此文雖未明引老子,而兩以『於爲』連文,正可以探索老子之舊觀矣。此最可貴者也。至於甲、乙本老子『貴以』並作『貴爲。』爲、以同義。甲本之𨒙,乙本之橐,並與託通。甲本『若可』與『女何』互用,乙本與『女可』互用,女猶若也,與莊子作則同義。女字又得一新訓釋矣。何與可通,其例亦習見,晏子春秋外篇重而異者第七:『夫何密近,不爲大利變。』治要引何作可,墨子非攻上篇:『此何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緜眇閣本何作可,文子九守篇:『禍福之間,可足見也!』景宋本可作何,皆其證也。

〔一○〕釋文:『解,散也。』王先謙云:『駢拇篇: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案說文:『擢,引也。』駢拇篇:『駢枝於五藏之情,多方於聰明之用。』卽『解其五藏,擢其聰明』之意也。淮南子俶眞篇:『內愁五藏,外勞耳目。』

〔一一〕案天運篇:『子貢曰:然則〔至〕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成疏:『言至人其處也若死尸之安居,其出也似神龍之變見,其語也如雷霆之振響,其默也類玄理之無聲,是以奮發機動,同二儀之生物者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尸居,猶齋居。』案尸居,猶靜處。『神動而天隨,』謂心神之動,順乎自然。

〔一二〕釋文:『炊,本又作吹,同。司馬云「炊累,猶動升也。」向、郭云:「如塵埃之自動也。」』案炊、吹古通,逍遙遊篇:『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釋文:『吹,崔本作炊。』荀子仲尼篇:『可炊而傹也。』楊注:『炊與吹同。』並其證。(逍遙遊篇郭氏集釋有說。)淮南子俶眞篇:『古之眞人,立於天地之本,中至優游,抱德煬和,而萬物雜累焉。』高注:『萬物雜累,言成熟也。』孫詒讓謂『雜累,無成熟之義,雜,疑當作炊,莊子在宥篇云:「從容無爲而萬物炊累焉。』淮南書似卽本彼文。高訓爲「成熟,」則與司馬、郭異義。』(札迻七。)岷頗疑淮南子以『雜累』釋莊子之『炊累,』雜無緣誤爲炊(或吹)。『雜累』猶『聚積,』(廣雅釋詁三:『雜,聚也。』穀梁僖十八年傳:『善累而後進之。』范注:『累,積。』)『萬物聚積,』謂爲萬物所歸耳。○以上第一章。無爲之治。

崔瞿問於老聃曰〔一〕:『不治天下,安臧人心〔二〕?』老聃曰:『汝愼无攖人心〔三〕。人心排下而進上〔四〕,上下囚殺〔五〕,淖約柔乎剛彊〔六〕,廉劌彫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七〕。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八〕,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九〕。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一○〕!』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无胈,脛无毛〔一一〕,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爲仁義〔一二〕,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一三〕,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一四〕,此不勝天下也夫〔一五〕!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一六〕。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一七〕,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一八〕;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一九〕。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二○〕,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二一〕,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二二〕,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二三〕

〔一〕釋文:『瞿,向、崔本作臞。崔瞿,人姓名也。』案文選孫興公游天台山賦注引此作崔臞。

〔二〕成疏:『旣問在宥不治,人心何以履善?』案郭氏集釋本臧作藏。王氏集解本同,云:『藏是臧之誤,古字止作臧。』實則舊本皆作臧也。

〔三〕成疏:『宥之放之,自合其理。作法理物,則攖擾人心。』釋文:『攖,崔云:覊落也。』案崔釋攖爲『覊落(同絡)。』則攖與嬰同,說文:『嬰,繞也。』(段注本。)成疏釋『攖人心』爲『攖撓人心,』猶『亂人心』耳,廣雅釋詁三:『攖、撓,亂也。』

〔四〕王氏集釋引宣云:『排抑則降下,稍進則亢上。』案宣釋『進上』甚迂曲。呂氏春秋分職篇:『以其財賞,而天下皆競。』高注:『競,進也。』此文進猶競也。謂人心排抑卑下而競爭高上也。

〔五〕章太炎云:『「囚殺」卽「噍殺,」亦卽「憔悴。」』案章說是。禮記樂記:『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漢書禮樂志『噍殺』作『癄瘁。』『癄瘁』與『憔悴』同。(說文作『顦顇。』)

〔六〕成疏:『淖約,柔弱也。矯情行於柔弱,欲制服於剛彊。』案卽柔弱欲勝剛彊之意。

〔七〕釋文:『劌,司馬云:「傷也。」廣雅云:「利也。」』案廣雅釋言:『廉,棱也。』(棱,俗作稜。)說文:『劌,利傷也。』廣雅釋詁二:『劌,利也。』熱,喩躁進,承『彫琢』言。寒,喩冷酷,承『廉劌』言。

〔八〕案文選孫興公遊天臺山賦注、陶淵明讀山海經詩注、盧子諒贈劉琨詩注引疾下皆有也字,淮南子道應篇『俛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本此。

〔九〕郭注:『靜之可使如淵,動之則係天而踊躍也。』釋文:『「縣而天,」向本無而字,云:希高慕遠故曰縣天。』兪樾云:『釋文曰「向本無而字。」當從之。郭注曰:「動之則係天而踊躍也。」以「係天」釋「縣天,」疑所據本亦無而字也。而與天篆文相似,而卽天字之誤而衍者。』劉師培云:『釋文云「向本無而字。」竊以兩而字僉屬衍文,郭注云:「靜之可使如淵,動之則係天而踊躍。」所據亦無而字。蓋天、而形近,別本天或訛而,校者並存,復於淵下益而字。今考天地篇云:「淵靜而百姓定。」此「淵靜」聯詞之證。又本篇「尸居而淵默。」默、靜誼同,中增而字,必弗可通。』奚侗云:『「淵而靜,」當作「靜而淵,」與下句「其動也縣而天」相儷,而,如也。』案唐寫本釋文作『司馬曰:希高慕遠曰縣天。』與向注同,所據正文並無而字。劉謂上下兩句而字並衍文,(所引本篇『尸居而淵默,』當作『雷聲而淵默。』)唯兩而字無緣而衍。奚釋而爲如,(郭注己釋而爲如。)『淵而靜』當作『靜而淵』,於說爲長,竊疑此文本作『其居也而靜淵,其動也而縣天。』而猶如也,後人不解,乃倒置其文耳。『縣天』猶『遠天,』(淮南子主術篇:『其於以御兵刄縣矣。』高注:『縣,遠也。』)縣不當釋係。『其居也如靜淵,』言其深伏(本宣解)。『其動也如縣天,』言其遠揚。

〔一○〕釋文:『僨,郭音奔,云:僨驕者,不可禁之勢也。』錢大昕聲類一云:『僨,奔也。禮射義:「賁軍之將。」注:「賁讀爲僨,覆敗也。」詩行葦箋引作「奔軍之將。」莊子「僨驕而不可係。」郭象讀奔。』案郭讀僨爲奔,僨亦可借爲奮,左僖十五年傳:「張脈僨興。」僨亦借爲奮也(朱駿聲有說)。

〔一一〕釋文:『胈,李云:白肉也。』奚侗云:『史記司馬相如傳:「躬胝爲胈。」司馬貞索隱:「韋昭曰:胈,戚中小毛也。」漢書作「骿胝無胈,」孟康曰:「胈,毳膚皮也。」與釋文李說異。』案史記李斯傳稱禹『股無胈,』集解:『胈,膚毳皮。』蓋本漢書孟康注。史記司馬相如傳索隱:『莊子云:「禹腓無胈,脛不生毛。」李頤云:「胈,白肉也。」』所引莊子,乃天下篇文。惟今本無李頤注,司馬貞或移此文之李注以釋彼文,亦未可知。天下篇成疏:『腓股無肉,膝脛無毛。』釋胈爲肉,蓋本李注。

〔一二〕案駢拇篇稱『有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淮南子俶眞篇:『內愁五藏。』又見文子上禮篇。

〔一三〕郭慶藩云:『「矜其血氣,」猶孟子言「苦其心志」也。矜者苦也,訓見爾雅釋言篇。』案人閒世篇:『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聖人,謂堯、禹。)

〔一四〕成疏:『尙書有「殛鯀,」此文不備。放四凶,由舜。今稱堯者,其時舜攝堯位故耳。』釋文:『崔本投作殺,尙書作竄。峗,本亦作危。幽都,李云:「卽幽州也。」尙書作幽州。』案孟子萬章篇亦有『殛鯀。』孟子放四凶,屬諸舜。投作殺,峗作危。堯典亦作危。

〔一五〕王氏集解夫字絕句,云:『古注夫字下屬,今以屬上。』案宣解本已從夫字絕句。

〔一六〕釋文:『施,崔云:「延也。」駭,驚也。』錢纂箋引嚴復曰:『駭通絯,亂也。』案施音易。訓延,是也。淮南子俶眞篇:『施及周室之衰,』高注:『施讀難易之易。』與此同例。天運篇亦云:『天下大駭。』駭,亂也。戰國策宋策:『而國人大駭。』高注:『駭,亂。』與此同例。此文嚴謂『駭同絯,亂也。』絯無亂義,(廣雅釋詁:絯,束也。)外物篇:『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釋文:『絯音駭。』彼文絯乃駭之借字也。

〔一七〕案否讀爲鄙,釋名釋言語:『否,鄙也。』

〔一八〕案天下本同焉皆得,(駢拇篇)『大德不同,』則皆失其自得矣。成疏:『爛漫,散亂也。』

〔一九〕章太炎云:『「求竭,」雙聲語,猶上文「爛漫」爲疊韻語也。「求竭」卽「膠葛,」今作「糾葛。」楚辭遠遊:「騎膠葛以雜亂兮。」王逸注:「參差駢錯而縱橫也。」廣雅「膠葛」又訓「驅馳,」是有行列紛糅之意,此「求竭」亦同義。求與膠古同聲,王制「東膠,」注:「膠或作絿。」是其例。竭、葛皆從曷聲,故「求竭」得借爲「膠葛」也。』案章謂『求竭』卽『膠葛。』『膠葛』亦作『轇輵,』文選張衡東京賦:『闟戟轇輵。』薛注:『轇輵,雜亂貌。』此文『求竭,』亦取『雜亂』義。

〔二○〕釋文:『釿音斤,本亦作斤。』案成疏:『工匠運斤鋸以殘木。』是成本釿作斤。斤、釿正、假字。御覽六○六引風俗通佚文:『殺亦治也。』

〔二一〕釋文:『「脊脊,」音藉,相踐藉也。本亦作「肴肴,」廣雅云:肴,亂也。』案『脊脊,』亂貌。脊借爲藉,不必取『踐藉』義,說文:『藉,一曰,艸不編狼藉。』『狼藉,』亂貌也。一本作『肴肴,』脊與肴形近,釋文引廣雅『肴,亂也。』廣雅釋詁三本作『殽,亂也。』(古人引書,往往改所引之書以就本文。)

〔二二〕釋文:『大音泰,亦如字。巖,一音嵒。』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岩。』又引兪樾曰:『釋文:「大山,音泰,亦如字。」當以讀如字爲是。此泛言山之大者,不必東嶽泰山也。嵁當爲湛,文選封禪文:「湛恩厖鴻。」李注曰:「湛,深也。」「湛巖」猶「深巖,」因其以山巖言,故變從水者而從山耳。山言其大,巖言其深,義正相應。學者不達其義,而音大爲泰,失之矣。田子方篇:「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釋文:「大音泰。」失與此同。文選風賦:「緣泰山之阿。」古詩:「冄冄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夫風之所緣,竹之所生,非必泰山也。其原文應並作「大山,」泛言山之大者。後人誤讀爲泰,並改作泰耳。』案『大山』大雖音泰,義仍爲大。『泰山』有兩義,一專指東嶽之泰山;一爲『大山』之通稱,兪說泥矣。釋文『巖,一音嵒。』六書故五引此作嵒,義略同,(說文:嵒,山巖也。)世德堂本作岩,俗嵒字。

〔二三〕案南宋蜀本無乎字。抱朴子詰鮑篇:『人主憂憟於廟堂之上。』本此。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一〕,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二〕。意,甚矣哉〔三〕!其无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爲桎梏鑿枘也〔四〕,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跖嚆矢也〔五〕!故曰:『絕聖弃知,而天下大治〔六〕。』

〔一〕釋文:『殊死,廣雅云:「殊,斷也。」司馬云:「決也。」一云:「誅也。」桁,戶剛反。司馬云:「腳長械也。」楊,崔云:「械夾頸及脛者皆曰桁楊。」』案漢書高帝紀:『其赦天下殊死以下。』韋昭注:『殊死,斬刑也。』師古注:『殊,絕也,異也。言其身首離絕而異處也。』『殊死,』當釋爲『身首離絕,』或『身首異處。』師古說頗迂曲。

〔二〕成疏:『離跂,用力貌也。』王念孫云:『離跂,疊韻字。荀子(非十二子篇)云:「離縰而跂訾,」「離跂、」「跂訾,」亦疊韻字,大抵皆自異於衆之意也。』案天地篇:『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爲得。』成疏亦云:『離跂,用力貌也。』當從王說釋爲『自異於衆』較佳。『離跂』亦作『利跂,』荀子非十二子篇:『綦谿利跂。』楊注:『利與離同,離跂,違俗自絜之貌。莊子:曰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爲得。』『違俗自絜,』亦卽『自異於衆』之意。

〔三〕成疏:『發噫歎息。』宣穎云:『意同噫。』章太炎云:『意字斷句。詩釋文「噫嘻」作「意嘻,」此意亦借爲噫。』案成疏意作噫。意、噫古通,大宗師篇有說。

〔四〕成疏:『椄槢,械楔也。鑿,孔也。以物內孔中曰枘。械不楔不牢,梏無孔無用。』釋文:『椄,李如字。槢,郭、李音習。司馬云:「椄槢,械楔。」淮南曰:「大者爲柱梁,小者爲椄槢也。」』段玉裁云:『說文:『槢,槢木也。』莊子、淮南有「椄槢」字,皆謂械楔,不爲木名。』案釋文『椄,李如字。』唐寫本作『李音接。』釋文引淮南云云,見主術篇。今本『椄槢』誤『楫楔,』王氏雜志有說。

〔五〕釋文:『嚆,本亦作嗃。向云:「嚆矢,矢之鳴者。」郭云:「矢之猛者。」字林云:「嚆,大呼也。」崔本此下更有「有无之相生也則甚。曾、史與桀、跖生有无也,又惡得无相轂也!」凡二十四字。』宣穎云:『嚆矢,響箭,射之先聲也。』案釋文『嚆,本亦作嗃。』廣雅釋詁:『嗃,鳴也。』王氏疏證:『嗃者,李善注長笛賦引埤倉云:「嗃,大呼也。」音「呼交切。」玉篇:「髇,呼交切,髇箭也。」莊子:「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跖嚆矢也。」向秀注曰:「嚆矢,矢之鳴者也。」義亦與嗃同。』嚆矢,喩先聲,釋文所引崔本此下二十四字,不似正文,疑是此句之古注。

〔六〕案老子十九章:『絕聖棄智。』胠篋篇:『掊擊聖人,而天下始治矣。』○以上第二章。無攖人心。(馬其昶說。)

黃帝立爲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一〕,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羣生〔二〕,爲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三〕。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四〕,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五〕。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六〕!』

〔一〕成疏:『空桐山,涼州北界。』釋文:『廣成子,或云:「卽老子也。」空同,司馬云:「當北斗下山也。」』褚伯秀云:『空同,一作崆峒。』案成疏『空桐山,』是所見正文空同作空桐,史記五帝本紀、路史後紀五亦並作空桐。謝靈運山居賦自注、文選王元長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注及曹植七啓注、史記五帝本紀正義、一切經音義八五、書鈔一二及八五、藝文類聚七八、御覽七九、三七二及六二四、事類賦七地部二注引此皆作崆峒。(藝文類聚三六引嵇康高士傳同。)雲笈七籤一○○軒轅本紀載此文亦作崆峒,並引司馬注:『崆峒,當斗下之山也。』(阮籍達莊論、抱朴子極言篇、王元長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李白明堂賦用此文皆作崆峒。)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上作山,書鈔一二及八五引並同。

〔二〕宣穎云:『育及萬物。』案『官陰陽,』猶『法陰陽。』禮記禮運:『同官於天也。』鄭注:『官猶法也。』『以遂羣生,』猶下文『以育羣生。』宣解遂作育,是也。廣雅釋言:『遂,育也。』禮記樂記:『氣衰則生物不遂,』史記樂書遂作育,淮南子兵略篇:『天化育而無形象,』文子自然篇育作遂,並遂、育同義之證。

〔三〕郭注:『問至道之精,可謂質也;不任其自爾而欲官之,故殘也。』成疏:『而,汝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質者,猶云未散之朴。殘者,猶云朴散之器。』案『物之質,』猶言『物之本。』『物之殘,』猶言『物之末。』謂所問與所欲取法者本末不同也。蓋至道之精,重在治身,詳下文。

〔四〕釋文:『司馬云:族,聚也。未聚而雨,言澤少。』案藝文類聚一、記纂淵海二引族並作簇,族、簇古、今字。

〔五〕釋文:『「益以」崔本作「蓋以。」』章太炎云:『荒借爲暜,說文:「暜,日無色也。從日、竝聲。」古音暜如滂,荒從亡聲,音如芒,故得相借。』奚侗云:『荒借作芒,齊物論篇:「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釋文:「芒,昧也。」楚辭懷沙:「日昧昧其將暮。」荒、芒古通,爾雅釋天「大荒落,」史記律書或作「大芒落。」是其例。』案釋文引崔本益作蓋,蓋乃益之形誤。史記貨殖列傳:『七十子之徒賜最爲饒益。』日本楓山本益誤蓋,與此同例。章謂『荒宿爲暜(隸作普),』說雖可通,他書無例。奚謂『荒借作芒,昧也。』然昧非芒之本義。(說文:芒,艸耑也。)當云『荒與芒通。』其本字當作盲,文選司馬長卿長門賦:『荒亭亭而復明。』李善注引莊子此文,並云:『荒,欲明貌。』欲明者,未明也。朱駿聲謂『荒,叚借爲盲。』

〔六〕釋文:『翦翦,郭、司馬云:「善辯也。」一曰:「佞貌。」李云:「淺短貌。」或曰:「狹小之貌。」』朱駿聲云:『李注「淺短貌。」後世所用「戔戔」也。司馬注「善辯也。」則謂借爲諓。』奚侗云:『「翦翦」當作「戔戔,」同音相叚也。說文戔下引周書曰:「戔戔,巧言也。」今書作「𢧵𢧵,」言部諞下引之。春秋公羊傳作「諓諓,」公羊音義引賈逵外傳注曰:「諓諓,巧言也。」』案說文戔下段注:『諓卽戔,許作戔爲本字。他家作諓,加以言旁也。』御覽六二四引此文,者作焉,道下有哉字。者猶焉也。

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一〕,閒居三月,復往邀之〔二〕。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三〕,再拜𥡴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四〕,曰:『善哉問乎〔五〕!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六〕;至道之極,昏昏默默。无視无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七〕。必靜必淸,无勞女形,无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无所見,耳无所聞,心无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八〕。愼女內,閉女外,多知爲敗〔九〕。我爲女遂於大明之上矣〔一○〕,至彼至陽之原也;爲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一一〕。天地有官,陰陽有藏〔一二〕,愼守女身,物將自壯〔一三〕。我守其一以處其和〔一四〕,故我脩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一五〕。』黃帝再拜𥡴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一六〕!』

〔一〕成疏:『藉白茅以絜淨。』案成所見本席蓋作藉,或說席爲藉。雲笈七籤一○○引此席作藉。

〔二〕釋文:『邀,要也。』案寓言篇:『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釋文:『邀,要也,遇也。玉篇云:求也。』

〔三〕案書鈔八五、藝文類聚七八、御覽七九及三七二引此順皆作從,義同。

〔四〕釋文:『蹶,驚而起也。』茆泮林云:『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司馬云:「蹶,疾起貌。」』

〔五〕案讓王篇:『道之眞以治身,其緖餘以爲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黄帝問治身之道,故廣成子善其問也。

〔六〕成疏:『窈冥深遠。』朱駿聲云:『窈與冥連文者,義當作杳。』案意林引此『窈窈』作『杳杳,』葛洪神仙傳同。窈與杳通,天運篇:『居於窈冥。』書鈔一○五引窈作杳,卽其比。說文:『杳,冥也。』呂氏春秋論威篇:『窅窅乎冥冥,莫知其情。』窅亦借爲杳。淮南子主術篇:『至精之像,窈窈冥冥。』兵略篇:『是謂至旍,窈窈冥冥。』(旍與精通,今本旍誤於,王氏雜志有說。)精神篇亦有『窈窈冥冥』之文,皆本於莊子。老子二十一章:『道之爲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帛書甲乙本老子字句頗異,義皆相通。)蓋又莊子所本也。

〔七〕案淮南子詮言篇:『廣成子曰:毋視毋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本此。毋與无同。

〔八〕案莊子外生死,(天下篇稱莊子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爲反。」)此言長生之道,乃學莊之徒受老子影響之言也。老子五十九章:『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帛書甲乙本老子謂並作胃,乙本柢作氐,謂、胃正、假字,氐、柢古、今字。)

〔九〕裴學海云:『爲猶則也。』(古書虛字集釋二。)案淮南子詮言篇:『廣成子曰:「愼守而內,周閉而外,多知爲敗。」』本此。

〔一○〕奚侗云:『說文:「遂,亡也。」引伸爲登進之義。易大壯:「不能遂。」虞注:「遂,進也。」禮月令:「遂賢良。」鄭注:「遂猶進也。」』案廣雅釋詁一:『遂,往也。』

〔一一〕成疏:『廣成示黄帝動、寂兩義,故託陰、陽二門也。』案陰、陽之原,卽道也。謂動、寂皆合乎道耳。

〔一二〕案天地綱維萬物,故稱官。陰陽各有司存,故稱府。(略本成疏。)

〔一三〕釋文:『「物將自壯,」謂不治天下,則衆物皆自任,自任而壯也。』案應帝王篇:『順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文意相近。

〔一四〕案一,喩道。繕性篇:『夫德,和也。』此謂守道而處德耳。

〔一五〕錢穆云:『此晚世神仙家言,莊子初未有之。』案此由老子長生之說衍爲神仙家言也。

〔一六〕成疏:與玄天合德。

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无窮,而人皆以爲終;彼其物无測,而人皆以爲極〔一〕。得吾道者,上爲皇而下爲王〔二〕;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爲土〔三〕。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四〕,故余將去女,入无窮之門,以遊无極之野〔五〕。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爲常〔六〕。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七〕!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八〕!』

〔一〕成疏:『死生變化,物理無窮,俗人愚惑,謂有終始。萬物不測,千變萬化,愚人迷執,謂有限極。』郭慶藩云:『「無測」言「無盡」也。說文:「測,深所至也。」深所至,謂深之盡極處。呂氏春秋論人篇:「闊大淵深,不可測也。」高注:「測,盡極也。」淮南原道篇:「水大不可極,深不可測。」高注:「測,盡也。」「无測、」「有極,」正對文言之。』案覆宋本終上、極上並有有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當補。『有終』與『无窮』對言,『有極』與『无測』對言,脫兩有字,則文意不完。成疏『俗人愚惑,謂有終始;愚人迷執,謂有限極。』是所見本原有兩有字,道藏成疏本已脫此兩有字矣。

〔二〕案皇乃至德之世,王則淳樸漸薄矣。此謂得吾道者,上則爲皇,下亦不失爲王也。

〔三〕成疏:『生則覩於光明,死則便爲土壤。』案此謂失吾道者,生卽顯赫,終歸一坏土耳。

〔四〕釋文:『百昌,司馬云:猶百物也。』馬氏故云:『姚永樸曰:「古微書引書考靈曜云:『審地理者昌。昌者,地之財也。』司馬注本此。」其昶案百物皆成土壤,惟有道者常存也。』錢穆云:『老子曰:「萬物芸芸,各歸其根。」此處土,卽以喩道。』案此謂失道者乃反於土,然則土非以喩道矣。

〔五〕馬氏故引顧炎武曰:『野,古音墅。』案初學記一七引遊下有乎字。

〔六〕成疏:『參,同也。』案文選謝靈運入華子岡詩注引司馬彪注:『常,久也。』

〔七〕郭注:『物之去來,皆不覺也。』釋文:『緡,郭音泯,泯合也。昏,暗也。司馬云:緡、昏,並无心之謂也。』郭嵩燾云:『釋文「緡,泯合也。」緡、昏字通,緡亦昏也。當我,鄕我而來;遠我,背我而去。任人之鄕背,而一以無心應之。』案郭釋緡、昏爲『不覺,』司馬釋爲『无心,』義並相符,無心所以不覺也。據釋文釋爲『泯合,』於義亦通,(天地篇:『其合緡緡,』則陽篇:『雖使丘陵草木之緡,』郭注並釋緡爲合。)蓋謂向我而來、離我而去,於我皆合也。卽視物之去來如一耳。

〔八〕案秋水篇:『道无終始,物有死生。』黄帝得道者也,故能獨存。

○以上第三章。治身之道。

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一〕。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二〕。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三〕,曰:『叟何人邪?叟何爲此〔四〕?』鴻蒙拊脾雀躍不輟〔五〕,對雲將曰:『遊!』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六〕!』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七〕,六氣不調〔八〕,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羣生,爲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九〕?』再拜𥡴首,願聞於鴻蒙。

〔一〕釋文:『雲將,子匠反,下同。李云:「雲主帥也。」扶搖,李云:「扶搖,神木也,生東海。」鴻蒙,司馬云:「自然元氣也。」茆泮林云:『初學記一、御覽八引司馬云:雲將,雲之主帥。』案宋葉延珪海錄碎事一亦引司馬注:『雲將,雲之主帥。』

〔二〕釋文:『脾,本又作髀。雀,本又作爵,同。』奚侗云:『作髀者正字,脾乃叚借字也。說文:「髀,股也。」若脾則不可拊矣。儀禮士冠禮、旣夕、特牲饋食禮:「髀不升。」鄭注竝云:「古文髀爲脾。」』案趙諫議本、道藏各本、覆宋本脾皆作髀,雀皆作爵,韻府羣玉一九引同。(道藏本中惟陳碧虛音義本爵作雀。)御覽三六四、杜工部草堂詩箋二引下文亦同。髀、脾正、假字,(人閒世篇:『兩髀爲脇。』釋文:『髀,本又作脾。』與此同例。)雀、爵亦正、假字也。

〔三〕釋文:『倘,司馬云:「欲止貌。」李云:「自失貌。」贄,李云:「不動貌。」馬氏故引胡鳴玉曰:『倘音敞,忽止貌。』章太炎云:『說文無贄字,但作𡠗,云:「𡠗,至也。讀與摯同。一曰:虞書雉𡠗。」凡訓至者,皆有底定義,故曰「𡠗然立。」』奚侗云:『贄叚作𣙗,周禮冬官:「置𣙗以縣。」疏:「𣙗,柱也。」柱取其正,故釋文、成疏皆以「不動」爲訓。春官:「以禽作六摯,以等諸臣。」釋文:「摯,本或作贄。」冬官:「大而短則摯。」鄭司農云:「摯讀爲𣙗。」贄、摯、𣙗,皆从執得聲,故可互叚。』案集韻上聲六:『倘,止皃。一曰:自失皃。』本此文司馬及李注。『止皃』上無欲字,義長。胡謂倘音敞,蓋讀爲敞罔之敞,史記司馬相如傳:『敞罔靡徙,』索隱:『敞罔,失容也。』漢書師古注:『敞罔,失志貌。』失容、失志,並與此文李注『自失貌』義略同。奚氏謂『贄叚作𣙗,』說文無𣙗字。且𣙗訓柱,轉從『不動』爲說,亦殊迂曲。田子方篇:『慹然似非人。』釋文:『慹,司馬云:不動貌。』與此文贄同義。朱駿聲謂慹叚借爲蟄。』此文贄,亦借爲蟄。爾雅釋詁:『蟄,靜也。』靜則不動矣。

〔四〕釋文:『叟,司馬云:長者稱。』案爲猶如也。

〔五〕釋文:『輟,李云:止也。』

〔六〕釋文:『吁,亦作呼。』王引之云:『吁,歎聲也,字通作呼。(月令:「大雩帝。」鄭注曰:「雩,吁嗟求雨之祭也。」周官女巫疏引鄭荅林頓難曰:「董仲舒曰:「雩,求雨之術,呼嗟之歌。」)文元年左傳曰:「呼!役夫。」呼與吁同,歎恨之聲也。(杜注:「呼,發聲也。」釋文:「好賀反。」皆失之。)禮記檀弓曰:「曾子聞之,瞿然曰:呼!」釋文呼作吁。』(經傳釋詞四。)

〔七〕釋文:『鬱結,崔本作綰,音結。』吳承仕云:『崔本作綰者,鬱、綰雙聲,綰、結義同。史記高祖紀:「使盧綰、劉賈將卒三萬人、騎數百渡白馬津。」蘇林曰:「綰,音以繩綰結物之綰。」是也。然綰字不得音結,疑釋文以結訓綰,今作「音結」者,傳寫之譌。』案釋文『音結,』音字疑衍。蓋『鬱結』崔本作『綰結』也。

〔八〕成疏:陰、陽、風、雨、晦、明,此六氣也。

〔九〕錢纂箋引王先謙曰:尊之曰天,如黄帝之稱廣成子。

鴻蒙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一〕;遊者鞅掌,以觀无妄〔二〕。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爲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三〕。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四〕;解獸之羣,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五〕。意治人之過也〔六〕!』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七〕!僊僊乎歸矣〔八〕。』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无爲而物自化〔九〕。墮爾形體,吐爾聰明〔一○〕,倫與物忘〔一一〕;大同乎涬溟〔一二〕,解心釋神,莫然无魂〔一三〕。萬物云云,各復其根〔一四〕。各復其根而不知〔一五〕,渾渾沌沌,終身不離〔一六〕。若彼知之,乃是離之。无問其名,无闚其情,物故自生〔一七〕。』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𥡴首,起辭而行〔一八〕

〔一〕成疏:『浮遊處世,無貪取也。無心妄行,無的當也。』案『浮遊不知所求,』謂逍遙自得也。『猖往不知所往,』猶山木篇『猖狂妄行,』成疏:『猖狂,無心也。妄行,混跡也。』淮南子覽冥篇:『浮游不知所求,魍魎不知所往。』本此。書鈔一五引『魍魎』作『罔兩,』楚辭七諫哀時命:『神罔兩而無舍。』王注:『罔兩,無所據依貌也。』『無所據依,』與『無心』義近。淮南子俶眞篇:『萬民猖狂不知東西。』亦『不知所往』之意。

〔二〕釋文:『鞅掌,毛詩傳云:「鞅掌,失容也。」今此言自得而正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鞅掌,紛擾也。猶秧穰。』案庚桑楚篇:『鞅掌之爲使,』郭注:『鞅掌,自得也。』此文『鞅掌,』亦取『自得』義。馬釋爲『紛擾,』本宣穎解,未審。『无妄』猶『无望,』呂氏春秋下賢篇:『神覆宇宙而無望。』高注:『無望,無界畔也。』易无望:『无望之往何之矣。』鄭注:『妄之言望。』卽妄、望通用之證。

〔三〕馬氏故引吳汝綸曰:『放,依也。』案上文『君子不得已而臨莅天下。』所謂『不得已於民』也。爾雅釋詁四:『放,依也。』

〔四〕成疏:『亂天然常道,逆物眞性,自然之化不成。』(節引。)案呂氏春秋有始篇、淮南子天文篇並云:『北方曰玄天。』此文玄天,乃天之泛稱,成疏釋爲自然,是也。亦猶人閒世篇『皞天不宜。』皞天亦天之泛稱,向秀釋爲自然,是也。(詳彼文校詮。)

〔五〕釋文:『「止蟲,」本亦作「昆蟲。」崔本作「正蟲。」』洪頤煊云:『「正蟲」當是「豸蟲,」聲之譌也。』兪樾云:『「止蟲」卽「豸蟲」也。爾雅釋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是也。史記五帝紀:「鳥獸蟲蛾。」正義曰:「蛾音豸,直起反。」「直起」之音,與止相近。宣十一年左傳:「庶有豸乎?」豸卽止也。此云「禍及止蟲,」止卽豸也。』孫詒讓云:『釋文云:「『止蟲,』本亦作『昆蟲。』」成本亦作「昆蟲,」疏云:「昆,明也,向陽啓蟄。」崔本〔作「正蟲,」〕是也。正與貞通,墨子明鬼篇云:「百獸貞蟲。」又非樂篇云:「蜚鳥貞蟲。」淮南子原道訓云:「蚑蟯貞蟲。」(墬形訓、說山訓亦竝有「貞蟲」之文。)字又作征,大戴禮記四代篇云:「蜚征作,」猶墨子云「蜚鳥貞蟲。」「征蟲,」卽謂能行之蟲也。新語道基篇亦有「行蟲走獸」之文。正、貞皆聲近叚借字,淮南高注云:「貞蟲,細腰蜂蜾蠃之屬,無牝牡之合曰貞。」乃望文生訓,不足據。洪頤煊謂「止蟲」當是「豸蟲,」(讀書叢錄)亦失之。』案趙諫議本、道藏各本、覆宋本『止蟲』皆作『昆蟲。』漢書成帝紀:『君道得,則草木昆蟲咸得其所。』草木、昆蟲並言,蓋本莊子此文。師古注:『昆,衆也。昆蟲,言衆蟲也。又許愼說文云:「二虫爲䖵,讀與昆同,謂蟲之總名。」兩義竝通。』昆乃䖵之借字,兩義相同,非竝通也。孫氏從崔本『止蟲』作『正蟲,』云:「正與貞通,字又作征,正、貞皆聲近叚借字。」竊以爲正與貞通,『貞蟲』與『昆蟲』同義,亦卽衆蟲。淮南子墬形篇:『萬物貞蟲,各有以生。』大戴禮易本命篇作『昆蟲,』卽其證。不必借正、貞爲征,而釋爲『能行之蟲』也。兪氏『止蟲』卽『豸蟲』云云,乃本洪說而引申之。

〔六〕釋文:『意,本又作噫,下皆同。』案趙諫議本、道藏各本意皆作噫,意、噫並讀爲抑,語詞。(駢拇篇引王念孫有說。)下文『意,毒哉!』(成疏作噫。)『意!心養。』意並歎聲,與此異義。

〔七〕馬其昶云:『廣雅:「毒,痛也。」承上言災、禍而嘆也。』章太炎云:『毒當訓厚,凡䈞、竺諸字,古音皆如毒,故身毒亦作天竺矣。「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羣生。」是其意甚厚。』案雲將『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羣生。』乃鴻蒙所不取。(猶黄帝『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爲廣成子所不取。)章讀『意毒哉』爲句,而訓毒爲厚,非也。馬說較長。竊以爲毒當訓苦,雲將一再追問,故鴻蒙嘆其苦也!廣雅釋詁四:『毒,苦也。』

〔八〕郭注:『僊僊,坐起之貌。嫌不能隤然通放,故遣使歸,』釋文:『僊音仙。』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僊僊,猶翩翩,文句類「俋俋乎耕而不顧。」』王孝魚云:『趙諫議本僊作仙。』案僊、仙古、今字。『歸矣,』乃鴻蒙遣雲將歸,如郭注。(成疏亦云:『勸令息迹歸本。』)馬所引『俋俋乎耕而不顧。』見天地篇,乃著者述伯成子高不顧禹問之辭。

〔九〕成疏:『徒,但也。』錢穆云:『老子曰:我無爲而民自化。』

〔一○〕郭氏集釋:『王引之曰:「吐當作咄,咄與黜同。(徐无鬼篇:『黜耆欲。』司馬本作咄。)韋昭注周語曰:『黜,廢也。』黜與墮義相近,大宗師篇:『墮枝體,黜聰明。』卽其證也。隸書出字或省作士,(若𢾕省作敖,𧷓省作賣,㱁省作款之類。)故咄字或作吐,形與吐相似,因譌爲吐矣。(咄之譌作吐,猶吐之譌作咄,漢書外戚傳:『必畏惡吐棄我。』漢紀吐譌作咄。)』兪樾曰:「吐當作杜,言杜塞其聰明也。」』案吐不當作杜。出字隸書或省作士,王說是。吐蓋本作󶎢,󶎢卽咄之隸變,後人不識,故譌爲吐耳。漢書外戚傳之『吐棄我,』蓋本作「󶎢棄我,」󶎢,亦卽咄字,故漢紀作咄,咄非譌字,『咄棄』猶『黜棄』也。字亦作絀,淮南子覽冥篇:『隳肢體,絀聰明。』道應篇、文子上禮篇絀並作黜,司馬談論六家要指:『絀聰明。』漢書司馬遷傳絀作黜。黜、絀、咄,古並通用。(大宗師篇有說。)

〔一一〕郭注:『理與物皆不以存懷。』奚侗云:『倫叚作淪,書微子之命:「今殷其淪喪。」孔傳:「淪,沒也。」廣雅:「淪,沒也。」淪沒而與物相忘,卽不逆物情之意。郭注訓倫爲理,於義未安。』錢穆云:『章炳麟曰:「倫借爲侖,說文,侖,思也。」穆按,「倫與物志,」卽與物忘倫,卽「大同乎涬溟也。」案奚謂『倫叚爲淪,』於義爲長。惟淪當訓入,(淮南子本經篇:『則與道淪。』高注:『淪,入也。』與猶於也。『倫與物忘,』猶言『淪於物忘,』(與秋水篇『淪於不測』文句相似。)卽『入於物忘』也。『墮爾形體,吐爾聰明,』謂忘我;『倫與物忘,』謂忘物。物、我兩忘,故下文云:『大同乎涬溟』也。

〔一二〕郭注:『與物无際。』成疏:『溟涬,自然之氣也。』釋文:『司馬云:涬溟,自然氣也。』于省吾云:『釋文:「司馬云:涬溟,自然氣也。」論衡談天:「溟涬濛澒,氣未分之類也。」「涬溟,」天地篇作「溟涬,」猶天地篇「此之謂混冥」之「混冥」也。』(節引。)案元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集三引司馬注作『涬溟,自然元氣也。』『之氣』作『元氣,』於義爲長。『自然元氣,』卽論衡所謂『氣未分』也。『氣未分,』故如郭注所謂『无際』矣。成疏『涬溟』作『溟涬,』杜工部草堂詩箋七引同。(宣解本亦作『溟涬。』)淮南子覽冥篇此句作『大通混冥。』義同。天地篇之『混冥,』郭注:『混冥无迹也。』與此釋『涬溟』爲『无際』義符。

〔一三〕成疏:『莫然,無知。』案淮南子覽冥篇作『解意釋神,漠然若無魂魄。』莫、漠古通,廣雅釋言:『莫,漠也。』

〔一四〕成疏:『云云,衆多也。』王氏集解引蘇輿云:『案「云云」老子作「芸芸。」』案帛書本老子,甲本作『云云,』乙本作『𥘟𥘟。』𥘟、芸、云,並借爲𧶊,故有『衆多』義。說文:『𧶊,物數紛𧶊亂也。』段注:『𧶊,今字作紜,「紛𧶊,」謂多,多則亂也。古假芸爲𧶊。老子:「夫物芸芸,各歸其根。」』

〔一五〕案知北遊篇:『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

〔一六〕郭注:『渾沌无知。』案渾沌無知,乃合自然。(略本成疏。)

〔一七〕成疏:『遣情忘名,任于獨化。』案故猶固也,覆宋本作固。論衡自然篇:『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郭象注莊,卽常以『物各自生,』『物各自造』爲說。

〔一八〕案此天與上文『天忘朕邪』之天同,亦尊稱鴻蒙。德在自得,默乃合道,(上文『至道之極,昏昏默默。』)此理反身而得也。

○以上第四章。順物自化。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一〕。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衆爲心也。夫以出乎衆爲心者,曷常出乎衆哉〔二〕!因衆以寧所聞,不如衆技衆矣〔三〕。而欲爲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四〕。此以人之國僥倖也〔五〕,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无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六〕。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七〕。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八〕,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九〕,獨往獨來,是謂獨有〔一○〕。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一一〕

〔一〕案此與上文似不含接。寓言篇:『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異於己爲非之。』漁父篇:『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

〔二〕案此仍是俗中一物耳。

〔三〕郭注:『吾一人之所聞,不如衆技多,故因衆則寧也。』錢纂箋引王先謙曰:『並無獨見,但因聞衆論,遂執一而安之,則反不如能集衆技者之信爲衆矣。』案王說與郭注相反,郭注是,王說非。莊子重因,齊物論篇、秋水篇屢言之。意謂當因衆以安所聞,一人之技不如衆技多,不當以出衆爲心也。

〔四〕釋文:『攬,本亦作覽。』王氏集釋引宣穎曰:『然且欲以己見治人之國者,此徒以聖知仁義爲利,而不見其害也。』案宣以治釋爲,是也。小爾雅廣詁:『爲,治也。』攬,從一本作覽,於義爲長。覽與『不見,』相對爲文。

〔五〕釋文:『僥,字或作徼。倖音幸。一云:僥倖,求利不止之貌。』朱駿聲云:『僥,叚借爲憿。』案陳碧虎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以此因人之國僥倖也。』於義不長。僥借爲憿,憿、徼正、俗字。說文:『憿,幸也。』段注:『幸者,吉而免凶也。「憿幸,」俗作「僥倖、」「徼倖,」皆非也。』

〔六〕奚侗云:『此言其於喪人之國也,一有不成,則喪之萬有餘矣。郭注「故一身旣不成,而萬方有餘喪矣。」失之。』

〔七〕郭注:『不能物物,則不足以有大物矣;不物,故物天下之物,使各自得也。』(節引。)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斷「不可以物物」五字爲句,失其讀矣。此當讀「不可以物」爲句。「物而不物」爲句。』奚侗云:『「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不字衍文。郭注「不能物物,則不足以有大物矣。」是反詮此文。正言之,惟有大物者可以物物也。是爲郭本無不字之證。兪樾謂下物字當連下「而不物」讀,其說大誤!「不可以物,」與下文不合。』案馬氏故從兪說斷句,兪說固非:『不可以物物,』不字亦非衍文。『而不物』下疑當疊物字,『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物,故能物物。』蓋謂有天下者,不可以主宰物,故能主宰物也。卽讓王篇『唯无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之意。

〔八〕案知北遊篇: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

〔九〕郭注:『馳萬物而不窮。』案下文『遊无端,出入无旁。』與此文義相近。

〔一○〕案鶡冠子能天篇:『往無與俱,來無與偕。』陸注:『獨往獨來。』列子力命篇亦云:『獨往獨來。』獨有,謂超絕一切,乃體道者。

〔一一〕案覆宋本是下脫之字。呂氏春秋下賢篇亦云:『此之謂至貴。』○以上第五章。獨有之道。

大人之敎,若形之於影,聲之於嚮〔一〕。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爲天下配〔二〕。處乎无嚮,行乎无方〔三〕。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无端〔四〕;出入无旁〔五〕,與日无始〔六〕。頌論形軀,合乎大同〔七〕,大同而无己〔八〕。無己,惡乎得有有〔九〕!覩有者,昔之君子〔一○〕;覩无者,天地之友〔一一〕

〔一〕成疏:『大人,聖人也。』釋文:『嚮,本又作響。』案趙諫議本、覆宋本、道藏各本嚮皆作響,意林、文選蔡伯喈郭有道碑文注、記纂淵海五八引並同。嚮、響古通,應帝王篇有說。荀子彊國篇:『上者,下之師也。夫下之和上,譬之猶響之應聲,影之像形也。』

〔二〕案爲猶與也,『爲天下配,』猶言『與天下合』耳。盡其所懷以應人之問,故無不合也。

〔三〕成疏:『處,寂也。寂無影響也。』案覆宋本嚮作響,(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成疏『寂無影響。』是成本原作響。褚伯秀云:『響字舊無他音,似與下文不協。宜讀同嚮,嚮猶方也。』下文『行乎无方。』嚮、方互文,謂或處或行,皆無方也。

〔四〕郭注:『撓撓,自動也。提挈萬物,使復歸自動之性,卽无爲之至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未得其解。爾雅釋詁:「適,往也。」然則「適復」猶「往復」也。「撓撓,」亂也。廣雅釋詁:「撓,亂也。」重言之則爲「撓撓」矣。「適復之撓撓,」此世俗之人所以不能獨往獨來也。惟大人則提挈其適復之撓撓者而與之共遊於無端,故曰「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無端。」二句本止一句,郭失其解,並失其讀矣。』奚侗云:『此文當斷「挈汝適」爲句,爾雅釋詁:「適,往也。」「復之撓撓」爲句。說文:「復,往來也。」之借作而,大戴勸學篇:「不如升高而博見也。」御覽學部引而作之,是其例。「撓撓」當作「撓挑,」說文:「挑,撓也。」挑撓爲訓,則「撓撓」與「撓挑」同。大宗師篇:「登天遊霧,撓挑無極。」釋文引李云:「撓挑,猶宛轉也。」「復之撓撓,以游無端,」言其往來而宛轉,乃以游於無端也。郭注未得其義。』案兪氏釋『適復』爲『往復,』是也。釋『撓撓』爲亂,則非;奚氏謂『撓撓』與大宗師篇之『撓挑』同,是也。而斷『挈汝適』爲句,「復之撓撓」爲句,則非。借之爲而,亦可商。郭注釋此文『撓撓』爲『自動,』與大宗師篇李頤釋『撓挑』爲『宛轉』義近。竊以爲之,語助。『適復之撓撓以遊无端,』猶言『往復宛轉以遊无極。』耳。

〔五〕兪樾云:『旁讀爲方,「無旁,」卽「出入無方。」』(人閒世篇有說。)

〔六〕郭注:『與日新俱,故无始也。』案有始則有終,無始故日新也。

〔七〕郭注:『其形容與天地无異。』章太炎云:『頌,說文云:「皃也。」此頌皃本字。論、倫等字,與類雙聲互轉,如蜦亦作蜧。綸、纍同義,皆灰、諄相轉之理也。論借爲類,說文類下云:「種類相似,唯犬爲甚。」故類有似訓。似下云:「象也。」廣雅釋詁:「類,象也。」說文序曰:「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周語曰:「象物天地,比類百則。」類與象本一義。「頌象形軀,」文義粲然明白。』案如章說,『頌論形軀,』卽『貌象形軀。』亦卽『容象形軀。』釋名釋言語:『頌,容也。』郭注『形容』二字,卽『頌論形軀』之義也。

〔八〕案而猶則也。逍遙遊篇:『至人无己。』秋水篇:『大人无己。』『无己』猶『忘己。』

〔九〕郭注:『己旣无矣,則羣有不足復有之。』案忘己則一切皆忘也。

〔一○〕案覩有,故有爲。天下篇:『以仁爲恩,以義爲理,以禮爲行,以樂爲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君子,有爲者也。

〔一一〕案覩无,故無爲。至樂篇:『天无爲以之淸,地无爲以之寧。』友天地,固無爲者也。○以上第六章。忘己應化。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一〕;匿而不可不爲者,事也〔二〕;麤而不可不陳者,法也〔三〕;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四〕;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五〕;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六〕;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七〕;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八〕;神而不可不爲者,天也〔九〕。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一○〕,成於德而不累〔一一〕,出於道而不謀〔一二〕,會於仁而不恃〔一三〕,薄於義而不積〔一四〕,應於禮而不諱〔一五〕,接於事而不辭〔一六〕,齊於法而不亂〔一七〕,恃於民而不輕〔一八〕,因於物而不去〔一九〕。物者莫足爲也,而不可不爲〔二○〕。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二一〕;不通於道者,无自而可〔二二〕;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无爲而尊者,天道也;有爲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二三〕。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二四〕不可不察也〔二五〕

〔一〕案任、因互文,任亦因也。治要引愼子民雜篇:『大君因民之能爲資。』又四部叢刊本僞愼子內篇有云:『賤而不可不因者,衆也。』本此。

〔二〕成疏:『匿,藏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匿,同暱,近也。』案爾雅釋詁:『匿,微也。』此文匿,似當訓微,微與上文賤、卑一類。

〔三〕郭注:『法者妙事之迹也,安可以迹麄而不陳妙事哉!』成疏:『法,言敎也。以敎望理,理妙法粗。』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麤作麄,與注同。成釋『理妙法粗。』是成本作粗,或以粗說麤。麤、麄正、俗字,麤與粗同。僞愼子云『慘而不可不行者,法也。』本此。

〔四〕案淮南子齊俗篇:『義者,循理而行宜也。義者,宜也。』廣雅釋言:『居,據也。』義貴適宜,故雖遠必據。

〔五〕郭注:親則苦偏,故廣乃仁耳。

〔六〕成疏:『積,厚也。節,文也。』案積不當訓厚,積猶習也。荀子解蔽篇:『私其所積。』楊注:『積,習。』淮南子齊俗篇:『禮者,體情制文者也。禮者,體也。』禮貴體踐,故不可不習。

〔七〕錢穆云:『中庸曰:中庸之爲德也。』案論語雍也篇:『子曰:中庸之爲德也,其至矣乎!』(皇疏釋中爲『中和。』)禮記中庸作『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此謂中和而高曰德也。

〔八〕成疏:『妙本一氣,通生萬物,甚自簡易,其唯道乎!』案成釋易爲『簡易,』人閒世篇:『道不欲雜,』天地篇:『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並可證此文之義。

〔九〕成疏:『神功無滯,合天然也。』(節引。)案爾雅釋天釋文引禮統云:『天之言神也。』

〔一○〕成疏:『此下釋前文。』案大宗師篇:『不以人助天。』

〔一一〕郭注:『自然與高會也。』案中和而自高也。

〔一二〕郭注:『不謀而一,所以爲易。』案可謀則不簡易也。庚桑楚篇:『至知不謀。』

〔一三〕成疏:『爲而不恃。』案天運篇:『假道於仁。』呂氏春秋任數篇:『至仁忘仁。』又何恃乎:

〔一四〕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楚辭注:薄,止也。』(九章哀郢注。)案天運篇:『託宿於義。』暫時宿止,何貴積乎!

〔一五〕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諱讀爲違,違、諱並從韋聲,故廣雅釋詁:「諱,避也。」韋昭注周語、晉語並曰:「違,避也。」是二字聲近義通。「應於禮而不諱,」卽不違也。郭注曰「自然應理,非由忌諱。」則失之迂曲矣。』案兪氏讀諱爲違,然『應於禮而不違,』乃世俗所爲之禮也。此非其義。諱,乃當從郭注釋爲『忌諱』字,(成疏從郭注。)蓋世俗之禮多諱,『應於禮而不諱,』是超乎俗禮也。漁父篇:『處喪以哀,无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爲也。』

〔一六〕案秋水篇:『事焉不借人。』自任而已。

〔一七〕案尹文子大道下篇:『法者所以齊衆異。』古佚書經法云:『以法度治者,不可亂也。』

〔一八〕案民爲邦本,不以爲卑。

〔一九〕案去猶棄也。(漢書匈奴傳:『得漢食物皆去之。』師古注:『去,棄也。』)帛書甲乙本老子:『物无棄財。』財與材通。(今本二十七章:常善救物,故無棄物。)

〔二○〕釋文:『「物者莫足爲也,」分外也。「而不可不爲,」分內也。』案物賤,似不足爲。而各有材用,故不可不爲。

〔二一〕案明、純互文,純借爲焞,說文:『焞,明也。』天者自然之理,德者自得之性。此謂不明於自然之理,則不明於自得之性也。

〔二二〕案漁父篇:『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爲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不通於道者,无自而可。』也。

〔二三〕案此頗類法家之說。愼子民雜篇:『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故事無不治。』呂氏春秋任數篇:『古之王者,其所爲少,其所因多。因者,君術也;爲者,臣道也。爲則擾矣。因則靜矣』說並相似。

〔二四〕案與、去互文,與猶去也。

〔二五〕郭注:『不察則君臣之位亂矣。』○以上第七章。無爲、有爲。

(一九八四年八月脫稿。)

天地第十二

釋文:『以事名篇。』錢纂箋:『王夫之曰:「此篇暢言無爲之旨,有與應帝王篇相發明者。」陸方壺曰:「此篇頭緖各別,不可串爲一章。』案此篇論無爲而治。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一〕;人卒雖衆,其主君也〔二〕。君原於德,而成於天〔三〕。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爲也,天德而已矣〔四〕。』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五〕;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六〕;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七〕;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八〕。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九〕;上治人者,事也〔一○〕;能有所藝者,技也〔一一〕。技兼於事〔一二〕,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一三〕。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爲而天下化,淵靜而百姓定〔一四〕。』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一五〕,无心得而鬼神服〔一六〕。』

〔一〕釋文:『禮統云:天地者,元氣之所生,萬物之祖也。』案化均,謂無所偏私。治一,謂各得其所。鶡冠子道端篇:『天者,萬物所以得立也。地者,萬物所以得安也。』淮南子精神篇:『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爲一。』

〔二〕成疏:『黔首卒隸,其數雖多,主而君者,一人而已。』案『人卒』猶『人衆,』成釋卒爲『卒隸,』非也。『人卒』一詞,本書習見,秋水篇:『人卒九州,』至樂篇:「人卒聞之。』釋文並引司馬云:『卒,衆也。』(秋水篇成疏亦云:卒,衆也。)是也。盜跖篇:『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人卒,』亦『人衆』也。成疏:『世人卒竟未有不興起名譽而從就利祿者。』『人卒』二字分釋,亦非也。

〔三〕釋文:『原,本也。』案謂君本於自得以成自然之化也。秋水篇:『德在乎天。』

〔四〕成疏:『玄,遠也。言玄古聖君無爲而治天下也。』(節引。)王氏集解引蘇輿云:『玄字句絕,與下文「玄德」之玄同義。』案宣解本已從玄字絕句。於義頗晦。『玄古』猶『遠古,』仍當從舊讀,成疏是。『天德,』卽承上文『君原於德而成於天。』而言。

〔五〕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言者,名也。正其君之名,天下自然聽命焉。故曰「名之必可言也,」一衷諸道而已矣。』馬氏故引宣穎曰:『言,謂名稱。』案郭氏釋言爲名,蓋本宣說。治要引申子大體篇:『有道者自名而正之。』有道者,謂君。

〔六〕郭注:『各當其分,則无爲位上,有爲位下也。』案在宥篇:『无爲而尊者,天道也;有爲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治要引愼子民雜篇:『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

〔七〕郭注:官各當其所能則治矣。

〔八〕案老子六十二章:『道者,萬物之奧。』『之奧』猶『所藏。』(廣雅釋詁四:『奧,藏也。』帛書甲、乙本老子奧作注,義近,周禮天官獸人:『令禽注于虞中。』賈疏:『注猶聚也。』)道爲萬物所藏,故萬物之應無不備也。

〔九〕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故通於天者,道也;順於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義也。』於文爲長。下文『義兼於德,德兼於道。』卽承此道、德、義而言。

〔一○〕案申子大體篇:有道者隨事而定之。

〔一一〕案藝爲技能,(禮記文王世子:『曲藝皆誓之。』鄭注:『曲藝,爲小技能也。』)『能有所藝者,』猶言『有所藝能者』耳。

〔一二〕馬氏故引宣穎曰:兼猶統也。

〔一三〕案『道兼於天,』謂虛通之道統於自然。(本成疏。)老子則謂『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一四〕錢穆云:『老子曰:我無欲而民自朴,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五十七章。帛書乙本老子,『我無欲』作『我欲不欲,』不上衍欲字,不猶無也。)

〔一五〕成疏:『一,道也。語在西升經,莊子引以爲證。』釋文:『「記曰,」書名也,云老子所作。』案道藏目錄洞神部有西昇經三卷,乃僞書,託諸老子所作者也。語本莊子。僞子華子大道篇:『通於一,萬事畢。』亦本莊子。淮南子精神篇:『萬物總而爲一。』高注:『統於一道。』

〔一六〕案謂無心於得而鬼神自服也。人閒世篇:『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文意相近。○以上第一章。達於道者,無爲而治。

夫子曰〔一〕:『夫道,覆載萬物者也〔二〕,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三〕。无爲爲之之謂天,无爲言之之謂德〔四〕,愛人利物之謂仁〔五〕,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六〕,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七〕,德成之謂立〔八〕,循於道之謂備〔九〕,不以物挫志之謂完〔一○〕。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一一〕,沛乎其爲萬物逝也〔一二〕。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一三〕,不近貴富〔一四〕;不樂壽,不哀夭〔一五〕;不榮通,不醜窮〔一六〕;不拘一世之利以爲己私分〔一七〕,不以王天下爲己處顯,顯則明〔一八〕。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一九〕。』

〔一〕釋文:『夫子,司馬云:「莊子也。」一云:「老子也。」此兩「夫子曰,」元嘉本皆爲別章,崔本亦爾。』兪樾云:『此與下節並冠以「夫子曰,」釋文引司馬云:『莊子也。一云:老子也。』然下文有云:「夫子問於老聃曰,」則夫子非老子明矣。據下文老子答辭曰:「丘,予吿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則問老聃者,自是孔子。故釋文曰:「夫子,仲尼也。」以後例前,則此兩「夫子曰,」亦是孔子之言矣。』錢纂箋引宣穎曰:『孔子也。下言「夫子問於老聃,」可知。』案宣、兪並以『夫子』爲孔子,是。

〔二〕案鶡冠子學問篇陸注引此文『覆載』下有『天地』二字,大宗師篇言至道『覆載天地。』淮南子原道篇亦云:『夫道者覆天載地。』疑此文本作『夫道覆載天地,化生萬物者也。』成疏:『虛通之道,包羅無外,二儀待之以覆載,萬物待之以化生。』是其明證。今本脫『天地化生』四字,則文意不完矣。

〔三〕成疏:『刳,去也,洒也。』釋文:『刳,崔本作軒,云:寬悅之貌。』朱駿聲云:『刳,叚借爲夸。』錢穆云:『陸長庚曰:「刳心,去其知識之私。」穆按,廣雅:「夸,大也。」又呂覽高注:「夸,虛也。」今欲虛其心使大,故曰「刳心。」君子非大其心,不足以容道。下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可證。』案洋洋,大貌。詩衞風碩人:『河水洋洋。』毛傳:『洋洋,盛大也。』成疏釋刳爲去、爲洒,山木篇市南子謂魯侯曰:『吾願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成疏:『洒心,忘智也。』列子黄帝篇云:『刳心去智。』朱氏借刳爲夸,乃就崔本作軒,取寬悅之義而言。錢說蓋又引申朱說也。

〔四〕郭注:『不爲此爲,而此爲自爲,乃天道;不爲此言,而此言自言,乃眞德。』錢纂箋引胡遠濬曰:『易傳: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案郭釋天爲『天道,』天卽道也。管子心術上篇:『無爲之謂道。』淮南子原道篇:『無爲爲之而合于道,無爲言之而通乎德。』本此。

〔五〕案廣雅釋詁四:『愛、利,仁也。』王氏疏證引此文爲證。

〔六〕案秋水篇:『行殊乎俗,不多辟異。』辟借爲僻。此文『崖異』猶『僻異。』

〔七〕郭注:『德者,人之綱紀。』成疏:『能持已前之德行者,可爲羣物之綱紀也。』王氏集解引蘇輿云:『故字疑衍。』案『故執德』疑本作『執故德,』成疏『能持以前之德行,』可證。德者自得之性,不可失也。

〔八〕案廣雅釋詁三:『立,成也。』王氏疏證引此文爲證。德充符篇:『德者,成和之脩也。』

〔九〕成疏:『循,順也。』釋文:『循,或作脩。』案御覽八○三引循作脩,於作其。脩乃循之形誤,(循、脩隸書形極相似,往往相亂。)天道篇:『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神仙傳一循亦誤脩。於、其同義。

〔一○〕成疏:『挫,屈也。』案記纂淵海四九引完作全。秋水篇:『世之爵祿不足以爲勸,戮恥不足以爲辱。

〔一一〕郭注:『心大故事无不容也。』馬氏故引姚永槪曰:『韜同滔,淮南注:滔,大貌。』(淮南子精神篇高注。)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未得事字之義,「事心」猶「立心」也。言其立心之大也。禮記郊特牲篇鄭注曰:「事猶立也。」釋名曰:「事,倳也。倳,立也。」並其證也。如郭注,則是心足以容事,而非事心矣。呂氏春秋論人篇:「事心乎自然之塗。」亦以「事心」連文,義與此同,足證郭注之誤。』奚侗云:『呂覽論人篇:「事心乎自然之塗。」高注:「事,治也。」此文事字亦當訓治。治心,是申上文「刳心」之義,刳而去之,卽治之也。』案姚氏謂『韜同滔,』廣雅釋詁三:『韜,寬也。』韜訓寬,與滔訓大合,滔、韜正、假字。奚氏據呂覽高注,釋『事心』爲『治心,』於義爲長。

〔一二〕成疏:『逝,往也。爲羣生之所歸往也。』(節引。)案沛乎,多貌。文選王子淵洞簫賦:『沛焉競溢。』李善注:『沛,多貌。』(當云『沛焉,多貌。』焉猶乎也、然也。)

〔一三〕郭注:『不貴難得之物。』案淮南子原道篇:『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本此。文選班孟堅東都賦:『捐金於山,沈珠於淵。』李注引此文『藏金』亦作『捐金。』與班賦合。(古人引書,往往隨正文改字,未可盡信。)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藏珠』作『沈珠,』亦與班賦合。

〔一四〕成疏:『內不近乎富貴也。』案淮南子作『不利貨財,不貪勢名。』文選東都賦注引『不近貴富,』作『不尙富貴。』成疏『內不近乎富貴。』是成本『貴富』亦作『富貴。』惟本書例以『貴富』連文,駢拇篇:『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庚桑楚篇:『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讓王篇:『雖貴富不以養傷身。』又「其於貴富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今本『貴富』誤例,詳後。)皆其證。則作『富貴,』蓋誤倒也。

〔一五〕案晉湛方生秋夜詩:物我泯然而同體,豈復壽夭於彭殤!

〔一六〕案秋水篇:『孔子曰: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

〔一七〕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荀子注:拘讀爲鉤,鉤,規也、取也。』章太炎云:『拘與鉤同,天運篇:「一君無所鉤用。」釋文云:「鉤,取也。」此拘亦訓取。』案拘猶急也。素問至眞要大論:『筋肉拘苛。』王注:『拘,急也。』

〔一八〕郭注:『不顯則默而已。』褚伯秀云:『郭氏從「顯則明」爲句,後來諸家多因之,似與下文不貫。無隱范先生連下文爲句,義長,今從之。』馬氏故引吳汝綸曰:『處,居也。「顯顯則明」爲句,則猶而也。』錢穆云:『仍當以「爲己處顯」爲句。卽猶云「有天下而不與」也。天地篇「自爲處危,」句法略相似。下「顯則明」三字,疑或人旁注,殘入正文。范無隱曰:「三字當連下文爲句,乃若所顯,在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耳。」』案此仍當從舊讀『爲己處顯』絕句。庚桑楚篇『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顯爲六者亂志之一,故此云『不以王天下爲己處顯』也。顯旣不當處,然則『顯則明』三字連下文讀爲悖於理矣。竊疑『顯則明』三字,乃郭注誤入正文者。蓋郭注本作『顯則明,不顯則默而已。』重默不重顯也。『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乃玄同物我、死生之義,非顯明之義也。

〔一九〕成疏:『忘於物我,故萬物可以爲一府;冥於變化,故死生同其形狀。』案齊物論篇:萬物與我爲一。』又云:『死生无變於己。』

○以上第二章。刳心體道,蛻然無係。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一〕,漻乎其淸也〔二〕。金石不得,无以鳴〔三〕。』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四〕。萬物孰能定之〔五〕!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六〕,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七〕,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八〕。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九〕。存形窮生〔一○〕,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一一〕!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聽乎无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无聲之中,獨聞和焉〔一二〕。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一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一四〕,時騁而要其宿〔一五〕,大小長短脩遠〔一六〕

〔一〕案盜跖篇:『臥則居居。』成疏:『居居,安靜之容。』居,正作凥,說文:『凥,處也。處,止也。』引申有靜義。『淵乎其居也,』猶言『淵乎其靜也。』天道篇:『老子曰:夫道,淵乎其不可測也。』

〔二〕釋文:『漻,李良由反,廣雅云:淸貌。』案廣雅釋詁一:『漻,淸也。』王氏疏證:『漻者,說文:「漻,淸深也。」莊子天地篇云:「漻乎其淸也。」楚辭九辯云:「泬寥兮天高而氣淸;𡧯𡽦兮收潦而水淸。」是凡言漻者,皆淸之貌也。李軌莊子音讀漻爲劉,鄭風溱洧篇:「瀏其淸矣。」文選南都賦注引韓詩作漻,漻、瀏聲近義同。』

〔三〕郭注:聲由寂彰。

〔四〕郭注:『因以喩體道者,物感而後應也。』成疏:『考,擊也。』案淮南子詮言篇:『金石有聲,弗叩弗鳴。』本此,考、叩一聲之轉。記纂淵海七四引考作拷,考、拷正、俗字。考借爲攷,說文:『攷,敂也。敂,擊也。』敂、叩正、俗字。

〔五〕郭注:『應感无方。』案淮南子道應篇謂道『可以應待無方。』

〔六〕成疏:『素,眞也。逝,往也。任眞而往,羞通於物務。』(節引。)王氏集解引蘇輿云:『素逝,卽山木篇「晏然體逝」之意。「通於事」與「通於神」對文,恥字疑誤。』案成疏釋『素逝』爲『任眞而往,』是也。山木篇『晏然體逝,』乃『安然順化』之意,與『任眞而往』義別。恥字亦非誤,逍遙遊篇:『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又云:『孰肯以物爲事!』卽『恥通於事』之意也。淮南子俶眞篇:『孰肯解構人閒之事以物煩其性命哉!』任眞而往,卽不以物煩其性命也。

〔七〕釋文:『知音智。』案之猶於也。謂立其本原則智通於神妙也。

〔八〕郭注:『物採之而後出耳,非先物而唱也。』成疏:『採,求也。聖心之出,良由物採。』(節引。)案成疏釋有爲由,極是。至樂篇:『種有幾。』有亦與由同義,謂物類皆由幾微而來也。

〔九〕成疏:『老經云:「道生之,德畜之」也。』

〔一○〕案『窮生,』謂盡其天年。

〔一一〕郭注:『忽、勃,皆无心而應之貌。』成疏:『蕩蕩,寬平之名。』案漢書禮樂志:『大海蕩蕩水所歸。』師古注:『蕩蕩,廣大貌。』

〔一二〕案呂氏春秋離謂篇:『冥冥之中,有昭焉。』淮南子俶眞篇:『視於冥冥,聽於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高注:曉,明也。);寂漠之中,獨有照焉。』本此。

〔一三〕郭注:『窮其原而後能物物,極其順而後能盡妙。』錢穆云:『老子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案能猶有也,可證錢引老子義。劉子去情篇:『有是必有非,能利亦能害。』有、能互文,能亦猶有也。

〔一四〕案刻意篇:『无不亡也,无不有也。』亡(今本作忘)讀爲無。

〔一五〕馬氏故引顧炎武曰:『宿讀平聲,音羞。』錢纂箋引陸長庚曰:『逝曰遠,遠曰反。』(本老子二十五章。)案『要其宿,』猶『會其歸。』禮記樂記:『要其節奏。』鄭注:『要猶會也。』

〔一六〕郭注:『皆恣而任之,會其所極而已。』吳汝綸云:『姚(鼐)云:「此下有脫文。」某案「大小長短脩遠」六字,當爲郭氏注文,郭注「大小長短脩遠,皆恣而任之,會其所極而已。」蓋釋「時騁而要其宿」之義。今注文無上六字,奪入正文也。又據淮南原道作「大小脩短,各有其具。」云云,則姚謂有缺文者是也。』案『大小長短脩遠,』乃正文,惟文意未完。淮南子原道篇:『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大小脩短,各有其具。』(高注:具猶備也。)本莊子。今本莊子此文遠下脫『各有其具』四字,當補。『大小長短脩遠,』淮南子作『大小脩遠』者,蓋由淮南王安父諱長,故改莊子『長短』爲『脩短,』又略去『脩遠』二字,以避脩字之複耳。淮南子主術篇:『毋小大脩遠,各得其宜。』又云:『無大小脩短,各得其所宜。』並本莊子,文雖略異,亦可證今本莊子此文遠下有脫文。○以上第三章。王德之人,應物無方。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一〕,登乎崐崘之丘而南望,還歸〔二〕,遺其玄珠〔三〕。使知索之而不得〔四〕,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五〕,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六〕。乃使𧰼罔,𧰼罔得之〔七〕。黃帝曰:『異哉!𧰼罔乃可以得之乎〔八〕?』

〔一〕釋文:『赤水,李云:水在崐崘山下。』(郭氏集釋本在作出。)案山海經西山經:『崑崙之丘,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赤水出焉。』

〔二〕釋文:『還音旋。』案趙諫議本還作旋,疑據釋文音改之也。(南宋蜀本亦趙本,仍作還。)

〔三〕釋文:『玄珠,司馬云:道眞也。』茆泮林云:『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司馬云:赤水,水假名。玄珠,喩道也。』阮籍達莊論:『軒轅登崑崙之阜,而遺玄珠之根。』本此。『玄珠之根,』謂道本也。

〔四〕釋文:『知音智。』案藝文類聚八四引知作智,作知是故書。

〔五〕案孟子離婁篇趙注:『黄帝亡其玄珠,使離朱索之。離朱卽離婁也。』雲笈七籤五六:『黄帝求玄珠,使離婁不獲。』本莊子,卽以離朱爲離婁也。

〔六〕釋文:『司馬云:「喫詬,多力也。」洪頤煊云:『「喫詬」當作「奊詬,」漢書賈誼傳:『頑鈍亡恥,奊詬亡節。」師古曰:「奊詬,謂無志分也。」胠篋篇:「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頡滑」卽喫字,「解垢」卽詬字。』案藝文類聚八四、事文類聚續集二五、合璧事類外集六三引喫詬皆作契溝,初學記二七引作𠎿詬,並聲近相通。王績荅程道士書:『契后勞精。』本此,契后乃喫詬之省。淮南子人閒篇作攫剟,云:『黄帝亡其玄珠,使離朱、攫剟索之而弗能得也。』(今本攫誤捷。)脩務篇作攫掇,云:『離朱之明,攫掇之捷。』王氏雜志云:剟與掇通。)高注:『攫掇,黄帝時捷疾者。』捷疾,與司馬彪釋此文『喫詬』爲『多力,』義近。

〔七〕成疏:『罔象,無心之謂。』案覆宋本象罔作罔象(下同),與成疏合,蓋此文之舊。下文郭注:『罔象然,卽眞也。』(郭氏集釋本「罔象』倒作『象罔。』)並可證。御覽八○三引此亦作罔象。李白大獵賦:『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金門荅蘇秀才詩:『玄珠寄罔象,』白居易求玄珠賦:『與罔象而同歸,』雲笈七籤五六:『黄帝求玄珠,罔象乃獲。』皆用此文,咸作罔象。淮南子人閒篇作忽怳,云:『於是使忽怳而後能得之。』蓋以『忽怳』說罔象。高注:『忽怳,善忘之人。』善忘,與成疏釋『罔象』爲『無心』義亦相應。

〔八〕郭注:『明得眞者,非用心也。』案得眞,卽得道也。○以上第四章,無心乃可以得道。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一〕。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二〕?吾藉王倪以要之〔三〕。』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四〕!齧缺之爲人也,聰明叡知,給數以敏〔五〕,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六〕。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七〕。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八〕。方且本身而異形〔九〕,方且尊知而火馳〔一○〕,方且爲緖使〔一一〕,方且爲物絯〔一二〕,方且四顧而物應〔一三〕,方且應衆宜〔一四〕,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一五〕。夫何足以配天乎〔一六〕!雖然,有族,有祖〔一七〕,可以爲衆父,而不可以爲衆父父〔一八〕。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一九〕,南面之賊也〔二○〕。』

〔一〕釋文:『被音披。』案知北遊篇:『齧缺問道乎被衣。』釋文:『被音披,本亦作披。』淮南子俶眞篇:『許由、方回、善卷、披衣,得達其道。』卽作披衣;亦作蒲衣,應帝王篇『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吿蒲衣子。』是也。(參看彼文校詮。)

〔二〕郭注:謂爲天子。

〔三〕成疏:『藉,因也。』(本郭注。)宣穎云:『堯蓋欲讓天下。』王先謙云:『因王倪要致之。』

〔四〕釋文:『圾,本又作岌。郭、李云:危也。』王念孫云:『廣雅:「㱞,危也。」㱞者,孟子萬章篇云:「天下殆哉岌岌乎!」墨子非儒篇、莊子天地篇竝作圾,列御寇篇作汲,皆字異而義同。』(廣雅釋詁一疏證。)案卷子本玉篇山部引圾作岌,並引司馬注:『殆、岌皆危也。』列御寇篇:『殆哉圾乎仲尼!』釋文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作汲,卽王氏所稱作汲之本也。管子小問篇:『危哉君之國岌乎!』亦用岌字。

〔五〕成疏:『叡,聖也。給,捷也。敏,速也。』釋文:『數,音朔。』案數讀爲速,數、速古通,逍遙遊篇有說。

〔六〕郭注:『用知以求復其自然。』案乃猶且也。讓王篇:『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彼文作『又且,』此作『又乃,』其義一也。韓非子六反篇:『此非特無術也,又乃無行。』亦以『又乃』連文。(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六有此例。)受猶成也,『以人受天,』謂以人爲成自然也。呂氏春秋誣徒篇:『事至則不能受。』高注:『受猶成也。』卽受、成同義之證。

〔七〕郭注:夫過生於聰知,而又役知以禁之,其過彌甚矣。

〔八〕郭注:『若與之天下,彼且任知而失眞。』(節引。)案乘猶因也,文選班孟堅典引:『乘其命,賜彤弧黄鉞之威。』李善注:『乘,因也。』郭注釋无爲失,是也。『乘人而无天。』謂因人事而失自然也。

〔九〕釋文:『凡言「方且」者,言方將有所爲也。』宣穎云:『分己分人。』案身、形互文,形亦身也。素問血氣形志論:『形樂志苦。』王注:『形,謂身體也。』『本身而異身,』謂本於己而又乖於己也。

〔一○〕孫詒讓云:『火當作𠔁,𠔁與火形近而誤。說文八部云:「𠔁,分也。从重八。八,別也,亦聲。孝經說曰:故上下有別。」今經典通借別爲之,此古字之僅存者。「𠔁馳」猶言「舛馳,」與「異形」文意相類。外物篇云:「火馳而不顧。」火亦𠔁之誤。』案孫說於義則是,於文似未得也。古書無用𠔁字者,火蓋北之形誤,『北馳』卽『背馳,』猶『舛馳』也。外物篇:『火馳而不顧,』火亦當作北。史記太史公自序:『北正黎以司地。』索隱以作『火正』爲是,亦火、北相亂之例。

〔一一〕郭注:『將興後世事役之端。』成疏:『緖,端也。使,役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爾雅:「緖,事也。」荀子注:「使,役也。」』案郭注『事役』蓋卽釋正文之『緖使,』成疏未達注意,故釋緖爲端耳。(兪樾平議、奚侗補注並誤以爲郭釋緖爲端。)

〔一二〕郭注:『將遂使後世拘牽而制物。』釋文:『絯,戶隔反。廣雅公才反,云:「束也。」與郭義同。今用廣雅音。』王念孫云:『釋文引廣雅:「絯,束也。」說文:「該,軍中約也。」義與絯亦相近。』(廣雅疏證。)吳承仕云:『郭注云「使後世拘牽而制物。」說文:「該,軍中約也。」約束、牽制,義同。則絯卽該之孳乳字耳。今本廣雅絯,曹憲音該,與「公才反」同。』

〔一三〕錢纂箋引陸長庚曰:非靜而應者也。

〔一四〕宣穎云:事事求宜。

〔一五〕案淮南子原道篇:『達於道者,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與物化而未始有恆,』則是失其情矣。

〔一六〕案夫猶彼也。

〔一七〕王氏集解引宣云:凡衆族必有宗祖。(衆,原誤聚。)

〔一八〕王氏集解引宣云:『衆父父者,乃族之祖也,萬化之大宗也。齧缺亦可爲衆人之父,但不能爲衆父之父耳。』案老子二十一章:『以閱衆甫。』兪樾平議云:『甫與父通,「衆甫」者,「衆父」也。並引莊子此文爲證。帛書乙本老子作『衆父,』(甲本老子作『衆𠇑,』𠇑乃父之別體。)與莊子同。鶡冠子王鈇篇:『不爲衆父。』陸注:『爲衆父父。』本莊子。

〔一九〕成疏:『率,主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治字斷句。爾雅:「率,自也。」天運篇:「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案率借爲䢦,說文:『䢦,先道也。』段注:『道,今之導字。』說苑說叢篇:『治者,亂之先也。』

〔二○〕王氏集解引宣云:『不可爲人臣,亦不可爲人君。』案治乃亂之先導,人臣之禍,亦人君之害也。論語先進篇:『賊夫人之子。』皇疏:『賊猶害也。』○以上第五章。尊智不可以配天。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一〕:『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二〕,故辭。』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爲聖人邪,今然君子也〔三〕。天生萬民〔四〕,必授之職,多男子而受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𪃟食〔五〕,鳥行而无彰〔六〕。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无道,則脩德就閒〔七〕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雲,至于帝鄕〔八〕。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九〕!』

〔一〕釋文:『華,司馬云:「地名也。」封人,司馬云:「守封疆之人也。」』

〔二〕案治要引非上有皆字,德作意。意疑悳之誤,德之本字作悳。

〔三〕王念孫云:『邪猶也也,然猶乃也。趙策曰:「始吾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文義與此同。』(經傳釋詞四引。)案治要引邪作也,與王說合。養生主篇:『始也吾以爲至人也,而今非也。』(『至人』今本誤『其人。』)與此句法同。

〔四〕案治要引萬作烝,疑習見詩句改之,詩大雅蕩及烝民並云:『天生烝民。』(爾雅釋詁:烝,衆也。)

〔五〕釋文:『鶉居,謂无常處也。又云:「如鶉之居,猶言野處。」𣫠,口豆反。爾雅云:「生哺,鷇。」𣫠食者,言仰物而足也。』案御覽八○引此文,𣫠下有注云:『音扣。』鶉居、𣫠食,喩居、食儉薄耳。書鈔一五、後漢書仲長統傳注、御覽八引食並作飮,恐非。

〔六〕郭注:『率性而動,非常迹也。』成疏:『彰,文迹也。』奚侗云:『藝文類聚聖部引彰作迹,郭注「率性而動,非常迹也。」是郭本彰亦作迹。後人改迹爲彰,欲與下文昌、閒、僊、鄕、殃叶韵,不知本文迹,食相叶,第一部與第十部合韵也。』錢纂箋:『馬其昶曰:「藝文類聚引作『無迹,』是也。食、迹爲韻。」褚伯秀曰:「鶉居無常,𣫠仰母哺,鳥行虛空,過而無迹,皆無心自然之意。」』案治要、御覽八、八○、四○一引彰皆作章,(八○章下有注云:章,迹。)彰、章正、假字。駢拇篇郭注:『夫「鶉居而𣫠食,鳥行而无章」者,何惜而不殉哉!』卽用此文,是郭本原作章。此文郭注『非常迹也。』乃以迹釋彰,(成疏本之。)非正文彰本作迹也。藝文類聚(二○)引彰作迹,乃據注文改正文,古人引書,往往據注文改正文,以求文意明瞭。馬、奚二氏並未達也。

〔七〕案論語泰伯篇:『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與此文意相近。

〔八〕釋文:『僊音仙。』吳氏點勘:『姚云:「上僊,是秦以後人語。」某案白雲、帝鄕,亦非雅詞,周、秦人無此。』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僊皆作仙,僊、仙古、今字,在宥篇有說。僞子華子陽城胥渠問篇:『乘彼白雲,至於帝鄕。』本此。又,呂氏春秋已有用此篇之文,如下『堯治天下』章卽是,則此篇不致出於秦後,蓋戰國晚期學莊之徒託諸莊子者也。

〔九〕案禮記檀弓:『君退,』鄭注:『退,去也。』已猶矣也。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已作己,音紀。『退己,』蓋勸堯去己見也。作『退已』似較長。

○以上第六章。養德者可以無患。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爲諸侯〔一〕。堯授舜〔二〕,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三〕。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四〕,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爲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五〕。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六〕,德自此衰,刑自此立〔七〕,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八〕。夫子闔行邪〔九〕?无落吾事〔一○〕!』俋俋乎耕而不顧〔一一〕

〔一〕吳汝綸云:『此見呂覽長利篇。』馬氏故引兪樾曰:『廣韻:「伯成,複姓。」列子稱「伯成子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案此亦見新序節士篇、藝文類聚三六及御覽五百九引嵇康高士傳。馬氏引兪說,伯成子下脫高字。

〔二〕案御覽八○引堯上有及字。

〔三〕案淮南子氾論篇:『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天下高之。』高注:『伯成子高,蓋堯時人也。』論衡逢遇篇:『禹王天下,伯成子高委位而耕。』荅佞篇:『伯成子高委國而耕。』

〔四〕案立字疑涉下文『立爲諸侯』而衍,世說新語言語篇注、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引此並無立字。呂氏春秋長利篇亦作『禹趨就下風而問焉。』新序作『禹趨就下位而問焉。』『下風』猶『下位』也。

〔五〕案後漢書馮衍傳注、李固傳注引『天下』下並有『至公無私』四字,藝文類聚三六、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同。(新序『堯之治天下』下,亦有稱堯至無欲、至公之文。)李固傳注引勸上、畏上並有自字。

〔六〕案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引『今子』作『今則。』後漢書馮衍傳注、李固傳注並引作『今子賞而不勸,罰而不威。』藝文類聚引嵇康高士傳同。(御覽威作畏。)威猶畏也,釋名釋言語:『威,畏也。』御覽六三五引愼子:『孔子云:有虞氏不賞、不罰,夏后氏賞而不罰。』與此略異。

〔七〕案後漢書馮衍傳注、李固傳注引立並作作,呂氏春秋同、嵇康高士傳並同。

〔八〕案舊鈔本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引此作子。

〔九〕成疏:『闔,何不也。落,廢也。』釋文:『闔,本亦作盍。』案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後漢書馮衍傳注及李固傳注引闔皆作盍,闔與盍同,呂氏春秋、嵇康高士傳亦並作盍。

〔一○〕章太炎云:『王念孫曰:「方言:『露,敗也。』昭元年左傳云:『勿使有所𡓱閉湫底以露其體。』逸周書皇門解云:『自露厥家。』管子四時篇云:『國家乃路。』呂氏春秋不屈篇云:『士民罷潞。』露、路、潞竝通。」莊子天地篇「無落吾事,」謂無敗吾事也。落與露聲近義同。』奚侗云:『落爲露叚,荀子議兵篇:「路亶者也。」(楊注:路,暴露也。)路卽露字,新序「路亶」作「落單,」是其例。方言:「露,敗也。」呂覽長利篇落作慮,高注:「慮,亂也。」新序節士篇落作畱,謂阻畱也,文異義同。』案後漢書馮衍傳注、李固傳注引落並作畱,與新序同,御覽引嵇康高士傳亦作畱。呂氏春秋作慮,落、畱、慮一聲之轉,(並來母字。)當以作畱爲正。山木篇:『无畱居。』郭注:『畱居,滯守之謂。』呂氏春秋圜道篇:『一不欲畱,』高注:『畱,滯也。』說文:『畱,止也。』『无畱吾事,』謂無滯止吾事也。釋落爲敗,慮爲亂,義稍遠。

〔一一〕釋文:『俋俋,徐於執反,又直立反。李云:「耕貌。」一云:「耕人行貌。」』案俋音直立反,則讀爲彶,說文:『彶,急行也。』朱駿聲云:『字亦作俋,廣雅釋訓:「俋俋,劇也。」莊子天地:「俋俋乎耕而不顧。」釋文:「耕人行皃。」』○以上第七章。有爲不如無爲。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二〕。物得以生謂之德〔三〕;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閒謂之命〔四〕;留動而生物〔五〕,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六〕。性脩反德,德至同於初〔七〕。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八〕;喙鳴合,與天地爲合〔九〕。其合緡緡,若愚若昏〔一○〕,是謂玄德,同乎大順〔一一〕

〔一〕郭注:『无有,故无所名。』成疏:『泰,太。初,始也。』釋文:『泰初,易說云:氣之始也。』案御覽一引易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列子天瑞篇同。(又見廣雅釋天。)宣氏解本、王氏集解本、吳氏點勘本、馬氏故本皆讀『有无无』爲句,『有无名』爲句,馬氏引姚鼐曰:『言其始非特有不可言,竝無亦不可言。』是姚氏斷句亦同。惟據下文『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未形,卽承无而言,不能承『无无。』由无乃能上推至『无无』也。仍從舊讀斷句爲是。无,喩道。老子三十二章:『道常無名。』(帛書甲、乙本老子常並作恆。)四十一章:『道隱無名。』本書則陽篇:『道不私,故无名。』

〔二〕案一如已形,則有名矣。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管子心術上篇:『虛無無形謂之道。』

〔三〕案管子心術篇:『化育萬物謂之德。』又云:『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

〔四〕釋文:『分,符問反。』錢纂箋:『劉槪曰:「且,非久安意。『無閒,』始卒若環,無端可指。」穆按,方、且同訓,齊物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卽「且然無閒」也。』案劉、錢釋且字之義,似甚勉強。且讀爲徂,往也。詩鄭風溱洧:『士曰旣且。』釋文:『且,音徂,往也。』與此同例。然猶而也。『且然无閒,』猶『往而無閒』也。德充符篇:『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毁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正所謂『且然无閒謂之命』矣。

〔五〕釋文:『留,或作流。』馬氏故引朱駿聲曰:『留借爲流。』奚侗云:『文選顏延年應詔讌曲水作詩注引作「流動。」』

〔六〕成疏:『保,守也。』馬氏故引朱子曰:『「各有儀則之謂性。」比之諸家差善。』案『儀則』猶『法則,』國語周語下:『百官軌儀。』韋注:『儀,法也。』

〔七〕王氏集釋引宣云:『德之至則同於泰初,則極詣也。』

〔八〕郭注:『无心於言而自言者,合於喙鳴。』釋文:『喙,丁豆反。又充芮、喜穢二反。』案喙,當音『充芮反』或『喜穢反。』丁豆反,則是琢字。蓋由从豖之字,俗書亦作彖,故相亂耳。應帝王篇:『雕琢復朴。』列子黄帝篇釋文本琢作瑑,卽其例。說文:『喙,口也。』『合喙鳴,』謂合衆口之鳴,亦卽合衆言之意。

〔九〕案謂衆言合,如天地之無不覆載也。

〔一○〕成疏:『緡,合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老子所謂「衆人昭昭,我獨若昏;衆人察察,我獨若悶。」』案在宥篇:『當我,緡乎!遠我,昏乎!』釋文:『緡,郭音泯,泯合也。』『緡緡,』合貌也。此承上文『與天地爲合』而言,與陸所舉老子文義稍遠。

〔一一〕郭注:『德玄而所順者大矣。』成疏:『可謂深玄之德,大順天下也。』(節引。)○以上第八章。體道則無不順。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一〕,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㝢〔二〕。」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三〕。執留之狗成思〔四〕,猿狙之便自山林來〔五〕。丘,予吿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六〕。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衆〔七〕,有形者與无形无狀而皆存者盡无〔八〕。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九〕。有治在人〔一○〕。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一一〕。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一二〕。』

〔一〕郭注:『若相放效。』釋文:『夫子,仲尼也。方,本亦作放,甫往反。』于省吾云:『注說非是。放,釋文作方,云:「本亦作放。」書堯典:「方命𡉏族,」漢書方作放。孟子梁惠王:「方命虐民,」趙注:「方猶逆也。」是「方命」卽「逆命。」「有人治道若相放,」謂有人治道若相背逆也。下文「可不可,然不然,」郭注謂「以不可爲可,不然爲然。」正伸相背逆之義。』錢穆云:『辯者以不可爲可,不然爲然,其治道若與衆相方,天下篇所謂「以反人爲實」也。』案若猶而也。謂有人治道術而與衆相背逆也。

〔二〕釋文:『縣音玄,㝢音宇。奚侗云:『若與如同音,借爲如。廣雅:「如,均也。」縣與彌同義,借作彌,說文:「镾,久長也。」(镾,今皆作彌。)逸周書諡法解、小爾雅廣詁竝云:「彌,久也。」荀子性惡篇:「加日縣久,」漢石門頌:「歷世彌久,」「縣久,」「彌久,」皆複語也。史孝文紀:「歷日縣長,」漢書作「歷日彌長。」是爲縣、彌同義相叚之證。㝢係籒文宇字。墨子經上:「久,彌異時也。宇,彌異所也。」經說上云:「久,古今旦莫。宇,東西家南北。」經說下云:「無久宇與堅白,說在因。」(今本「宇與」誤倒。)久,異時也。宇,異所也。故辯者均之。猶堅白同體,而辯者離之也。「離堅白,若縣㝢。」兩句相耦。』錢纂箋引高亨曰:『縣,殊也,異也。㝢,說文籒文宇,今謂空間。堅白相盈,而非相外,名家離堅白,故曰「若異宇。」』案若不當訓爲均。縣與彌同義,久長也。不當云叚借。(奚氏引墨子篇名亦誤,玆已訂正。)縣,今謂時間,非殊異義。宇,今謂空間,高說是。此謂別離堅、白,若時間、空間之異也。秋水篇公孫龍自稱『別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別,原誤合,據淮南子齊俗篇校正。)

〔三〕成疏:『技,有本或作枝字者。』案應帝王篇亦有此文。孫詒讓謂『胥借爲諝,說文:諝,知也。』是也。技當從或本作枝,元纂圖互注本亦作枝。枝謂枝體。『胥易枝條,』謂知識惑易,肢體係覊。『勞形』承『枝係』言,『怵心』承『胥易』言,彼文有說。

〔四〕釋文:『留,本又作𤠑,一本作狸。司馬云:𤠑,竹鼠也。』孫詒讓云:『疑思當爲累之誤,「成累,」謂見繫累也。』(說見應帝王篇。)奚侗云:『此文當與應帝王篇相同。「執畱之狗,」當作「虎豹之文。」蓋涉彼衍文而誤。「成田」爲「來田」之譌,(來、成草書極相似。)狗爲家畜,不得云「來田。」故知其誤也。』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與應帝王篇陽子居章略同。「成思」當爲「來田」之訛,成、來草書形近。』案司馬本留作𤠑,六書故一八引作留。𤠑與𪕚同,說文:『𪕚,竹鼠也,如犬。』留,借字。趙諫議本、覆宋本、道藏各本皆作狸,山海經南山經注引作犂。犂、留、狸一聲之轉。(孫詒讓有說。)此文與應帝王篇文有關,但不必相同。吳、奚並謂『成思』爲『來田』之誤,(章太炎亦謂思爲田之誤。)惟狗爲家畜,不得云「來田,」奚說是。然則思當爲累之誤,此文蓋本作『執留之狗成累,』如孫說矣。

〔五〕釋文:『司馬云:『言便捷見捕。』吳汝綸云:『「自山林來,」亦宜爲「來藉」之訛。淮南繆稱、說林皆有此語,或作「來措,」或作「來乍。」』奚侗云:『「自山林」三字衍,來下挩藉字。』案吳、奚並據應帝王篇,以爲此文應作『猿狙之便來藉。』淮南子繆稱篇作『猨狖之捷來措,』說林篇作『蝯狖之捷來乍,』詮言篇作『蝯貁之捷來措。』(蝯、猨正、俗字。猿,尤俗。貁、狖正、俗字。)皆本於應帝王篇。此文『自山林』三字無緣致衍,竊疑此文僅脫一藉字,本作『猿狙之便自山林來藉』也。(參看應帝王篇校詮。)

〔六〕成疏:若、而皆汝也。

〔七〕王氏集解引宣云:具體爲人,而無知無聞者皆是。

〔八〕郭注:『言有形者善變,不能與无形无狀者並存也。』案『无形无狀』爲複語,『无狀』亦『无形』也。而讀爲能。

〔九〕郭注:『此言動止、死生、盛衰廢興,未始有恆,皆自然而然,非其所用而然,故放之而自得也。』錢纂箋引武延緖曰:『「其死、生也。」當作「其生、死也。」止、死、起爲韻。』案『此又非其所以也,』猶言『此又非己所爲也。』其讀爲己,以猶爲也。史記田完世家:『奈何以萬乘之國而無寶乎?』陶淵明集聖賢羣輔錄上引以作爲,卽以、爲同義之證。郭注說以爲用,未審。

〔一○〕案有猶可也,(人閒世篇有說。)治猶爲也。(淮南子原道篇:『治在道,不在聖。』高注:『治,爲也。』)此緊承上文『此又非其所以也』而言。『有治在人,』猶言『可爲在人。』自然則非可爲者也。

〔一一〕案旣忘事物,進而忘自然,乃可謂忘己也。

〔一二〕郭慶藩云:『此言唯忘己之人,能與天合德也。管子白心篇尹注:「天地,忘形者也。能效天地者,其唯忘己乎!」與此同意。』案管子白心篇:『孰能無己乎?效夫天地之紀。』尹注:『天地,忘形者也。能效天地者,其唯忘己乎!』與此文意相近。郭氏引尹注,謂與此同意,乃本王念孫管子雜志說。(管子正文『無己』上舊衍己字,王氏校『己無己』爲『亡己』之誤,說似迂曲。)○以上第九章。忘己者冥於自然。

將閭葂見季徹〔一〕,曰:『魯君謂葂也曰〔二〕:「請受敎。」辭,不獲命,旣已吿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三〕。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輯〔四〕!」』季徹局局然笑曰〔五〕:『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六〕,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爲遽,危其觀臺〔七〕,多物將往,投迹者衆〔八〕。』將閭葂覤覤然驚〔九〕,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一○〕。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一一〕。』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一二〕,使之成敎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一三〕,若性之自爲,而民不知其所以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敎民,溟涬然弟之哉〔一四〕?欲同乎德而心居矣〔一五〕。』

〔一〕釋文:『將,一本作蔣。葂,字亦作莬,音免。將閭葂,人姓名也。一云:「姓將閭,名莬。」季徹,人姓名也,蓋季氏之族。』馬氏故引兪樾曰:『廣韻閭字注引藝文志:古有將閭子,名莬,好學箸書。』案道藏各本、覆宋本將皆作蔣,世德堂本下文亦作蔣。

〔二〕釋文:『魯君,或云定公。』

〔三〕宣穎曰:『欲陳所言。』案爾雅釋詁:『薦,陳也。』

〔四〕成疏:『阿,曲也。』釋文:『輯,爾雅云:和也。』案『阿私,』複語,呂氏春秋高義篇:『阿有罪。』高注:『阿,私也。』

〔五〕釋文:『局局,一云:大笑之貌。』

〔六〕成疏:『以此言爲南面之德,何異乎螳蜋怒臂以敵車轍!』釋文:『軼音轍。』案疏『以敵車轍,』是成本軼作轍,或以轍說軼。人閒世篇有此文,亦作轍。軼、轍古、今字,彼文有說。

〔七〕郭注:『此皆自處高顯,若臺觀之可覩也。』成疏:『猶如臺觀峻聳,處置危縣。』釋文:『遽,本又作處。觀,古亂反。』朱駿聲云:『遽,叚借爲處。』案注、疏云云,是郭、成本遽本作處,道藏各本、趙諫議本、覆宋本、世德堂本皆作處。遽蓋處之誤,非叚借字。處,俗書作䖏,䖏誤爲豦,復易爲遽耳。左僖五年傳:『遂登觀臺以望而書。』杜注:『觀臺,臺上構屋可以遠觀者也。』此文『觀臺,』以喩高位。此謂若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則是自處於危殆之高位矣。

〔八〕案『多物將往,』謂爲衆所趨。恭儉公忠皆迹也,投迹則徒具恭儉公忠之名矣。

〔九〕釋文:『覤覤,許逆反。或云:驚懼之貌。』朱駿聲云:『虩,字亦誤作覤,莊子:覤覤然。』馬氏故引宣穎曰:『覤同虩。』案釋文,覤音許逆反,則讀與虩同。說文:『虩虩,恐懼也。』(段注本。)廣雅釋訓:『虩虩,懼也。』覤卽虩之俗變,非誤字。

〔一○〕釋文:『汒,本或作芒。』宣穎云:『汒同茫。』王先謙云:『汒若』猶『茫然。』案下文『汒乎淳備哉!』成疏作芒,『諄芒將東之大壑,』釋文:『芒,本或作汒。』芒與茫通,汒蓋茫之省。

〔一一〕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風當讀爲凡,猶云言其大凡也。風本從凡聲,故得通用。』奚侗云:『風與方通,詩北山篇:「或出入風議。」鄭箋:「風,放也。」堯典:「方命𡉏族。」釋文:「馬云:方,放也。」風、方同訓,故風可通方。風、方亦雙聲也。「願先生之言其方,」猶齊物論篇「敢問其方,」田子方篇「願聞其方」也。』案兪讀風爲凡,『言其凡,』猶言其崖略也。知北遊篇:『將爲汝言其崖略。』

〔一二〕王氏集解引宣云:『搖蕩,猶言鼓舞。』錢纂箋引曹受坤曰:『搖與遙同,「搖蕩」卽大宗師之「遙蕩,」謂縱散也。猶今言解放。』案搖蕩,非鼓舞義。大宗師篇之『遙蕩,』釋文引王云:『縱散也。』曹據以釋此文,是也。縱散猶放任,與解放義略近。

〔一三〕釋文:『舉,皆也。』王氏集解引宣云:『除其害道之心,進其得一之志。』案獨志,自得之志也。

〔一四〕郭注:『溟涬,甚貴之謂也。不肯多謝堯、舜而推之爲兄也。』釋文:『「豈兄,」元嘉本作「豈足。」』孫詒讓云:『兄當讀爲況,(古況字多作兄,詩小雅桑柔篇:「倉兄塡兮。」釋文云:「兄,本亦作況。」)謂比況也。弟當爲夷,形近而誤。(易渙:「匪夷所思,」釋文云:「夷,荀本作弟。」)左昭十七年傳云:「五雉爲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杜注云:「夷,平也。」正義云:「雉聲近夷。」此云「溟涬然夷之,」「溟涬,」亦平等之義。前在宥篇云:「大同乎涬溟,」注云:「與物無際。」釋文引司馬彪云:「涬溟,自然氣也。」論衡談天篇云:「溟涬濛澒,氣未分之貌也。」此「溟涬,」與彼義略同。郭本譌夷爲弟,遂釋「兄堯、舜」爲「推之爲兄,」又以「溟涬」爲「甚貴之謂,』高注:『無岸畔也。』與平等義近。

〔一五〕成疏:『居,安定之謂也。』案而猶則也,蓋心安定乃可與德同也。

○以上第一○章。成敎易俗,在順民性。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爲圃畦〔一〕,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三〕。子貢曰:『有械於此〔四〕,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爲圃者卬而視之〔五〕,曰:『柰何?』曰:『鑿木爲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六〕,數如泆湯〔七〕,其名爲槔〔八〕。』爲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九〕:「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胷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一○〕,則神生不定〔一一〕;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一二〕。」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一三〕。』子貢瞞然慙〔一四〕,俯而不對。有閒,爲圃者曰:『子奚爲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一五〕。』爲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衆〔一六〕,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一七〕?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一八〕!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一九〕!子往矣,无乏吾事〔二○〕。』子貢卑陬失色〔二一〕,頊頊然不自得〔二二〕,行三十里而後愈。

〔一〕成疏:『水南曰陰。』釋文:『圃,園也。李云:菜蔬曰圃,埓中曰畦。』宣穎云:『爲,治。』案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初學記七、白帖三及四、御覽七五八、事類賦八地部注引『丈人』皆作『丈夫。』藝文類聚六五、初學記二四、白帖三及七、御覽八二四、錦繡萬花谷後集二五、北山錄五釋賓問第八注引莊子圃皆作園,抱朴子博喩篇:『抱甕灌園者,歡於台宰。』卽用此文,亦作園。

〔二〕釋文:『甕,字亦作瓮。』案記纂淵海八及八四、合璧事類前集六引甕並作瓮。說文:『瓮,罌也。』此借爲𦉥,說文:『𦉥,汲缾也。』𦉥、甕正、俗字。白帖七、事類賦八地部三注引並作罋,罋乃𦉥之隸變。

〔三〕釋文:『搰搰,苦骨反,用力貌。』馬氏故引王念孫曰:『搰、䯇同義,埤蒼云:䯇,力作也。』(見廣雅釋詁四王氏疏證。)案記纂淵海、合璧事類引多並作勞。

〔四〕釋文:『械,字亦作械。』(郭氏集釋本『字亦』誤字林。)案作械非異文,疑『字亦作械,』乃『字亦作機』之誤,初學記七、白帖三引械並作機,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皇甫謐高士傳亦並作機,皆可證。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械上有機字,疑械,一本作機,傳寫誤合之耳。

〔五〕釋文:『卬音仰,本又作仰。』案道藏各本、趙諫議本、覆宋本皆作仰,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御覽一九七引此亦並作仰,卬、仰古、今字。

〔六〕釋文:『挈,口節反。抽,李云:「引也。」司馬、崔本作流。』案廣雅釋詁四:『挈,提也。』一切經音義九八、御覽七六五引抽並作流,與司馬、崔本合。

〔七〕釋文:『數,所角反。泆湯,音逸,本或作溢。李云:「疾速如湯沸溢也。」司馬本作「佚蕩,」亦言其往來數疾如佚蕩。』案數讀爲速,李云「疾速,」是也。(數、速古通,天地篇有說。)『泆湯』字,司馬本作蕩,古字通用,說文:『泆,水所蕩泆也。』段注:『蕩泆者,動盪奔突而出。』

〔八〕釋文:『槔,本又作橋,或作皋,同音羔。徐居橋反。司馬、李云:桔槔也。』馬氏故引姚鼐曰:『說文無槔字,古人止用橋字。曲禮「橋衡,」康成正以桔槔解之。』奚侗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作「名曰桔槔。」御覽七六五引作「其名桔槔。」闕誤張君房本亦作「其名桔槔。」可見本書爲當作桔。』案初學記二四、意林、御覽八二四、事文類聚續集九、合璧事類別集二一、錦繡萬花谷後集二五引此皆作『其名桔槔。』與張君房本合。稗編四六引作『其名爲桔槔。』有爲字文意較完。白帖三、事類賦八地部三注引並作『名曰桔槔。』嵇康高士傳同,曰猶爲也。司馬、李注,並釋槔爲桔槔,是舊本正文本無桔字。說文反質篇有類此之文,槔作橋,與釋文所稱又作橋之本合。淮南子氾論篇:『桔皋而汲。』與釋文所稱此文或作皋之本合。

〔九〕釋文:『吾師,謂老子也。』案下文『機心存於胷中』云云,文子道原篇略易其辭,僞託爲老子語。故釋文以『吾師』爲老子也。

〔一○〕案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存作藏,舊鈔本雜體詩注引胷作匈,淮南子原道篇:『機械之心藏于胷中,則純白不粹。』(又見文子道原篇。)泰族篇:『巧詐藏于胸中,則純白不備。』本經篇:『機械詐譌,莫藏於心。』並本莊子,存皆作藏,匈、胷正、俗字。抱朴子詰鮑篇:『純白在胷,機心不生。』亦本莊子。

〔一一〕馬氏故引吳汝綸曰:生讀爲性。(奚侗說同。)

〔一二〕案意林、事類賦八地部三注引道上並有則字。

〔一三〕案白帖三兩引羞並作恥。淮南子俶眞篇:『此我所羞而不爲也。』蓋本此。

〔一四〕釋文:『瞞,武版反,又亡安反。李天典反,慙貌。司馬本作憮,音武。崔本作撫。』吳承仕云:『瞞,又作憮、作撫者,皆以雙聲通轉。各家音亦相近。唯李軌「天典反,」則讀從典聲,說文:「靑、徐謂慙曰㥏。」』奚侗云:『說文:「瞞,平目也。」於此文義不合。瞞乃懣之叚字,文選謝惠連雪賦注引作「懣然慚。」竝引說文曰:「懣,煩也。」蒼頡曰:「悶也。」』案瞞,司馬本作憮,崔本作撫,古字通用,爾雅釋言:『憮,撫也。』論語微子篇:『夫子憮然。』皇疏:『憮然,猶驚愕也。』嵇康、皇甫謐高士傳『瞞然』並作『愕然。』

〔一五〕茆泮林云:『一切經音義二十三引司馬云:徒,謂弟子也。』(郭慶藩誤『二十三』爲『二十五。』)

〔一六〕釋文:『於于,司馬云:夸誕貌。』馬其昶云:『「於于」猶「華誣」也,淮南云:「博學以疑聖,華誣以脅衆。」』章太炎云:『說文:「於,古文烏。孔子曰:『烏盱,呼也。』取其助气,故以爲烏呼,」然則「於于」卽「烏盱,」盛气呼號之謂。司馬說爲「夸誕,」近之。』劉師培云:『淮南道應訓襲此文云:「博學以擬聖,華誣以脅衆。」則「於于」之義,類似「華誣,」釋文引司馬注云「夸誕皃。」說殆近之。淮南齊俗訓又云:「矜僞以惑世,抗行以違衆。」亦近斯旨。』奚侗云:『淮南俶眞訓載此文,作「華誣以脅衆。」華,古音敷,「華誣,」「於于,」音近而譌。』(節引。)案劉氏引淮南道應訓二句,乃俶眞篇之文。(擬本作疑,王引之云:「疑讀爲擬。」嵇康高士傳亦作疑。)淮南子蓋以『華誣』說『於于,』『於于』非『華誣』音近而譌也。淮南子繆稱篇:『華誣生於矜。』是『華誣』與『夸誕』之義合。(又『蓋衆,』釋文:『司馬本蓋作善。』朱駿聲因謂『蓋叚借爲价。』說文:「价,善也。」不知善乃蓋之誤,蓋,俗書作盖,與善形近,故致誤耳。附辯於此。)

〔一七〕奚侗云:『「賣名聲,」淮南俶眞訓作「買名譽。」義亦通。』錢纂箋引吳汝綸曰:『「獨弦哀歌、賣名聲」等字,非周、秦人語。』車柱環云:『賣疑𧶠之誤。𧶠,音鬻,衒也。𧶠,𧸇之隸變。』案記纂淵海四四引賣作買,與淮南子合。嵇康高士傳亦作買。文子上禮篇作『以賈名譽。』賈亦買也。江淹詣建平王上書云:『進不買名聲於天下。』蓋本莊子。

〔一八〕釋文:『墮,許規反。』案『方將,』複語,猶當也,而猶乃也。

〔一九〕成疏:『而,汝也。』案上而字訓汝,下而字猶又也。

〔二○〕釋文:『乏,廢也。』王念孫云:『廣雅釋詁一:「覂,棄也。」乏與覂聲近義同。』(朱駿聲亦謂『乏,叚借爲覂。』)案嵇康、皇甫謐高士傳乏並作妨。

〔二一〕釋文:『李云:「卑陬,愧懼貌。」一云:「顏色不自得也。」章太炎云:『「卑陬」卽「顰蹙,」說文顰從卑聲,故卑得借爲顰。陬卽趣之借,趣、蹙聲義近。』

〔二二〕釋文:『頊頊,許玉反,李云:自失貌。』案說文:『頊,頭頊頊,謹皃。』段注:『此本義也。白虎通(五行篇)又曰:冬,其帝顓頊。顓頇者,寒縮也。』『寒縮』與『自失,』義正相因。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爲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一〕?』曰:『始吾以爲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二〕。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三〕,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託生與民並行〔四〕,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五〕!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六〕。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爲。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七〕;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八〕。天下之非譽,无益損焉〔九〕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一○〕。』反於魯,以吿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渾沌氏之術者也〔一一〕。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一二〕夫明白入素,无爲復朴〔一三〕,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一四〕,汝將固驚邪〔一五〕?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一六〕!』

〔一〕成疏:『竟日崇朝,神氣不復。』案史記扁鵲傳:『終日,扁鵲仰天歎曰。』王念孫雜志云:『終日,猶良久也。呂氏春秋貴卒篇曰:「所爲貴鍭矢者(今本鍭譌作鏃),爲其應聲而至;終日而至,則與無至同。」言良久乃至,則與不至同也。高注:「終一日乃至。」失之。』此文『終日,』亦猶良久也。成疏『竟日崇朝,』失之。

〔二〕郭注:『謂孔子也。』(覆宋本作孔丘。)成疏:『昔來禀學宇內,唯夫子一人:今逢丈人,道德又更深遠。(下略。)』案事文類聚續集九、合璧事類別集二一引『吾以』下並有『夫子』二字,當從之。郭注『謂孔子,』成疏之『夫子,』並就正文『夫子』而言。德充符篇:『吾以夫子爲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應帝王篇:『始吾以夫子之道爲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與此句法並同。(史記魯仲連列傳:『魯仲連曰:始吾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又『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爲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爲天下之士也。』與此句法亦同。)事文類聚引『夫人』作『斯人,』合璧事類引作『此人。』義並同。

〔三〕王引之云:『徒猶乃也。「今徒不然,」言「今乃不然」也。荀子子道篇:「子路謂子貢曰:吾以夫子爲無所不知,夫子徒有所不知。」又曰:「子貢謂子路曰:汝謂夫子爲有所不知乎?夫子徒無所不知。」』

〔四〕案宣穎釋『託生』爲『寄生。』呂氏春秋節喪篇高注引莊子佚文:『生,寄也。』(又見淮南子精神篇、論衡異虛篇。)

〔五〕案汒借爲巟,說文:『巟,水廣也。』段注:『引申爲廣大之偁。』『汒乎,』廣大貌。『淳備,』淳和備足也。

〔六〕郭注:『此乃聖王之道,非夫人道也。』釋文:『心,或作道。』案作道,義不可通,蓋涉郭注『此乃聖王之道』而誤。

〔七〕成疏:『謷,誕慢之容。』朱駿聲云:謷,叚借爲傲。

〔八〕成疏:『儻是無心之貌。』案集韻去聲八引此文,云:『儻,不動意。』

〔九〕案逍遙遊篇謂宋榮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一○〕郭注:『此宋榮子之徒,未足以爲全德。子貢之迷沒於此人,卽若列子之醉心於季咸也。』馬氏故引宣穎曰:『風波,言易爲是非所動。』案人閒世篇:『風波易以動。』

〔一一〕郭注:『以其背今向古,羞爲世事,故知其非眞渾沌也。』成疏:『夫渾沌者,無分別之謂也。』

〔一二〕案『不知』上當有而字,否則下句不當有而字,文乃相耦。淮南子精神篇作『處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不識其外。』文正相耦。二句謂徒知向古,不能順今;徒守素朴,不能應俗也。(略本郭注、成疏。)

〔一三〕案『入素』與『復朴』對文,淮南子『入素』作『太素,』非。今本文子九守篇亦作『太素,』雲笈七籤九一引作『入素。』

〔一四〕案淮南子作『體本抱神,以遊于天地之樊。』,本,亦卽性也。今本文子亦作本,雲笈七籤引作性。

〔一五〕郭注:『此眞渾沌也。故與世同波而不自失,則雖遊於世俗而泯然無迹,豈必使汝驚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固讀爲胡,胡、固皆從古聲,故得通用。「汝將胡驚邪?」言汝與眞渾沌遇則不驚也。郭注正得其意。(下略。)』案將猶尙也。兪讀固爲胡,胡猶何也。『汝將固驚邪?』猶言『汝尙何驚邪?』

〔一六〕郭注:『在彼爲彼,在此爲此,渾沌玄同,孰識之哉!』○以上第一一章。渾沌玄同,不主故常。(說苑反質篇載衞五丈夫負缶灌韮事,與漢陰丈人抱甕灌園事相類。鄧析稱五丈夫爲眞人,眞人則似渾沌氏矣。鄧析乃詭辯之徒,焉知所謂眞人哉!)

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一〕。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爲焉?』曰:『夫大壑之爲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二〕,吾將遊焉。』苑風曰:『夫子无意於橫目之民乎〔三〕?願聞聖治〔四〕。』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五〕,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爲,行言自爲而天下化〔六〕,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七〕。』

〔一〕成疏:『諄,淳也。苑,小風也。諄芒、苑風,皆寓言也。』釋文:『諄芒,李云:「望之諄諄,察之芒芒,故曰諄芒。」一云:「姓名也。」大壑,李云:「大壑,東海也。」苑風,李云:「小貌,謂遊世俗也。」一云:「苑風,人姓名。」』朱駿聲云:『諄,叚借爲惷,李注「望之諄諄,察之芒芒。」苑,叚借夗,李注「風小貌。」按夗轉屈曲意。』案諄借爲惇,爾雅釋詁:『惇,厚也。』說文同。成疏「諄,淳也。」淳亦借爲惇。朱謂諄借爲惷,說文:『惷,一曰厚也。』與惇同義。朱引李注『風小貌。』本無風字。

〔二〕成疏:『夫大海泓宏,深遠難測,百州注之而不溢,尾閭泄之而不乾。』釋文:『「酌焉」一本作「取焉。」』案兩焉字並與之同義,成疏說焉爲之,是也。文選曹子建與吳季重書注引『酌焉』作『取之。』藝文類聚九、御覽六七引酌亦並作取,與一本合。

〔三〕成疏:五行之內,唯民橫目,故謂之橫目之民。

〔四〕釋文:『聞,本或依司馬本作問,下同。』案聞、問古通,逍遙遊篇:『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釋文引崔本聞作問,晏子春秋內篇雜上:『曾子以聞孔子。』孔子家語子貢問篇聞作問,荀子堯問篇:『不聞卽物少至。』楊注謂『聞,或作問。』皆其比。(參看逍遙遊篇校詮。)

〔五〕成疏:『施令設官,取得宜便。』釋文:『施政布敎,各得其宜。』劉師培云:『官卽「大德不官」之官,荀子王制篇:「官施而衣食之。」旨與此同。成疏以「施令設官」爲詮,殆拙詞生訓者歟!』案荀子王制篇:『官施而衣食之。』王先謙集解云:『官者,任也。(義具解蔽篇。)施者,用也。(義具臣道篇。)「官施而衣食之,」猶言「任用而衣食之。」王霸篇云:「論德使能而官施之。」尤其明證。』此文『官施,』亦任用之意。成疏、釋文並未得其義。

〔六〕案所、自互文,所由自也,(此義前人未發,人閒世篇有說。)言猶於也。此謂盡見其情事而行其自爲,行於自爲則天下化也。

〔七〕釋文:『手撓,司馬云:「動也。」一云:「謂指麾四方也。」顧指,本亦作頤,謂舉頤指揮也。』王念孫云:『漢書賈誼傳:「頤指如意。」案人之動頤,不能指麾。頤當爲顧,顧指,謂目顧人而指使之也。顧與頤草書相似,因譌而爲頤。左思吳都賦:「搴旗若顧指,」劉逵注引此傳曰:「顧指如意。」莊子天地篇:「手撓顧指,」釋文:「顧,本亦作頤。」此亦草書之誤。貢禹傳:「目指氣使。」顏注:「動目以使物,出氣以使人。」義與「顧指」相近。』(漢書雜志。)

『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慮〔一〕,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爲安〔二〕;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三〕,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四〕。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五〕。此謂德人之容〔六〕。』

〔一〕案知北遊篇:无思无慮始知道。

〔二〕王念孫云:『爲猶謂也,讓王篇曰:「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爲!」「之爲」猶「之謂」也,呂氏春秋愼人篇作「何窮之謂!」爲,謂一聲之轉。』(經傳釋詞二引。)

〔三〕釋文:『怊音超,字林云:悵也。』宣穎云:『不知所倚。』案怊與惆同,說文:『惆,失意也。』朱駿聲云:『字亦作怊,惆、怊一聲之轉。荀子禮論:「惆然不嗛。」注:「悵然也。」』

〔四〕宣穎云:『不知所歸。』案六書故八引此文,云:『儻,儵忽不可期也。』庚桑楚篇:『行不知所之。』

〔五〕成疏云:『寡欲止分,故財用有餘;不貪滋味,故飮食取足。』錢纂箋引武延緖曰:『從下疑脫一出字,出、足爲韻。』

〔六〕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老子:「孔德之容。」注:「容,狀也。」』

『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一〕,此謂照曠〔二〕。致命盡情〔三〕,天地樂而萬事銷亡〔四〕,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五〕。』

〔一〕王先謙云:『上品神人,乘光照物,不見其形迹。』(略本成疏。)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與讀爲舉。』案在宥篇廣成子云:『吾與日月參光。』與此言『乘光』義近。『與形滅亡,』猶言『其形滅亡,」與猶其也,周禮考工記弓人:『射利侯與弋。』鄭注:『故書與作其。』史記平原君列傳:『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敦煌春秋後語、通鑑漢紀五與並作其,此與、其同義之證。(此義前人未發。)

〔二〕馬氏故引姚鼐曰:『晉人諱昭,皆書作照。』案文選謝靈運富春渚詩注引照作昭。廣雅釋詁四:『曠、昭,明也。』王氏疏證引此文,云:『「照曠」與「昭曠」同。』

〔三〕案致、盡互文,致亦盡也。呂氏春秋上德篇:『此之謂順情。』高注:『情,性也。』『致命盡情,』猶言『盡命盡性,』亦卽盡其性命耳。

〔四〕王氏集解引宣云:『與天地同樂,而物累皆捐。』案謂逍遙於天地之間,而行其所無事也。

〔五〕案『復情』猶返眞、歸根也。淮南子覽冥篇:『大通混冥,解意釋神,漠然莫無魂魄,使萬物各復歸其根。』○以上第一二章。聖、德、神三者之治。

門无鬼與赤張滿𥡴觀於武王之師〔一〕。赤張滿𥡴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二〕。』門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三〕?』

〔一〕釋文:『門无鬼,司馬本作无畏,云:「門姓,无畏字也。」赤張滿,本或作蒲。李云:「門、赤張,氏也。无鬼、滿𥡴,名也。」』案司馬本鬼作畏,疑鬼之形誤。徐无鬼篇之徐无鬼,亦以无鬼爲名。寓言篇:『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由有鬼以遣有鬼之執也。廣韻入聲五引郭注:『赤張,姓也。』滿,本或作蒲,蒲乃滿之形誤。

〔二〕案道藏成疏本離作罹,古字通用,盜跖篇:『故服其殃,離其患也。』漁父篇:『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成疏亦並作罹。

〔三〕成疏:『均,平也。』上而字與下其字爲互文,義並與抑同。

赤張滿𥡴曰:『天下均治之爲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爲〔一〕!有虞氏之藥痬也〔二〕,秃而施髢〔三〕,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脩慈父〔四〕,其色燋然〔五〕,聖人羞之〔六〕。至德之世,不尙賢〔七〕不使能。上如標校,民如野鹿〔八〕端正而不知以爲義,相愛而不知以爲仁,實而不知以爲忠,當而不知以爲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爲賜〔九〕。是故行而無迹,事而無傳〔一○〕。』

〔一〕案『之爲願,』猶言『已如願。』外物篇:『東方作矣,事之何如?』之亦與已同義。而猶又也。

〔二〕郭注:『天下皆患創亂,故求虞氏之藥。』釋文:『瘍,李云:頭創也。』郭氏集釋引王引之曰:『藥,古讀曜,(說見唐韻正。)聲與療相近。方言:「愮、療,治也。江、湘郊會謂醫治之曰愮,或曰療。」注:「愮,音曜。」與藥古字通,故申鑒俗嫌篇云:「藥者,療也。」襄三十一年左傳:「不如吾聞而藥之也。」家語正論篇同。王肅注:「藥,療也。」詩大雅板篇:「不可救藥。」韓詩外傳藥作療。藥、療字古同義通用。」』

〔三〕釋文:『髢,大細反,司馬云:髲也。』案說文:『髲,益髮也。』(據段注本。)

〔四〕宣解本脩作修,云:『進也。』孫詒讓云:『修與羞古通,儀禮鄕飮酒禮:「乃羞無算爵。」禮記鄕飮酒義作「脩爵無數。」是其例也。爾雅釋詁:「羞,進也。」』

〔五〕案淮南子氾論篇:『淸之則燋而不調(舊誤謳)。』高注:『燋,悴也。』此文燋亦悴也,本字作䩌,說文:『䩌,面焦枯小也。』

〔六〕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作『聖人所羞也。』

〔七〕案老子三章:『不尙賢,使民不爭。』(帛書甲、乙本老子尙並作上,古字通用。)

〔八〕釋文:『校,一本作枝。』案說文:『標,木杪末也。』趙諫議本、道藏各本、覆宋本、世德堂本校皆作枝,集韻上聲六、去聲八引並同。校乃枝之形誤。文中子立命篇:『上如標枝,下如野鹿。何哉?蓋上無爲而下自足故也。』卽本莊子,字亦作枝。

〔九〕釋文:『蠢,動也。』案『蠢動,』複語,蠢亦動也。說文:『蠢,蟲動也。』段注:『引申爲凡動之偁。』

〔一○〕案老子二十七章:『善行者無轍迹。』(帛書乙本老子轍作達。)下而字與遂同義。田子方篇:『吾以爲得失之非我也,而无憂而已矣。』上而字亦與遂同義。(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五五,而條有說。)○以上第一三章。至德之世,無須更治。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一〕,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二〕。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三〕?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四〕;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衆也〔五〕,是終始本末不相坐〔六〕。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七〕,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爲徒,通是非,而不自謂衆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八〕。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九〕,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一○〕。而今也以天下惑〔一一〕,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一二〕。不亦悲乎!

〔一〕案漁父篇:『希意導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

〔二〕釋文:『道音導,下同。』王念孫云:『史記越世家:「吳已殺子胥,導諛者衆。」「導諛」卽「諂諛」也。或作「道諛,」莊子天地篇「道諛之人」是也。又曰:「謂己道人,」「謂己諛人。」「道人」卽「諂人」也。漁父篇曰:「希意道言謂之諂。」是道與諂同義。故荀子不苟篇「非諂諛也,」「賈子先醒篇」君好諂諛而惡至言,』韓詩外傳竝作「道諛。」諂與導聲之轉。』(史記雜志。)案趙諫議本、道藏各本、覆宋本道皆作導,說文繫傳三五引同,古字通用,漁父篇:『希意導言謂之諂。』王氏所據本作道,釋文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道藏羅勉道循本本皆作道。

〔三〕馬氏故引吳汝綸曰:『故、固同字。』案宣解本、王氏集解本故並作固。

〔四〕王念孫云:『爾雅:「浡,作也。」郭注:「浡然,興作貌。」字或作悖;又作勃。莊十一年左傳:「其興也悖焉。」莊子天地篇:「則勃然作色。」皆興作之貌。』

〔五〕王氏集解引宣云:『廣合譬喩使人易曉,修飾辭令使人動聽,所謂招人附己也。』

〔六〕郭注:『恆不見罪坐也。』成疏:『不相罪坐也。』馬其昶云:『左氏傳:「楚人坐其北門。」注:「坐猶守也。」譏諛君親而不譏諛衆,是前後異操。』錢纂箋引嚴復曰:猶今人言矛盾。』案郭釋坐爲『罪坐』字,成疏本之,義頗牽強。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坐上有罪字,疑據注、疏所加,或涉注、疏而衍。馬、嚴說,於義近之。

〔七〕案孟子盡心篇:閹然媚於世。

〔八〕釋文:『司馬云:靈,曉也。』

〔九〕成疏:『適,往也。致,至也。』案致與下文至爲互文。成疏是。

〔一○〕案意林引勝作多。

〔一一〕案以猶則也。

〔一二〕釋文:『祈嚮,司馬云:祈,求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祈字無義,司馬云:「祈,求也。」則但云:「予雖祈嚮,」足矣。祈疑所字之誤,言天下皆惑,予雖有所嚮往,不可得也。祈、所字形相似,故誤耳。』(節引。)章太炎云:『詩大雅傳:「祈,報也。」釋詁:「祈,吿也。」釋言:「祈,叫也。」嚮,卽今鄕導字,凡鄕導主呼路徑以報吿人,故謂之祈鄕。左氏昭十二年傳有「祈招,」「祈招」者,吿詔也。是因穆王欲周行天下,故諷諫者先舉鄕導爲言。「祈招」與「祈鄕,」一也。(下略。)』奚侗云:『章說甚塙。有當作爲,言今也天下皆惑,予一人雖爲之祈嚮,不可得也。一人之不惑,不足以勝天下之惑,終於勞而不至而已。故下有「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之語。(中略。)大宗師篇:「莫然有閒。」釋文:「『有閒』本亦作『爲閒。』」讓王篇:「今某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爲!」呂覽愼人篇爲作有,皆有、爲相通之證。』

大聲不入於里耳〔一〕,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二〕。是故高言不止於衆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三〕。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四〕!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五〕。不推,誰其比憂〔六〕!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七〕,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八〕

〔一〕釋文:『大聲,司馬云·謂咸池、六英之樂也。』案大聲,謂雅樂。記纂淵海七八引里作俚,俚與里通,廣弘明集四釋彥琮通極論:『吾聞大音不入於俚耳。」王安石寄題郢州白雪樓詩:『俚耳至今徒擾擾。」並本此文,亦作俚。

〔二〕釋文:『皇荂、本又作華,司馬本作里華。李云:折揚、皇華,皆古歌曲也。嗑,笑聲也。』案司馬本皇荂作里華,里蓋皇之形誤,或涉上文『里耳』而誤。道藏各本、覆宋本荂皆作華,荂、華音義同。記纂淵海六○、埤雅一三引此亦並作華。王安石寄題郢州白雪樓詩:『折揚、黄華笑者多。』張耒哀伯牙賦:『折揚、黄華,巷歌里曲。』卽用此文,並作黄華。黄與皇通,天運篇:『北門成問於黄帝曰。』御覽七九引黄作皇。至樂篇:『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黄帝之道。』釋文本黄作皇,並其比。

〔三〕郭注:『各自信據,故不知所之。』成疏:『踵,足也。』釋文:『「以二缶鍾,」缶應作垂,鍾應作踵,言垂腳空中,必不得有之適也。司馬本作「二垂鍾,」云:鍾,注意也。』馬氏故云:『吳汝綸曰:「垂,一作缶。郭注云:『各有信據,故不知所之。』據此,則司馬本作『二垂』者是也。」其昶案說文:「垂,遠邊也。」「二垂者,歧路也。」王仲宣詩所謂「路垂」者也。小爾雅云:「鍾,叢也。」』劉師培云:『如司馬說,蓋以邊釋垂,逍遙遊篇:「其翼若垂天之雲。」釋文引崔注云:「垂猶邊也,其大如天一面雲也。」然則「二垂」猶「二方」矣。「二垂鍾惑,」謂傾意兩方,故曰「所適不得。」郭云:「各自信據,」似與司馬說同。釋文、成疏均讀鍾爲踵,喪其旨矣。』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缶鍾』並作『垂踵,』覆宋本同,惟垂作𡸁,俗垂字。缶蓋𡸁之形誤。司馬本作『垂鍾,』踵、鍾古通,釋名釋形體:『踵,鍾也。鍾,聚也,體之所鍾聚也。』卽其證。成疏『踵,足也。』是成本鍾原作踵,非讀鍾爲踵,如劉說。惟不當釋踵爲足耳。『二垂鍾(或踵)惑,』謂『二方聚惑,』正郭注所謂『各自信據』也。

〔四〕案庸猶何也。

〔五〕王氏集解引宣云:不必推究。

〔六〕成疏:『比,與也。』宣云:『數語自寬也。』

〔七〕釋文:『厲音賴。』王氏集解引宣云:『厲,癩也。』案厲借爲癘,說文:『癘,惡疾也。』俗作癩。之,語助。『夜半生其子,』其,亦語助。白帖七、御覽三八二引此並作『厲人,夜半生子,其父取火視之。』(並有注云:厲人,醜人也。)或今本其字錯在子字上,又脫父字與?陶淵明命子詩:『厲夜生子,遽而求火。』本莊子。

〔八〕王氏集解引宣云:『醜人惟恐子之相似,今知天下之惑,而我乃欲強所不可得,而又成一惑,獨不懼其相似邪?』案『汲汲』與遽相應,汲借爲彶,廣雅釋訓:『彶彶,勮也。』王氏疏證:『衆經音義卷五、卷十三竝云:「廣雅:彶彶,遽也。」字從彳,今皆從水作汲。勮與遽通。』○以上第一四章。天下大惑,不可強解。

百年之木,破爲犧樽,靑黃而文之〔一〕;其斷在溝中〔二〕。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閒矣〔三〕。其於失性,一也。跖與曾、史,行義有閒矣〔四〕,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五〕;四曰五味濁口〔六〕,使口厲爽〔七〕;五曰趣舍滑心〔八〕,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爲得〔九〕,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爲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爲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一○〕,皮弁鷸冠搢笏紳脩以約其外〔一一〕,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纆繳〔一二〕,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爲得〔一三〕,則是罪人交臂歷指〔一四〕,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爲得矣〔一五〕

〔一〕成疏:『犧,刻作犧牛之形以爲祭器,名曰犧樽也。』王念孫云:『明堂位鄭注云:「犧尊,以沙羽爲畫飾。」正義引鄭志云:「犧讀如沙,刻畫鳳皇之象於尊,其羽形婆娑然。」魯頌閟宮篇毛傳云:「犧尊,有沙飾也。正義云:「鄭司農云:『犧尊,飾以翡翠。』此傳云:『犧尊,有沙羽飾,』與司農『飾以翡翠』意同。阮諶禮圖云:『犧尊飾以牛,於尊腹之上畫爲牛之形。』」案莊子天地篇云:「百年之木,破爲犧尊,靑黄而文之。」淮南子俶眞訓云:「百圍之木,斬而爲犧尊,鏤之以剞𠜾,雜之以靑黄,華藻鎛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高誘注云:「犧尊,猶疏鏤之尊。」犧,古讀若娑,娑與疏聲相近。然則犧尊者,刻而畫之爲衆物之形,在六尊之中最爲華美,故古人言文飾之盛者,獨舉犧尊也。毛傳云:「犧尊,有沙飾者。」鄭司農云「飾以翡翠,」後鄭云:「刻畫鳳皇之象於尊,其羽形婆娑然。」說雖不同,而同是彫文刻鏤之義,則亦不甚相遠也。至阮諶謂犧尊以牛爲飾,祇因犧字從牛,望文生義而創爲此說。』(節引,詳廣雅釋器疏證。)案犧樽(正作尊),謂彫文刻鏤之尊,馬蹄篇:『純樸不殘,孰爲犧樽。』與此同例。成疏謂『刻作犧牛之形。』亦望文生訓,與阮諶同也。

〔二〕成疏:『其一斷棄之溝瀆,不被收用。』案御覽七六一引其下有一字,文意較明,成疏亦有一字。淮南子俶眞篇作『其壹斷在溝中。』(今本壹字錯在下句比字上,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有說。)壹與一同。

〔三〕案淮南子惡作醜,義同。

〔四〕成疏:『桀、跖之縱凶殘,曾、史之行仁義,雖復善惡之迹有別,而喪眞之處實同。』劉師培云:『跖上挩桀字,成疏云:「桀、跖之縱凶殘,」是成疏故本作「桀、跖」也。在宥篇云:「上有桀、跖,下有曾、史。」又曰:「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跖嚆矢也。」僉以「曾、史,」「桀、跖」並詞,本篇之文,當亦然也。』案劉說是,御覽七六一引此,跖上正有桀字。

〔五〕成疏:『五臭,謂羶、薰、香、鯹、腐。惾,塞也。』釋文:『困,本或作悃。惾,子公反。郭音俊,又素奉反。李云:困惾,猶刻賊不通也。』吳承仕云:『子公、素奉二反,讀從㚇聲。郭音俊,則讀從夋聲。承仕按,字宜從夋,蓋「困悛」同屬諄部,疊韵成文,以形頌塞礙不通之意。釋文:『困,本或作悃,悃愊、悛止,正與窒塞義會,則郭音俊是也。又按類篇、集韻,惾字並有「先奏」一切,東、矦得對轉,先奏、素奉二反雖皆可通,然以篇、韻證之,知北宋本釋文作「素奏反,」不作「素奉反。」』奚侗云:『顙當作頞,說文:「頞,鼻莖也。」顙與頟同訓,頟或書作額,頞譌爲額,遂譌爲顙矣。』

〔六〕釋文:『濁,本又作噣,音同。』案趙諫議本濁作噣,湛然輔行記一七引同,濁、噣正、假字。爾雅釋天:『濁謂之畢。』釋文本濁作噣,卽二字通用之證。

〔七〕王念孫云:『大雅思齊箋曰:「厲,病也。」逸周書諡法篇曰:「爽,傷也。」(廣雅同。)爽字古讀若霜。老子:「五味令人口爽。」』(淮南子精神篇雜志。)案淮南子精神篇『厲爽』作『爽傷,』文子九守篇託爲老子語,作『生創,』王氏雜志謂並是後人所改。雲笈七籤九一據文子引老君語,作『厲爽,』與莊子此文合,疑改從莊子。呂氏春秋本生篇高注據文子引老子語,作『爽傷,』則與淮南子合,疑存淮南子之舊。王氏云:『爽卽是傷,若云:「使口爽傷,」則是「口傷傷」矣。』然古人自多複語,作『爽傷』未必卽後人所改也。

〔八〕成疏:『趣,取也。』釋文:『滑音骨。』案輔行記一七引趣作取。

〔九〕案離跂,自異於衆之意,在宥篇有說。

〔一○〕成疏:『聲色諸塵,柴塞其內。』劉師培云:『「以柴其內,」下文「內支盈於柴柵,」柴與棧通,謂積木圍護四周也。故「柴柵」並文。「柴內」者,閑衞其內也。公羊哀四年:「柴其下,」淮南道應訓:「柴箕子之門。」柴訓並同。特彼爲實蹟,此爲擬象耳。成疏以柴塞內府爲解,誼似未昭。又外物篇云:「柴生於守。」閑內爲柴,猶云樊也。郭注詁塞,與成同失。』奚侗云:『柴當作㧘,說文:「㧘,積也。」引申有塞義。詩車攻:「助我舉柴。」毛傳:「柴,積也。」卽叚柴爲㧘。外物篇:「柴生乎守,」郭注:「柴,塞也。」釋文:「柴,積也。」柴亦㧘字。』案奚說申成、郭義。外物篇『柴生乎守,』朱駿聲已謂柴叚借爲㧘。

〔一一〕成疏:『皮弁者,以皮爲冠也。鷸者,鳥名也。取其翠羽飾冠。搢,揷也。笏猶珪。紳,大帶也。脩,長裙也。此皆以飾朝服也。』釋文:『鷸,徐音述,本又作鶐,音同。』王引之云:『說文:「鷸,知天將雨鳥也。禮記曰:知天文者冠鷸。」莊子天地篇:「皮弁鷸冠搢笏紳脩,」釋文:「鷸,尹必反。徐音述。」玉篇及爾雅釋文、漢書五行志注,鷸字並聿、述二音。匡謬正俗曰:「案鷸,水鳥,天將雨卽鳴。古人以其知天時,乃爲冠象此鳥之形,使掌天文者冠之。鷸字音聿,亦有術音,故禮之衣服圖及蔡邕獨斷謂爲術氏冠,亦因鷸音轉爲術耳。」莊子釋文曰:「鷸,又作鶐。」續漢書輿服志引記曰:「知天者冠述。」說苑脩文篇作「冠鉥。」蓋鷸字本有述音,故其字或作鷸,或作述,或作鉥。』(淮南子道應篇雜志。)

〔一二〕成疏:『支,塞也。盈,滿也。柵,籠也。纆繳,繩也。』釋文:『柵音策。重,直龍反。』

〔一三〕釋文:『睆睆,環版反。李云:「窮視貌。」一云:「眠目貌。」』案卷子本玉篇糸部引『睆睆』作『綄綄,』疑涉下『纆繳』字偏旁而誤。睆,或睅字,說文:『睅,大目也。』繫傳補睆篆,云:『睅,或從完。』衆經音義一九引蒼頡篇云:『睆(本誤睨),遐綰反,目出貌也。』則睆與睍同,說文:『睍,目出皃也。』(據段注本。)

〔一四〕釋文:『司馬云:交臂,反縛也。歷指,猶歷樓貌。』洪頤煊云:『說文:「櫪㯕,柙指也。」「歷指」卽「柙指,」刑具。詳見一切經音義。』奚侗云:『歷借作櫪,說文:「櫪㯕,柙指也。」段玉裁曰:『柙指,如今之「拶指,」通俗文曰:「考〔囚〕具謂之櫪㯕。」尉繚子曰:「束人之指而訊囚之情。」案胠篋篇:攦工倕之指,』攦與歷通,亦櫪之借字。司馬釋『歷指』爲『歷樓貌,』非。彼文孫詒讓有說。)

〔一五〕案而猶與也,知北遊篇:『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而亦猶與也。說文:『檻,櫳也。』段注:『許云:「檻,櫳也。」者,謂罪人及虎豹所居。』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白帖二九、事文類聚別集七七引此文『而虎豹在於囊檻,』並作『虎豹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或聯想及司馬遷之文而誤引與?蓋由白帖引之,事文類聚遂雷同鈔襲耳。

○以上第一五章。美惡兩忘,以全眞性。

(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脫稿。)

天道第十三

釋文:『以義名篇。』錢穆纂箋引王夫之曰:『此篇之說,有與莊子之旨逈不相侔者。特因老子守靜之言而演之,亦未盡合於老子。蓋秦、漢間學黄、老之術以干人主者之所作也。』案此篇論帝王之道,在虛靜無爲,與呂氏春秋之文頗相似。

天道運而无所積,故萬物成〔一〕;帝道運而无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无所積,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二〕,其自爲也,昧然无不靜者矣〔三〕。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无足以鐃心者,故靜也〔四〕。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五〕。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无爲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六〕。故帝王聖人休焉〔七〕。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八〕。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九〕。靜則无爲,无爲也則任事者責矣〔一○〕。无爲則兪兪〔一一〕,兪兪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寞无爲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鄕,堯之爲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爲臣也〔一二〕。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一三〕。以此退居而閒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爲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无爲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爭美〔一四〕。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一五〕。所以均調天下〔一六〕,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一〕成疏:積,滯也。

〔二〕釋文:『六通,謂六氣,陰、陽、風、雨、晦、明。四辟,謂四方開也。』兪樾云:『上文天道、帝道、聖道並列,此云「明於天,」承天道而言;「通於聖,」承聖道而言;「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承帝道而言。曰六、曰四,極言其無所不通,無所不辟也。天下篇:「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是其義也。釋文乃以六氣、四方說之,則非言帝王之德矣。』

〔三〕馬氏故引宣穎曰:『首從運處說靜,莊子之學,非寂滅者比。』錢纂箋引陸長庚曰:『昧者,混冥之義。老子云:明道若昧。』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自下有然字,疑涉下『昧然』而衍。

〔四〕成疏:『參變同塵,而無喧撓。王念孫云:『廣雅釋詁:「撓,亂也。」莊子云:「萬物無足以鐃心者。」鐃與撓通。』案朱駿聲亦謂『鐃,叚借爲撓。』與成疏作撓合。御覽七六引此鐃亦作撓,並引注云:『撓,亂也。』(今本闕。)

〔五〕奚侗云:『以文例求之,準下疑挩繩字,「明燭鬚眉,平中準繩,」耦語也。且有「大匠取法」之文,亦應「準繩」竝舉。』案白帖二引靜作淨,下同,古字通用,記纂淵海一引此亦作淨。事類賦七地部注引鬚作須,須、鬚正、俗字。德充符篇成疏引法作則,義同。

〔六〕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淡作澹,漠作寞。刻意篇淡作惔,文選嵇叔夜琴賦注引同,澹、惔並借爲憺,說文:『憺,安也。』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漠亦並作寞,(宣解本亦作寞。)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翻譯名義集五、御覽七六、記纂淵海四五引皆同,古字通用。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至下有也字,(宣解本補也字。)文選琴賦注、雜體詩注、賈誼鵩鳥賦注、御覽引皆同。刻意篇至作質,質下亦有也字。王念孫云:『至卽實字,雜記:「使某實。」鄭注曰:「實當爲至。」漢書東方朔傳:「非至數也。」師古曰:「至,實也。」是至與實聲相近,而義亦相通。至字古讀若質,故聲與實相近。刻意篇:「道德之質。」』(戰國策齊策雜志。)

〔七〕錢纂箋引陸長庚曰:『休,止也。如大學「止於至善」之止。』

〔八〕郭注:『倫,理也。』奚侗云:『闕誤,江南古藏本倫作備,於義爲長。然以文例求之,者疑則字之誤。』案韓非子主道篇:『虛則知實之情。』楊愼莊子闕誤(轉錄陳碧虛南華眞經闕誤)者作則,者與上文則互用,者猶則也。下文『動則得矣。』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則作者,盜跖篇:『臥則居居,起則于于。』論衡自然篇及齊世篇則並作者,皆者、則同義之證。江南古藏本倫作備,備與下文得、責爲韻,義亦較長,倫疑備之形誤。

〔九〕宣穎云:『靜爲動根,由靜而動,自無不宜。』案韓非子主道篇:『靜則知動者正。』者猶之也。

〔一○〕郭注:『夫无爲也,則羣才萬品各任其事,而自當其責矣。』案羣書治要引愼子民雜篇:『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

〔一一〕郭注:『兪兪然,從容自得之貌。』釋文:『兪兪,廣雅云:「喜也。」又音喩。』案廣雅釋訓:『喩喩,喜也。』王氏疏證:『莊子釋文引廣雅「兪兪,喜也。」張衡東京賦「其樂愉愉。」竝字異而義同。』

〔一二〕錢纂箋引王夫之曰:『旣以有爲爲臣道,此處自相刺謬。』案此似謂舜雖居於有爲之臣位,亦明無爲之道也。

〔一三〕郭注:『有其道爲天下所歸,而無其爵者,所謂素王自貴也。』成疏:『老君、尼父是也。』王先謙云:『姚(鼐)云:素王、十二經,是漢人語。』案十二經,詳下文。所謂『玄聖素王、十二經,是漢人語。』何不以爲漢人亦有所本,出於戰國晚期邪?鶡冠子王鈇篇:「比素皇內帝之法。』素皇猶素王也。

〔一四〕案老子三十二章:『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帛書甲、乙本老子雖並作唯,雖諧唯聲,古字通用。)

〔一五〕郭注:『天地以无爲爲德,故明其宗本,則與天地无逆也。』案知北遊篇:『至人无爲,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

〔一六〕案『均調,』複語,均亦調也。詩小雅皇皇者華:『六轡旣均。』傳:『均,調也。』

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䪠萬物而不爲戾〔一〕,澤及萬世而不爲仁,長於上古而不爲壽,覆載天地、刻雕衆形而不爲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二〕。」故知天樂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責〔三〕。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四〕,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五〕,其魂不疲〔六〕,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七〕。』

〔一〕成疏:『䪠,碎也。戾,暴也。』錢纂箋:『劉咸炘曰:「大宗師作許田語,而此直引作莊子,顯是後人語。」陶光曰:「此襲大宗師『䪠萬物而不爲義。』改義爲戾,與下文仁、壽、巧之義相扞格。』案大宗師篇莊子假託爲許由語,故此直引作莊子語耳。成疏釋䪠爲碎,本大宗師篇司馬彪注。廣雅釋詁一:『碎,壞也。』『䪠萬物,』謂毁壞萬物。戾與下文仁對言,賈子道術篇:『心兼愛人謂之仁,反仁爲戾。』大宗師篇義與仁對言,義借爲俄,廣雅釋詁二:『乖,俄,衺也。』王氏疏證:『說文:「乖,戾也。」戾亦衺也。』是此文戾、仁對言,猶彼文義、仁對言,(彼文校詮有說。)作義、作戾,與下文之義皆非扞格矣。

〔二〕王先謙云:『四語又見刻意篇。』案淮南子精神篇:『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則與陰俱閉,動則與陽俱開。』卽本莊子。王氏雜志云:『「與陰俱閉,與陽俱開,」本作「與陰合德,與陽同波。」波與化隔句爲韻。』(僞子華子北宮意問篇:『靜與陰同閉,動與陽同開。』蓋直本於淮南子也。)

〔三〕王先謙云:四語亦見刻意篇。怨,彼文作災。

〔四〕案也猶如也。下文『發也機,』也與如亦同義。

〔五〕釋文:『祟,李云:禍也。』

〔六〕王先謙云:『語亦見刻意篇。』案刻意篇疲作罷,疲、罷正、假字。

〔七〕案廣雅釋詁一:『畜,養也。』

○以上第一章。虛靜無爲,以畜養天下。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爲宗,以道德爲主,以无爲爲常〔一〕。无爲也,則用天下而有餘;有爲也,則爲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无爲也。上无爲也,下亦无爲也,是下與上同德〔二〕。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爲也,上亦有爲也,是上與下同道〔三〕。上與下同道則不主〔四〕。上必无爲而用天下,下必有爲爲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五〕。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六〕;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七〕;能雖窮海內,不自爲也〔八〕。天不產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帝王无爲而天下功〔九〕。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一○〕。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羣之道也〔一一〕

〔一〕成疏:本於天地,故覆載無心;主於道德,故生而不有;雖復千變萬化,而常自無爲。(節引。)

〔二〕案治要引德下有也字。

〔三〕案治要引道下有也字。

〔四〕案管子明法篇:君臣共道則亂。

〔五〕案在宥篇:『无爲而尊者,天道也;有爲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愼子民雜篇:『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

〔六〕釋文:『知音智。』宣穎云:『落與絡同,謂包絡。』劉師培云:『落與絡同,蓋以包該爲誼。本書洛、落二字,並與絡同。秋水篇:「落馬首。」猶云「絡馬頭」也。成疏本作絡。胠篋篇「羅落」並文,厥誼尤顯。又大宗師篇:「洛誦之孫。」釋文引李注云:「苞洛無所不通。」馬蹄篇:「刻之雒之。」釋文引司馬注云:「謂羈雒其頭也。」統觀衆文,知洛、雒、落、絡,義無溝別。淮南脩務訓:「達落天地,」亦此恉也。』奚侗云:『落借作絡,御覽四六四引作絡。』案書鈔七、御覽四六四引知並作智。書鈔引落作洛(陳、兪本並改作落),落、洛二字,並與絡同,劉說是。淮南子脩務篇:『達略天地。』文子精誠篇略作絡,略亦借爲絡,劉氏誤引略作落。又淮南子俶眞篇:『智終天地。』王念孫云:『終、周二字,可以互訓。』王引之云:『「智終天地,」謂智周天地也。繫辭傳曰:「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文子九守篇守眞終作統,義同,與莊子此文作落或絡義亦相同。御覽四六四引終作絡,(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有說。)雖與莊子此文作絡之本合,疑不知終與絡同義而改之也。

〔七〕成疏:『宏辯如流,彫飾萬物。』章太炎云:『彫借爲周,易曰:「知周乎萬物。」魏徵羣書治要序曰:「雖辯周萬物,愈失司契之原。」是唐人尙知彫卽周字。』奚侗云:『章說是也,天下篇:「徧爲萬物說。」卽此義。』案彫借爲周,與上文落字,下文窮字,義並相符。成疏釋爲彫飾字,則不類矣。文心雕龍情采篇:『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彫、雕正、假字。)亦未明莊子之旨。晉傅玄鼓吹曲二十二首之二十一:『智理周萬物。』亦用周字,本於繫辭。齊物論篇:『大辯不言。』卽辯周萬物不自說之旨。

〔八〕案記纂淵海六七引窮作蓋。

〔九〕郭注:『功自彼成。』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案如郭解,則功下須加成字,而其義始明。不知功卽成也,言無爲而天下成也。(中庸曰:無爲而成。)爾雅曰:「功,成也。」大戴禮盛德篇曰:「能成德法者爲有功。」周官稾人:「乃入功於司弓矢及繕人。」鄭注:「功,成也。」管子五輔篇曰:「大夫任官辯事,官長任事守職,士脩身功材。」功材,謂成材也。荀子富國篇曰:「百姓之力,待之而後功。」謂待之而後成也。「萬物化,萬物育,天下功,」相對爲文,是功爲成也。』案覆宋本功下有成字,治要引同。郭注『功自彼成。』正爲『功成』作釋。王氏謂『如郭解,則功下須加成字,而其義始明。』不知郭本蓋原有成字也。『萬物化,萬物育,』固相對爲文。『天下功成,」單舉,則不必相對。

〔一○〕成疏:『老經云:『域中四大,王居其一焉。』案老子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

〔一一〕案此謂順天地之自然,應萬物之變化,盡人羣之用也。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詳在於臣〔一〕。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也〔二〕;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敎之末也〔三〕;禮法度數,刑名比詳,治之末也〔四〕;鐘鼓之音,羽旄之容,樂之末也〔五〕;哭泣衰絰隆殺之服,哀之末也〔六〕。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七〕。末學者,古人有之〔八〕,而非所以先也〔九〕。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一○〕,故聖人取𧰼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四時之序也〔一一〕。萬物化作,萌區有狀〔一二〕;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一三〕。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後之序,而況人道乎〔一四〕!宗廟尙親,朝廷尙尊,鄕黨尙齒,行事尙賢,大道之序也〔一五〕。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一六〕

〔一〕案治要引申子大體篇亦云:君設其本,臣操其末。君治其要,臣行其詳。君操其柄,臣事其常。

〔二〕成疏:五兵者,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也。運,動也。

〔三〕成疏:辟,法也。五刑者,一劓,二墨,三刖,四宮,五大辟。

〔四〕成疏:『數者,計算。度,丈尺。』釋文:『比詳,比校詳審。』奚侗云:『下文婁見「形名,」字皆作形。此文刑則形之誤也。韓子主道篇:「有言者自爲名,有事者自爲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卽此「形名」之義。』案治要引『度數』作『數度,』與下文一律。成疏先釋數,度釋度。是成本本作『數度,』今本誤倒。道藏成疏本、羅勉道循本本、覆宋本刑並作形,古字通用。下文『形名』字,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皆作刑,漢書元帝紀師古注引劉向別錄云:『刑名者,以名責實,尊君卑臣,崇上抑下。』

〔五〕案南宋蜀本鐘作鍾,古多假鍾爲鐘。羽旄,謂鳥羽獸毛,成疏有說。

〔六〕成疏:『隆殺者,言禮有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等,哭泣衣裳,各有差降。』釋文:『衰音崔。殺,所界反。』案文選任彥昇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注引衰作縗,縗、衰正、假字。成疏釋隆爲降,治要引隆作降,降、隆正、假字。

〔七〕郭注:『夫精神心術者,五末之本也。』錢纂箋引王雱曰:『荀卿譏「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觀此,周豈不知於人者。」案運、動互文,運亦動也。

〔八〕成疏:『古之人,謂中古人也。』案成疏本古下有之字,治要、文選潘安仁馬汧督誄注引古下並有之字。下文『禮法數度,刑名比詳,古人有之。』治要引古下亦有之字。推此,則下文『形名者,古人有之。』原亦當作『古之人有之。』文乃一律。

〔九〕郭注:所以先者,本也。

〔一○〕案山木篇亦有此語。

〔一一〕案鶡冠子天權篇:『四時生長收藏,而不失序者。』陸注引此文爲證。

〔一二〕馬氏故引顧炎武曰:『「萌區,」卽樂記之「區萌。」月令:「句者畢出,芒者盡達。」古人讀句若拘,萌卽芒也。』(案洪頤煊讀書叢錄一四引此文『萌區』作『葫區,』未知何據,葫當是萌之誤也。)

〔一三〕宣穎云:『殺,等殺。』案廣雅釋詁一:『流,行也。』

〔一四〕裴學海云:『上而字訓尙。』(古書虛字集釋七。)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神下有矣字,當從之。田子方篇:『死生亦大矣,而无變於己,況爵祿乎!』與此文例同。治要引神下有也字,也猶矣也。讓王篇:『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亦與此文例同。『而无變於己,』『而不以害其生,』兩而字亦並與尙(或猶)同義。

〔一五〕錢纂箋云:『馬其昶曰:「莊子論治道,乃精實如此。文中子云:「虛玄長而晉室亂,非老、莊之罪也。」穆按,此皆晚世儒生語耳,豈誠莊生之言哉!』案覆宋本廟作庿,俗字也。此數語蓋學莊之徒,濡染儒家之說耳。

〔一六〕奚侗云:『「安取道」句,文義不完。闕誤,文如海本「安取道」下有哉字,當據補。』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一〕;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二〕;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三〕;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四〕;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五〕;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仁賢不肖襲情〔六〕,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七〕。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脩身,知謀不用,必歸其天〔八〕,此之謂太平〔九〕,治之至也。故書曰:『有形有名〔一○〕。』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形名可言也〔一一〕。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一二〕,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一三〕。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一四〕。禮法數度,刑名比詳,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一五〕

〔一〕郭注:『天者,自然也。』成疏:『自然是道德之本。』案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一引莊子佚文:『天卽自然。』天地篇:『德兼於道,道兼於天。』

〔二〕王氏集解引宣云:『仁義是道德之緖。』案淮南子俶眞篇:『仁義立而道德廢矣。』本經篇:『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之不足行也。』

〔三〕馬氏故引王安石曰:『仁有先後,義有上下,謂之分;先不擅後,下不侵上,謂之守。形者,物此者也;名者,命此者也。』案『分守,』蓋謂親疏之分,尊卑之守。

〔四〕馬氏故引王念孫曰:『淮南云:「因循而任下。」韓子云:「因而任之。」』錢纂箋引張四維曰:『在宥:賤而不可不任者物,卑而不可不因者民。』

〔五〕郭注:『物各自任,則罪責除也。』兪樾云:『郭注未得其義。下文云:「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然則此時尙未有是非,未有賞罰,又何罪責之有乎!今按省之言省察也,原與省同義,晏子春秋問下篇:「春省耕而補不足者謂之遊。」管子戒篇作「春出原農事之不本者謂之遊。」是原、省同義也。蓋旣因物而任之,又從而原省之,於是其是非可得,而賞罰可加矣。』案原與謜通,廣雅釋詁一:『謜,度也。』『原省,』謂原度省察也。鶡冠子道端篇有類因任、原省之論,陸注有說。

〔六〕王先謙云:『襲,因。情,實也。各因其實。』錢纂箋引武延緖曰:『仁字疑涉上位字譌衍。』案道藏成疏本闕仁字。

〔七〕宣穎云:分能任事,循名責實。

〔八〕案應帝王篇:『无爲謀府,无爲知主。』(淮南子詮言篇无並作不,義同。)其猶於也。

〔九〕釋文本太作大,音泰。郭氏集釋本從之。

〔一○〕成疏:『書者,道家之書。』案名家、法家之書,亦言形名。

〔一一〕郭注:自『先明天』以下,至『形名』而五,至「賞罰」而九,此自然先後之序也。

〔一二〕釋文:『迕音悟。司馬云:橫也。』成疏:『迕,逆也。』

〔一三〕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道下有『者也』二字。

〔一四〕章太炎云:『一曲者,一蓺也。天下篇亦云「一曲之士也。「蓋曲者,考工記所謂「審曲面勢。」禮記所謂「曲蓺。」凡工必以榘爲度,榘形曲而可以爲方。方本作匚,籀文作𠥓,卽𠥓字而立植之。曲引伸爲蓺,記言「曲蓺。」方引伸爲技,漢官有「尙方,」藝文志有「方技略。」世人誤解一曲爲一隅,故具論之。』案淮南子俶眞篇:『喩於一曲,而不通於萬方之際。』『一曲』與『萬方』對言,然則一曲自有一隅之義。淮南子繆稱篇:『察一曲者,不可與言化。』許注:『一曲,一事也。』與章釋爲『一蓺』義近。

〔一五〕郭注:『寄此事於羣才,斯乃畜下也。』○以上第二章。無爲之治,須明本末。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一〕?』堯曰:『吾不敖无吿,不廢窮民〔二〕,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三〕。此吾所以用心已〔四〕。』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五〕,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六〕。』堯曰:『膠膠擾擾乎〔七〕!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八〕。』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九〕,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爲哉?天地而已矣〔一○〕

〔一〕成疏:天王,猶天子也。

〔二〕郭注:『无吿者,所謂頑民也。』成疏:『敖,侮慢也。敖,亦有作敎字者,今不用也。』宣穎云:『敖同傲。』案敖乃傲之借字,(徐无鬼篇:『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敖亦借字。)敖,本亦作敎,蓋形誤。書僞大禹謨:『不虐無吿,不廢困窮。』虐與敖義近。无吿,當指孤、獨、鰥、寡之輩,禮記王制謂孤、獨、鰥、寡『此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吿者。』是也。郭注釋『无吿』爲頑民,竊疑所見本敖原誤敎,頑民乃不可敎也。尸子綽子篇云:『堯養無吿。』

〔三〕王先謙云:『苦,悲憫。嘉,喜愛(本宣解)。哀,憐也(本成疏)。』案書鈔六引而作兼。

〔四〕成疏:『已,止也。』案文選沈休文應詔樂游苑餞呂僧珍詩注引已作也,已猶也也,成疏非。

〔五〕郭注:『與天合德,則雖出而靜。』孫詒讓云:『出當爲土,形近而誤。(墨子天志中篇:「君臨下土,」今本土譌出,亦其證。)「天德而土寧,」卽老子「天得一以淸,地得一以寧」之義。天與土,日月與四時,文皆平列。郭所見本已誤。』章太炎云:『孫詒讓謂出爲土之誤,是也。德音同登,說文:「德,升也。」升卽登之借。公羊隱五年傳「登來」亦作「得來,」故德可借爲登。釋詁:「登,成也。」「天登而土寧,」所謂「地平天成」也。與下「日月照而四時行」相儷。』

〔六〕郭注:『此皆不爲而自然也。』成疏:『經,常也。』

〔七〕郭注:『自嫌有事。』成疏:『膠膠擾擾,皆擾亂之貌也。』案廣雅釋詁三:『㺒,𢺕也。』王氏疏證:『莊子:「膠膠𢺕𢺕乎!」膠與㺒聲近義同。』廣雅釋訓:『𢺕𢺕,亂也。』𢺕、擾古、今字。王氏引此文擾作𢺕,改今從古耳。(淸儒引書,往往改今從古。廣雅舊本𢺕亦作擾。)

〔八〕成疏:子之盛德,遠合上天;我之用心,近符人事。

〔九〕成疏:『域中四大,此當二焉。』案老子二十五章:『天大,地大。』

〔一○〕案爲猶如也,(如似之如。)此謂古之王天下者,何如哉?如天地而已矣。上文『帝王之德配天地,』是也。

○以上第三章,德合二儀,無心順物。(本成疏。)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一〕,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二〕。』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三〕。於是繙十二經以說〔四〕。老聃中其說〔五〕,曰:『大謾〔六〕,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聃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七〕,不義則不生〔八〕。仁義,眞人之性也,又將奚爲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九〕,兼愛无私,此仁義之情也〔一○〕。』老聃曰:『意,幾乎後言〔一一〕!夫兼愛,不亦迂乎〔一二〕!无私焉,乃私也〔一三〕。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一四〕?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羣矣,樹木固有立矣〔一五〕。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一六〕;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一七〕?意,夫子亂人之性也〔一八〕!』

〔一〕釋文:『藏書,司馬云:「藏其所著書也。」徵藏,司馬云:「徵藏,藏名也。」一云:「徵,典也。」史,藏府之史。』王氏集解引姚(鼐)云:『此亦漢人語,藏書者,謂聖人知有秦火而預藏之,所謂藏之名山。』案史記老子傳『徵藏史』作『守藏史。』此蓋戰國末期人語。姚氏旣謂『聖人知有秦火而預藏之,』則不當言『此亦漢人語』矣。(馬氏故引姚說,略『此亦漢人語』五字,是也。)

〔二〕案御覽六一八引則下有當字。『因焉』猶『就之。』說文:『因,就也。』(廣雅釋詁三同。)焉猶之也。達生篇:『吾問焉而不吾吿,』『孔子從而問焉,』『子何術以爲焉?』『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諸焉字皆與之同義。

〔三〕案御覽引而上更有『至老聃之門』五字。(至上尙有孔子二字,疑約舉上文之詞。)

〔四〕釋文:『繙,徐音盤,又音煩。司馬云:「煩寃也。」十二經,說者云:「詩、書、禮、樂、易、春秋,又加六緯,合爲十二經也。」一說云:「易上下經並十翼,爲十二。」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經也。」』案說文:『繙,繙冤也。』段注:『「繙冤」爲疊韵古語,集韵、類篇皆曰:「繙𥿎,亂也。」是冤俗作𥿎也。』司馬注『煩寃,』(寃亦俗冤字。)與『繙冤』同,亦作『繙㠾,』說文繫傳一四引此文,改『十二經』爲『六經,』並引疏曰:『繙㠾,亂取之也。』御覽六○八引此文,並有注云:『繙,堆聚之皃。』堆聚亦有亂義。十二經,釋文前說是。

〔五〕王先謙云:『「中其說」者,當是觀其說甫及半,故下云然。』奚侗云:『禮學記:「中年考校,」玉藻:「士中武,」鄭注竝訓爲間。此言老聃間斷孔子之言,蓋不待其辭之󱇴也。』

〔六〕成疏:『大謾者,嫌其繁謾太多。』釋文:『大音泰。』王孝魚云:『趙諫議本大作太。』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大亦並作太。謾借爲曼,詩魯頌閟宮:『孔曼且碩。』傳:『曼,長也。』

〔七〕宣穎云:無以爲人。

〔八〕案不生,謂無以立生。生與上文成對言。人閒世篇:『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无道,聖人生焉。」亦以成、生對言。

〔九〕釋文:『物,本亦作勿。愷,司馬云:樂也。』錢纂箋:『馬其昶曰:「『物愷』猶『樂愷,』物、勿通,禮鄭注:『勿勿,𢡱愛之貌。』」章炳麟曰:「物爲易之誤,〔例證見前。〕『易愷』卽『豈弟,』周語、毛傳皆訓『豈弟』爲『樂易』。」』奚侗云:『物乃易字之誤,史記五帝紀:「便在伏物。」索隱云「今尙書作:平在朔易。」是爲物、易相誤之例。論語:「與其易也寧切。」何注:「易,和易也。」說文:「愷,樂也。」「中心易愷,」謂中心和樂也。』案應帝王篇:『物徹疏明。』物亦易之誤,與此同例,彼文章太炎有說。

〔一○〕宣穎云:兼愛,仁也;無私,義也。情,實。

〔一一〕宣穎云:『意同噫。』(下同。)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幾,危也。孔子先言仁義,後言兼愛無私爲仁義之情,老子尤不謂然也。』案道藏成疏本意作噫。下文『意,夫子亂人之性也!』成疏意亦作噫。說文:『幾,殆也。』

〔一二〕成疏:『迂,曲也。』案迂,謂迂闊也。班固答賓戲:『是以仲尼抗浮雲之志,彼豈樂爲迂闊哉!』

〔一三〕王氏集解引蘇輿曰:『未忘无私之成心,是亦私也。』案老子七章:『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帛書甲、乙本老子,非並作不,義同。邪並作輿,輿,古通作與,與、邪同義。)取義略別。

〔一四〕釋文:『司馬云:牧,養也。』案老子似不當稱孔子爲夫子,天運篇作吾子,下同,於文爲長。又牧作朴。

〔一五〕奚侗云:『釋名:立,成也。如林木森然各駐其所也。』

〔一六〕王氏集解引宣云:『放同倣。』案天運篇作『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釋文引司馬注:『放,依也。』倣乃俗字。

〔一七〕成疏:『偈偈,勵力貌也。亡子,逃人也。言何異乎打擊大鼓而求覓亡子,鼓聲愈大,而亡者愈離。仁義彌彰,而去道彌遠。』(節引。)釋文:『偈偈,居謁反。或云:用力之貌。』王氏集解:『揭,舉也。語又見天運篇。』案天運篇偈作傑,古字通用。(詩衞風碩人:『庶士有朅,』釋文引韓詩朅作桀,朅之通桀,猶偈之通傑也。)天運篇『擊鼓』作『負建鼓,』成疏:『建,擊。何異乎打大鼓以求逃亡之子。』建無擊義,建蓋本作負,負古通掊,(劉師培有說。)故訓擊。『大鼓』乃以釋正文之『建鼓』耳。此文成疏『打擊大鼓,』蓋亦釋『建鼓』爲『大鼓,』疑正文本有建字也。淮南子精神篇:『嘗試爲之擊建鼓,』高注:『建鼓,樂之大者。』抱朴子正郭篇:『可謂善擊建鼓,而當揭日月者耳。』知止篇:『又況乎揭日月以隱形骸,擊建鼓以徇利器者哉!』所謂『擊建鼓,』蓋皆本此文也。神仙傳一『亡子』改作『亡羊。』

〔一八〕成疏:『眞性不明,過由仁義,故發噫嘆。』○以上第四章。放德循道,絕仁棄義。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一〕。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二〕,而弃妹,不仁也〔三〕。生熟不盡於前〔四〕,而積歛无崖〔五〕。』老子漠然不應〔六〕。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郤矣〔七〕,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爲脫焉〔八〕。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九〕,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一○〕。吾服也恆服,吾非以服有服〔一一〕。』士成綺鴈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一二〕:『脩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一三〕,而目衝然〔一四〕,而顙頯然〔一五〕,而口闞然〔一六〕,而狀義然〔一七〕,似繫馬而止也〔一八〕。動而持〔一九〕,發也機〔二○〕,察而審〔二一〕,知巧而覩於泰〔二二〕,凡以爲不信〔二三〕。邊竟有人焉,其名爲竊〔二四〕。』

〔一〕釋文:『百舍,司馬云:「百日止宿也。」趼,古顯反。司馬云:「胝也。」許愼云:「足指約中斷傷爲趼。」』王念孫云:『淮南脩務篇:「百舍重跰不敢休息。」注:「胼,足胝生。」「重跰」當爲「重趼,」字之誤也。高注同。趼讀若繭,莊子「百舍重趼而不敢息。」釋文引許愼云云,卽此篇「重趼」之注也。司馬訓趼爲胝,與高注「足生胝」同義。趼,字亦作繭,賈子勸學篇云:「南榮跦百舍重繭而不敢久息。」是也。宋策:「墨子百舍重繭,」高彼注云:「重繭,累胝也。」』(淮南雜志。)案馬氏故引王念孫曰:『趼,亦作繭,見墨子、賈子。』錢纂箋本之,墨子乃宋策之誤。又淮南子脩務篇稱墨子『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與宋策作『重繭』合。

〔二〕釋文:『司馬云:蔬讀曰糈,糈,粒也。鼠壤內有遺餘之粒,穢惡之甚也。』王念孫云:『衆經音義卷十一引埤倉云:「塲,鼠垤也。」字通作壤,隱三年穀梁傳疏引糜信注云:「齊、魯之間謂鑿地出土、鼠作穴出土皆曰壤。莊子云:「鼠壤有餘蔬。」』(廣雅釋詁三疏證。)案司馬讀蔬爲糈,左宣十四年傳:『車及於蒲胥之市,』呂氏春秋行論篇作蒲疏;史記蘇秦傳:『東有淮、穎、煮棗、無胥,』戰國策魏策一作無疏。(荀子儒效篇王氏雜志有說。)疏之通胥,猶蔬之通糈矣。

〔三〕釋文:『妹,一本作「妹之者。」釋名曰:「妹,末也。」謂末學之徒,須慈誘之,乃見棄薄,不仁之甚也。』劉師培云:『據陸說,蓋以餘蔬棄置而弗儲,末學屛遺而弗誨,兩譬相衡,末、餘同義,莊書之旨,蓋實如斯。』(節引。)奚侗云:『釋文引釋名云:「妹,末也。」是也。其解末爲「末學之徒,」則大誤。漢書谷永傳:「欲末殺災異。」師古注:「末殺,掃滅也。」末或作抹,字林:「抹摋,滅也。」此言鼠壤尙有餘蔬,而竟棄置而末殺之,所以爲不仁也。』案釋文稱『妹,一本作「妹之者。」』(郭氏集釋本誤者爲老。)覆宋本正作『而弃妹之者。』舊注此文,說多牽強。此似非譬語,奚說爲長。

〔四〕成疏:『大聖寬弘,不拘小節。』宣穎云:『生熟食物,旣用之不盡。』

〔五〕成疏:『供給聚歛,略無涯峙。』宣穎云:『老氏主於儉嗇,綺故譏之。』案成疏說崖爲涯,是也。崖、涯古通,秋水篇:『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釋文:『崖,字又作涯。』卽其比。

〔六〕案漠借爲嗼,呂氏春秋胥時篇:『飢馬盈廐嗼然。』高注:『嗼然,無聲也。』

〔七〕釋文:『郤,去逆反。或云:息也。』裴學海云:『正猶則也。』(古書虛字集釋九。)

〔八〕成疏:『夫巧智神聖之人者,蓋是迹,我於此久已免脫。』案疏說脫爲免脫,是也。漢書高五王齊悼惠王肥傳:『自以爲不得脫長安,』師古注:『脫,免也。』

〔九〕案應帝王篇:一以己爲馬,一以己爲牛。

〔一○〕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自有其聖,實已非聖;又不受非聖之名,適增罪耳。』案『有其實,』謂有聖人之迹也。

〔一一〕郭注:『服者,容行之謂也。不以毁譽自殃,故能不變其容。有爲爲之,則不能恆服。』宣穎云:『服猶行。』案敦煌唐寫本『恆服』下有也字。以猶用也。此謂我之行乃常行,非用行之時乃有行也。用行乃有行,是郭注所謂『有爲爲之』矣。

〔一二〕成疏:『鴈行斜步,側身避影。』王氏集解引蘇輿云:『古者入室,脫履而行席上。履行,言失其常。』車柱環讀莊偶拾引林希逸云:『履行,一步躡一步也。』案『履行遂進,』是成綺見老子時則未脫履與?

〔一三〕成疏:『而,汝也。言汝莊飾容貌,自爲崖岸。』王氏集解:『崖然自異。』

〔一四〕郭注:『衝出之貌。』案突出貌。

〔一五〕郭注:『高露發美之貌。』成疏:『顙額高亢,顯露華飾。』釋文:『頯,去軌反。本又作顯。司馬本作䫥。』案大宗師篇:『其顙頯。』釋文引向本頯亦作䫥。頯與䫥同,廣雅釋詁一:『䫥,大也。』釋詁三:『䫥,厚也。』大、厚與此文郭注『高露發美之貌。』義近。(參看彼文校詮。)釋文稱『頯,本又作顯,』唐寫本正作顯。成疏言『顯露華飾。』疑所見本亦作顯。文中子魏相篇:『目,燦如也,澈而不瞬。』『燦如』與『顯然』義符。

〔一六〕郭注:『虓豁之貌。』釋文:『郭許覽反。虓,火交反。』章太炎云:『闞借爲凵,說文:「凵,張口也。口犯切。」與闞音近,注得之。』案文中子:『口,敦如也,闞而不張。』本此文而不明闞字之義。

〔一七〕郭慶藩云:義讀爲峨,義然,峨然也。說詳兪氏大宗師篇平議。

〔一八〕郭注:『志在奔馳。』成疏:『猶如逸馬被繫,意存奔走。

〔一九〕馬氏故引焦竑曰:將動而強持之。

〔二○〕成疏:『機,弩牙也。其發猛速,有類弩牙。』裴學海云:『也猶而也,也與而爲互文。』(古書虛字集釋三。)案也猶如也,成疏釋爲類,是。裴氏釋爲而,而亦猶如也,與上下文而字異義。淮南子原道篇:『其用之也若發機。』高注:『機弩,機關,言其疾也。』

〔二一〕宣穎云:『察事甚詳。』案呂氏春秋察微篇:『公怒不審。』高注:『審,詳也。』

〔二二〕宣穎云:恃智巧,而見於外者有驕泰之色。

〔二三〕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凡所爲皆出於矯揉,與自然之性不相應,故謂之不信。』(節引。)案廣雅釋詁三:『凡,皆也。』不信卽是矯揉。此謂以上諸事,皆是矯揉也。

〔二四〕郭注:『亦如汝所行非正人也。』釋文:『竟音境。』錢纂箋引馬其昶曰:『竟同境。老子,忘名者也;士成綺,知巧竊名者也。自君子觀之,蓋與穿窬無異。』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竟皆作境,竟、境古、今字。山木篇:『賢人不爲竊。』○以上第五章。率性任眞,不出矯揉。

老子曰〔一〕:『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二〕,於萬物備。廣廣乎其无不容也〔三〕,淵乎其不可測也〔四〕。形德仁義,神之末也〔五〕,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六〕!而不足以爲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七〕;審乎无假,而不與利遷〔八〕。極物之眞,能守其本〔九〕。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一○〕,至人之心,有所定矣〔一一〕。』

〔一〕案唐寫本、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覆宋本老子皆作『夫子,』『夫子』卽謂老子,成疏:『莊周師老君,故呼爲夫子也。』

〔二〕成疏:『終,窮也。』案管子心術上篇:『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不當言『在天地之間。』

〔三〕王念孫云:『漢書武五子傳:「橫術何廣廣兮!」蘇林曰:「廣音曠。」是也。「曠曠」者,虛無人之貌。莊子:「廣廣乎其無不容也。」荀子非十二子篇:「恢恢然、廣廣然。」義並與曠同。』

〔四〕奚侗云:『淵字應疊,與「廣廣」相耦,猶知北遊篇「淵淵」與「魏魏」相耦。闕誤江南古藏本正作「淵淵乎。」本書挩一淵字,當據補。』案江南古藏本是也。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上句廣字不疊,蓋不知此句脫一淵字,乃於上句删一廣字以相耦耳。淮南子原道篇:『夫道深不可測。』

〔五〕成疏:『夫形德仁義者,精神之末迹耳。』宣穎云:『形其德於仁義。』案『形德仁義,』四字似平列,形與刑通,德謂德惠,與下文『合乎德』之德異義。大宗師篇:『以刑爲體,以德爲循。』

〔六〕宣穎云:世,天下。

〔七〕釋文:『棅音柄。司馬云:威權也。』奚侗云:『奮疑奪字之誤,形相似也。奪棅,言爭奪權棅。鶡冠子天鈇篇第九:「成鳩之所枋(枋、棅同)以超等,世世不可奪者也。」亦奪棅可爲連文之證。』案荀子子道篇:『奮於言者華,奮於行者伐。』楊注:『奮,振矜也。』正名篇:『無奮矜之容。』奮有矜義,『奮矜』爲複語。棅爲柄之或體,管子山權數篇:『此謂君棅。』又『權棅之數。』並與此作棅同。(參看說文段注。)『奮棅』猶『矜棅,』亦卽『矜權。』奮非奪之誤也。

〔八〕郭注:『任眞而直往也。』于省吾云:『注以假爲眞假之假,非是。假,古文作叚,叚、瑕字通。曾伯陭壺;『爲德無叚,」卽「爲德無瑕。」淮南子精神作「審乎無瑕。」老子二十七章:「善言無瑕讁。」釋文:「瑕,疵過也。」』奚侗云:『利當作物,利,古文作𥝤,與物形似易誤。德充符篇:「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可證。下文「極物之眞,能守其本。」正說「不與物遷」之義。』案淮南子精神篇假作瑕,瑕是假之借字,假乃假借之假,文子九守篇從莊子作假,郭注『任眞而直往,』卽是無所假借也。奚說利爲物之誤,是也。文子亦作物。無所假借,故『不與物遷。』(參看德充符篇校詮。)

〔九〕案唐寫本本下有『者也』二字。

〔一○〕郭注:『以情性爲主也。』成疏:『擯禮樂之浮華。』宣穎云:『賓同擯。』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賓當讀爲擯,謂擯斥禮樂也,與上句「退仁義」一律。郭注曰「以性情爲主也。」則以本字讀之,其義轉迂。達生篇曰:「賓於鄕里,逐於州部。」此卽假賓爲擯之證。』案成疏『擯禮樂,』以擯說賓,是也。達生篇:『賓於鄕里,』記纂淵海七○引賓作擯。徐无鬼篇:『以賓寡人,』釋文引司馬本賓作擯,云:『棄也。』

〔一一〕郭注:『定於无爲也。』○以上第六章。至人通道合德,無動於外。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一〕。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二〕爲其貴非其貴〔三〕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奚識之哉〔四〕!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五〕,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爲何言邪〔六〕?』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七〕!』桓公曰〔八〕:『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无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九〕。不徐不疾〔一○〕,得之於手,而應於心〔一一〕,口不能言〔一二〕,有數存焉於其間〔一三〕。臣不能以喩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一四〕,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一五〕。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一六〕,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一七〕!』

〔一〕成疏:『隨,從也。』案淮南子氾論篇:『誦先王之書,不若聞其言。聞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今本書上衍詩字,兩聞字下並衍得字,王念孫雜志有說。)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又見文子上義篇。)與莊子之旨相符。

〔二〕成疏:『末世之人,貴言重書,不能忘言求理。故雖貴之,我猶不足貴。』(節引。)案趙諫議本無哉字。覆宋本哉作我,屬下讀,蓋成玄英本之舊。成疏『我猶不足貴。』可驗也。我與世對言,作哉者形誤。(外物篇:『我且南遊吳、越之王,』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我並誤哉,與此同例。)『猶』猶『則』也。

〔三〕郭注:『其貴恆在意言之表。』案唐寫本也上有者字。

〔四〕兪樾云:『「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句,衍不字。莊子之意,謂形色名聲,果足以得彼之情,則所恃乎得情者莫如言矣。而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又何從識之哉!正見得彼之情,不在形色名聲也。此二十七字,本一氣相屬,妄增不字,則語意隔絕,果字、則字,上下相應之妙全失矣。達生篇:「世之人以爲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爲哉!」亦衍不字。而、如古通用,「如養形果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爲哉!」兩句一氣。今衍不字,則亦隔絕矣。凡此皆淺人拘泥字句者所妄加,不達莊子文法也。』章太炎云:『兪先生曰:不字衍。』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呂覽注:果,終也。』案『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句,與達生篇『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句例同。夫,達生篇作而,夫猶而也,(此義前人未發。吳昌瑩經詞衍釋七有「而猶夫也」之說。)果猶實也,不字非衍。『則知者不言,』則猶故也。此文之意,謂世之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而形色名聲實不足以得彼之情。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又何從識之哉!語意並未隔絕。達生篇彼文,而不必與如通用,謂世之人以爲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實不足以存生,則世又何足養形哉!文意亦未隔絕。兪說不足據。又『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二句,本老子。(見五十六章,帛書甲、乙本老子不並作弗。)

〔五〕釋文:『桓公,李云:「齊桓公也,名小白。」輪扁,司馬云:「斲輪人也,名扁。」』案謝靈運山居賦自注、書鈔一○○及一四一、御覽四五七及七六三、北山錄六譏異說第十注引桓公上皆有齊字。記纂淵海四三引作齊威公,合璧事類前集一七引桓公亦作威公,乃宋人避欽宗諱所改。韓詩外傳五作楚成王,蓋傳聞之異耳。漢書人表『輪扁』作『輪邊,』邊、扁古字通。唐寫本兩堂字上並無於字,書鈔九八、一○○及一四一、御覽四五七、六一六及七六三、北山錄六注引皆同。

〔六〕案唐寫本、趙諫議本、覆宋本、道藏各本爲皆作者,北山錄六注、大正藏續論疏部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卷第一引並同。淮南子道應篇亦作者。書鈔一○○及一四一引『何言』並作『何書,』韓詩外傳、淮南子並同。

〔七〕成疏:『夫酒滓曰糟,漬糟曰粕。』釋文:『糟,李云:「酒滓也。」魄,司馬云:「爛食曰魄。」一云:「糟爛爲魄。」本又作粕。』茆泮林云:『文選陸士衡文賦注引司馬云:『爛食曰粕。』郭慶藩云:『釋文:「魄,本又作粕。」卽司馬本也。』案謝靈運山居賦自注、書鈔一○○、御覽六一六、事類賦一六什物部二注、鶡冠子天權篇注引君皆作公,與上下文一律。(君與公古本通用,田子方篇:『君曰:可矣,是眞畫者也!』說文繫傳一二引君作公,卽其比。)謝靈運山居賦自注、書鈔一四一引『古人』並作『聖人,』與上文一律。淮南子亦作『聖人。』釋文引司馬云:『爛食曰魄。』茆氏據文選文賦注引司馬注魄作粕,惟重刻宋淳熙本文選注仍作魄,胡克家考異亦無異說,然則司馬本未必原作粕也。釋文稱『魄,本又作粕。』成疏『漬糟曰粕,』是成本原作粕。謝靈運山居賦自注、書鈔一○○及一四一、御覽四五七、六一六及七七五、記纂淵海四三、事文類聚別集四、事類賦一六注、北山錄六注、鶡冠子注、韻府羣玉四及一九、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引皆同。魄與粕通,韓詩外傳、淮南子亦並作粕。抱朴子袪惑篇:『五經四部,並已成之芻狗,旣往之糟粕。』尙博篇:『然則著紙者,糟粕之餘事。』亦並作粕。

〔八〕案淮南子桓公下有『悖然作色而怒』六字。北山錄六注引可作已。

〔九〕釋文:『司馬云:甘者,緩也。苦者,疾也。』王念孫云:『苦者,文選廣絕交論注引說文云:「苦,疾也。」「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淮南子道應訓與莊子同,高誘注云:「苦,急意也。甘,緩意也。」方言:「苦,快也。」快與急亦同義,今俗語猶謂急爲快矣。』(廣雅釋詁一疏證。)案後漢書張衡傳注引『斲輪』下有『之法』二字。書鈔一○○引作『夫斲之道,』斲下略輪字,道猶法也。王氏所稱淮南訓高誘注,當作所愼注。

〔一○〕案書鈔一○○、後漢書注引並作『不疾不徐。』

〔一一〕案唐寫本無之字,御覽六一六引同。書鈔一四一、後漢書注、事類賦一六注、草堂詩箋七及三一、御覽七七五、記纂淵海八四、合璧事類外集五九、韻府羣玉四引應下皆有之字,列子湯問篇亦云:『得之於手,應之於心。』書鈔一○○引應下亦有之字,惟手、心二字互易,文意較長。淮南子作『應於手,厭於心。』可證。僞關尹子三極篇云:『得之心,符之手。』亦可證。

〔一二〕案唐寫本言下有也字,書鈔一四一、後漢書注、御覽六一六引皆同。

〔一三〕釋文:『李云:數,術也。』案唐寫本作『有數存乎其間。』御覽六一六引亦無焉字,乎猶於也。

〔一四〕郭注:『此言物各有性,敎、學之無益也。』案書鈔一○○引喩作敎,淮南子道應篇同,郭注亦言敎。淮南子齊俗篇、文子上仁篇並云:『父不能以敎子。』亦與書鈔引此作敎合。喩與敎義本相通,史記蒙恬列傳:『〔趙〕高卽私事公子胡亥,喩之決獄。』通鑑秦紀二喩作敎,卽其證。御覽七七五引此喩作傳,呂氏春秋執一篇:『慈親不能傳於子。』亦同例。

〔一五〕案淮南子『而老』作『老而,』較長。

〔一六〕馬氏故云:『宣穎曰:「也猶者。」其昶案,御覽引作者。』案北山錄注、事類賦一六注、御覽六一六及七七五引也亦並作者,也猶者也。

〔一七〕案書鈔一○○引『古人』上有乃字。唐寫本『已夫』作『也已矣。』草堂詩箋三一引夫亦作矣,夫猶矣也。○以上第七章。得道之情,在去知絕學。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七日脫稿。)

天運第十四

釋文:『以義名篇。天運,司馬本作天員。』王念孫云:『員與運同,越語:「廣運百里。」韋注曰:「東西爲廣,南北爲運。」西山經:「廣員百里。」「廣員」卽「廣運。」墨子非命上篇:「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中篇運作員。』(山木篇及淮南子兵略篇雜志。)錢纂箋引王夫之曰:『此篇之旨,以自然爲宗。天地之化,無非自然,勉而役者,勞己以勞天下,執一而不應乎時變,老子所欲「絕聖棄知」者此也。』案此篇論順其自然而天下治。又此篇之文,唐釋湛然輔行記引有在內篇者。

『天其運乎〔一〕?地其處乎〔二〕?日月其爭於所乎〔三〕?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四〕?孰居无事推而行是〔五〕?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六〕?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爲雨乎?雨者爲雲乎〔七〕?孰隆施是〔八〕?孰居无事淫樂而勸是〔九〕?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一○〕,孰噓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一一〕?敢問何故?』巫咸祒曰〔一二〕:『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一三〕,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一四〕,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載之〔一五〕,此謂上皇〔一六〕。』

〔一〕釋文:『運,廣雅云:轉也。』車柱環云:『此下連發十四問,而巫咸解之。此疑係古昔南方神話敍述之一形式。天問,雖無巫咸之解,亦其流也。』

〔二〕案淮南子天文篇:『天道曰圓,地道曰方。』(又見大戴禮天圓篇,盧辯注:道曰方、圓耳,非形也。)圓故運轉,方故靜處。

〔三〕馬氏故引羅勉道曰:『日月同黄道,故曰「爭於所。」』案湛然輔行記一三引爭作諍,爭、諍正、假字。

〔四〕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維綱』並作『綱維。』輔行記、朱子語類一二五引並同。

〔五〕郭注:『无事而推行者誰乎哉?』馬其昶云:『行,古音杭。居,語詞,「孰居」猶「誰其。」』奚侗云:『推字當在而下,「推行」連語,與「主張」、「綱維」相耦。』案奚說是,輔行記、朱子語類引此,並以『推行』連文,郭注亦可證。

〔六〕成疏:『機,關也。緘,閉也。謂有主司關閉,事不得已,致令如此。』釋文:『緘,司馬本作咸,云:引也。』王引之云:『意者,疑詞也。』(經傳釋詞三。)案司馬本緘作咸,古字通用。禮記喪大記:『凡封,大夫以咸。」鄭注:『咸讀爲緘。』卽其證。司馬訓咸爲引,朱駿聲謂『叚借爲感。』

〔七〕案史記賈生列傳:雲蒸雨降兮,錯繆相紛。

〔八〕釋文:『施音弛。』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此承上雲、雨而言,隆當作降,謂降施此雲雨也。書大傳隆谷,鄭注曰:「隆讀如厖降之降。」蓋隆從降聲,古音本同。荀子天論篇:「隆禮尊賢而王。」韓詩外傳隆作降;齊策:「歲八月降雨下。」風俗通義祀典篇降作隆,是古字通用之證。』案兪說是也,輔行記四○引隆正作降。隆、降古通,天道篇:『隆殺之服,』治要引隆作降,亦其比。釋文『施音弛,』陳碧虛闕誤引李氏本、道藏成疏本並作弛。亦古字通用。輔行記云:『莊子內篇,自然爲本。如云「雨爲雲乎?雲爲雨乎?孰降施是?」皆其自然。』今本此文則在外篇矣。

〔九〕章太炎云:『「淫樂」之淫借爲廞,周禮故書廞皆作淫,是其例。釋詁:「廞、熙,興也。」興卽嬹字,說文:「嬹,說也。」今所謂高興矣。熙卽媐字,說文:「媐,說樂也。」準此,則「淫樂」卽「廞樂,」猶曰「孰居無事高興爲此。」』奚侗云:『淫與湛同,(周禮冬官:「淫之以蜃。」杜子春云:「淫當爲湼,書亦或爲湛。」)則陽篇:「飮酒湛樂。」釋文:「湛,樂之久也。」周語:「虞于湛樂。」韋注:「湛,淫也。」「淫樂」連文,猶「湛樂」連文矣。』

〔一○〕成疏:『或彷徨而居空裏。』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有作在。褚伯秀云:『「有上,」說之不通,碧虛照張氏校本作「在上。」陳詳道注亦然。』奚侗云:『有係在字之誤。「彷徨」猶「翺翔」也。(見逍遙遊釋文引𥳑文說。)言風在上翺翔也。宋玉風賦:「翺翔於激水之上。」成公綏天地賦:「八風翺翔。」』案唐寫本有亦作在。成疏本蓋本亦作在,以居釋在也。

〔一一〕成疏:披拂,猶扇動也。

〔一二〕釋文:『祒,郭音條,又音紹。李云:「巫咸,殷相也。祒,寄名也。』王氏集解引宣云:『祒乃招之訛,託言巫咸相招致荅耳。古來止有巫咸,無巫咸祒也。』馬氏故引兪樾曰:『廣韻:「咸,亦姓。姓苑云:巫咸之後。」蓋單姓爲咸,複姓則巫咸。』錢纂箋引馬敍倫曰:『祒借爲招,說文:招,手呼也。』案祒,如字。不必強借爲招。莊子蓋假託巫咸名祒耳。

〔一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六極、五常,」疑卽洪範之五福、六極也。常與祥古字通,儀禮士虞禮記:「薦此常事。」鄭注曰:「古文常爲祥。」是其證也。說文示部:「祥,福也。」然則五常卽五福也。下文曰:「九洛之事,治成德備。」其卽謂禹所受之洛書九類乎!』案書洪範:『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六極: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一四〕宣解引楊用修曰:九疇洛書之事。

〔一五〕成疏:『百姓荷戴而不辭。』車柱環云:『唐寫本載作戴,載卽戴之借。』案覆宋本亦作戴,存成疏本之舊,成疏言『荷戴』可驗也。

〔一六〕宣穎云:『三皇以上人也。』案詩譜序:『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孔疏:『上皇,謂伏犧,三皇之最先者。』○以上第一章。天道自然,順之則治。

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一〕,莊子曰:『虎狼,仁也〔二〕。』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爲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无親〔三〕。』太宰曰:『蕩聞之〔四〕:「无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尙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五〕。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六〕。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七〕;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八〕;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九〕。」夫德遺堯、舜而不爲也〔一○〕,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一一〕。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一二〕!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一三〕。故曰:「至貴,國爵幷焉;至富,國財幷焉;至願,名譽幷焉〔一四〕。」是以道不渝〔一五〕。』

〔一〕釋文:『大音泰,下文「大息」同。司馬云:商,宋也。大宰,官也。蕩,字也。』案覆宋本大作太,下文『大宰、』『大息』並同。此本下文『大息』亦同。

〔二〕成疏:仁者,親愛之迹。

〔三〕案『至仁』猶『大仁。』齊物論篇:『大仁不仁。』(下仁字疑本作親,彼文有說。)大宗師篇:『有親,非仁也。』淮南子詮言篇:『大仁無親。』

〔四〕釋文:『一本蕩作盈,崔本同。或云:盈,太宰字。』案上文『商大宰蕩』成疏:『名盈,字蕩。』與或說異。

〔五〕馬其昶云:眞謂仁過於孝,存此分別之見,卽非至仁矣。『不及孝,』謂無孝之名,不見爲孝也。至孝與親相忘,至仁與天下相忘。

〔六〕郭注:『冥山在北極,而南行以觀之;至仁在乎无親,而仁愛以言之。故郢雖見而愈遠冥山;仁孝雖彰而愈非至理也。』(成疏引郭注『至理』作『至道,』義同。)釋文:『郢,楚都也。在江陵北。冥山,司馬云:北海山名。』茆泮林云:『史記蘇秦列傳索隱引司馬云:「冥山,在朔州北。」』案茆氏所稱史記索隱,乃集解之誤。(黄奭逸書考、郭氏集釋並本之而誤。)册府元龜八八六引司馬注,與史記集解同,與釋文異。史記蘇秦傳索隱引李軌云:『冥山,在韓國。』鶡冠子泰錄篇陸注引『遠也』作『遠矣。』也猶矣也。劉子履信篇:『是適郢者而首冥山,背道愈遠矣。』本此。

〔七〕案覆宋本而作以。涉上文而誤。

〔八〕案文中子周公篇『兼忘天下,不亦可乎!』本此。

〔九〕成疏:使天下兼忘我者,謂百姓日用而不自知也。

〔一○〕成疏:『遺,忘棄也。』案逍遙遊篇:『是其塵垢粃穅,將猶陶鑄堯、舜者也。』所謂『德遺堯、舜』矣。

〔一一〕案大宗師篇、天道篇並云:『澤及萬世而不爲仁。』淮南子詮言篇:『澤及後世不有其名。』『不爲仁,』『不有其名,』故『天下莫知』也。

〔一二〕案仁、孝,乃儒家者流所太息而言者也。

〔一三〕成疏:『德者,眞性也。』案此八者,皆儒家者流所多者也。勉此八者,則勞役眞性。商鞅亦棄孝弟、誠信、貞廉、仁義,以爲有此則貧削其國。(詳商君書靳令篇。)

〔一四〕郭注『幷者,除弃之謂也。』宣穎云:『幷,猶屛棄也。』段玉裁云:『借幷爲姘。』朱駿聲亦云:『幷,叚借爲姘。』章太炎云:『貴、富、願,詞例同。說文:「願,大頭也。」引伸得訓大。猶顒、碩皆訓大頭,而引伸訓大也。若以爲願欲字,則與貴、富詞例鉏吾矣。』奚侗云:『貴、富、願,三者應平列,願係顯字之誤。本篇載老耼之言曰:「以富爲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爲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親權,卽指貴而言,與此之貴、富、顯平列相類。爾雅釋詁:「顯,光也。」有名譽則有光耀,不必貴也,是以得與貴、富竝列。庚桑楚篇:「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尤足爲本文願當作顯之證。幷當作姘,說文:「姘,除也。」經傳多叚屛爲之。文選顏延年陶徵士誄注引幷作屛。』案願有大義,與顯義近,則願不必爲顯之誤。淮南子精神篇:『至貴不待爵,至富不待財,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蓋本此文,又繆稱篇:『天下有至貴,而非勢位也,有至富,而非金玉也。』(御覽四五九誤引爲韓子文。)

〔一五〕成疏:『渝,變也。』馬氏故引宣穎曰:『可屛者,皆有變滅。道不變滅,此其至貴也,至富也,至願也。』案老子謂道,獨立不改。(二十五章。)○以上第二章。至仁無親,去華取實。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一〕:『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二〕,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三〕。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四〕。』帝曰:『女殆其然哉〔五〕!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六〕,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淸。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七〕。四時迭起,萬物循生〔八〕;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九〕;一淸一濁,陰陽調和〔一○〕,流光其聲〔一一〕;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一二〕;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三〕;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无窮〔一四〕,而一不可待〔一五〕。汝故懼也。

〔一〕成疏:姓北門,名成,黄帝臣也。

〔二〕成疏:『「洞庭之野,」天地之間,非太湖之洞庭也。』宣穎云:『洞庭,猶廣漠。』案天下篇:『黄帝有咸池。』漢書禮樂志:『黄帝作咸池。』至樂篇:「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成疏亦云:『洞庭之野,謂天地之間也。』

〔三〕案書鈔一○五、藝文類聚六引懼上、怠上並有而字,與『卒聞之而惑』句一律,當從之。御覽七九引懼上亦有而字,五六五引惑作或,惑、或正、假字。

〔四〕王氏集解引宣云:神不能定,口不能言,失其常也。

〔五〕案書鈔一○五引『然哉』作『庶幾也。』

〔六〕成疏:『徽,順也。』釋文:『徵,古本多作徽』錢纂箋引馬敍倫曰:『文選注引淮南許愼注曰:鼓琴循弦謂之徽。』案唐寫本、趙諫議本、覆宋本、道藏各本徵皆作徽,與成疏合,徽借爲揮。

〔七〕王氏集解云引姚云:『徐笠山以夫至此三十五字,爲郭注誤入正文,蓋本之潁濱。宣本亦無此三十五字,云:俗本雜入。』馬氏故引蘇轍曰:『「夫至樂者」三十五字,係注語誤入正文。』于省吾云:『蘇說是也。郭慶藩莊子集釋竟未採此說,疏矣。玆列五證以明之:敦煌古鈔本無此三十五字,其證一也。「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與上「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詞複,此證二也;「調理四時,太和萬物,」與下「四時迭起,萬物循生。」詞義俱複,其證三也;上言「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淸,」淸字與下文生、經爲韻,有此三十五字,則淸字失韻,其證四也;郭於三十五字之下無注,其證五也。』案于氏所稱敦煌古鈔本,卽唐寫本。趙諫議本、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皆無此三十五字。乃疏文竄入正文者,道藏本成疏尙存其舊,非郭注誤入正文也。于氏所謂』詞複,』及『詞義俱複,』不知此乃成疏解釋正文也。上文『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淸,』與下文『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云云,本爲韻文,意亦一貫。書鈔一○五、玉海一○三引亦並無此三十五字,宣解本去之,是也。

〔八〕成疏:循,順也。一切物類順序而生。

〔九〕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樂記:「禮減而進,以進爲文;樂盈而反,以反爲文。」故樂闋而後作。衰者,闋之餘聲也。始奏以文,復亂以武,以文武紀其盛衰。倫經,猶言經綸。比和分合,所謂經綸也。』案書鈔一○五引『倫經』作『經綸。』

〔一○〕錢纂箋引武延緖曰:『本段皆兩句爲韻,不應此獨三句,「陰陽調和」四字亦疑是注,或「一淸一濁」四字是注。』案古人行文,不必拘於整齊,『一淸一濁,陰陽調和,』相貫成義,不當割裂疑爲注文。(書鈔一○五引淸、濁二字互易。)

〔一一〕奚侗云:『光借作廣,讀若禮樂記「廣其節奏」之廣,謂流動而增多其聲也。堯典:「光被四表,」漢成陽靈臺碑光作廣,是爲光、廣相叚之例。』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光讀爲廣。』

〔一二〕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案馬說見易豫象傳。

〔一三〕成疏:『老經云: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一四〕郭注:『以變化爲常,則所常者无窮也。』釋文:『僨,司馬云:仆也。』宣穎云:『以變化爲常,故所常無窮。』馬氏故引吳汝綸曰:『詩「魯邦是常,」箋:「常,守也。」』章太炎云:『常從尙聲,當借爲尙。』奚侗云:『常叚作當,常、當同从尙得聲。說文:當,田相値也。値,遇也。』案郭注未明所字之義,常字不必訓守;亦無須借爲尙或當。所猶故也,『所常无窮,』猶言『故常無窮』耳。淮南子說山篇:『染者先靑而後黑則可,先黑而後靑則不可;工人下漆而上丹則可,下丹而上漆則不可。所先後上下不可不審。』記纂淵海五九引所作故,卽所、故同義之證。(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七七、所〕條有說。)宣氏於所上增故字解之,不知所自有故義也。

〔一五〕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一不可待」者,皆不可待也。大戴記衞將軍文子篇:「則一諸侯之相也。」盧注曰:「一,皆也。」荀子勸學篇:「一可以爲法則,」君子篇:「一自善也謂之聖。」(自,原引誤皆。)楊注曰:「一,皆也。」是一有皆義。』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一〕。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二〕;塗郤守神〔三〕,以物爲量〔四〕。其聲揮綽〔五〕,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六〕,日月星辰行其紀〔七〕,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无止〔八〕。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九〕,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一○〕,倚於槁梧而吟〔一一〕。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一二〕,吾旣不及已夫〔一三〕!形光空虛,乃至委蛇〔一四〕。女委蛇,故怠〔一五〕

〔一〕馬氏故引顧炎武曰:明,古音彌郎反。

〔二〕馬氏故云:『顧炎武曰:「阬,古音苦岡反。」邵晉涵曰:「後漢書注引蒼頡篇云:阬,壑也。」』案玉篇土部引阬作坑,阬、坑正、俗字。

〔三〕郭注:『塞其兌也。』成疏:『塗,塞也。郤,孔也。閇心知之孔郤,守凝寂之精神。』(閇,俗閉字。)釋文:『郤,去逆反,與𨻶義同。』案達生篇,『其神无郤。』郤亦與𨻶通。知北遊篇:『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釋文:『郤,本亦作𨻶。𨻶,孔也。』亦郤、𨻶通用之證。

〔四〕成疏:『大小修短,隨物器量。』案以猶與也。

〔五〕成疏:『揮,動也。綽,寬也。』宣穎云:『悠揚有餘。』案揮不當訓動,宣說爲長。易說卦:『發揮於剛柔。』鄭注:『揮,揚也。』『揮綽,』謂發揚寬裕也。

〔六〕郭注:『不離其所。』案謂鬼神安於幽冥也。

〔七〕郭注:不失其度。

〔八〕王氏集解引蘇輿云:『有窮者吾與之爲有窮,无止者吾與之爲无止。止、流一順其自然也。』宣穎云:『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行乎其所不得不行。』

〔九〕案子,謂北門成,道藏成疏本、覆宋本子並誤予。

〔一○〕郭注:『弘敞无偏之謂。』釋文:『儻,一音敞。』案郭注卽釋儻爲敞。御覽三九二引儻作矘,說文:『矘,目無精直視也。』

〔一一〕王先謙云:『見齊物論。』錢穆云:『此明襲齊物論語,而殊不貼切。外篇決不出莊子,此等處皆可見。』案齊物論篇謂『惠子之據梧也。』德充符篇謂惠子『據槁梧而瞑。』然則此語與德充符篇語爲近。莊子三十三篇,誠有眞僞問題。然內篇未必盡可信,外、雜篇未必盡可疑。拙著莊學管闚有說。

〔一二〕錢纂箋引馬敍倫曰:『此處有脫誤。』案文有脫誤,目可言窮乎所欲見,知不得言窮乎所欲見。疑此文本作『知困乎所欲慮,目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三句分承上文『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而言。今本脫『困乎所欲慮』五字,知字又錯在目字下,意旣不完,義亦難通矣。(昔年與車柱環君商討有此說。)屈與困、窮互用,義並相同,廣雅釋詁四:『困,窮也。』法言先知篇:『屈人孤。』李注:『屈,窮。』卽其證。

〔一三〕馬氏故云:『羅勉道曰:「欲從莫由。」吳汝綸曰:「吾者,代北門成爲辭。』(成,原引誤高,錢纂箋亦本之而誤。)案吾,疑本作子,或作女,謂北門成。涉下『吾又奏之以无怠之聲』而誤爲吾耳。吳氏云云,眞曲說強通也!唐寫本、趙諫議本、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夫皆作矣,夫猶矣也。

〔一四〕宣穎云:『惟覺樂之形著滿空虛,心遂弛弱。』案委蛇,蓋頽弛貌。此似謂北門成形體雖充滿而實空虛,乃至頽弛也。

〔一五〕郭注:『委蛇任性,而悚懼之情怠也。』案此似謂汝旣頽弛,故悚懼之情遂懈也。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聲〔一〕,調之以自然之命〔二〕,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无形〔三〕,布揮而不曳〔四〕,幽昏而无聲〔五〕。動於无方,居於窈冥〔六〕,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㪚徙,不主常聲〔七〕。世疑之,𥡴於聖人〔八〕。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九〕。夫機不張而五官皆備〔一○〕,此之謂天樂,无言而心說〔一一〕。故有焱氏爲之頌曰〔一二〕:「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夫地,苞裹六極〔一三〕。」女欲聽之而无接焉〔一四〕,而故惑也〔一五〕。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一六〕;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一七〕;卒之於惑,惑故愚〔一八〕;愚故道〔一九〕。道可載而與之俱也〔二○〕。』

〔一〕郭注:『意旣怠矣,乃復無怠,此其至也。』成疏:『以無遣怠。』

〔二〕郭注『命之所有者,非爲也,皆自然也。』案達生篇:『丈夫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不知所以然而然,卽是自然也。

〔三〕釋文:『樂音洛,亦如字。』吳汝綸云:『「故若混」爲句,混與命爲韵。「逐叢生林」爲句,舊讀失之。』馬氏故從吳說,云:『吳先生從混字、林字絕句。說文:「木叢生曰林。」蓋象五音之繁會也。』錢纂箋引章炳麟曰:『林借爲隆,漢避諱,改隆慮爲林慮。〔明古隆、林音近。〕說文:「隆,豐大也。」』案此仍當從舊讀爲長,『混逐』與『叢生』義近,卽以象五音繁會也。說文:『平土有叢木曰林。』(馬氏所引非原文。)廣雅釋猶三:『林,聚也。』樂,如字,不當音洛。『林樂,』卽叢樂或聚樂,亦卽繁會之樂也。

〔四〕釋文:『揮,廣雅云:振也。』錢纂箋引宣穎曰:『布散揮洒而不曳滯。』案小爾雅廣言:『布,展也。』後漢書馮衍傳:『年雖疲曳,猶庶幾名賢之風。』李注:『曳猶頓也。』此謂布展揮振而不滯頓也。

〔五〕成疏:『幽冥昏暗而无聲響。』案謂幽冥昏默歸於靜寂也。

〔六〕案謂動、止皆不可究極也。

〔七〕郭注:『隨物變化。』宣穎云:『非復節奏所拘。』

〔八〕宣穎云:『世疑此樂,何不考於聖人。蓋知聖人則知樂矣。』奚侗云:『𥡴叚作卟,說文:「卟,卜以問疑也。讀與𥡴同。書云:卟疑。」卟,今皆作𥡴。廣雅:「𥡴,問也。」「世疑之,𥡴於聖人。」謂世疑樂之變化不常,問其事於聖人也。』案宣釋𥡴爲考,亦得。小爾雅廣言:『𥡴,考也。』

〔九〕案白帖八引情作性,下文『性不可易,命不可變。』亦以性、命對言。達、遂互文,遂亦達也。(呂氏春秋圜道篇:『遂於四方。』高注:『遂,達也。)文選沈休文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注引也上有者字

〔一○〕成疏:『天機,自然之樞機。五官,五藏也。』錢纂箋引宣穎曰:『元神不動,官自效職。』案『天機不張,』謂保其自然。五官,似謂耳、目、鼻、口、心。(見荀子正名篇楊注。)

〔一一〕釋文:『說音悅。』案道藏各本說皆作悅,書鈔一○五引同,說、悅古、今字。

〔一二〕成疏:『焱氏,神農也。』釋文:『焱,必遙切。本亦作炎。』褚伯秀云:『焱氏,一本作猋氏,必遙切。』案必遙切,則字作猋。猋、焱形近易亂,山木篇:『而歌焱氏之風。』(成疏亦云:焱氏,神農也。)釋文本、覆宋本、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焱皆作猋,與此同例。釋文謂『本亦作炎,』焱與炎略同,成疏以爲神農,則作焱氏是也。

〔一三〕成疏:『大無不包。六極,六合也。』釋文:『苞音包。本或作包。』案田子方篇亦有『充滿天地』一語。苞,成疏作包,與或本合,古字通用。說劔篇:『包以四夷。』御覽三四四引包作苞,與此同例。

〔一四〕成疏:不可以耳根承接。

〔一五〕宣穎云:『而,爾。』裴學海云:『「而故」是複語,而亦故也。』(古書虛字集釋七。)

〔一六〕宣穎曰:『神爲之爽,如被祟然。』王先謙云:『聽之悚懼,如有禍祟。』案宣、王並釋故爲如,是也。故猶如、猶若、猶似,下『怠故遁,』『惑故愚,』『愚故道,』皆同。

〔一七〕宣穎云:心力疲委,若棄去之。

〔一八〕裴學海云:『於猶以也。』宣穎云:『惝怳自失,若無知者。』

〔一九〕宣穎云:『無知則近道矣。』案無知則似道也。

〔二○〕案知北遊篇:道將爲汝居。

○以上第三章。三聞至樂,體悟眞道。

孔子西遊於衞,顏淵問師金曰〔一〕:『以夫子之行爲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二〕!』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三〕,巾以文繡〔四〕,尸祝齊戒以將之〔五〕。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六〕;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七〕。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八〕,取弟子遊居寢臥其下〔九〕,故伐樹於宋,削迹於衞,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一○〕,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一一〕,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一二〕。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一三〕,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傳〔一四〕,應物而不窮者也〔一五〕

〔一〕成疏:『自魯適衞,故曰西遊。』釋文:『師金,李云:師,魯太師也。金,其名也。』

〔二〕宣穎云:而,爾。

〔三〕釋文:『芻狗,李云:「結芻爲狗,巫祝用之。」衍,李云:「笥也。」』朱駿聲云:『衍,叚借爲簞。』章太炎云:『衍當借爲鞬,衍與建聲字相通,如餰或作䭈,是其例也。說文:「鞬,所以戢弓矢。」引伸爲凡革囊之稱。』案衍與鞬固可通,惟鞬用爲凡革囊之稱,似無例可徵。

〔四〕郭慶藩云:『巾字,疑飾字之誤。太平御覽引淮南「絹以綺繡,」作「飾以綺繡。」』案巾猶衣也,飾也,非誤字。周禮春官巾車,鄭注:『巾猶衣也。』文選陶淵明歸去來辭:『或命巾車。』李善注引周禮注曰:『巾猶衣也。』呂延濟注:『衣,飾也。』淮南子齊俗篇:『譬若芻狗土龍之始成,文以靑黄,絹以綺繡。』御覽皇王部引『絹以綺繡,』作『飾以綺繡。』(兪樾平議有說。)意林卷二引作『衣以綺繡。』

〔五〕釋文:『齊,側皆反。本亦作齋。』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齊皆作齋,記纂淵海五六引同,古多借齊爲齋。將下當有迎字,淮南子齊俗篇作『尸祝袀袨、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將迎』猶『送迎』也。爾雅釋言:『將,送也。』

〔六〕釋文:『蘇者,李云:「蘇,草也。取草者得以炊也。」案方言云:「江、淮、南楚之間謂之蘇。」史記云:「樵蘇後爨。」注云:「蘇,取草也。」』案蘇借爲穌,『穌者,』謂取草者。說文:『穌,杷取禾若也。』段注:『韓信傳:「樵蘇後爨。」漢書音義曰:「蘇,取草也。」此假蘇爲穌也。』釋文所引史記,見淮陰侯列傳。(廣雅釋詁一:『穌,取也。』王氏疏證亦有說。)

〔七〕郭注:『廢弃之物,於時无用,則更致他妖也。』成疏:『眯,魘也。』釋文:眯音米,又音美。司馬云:厭也。』王引之云:『厭,俗作魘。說文:「𡬍,寐而厭也。」字通作眯。西山經:「鵸䳜,服之使人不厭。」郭璞曰:「不厭夢也。」引周書王會篇云:「服者不眯。」莊子司馬彪曰:「眯,厭也。」是眯與厭同義。』(淮南精神篇雜志。)車柱環云:『此文猶云「彼不得夢則已。若夢,則必且數眯焉」,文例亦見齊物論。』案王氏所引說文𡬍字,今本說文作㝥,繫傳引莊子此文亦作㝥,㝥與𡬍同。(段注本說文亦改作𡬍,云:考廣雅作𡬍,玉篇、廣韵皆作𡬍,不載㝥字,可知古本說文作𡬍也。)

〔八〕車柱環云:唐寫本『已陳』下有之字。

〔九〕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上取字如字,下取字當讀爲聚。周易萃象傳:「聚以正也」釋文曰:「聚,荀作取。」漢書五行志:「內取玆。」師古曰:「取,讀如禮記「聚麀」之聚。」是聚、取古通用。』馬其昶云:『成本正作「「聚弟子。」』案覆宋本取作聚,覆宋本卽成本,然道藏成疏本則作取也。〔一○〕案又見山木篇及讓王篇。

〔一一〕案淮南子主術篇:『夫舟浮於水,車轉於陸,此勢之自然也。』(又見僞鄧析子無厚篇。)

〔一二〕王先謙云:『八尺曰尋,倍尋曰常。』馬其昶云:『「尋常」猶「尺寸,」左傳:「爭尋常以盡其民。」注:「言爭尺寸之地。」』案左成十二年傳:『爭尋常以盡其民。』杜注:『八尺曰尋,倍尋曰常,言爭尺丈之地。』卽王、馬說所本,馬誤杜注『尺丈』爲『尺寸。』(錢纂箋亦本之而誤。)劉子文武篇:『舟者所以涉川,施陸必躓,舟、車異用也。』

〔一三〕釋文:『蘄音祈,求也。』案蘄卽祈之借字,廣雅釋詁三:『祈,求也。』(逍遙遊篇有說。)

〔一四〕成疏:『方猶常也。傳,轉也。』釋文:『司馬云:方,常也。』王念孫云:『傳與轉通,呂氏春秋必己篇:「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高注曰:「傳猶轉。」漢書劉向傳:「禹、稷與咎繇傳相汲引。」傳與轉同。淮南主術篇:「生無乏用,死無轉尸,」逸周書大聚篇轉作傳。襄二十五年左傳注:「傳寫失之,」釋文:「傳,一本作轉。」』(墨子節葬下篇雜志。)

〔一五〕案鶡冠子天權篇亦有『無方之傳,』及『應物而不窮。』之文。

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一〕?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二〕。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三〕。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棃橘柚邪〔四〕!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五〕。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六〕。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七〕。彼知美矉〔八〕,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九〕!』

〔一〕郭慶藩云:『案文穎說「烽火」云:「櫓上有桔槔,以薪置其中,有寇則然之。」字從木。通俗文:「機汲謂之𢴲󰸟。」字從手。然則從木者櫓上之物,從手者汲水之物也。據莊子文義,當從通俗文爲正。』案獨猶何也。郭氏所引文穎說,見漢書賈誼傳注,首句本作『櫓上作桔皋。』淮南子氾論篇:『桔皋而汲。』說文無槔字,新附有之。無論櫓上之物或汲水之物,本皆作『桔皋,』或作『絜皋,』漢書郊祀志『通權火,』張晏注:『權火,㷭火也,狀若井絜皋矣。』(㷭、烽正、俗字。)通俗文之『𢴲󰸟,』乃俗字也。

〔二〕案唐寫本也上有者字,御覽七六五、記纂淵海四六引並同。

〔三〕成疏:『夫三皇五帝,步驟殊時。禮樂威儀,不相沿襲。』馬氏故引高秋月曰?『矜,尙也。』案『故夫,』複語,故猶夫也。藝文類聚八六、御覽五二三引皇並作王,古字通用。下文『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書鈔八○、初學記一三及二一、御覽六一○、九六六及九七三、事類賦二七果部二注引皇皆作王;『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釋文:『「三王,」本或作「三皇,」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皆作『三皇。』皆其比。唐寫本義作儀,成疏『禮樂威儀,』是成本亦作儀,御覽五二三引同。下文『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御覽五二三及六一○引義亦並作儀。義、儀古、今字,說文:『義,己之威儀也。』(段注本儀作義。)禮記樂記:『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又見劉子辯樂篇。)淮南子本經篇:『五帝三王殊事而同指,異路而同歸。』(又見文子精誠篇,指作心。)高注:『五帝,黄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

〔四〕釋文:『柤,側加反。』案道藏林希逸口義本柤作樝,世說新語品藻篇注、藝文類聚三八及八六、初學記一三及二一、御覽六一○及九六六、事類賦二七果部二注引皆同,樝、柤正、假字。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此句作『其猶柤棃之食邪?』棃下疑脫『橘柚』二字。御覽五二三引此作『其猶柤棃橘柚菓瓜之屬邪?』菓,俗果字。瓜,疑蓏之壞字。人閒世篇:『夫柤棃橘柚果蓏之屬。』可證。

〔五〕案初學記二一、御覽六一○引其上並有雖字。御覽九六九引此作『其味雖別,各適其口。』蓋引大意。淮南子說林篇亦云:『棃橘棗栗不同味,而皆調於口。』(高注:調,適。)又鶡冠子環流篇:『酸醎甘苦之味相反,然其爲善均也。』文異而意同。

〔六〕釋文:『慊,苦牒反。李云:「足也。」本亦作嗛,音同。』朱駿聲云:『慊,叚借爲㥦。』奚侗云:『慊當訓快,孟子:「行有不慊於心。」趙注:「慊,快也。」』案慊,本亦作嗛,古字通用。史記樂毅列傳:『先王以爲慊於志。』索隱:『慊,作嗛。』戰國策燕策二姚本作愜,新序雜事三作快,慊、嗛並愜之借字,愜,說文作㥦,云:『快也。』

〔七〕『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極姸麗,旣病心痛,嚬眉苦之。』釋文:『矉,通俗文云:「蹙頞曰矉。」「其里」絕句。』(郭氏集釋本頞誤額。)兪樾云:『兩「其里」字皆不當疊,「病心而矉,」「捧心而矉,」文義甚明。若作「矉其里,」則不可通矣。皆涉下句而衍。』奚侗云:『兪說是也。御覽三九二、七四一竝引此文,兩「其里」皆不疊。』案輔行記一○、御覽三九二及七四一引矉皆作嚬。成疏『嚬眉苦之。』是成本正作嚬。文心雕龍雜文篇:『里醜捧心,不關西施之嚬矣。』李白玉壺吟:『西施宜笑復宜嚬,醜女效之徒勞身。』卽用此文,亦並作嚬。事文類聚別集二四,合璧事類續集四四,錦繡萬花谷後集一五、韻府羣玉八及一二引矉皆作顰,李白古風五九首之三五:『醜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卽用此文,亦作顰。說文:『顰,涉水顰蹙也。』段注本蹙作戚,云:『戚,古音同蹴,迫也。各本作蹙,誤。顰戚,謂顰眉戚頞也。顰,或作嚬。莊子及通俗文叚矉爲顰。』奚氏謂御覽引兩『其里』字皆不疊,唐寫本上『其里』字不疊,韻府羣玉八及一二引同。記纂淵海五五、事文類聚前集一二及別集二四、合璧事類續集四四、錦繡萬花谷後集一五、翰苑新書六五、韻府羣玉四引兩『其里』字皆不疊。釋文謂『「其里」絕句。』是唐時舊本已有誤疊兩『其里』字者矣。

〔八〕案覆宋本『美矉』作『矉美。』

〔九〕宣穎云:『而,爾。』以上第四章。不執聖迹,期合時宜。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一〕,乃南之沛見老聃〔二〕。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三〕,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四〕。』老子曰:『然〔五〕。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吿人,則人莫不吿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六〕。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七〕;由外入者,无主於中,聖人不隱〔八〕。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九〕。仁義,先王之蘧廬也〔一○〕,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一一〕,覯而多責〔一二〕

〔一〕案孔子自謂『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爲政篇。)此則謂其五十有一尙未聞道也。

〔二〕釋文:『司馬云:老子,陳國相人。相,今屬苦縣,與沛相近。』

〔三〕王氏集解引宣云:『制度名數。』馬氏故云:『古人之求道者,未嘗不求之於度數,特度數不足以盡道耳。天下篇云:「明於本數,係於末度。」方密之先生說之曰:「易言『制數度,』蓋數自有度,因而制之。數爲藏本末之端幾,而數中之度,乃統本末之適節也,道之籥也。」』(錢纂箋采此說。)案方氏釋天下篇之『本數、末度。』與此文之『度數,』似不甚相關。惟所引易〔節〕言『制數度,』孔疏云:『數度,謂尊卑禮命之多少。』與此文之意較近。

〔四〕案唐寫本得下有也字,與上文句法一律。神仙傳一作『求二十七年而不得也。』亦有也字。

〔五〕錢纂箋引方以智曰:『答語全與前不相蒙,的非莊子手筆。』車柱環云:『然,蓋謂其所言是也,言道之不可求也。』

〔六〕郭注:『中无主,則外物亦无正己者也,故未嘗通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正乃匹字之誤,禮記緇衣篇:「唯君子能好其正。」鄭注曰:「正當爲匹,字之誤也。」是其例矣。此云「中無主而不止,外無匹而不行。」與宣三年公羊傳「自內出者無匹不行,自外至者無主不止。」文義相似。「自外至者無主不止,」故此言「中無主而不止」也。「自內出者無匹不行,」故此言「外無匹而不行」也。因匹誤爲正,郭注遂以「正己」爲說,殊非其義。則陽篇:「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正亦當爲匹,誤與此同。』案此蓋古語,此文及則陽篇之正字,並匹之誤,兪說是。(匹,俗作疋,與正形近,禮記禮器:『匹士大牢而祭。』釋文:『匹,本或作正。』亦匹、正相亂之例。)公羊傳何注:『匹,合也。』淮南子原道篇:『故從外入者無主於中不止,從中出者無應於外不行。』應與匹義近。

〔七〕馬其昶云:『出則應物咸宜。』案『不受』猶『不應,』呂氏春秋圜道篇:『此所以無不受也。』高注:『受亦應也。』

〔八〕成疏:『隱,藏也。』錢纂箋引章炳麟曰:『隱借爲𤔌,依據也。』案隱與上文止相應,成疏訓藏較長。

〔九〕錢纂箋引呂惠卿曰:『多取則德之蕩。』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名下有者字,輔行記三二、白居易與元九書引並同。人閒世篇:『德蕩乎名。』

〔一○〕釋文:『司馬、郭云:蘧廬,猶傳舍也。』馬氏故引朱駿聲曰:『蘧借爲遽。』章太炎云:『蘧借爲遽,說文:「遽,傳也。」故注訓「蘧廬」爲「傳舍。」』案御覽一九四引『仁義』下有者字。

〔一一〕案唐寫本無止字,御覽四一九引亦無止字,『不可』下有以字。

〔一二〕釋文:『覯,古豆反。見也,遇也。』案說文:『覯,遇見也。』責猶過也。廣雅釋詁一:『過,責也。』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虛〔一〕;食於苟𥳑之田〔二〕,立於不貸之圃。逍遙〔三〕,无爲也;苟𥳑,易養也;不貸,无出也。古者謂是采眞之遊〔四〕。以富爲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爲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无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五〕。怨、恩、取、與、諫、敎、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无所湮者爲能用之〔六〕。故曰:「正者,正也〔七〕。」其心以爲不然者,天門弗開矣〔八〕。』

〔一〕釋文:『虛音墟。本亦作墟。』案趙諫議本、覆宋本、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虛皆作墟,虛、墟古、今字。御覽八二四引虛作廬,恐非其舊。

〔二〕釋文:『王云:「苟,且也。𥳑,略也。」司馬本𥳑作閒,云:「分別也。」』王念孫云:『閒與𥳑同。淮南要略篇:「故節財薄葬,閒服生焉。」文選夏侯常侍誄注及路史後紀引此竝作「𥳑服。」𥳑服,謂三月之服也。』(淮南雜志。)朱駿聲云:『𥳑,司馬本作閒,注:「分別也。」則謂借爲柬。』案𥳑、閒古通,閒亦略也,不當訓『分別。』朱氏本司馬注,謂借爲柬,(說文:柬,分別𥳑之也。)與『苟𥳑』之義不符。釋名釋書契:『𥳑,閒也。』亦二字通用之證。

〔三〕釋文:『貸,司馬云:施與也。』宣穎云:『因物付物。』案老子五十三章:『行於大道,唯施是畏。』

〔四〕宣穎云:『豈爲形迹所役哉!』案唐寫本是作之,義同。徐无鬼篇:『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釋文:『之,本或作是。』亦其比。養生主篇、列御寇篇並云:『古者謂之遁天之形。』與此句法同。淮南子精神篇:『是故眞人之所遊。』高注:『遊,行也。』眞人,乃得道之人。此文眞,謂道也。『采眞之遊,』謂得道之行耳。

〔五〕郭注:『言其知進而不知止,則性命喪矣,所以爲戮。』案大宗師篇:『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與此異義。蓋孔子自知爲天之戮民,乃有所鑒識而不休止者。彼文有說。

〔六〕成疏:『循,順也。』釋文:『湮音因。李云:「塞也,亦滯也。」』孫詒讓云:『大變者,大法也。書顧命:「率循大卞。」僞孔傳訓爲大法,孔疏引王肅說同。莊子正用書文。變、卞音近字通。(卞,漢隸作亓,卽弁之變體。古與變通,漢孔宙碑:「於亓時廱。」卽書堯典之「於變時雍。」是其例也。)』錢纂箋引武延緖曰:『大卞,大法,卽大道也。』案大變猶大化,卽大道也。大變固與大卞通,然莊子未必卽用書文。湮借爲垔,說文:『垔,塞也。』爲猶乃也,外物篇:『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與此句法同。此文『爲能,』彼文『乃能,』其義一也。

〔七〕案說文『已,已也。』下段注云:『序卦傳:「蒙者,蒙也;比者,比也;剝者,剝也。」毛詩傳曰:「虛,虛也。」自古訓故有此例,卽用本字,不叚異字也。』此文『正者,正也。』亦同此例。

〔八〕成疏:『其心之不能如是者,天機之門擁而弗開。天門,心也。』釋文:『天門,一云:「謂心也。「一云:「大道也。」』馬氏故引陸長庚曰:『「天門」猶「靈府,」老子有「天門開闔」之語。』案陸氏釋『天門』爲『靈府,』『靈府』卽心也。(德充符篇:『不可入於靈府。』成疏:『靈府者,所謂心也。』)然天門,似當釋『大道』爲長。『天門弗開,』卽『大道弗開,』與上文『大變无所湮』相應。大道無所壅,卽是大道開,亦卽天門開也。庚桑楚篇:『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蓋亦謂大道也。○以上第五章。道絕言象,不可執滯。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一〕;蚊虻𡄋膚,則通昔不寐矣〔二〕。夫仁義㦧然乃憤吾心〔三〕,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四〕,吾子亦放風而動〔五〕,總德而立矣〔六〕,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七〕?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八〕。黑白之朴,不足以爲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爲廣〔九〕。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一○〕。』

〔一〕案播借爲簸,說文:『簸,揚米去穅也。』又『眯,艸入目中也。』段注:『莊子:「簸穅眯目。」字林云:「眯,物入眼爲病。」然則非獨艸也。』段氏引播作簸,易假借字爲本字也。鶡冠子天權篇云:『半糠入目,四方弗治。』糠,俗字。

〔二〕成疏:『蚊虻𡄋膚,膚痛則徹宵不睡。』釋文:『蚊,字亦作蟁;虻,字亦作蝱。𡄋,子盍反。司馬云:「齧也。」昔,夜也。』案玉篇口部引『蚊虻』作『蟁蝱,』蚊、虻並俗字。文選王子淵四子講德論注、一切經音義五一、事文類聚後集四九引虻亦皆作蝱。道藏成疏本昔作夕,意林引同,淮南子精神篇、神仙傳一亦並作夕。昔、夕古通,(齊物論篇有說。)釋文謂『昔,夜也。』(廣雅釋詁四:『昔,夜也。』王氏疏證引此文及釋文爲證。)一切經音義九九引昔作夜,劉子防慾篇同。藝文類聚九七、御覽九四五、記纂淵海一○○、事文類聚後集四九引昔皆作宵,成疏『徹宵不睡,』卽說昔爲宵也。作昔乃此文之舊。鶡冠子天權篇:『一蚋𡄋膚,不寐至旦。』抱朴子論仙篇:『蚊蚋𡄋膚,則坐不得安。』(蚋字據敦煌本補。)蚋乃蜹之省,說文:『蜹,秦、晉謂之蜹,楚謂之蟁。』(北史儒林王孝籍傳:『竊以毒螫㿊膚,則申旦不寐。』㿊同㦧,借爲𡄋。)

〔三〕釋文:『㦧,七感反。憤,本又作憒。』王念孫云:『隸書賁字或作賁,形與貴相近,故從貴、從賁之字或相亂。濳夫論浮侈篇:「懷憂憒憒,」後漢書王符傳作「憤憤,」是其例也。』(淮南人閒篇雜志。)案藝文類聚一七、御覽三六六引㦧並作翻,憤並作憒。翻讀爲反,荀子法行篇:『不善而恐人,不亦反乎!』楊注:『反,謂乖悖。』憤乃憒之形誤,說文:『憒,亂也。』神仙傳一作『今仁義慘然而汩人心。』㦧與慘通,說文:『慘,毒也。』段注:『毒,害也。』而猶乃也。汩、憒同義,小爾雅廣言:『汩,亂也。』

〔四〕案天道篇朴作牧,釋文引司馬云:牧,養也。

〔五〕郭注:『風自動而依之。』釋文:『司馬云:放,依也。依无爲之風而動也。』朱駿聲云:『放,叚借爲望、爲向。』案郭、司馬似未得風字之義,風猶俗也,呂氏春秋音初篇:『是故聞其聲而知其風。』高注:『風,俗。』與此同例。『放風而動,』猶言『依俗而動』也。老聃恐孔子以仁義亂俗,故敎之如此。

〔六〕案總,一也。『總德,』謂專一其德也。淮南子本經篇:『德之所總。』高注:『總,一也。』

〔七〕郭注:『夫揭仁義以趨道德之鄕,猶擊鼓而求逃者,无由得也。』成疏:『建,擊。傑然,用力貌。夫揭仁義以趨道德之鄕,何異乎打大鼓以求逃亡之子?』宣穎云:『建鼓,大鼓也。』劉師培云:『天道篇述耽語,作「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二文略同。「傑然,」「偈乎,」音義並符。負讀爲掊,逍遙遊篇:「吾爲其無用而掊之,」胠篋篇曰:「掊擊聖人,」又曰:「掊斗折衡,」知北游篇曰:「掊擊而知。」掊猶擊也,咅聲之字,古並通負。山則負尾作陪,艸或王萯作菩,以此方之,厥例則一。郭注以「擊鼓求逃」爲說,疏云「打大鼓,」蓋均得之。惟「若負」以上似挩「揭仁義」三字,郭云「揭仁義以趨道德之鄕。」所據弗誤。』于省吾云:『敦煌古鈔本「傑然」作「傑傑然,」按闕誤引張本亦作「傑傑然,」作「傑傑然」者是也。下傑字涉重文作=而奪。天道:「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偈偈」卽「傑傑,」庚桑楚:「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與此文例並相仿。』案傑字當疊,趙諫議本亦作『傑傑然。』據天道篇,『若負』上當補『揭仁義』三字,郭注、成疏並可證。成疏『建,擊,』疑本作『負,擊。』建無擊義,「建鼓」卽「大鼓,」疏之『打大鼓,』卽以釋『負建鼓』也。(參看天道篇校詮。)

〔八〕釋文:『鵠,本又作鶴,同胡洛反。黔,司馬云:黑也。』案唐寫本鵠作鶴,修文御覽殘卷、藝文類聚九○、白帖二○及二九、御覽九一六、事類賦一八禽部一注引皆同。鵠、鶴古多混用。(駢拇篇有說。)

〔九〕章太炎云:辯,古以爲徧字,與廣爲耦語。

〔一○〕成疏:『江湖比於道德,濡沫方於仁義,以此格量,故不同日而語矣。』王先謙云:『「泉涸」四語,又見大宗師篇。』案大宗師篇又云:『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以上第六章。仁義亂性,道德全眞。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一〕?』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二〕!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三〕,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四〕,予口張而不能嗋〔五〕,予又何規老聃哉〔六〕!』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七〕?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八〕,老聃方將倨堂而應〔九〕,微曰:『予年運而往矣〔一○〕,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一一〕,其係聲名一也〔一二〕。而先生獨以爲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一三〕,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

〔一〕王氏集解引宣云:『何以規正之?』案左昭十六年傳:『子寧以他規我。』杜注:『規,正也。』

〔二〕馬氏故引王應麟曰:『御覽引「孔子曰: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爲鉤繳以投之。吾今見龍。」云云,與今本異。』案修文御覽引曰下更有『龍如飛鴻者,吾必矰而射之。』十一字,龍乃人之誤,矰下蓋脫繳字。藝文類聚九○引曰下有『人如飛鴻者,吾必矰繳而射之。』十二字,九六引有『人用意如飛鴻者,爲弓弩射之;如遊鹿者,走狗而逐之;若游魚者,鉤繳以投之。』三十字。王氏所據御覽,見卷六一七,『飛鴻者』下似有脫文。天中記五六引有『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爲弓弩射之;如游鹿者,吾走狗而逐之;用意若井魚者,吾鉤繳以投之。』四十三字。據諸書所引,今本『孔子曰』下,蓋脫『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爲弓弩而射之;用意如遊鹿者,吾爲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爲鉤繳以投之。』四十八字。神仙傳一載此文作『孔子曰:吾見人之用意如飛鳥者,吾飾意以爲弓弩而射之,未嘗不及而加之也;人之用意如麋鹿者,吾飾意以爲走狗而逐之,未嘗不銜而頓之也;人之用意如淵魚者,吾飾意以爲鉤緡而投之,未嘗不鉤而致之也。』當有增改。淮內子兵略篇:『是故爲麋鹿者,則可以罝罘設也;爲魚鼈者,則可以網罟取也;爲鴻鵠者,則可以矰繳加也。』史記老子列傳:『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爲罔,游者可以爲綸,飛者可以爲矰。至於龍,吾不知其乘雲氣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又見論衡龍虛、知實二篇。)並本此文,咸可證今本『孔子曰』下有脫文。

〔三〕郭注:『謂老聃能變化。』成疏:『文章煥爛。』

〔四〕郭注:『言其因御无方,自然已足。』成疏:『言至人乘雲氣而無心,順陰陽而養物也。』劉師培云:『養、翔古通,月令:「羣鳥養羞,」淮南時則訓作「羣鳥翔。」是其比。大宗師篇云:「而游乎天地之一氣,」讓王篇云:「逍遙於天地之間。」游曁逍遙,並卽翔誼。天地、陰陽,譬詞靡別。淮南人閒訓云:「翺翔乎忽荒之上。」亦其證也。郭注、成疏,拘墟本字,似昧古言。』案覆宋本乘下脫乎字。劉氏所舉淮南子時則篇『羣鳥翔,』高注:『翔,或作養。』亦養、翔古通之證。

〔五〕釋文:『嗋,許劫反,合也。』奚侗云:『闕誤:「江南古藏本『予口張而不能嗋』下,有『舌舉而不能訒』一句。」今本挩去,當據以補之。秋水篇:「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田子方篇:「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又云:「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此類文例作耦語,可爲本文有挩𥳑之證。說文:「訒,頓也。」文選張季鷹雜詩:「頓足託幽深。」注:「頓猶止也。」』案藝文類聚九六、御覽六一七、天中記五六引嗋皆作噏,神仙傳作翕,嗋、噏並與翕通,爾雅釋詁:『翕,合也。』江南古藏本嗋下有『舌舉而不能訒』句,奚氏謂當據補,是也。藝文類聚、天中記引嗋下並有『舌出而不能言』句。御覽引有『舌出而不能縮』句,神仙傳一同。咸可證今本有脫文。

〔六〕案文選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象贊注引作『予有何規於老聃哉!』有猶又也。逍遙遊篇:『旬有五日而後反,』錦繡萬花谷別集一引有作文;秋水篇:『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文選魏文帝與吳質書注引有作又;至樂篇:『今又變而之死。』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又作有;徐无鬼篇:『有況乎昆弟親戚之罄欬其側者乎!』趙諫議本、覆宋本、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有皆作又;讓王篇:『又且以人之言。』呂氏春秋觀世篇又作有,皆其比。大宗師篇:『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徐无鬼篇:『君有何勞於我!』有亦並與又同。惟作有乃諸文之舊。

〔七〕成疏:『言至人,其處也若死尸之安居,其出也似龍神之變見,其語也如雷霆之振響,其默也類玄理之無聲。』王先謙云:『二語又見在宥篇。』奚侗云:『「雷聲而淵默,」與「尸居而龍見,」文義䶥齬,校以在宥篇,當作「淵默而雷聲。」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人上有至字,乎作哉。成疏『言至人,』是成本原亦有至字。庚桑楚篇:『至人尸居環堵之室,』抱朴子博喩篇:『至人尸居。』並可證此文本作『至人。』『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言至人或處、或出,或語、或默之狀,文義並不䶥齬,不必與在宥篇全同。下文『子將何以戒我乎?』文選顏延年秋胡詩注、舊鈔本謝玄暉和王著作八公山詩注引乎亦並作哉,義同。

〔八〕成疏:『遂以孔子聲敎而往見之。』馬氏故引高秋月曰:『言爲先容。』奚侗云:『左文六年傳:『樹之風聲。』杜注、孔疏竝訓聲爲敎,此言子貢以孔子之敎往見老耼也。』案奚說蓋申成義。

〔九〕成疏:『倨,踞也。』案『方將,』複語,將猶方也。踞、倨正、假字。

〔一○〕案僞子華子孔子贈篇:『臣也不武,年運而往矣。』神氣篇:『今先生之年運而往矣。』並本此文。

〔一一〕釋文:『「三王,」本或作「三皇。」』王孝魚云:『闕誤王作皇,引江南古藏本「天下」下有也字。』案闕誤王作皇,引江南古藏本云云,乃就下文『余語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而言,非指此文也。

〔一二〕案爾雅釋詁:『係,繼也。』『係聲名,』謂聲名相繼也。

〔一三〕于省吾云:『敦煌古鈔本作「堯與而舜受。」按敦煌本是也。上云:「子何以謂不同?」下云:「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堯授舜,舜授禹。」是同也。「堯與而舜受。」與、受正言其不同,於上下文義相符。』岷之校釋亦有說。

老聃曰:『小子少進〔一〕。余語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二〕。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三〕,民有其親死不哭〔四〕,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夫下,使民心親,民有爲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五〕;舜之治夫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六〕,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七〕,則人始有夭矣〔八〕;禹之治夫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九〕,殺盜非殺,人自爲種而天下耳〔一○〕,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一一〕。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一二〕!余語女,三皇五帝之治夫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一三〕!三皇之治〔一四〕,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一五〕。其知㦧於𧓽蠆之尾〔一六〕,鮮規之獸〔一七〕,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爲聖人,不可恥乎〔一八〕!其无恥也?』子貢蹵蹵然立不安〔一九〕

〔一〕錢纂箋引林雲銘曰:兩個「小子少進,」可以無有。』車柱環云:『此莊書行文之妙,無之乏味。』

〔二〕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天下』下有也字。

〔三〕成疏:『人心淳一。』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黄帝上有昔字。

〔四〕案有猶雖也,下文『民有爲其親殺其服,』亦同例。

〔五〕郭注:『殺,降也。言親疏者降殺。』成疏:『爲降殺之服以別親疏。』錢纂箋:『劉文典曰:「唐寫本作『殺其服,』當據正。」林雲銘曰:「此似以黄、堯爲善,與下相矛盾。」』案成疏『爲降殺之服,』是所據正文『殺其殺,』作『殺其服。』今本服作殺,卽涉上殺字而誤。天道篇云:『隆殺之服,』亦可證。唐寫本此文作『󰼼有爲其親煞,而󰼼不非也。』民字缺筆,避太宗諱。煞下蓋脫『其服』二字,煞,俗殺字。劉氏謂唐寫本作『殺其服,』何所據邪?

〔六〕案御覽三六○引月下有而字。

〔七〕郭注:『誰者,別人之意也。未孩已擇人,言其競敎速成也。』成疏:『未解孩笑,已識是非分別之心。』釋文:『孩,說文云:笑也。』于省吾云:『注及釋文解孩子之意並非。孩應讀爲期,老子二十章:「如嬰兒之未孩,」卽「如嬰兒之未期」也。詳老子新證。此應讀作「不至乎期而始誰。」言未至乎期年而知別人也。』章太炎云:『誰者,誰何也。』案釋文據說文釋孩爲笑,成疏亦云『孩笑。』說文:『咳,小兒笑也。孩,古文咳,从子。』繫傳通論:『咳者,小兒之笑也。咳咳然,笑聲也。三月而咳。』『三月而咳,』本禮記內則。然則『不至乎孩而始誰。』蓋謂未至乎三月而知誰何,卽知別人也。

〔八〕成疏:夭折之始。

〔九〕郭注:『此言「兵有順,」則天下已有不順故也。』章太炎云:『順借爲訓,古字通用,不煩僂指。「兵有訓,」謂李法軍符諸敎令也。』于省吾云:『注說於文義不適。順應讀巡,順、巡並諧川聲,古玉銘:「逆則生,巡則死。」巡卽順也。說文:「巡,視行貌。」「兵有巡,」謂兵有所巡視也。上言「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下言「殺盜非殺。」然則「人有心而兵有巡」一語,承上起下,「人有心,」承上『使民心變』而言;「兵有巡,」起下「殺盜非殺」而言。舊皆讀順如字,故不可解結。』案『人有心,』承上『使民心變』而言;『兵有順,』起下『殺盜非殺人』而言,郭注固未明順字之義,章謂『順借爲訓,』于謂『順應讀巡,』於義亦並未安。說文:『順,理也。』『人有心,』謂人各有心,由人心變也;『兵有順,』謂『兵各有理,』卽『殺盜非殺人』也。(莊子之意,蓋殺盜亦是殺人。)

〔一○〕郭注:『盜自應死,殺之順也,故非殺。不能大齊萬物,而人人自別,斯「人自爲種」也。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其弊至於斯者非禹也,故曰「天下耳。」』孫詒讓云:『郭讀「非殺」句斷。荀子正名篇云:「殺盜非殺人。」楊注云:「殺盜非殺人,亦見莊子。」則楊倞讀人字句斷,亦通。』章太炎云:『耳借爲佴,墨經:「佴,自作也。」言天下人皆自行其意。』奚侗云:『種借爲重,謂重己而輕人也。詩七月、閟宮:「黍稷種稑。」毛本皆以重爲之,是其例。耳係聑之壞字,方言:「揚、越之郊,凡人相侮以爲無知謂之聑。聑,耳目不相信也。」』錢穆云:『謂「殺盜非殺人,」乃墨家語,卽以用兵爲順乎道也。廣雅釋詁:「種,類也。」「人自爲種而天下佴,」猶天下篇「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也。』案楊倞讀『殺盜非殺人』爲句,是也。墨子小取篇:『殺盜非殺人也。』(今本盜下衍人字。)亦其證。惟人字屬上絕句,則下句語意不完,竊疑此文本疊人字,傳寫脫之,『殺盜非殺人』句,『人自爲種而天下耳』句。耳猶然也,(裴氏古書虛字集釋七有例。)謂人各自爲類而天下皆然矣。唐寫本耳下有矣字。

〔一一〕錢纂箋引方以智曰:『老子時何嘗有儒、墨之名,語意俱無倫次。』案此託諸老聃以入說耳,莊書中所述之事,若以時考之,不符者多矣。

〔一二〕郭注:『今之以女爲婦,而上下悖逆者,非作始之无理,但至理之弊,遂至於此。』奚侗云:『乎當作焉,論語:「人焉廋哉!」皇疏:「焉,安也。」廣雅釋詁:「焉,安也。」婦乃歸字之誤,女字屬下句,讀爲汝,謂子貢也。此承上文,言舜、禹之治天下也,其作始固有倫序,而今安所歸邪?天下已大駭,儒、墨亦皆起矣,女更有何言哉?逸周書序:「周道於乎大備。」玉海三七、七八引乎俱作焉,是爲乎、焉相叚之證。歸,籀文作㱕,與婦形似易誤。郭斷「而今乎婦女」爲句,注云云,蓋因不知婦爲歸誤,而有此謬說也。』錢穆云:『婦疑歸字之誤,謂作始有倫,而其歸趨乃至於今之勢也。女屬下讀,謂子貢也。』案女字當屬下讀,謂子貢,奚、錢說並是。惟婦借爲負,無煩改字,(史記陳丞相世家:』戶牖富人有張負。』索隱:『按負,是婦人老宿之稱。』卽婦、負通用之證。)釋名釋姿容:『負,背也。』史記五帝本紀:『鯀負命毁族。』正義:『負,違也。』此謂其作始固有倫序,而今也違背,汝尙何言哉!

〔一三〕案天地篇:治,亂之率也。

〔一四〕王先謙云:『此「三皇」當作「三王,」否則不可通。』案『三皇』若本作『三王,』則此所述,與上文所述黄帝及堯之治天下,不相矛盾矣。

〔一五〕釋文:『睽,苦圭反,乖也。墮,許規反。』錢穆云:『三語見胠篋篇。』案胠篋篇睽作爍,釋文引崔云:『消也。』

〔一六〕成疏:『㦧,毒也。𧓽、蠆尾端有毒也。』釋文:『𧓽,敕邁反,又音例。本亦作厲。郭音賴,又敕介反。蠆,許謁反。或云:「依字,上當作蠆,下當作蠍。」通俗文云:「長尾爲蠆,短尾爲蠍。」』郭氏集釋引王引之曰:『陸讀𧓽爲蠆,讀蠆爲蠍,皆非也。𧓽音賴,又音例,陸云「本亦作厲,」卽其證也。蠆,音敕邁反。蠍,音許謁反。𧓽、蠆皆蠍之異名也。廣雅曰:「蠆、󰸠,蠍也。」(今本廣雅脫󰸠字。一切經音義卷五引廣雅:「蠆、󰸠,蠍也。」集韻引廣雅:「󰸠,蠆也。」今據補。)󰸠,音盧達反。蠆、󰸠,皆毒螫傷人之名。蠆之言䖧,(䖧音哲。一切經音義卷十引字林曰:「䖧,螫也。」僖二十二年左傳正義引通俗文曰:「蠍毒傷人曰䖧。)󰸠之言瘌也。(瘌,音盧達反。郭璞注方言曰:「瘌,辛螫也。」字或作剌,左思魏都賦曰:「蔡莽螫剌,昆蟲毒噬。」)廣雅釋詁云:「毒、䖧、瘌,痛也。」是其義矣。󰸠與𧓽古同聲,莊子作𧓽,廣雅作󰸠,其實一字也。(史記秦本紀厲共公,始皇紀作剌龔公,剌之通作厲,猶𧌐之通作𧓽矣。)』案御覽九四七引『𧓽蠆』作「蠆蠍,』蓋依陸讀改。

〔一七〕成疏:『鮮規,小貌。』釋文:『鮮規之獸,李云:「鮮規,明貌。」一云:「小蟲也。」一云:「小獸也。」』馬氏故引吳汝綸曰:『規當讀窺,鮮窺,不常見者也。』案鮮規,蓋並取微小義,成疏及一云是也。鮮借爲尟,說文:『是少也。』古少、小通用,左定十四年傳:『從我而朝少君。』釋文:『「少君,」本亦作「小君。』卽其證。說文:『小,物之微也。』規借爲嫢,廣雅釋詁二:『嫢,小也。』『鮮規之獸,』謂微小之獸,或微小之蟲耳。與胠篋篇『肖翹之物』同旨,謂微小之物也。(參看彼文校詮。)

〔一八〕案御覽九四七引不下有亦字。

〔一九〕成疏:『蹵蹵,驚悚貌。』案蹵借爲𣢰,孟子公孫丑篇:『曾西蹵然。』說文引作『𣢰然。』段注:『𣢰然,心口不安之貌也。』○以上第七章。排擯五帝,上及三皇。(參看注、疏。)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一〕,自以爲久矣,孰知其故矣〔二〕。以奸者七十二君〔三〕,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鉤用〔四〕。甚矣夫,人之難說也〔五〕!道之難明邪〔六〕!』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迹也,豈其所以迹哉〔七〕!今子之所言,猶迹也。夫迹,履之所出〔八〕,而迹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九〕;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化〔一○〕;類自爲雌雄,故風化〔一一〕。性不可易〔一二〕,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一三〕,无自而可〔一四〕。』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一五〕,魚傅沫〔一六〕,細要者化〔一七〕,有弟而兄啼〔一八〕。久矣夫,丘不與化爲人〔一九〕!不與化爲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二○〕。』

〔一〕錢纂箋:『黄震曰:「六經之名始於漢,莊子書稱六經,未盡出於莊子也。」穆按,秦廷焚書,猶不以易與詩、書同類。』案困學紀聞八:『六經,始見於莊子天運篇。以禮、樂、詩、書、易、春秋爲六藝,始見於太史公滑𥡴列傳。』

〔二〕馬氏故引王敔曰:『孰通熟。』錢纂箋引嚴復曰:『故通詁。』案孰、熟正、俗字。

〔三〕釋文:『奸音干,三蒼云:犯也。』馬氏故引王敔曰:『奸通干。』案書鈔九六、御覽六○八引奸並作干,神仙傳一同。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及儒林列傳亦並作干。說苑貴德篇:『孔子歷七十二君。』淮南子泰族篇:『孔子欲行王道,東西南北七十說而無所偶。』揚雄解嘲:『夫上世之士,或七十說而不遇。』(漢書揚雄傳應劭注:孔丘也。)言『七十,』乃舉成數。呂氏春秋遇合篇:『孔子周流海內,所見八十餘君。』八疑七字聯想之誤。(拙著史記斠證有說。)

〔四〕釋文:『鉤,取也。』案鉤猶引也,後漢書黨錮范滂傳:『後牢修誣合鉤黨。』李注:『鉤,引也。』

〔五〕案韓非子有說難篇。

〔六〕王念孫云:『邪猶也也。』(經傳釋詞四。)案史記孔子世家索隱引『明邪』作『行也。』行字義長,今本作明,蓋涉上文『而明周、召之迹』而誤。說苑反質篇:『仲尼問老聃曰:甚矣,道之於今難行也!』可爲旁證。

〔七〕宣穎云:『六經,道之所出,而六經豈道哉!』案御覽六○八引『豈其所以迹哉,』作『豈其道哉!』蓋引大意。所以迹,卽道也。

〔八〕案神仙傳一迹下有者字。抱朴子袪惑篇:『所謂迹者,足之所出。』卽本此文,亦有者字。

〔九〕釋文:『鶂,五歷反。三蒼云:鶬,鶂也。』王氏集解:『宣云:「不運,定睛注視。」案風,讀如「馬牛其風」之風,謂雌雄相誘也。化者,感而成孕。』案左僖十六年傳孔疏、御覽九二五引鶂並作鷁,鷁,或鶂字。(禽經:『白鷁相眡而孕。』博物志四:『白鷁雄雌相視則孕。』亦並作鷁)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而下有感字,山海經大荒東經郭注引此亦有感字。

〔一○〕郭注:『鶂以眸子相視,蟲以鳴聲相應,俱不待合而便生子,故曰風化。』釋文:『「而化,」一本作「而風化。」司馬云:雄者黿類,雌者鼈類。』兪樾云:『「而化,」一本作「而風化。」當從之。郭注云云,是郭所據本兩句皆作「風化,」故總釋之如此也。』奚侗云:『兪說是也。闕誤,張君房本作「而感風化,」上句「風化」上亦有感字,兩句亦相耦也。』案唐寫本應下有之字,『而化』作『而風化,』御覽八八八引同。覆宋本『而化』亦作『而風化。』淮南子泰族篇:『螣蛇,雄鳴於上風,雌鳴於下風而化成形。』(又見劉子類感篇。)本莊子,說蟲爲螣蛇。後漢書張衡傳:『黿鳴而鼈應。』注引焦贛易林曰:『黿鳴岐野,鼈應於淵。』(淵,原引作泉,避唐高祖諱。)蓋司馬注所本。

〔一一〕郭注『夫同類之雌雄,各自有其相感。相感之異,不可勝極,苟得其類,其化不難,故乃有遙感而風化也。』釋文:『山海經云:亶爰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髮,其名曰師類;帶山有鳥,其狀如烏,五采文,其名曰奇類,皆自牝牡也。』(『其狀如烏,』郭氏集釋本烏誤鳳。)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列子: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案類,似承上文鶂、蟲而言,闕誤引張君房本故下有曰字,文義尤明。郭注是也。釋文引山海經(南山經),以類爲師類、奇類,可備一解耳。

〔一二〕案淮南子原道篇:形性不可易。

〔一三〕案焉猶之也。

〔一四〕馬氏故引王夫之曰:『變易人之性、命,而道壅不行,惡足以化;順其自然,則物固各有性、命,雖五伯七雄之天下,可使反於其樸。』案順人性、命之自然,不致流於五伯七雄時天下之爭亂可也;欲使五伯七雄之天下反於其樸,則恐是迂闊之談矣!

〔一五〕釋文:『孺,李云:孚乳而生也。』唐寫本、道藏成疏本烏並作鳥,埤雅六兩引此文,一引烏亦作鳥。

〔一六〕釋文:『傅音附,本亦作傳。司馬云:「傅沫者,以沫相育也。」一云:「傅口中沫,相與而生子也。」』(郭氏集釋本『傅沫』『傅口,』傅並誤傳。)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覆宋本傅皆作傳,埤雅引同。傳乃傅之誤,傅,俗書作傅。傳,俗書作𫝊。形近易亂。山木篇:『隨其曲傅。釋文:『傅,本或作傳。』亦其比。

〔一七〕釋文:『細要者化,」蜂之屬也。司馬云:「取桑蟲祝使似己也。」案卽詩所謂「螟蛉有子,果臝負之。」(郭氏集釋本之下有是字。』茆泮林云:『列子釋文卷上引司馬云:穉蜂細腰者,取桑蟲祝之,使似己之子也。』

〔一八〕成疏:『有弟而兄失愛,舍長憐幼,故啼。是知陳迹之不可執留,但當順之,物我無累。』馬氏故引褚伯秀曰:『「烏鵲」四句,卵、溼、化、胎也。』

〔一九〕郭注:『夫與化爲人者,任其自化者也。』案郭氏未得人字之義,人,偶也。『爲人』猶『爲偶。』大宗師篇王引之有說。

〔二○〕以上第八章。與化爲偶,不執陳迹。(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日脫稿。)

刻意第十五

釋文:『以義名篇。』錢纂箋:『羅勉道曰:「刻意、繕性二篇,文義膚淺,疑是僞作。」王夫之曰:「此篇亦養生主、大宗師緖餘之論,而但得其迹。且其文詞輭美膚俗,以視內篇窮神寫生靈妙之文,若厲與西施之懸絕。」姚鼐曰:「此篇乃司馬談論六家要指之類,漢人之文耳。」』案敦煌唐寫本刻意下有品字,疑是唐人所加。此篇言養神。文義多淺露,而首節(『刻意尙行,』至『聖人之德也。』)頗符莊子原旨。雖非莊子所作,而戰國晚期之管子心術上下篇、漢賈誼鵩鳥賦、淮南子原道、俶眞、精神、道應、詮言諸篇,及司馬談論六家要指,已多用此篇之文,姚氏斷爲漢人之作,蓋非矣。

刻意尙行〔一〕離世異俗〔二〕,高論怨誹,爲亢而已矣〔三〕。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四〕,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五〕;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爲脩而已矣〔六〕。此平世之士,敎誨之人〔七〕,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八〕,爲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彊國之人〔九〕,致功幷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一○〕,無爲而已矣〔一一〕。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一二〕,閒暇者之所好也〔一三〕;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一四〕,爲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一五〕,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一六〕,無江海而閒〔一七〕,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一八〕。澹然無極,而衆美從之〔一九〕。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二○〕

〔一〕成疏:『刻勵身心,高尙其行。』釋文:『刻意,司馬云:「刻,削也,峻其意也。」廣雅云:「意,志也。」』案蘇洵上歐陽內翰書:『刻意厲行。』本此。尙行、厲行,其義一也。廣雅釋詁:『厲、尙,高也。』

〔二〕案離、異互文,『異俗』猶『離俗。』說文:『異,分也。』漁父篇:『遠哉其分於道也。』釋文引司馬云:『分,離也。』漢書王襃傳:『眇然絕俗離世哉!』『絕俗』亦猶『離俗』也。

〔三〕釋文:『怨誹,徐音非。李云:「非世无道,怨己不遇也。」亢,李云:「窮高曰亢。」』案廣雅釋詁四:『亢,高也。』

〔四〕錢纂箋引劉文典曰:『非,御覽引作誹,義較長。』案御覽五○一引非作誹,人下有也字,非、誹古通,上文『高論怨誹,』徐音李注並作非;韓非子有度篇:『非者弗能退,』管子明法篇非作誹,又南面篇:『相憎者朋黨而相非。』意林引非作誹;漢書鼂錯傳:『非謗不治。』師古注:『非讀曰誹。』皆其證。藝文類聚三六引人下亦有也字。

〔五〕釋文:『司馬云:「枯槁,若鮑焦、介推;赴淵,若申徒狄。」』劉師培云:『「赴淵,若申徒狄。」其說是也。赴當作仆,踣、仆古通,外物篇云:「申徒狄因以踣河。」釋文引李注訓頓,頓、仆誼同。赴、仆同聲叚借,匪取趨赴爲義也。乃外物篇成疏云:「遂赴長河自溺而死。」轉以往義釋「踣河。」今考本書盜跖篇云:「申徒狄諫而不聽,抱石自投於河。」淮南說山訓云:「申徒狄負石自沈於淵。」曰投、曰沈,僉係仆誼。荀子不苟篇作「懷負石而赴河。」赴亦仆叚。凡百家所云「赴溝壑,」「赴河,」厥恉並同。』案徐无鬼篇:『枯槁之士宿名。』

〔六〕成疏:『爲修身之本。』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覆宋本脩皆作修,修、脩正、假字,其例習見。

〔七〕案唐寫本人下有也字。

〔八〕案淮南子俶眞篇:『舉大功,立顯名,體君臣,正上下。』本此。禮、體古通,易繫辭:『知崇禮卑。』釋文:『禮,蜀才作體。』卽其此。

〔九〕案唐寫本人下有也字,文選謝靈運述祖德詩注引同。

〔一○〕案說文:『藪,大澤也。』事文類聚別集一七引『閒處』作『隱處。』

〔一一〕奚侗云:『上文「爲亢而已矣,」「爲修而已矣,」「爲治而已矣,」下文「爲壽而已矣,」皆言有所爲也,此不得獨言「無爲。」「無爲」當作「爲無,」說文:「無,兦也。兦,逃也。」「爲無」猶言「爲逃,」謂逃世也。「此江南之士,避世之人,」云云,卽說「爲無」之義。與爲亢、爲修、爲壽,四者文例正同。世人習用無爲有無之無,而昧於無之本訓,又涉下「虛無無爲」之文而肊改之耳。下文「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乃言無爲也。』

〔一二〕案唐寫本人下有也字,藝文類聚三六、文選沈休文直學省愁臥詩注、范蔚宗逸民傳論注引皆同。

〔一三〕案讀此可知莊子非避世者。

〔一四〕釋文:『呴,字亦作喣。「吐故納新,」李云:「吐故氣納新氣也。」「熊經,」司馬云:「若熊之攀樹而引氣也。」「鳥申,」司馬云:「若鳥之嚬呻也。」』成疏:『類鳥飛空而伸腳。』案唐寫本呴作喣,舊鈔本文選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象贊注、御覽七二○引並同。廣弘明集一三釋法琳辨正論九箴篇引作欨,當以作欨爲正,欨亦吹也,說文:『欨,吹也。』文選王子淵聖主得賢臣頌注、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象贊注、嵇叔夜養生論注引皆作噓,(漢書王襃傳、僞子華子陽城胥渠篇並同。)藝文類聚七五引作吁,噓、吁與欨並聲近義同。淮南子精神篇:『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伸。』齊俗篇:『吹嘔呼吸,吐故納新。』並本莊子。嘔與欨亦聲近義同,內、納正、假字,申、伸古、今字,成疏『類鳥飛空而伸腳。』是成本申作伸,文選聖主得賢臣頌注、後漢書崔駰傳注、楚辭天問補注、御覽七二○、記纂淵海八六及九八、埤雅三引申亦皆作伸,抱朴子雜應篇及用刑篇亦並同。

〔一五〕成疏:『斯皆導引神氣,以養形魂。』釋文:『道音導,下同。李云:導氣令和,引體令柔。』案唐寫本、趙諫議本、覆宋本道皆作導,與李注、成疏合。道、導古通,(天地篇有說。)藝文類聚七五、文選東方朔畫象贊注、後漢書崔駰傳注及華佗傳注引此亦皆作導,人下皆有也字。唐寫本正有也字,御覽七二○引同,淮南子精神篇亦有也字。

〔一六〕案逍遙遊篇:神人无功,聖人无名。

〔一七〕案此入俗而超俗也。王維晦日遊大理韋卿城南別業詩:『與世澹無事,自然江海人。』蓋本此。陶淵明飮酒詩二十首之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亦此旨。

〔一八〕章太炎云:『忘借爲亡,古無字,與有對文。』案章說是也,文選盧子諒贈劉琨詩注引忘正作亡。

〔一九〕成疏:『澹然虛曠,而其道無窮;萬德之美,皆從於己也。』案知北遊篇:『德將爲汝美,道將爲汝居。』成疏本下文『天地之道,聖人之德。』而言。淮南子精神篇:『澹然無極,而天下自服。』

〔二○〕成疏:天地以無生生而爲道,聖人以無爲爲而成德。

故曰:夫恬惔寂漠,虛無無爲,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一〕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二〕,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三〕,故其德全而神不虧〔四〕。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五〕;不爲福先,不爲禍始〔六〕;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七〕。去知與故,循天之理〔八〕。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九〕。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一○〕。不思慮〔一一〕,不豫謀〔一二〕。光矣而不耀〔一三〕,信矣而不期〔一四〕。其寢不夢,其覺無憂〔一五〕。其神純粹,其魄不罷〔一六〕。虛無恬惔,乃合天德〔一七〕

〔一〕成疏:『恬淡寂漠,是凝湛之心;虛無無爲,是寂用之智。天地以此法爲平均之源,道德以此法爲實質之本也。』釋文:『質,正也。』兪樾云:『質當讀爲至,史記蘇秦傳:「趙得講於魏,至公子延。」索隱曰:「至當爲質,謂以公子延爲質也。」是至、質古通用,至可爲質,質亦可爲至矣。「道德之質,」卽「道德之至」也。天道篇曰:「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爲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文與此同,而字正作至,是其明證。』案唐寫本惔作淡,(下同。)文選張茂先勵志詩注、揚子雲解嘲詩注、王子淵聖主得賢臣頌注引皆同,天道篇亦作淡。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作澹,惔、淡、澹,並借爲憺,說文:『憺,安也。』(已詳天道篇。)下文『平易恬淡,』意林引惔作憺,是也。唐寫本漠作莫,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並作寞,文選勵志詩注、聖主得賢臣頌注、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藝文類聚二三引皆同。漠、莫、寞,古並通用。藝文類聚二二引平作本,文選勵,文選勵志詩注、聖主得賢臣頌注、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藝文類聚二三引皆同。漠、莫、寞,古並通用。藝文類聚二二引平作本,文選勵志詩注、與山巨源絕交書注引質並作篤,(奚侗誤以爲引天道篇之文。)篤、質義同。聖主得賢臣頌注引質作至,蓋與天道篇作至相混也。至字古讀若質,至、質與實,聲近義通,『道德之質,』猶『道德之實。』(天道篇引王念孫有說。)成疏言『實質,』是也。兪氏謂『質當讀爲至,』其說反矣。

〔二〕釋文:『休,息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休焉」二字,傳寫誤倒。此本作「故曰:聖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天道篇:「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與此文法相似,可據訂正。』奚侗云:『兪樾云:「『休焉』二字,傳寫誤倒。」是也。闕誤引張君房本作「聖人休焉,休則平易矣。」』

〔三〕唐寫本入下、襲下並有也字,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同。淮南子精神篇:『是故憂患不能入也,而邪氣不能襲。』本此,入下亦有也字。

〔四〕案唐寫本虧下有矣字,文選養生論注引同。意林引虧下有也字,也猶矣也。

〔五〕王先謙云:『四語又見天道篇。』案淮南精神篇亦有此文。(今本有誤,詳天道篇引王念孫說。)又,白居易無可奈何歌:『達人靜則闇(一作脗)然與陰合迹(一作質),動則浩然與陽同波。委順而已,孰知其他!』本莊子。

〔六〕案淮南子精神篇:『不爲福始,不爲禍先。』(文子九守篇同。)詮言篇:『不爲福先,不爲禍始。』(文子符言篇同。)並本莊子。古佚書稱篇:『聖人不爲始。』(見帛書乙本老子卷前。)淮南子詮言篇亦云:『不爲始。』

〔七〕案感、迫義近,淮南子原道篇:『迫則能應,感則能動。』精神篇:『感而應,迫而動,不得已而往。』(文子九守篇同。)並本莊子。(說苑指武篇:『迫則能應,感則能動。』本淮南子。)管子心術上篇:『感而後應,非所設也;緣理而動,非所取也。』呂氏春秋離俗篇:『緣不得已而動。』本書庚桑楚篇:『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古佚書十大經篇:『道之行也,䌛不得已。䌛不得已,則無窮。』(䌛同繇,通由。亦見帛書乙本老子卷前。)又史記楚世家:『周書曰:欲起無先。』與『不得已而後起』之意近。莊子、孟子皆常言『不得已,』莊子之不得已,乃順乎自然;孟子之不得已,則囿於人事者也。

〔八〕郭慶藩云:『故,詐也。晉語:「多爲之故以變其志。」韋注曰:「謂多設計術以變易其志。」呂覽論人篇:「去巧故。」高注:「巧故,僞詐也。」淮南主術篇:「上多故則多詐。」高注:「故,巧也。」皆其例。管子心術篇:「去智與故。」尹知章注:「故,事也。」失之。』馬氏故引王念孫曰:『淮南注:故,巧也。』案此故字當訓巧,不當訓詐。尸子分篇、韓非子揚㩁篇並云:『去智與巧。』故正作巧。淮南子俶眞篇:『不以曲故是非相尤。』高注:『曲故,曲巧也。』亦與此故字同義。本書秋水篇:『无以故滅命。』知北遊篇:『不以故自持。』並巧故之故。淮南子詮言篇:『循天之理,』(文子符言篇同。)本莊子。盜跖篇:『從天之理,』從、循並與順同義。禮記孔子閒居:『氣志旣從,』鄭注:『從,順也。』釋名釋言語:『順,循也。』古佚書稱篇:『因天之則,』與『循天之理』義近。

〔九〕王先謙云:『四語亦見天道篇。災,彼文作怨。』案唐寫本災作灾,意林引亦作灾,灾與災同。山木篇:『其皮爲之災也。』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災並作灾;庚桑楚篇:『惡有人災也!』日本古鈔卷子本災作灾,並其比。本字作𡿧,說文:『𡿧,害也。』四語之意,蓋謂寒暑水火不能害,聲色貨利不能惑,是非然否不能亂,妖魔鬼怪不能擾之類是也。

〔一○〕案賈誼鵩鳥賦:『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本此。

〔一一〕案天地篇:『德人者,居无思,行无慮。』知北遊篇:『无思无慮始知道。』淮南子詮言篇:『聖人無思慮。』

〔一二〕郭注:『理至而應。』成疏:『終不預前謀度。』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豫作預,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同,與成疏合。豫、預正、俗字。應帝王篇:『无無謀府。』古佚書稱篇、淮南子詮言篇亦並云:『不豫謀,』蓋事至而應也。禮記中庸:『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荀子大略篇:『豫則禍不生。』此並就常人言之也。

〔一三〕錢穆云:『老子曰:光而不耀。』

〔一四〕王氏集解引宣云:『無心於取必。』案宣氏釋期爲必。知北遊篇:『期而後可。』期亦必也。(左哀十六年傳:『期死,非勇也。』杜注:『期,必也。』漢書路溫舒傳:『刻木爲吏,期不對。』師古注:『期猶必也。』並期、必同義之證。)庚桑楚篇:『至信辟金,』辟借爲避,避金則無取於必矣。

〔一五〕案二語又見大宗師篇。淮南子俶眞篇:『其寐不夢,其覺不憂。』精神篇:『其寢不夢。』繆稱篇:『其寢無夢。』皆本莊子。(大宗師篇有說。)

〔一六〕郭注:『有欲乃疲。』王先謙云:『此語亦見天道篇。』案郭注罷作疲,與天道篇合。疲、罷正、假字。

〔一七〕郭注:『乃與天地合恬惔之德也。』案正文僅言天,未言地。『乃合天德,』蓋謂乃合自然之德性耳。

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一〕。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无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无所於逆,粹之至也〔二〕。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三〕。水之性,不雜則淸,莫動則平〔四〕;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淸。天德之𧰼也〔五〕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无爲,動而以天行〔六〕,此養神之道也〔七〕。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八〕,不敢用也,寶之至也〔九〕。精神四流並達,无所不極〔一○〕,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爲𧰼〔一一〕,其名爲同帝〔一二〕。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爲一〔一三〕;一之精通,合於天倫〔一四〕。野語有之曰:『衆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尙志,聖人貴精〔一五〕。』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一六〕;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眞人〔一七〕

〔一〕案唐寫本邪下、過下、失下皆有也字。淮南子原道篇:『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又見文子道原篇。)精神篇:『夫悲樂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憎者,心之累也。』(又見文子九守篇,今本累誤暴,王氏雜志有說。)並本此文,亦皆有也字。此文『德之失,』德,當依淮南子作心,德、道、心三者分言,文理甚明,今本作德,蓋涉上文『德之邪』而誤。管子內業篇:『憂悲喜怒,道乃無處。』

〔二〕案『於忤、』『於逆,』於並猶與也。淮南子原道篇:『心不憂樂,德之至也;通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殽,粹之至也。』(今本殽誤散,文子道原、自然二篇並云『不與物雜,』殽、雜同義。莊子作交,交、殽聲義並近,王氏雜志有說。)本此文。僞子華子執中篇:『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亦本莊子。

〔三〕案淮南子精神篇:『形勞而不休則蹶,精用而不已則竭。』司馬談論六家要指:『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並本莊子。

〔四〕案德充符篇:『平者,水停之盛也。』淮南子說山篇:『水定則淸正,動則失平。』說林篇:『水靜則平,平則淸。』(文子上德篇:『水靜則淸,淸則平。』)

〔五〕錢纂箋引武延緖曰:『天疑失字譌。』案『天德之象,』與上文『乃合天德』相應,天非誤字。鶡冠子泰鴻篇:『毋易天生,毋散天樸,自若則淸,動之則濁。』(陸注:人心譬如盤水,莫動則平,不撓則淸。)『天生、』『天樸,』與此『天德』之義略近。

〔六〕錢纂箋引武延緖曰,『以字衍。』案以字無緣致衍。疑而字涉上文而衍,以與上文而爲互文,以亦而也。

〔七〕案淮南子泰族篇:治身,太上養神,其次養形。

〔八〕釋文:『司馬云:「干,吳也。吳、越出善劔也。」李云:「干溪、越山出名劔。」案吳有溪,名干溪;越有山,名若耶,並出善鐵,鑄爲名劔也。』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干、越猶言吳、越,漢書貨殖傳:「辟猶戎、翟之與于越,不相入矣。」于亦干之誤。干、越皆國名,故言「戎、翟之與干、越。」顏師古以爲春秋之於越,又因于而誤於。當從司馬說爲是。(淮南原道篇:「干、越生葛絺。」高注曰:「干,吳也。」劉本改干爲于,云:「于越一作於越,非。)」』案郭氏引王說,見淮南原道篇雜志,(漢書貨殖傳雜志亦有說。)以干、越皆國名。惟廣雅釋器:『干隊,劔也。』王氏疏證:『呂氏春秋知分篇:「得寶劔于干遂。」高誘注云:「干遂,吳邑。」淮南子道應訓作干隊,秦策作干隧,竝字異而義同。楊倞注荀子勸學篇引呂氏春秋作干越,越與隊古聲亦相近,莊子刻意篇「有干越之劔者,柙而藏之。」是也。』是干越猶干遂,乃吳邑。此又一說也。玉篇木部引此文柙作㭘,書鈔一二二、御覽三四四引並作匣,柙、匣並㭘之借字,說文:『㭘,劔柙也。』段注:『柙當作匣,聲之誤也。廣雅:㭘,劔削也。』柙與匣通,非誤字。淮南子精神篇:『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匱而藏之,寶之至也。』匣匱,複語,說文匣、匱互訓。列子湯問篇、劉子正賞篇並有『匣而藏之』之文。

〔九〕郭注:『況敢輕用其神乎!』成疏:『自非敵國大事,不敢輕用。』馬其昶云:『北堂書鈔引作「不敢輕用。』案御覽引用上亦有輕字,郭注、成疏並作『輕用。』

〔一○〕成疏:『流,通也。』奚侗云『史始皇紀:『並河以東,』武帝紀:「並海,」達生篇:「並流而拯之。」皆借並爲𠊓,此則借並爲㫄,說文:㫄,溥也。』案淮南子道應篇作『神明四通並流,無所不及。』主術篇:『旁流四達。』並正作旁。旁,俗㫄字。

〔一一〕釋文:『蟠音盤。』錢穆云:『「化育」字見中庸。』案管子內業篇亦云:『上察於天,下蟠於地。』察、際並諧祭聲,古字通用。際猶接也,左昭四年傳:『爾未際。』杜注:『際,接也。』弘明集二宋宗炳明佛論:『上際於天,下盤於地。』蓋本莊子,蟠作盤,與釋文音合。淮南子道應篇:『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而不可爲象。』本於莊子甚明。繆稱篇亦云:『化育如神。』然則『化育』字,莊子之外,不僅見於中庸(贊天地之化育)而已。又中庸:『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發育』猶『化育』也。

〔一二〕郭注:『同天帝之不爲。』成疏:『亦言「同天帝之不爲」也已。』案唐寫本脫同字。帝乃德合天地之稱,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王注:『德合天地稱帝。』〔一三〕案與猶使也,使精神專一也。人閒世篇:『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德充符篇:『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與亦並與使同義。(前已有說。)

〔一四〕郭注:『精者,物之眞也。』錢纂箋:『武延緖曰:「『精通』疑當作『通精。』」馬其昶曰:「詩傳:倫,道也。」』

〔一五〕案莊子佚文:『聖人之形,不異凡人,故耳目之用衰也。至於精神,則始終常全耳。』(大正藏續論疏部三玄藏檢幽集二引。)聖人精神常全,由於貴精也。

〔一六〕案淮南子原道篇:『純粹素樸,質直皓白,未始有與雜糅者也。』文子道原篇:『純粹素樸,不與物雜。』自然篇:『抱素見樸,不與物雜。』

〔一七〕成疏:『體,悟解也。』案體猶行也,淮南子氾論篇:『聖人以身體之。』高注:『體,行。』○凡言『故曰,』或引用陳言以覆驗上文,或引申陳言以覆驗上文。此篇六稱『故曰』云云,蓋莊子學派相承轉述之言邪?(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九日脫稿。)

繕性第十六

釋文:『以義名篇。』錢纂箋:『王夫之曰:「此篇與刻意之旨略同。其言恬、知交養,爲有合於莊子之指,而語多雜亂,前後不相侔。且其要歸,不以軒冕爲志,而歎有道之人不興而隱處,則莊子固不屑言。蓋不得志於時者之所假託也。文亦滑熟不足觀。」林雲銘曰:「有訓詁氣,殊非南華筆。」』案此篇言治世、存身並在無爲。淮南子俶眞篇略受此篇影響,殊有可觀也。

繕性於俗俗學,以求復其初〔一〕;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二〕,謂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三〕;生而无以知爲也,謂之以知養恬〔四〕。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五〕。夫德,和也;道,理也〔六〕。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義也〔七〕;義明而物親,忠也〔八〕;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九〕;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一○〕。禮、樂徧行,則天下亂矣〔一一〕。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一二〕,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一〕郭注:『已治性於俗矣,而欲以俗學復性命之本,所以求者愈非其道也。』釋文:『繕,崔云:「治也。」或云:「善也。」』王氏集解:『宣本删一俗字,據郭注,明有兩俗字也。然疑衍一字。蘇輿云:案當衍一俗字。學與思對文,言性與欲皆已爲俗所汙,雖學、思交致,只益其蒙。宣以「俗學、」「俗思」句斷,似失之。』馬氏故本俗字不重,云:舊重俗字,今從張君房本。』奚侗云:『章絳云:「此耦語也,『俗學』之俗是賸字。」闕誤引張君房本俗字不疊。』案釋文稱或說,繕訓善。劉子和性篇:『剛濟其柔,柔抑其強,強弱相參,緩急相弼,以斯善性,未聞迕物而有悔吝者也。』所謂『善性,』似本於莊子『繕性,』而以善說繕也。道藏羅勉道循本本、焦竑莊子翼本並删一俗字。『俗學』與下『俗思』對言,仍當從舊讀句斷爲長。淮南子俶眞篇:『聖人之學也,欲以返性於初。』俗學則不能復其初矣。

〔二〕成疏:『本亦有作「滑欲於欲」者也。』釋文:『滑音骨,亂也。崔云:治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此當從崔說爲長。上文「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崔注繕亦訓治,蓋二句一義,繕也,滑也,皆治也。故曰:「求復其初,」「求致其明。」若訓滑爲亂,則與求字之義不貫矣。滑得訓治者,滑猶汨也。說文水部:「汨,治水也。」是其義也。玉篇手部曰:「抇,亦搰字。」然則滑之與汨,猶搰之與抇矣。』錢纂箋引焦竑曰:『「繕性於俗學,」「滑欲於俗思,」爲句。性非學不復,而俗學不可以復性;明非思不致,而俗思不可以求明。』案兪氏謂當從崔說滑訓治,是也。惟滑猶汩也,說文:『汩,治水也。从水,曰聲。』兪說汩並誤汨,(馬氏故、錢纂箋引兪說同誤。)汨乃水名。(說文:『汨,長沙汨羅淵,屈原所沈之水也。从水,冥省聲。』兪說抇字亦當作𢪏。)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俗作欲,與成疏所稱一本合,疑涉上欲字而誤。

〔三〕釋文:『知音智,下以意求之。』錢纂箋引王懋竑曰:『治當作知。』案治不必作知,張君房雲笈七籤九四坐忘論引治作修,義同。又引知作智,闕誤引張君房本亦作智。說文:『恬,安也。』繫傳引莊子曰:『以恬養志。』引知爲志,蓋以志說知與?(知、志古通,下文『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書鈔一五引知作志;逍遙遊篇:『夫知亦有之。』淮南子脩務篇知作志,並其比。)淮南子原道篇:『以恬養性,』於義近之。惟據下文,知(同智)當爲知識或智慧字。

〔四〕成疏:『率性而照,知生者也。』馬氏故引王應麟曰:『「以恬養知」者,主靜而識益明;「以知養恬」者,致知而本益固。』案覆宋本生上有知字,與成疏合,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此亦有知子。闕誤引張君房本生上有智字,知並作智,下同。雲笈七籤九四、說文繫傳三三引生上亦並有智字。

〔五〕馬氏故引司馬子微曰:『恬、知,則定、慧也;和、理,則道、德也。』案『出其』猶『生於。』呂氏春秋達鬱篇:『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高注:『出,生也。』

〔六〕錢穆云:『德,和;道,理。此非莊子語,亦非老子語。蓋晚世儒生之學老、莊者爲之。』案德充符篇:『德者,成和之脩也。』『成和,』複語,成亦和也,(彼文有說。)故此言『德,和也。』秋水篇:『知道者必達於理,』故此言『道,理也。』語雖學莊,頗類莊子語。劉子明權篇:『循理守常曰道。』亢倉子全道篇:『理者道之綱。』

〔七〕案容則皆被其愛,理則各得其宜。淮南子齊俗篇:『義者,循理而行其宜也。』說山篇:『仁義在道德之包。

〔八〕成疏:『義理明顯,情率於中,旣不矜驕,故物來親附也。』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忠作中,與成疏『情率於中』合。中、忠古通,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德敎國子中、和、祗、庸、孝、友。』鄭注:『中猶忠也。』書僞古文仲虺之誥:『建中于民。』釋文:『中,本或作忠。』並其比。

〔九〕馬氏故引陳治安曰:樂記:君子反情以和志。

〔一○〕王先謙云:『實行於容體而順乎自然之節文,卽是禮也。』案淮南子齊俗篇:『禮者,體情而制文者也。』

〔一一〕釋文:『徧音遍。』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曰:「以一體之所履,一志之所樂,行之天下,則一方得而萬方失也。」是徧爲一偏之偏,故郭以一體、一志說之。釋文作徧,而音遍,非是。』奚侗云:『闕誤云:江南古藏本徧作偏。』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覆宋本徧亦並作偏,偏、徧正、假字。人閒世篇:『巧言偏辭,』道藏成疏本偏作徧;庚桑楚篇:『偏得老聃之道,』古鈔卷子本偏作徧;則陽篇:『孰徧於其理。』道藏各本、覆宋本徧皆作偏。皆偏、徧通用之證。疑釋文本本作偏,故音遍。若本作徧,則無煩音遍矣。(則陽篇之『孰徧,』釋文云:『音遍。徐音篇。』所以言『徧音遍,』乃以別於『徐音篇』也。

〔一二〕成疏:『蒙,暗也。冒,亂也。彼,謂履正道之聖人也。』釋文:『冒,崔云:覆也。』案蒙,不當訓暗。冒當訓亂,蒙猶被也,(國語晉語六:『閒蒙甲胄。』韋注:『蒙,被也。』)己讀爲其,(德充符篇:『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兩其字並讀爲己,此則己讀爲其。)此謂彼正而被其德,德則不亂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一〕,與一世而得澹漠焉〔二〕。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三〕,萬物不傷,羣生不夭,人雖有知,无所用之〔四〕。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爲而常自然〔五〕。逮德下衰,及燧人、伏戲始爲天下〔六〕,是故順而不一〔七〕。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爲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八〕。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爲天下,興治化之流,𣻏淳㪚朴〔九〕,離道以善,險德以行〔一○〕,然後去性而從於心〔一一〕。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一二〕,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一三〕,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无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一四〕

〔一〕釋文:『混芒,崔云:混混芒芒,未分時也。』朱駿聲云:『混,叚借爲㮯。』案說文:『㮯,梡木未析也。』段注:『纂文曰:「未判爲㮯。」凡全物渾大皆曰㮯。』案文選揚雄劇秦美新注引芒作茫,宣解本同,古字通用。淮南子俶眞篇:『古之人,有處混冥之中,』(文子上禮篇人上有眞字。)本此。『混芒』猶『混冥』也。又本經篇:『猶在于混冥之中,』高注:『混,大也。大冥之中,謂道也。』

〔二〕成疏:『恬澹寂寞,無爲之道也。』案成疏本漠蓋本作寞,古字通用。(郭氏集釋本疏寞作漠,非其舊也。)

〔三〕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得作應。知北遊篇:『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淮南子本經篇:『四時不失其敍。』

〔四〕案淮南子俶眞篇:『雖有羿之知,而無所用之。』句法本此。

〔五〕王念孫云:『廣雅:「然,成也。」大戴禮武王踐阼篇:「毋曰胡殘,其禍將然。」謂其禍將成也。莊子「莫之爲而常自然,」謂常自成也。楚辭遠遊:「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謂彼將自成也。』

〔六〕宣穎云:『爲,治也。』案小爾雅廣詁:『爲,治也。』

〔七〕成疏:『順黎庶之心,而不能混同至一也。』案謂羣生雖順,而未混同。

〔八〕成疏:『苟且欲安於天下,未能大順於羣生者也。』案爾雅釋詁:『安,定也。』此謂天下雖定,羣生未順也。

〔九〕成疏:『毁淳素以爲澆訛,散朴質以爲華僞。』(郭氏集釋本疏,朴作樸。)釋文:『𤀴,古堯反,本亦作澆。淳,本亦作醇,音純。』案世德堂本𣻏作𤀴,郭氏集釋本釋文同,𤀴乃𣻏之俗誤。本亦作澆,與成疏合。𣻏、澆音義同。淮南子俶眞篇亦作澆,(文子上禮篇同。)齊俗篇:『澆天下之淳。』(文子上禮篇淳作醇。)許注:『澆,薄也。淳,厚也。』釋文:『淳,本亦作醇。』(郭氏集釋本淳、醇二字互易。)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皆作醇,文選王元長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注引同。(文子上禮篇亦作醇。)醇、淳正、假字,說文:『醇,不澆酒也。』廣雅釋詁三:『醇,厚也。』淮南子俶眞篇朴作樸,(文子同。)樸、朴正、假字,說文:『樸,木素也。』漢書循吏黄霸傳亦云:『澆淳散樸。』文中子立命篇:『淳灕朴散。』灕與漓同,正作醨,說文:『醨,薄酒也。』

〔一○〕淮南子俶眞篇作『雜道以僞,儉德以行。』王念孫云:『雜當爲離,字之誤也。儉讀爲險,(險、儉古字通,說見經義述聞大戴禮「惠而不儉」下。)莊子「離道以善,險德以行,」此正淮南所本。僞,古爲字。(說見史記淮南衡山傳「爲僞」下。)爲亦行也。齊俗篇:「矜僞以惑世,伉行以違衆。」「矜僞」猶「伉行」耳。「離道以爲,險德以行。」言所爲非大道,所行非至德也。』奚侗云:『險,傷也。(見周禮冬官注。)善,當從淮南作僞,僞卽爲字,謂作爲也。』錢穆云:『「險德以行,」卽行險也。』案王氏謂僞卽古爲字,奚氏從之,是也。惟王氏未釋莊子之善字,奚氏則謂『善當從淮南作僞。』實則善猶爲也,無煩改字。善與繕通,上文『繕性於俗學,』釋文:『繕,或云:善也。』廣雅釋詁三:『繕,治也。』小爾雅廣詁:『爲,治也。』繕、爲並得訓治,是繕可通爲,善亦可通爲矣。淮南子蓋卽以僞(爲)說莊子之善也。墨子天志中篇:『何以知義之善政也?曰:天下有義則治,無義則亂,是以知義之善政也。』(王念孫於兩善字上並補爲字,兪樾平議謂善字皆言字之誤,並非。)下篇兩善字並作爲,是善、爲同義,與此可互證。

〔一一〕成疏:去自然之性,從分別之心。

〔一二〕郭注:『彼我之心,競爲先識,无復任性也。忘知任性,斯乃定也。』釋文:『「心與心識,」衆本悉同。向本作職,云:「彼我之心,競爲先職矣。」郭注旣與向同,則亦當作職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識知」二字連文,詩曰:「不識不知,」是識知同義,故連言之曰:「識知」也。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明心不識不知而後可言定也。諸家皆斷識字爲句,非是。向本作職,尤非。』奚侗云:『識借爲織,謂心與心相組織也。小雅:「織文鳥章。」卽借織爲識。此則借識爲織。』案郭注本於向注,而職作識,識、職古通,不必作職。周禮夏官『職方氏,』隸釋樊毅脩華嶽廟碑作『識方氏。』卽職、識通用之證。宣解本已斷『心與心識知』爲句。奚氏從舊讀,而借識爲織,於義爲長,知讀爲智,謂心與心交織,雖智而不足以定天下也。山東臨沂縣西漢墓所發現之孫臏兵法十問篇:『使敵弗織,因擊其不囗。』則借織爲識也。

〔一三〕案淮南子詮言篇:『文勝則質揜。』又云:『見其文者蔽其質。』(文子符言篇質作眞,義同。)

〔一四〕成疏:『欲反其恬惔之情性,復其自然之初本,其可得乎!』案成疏本『性情』蓋作『情性。』先秦至齊、梁古籍,多言『情性,』罕言『性情,』(馬蹄篇有說。)庚桑楚篇老子謂南榮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亦此文『性情』當作『情性』之證。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一〕。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二〕,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无以興乎世,世无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三〕,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四〕,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五〕。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迹〔六〕;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七〕。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八〕,不以辯飾知〔九〕,不以知窮天下〔一○〕,不以知窮德〔一一〕,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一二〕,己又何爲哉〔一三〕!道固不小行〔一四〕,德固不小識〔一五〕。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一六〕。樂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无以益其樂而已矣〔一七〕。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也〔一八〕。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一九〕。故不爲軒冕肆志,不爲窮約趨俗〔二○〕,其樂彼與此同〔二一〕,故无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二二〕,雖樂未嘗不荒也〔二三〕。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二四〕

〔一〕茆泮林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世皆異端喪道,道不好世,故曰喪耳。』案舊鈔本文選袁彥伯三國名臣序贊注引作『世旣喪道,道亦喪世。』蓋引大意。

〔二〕成疏:『故懷道聖人,高蹈塵俗,未肯興弘以馭世。』錢纂箋:『奚侗曰:「之人二字誤衍。」武延緖曰:「疑爲亦字誤分。」案成疏『懷道聖人,』是所據本已作『道之人。』

〔三〕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故、固同。』案不猶非也。讓王篇:『先生不愛,豈不命邪?』呂氏春秋觀世篇、新序節士篇不並作非,卽不、非同義之證。

〔四〕成疏:『非伏匿其身而不見。』案疏弗作不,藝文類聚三六引弗亦作不,與下文一律。(文中子關朗篇亦作不,詳下。)

〔五〕案文中子關朗篇:『杜淹問隱。子曰:非伏其身而不見也,時命大謬,則隱其德矣。』本莊子。秋水篇:『孔子曰: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所謂『時命大謬也!』亢倉子賢道篇:『道喪之時,上士乃隱。隱之爲義,有可爲也,莫可爲者也;有可用也,莫可用者也。』亦『時命大謬』之意。

〔六〕宣穎云:『復於至一之世,而無形迹。』案謂復於淳一,而無迹象。

〔七〕馬氏故引高秋月曰:『根、極,謂性命也。』案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與此義近。

〔八〕成疏:『古人之行任其身者,必不用浮華之言辯,飾分別之小智也。』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趙諫議本、覆宋本存皆作行,褚伯秀云:『「行身」當作「存身,」上文可照。』其說是也。此承上文『此存身之道』而言,成疏『行任其身,』據誤字強爲之說耳。

〔九〕案天下篇:『惠施日以其知與人辯。』卽『以辯飾知』也。

〔一○〕成疏:『窮者,困累之謂也。』錢穆云:『疑當作「不以知窮天。」下字涉上文「大窮乎天下」而衍。』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脫以字。秋水篇公孫龍自謂『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錢先生疑下字衍,說亦可取。天下篇:『黄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卽『以知窮天』也。

〔一一〕成疏:『不以無涯而累其自得也。』案天下篇謂惠施『弱於德。』

〔一二〕郭注:『危然,獨正之貌。』朱駿聲云:『廣雅釋詁一:『危,正也。』

〔一三〕案趙諫議本、覆宋本、世德堂本己並誤已,屬上爲句,非。闕誤引張君房本爲下有乎字。

〔一四〕成疏:『小成隱道,固不小行矣。』案齊物論篇:『道隱於小成。』

〔一五〕成疏:『上德之人,智周萬物。』案天下篇謂『惠施之能,其猶一蚉一䖟之勞。』所謂小識也。

〔一六〕案正己,進可以平政治民,退可以存身樂志。

〔一七〕郭注:『全其內而足。』案讓王篇:『孔子曰:行修於內者,无位而不怍。』

〔一八〕成疏:『儻者,意外忽來者耳。軒冕榮華,身外之物,物之儻來,非我性命,暫寄而已。』釋文:『儻,崔本作黨,云:衆也。』王引之云:『儻,或然之詞也,字或作黨。荀子天論篇曰:「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黨見,或見也。楊注訓黨爲頻,九經古義訓爲所,皆非。辯見讀書雜志。)史記淮陰侯傳:「恐其黨不就,」漢書伍被傳曰:「黨可以徼幸,」墨子法儀篇:「黨皆法其君奚若?」黨竝與儻同。』(經傳釋詞六。)朱駿聲云:『黨,叚借爲尙,崔注訓衆,失之。』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命下有『之有』二字,文意較完,湛然輔行記二六引此亦有『之有』二字。知北遊篇:『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與此文例同。朱氏謂黨借爲尙,尙亦與儻同,墨子尙賢篇:『尙欲祖述堯、舜、禹、湯之道,將不可以不尙賢。』『尙欲』猶『儻欲,』釋詞六亦有說。覆宋本寄下有者字。又宣解本讀『物之儻來』句。『寄也』句。吳氏點勘、錢纂箋並從之,成疏斷句似已如此。但讀『物之儻來寄也』爲句較長,知北遊篇句例可證。車柱環云:『來寄二字當連讀。』是也。

〔一九〕成疏:『旣無心於扞禦,豈有情於留恡也!』釋文:『圉,本又作禦。』裴學海云:『之猶也也,之與也爲互文。馬氏故引王念孫曰:『圉與禦通。』案之猶者也。疏『無心於扞禦,』是成本圉作禦,意林引此亦作禦。輔行記二六引此圉作郤。達生篇:『生之來不能郤,其去不能止。』田子方篇:『吾以其來不可郤也,其去不可止也。』亦並以郤、止對文。

〔二○〕案『窮約』猶『窮困』也,國語周語四:『約而不諂。』韋注:『在約困之中而辭不諂僞。』論語里仁篇:『不可以久處約。』皇侃疏:『約,猶貧困也。』趨猶附也,史記商君傳:『秦人皆趨令。』索隱:『趨者,附也。』又李斯傳:『不爲安肆志,不以危易心。』與此詞意相近。嵇康答難養生論:『不以榮華肆志,不以隱約趨俗。』本此。『隱約』亦『窮困』之意。

〔二一〕郭注:彼、此謂軒冕與窮約。

〔二二〕案覆宋本是作之,之、是本同義,惟此作之,疑涉下之字而誤。

〔二三〕成疏:『雖樂而心未始不荒亂也。』案詩唐風蟋蟀:『好樂無荒。』鄭箋:『荒,廢亂也。』

〔二四〕郭注:『營外虧內,其置倒也。』釋文:『倒置之民,崔云:「逆其性命而不順也。」向云:「以外易內,可謂倒置。」』劉師培云:『郭注、釋文引崔、向注,說並未晰。竊以置與植同,「倒置之民,」猶云「逆生之民」也。論語:「植其杖而耘。」漢石經作置,此叚置爲植之徵。外物篇云:「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倒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釋文云:「本亦作置。」又引司馬注曰:「鋤拔反之更生者曰到植。」成疏亦云:「植,生也。」二文互勘,則置非措置之置,昭然若揭矣。』案劉氏謂『倒置之民,』猶『逆生之民。』是也。崔注『逆其性命,』蓋亦『逆生』之意。(郭注『其置倒也。』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並作『甚倒置也。』成疏:『其所安置,足爲顚倒也。』似所見郭注本作『其置倒也。』拙著郭象莊子注校記有說。)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七日脫稿。)

秋水第十七

釋文:『借物名篇。』錢纂箋:『王夫之曰:「此篇因逍遙遊、齊物論而衍之。」劉咸炘曰:「語多過當自陷,不如齊物之圓。」』案此篇發揮齊物論,蓋莊子門人所述。荀子正論篇已用此篇之文。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一〕,涇流之大〔二〕,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三〕。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爲天下之美爲盡在己〔四〕。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五〕,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六〕:『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爲莫己若」者〔七〕,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八〕。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九〕。』

〔一〕釋文:『秋水,李云:水生於春,壯於秋。』馬其昶云:『白帖引作「灌注。」』案白帖二引此文仍作『灌河。』

〔二〕釋文:『涇音經。司馬云:「涇,通也。」崔本作徑,云:「直度爲徑。」又云:「字或作涇。」(涇,原誤淫。)』奚侗云:『釋文:『涇,崔本作徑,云:直度爲徑。』當從之。水經注河水條引此文作經,釋名:經,徑也。』案釋名釋水、廣雅釋水並云:『涇,徑也。』涇、徑、經,皆諧巠聲,古字通用,不必僅從崔本也。爾雅釋水云:『直波爲徑。』(釋文本徑作俓,同。)釋名釋水作『直波爲涇。』

〔三〕郭注:『言其廣也。』釋文:『涘,涯也。司馬云:「水中可居曰渚。」崖,字又作涯,亦作厓,並同。辯,別也。言廣大,故望不分別也。』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南宋蜀本、覆宋本崖皆作涯,(下同。)藝文類聚八、白帖二、御覽六○、事類賦六地部一注、草堂詩箋四及補遺七引皆同。崖、涯古通,涯與厓同。辯訓別,則借爲辨,覆宋本辯正作辨,藝文類聚、白帖、御覽、記纂淵海一七、草堂詩箋、韻府羣玉九引皆同。

〔四〕釋文:『河伯,姓馮名夷,一名冰夷,一名馮遲,已見大宗師篇。』王引之云:『焉與乎同義。』(經傳釋詞二。)案白帖二引己下有也字,御覽五八引有矣字,也猶矣也。河伯『欣然自喜,』是也;『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則非矣。天下篇:『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亦『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之意。

〔五〕案面,向也。借爲偭,說文:『偭,鄕也。』鄕、向古、今字。

〔六〕釋文本望作盳,云:『盳,莫剛反,又音旁,又音望。本一作望。司馬、崔云:「盳洋,猶望羊,仰視貌。」司馬云:「若,海神。」』郭慶藩云:『洋、羊皆叚借字,其正字當作陽,論衡骨相篇:「武王望陽,」言望視太陽也。太陽在天,宜仰而觀,故爲「仰視。」』馬其昶云:『海若,見楚辭。』奚侗云:『「望洋」與「望羊」、「望佯」竝同。家語辯樂解:「曠如望羊。」王肅注:「望羊,遠視也。」釋名:「望佯,佯,陽也,言陽氣在上,舉頭高,似若望之然也。』案釋文從司馬、崔本『望洋』作『盳洋,』盳卽盲字,借爲望、周禮天官內饔:『豕盲眡而交睫腥。』杜子春云:『「盲眡」當爲「望視,」盲亦借爲望也。楚辭遠遊:『令海若舞馮夷。』王注:『海若,海神名也。』洪補注:『海若,莊子所稱「北海若」也。』

〔七〕王念孫云:『百,古讀若博,「聞道百,」與若爲韻。漢書鄒陽傳:「鷙鳥絫百,」與鶚爲韻。蔡邕獨斷蜡祝辭:「歲取千百。」與宅、壑、作爲韻。』(史記季布欒布傳雜志。)馬其昶云:『顧炎武曰:百,古音博。』

〔八〕案說文:殆,危也。

〔九〕釋文:『大方,司馬云:大道也。』成疏:『方猶道也。』朱駿聲云:『方,叚借爲法,方、法一聲之轉。「大方之家,」按法家也。』案方,當從司馬訓道。山木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則陽篇:『在物一曲,夫胡爲於大方?』成疏並云:『方,道也。』與此同例。家猶人也、『大方之家,』猶言『大道之人。』徐无鬼篇:『其於家有不見也。』呂氏春秋貴公篇家作人,卽家、人同義之證。曹丕典論自序:『家家畏亂,人人自危。』曹植與楊德祖書:『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荆山之玉。』『人人、』『家家,』互文也。『家家』猶『人人』耳。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一〕;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二〕;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敎也〔三〕。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四〕。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五〕,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六〕,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爲量數〔七〕。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於天地之間〔八〕,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九〕?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一○〕?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一一〕,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一二〕;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一三〕,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一四〕,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爲名,仲尼語之以爲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一五〕?』

〔一〕釋文:『虛音墟,本亦作墟。風俗通云:「墟,虛也。」崔云:「拘於井中之空也。」』郭氏集釋引王引之云:『鼃本作魚,後人改之也。太平御覽時序部七、鱗介部七、蟲豸部一引此,並云「井魚不可以語於海,」則舊本作魚可知。且釋文於此句不出鼃字,直至下文「埳井之鼃,」始云「鼃,本又作蛙,戶蝸反。」引司馬注云:「鼃,水蟲,形似蝦蟇。」則此句作魚不作鼃,明矣。若作鼃,則「戶蝸」之音,「水蟲」之注,當先見於此,不應至下文始見也。再以二證明之,鴻烈原道篇:「夫井魚不可與語大,拘於隘也。」梁張綰文:「井魚之不識巨海,夏蟲之不見冬冰。」(水經贛水注云:聊記奇聞,以廣井魚之聽。)皆用莊子之文,則莊子之作「井魚」亦明矣。井九三:「井谷射鮒。」鄭注曰:「所生魚無大魚,但多鮒魚耳。(見劉逵吳都賦注。)」困學紀聞(卷十)引御覽所載莊子曰:「用意如井魚者,吾爲鉤繳以投之。」呂氏春秋喩大篇曰:「井中之無大魚也。」此皆井魚之證。後人以此篇有「埳井鼃」之語,而荀子亦云:「坎井之鼃,不可與語東海之樂。(見正論篇。)」遂改「井魚」爲「井鼃,」不知井自有魚,無煩改作鼃也。自有此改,世遂動稱井鼃、夏蟲,不復知有井魚之喩矣。』又引王念孫云:『崔注「拘於虛」曰:「拘於井中之空也。」案崔訓虛爲空,非也。虛與墟同,故釋文云「虛,本亦作墟。」廣雅曰:「墟,凥也。」(凥,古文居字。)文選西征賦注引聲類曰:「墟,故所居也。」凡經傳言邱墟者,皆謂故所居之地。言井魚拘於所居,故不知海之大也。魚居於井,猶河伯居於涯涘之間,故下文曰「今爾出於涯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也。』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趙諫議本、覆宋本鼃皆作蛙,意林、御覽六○及九四四、事類賦六地部一注及三○蟲部注、記纂淵海七、八、五四、五七及一○○、合璧事類前集六、翰苑新書前集一一引皆同。鼃、蛙正、俗字。御覽二二(時序部七)、九三五(鱗介部七)引鼃並作魚,與淮南子原道篇同,王氏謂『舊本作魚,』是也。(惟御覽蟲豸部一卽卷九四四,亦引作『井蛙,』王氏誤爲『井魚。』)蓋後人旣改『井魚』爲『井鼃,』復易鼃爲蛙耳。下文『埳井之鼃,』大日經疏演奧鈔三引鼃作魚,(見大正藏續經疏部。)廣弘明集十周武帝除佛法詔:『坎井之魚,寧知東海之深廣。』亦用下文,鼃亦作魚,蓋與此文原作『井魚』相混也。『不可以語』與下文『可與語』對言,以、與互文,以猶與也。淮南子此文及下兩『不可以語,』皆作『不可與語。』釋文『虛,本亦作墟。』道藏成疏本、趙諫議本、覆宋本虛皆作墟,意林、御覽、事類賦注、記纂淵海五四、翰苑新書引皆同。虛,墟古、今字,作虛是故書,本書此例甚多。

〔二〕王念孫云:『爾雅釋詁:「篤,固也。」儒行:「篤行而不倦,」謂行之常固也。論語泰伯篇:「篤信好學,」謂信之固也。子張篇:「信道不篤,」謂不固也。老子:「致虛極,守靜篤,」謂守靜固也。篤與固同義,故後漢延篤字叔堅。莊子:「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篤於時,」固於時也。』(爾雅述聞。)茆泮林云:『文選孫興公天臺山賦注引司馬云:『厚信其所見之時也。』郭慶藩云:『司馬訓篤爲厚,成疏「心厚於夏時,」卽用司馬義,其說迂曲難通。凡鄙陋不達謂之固,夏蟲爲時所蔽而不可語冰,故曰「篤於時。」篤字正與上下文拘、束同義。』(郭說中本於王說者略之。)

〔三〕釋文:『曲士,司馬云:鄕曲之士也。』案曲士,蓋卽天下篇所謂『一曲之士也。』淮南子繆稱篇:『察一曲者,不可與言化。』猶言『曲士不可語於道』耳。淮南子原道篇道上有至字,『至道』猶大道也。

〔四〕裴學海云:『將猶今也。』(古書虛字集釋八。)案此對上文『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而言。『大理』猶大道也。廣雅釋詁三:『理,道也。繕性篇:『道,理也。』

〔五〕案文選王子淵四子講德論注引『萬川』作『百川,』合璧事類前集八兩引此文,一引亦作『百川。』

〔六〕釋文:『尾閭,司馬云:泄海水出外者也。』茆泮林云:『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司馬云:尾閭,水之從海外出者也,一名沃焦,在東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稱尾。閭者,聚也,水聚族之處,故稱閭也。在扶桑之東,有一石,方圓四萬里,厚四萬里,海水注者無不燋盡,故曰沃燋。』劉師培云:『廣均引此尾閭作浘𤁵。』案廣韻上聲尾第七:『浘𤁵,海水洩處。案莊子作尾閭,字不從水。』劉氏失檢。

〔七〕案『此其,』複語,此亦其也。下文『此其比萬物也,』『此其自多也,』並同例。合璧事類前集引數下有計字。

〔八〕案趙諫議本、覆宋本並無於字。

〔九〕成疏:『礨空,蟻穴也。』釋文:『礨,崔音壘。空音孔,壘孔,小穴也。李云:「小封也。」一云:「蛾󵲭也。」』奚侗云:『釋文說皆非是。礨當作罍,(例若磬、罄相叚。)空叚爲坎,爾雅釋器:「彝、卣、罍,器也。小罍謂之坎。」郭注:「罍形似壺,大者受一斛。」言罍坎之在大澤,是以容量爲譬。風俗通:「箜󶟏,一名坎矦,或曰空矦。」漢書郊祀志:「及空矦,」景祐本「空矦」作「坎矦,」文選曹植箜󶟏引注引漢書亦作「坎矦,」空、坎雙聲,故可通用。』于省吾云:『成疏:「礨空,蟻穴也。」奚侗云:「礨當作罍,空叚作坎。」按蟻穴不應在大澤;至罍坎與在大澤又何涉乎?礨應讀作螺,漢魯峻碑「礧落,」朱龜碑作「磥落,」集韻:「𤡂,亦作𤢹。」是从累从畾,一也。說文無螺字,以蠃爲之。易說卦:「離爲蠃。」釋文:「京作螺。」管子地員:「累然如僕累。」王念孫謂「僕累」卽爾雅之「蚹蠃。」國語吳語「其民必移就蒲蠃於東海之濱」注:「蠃,蚌蛤之屬。」書大傳「鉅定蠃」注:「蠃,蝸牛也。」朱駿聲云:「後人別水生可食者爲螺,陸生不可食者爲蝸牛。」按釋文「空音孔。」是也。呂氏春秋諭大:「空中之無澤陂也。」空亦應讀作孔。螺孔,謂螺之羅旋殼孔也。螺生於澤,故曰「不似螺孔之在大澤乎?」下云:「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爾雅郭注謂稊似稗,「稊米之在大倉,」與「螺孔之在大澤,」相對爲文。螺本在澤中,故以螺孔爲喩也。』案釋文:『礨,崔音壘。』。釋爲小封、蛾󵲭。(世德堂本蛾作蟻、郭氏集釋本同,蟻乃俗字。)蓋並本壘爲說。雲笈七籤八四武當山隱士南陽翟煒太淸神仙衆經要略引此礨作壘,惟於義不長。于氏礨必讀爲螺,謂『螺生於澤,』說亦拘泥。奚氏謂礨空以容量爲言,是也。礨通作罍,空讀爲孔,不必叚爲坎。罍本酒器,乃櫑之或體,說文櫑下段注:『櫑有小大,燕禮:「罍水在東,」則罍亦以盛水。』孔如罍者謂之罍孔,猶言小孔也。小孔盛水甚少,釋文釋爲小穴,於義亦符。又此及下文『計中國之在海內』云云,頗似鄒衍之說,衍以爲中國乃天下八十一分之一,中國九州之外有大九州。(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惟鄒衍在別大小,莊子則在破大小耳。下文可照。

〔一○〕釋文:『司馬云:「稊米,小米也。」案郭注爾雅:「稊似稗。」大音泰。』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覆宋本太皆作大,雲笈七籤八四引同,與釋文本合,作大是故書。

〔一一〕釋文:『司馬云:「卒,衆也。崔云:「盡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人卒」二字,未詳何義。司馬訓卒爲衆,崔訓卒爲盡,皆不可通。且下文云:「人處一焉,」則此不當以人言。「人卒」疑「大率」二字之誤,人閒世篇:「率然拊之,」釋文云:「率,或作卒。」是率、卒形似易誤之證。率誤爲卒,因改大爲人以合之。據至樂篇「人卒聞之,」盜跖篇「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是「人卒」之文,本書所有,然施之於此,不可通矣。大率者,總計之辭。上云「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又云「計中國之在海內,」計與大率,其義正同。』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卒亦人也,天地篇「人卒雖衆,」至樂篇「人卒聞之,」竝同。』章太炎云:『兪先生曰:「人卒」者,「大率」之誤。』案『人卒』一詞,本書習見,其義相同,乃就人之多數而言,司馬訓卒爲衆,是也。至樂篇『人卒聞之,』釋文亦引司馬云:『卒,衆也。』不當從兪說改字。

〔一二〕錢纂箋引馬其昶曰:『上文「人處一焉,」以人對萬物言;此以一人對衆人言。』

〔一三〕成疏:『五帝連接而揖讓,三王興師而爭奪。』釋文:『「五帝之所連,」司馬云:「謂連續仁義也。」崔云:「連,續也。」本亦作「五帝。」』案郭氏集釋本所舉釋文本『五帝』作『五常,』是也。若本作『五帝,』則不得云『亦作五帝』矣。惟常乃帝之形誤耳。集釋引郭嵩燾曰:『江南古藏本連作運,似從運爲妥。』章太炎云:『說文:「連,負車也。」周禮故書輦皆作連,連本古文輦字,「五帝之所連,」言五帝之所負何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連讀爲運,江南古藏本正作運。』案連作運,義並不瞭。章釋連爲負何(俗作荷),於義亦晦。竊疑連當作禪,禪與爭對言,成疏『五帝相連而揖讓,』蓋轉從揖讓爲說。下文『昔者堯、舜讓而帝,』『帝王殊禪,』並以禪讓言,當與此同例。

〔一四〕釋文:『「任士之所勞,」李云:「任,能也。勞,服也。』案任士,蓋俠士之類,任借爲俜,說文:『俜,俠也。』墨子經上篇:『任士,損己而益所爲也。』經說上:『任,爲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與此所謂『任士』同旨。

〔一五〕成疏:『此通合前喩,並釋前事少仲尼聞、輕伯夷之義也。』○以上不必自多。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一〕,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窮〔二〕,時无止〔三〕,分无常〔四〕,終始无故〔五〕。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六〕,知量无窮〔七〕;證曏今故〔八〕,故遙而悶,掇而不跂〔九〕,知時无止〔一○〕;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一一〕,知分之无常也〔一二〕;明乎坦塗〔一三〕,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一四〕,知終始之不可故也〔一五〕。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城,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一六〕。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城〔一七〕!』

〔一〕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豪皆作毫,下同。豪、毫正、俗字。

〔二〕郭注:『物物各有量。』案大與小皆是物。

〔三〕郭注:『死與生皆時行。』案長與短各隨時。

〔四〕郭注:得與失皆分。

〔五〕郭注:『日新也。』馬其昶云:『詩箋:故,端也。』案下文『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有與又同。)知北遊篇:『无終无始。』又云:『終身不故。』郭注亦云:『日新也。』

〔六〕案知北遊篇:六合爲巨,未離其內;秋豪爲小,待之成體。

〔七〕案明乎此,則小大齊。

〔八〕郭注:『曏,明也。「今故」猶「古今。」』釋文:『曏,許亮反。崔云:往也。』朱駿聲云:『曏,叚借爲響,猶應也。注「明也。」則借爲向。崔注「往也。」非。』案朱謂曏借爲向,說文:『向,北出牖也。』牖以取明,故向有明義。知北遊篇:『无古无今。』

〔九〕郭注:『遙,長也。掇猶短也。』成疏:『禀齡夭促,亦不欣企於遐壽。』釋文:『跂,本亦作企。』王念孫云:『方言:「𠭴,短也。」玉篇云:「䂐,短也。」莊子:「掇而不跂。」郭象注云:「掇猶短也。」淮南子人閒訓:「聖人之思脩,愚人之思叕。」高誘注云:「叕,短也。」竝字異而義同。說文:「䆯,短面也。」廣韻:「䫎,頭短也。」衆經音義卷四引聲類云:「惙,短氣貌。」義亦與𠭴同。』(廣雅釋詁二疏證。)孫詒讓云:『釋文云:「跂,一本作企。」案文選傅長孺贈何劭王濟詩李注引此亦作企,又引司馬彪云:「企,望也。」則司馬本與或本同。』案王氏所引淮南子高誘注,當作許愼注。(說文䆯下段注引此注,亦誤爲高誘。)孫氏據文選注,證司馬本跂作企。成疏『亦不欣企於遐壽,』是成本亦作企。跂、企古通,馬蹄篇:『縣跂仁義,』釋文本、成疏跂並作企;庚桑楚篇:『人見其跂,』古鈔卷子本跂作企,並其比。

〔一○〕案明乎此,則長短齊。

〔一一〕案大宗師篇: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一二〕案明乎此,則得失齊。

〔一三〕郭注:死生者,日新之正道也。

〔一四〕案大宗師篇:古之眞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

〔一五〕案明乎此,則生死齊。田子方篇: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窮。

〔一六〕成疏:『至小,智也;至大,境也。夫以有限之小智,求無窮之大境,而無窮之境未周,有限之智已喪。』案養生主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一七〕釋文:『倪,五佳反。』(世德堂本、郭氏集釋本佳並作厓。)章太炎云:『倪借爲儀,說文:「儀,度也。」比度曰儀,度數亦曰儀。以下隨文解之。』案釋文倪音五佳反,則讀爲崖,倪與域對言,倪猶崖也。齊物論篇:『何謂和之以天倪?』釋文:『倪,李音崖。』大宗師篇:『不知端倪。』釋文倪亦音崖。天下篇:『无端崖之辭。』字正作崖。是倪、崖相通之證。倪、域乃就小大之界限而言,章謂『倪借爲儀。』於義殊晦。○以上不必大天地小豪末。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一〕?』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二〕。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三〕。故異便〔四〕。此勢之有也〔五〕。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六〕;无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七〕;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八〕。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九〕;動不爲利,不賤門隸〔一○〕;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一一〕;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一二〕;不賤貪汚〔一三〕;行殊乎俗,不多辟異〔一四〕;爲在從衆,不賤佞諂〔一五〕。世之爵祿不足以爲勸,戮恥
不足以爲辱〔一六〕,知是非之不可爲分,細大之不可爲倪〔一七〕。聞曰:「道人不聞〔一八〕,至德不得〔一九〕,大人无己〔二○〕。」約分之至也〔二一〕。』

〔一〕成疏:『信,實也。至精細者,無復形質;至廣大者,不可圍繞。』宣穎云:『信情,實理。』孫詒讓云:『成云「至廣大者,不可圍繞。」望文生訓,不足據。此圍當作圉,圉與御通,則陽篇:「大至於不可圍,」亦同,皆謂其大無竟,莫能御止也。繕性篇云:其來不可圉,」釋文云:「圉,本又作禦。」易繫辭上云:「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禦,以言乎邇則靜而止。』(墨子備城門篇:「乃足以守圉,」圉,道藏本亦誤圍,是其證。)』案至精猶至細、至小,天下篇載惠施之言曰:『至大无外,至小无內。』與此文意近。則陽篇亦云:『精至於无倫,大至於不可圍。』惟至精,至大,尙是言之所能論,意之所能察致者,豈實情哉!宣氏訓情爲理,是也。呂氏春秋誣徒篇:『則得敎之情矣。』高注:『情,理。』與此情字同義。孫氏謂圍當作圉,則陽篇同。圍、圉形近固易亂,惟此及則陽篇之圍字並不誤,圍非圍繞義,圍謂範圍也。『至大不可圍,』謂至大不可範圍,猶言至大無竟,至大無垠耳。

〔二〕郭注:『精與大皆非无也,庸詎知无形而不可圍者哉!』(而猶與也。)王氏集解引宣云:『處小而視大,有所不及徧,故覺不可圍;處大而視小,有所不及審,故覺無形。』案二語治學之弊亦如此。盡於小者,弊在破碎,破碎故不能盡大;明於大者,弊在疏略,疏略故不能明細。何況小亦未必能盡,大亦未必能明哉!

〔三〕成疏:『精、微,小也。垺、殷,大也。欲明小中之小,大中之大,稟氣雖異,並不離有。』釋文:『垺,徐音孚,謂盛也。殷,衆也。』王念孫云:『微亦小也,殷亦大也。山木篇:翼殷不逝,目大不覩。』(廣雅釋詁一疏證。)朱駿聲云:『說文:「郛、郭也。」字亦作垺。公羊文十五年傳:「郛者何?恢郭也。」莊子:「垺,大之殷也。」』案廣雅釋詁二:『精、微,小也。』釋詁一:『殷,大也。』朱氏引公羊傳之『恢郭,』何注:『恢,大也。』

〔四〕案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便下有耳字。

〔五〕案西周策:『周君形不好小利。』高注:『形,勢也。』則勢亦形也。『此勢之有,』猶言『此形之有』耳。精、微,垺、殷,皆形也。

〔六〕案期猶定也,下同。劉子遇不遇篇:『性見於人,故賢愚可定;命在於天,則否泰難期。』定、期互文,期亦定也。

〔七〕案文選盧子諒贈劉琨詩注引兩也字上並有者字。

〔八〕成疏:『妙理必求之於言意之表,豈期必於精粗之間哉!』裴學海云:『期猶在也。』(古書虛字集釋五。)案期猶定也,成疏『期必,』與定義合。則陽篇:『可言可意,言而愈疏。』妙理自在言意之外也。

〔九〕奚侗云:『「不出乎害人,」闕誤引張君房本作「不出乎害人之塗也。」郭注:「舉足而投諸吉地,豈出害人之塗哉!」是郭本亦有「之塗」字,今挩之耳。』案『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相對成義。下文亦各以兩句相對,此文張本『害人』下有『之塗也』三字,與下文句法不一律,蓋由郭注有『之塗哉』三字而妄加耳。奚說非。

〔一○〕案門隸則爲薄利耳。此莊周之所以爲漆園吏與?

〔一一〕案齊物論篇:『大廉不嗛。』(釋文:嗛,徐音謙。)

〔一二〕成疏:『不多貪求;疲勞心力。』案疏釋食爲疲勞,食借爲蝕,說文:『蝕,敗創也。』

〔一三〕郭注:『理自无欲。』成疏:『非關苟貴淸廉,賤於貪汙。』案上下文皆各以二句相對成義,此上疑脫一句,據疏云云,疑此文本作『守貴淸廉,不賤貪汙。』惟『守貴淸廉,』殊不類莊子語,姑識之以存疑。淮南子俶眞篇:『夫聖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節於己而已,貪汙之心,奚由生哉!』

〔一四〕成疏:『不多邪僻而大順羣生。』(郭氏集釋本疏,僻改爲辟。)案疏釋辟爲邪僻,辟、僻正、假字。詩大雅板:『民之多辟。』釋文本辟作僻,云:『邪也。』亦同例。

〔一五〕案二句義複,賤,疑當作貴,涉上兩賤字而誤也。上舉七事,皆兩句對言,(中脫一句。)淮南子氾論篇:『故達道之人,不苟得,不讓福;其有弗棄,非其有弗索;常滿而不溢,恆虛而易足。』與此文例相似。上以『大人』統此七事,所謂『大人,』亦卽『達道之人』也。

〔一六〕案逍遙遊篇謂宋榮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與此文意相近。

〔一七〕成疏:『各執是非,故是非不可爲定分;互爲大小,故細大何得有倪限。』案齊物論篇:『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又云:『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

〔一八〕成疏:『體道聖人,和光韜晦。寓諸他人,故稱「聞曰。」』案逍遙遊篇:『聖人无名。』山木篇:『至人不聞。』至人亦體道者也。

〔一九〕成疏:『老經云:上德不德。』案呂氏春秋任數篇亦云:『至德不德。』禮樂記:『德者,得也。』(廣雅釋詁三同。)釋名釋言語亦云:『德,得也。』

〔二○〕案逍遙遊篇:『至人无己。』

〔二一〕成疏:『約,依也。分,限也。』宣穎云:『收歛分定,到極處也。』案『約分,』謂收歛分限,『約分之至,』則無分限矣。不聞、不得、无己,尙何分限之有邪!

○以上細大不可執著,以至超絕細大之理。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一〕,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二〕?』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无貴賤〔三〕;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四〕,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五〕。以差觀之〔六〕,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七〕。知天地之爲稊米也,知豪末之爲丘山也,則差數覩矣〔八〕。以功觀之〔九〕,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則萬物莫不无。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則功分定矣〔一○〕。以趣觀之〔一一〕,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一二〕;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覩矣〔一三〕

〔一〕案若猶或也。

〔二〕馬氏故引舊注:『倪,分也。』案倪謂界限,(上文有說。)分亦有界限義。

〔三〕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道者,通乎人我者也。』案文選賈誼鵩鳥賦注引『物无貴賤,』作『無貴無賤。』恐非其舊。淮南子齊俗篇:『物無貴賤。因其所貴而貴之,物無不貴也;因其所賤而賤之,物無不賤也。』(又見文子自然篇。)如不龜手之藥,宋人爲之則賤,客得之則貴也。詳逍遙遊篇。

〔四〕錢纂箋引馬其昶曰:『物者,私乎我者也。』案賈誼鵩鳥賦:『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

〔五〕錢纂箋引馬其昶曰:俗者,徇乎人者也。

〔六〕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差者,萬物之等差也。

〔七〕郭注:『所大者,足也;所小者,無餘也。』案阮籍達莊論:『自小視之,則萬物莫不小;由大觀之,則萬物莫不大。』本此。

〔八〕成疏:『以自足爲大,則毫末之與丘山均其大矣;以無餘爲小,則天地與稊米均其小矣。』馬其昶云:『天地之外,正復無窮;豪末之內,亦復無窮。此言等差無定。』

〔九〕章太炎云:『釋詁功、質皆訓成,則功亦得訓質,「以功觀之」者,以質觀之也。〔下文〕「功分」者,質分也。大小在差,然非在趣,有無在質。』案功當釋爲功能或功用,不必訓質,萬物莫不有質,似不得言「因其所无而无之」也。

〔一○〕成疏:『各有功能,咸稟定分。』馬其昶云:『此言有無相需,功用各異。』案『功分,』謂功能之分限也。鶡冠子環流篇:『東西南北之道踹,然其爲分等也。』陸注引莊子此文爲證。

〔一一〕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趣者,一心之旨趣也。』案趣,謂意趣。

〔一二〕成疏:『然猶是也。』鶡冠子天權篇:『知物,故無不然也。』陸注引莊子此文爲證。

〔一三〕成疏:『天下之極相反者,堯、桀也。故舉堯、桀之二君,以明是非之兩義。』馬其昶云:『此言是非疊起,情趣當殊。』案『趣操,』謂意趣之操持也。大宗師篇:『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外物篇『化其道』作『閉其所譽。』)蓋由堯、桀皆自然而相非也。王安石杖藜絕句:『堯桀是非時入夢,固知餘習未全忘。』自歎未能忘是非耳。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一〕;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二〕。由此觀之,爭、讓之禮〔三〕,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爲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四〕,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五〕,言殊技也〔六〕;鴟鵂夜撮蚤,察豪末〔七〕,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八〕,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无非,師治而无亂乎〔九〕?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一○〕。是猶師天而无地,師陰而无陽,其不可行明矣〔一一〕。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一二〕。帝王殊禪,三代殊繼〔一三〕。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一四〕。默默乎河伯〔一五〕,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一六〕!』

〔一〕釋文:『之者,燕相子之也。噲,燕王名也。司馬云:燕王噲拙於謀,用蘇代之說,效堯、舜讓位與子之,三年而國亂。』錢纂箋引姚鼐曰:『之、噲,莊子同時,必不曰「昔者。」』案燕王噲讓國於子之事,參看韓非子外儲說右下篇、戰國策燕策及史記燕世家。又,秋水篇爲莊子門人所述,則在之、噲之後,可云『昔者』矣。

〔二〕釋文:『白公名勝,楚平王之孫,白縣尹,僭稱公,作亂而死。事見左傳哀公十六年。』案楚白公勝爲亂,終於自殺。參看史記楚世家及伍子胥列傳。

〔三〕案禮與理通,禮記仲尼燕居:禮也者,理也。

〔四〕釋文:『司馬云:「梁麗,小船也。」崔云:「屋棟也。」窒,爾雅云:「塞也。」』宣穎云:『梁麗,舊謂衝車,未詳。』茆泮林云:『初學記二十五引司馬云:麗,小船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司馬云「梁麗,小船也。」崔云「屋棟也。」然小船與屋棟,皆非所以衝城。詩皇矣篇:「與爾臨衝,」毛傳曰:「臨,臨車也。衝,衝車也。」正義曰:「兵書有作臨車、衝車之法,墨子有備衝之篇,知臨、衝俱是車也。」然則此云「可以衝城,」其爲是車明矣。徐无鬼篇:「君亦必無陳鶴列於麗譙之間,」郭注曰:「麗譙,高樓也。」司馬曰:「麗譙,樓觀名也。」此所云「梁麗,」疑是車之有樓者,若左傳所稱樓車矣。文選辨亡論:「衝棚息於朔野,」李善注曰:「字略作幢,樓也。」可爲衝車有樓之證。』郭慶藩云:『司馬訓「梁麗」爲「小船,」非也。兪氏以爲「樓車,」亦近附會。考列子湯問篇:「雍門鬻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梁欐」卽此所云「梁麗」也。力命篇:「居則連欐,」文選司馬長卿上林賦:「連捲欐佹,」注:「欐佹,支柱也。」欐者附著,佹者交午,欐與麗同。廣韻:「麗,著也。」玉篇:「麗,偶也。」柱偶曰麗,梁棟相附著亦曰麗,正謂椽柱之屬。當從崔說爲勝。爲梁麗必材之大者,故可用以衝城,不當泥視。』孫詒讓云:『詩皇矣孔疏云:「墨子有備衝之篇,」今佚。定八年左傳云:「主人焚衝,」杜注云:「衝,戰車。」六韜軍用篇有「武衝大扶胥,」疑卽此。戰國策齊策:「百尺之衝。」荀子彊國篇又有「渠衝,」楊注:「渠,大也。渠衝,攻城之大車也。」韓非子八說篇:「平城距衝,」疑卽荀子之「渠衝」矣。逸周書小明武篇:「具行衝梯,」莊子此文「梁麗可以衝城,」亦卽此。』案釋文引司馬注『梁麗,小船也。』茆氏稱初學記所引無梁字。事類賦一六什物部二注、錦繡萬花谷續集七引司馬注亦無梁字。人閒世篇:『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釋文:『麗,司馬云:「小船也。」又「屋檼也。」』訓『小船,』與此司馬注同。訓『屋檼,』與此崔注合,廣雅釋宮:『檼,棟也。』。麗爲小船,則與𦫈、欚字通,彼文校詮有說。兪氏釋『梁麗』爲樓車,卽衝車而有樓者。孫氏亦以爲衝車,說並拘泥。郭氏從崔說以爲屋棟,較長。惟所稱文選上林賦注『欐佹,支柱也。』乃漢書司馬相如傳師古注,非文選注,(文選注作『支,重累也。』王孝魚已校定。)王氏集解引郭說,删文選二字,是也。

〔五〕釋文:『捕,本又作搏。狌,崔本作鼬。』案而讀爲能,『而馳千里,』猶『能馳千里。』淮南子主術篇捕作搏,與釋文所稱一本合。捕、搏
古通,廣雅釋言:『捕,搏也。』山木篇:『螳蜋執翳而搏之,』藝文類聚九七引搏作捕,並其證。六書故一八引『狸狌』作『貍鼪,』(云:又作『狸狌。』)同。崔本狌作鼬,狌卽鼬也。逍遙遊篇:『子獨不見狸狌乎?』釋文引司馬云:『狌,㹨也。』㹨與鼬同。徐无鬼篇:『藜藋柱乎鼪鼬之逕,』字亦作鼬。狸、狌,卽俗所謂野貓與黄鼠狼,逍遙遊篇有說。

〔六〕案意林引技作伎,淮南子同,古多借伎爲技。

〔七〕釋文:『鴟,尺夷反。崔云:「鴟,鵂鶹。」撮,崔本作最,音同。蚤,說文:「跳蟲齧人者也。」淮南子:「鴟夜聚蚤,察分豪末。」許愼云:「鴟夜聚食蚤蝨不失也。」司馬本作蚉,云:「鴟,鵂鶹,夜取蚉食。」今郭本亦有作蚉者。崔本作爪,云:「鵂鶹夜聚人爪於巢中也。」』王念孫云:『高誘注淮南主術訓云:「鴟,鴟鵂也,謂之老菟,夜鳴人屋上也。夜則目明,合聚人爪,以箸其巢中。」此崔譔所本也。釋文引許愼淮南注云:「鴟夜聚食蚤蝨不失也。」與高誘異說。蚤、爪二體,古雖通用,揆之事理,則許注爲雅馴耳。』(廣雅釋蟲疏證。王引之亦有說,見淮南子主術篇雜志。)郭氏集釋引王引之曰:『鵂字,涉釋文內「鴟,鵂鶹」而衍。(埤雅引此已誤。)案釋文曰:「鴟,尺夷反。崔云:鴟,鵂鶹。」而不爲鵂字作音,則正文內本無鵂字明矣。淮南主術篇亦云:鴟夜撮蚤。」』案王氏謂鵂字涉釋文『鵂鶹』字而衍,廣雅釋蟲疏證引此文徑删鵂字,是也。(廣雅釋詁三引此文,未删鵂字。)鴟,俗所謂貓頭鷹也。意林引此作『鴟鴞。』增鴞字。御覽九二七引此作『鵂鶹,』則據崔、司馬注改正文也。此猶淮南子『鴟夜撮蚤,』高、許並釋撮爲聚,此文釋文引撮作聚,則據高、許注改正文也。(古注、類聚引書,往往據注文改正文,此當留意者。)釋文稱崔本撮作最,說文:『最,犯取也。』段注:『莊子秋水:「鴟鵂夜撮蚤,察毫末。」釋文:「撮,崔本作最。」最、撮古音同。蚤,謂齧人跳蟲也。或誤爲聚爪,云:「夜入人家索人指甲。」可笑也。』

〔八〕釋文:『瞋,司馬云:「張也。」本或作瞑。』王念孫云:『「瞑目」當作「瞋目。」隸書眞字或作真,冥字或作𡨋,二形相似而誤。韓子守道篇:「瞋目切齒傾耳,」淮南道應篇:「佽非㪍然瞋目,攘臂拔劔。」今本瞋字竝譌作瞑。』(管子小問篇雜志。)郭慶藩云:『疑作瞑者是也。說文:「瞋,怒目也。瞑,合目也。」瞑目則無所見矣。(下所舉例證,乃本王說,從略。)』案說文:『瞋,張目也。』(段注引莊子此文及司馬注爲證。)郭氏誤引作『怒目。』說文:『瞑,翕目也。』(段注:釋詁、毛傳皆曰:翕,合也。)郭氏誤引作『合目。』瞑乃瞋之誤,當從王說,瞑目不見,何待言邪!御覽八二七、記纂淵海五七引此瞋並誤瞑,說劔篇:『瞋目而語難。』藝文類聚六○引瞋誤瞑,與此亦同例。

〔九〕馬氏故引王敔曰:『蓋與盍同。』案蓋猶或也。

〔一○〕成疏:治亂同源者,天地之理也;是非無主者,萬物之情也。

〔一一〕成疏:『若使有天無地,則萬物不成;有陰無陽,則蒼生不立。必不可行明矣。』案成疏說其爲必,是也。漢書薛宣傳:『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師古注:『論語載孔子之言也。所以言譽人者,必當試之以事。』說其爲必,與此同例。論語子路篇:『子路曰:「衞君待子而爲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奚其正!』對上文『必也正名乎!』而言,其猶必也。

〔一二〕王氏集解引宣云:『愚者不知,誣則知而妄言。』案禮曾子問:『今之祭者,不省其義,故誣於祭也。』鄭注:『誣猶妄也。』

〔一三〕成疏:或宗族相承,或讓與他姓,故言殊禪也;或父子相繼,或興兵篡弑,故言殊繼也。

〔一四〕成疏:『之、噲慕堯、舜以絕嗣,白公效湯、武以滅身,如此之流,謂之篡奪也;湯、武興兵,唐、虞揖讓,上符天道,下合人心,如此之徒,謂之爲義也。』奚侗云:『「篡夫」與「義之徒』句不耦,闕誤云:「張君房本篡下有之字。」當據補。』案篡下當補之字,奚說是。之爲語助,『謂之篡之夫,』卽『謂之篡夫。』『謂之義之徒,』卽『謂之義徒。』覆宋本篡下、義下並無之字,義是,而文則非其舊矣。

〔一五〕案田子方篇:『默,汝无言。』卽此意也。

〔一六〕馬氏故引顧炎武曰:『家,古音姑。』○以上超大小貴賤,乃可以明大小貴賤。

河伯曰:『然則我何爲乎?何不爲乎〔一〕?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二〕?』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三〕;无拘而志,與道大蹇〔四〕。何少何多,是謂謝施〔五〕;无一而行,與道參差〔六〕。嚴乎若國之有君,其无私德〔七〕;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八〕;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窮,其无所畛域〔九〕。兼懷萬物,其孰承翼〔一○〕!是謂无方〔一一〕。萬物一齊,孰短孰長〔一二〕?道无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三〕;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一四〕。年不可舉〔一五〕,時不可止〔一六〕;消息盈虛,終則有始〔一七〕。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一八〕。物之生也,若驟若馳,无動而不變,无時而不移。何爲乎?何不爲乎?夫固將自化〔一九〕!』

〔一〕馬氏故引顧炎武曰:爲,古音譌。

〔二〕宣穎云:『問:旣無貴賤大小,何所適從?』案終猶將也,家語觀周篇:『涓涓不壅,終爲江河。』六韜文韜守土篇、說苑敬愼篇終並作將,終與將同義。(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七五、終〕條有說。)此問何所爲,何所不爲,乃可以明貴賤大小也。

〔三〕釋文:『「反衍,」本亦作「畔衍。」李云:「猶漫衍,合爲一家。」』茆泮林云:『文選左太沖蜀都賦注引司馬云:叛衍,猶漫衍也。』案文選蜀都賦注引『反衍』作『叛衍,』,據司馬本也。『反衍、』『畔衍、』『叛衍,』並與『漫衍』同。又作『曼衍,』齊物論篇:『因之以曼衍,』寓言篇:『因以曼衍,』天下篇:『以巵言爲曼衍。』皆其例。齊物論篇釋文引司馬云:『曼衍,無極也。』

〔四〕郭注:『自拘執則不夷於道。』成疏:『而,汝也。汝乃拘執心志,與虛通之理蹇而不夷也。』釋文:『蹇,崔本作浣,云:猶洽也。』朱駿聲云:『蹇,叚借爲完,崔本作浣,當作俒。』章太炎云:『當從崔本作浣,訓洽則非。淮南齊俗訓:「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而求之乎浣準。」注:「浣準,水望之平。」案浣本作𤃬,其字當借爲斡,考工記鳧氏:「旋蟲謂之榦。」榦借爲斡,可縣者曰斡,水準必縣之,匠人曰「水準以縣。」是也。「與道大浣」者,「與道大準」也。』案朱謂崔本浣當作俒,(說文:俒,完也。)借蹇爲完;章從崔本作浣,訓爲準。『與道大完,』或『與道大準,』皆與道相合之意。郭注釋蹇爲不夷,成疏本之。據下文『无一而行,與道參差。』則郭、成說是。易序卦:『蹇者,難也。』不夷,卽難之意。(詩大雅桑柔:『亂生不夷,』傳:『夷,平也。』)『與道大蹇,』與『與道參差,』義略同。

〔五〕馬氏故云:『顧炎武曰:「施,式何反。」吳汝綸曰:「謝施,連緜字,猶旖施、邪施,與委蛇同義。」』章太炎云:『謝、施,義皆訓袤。謝借爲射,考工記玉人言射,鄭兩訓「剡出,」一訓「鉏牙。」「剡出」則銳而袤,「鉏牙」卽「䶥齬,」齒不正也。故射得訓衺。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庚子日施兮,」漢書作「日斜。」是射、施皆謂衺也。上說「何貴何賤,是謂畔衍。」「畔衍」者,無邊際。此說「何少何多,是謂謝施。」「謝施」者,無中正。』案吳謂『謝施』同『委蛇,』與章說『謝施者,無中正。』義略近。章謂施訓衺,淮南子要略篇:『接徑直施,』許注:『施,衺也。』此證尤當。

〔六〕郭注:『不能隨變,則不齊於道。』王念孫云:『盜跖篇:「無轉而行,」轉讀爲專,山木篇:「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卽所謂「無專而行」也。「無一而行,與道參差。」一亦專也。』

〔七〕成疏:『體道之士,望之儼然,亭毒黎元,必無私德也。』釋文:『嚴,魚檢反。』奚侗云:『「嚴乎」當作「嚴嚴乎,」與下「繇繇乎,」「泛泛乎」相耦。荀子儒效篇:「嚴嚴兮其能敬己也。」』案成疏嚴作儼,釋文音魚檢反,亦讀嚴爲儼,嚴、儼古通,釋名釋言語:『嚴,儼也,儼然人憚之也。』

〔八〕成疏:『繇繇,賒長之貌也。社稷無私福於人。』案成訓繇繇爲賒長貌,則繇借爲𨁀,說文:『𨁀,長也。』

〔九〕郭注:『泛泛然无所在。』成疏:『汎汎,普徧之貌。』(郭氏集釋本改成疏『汎汎』爲『泛泛。』)釋文:『泛,字又作汎。』王念孫云:『「其無所畛域,」廣雅釋詁一:「軫、㚜,方也。」軫與畛通,㚜與域通。』(廣雅疏證。)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趙諫議本、覆宋本『泛泛』皆作『汎汎,』注同。泛、汎古同音通用。乎下其字蓋涉上下文其字而衍,『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窮,』與上文『嚴〔嚴〕乎若國之有君,』『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句例一律。『无所畛域,』猶言『不可界限。』

〔一○〕成疏:『大聖兼懷庶品,終無偏愛。』案禮中庸:『懷諸侯也。』孔疏:『懷,安撫也。』『承翼』猶『扶翼,』俗所謂『扶助』也。天下篇:『汎愛萬物。』與『兼懷萬物』略同。淮南子覽冥篇:『懷萬物。』高注:『懷猶囊也。』與此取義異。

〔一一〕案廣雅釋詁三:方,類也。

〔一二〕案此所謂齊物也。淮南子齊俗篇:『萬物一齊,而無由相過。』本此。又主術篇:『毋小大脩短,各得其宜,則天下一齊,無以相過也。』亦齊物之義也。

〔一三〕王氏集解引宣云:『有生死,則物之成不足恃。』案齊物論篇、庚桑楚篇並云:『其成也毁也。』故成不可恃。盜跖篇:『无殉而成。』

〔一四〕王氏集解引宣云:『虛、滿遞乘,則形無定位。』錢纂箋引劉咸炘曰:『「不位,」卽老子所謂「不居,」卽上文之「分無常。」』案一猶或也。

〔一五〕郭注:『欲舉之令去而不能。』馬其昶云:『楚辭注:「舉,與也。」猶言「歲不我與。」』錢纂箋引王敔曰:不可先舉而豫圖之。』案文選魏文帝與吳質書:『年一過往,何可攀援!』注引此文作『年不可攀。』惟據郭注,所見此文已作舉,則文選注引舉作攀,蓋因彼正文『攀援』字而聯想致誤耳。郭注、王說並未得舉字之義,馬說則可參。舉、與古通,論語陽貨篇之『歲不我與,』皇疏:『日月不停,速不待人。』蓋釋與爲待。後漢書馮衍傳:『壽冉冉其不與,』注:『與猶待也。』『年不可舉,』猶言『年不可待』耳。天運篇老聃曰:『予年運而往矣!』卽年不可待之意也。

〔一六〕案上文『時无止。』

〔一七〕成疏:『陰消陽息,夏盈冬虛,氣序循環,終而復始。』案消息,謂消滅生息,有讀爲又,文選與吳質書注引此有作又,成疏『終而復始,』復與又同。則陽篇:『終則始。』

〔一八〕成疏:『是語大道之義方,論萬物之玄理者也。』案疏釋『大義之方』爲『大道之義方,』蓋是。呂氏春秋高義篇:『公上過語墨子之義,』高注:『義,道也。』廣雅釋詁二:『義,方也。』

〔一九〕馬氏故引顧炎武曰:『馳,古音駝。移,弋多反。化,毁禾反。』案將猶當也。○以上順其自化,不執著爲與不爲。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一〕?』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二〕,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三〕,非謂其薄之也〔四〕,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五〕,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六〕。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七〕,蹢䠱而屈伸,反要而語極〔八〕。』曰:『何謂天?何論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九〕。故曰:无以人滅天〔一○〕,无以故滅命〔一一〕,无以得殉名〔一二〕,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眞〔一三〕。』

〔一〕成疏:『旣任變化之自然,又何貴於至道?』案河伯之意,在聽其自化;莊子之旨,在順乎自化。順乎自化,乃明於何者當爲、何者不當爲,故必貴乎道。聽其自化,則昧於何爲、何不爲,安知道之當貴邪!

〔二〕案劉子明權篇:『循理守常曰道,臨危制變曰權。』亢倉子全道篇:『理者,道之綱。』淮南子氾論篇:『權者聖人之所獨見也。』(又見文子道德篇。)道爲統一義,理爲分別義,權爲通達義。

〔三〕案害、賊互文,賊亦害也。論語先進篇:『賊夫人之子。』皇疏:『賊猶害也。』

〔四〕王先謙曰:『薄,迫也。非謂其迫近之而不害也。』案小爾雅廣言:『薄,迫也。』(廣雅釋詁三同。)藝文類聚八引莊子佚文:『海水三歲一周,流波相薄故地動。』薄亦迫也。

〔五〕案史記孔子世家: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

〔六〕馬氏故引焦竑曰:『「天在內,」所以立體;「人在外,」所以應用;「德在乎天,」則合乎神而無方不測者也。』案淮南子原道篇:『循天者,與道游者也;隨人者,與俗交者也。』『天在內,』是循天也;『人在外,』是隨人也。天者自然,人者人爲,德者自得。『德在乎天,』自得在乎自然也。失其自然則不能自得矣。

〔七〕褚伯秀云:『「知天人之行,」天當是夫,音符。「位乎得,」當是德。詳文義可見。』案天乃夫之誤,褚說是,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乎,夫猶乎也。德、得古通,前已有說,惟此得當作德,如褚說,乃與上文一律。宣解本、王氏集解本徑改得爲德。『知夫人之行,』承『人在外』而言;『本乎天,』承『天在內』而言;『位乎德,』(位猶居也。)承『德在乎天』而言。

〔八〕成疏:『蹢䠱,進退不定之貌也。至人應世,或屈或伸,曾無定執。心恆凝靜,常居樞要,反本還源。』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蹢䠱屈伸,」「位乎得」也;「反要語極,」「本乎天」也。』案『蹢䠱』說文作『蹢躅,』段注:『俗用「躊躇。」』語借爲悟,『反要而語極,』猶言『反本而悟源」耳。漁父篇:『甚矣,子之難悟也!』釋文本、古鈔卷子本悟並作語,卽本書語、悟通用之證。列子周穆王篇:『信覺不語,』亦借語爲悟也。『蹢䠱而屈伸,』卽上文『人在外』也。馬氏以爲『位乎得」也,誤。淮南子人閒篇:『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詘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文子微明篇『詘伸』作『屈伸,』同。)與此文同旨。亦卽『天在內,人在外。』之意。

〔九〕成疏:『牛鼻可穿,馬首可絡。』宣穎云:『落同絡。』段玉裁云:『落者今之絡字,古叚落,不作絡,謂包絡也。莊子「落馬首,」漢書「虎落,」皆作落。』劉師培云:『落與絡同,成疏本作絡。』案韻府羣玉一三引落亦作絡。淮南子原道篇:『牛歧蹏而戴角,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絡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本此。

〔一○〕郭注:『穿、落之可也。若乃走作過分,驅步失節,則天理滅矣。』案淮南子原道篇:『達於道者,不以人易天。』『易天』且不可,何況『滅天』邪!

〔一一〕郭注:『不因其自爲,而故爲之者,命其安在乎!』成疏:『人情事故、毁滅天理。』劉師培云:『故卽巧故之故,國語晉語云:「多爲之故以變其志,」語例正符。郭注「不因其自爲而故爲之,」非也。知北遊篇:「眞其實知,不以故自持。」故亦巧故,猶管子心術篇所云「去智與故」也。』錢纂箋:『王敔曰:「故,智也。」劉咸炘曰:「自然之分爲命。」』案故爲巧故之故,劉說是。刻意篇:『去知與故,』尸子分篇、韓非子揚㩁篇並作『去智與巧。』淮南子主術篇:『上多故則下多詐。』高注:『故,巧也。』並其證。成疏訓爲事故亦非。王敔訓爲智,近之而未塙也。天運篇:『調之以自然之命。』命者,自然者也。尙巧故則毁自然之命矣。

〔一二〕成疏:『夫名之可殉者無涯,性之所得者有限。』案論語季氏篇:『戒之在得。』後漢書陳蕃傳李注引注云:『得,貪也。』駢拇篇:『士則以身殉名。』成疏:『殉,逐也。』『无以得殉名,』猶言『無以貪逐名』也。貪則敗名矣。

〔一三〕成疏:『謹固守持,復於眞性。』○以上隨俗推移,存其眞性。又,自篇首至此,河伯與北海若之問答已終,總爲第一章。破偏執芒昧,在達理明權。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一〕。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二〕?』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三〕,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四〕,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五〕?』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六〕。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七〕,而似无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八〕。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九〕。故以衆小不勝爲大勝也。爲大勝者,唯聖人能之〔一○〕。』

〔一〕成疏:『憐是愛尙之名。』釋文:『夔,一足獸也。蚿,司馬云:馬蚿,蟲也。夔,一足;蚿,多足;蛇,无足;風,无形;目,形綴於此,明流於彼;心則質幽,爲神遊外。』王念孫云:『馬蚿,又謂之馬陸,本草云:「馬陸,一名百足。」蚿,轉而爲蚈,呂氏春秋季夏紀:「腐草化爲蚈,」高誘注云:「蚈,馬蚿也。」』(廣雅釋蟲疏證。)劉師培云:『故本杜氏玉燭寶典引此諸憐字均作怜。』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夔一足,蚿百足,蛇無足,皆能自行,然猶有形。風無形而自行,目不行而能至,然猶以形用。心則以神用,而古今宇宙無不周徧。』案玉燭寶典六引此憐作怜,怜,或憐字。御覽九四八引司馬彪曰:『北燕謂蚿爲且渠也。』疑釋文所引司馬注『馬蚿,蟲也。』下脫此八字。方言一一,廣雅釋蟲且渠並作蛆蟝。

〔二〕成疏:『趻踔,跳躑也。』釋文:『卓,本亦作踔,同。李云:趻卓,行貌。』王念孫云:『「趻踔,」與「𧿒踔」同,亦作「踸踔,」文選文賦:「故踸踔於短垣,」李善注云:「廣雅曰:『踸踔,無常也。』今人以不定爲踸踔,不定,亦無常也。」海賦:「踸踔湛𤄶,」注云:「波前卻之貌。」案前卻,卽不定之意。跛者行一前一卻。故謂之𧿒踔矣。』(廣雅釋詁三。)鄒漢勛云:『踸踔,行無常皃。莊子:「吾以一足趻踔而行,」釋文:「踔,本亦作卓。李云:趻卓,行皃。」廣雅:「𧿒踔,無常。」趻踔、趻卓、𧿒踔、踸踔,一也。趻、𧿒皆說文所無,當用冘字,說文:「冘,冘冘,行兒。从人出冂。」卽行無常之意也。今南楚俗語,謂行往無常及操行無常,皆曰「冘卓。」上音彼咸反,下音徒釣反。』(讀書偶識十。)章太炎云:『如、以雙聲,借爲能,詩箋:「能猶伮也。」是其例。能、如古同作舌頭音。此言吾使一足猶患力不勝任,子使萬足,當以何力任之?』錢穆云:『無如,猶無奈也。』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趻並作踸,文選陸士衡文賦注、六書故一六、說文繫傳四、爾雅翼一八引皆同。錢訓『無如』爲『無奈,』對下文『獨奈何』而言,(獨猶乃也。)義較長。公羊昭十二年傳:『如爾所不知何!』何注:『如猶奈也。』御覽九四八引此『萬足』作『衆足,』與下文作『衆足』合。淮南子說林篇:『善用人者,若蚈之足衆而不相害。』(高注:『蚈,馬蚈。』卽馬蚿也。)又御覽八九九引莊子佚文:『聲氏之牛,夜亡而遇夔,止而問焉,曰:「我尙有四足,動而不善,子一足而起踊,何以然?」夔曰:『吾以一足王於子矣。』義亦可參。章太炎云:『如、以雙聲,借爲能,詩箋:「能猶伮也。」是其例。能、如古同作舌頭音。此言吾使一足猶患力不勝任,子使萬足,當以何力任之?』錢穆云:『無如,猶無奈也。』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趻並作踸,文選陸士衡文賦注、六書故一六、說文繫傳四、爾雅翼一八引皆同。錢訓『無如』爲『無奈,』對下文『獨奈何』而言,(獨猶乃也。)義較長。公羊昭十二年傳:『如爾所不知何!』何注:『如猶奈也。』御覽九四八引此『萬足』作『衆足,』與下文作『衆足』合。淮南子說林篇:『善用人者,若蚈之足衆而不相害。』(高注:『蚈,馬蚈。』卽馬蚿也。)又御覽八九九引莊子佚文:『聲氏之牛,夜亡而遇夔,止而問焉,曰:「我尙有四足,動而不善,子一足而起踊,何以然?」夔曰:『吾以一足王於子矣。』義亦可參。

〔三〕王念孫云:『玉篇:「歕,口含物歕散也。」「噴則大者如珠,」噴與歕同。衆經音義卷十六、十九竝引廣雅:「噴,嚏也。」』(廣雅釋詁四及釋言疏證。)

〔四〕茆泮林云:『文選陸士衡文賦注引司馬云:『天機,自然也。』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予並誤子,御覽九四八引此亦誤。文選任彥昇爲范尙書讓吏部封侯第一表注亦引司馬注云:『天機,自然也。』釋文闕。天運篇:『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成疏:『天機,自然之樞機。』

〔五〕王念孫云:『司馬彪注云:「蚿多足,蛇無足,」故淮南氾論訓云:「蚈足衆而走不若蛇,物固有衆不若少者」也。』

〔六〕成疏:『似,像也,蛇雖無足,而有形像。』馬氏故引吳汝綸曰:『似與俟通,待也。』錢纂箋引王敔曰:『似,謂有形。』奚侗云:『似借作以,邶風:「不我屑以,」鄭箋:「以,用也。」言予之行必動吾脊脅,則是有所用也。以、似古通,易明夷:「箕子以之。」鄭、荀、向本以皆作似,是其證。』案吳、奚說並牽強。王說蓋本成疏。竊疑『則有似也,』本作『則似有也。』與下文『而似无有』對言,意甚明白,『似有』二字誤倒,則義難通矣。

〔七〕成疏:『蓬蓬,風聲也。』釋文:『蓬蓬,李云:風貌。』案詩小雅采菽:『其葉蓬蓬。』傳:『蓬蓬,盛貌。』此文『蓬蓬,』狀風之盛也。

〔八〕成疏:『人以手指撝於風,風卽不能折指;以腳䠓踏於風,風亦不能折腳。』釋文:『鰌音秋,本又作䠓,子六反,迫也。』宣穎云:『鰌音秋,同䠓,蹴也。』朱駿聲云:『鰌,叚借爲遒。』馬氏故引王敔曰:『鰌與䠓同,蹵也。列子:鰌之以刑罰。』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指者,手嚮之;蹴者,足蹴之。荀子強國篇:「巨楚縣吾前,大燕鰌吾後,勁魏鉤吾右。」楊倞注:「鰌,蹴也,言蹴踏於後也。」』(『蹴也,』原誤引作『踧也。』)案成疏鰌作䠓,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皆作䠓。鰌與䠓通,本字作遒,如朱說,遒乃逎之重文,說文:『逎,迫也。遒,逎或从酋。』(王氏所引列子鰌字及郭氏所引荀子鰌字,皆遒之借字。)荀子堯問篇:『迫於亂世,鰌於嚴刑。』迫、鰌互文,鰌亦迫也。釋文『䠓音子六反,』則讀與蹴同。一切經音義五一引說文:『蹴,蹋也。』(今本蹋作躡。)成疏言『䠓踏,』蹋、踏正、俗字。

〔九〕成疏:『大厦爲之飛揚,櫟社以之摧折。』釋文:『蜚音飛。』案成疏蜚作飛、文選陸士衡演連珠注引此亦作飛,古多借蜚爲飛。淮南子兵略篇:『夫風之疾,至於飛屋折木。』本此。

〔一○〕王氏集解引宣云:『目、心之用更神,當身可自喩之,故省文。』馬氏故云:『以上宣穎曰:發「無以人滅天。」』錢纂箋引姚鼐曰:『此段乃是殘缺,以目、心不必言者,吾不以爲然。』案上文『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共舉五事,而所述夔、蚿之問答,蚿、蛇之問答,蛇、風之問答,僅及其三。此下疑尙有風、目之問答,及目心之問答,𥳑編脫略,其文已不可考矣。(岷此說,見拙著經驗與材料,國立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第九期,一九六○年一月。)

○以上第二章。各守自然,以盡其用。

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一〕,而弦歌不惙〔二〕。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三〕?』孔子曰:『來〔四〕!吾語女:我諱窮久矣〔五〕,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六〕。當堯、舜而天下无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七〕。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八〕;白刄交於前,視死若生者〔九〕,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一○〕。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一一〕』无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一二〕:『以爲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一三〕。』

〔一〕釋文:『匝,子合反。司馬云:宋當作衞,匡,衞邑也。衞人誤圍孔子,以爲陽虎,虎嘗暴於匡人。又孔子弟子顏尅,時與虎俱,後尅爲孔子御。至匡,匡人共識尅。又孔子容貌與虎相似,故匡人共圍之。』(郭氏集釋本釋文匝作帀。又尅作剋,同。)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匝並作帀,帀、匝正、俗字。論語子罕篇:『子畏於匡。』劉寶楠正義云:『「子畏於匡」之匡,舊說不一。莊子以匡爲宋邑,宋人卽匡人,不必改宋作衞。說苑雜言篇,言「孔子之宋匡,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因圍孔子。」亦以匡爲宋邑。史記世家,言「匡人圍孔子,孔子使從者爲寧武子臣於衞,然後得去。」則以匡爲衞邑。』淮南子主術篇言孔子圍於匡,高注亦云:『匡,宋邑也。』司馬注『匡人誤圍孔子』以下,本論語子罕篇包咸注。

〔二〕成疏:『輟,止也,絃歌不止也。』釋文:『惙,本又作輟。』朱駿聲云:『惙,叚借爲輟。』奚侗云:『釋文:「惙,本又作輟。」當從之。論語:「耰而不輟,」鄭曰:「輟,止也。」御覽四三七引作輟。』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覆宋本弦皆作絃,惙皆作輟,與成疏合。淮南子主術篇、唐无能子卷中孔子說第四亦並作『絃歌不輟。』弦、絃古、今字。趙諫議本、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惙亦皆作輟。

〔三〕成疏:『娛,樂也。本亦有作虞字者,虞,憂也,怪夫子憂虞而絃歌不止。』案娛,本亦作虞,虞乃娛之借字,讓王篇:『許由娛於潁陽,』古鈔卷子本、釋文本、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娛皆作虞,與此同例。成疏釋虞爲憂,是望文生訓矣。

〔四〕成疏:『夫子命仲由來。』案御覽四三七引來上有由字,疏言『仲由來,』似正文原有由字,无能子亦作『由來。』

〔五〕成疏:『諱,忌也。』章太炎云:『說文:諱,忌也。忌,憎惡也。』案憎惡窮,似非孔子之意。廣雅釋詁三:『諱,避也。』

〔六〕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得作遇,義同。孟子離婁篇:『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趙注:『遇,得也。』卽其證。荀子宥坐篇、韓詩外傳七、說苑雜言篇皆云:『遇不遇者,時也。』論衡逢遇篇、文選劉孝標辯命論注引魏桓範世要論亦並云:『遇不遇,時也。』

〔七〕成疏:『夫生當堯、舜之時,而天下太平,使人如器,恣其分內,故無窮塞;當桀、紂之時,而天下暴亂,物皆失性,故無通人。』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堯、舜下,桀、紂下,並有『之時』二字,與成疏合。

〔八〕案史記袁盎傳索隱引尸子云:孟賁,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兕虎。

〔九〕案白帖一五引『若生』作『如歸。』

〔一○〕案鶡冠子環流篇:『時、命者,唯聖人而後能決之。』陸注引莊子此文爲證。

〔一一〕案制猶止也,說文:『制,一曰:止也。』

〔一二〕成疏:『將帥甲士,前進拜辭,遜謝錯誤。』釋文:『「將甲」本亦作「持甲。」』案御覽四三七引作『持甲,』將猶持也。呂氏春秋報更篇:『臣有老母,將以遺之。』初學記二六引將作持;韓詩外傳一:『鮑焦衣弊膚見,挈畚持蔬。』新序節士篇持作將;史記外戚世家:『扶將出門。』漢書將作持。並將、持同義之證。成疏釋『將甲』爲『將帥甲士,』誤矣。辭猶謝也。

〔一三〕馬氏故云:『以上宣穎曰:發「無以故滅命。」』○以上第三章。達於窮通,理無憂懼。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一〕:『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二〕。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吾自以爲至達矣。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三〕。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无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四〕。』公子牟隱机大息〔五〕,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鼃乎〔六〕?謂東海之鱉曰〔七〕:「吾樂與?吾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八〕;赴水則接掖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九〕。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一○〕。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一一〕,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一二〕?」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一三〕。於是逡巡而卻〔一四〕,吿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仭之高,不足以極其深〔一五〕。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爲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爲加損〔一六〕。夫不爲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一七〕。」於是埳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一八〕

〔一〕釋文:『司馬云:龍,趙人。牟,魏之公子。』馬氏故引兪樾曰:『史記:「趙有公孫龍,爲堅白異同之別。」藝文志:「公子牟四篇。」注云:「魏之公子也。先莊子,莊子稱之。」呂覽有中山公子牟,魏伐得中山,公以邑子牟。』王氏集解引姚云:『公孫龍與莊子時不相及,此其弟子所記耳。』錢穆云:『公孫龍猶可及見莊子,詳見拙著先秦諸子繫年。惟此篇當非莊生親筆,則如姚說。』案錢先秦諸子繫年『一四一、公孫龍說燕昭王偃兵考』條,有『若周年踰七十,龍亦二十、三十以上,猶及見周。』之說。

〔二〕成疏:『合異爲同,離同爲異;可爲不可,然爲不然。』案淮南子齊俗篇:『公孫龍折辯抗辭,別同異,離堅白。』許注:『公孫龍,趙人。好分析詭異之言,以白馬不得合爲一物,離而爲二也。』此文『合同異,』合,當從淮南子作別,公孫龍之學,重離不重合也。(拙著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斠證有說。)天地篇:『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㝢。』公孫龍亦此類也。

〔三〕案藝文類聚一七引汒作芒,御覽一八九、事文類聚後集五○引『汒焉』並作『茫然。』芒、茫古通,汒蓋茫之省,焉、然同義。

〔四〕成疏:『喙,口也。方,道也。』釋文:『開,本亦作關,兩通。喙,許穢反。』王念孫云:『關字俗書作閞,開字俗書作開,二形相似,故誤。楚策:「大關天下之匈,」今本關誤作開;漢書西南夷傳:「皆棄此國而關蜀故徼,」史記關誤作開;說文:「管,十二月之音,物關地而牙,故謂之管。」今本亦誤作開。』(淮南道應篇雜志。)案關乃開之誤,釋文謂『兩通,』非也。方猶理也。

〔五〕案隱借爲𤔌,與齊物論篇及徐无鬼篇『隱几而坐』同。說文:『𤔌,所依據也。』

〔六〕釋文:『埳音坎,郭音陷。鼃,本又作蛙。司馬云:埳井,壞井也。鼃,水蟲,形似蝦蟆。』茆泮林云:『荀子正論篇注引司馬云:鼃,蝦蟇類也。』案獨猶何也。下文『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亦同例。後漢書馬援傳注、藝文類聚一七、御覽六○、記纂淵海五四、事文類聚後集五○及續集一○、翰苑新書前集一一引埳皆作坎。白帖三、事類賦六地部一注引並作陷,坎猶陷也。說文:『坎,陷也。』蛙,俗鼃字,上文已有說。荀子正論篇:『語曰:坎井之鼃,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楊注引司馬彪曰:『坎井,壞井也。鼃,蝦蟇類也。』茆氏謹舉『鼃,蝦蟇類也。』五字,黄奭黄氏逸書考、郭氏集釋並本之,非是。

〔七〕釋文:『鱉,字亦作鼈。』案道藏各本、南宋蜀本、覆宋本皆作鼈,藝文類聚一七及九六、初學記七、御覽六○、一八九及九三二、記纂淵海五四、錦繡萬花谷別集二八、三論玄義誘蒙卷上(大正藏續論疏部)引咸同。抱朴子逸民篇『坎蛙之疑海鼈,』卽用此文,亦作鼈,鼈,鱉正、俗字。達生篇:『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釋文:『鼈,字又作鱉。』亦同例。

〔八〕成疏:『我出則跳躑井欄之上,入則休息乎破磚之涯。』釋文:『井幹,司馬云:「井欄也。」褚詮之音西京賦作韓音。甃,側救反。李云:「如闌,以塼爲之,著井底闌也。」字林壯繆反,云:「井壁也。」』王引之引此文及司馬注,『井幹』並作『井榦,』云:『漢書枚乘傳:「單極之䋁𣃔榦,」晉灼曰:「榦,井上四交之榦。」說文作𩏑,云:「井垣也。」』(淮南主術篇雜志。)茆泮林云:『文選班孟堅西都賦注引司馬云:「井榦,井欄也,積木有若欄也。」謝玄暉同謝諮議銅雀臺詩注引司馬云:「幹,井欄。然井幹,臺之通稱也。」』奚侗云:『闕誤云:「江南古藏本作:出跳乎井幹之上。」當從之。「出跳」與下「入休」相對。釋文但爲跳作音,而不及梁,是陸所見各本均無作「跳梁」者也。』案覆宋本吾作出,與江南古藏本合。出、入對文,成疏亦可照。作吾者,涉上文『吾樂與』而誤。奚氏謂陸所見各本均無作『跳梁』者,然藝文類聚九六引此已作『跳梁,』是唐人所見故本自有作『跳梁』者矣。初學記七、事文類聚後集五○、韻府羣玉一八引幹皆作榦,淮南子本經篇:『鷄棲井榦,』字亦作榦。榦、幹正、俗字,榦又𩏑之借,如王說。御覽一八九、九三二引崖並作岸,成疏作涯,崖、涯古通,前已有說。崖、岸古亦通用,下文『而崖不爲加損,』御覽九三二引崖作岸,卽其證。文選張衡西京賦注亦引司馬注云:『井幹,井欄也。然積木有若欄也。』茆氏所稱文選謝玄暉詩注引司馬注『然井幹,臺之通稱也。』八字,疑是李善注。

〔九〕成疏:『跗,腳趺也。游泳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滅趺沒足。』釋文:『赴,司馬本作踣,云:「赴也。」蹶音厥。跗,郭音附。司馬云:「滅,沒也。跗,足跗也。」』宣穎云:『跗,足背。』案說文:『赴,趨也。』司馬本赴作踣,云:『赴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云:『赴,疑是仆字。』踣、赴、仆,古並通用,(刻意篇劉師培有說。)無煩改字。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掖皆作腋,記纂淵海六六引同。本字作亦,說文:『亦,人之臂亦也。』掖,借字。腋,俗字。文選司馬長卿上林賦:『蹷石闕,』郭璞注:『蹷,蹋也。』蹷與蹶同。跗,司馬訓『足跗,』成訓『足趺,』趺與跗同。儀禮士喪禮:『綦結于跗,』鄭注:『跗,足上也。』足上卽足背。

〔一○〕釋文:『還音旋,司馬云:「顧視也。」虷音寒,井中赤蟲也。一名蜎,爾雅云:「蜎,蠉。」郭注云:「井中小蛣蟩赤蟲也。」章太炎云:『釋文「虷,一名蜎。」釋蟲訓蜎爲蠉,則還卽蠉之假借,蠉虷,一物也。司馬訓「顧視,」非。』案司馬訓還爲『顧視,』還無『顧視』義,御覽一八九引還下有視字,疑據司馬注增之。章謂還借爲蠉,說亦牽強。古書環繞字用還,卽周圍之意,『還虷蟹與蝌斗,』謂周圍之虷蟹與科斗也。

〔一一〕成疏:『擅,專也。跱,安也。』王引之云:『說文壑字從谷,谷猶壑也,井中容水之處也。』(周易述聞。)案陸雲逸民賦序:『專一丘之歡,擅一壑之美。』下句本此,專、擅互文,擅亦專也。王安石偶書絕句:『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上句本此,擅徑作專。後漢書張衡傳:『松、喬高跱。』注引字林曰:『跱,踞也。』

〔一二〕案時猶卽也。

〔一三〕釋文:『縶,司馬云:「拘也。」三蒼云:「絆也。」』

〔一四〕案廣雅釋訓:『逡巡,卻退也。』王氏疏證:『見上林賦、雪賦注。至樂篇作「蹲循,」字異而義同。』

〔一五〕成疏:『七尺曰仞。夫世人以千里爲遠者,此未足以語海之寬大;以千仞爲高者,亦不足極海之至深。』兪樾云:『海字當在「曰夫」二字之下。』案兪說是也,藝文類聚八、御覽六○及九三二、事類賦六地部一注引海字皆在『曰夫』二字之下。御覽一八九引『千里』作『萬里,』合璧事類前集引舉作語,疑據成疏改之。舉不當訓語,舉與極互文,舉有盡義,『不足以舉其大,』猶言『不足以盡其大。』舊說舉有皆、全、凡諸義,與盡義亦相通,如孟子公孫丑篇:『天下之民舉安。』舉訓皆、訓全(裴氏古書虛字集釋五)固當;訓盡亦可。仞有八尺、七尺、五尺六寸、四寸諸說,以七尺爲通義,詳說文段注。

〔一六〕成疏:『堯遭洪水,命禹治之,故稱禹時也。』釋文:『潦音老。』案說文:『潦,雨水大皃。』知北遊篇:『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與此以『加益、』『加損』對言相同。禹潦(水)、湯旱事,古書所載互有異同。管子山權數篇:『管子曰:湯七年旱,禹五年水。』墨子七患篇:『夏書曰:「禹七年水。」殷書曰:「湯五年旱。」』荀子富國篇:『禹十年水,湯七年旱。』呂氏春秋順民篇:『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文選應休璉與廣川長岑文瑜書引呂氏春秋佚文:『湯時,七年大旱。』賈誼新書憂民篇:『禹有十年之蓄,故免九年之水;湯有十年之積,故勝七年之旱。』淮南子主術篇:『湯之時,七年旱。』說苑君道篇亦云:『湯之時,大旱七年。』論衡感虛篇:『書傳言湯遭七年旱,或言五年。』(參看孫詒讓墨子七患篇閒詁,畢沅所稱荀子王霸篇,乃富國篇之誤。)又漢書食貨志:『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堯命禹治洪水,故堯、禹並言。劉子貴農篇:『堯、湯之時,有十年之蓄,及遭九年洪水,七載大旱,不聞饑饉相望,捐棄溝壑。』則以堯、湯對言。鶡冠子道端篇陸注:『堯十年九潦,而水不爲加益;湯八年七旱,而水不爲加損。』亦以堯、湯對言,並兼本莊子此文也。

〔一七〕成疏:『頃,少時也。久,多時也。推移,變改也。』王先謙云:『進退猶益損。』案御覽六○引亦作蓋,亦、蓋並與乃同義。

〔一八〕成疏:『適適,驚怖之容。規規,自失之貌。』釋文:『適,郭菟狄反。適適、規規,皆驚視自失貌。』奚侗云:『天地篇:「頊頊然不自得。」不自得,卽自失也。說文:「頊,頭頊頊謹皃。」故引伸爲自失之狀。此文「規規」當是「頊頊」之誤,庚桑楚篇同。』案適,郭菟狄反,則讀與惕同,文選潘安仁射雉賦注引說文:『惕,驚也。』國語楚語上:『豈不使諸侯之心惕惕焉。』韋注:『惕惕,懼也。』規借爲嫢,廣雅釋詁二:『嫢,小也。』王氏疏證:『嫢,方言:「細也。」郭璞注云:「嫢嫢,小成貌。」嫢嫢猶規規也。莊子秋水篇云:「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不亦小乎!」』規規與小相應,見下文,此文規規,亦小貌也。井鼃聞海鼈之言,由驚懼而自感眇小,故自失也。眇小與自失之義相因。庚桑楚篇:『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釋文:『規規,李云:「失神貌。」一云:「細小貌。』失神與細小之義亦相因。規亦嫢之借字。奚氏謂規規爲頊頊之誤,乃臆說,不足據。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一〕,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蚉負山,商蚷馳河也〔二〕。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三〕,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四〕;无東无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五〕。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闚天〔六〕,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七〕。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八〕,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九〕,乃逸而走〔一○〕

〔一〕成疏:『知未能窮於是非之境。』釋文:『竟音境,後同。』王先謙云:『上知音智,下知如字,下同。』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竟皆作境,與成疏合,竟、境古、今字,本書習見。

〔二〕釋文:『蚷音渠。司馬云:商蚷,蟲名,北燕謂之馬蚿。』案蚉下疑脫䖟字,『蚉䖟負山,商蚷馳河。』耦語也。韻府羣玉一八引蚉下正有䖟字。抱朴子論仙篇:『是令蚊虻負山與井蟇論海也。』(敦煌本令作使,蟇作鼃。)上句卽本此文,蚊下亦有虻字。商蚷亦卽蛆蟝,廣雅釋蟲:『蛆蟝,馬蚿也。』王氏疏證:『方言:「馬蚿,北燕謂之蛆蟝。」蛆蟝之轉聲爲商蚷,司馬彪注「商蚷,北燕謂之馬蚿。」是也。』

〔三〕釋文:『跐音此,又側買反。廣雅云:「蹋也,蹈也,履也。」大音泰。』奚侗云:『大當作九,周官大司樂:「九㲈之舞,」鄭注:「九㲈當爲大韶。」是其例。風俗通:「皇者天。」九皇猶九天也,與黄泉相對。』案大非誤字,奚說非也。淮南子精神篇:『登太皇,』卽本此文,大與太同,高注:『太皇,天也。』是也。此文成疏亦云:『大皇,天也。』

〔四〕釋文:『奭音釋。』案奭借爲釋。淮南子精神篇,本經篇、說山篇亦皆云『淪於不測。』猶言『入於不盡』也。淮南子本經篇:『則與道淪。』高注:『淪,入也。』主術篇:『深不可測。』高注:『測,盡。』

〔五〕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無東無西,」當作「無西無東,」與通爲韻。(案大雅皇矣篇:「同爾弟兄,」與王、方爲韻,而今作「同爾兄弟。」逸周書周祝篇:「惡姑柔剛,」與明、陽、長爲韻,而今作「剛柔,」管子內業篇:「能無卜筮而知凶吉乎?」與一爲韻,而今作「吉凶。」文選鵩鳥賦:「或趨西東」與同爲韻,而今作「東西。」答客難:「外有廩倉,」與亯爲韻,而今作「倉廩。」皆後人不達古音,任意而忘改之者也。)』馬氏故引姚鼐曰:『以韻求之,東、西字易。』案東、西二字當互易,王、姚說並是。惟今本西、東二字誤錯,與王氏所舉其他諸例,乃今本二字連文誤倒者亦有別。如山木篇:『一下一上,以和爲量。』下、上二字非連文,上與量爲韻,而今本下、上二字誤錯,(參看兪樾平議。)則與此文同例也。大通乃得道之至境,大宗師篇有說。

〔六〕案東方朔答客難:『語曰:以筦窺天。』管、筦正、假字。闚與窺略同,方言十:『闚,視也。』說文:『窺,小視也。』

〔七〕成疏:『燕國少年,遠來學步。』釋文:『司馬云:「壽陵,邑名。未應丁夫爲餘子。」邯音寒,鄲音丹。邯鄲,趙國都也。』褚伯秀云:『餘子,猶云孺子也。』郭慶藩云:『漢書食貨志:「餘子亦在於序室。」蘇林曰:「未任役爲餘子。」卽司馬「未應丁夫」是也。』奚侗云:『「國能」二字,於文不順,以誼求之,國當作其,御覽三九四引正作「未得其能。」』案白帖七及二六、御覽三九四引兩行字並作步,(草堂詩箋補遺一○引下行字亦作步。)與成疏言『學步』合。下文『將忘子之故,』疏云:『忘子之故步。』亦不言行。漢書敍傳班嗣報桓譚借莊子書:『昔有學步於邯鄲者,曾未得其髣髴,又復失其故步。』抱朴子雜應篇:『所謂進不得邯鄲之步,退又失壽陵之義者也。』譏惑篇:『所謂不得邯鄲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文心雕龍雜文篇:『可謂壽陵匍匐,非復邯鄲之步。』李白古風五九首之三五:『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杜甫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湘南親友詩:『蹉𧿶翻學步。』皆本此文,行皆作步。奚氏謂『國當作其,』記纂淵海五四引此亦作『未得其能。』班嗣書『曾未得其髣髴,』可爲旁證。

〔八〕案故猶習也,上文引劉師培有說。

〔九〕成疏:『口開而不能合,舌舉而不能下。』釋文:『呿,起據反。司馬云:「開也。」李音袪。又巨劫反。』吳承仕云:『說文二篇:「凵,張口也,凡凵之屬皆從凵(口犯切)。」五篇:「凵,凵盧,飯器,以柳作之,象形。凡凵之屬皆從凵(去魚切)。」承仕按,飯器之字,本由張口引伸,諸子言「呿而不合,」「呿而不吟,」呿卽凵(口犯切)之孳乳字也。飯器之凵(去魚切),卽張口之凵(口犯切),本非二文,說文建爲部首,訓爲「飯器,」則許君之誤違其本眞者也。』(釋文舊音辨證。)案事文類聚後集一九引呿作袪,與李音合。廣雅釋詁三:『袪,開也。』呿、袪古通,胠篋篇引王念孫有說。荀子正論篇楊注引兩不字下並有能字,與成疏合。天運篇:『予口張而不能嗋,舌舉而不能訒。』(今本脫下句,詳前。)與此句法同。

〔一○〕案應帝王篇言季咸『自失而走。』猶此言『逸而走』也。(彼文有說。)

○以上第四章。極妙之言,非察辯可知。

莊子釣於濮水〔一〕,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二〕,曰:『願以竟內累矣〔三〕!』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四〕,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五〕,此龜者,寧其死爲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六〕?』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七〕。』

〔一〕成疏:『濮,水名也,屬東郡,今濮州濮陽縣是也。』釋文:『楚王,司馬云:「威王也。」先,謂宣其言也。』案史記莊子列傳正義、文選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初學記二二、御覽七六七及八三四引水下皆有『之上』二字,藝文類聚三六引嵇康高士傳、皇甫謐高士傳並同。

〔二〕案高士傳楚王作楚威王,列御寇篇載『或聘於莊子』事,史記莊子傳亦以爲楚威王,藝文類聚八三、御覽四七四引韓詩外傳佚文,則並作楚襄王。御覽九三一、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此,先下並有白字,蓋非其舊。讓王篇:『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說劔篇:『子欲何以敎寡人,使太子先焉?』(今本脫焉字,詳後。)並與此作『先焉』同。史記酈生列傳:『莫爲我先。』索隱:『先,謂先容。』(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往先焉』作『造焉,』文選曹子建七啓劉良注引『先焉』作『召焉,』後漢書馮衍傳注、初學記二二、御覽八三四引皆作『見焉,』咸非其舊。)

〔三〕文選潘安仁秋興賦注、藝文類聚九六、御覽九三一、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累矣,』皆作『累子。』疑『累矣』本作『累夫子,』今本夫誤爲矣,又脫子字耳。御覽八四三引此,正作『累夫子。』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作『累莊子,』蓋易『夫子』爲莊子也。

〔四〕案史記莊子傳正義、御覽九三一引三並作二,皇甫謐高士傳同。(嵇康高士傳仍作三。)世說新語注、記纂淵海五三引歲並作年。

〔五〕成疏:『盛之以笥,覆之以巾。』釋文:『李云:藏之以笥,覆之以巾。』案後漢書馮衍傳注引王下有以字,世說新語注引『藏之』作『藏於。』疑本作『藏之於,』白帖二九、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引『藏之』下並有於字,高士傳同。李注『藏之以笥,』當從成疏作『盛之以笥,』藏字涉正文而誤。

〔六〕成疏:『問此龜者,寧全生遠害曳尾於泥塗之中?』王引之云:『寧猶將也,楚辭卜居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亦將也,互文耳。』(釋詞六。)裴學海云:『而猶爲也。』(古書虛字集釋七。)案後漢書注引此上有爲字。史記正義引寧下無其字,死作無,皇甫謐高士傳同。無蓋死之誤,死與生對言,死誤爲无,因易爲無耳。藝文類聚九六、史記正義引塗並作泥,(說文新坿字:塗,泥也。)白居易感事詩:『麒麟作脯龍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龜!』下句用此文,塗亦作泥。白帖、合璧事類別集、韻府羣玉二及三引塗上皆有泥字,與成疏言『泥塗』合。(韻府羣玉九引作『塗泥。』蓋誤倒。)

〔七〕案將猶方也,高士傳作方。文選秋興賦注、藝文類聚九六引中下並有矣字。文選七啓注、事類賦二八鱗介部注引中下並有也字,也猶矣也。○以上第五章。不顧軒冕,全於衰世。

惠子相梁〔一〕,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二〕。莊子往見之〔三〕,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四〕,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五〕,非梧桐不止〔六〕,非練實不食〔七〕,非醴泉不飮〔八〕。於是鴟得腐鼠〔九〕,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一○〕!」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一一〕?』

〔一〕釋文:『相梁惠王。』案淮南子脩務篇高注:『惠施,宋人,仕于梁,爲惠王相。』

〔二〕釋文:『搜,字又作𢯱,或作廋。李云:索也。』(郭氏集釋本搜、𢯱二字互易。)案卷子本玉篇广部引搜作廋,廋與搜同,搜乃𢯱之隸變。

〔三〕案御覽九一五、事文類聚後集四二、合璧事類別集六二引莊子下皆有『伏主人馬棧下』六字。

〔四〕釋文:『李云:鵷鶵,乃鸞鳳之屬也。』案覆宋本名下有爲字,當從之。逍遙遊篇:『其名爲鯤,』齊物論篇:『其名爲風,』天地篇:『其名爲槹,』至樂篇:『其名爲鴝掇,』皆與此句法同。舊鈔本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注、集韻平聲二引此名下並有曰字,曰猶爲也。

〔五〕案舊鈔本文選與山巨源絕交書注、藝文類聚九五引『飛於』並作『飛至,』藝文類聚八八、初學記二八、御覽九五六引皆作『飛到,』御覽九一一引作『飛渡,』御覽九一五、事文類聚後集四二、合璧事類別集六二引並作『飛之。』異文特多,仍以作『飛於』較長。

〔六〕案文選鮑明遠蕪城賦李周翰注、白帖二九、御覽九一五、記纂淵海四、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及四二、合璧事類別集五三及六二引止皆作棲。詩大雅卷阿箋:『非梧桐不棲,』卽本此文,是漢時舊本已作棲矣。詩卷阿正箋引作栖,栖與棲同,本字作西,說文:『西,鳥在巢上也。』

〔七〕成疏:『練實,竹實也。』武延緖札記云:『淮南子時則訓:「七月官庫,其樹楝。」注:「楝實,鳳鳳所食。」疑此所謂「練實,」卽「楝實」也,練乃楝之借字。』案文選蕪城賦注、與山巨源絕交書注、詩卷阿正義、藝文類聚八八及九五、初學記二九、白帖二九、御覽九一一、九一五及九五六、事類賦二五木部二注、記纂淵海四、事文類聚後集四二、合璧事類別集六二,引『練實』皆作『竹實,』與成疏合。桓寬鹽鐵論毁學篇、詩卷阿箋亦並云:『非竹實不食。』作『練實,』則練借爲楝,武說是。淮南子時則篇高注:『楝實,鳳皇所食也。練,讀練染之練也。』廣雅去聲四:『楝,木名,鵷鶵食其實。』卽本此文,字作楝,易假借字爲本字也。御覽九一六引此文注云:『練實,竹實也,取其絜白。』成疏無『取其絜白』四字。

〔八〕釋文:『醴泉,音禮。李云:『泉甘如醴。』案白虎通封禪篇:『醴泉者,美泉也,狀若醴酒。』

〔九〕成疏:『凡猥之鳶,偶得臭鼠。』案疏以鳶說鴟,是也。淮南子人閒篇:『諺曰:鳶墮腐鼠,而虞氏以亡。』(列子說符篇、金樓子雜記下篇亦並載其事。)彼文之鳶,卽此文之鴟也。白帖二九、合璧事類別集六六引此鴟下並有鳶字。蕭統陶潛文集序:『譬彼鴛鶵,豈競鳶鴟之肉!』卽本此文,亦以『鳶鴟』連文。舊鈔本文選與山巨源絕交書注引此鴟作鵄,鵄,或鴟字。說文作𨾦,云:『𨾦,𨿠也。鴟,籒文𨾦从鳥。』段注:『今江蘇俗呼鷂鷹,盤旋空中攫鷄子食之。大雅云「懿厥哲婦,爲梟爲鴟。」莊周云:「鴟得腐鼠。」是也。』鷂鷹亦卽鳶之俗稱也。

〔一○〕釋文:『嚇,許嫁反,又許伯反。司馬云:「嚇,怒其聲,恐其奪己也。」詩箋云:「以口拒人曰嚇。」』王念孫云:『方言:「赫,怒也。」大雅皇矣篇:「王赫斯怒,」鄭箋云:『赫,怒意也。」桑柔篇:「反予來赫,」釋文:「赫,毛許白反,炙也。與「王嚇斯怒」同義。本亦作嚇,鄭許嫁反,口距人也。』正義云:「嚇,是張口瞋怒之貌。」莊子:「仰而視之曰嚇,」嚇與赫同。』(廣雅釋詁二疏證。)

〔一一〕王氏集解引姚云:『記此語者,莊徒之陋。』馬氏故云:『以上宣穎曰:發「無以得徇名。」』案御覽九一一、九一五引國下並有相字,疑淺人所加。惠子爲梁相,理國政,亦可謂『子之梁國。』讓王篇:『客有言於鄭子陽者,曰: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子陽爲鄭相,(見釋文。)亦可謂『君之國,』與此同例。姚氏以莊徒記此語爲陋,岷以爲莊徒記此語,益見惠施之陋耳。

○以上第六章。無情爭奪,保其高尙。(參看成疏。)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一〕。莊子曰:『鯈魚出游愛容,是魚樂也〔二〕。』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三〕?』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四〕?』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五〕:子曰〔六〕「女安知魚樂」云者,旣已知吾知之而問我〔七〕,我知之濠上也〔八〕。』

〔一〕成疏:『濠是水名,在淮南鍾離郡,今見有莊子之墓,亦有莊、惠遨遊之所。』釋文:『豪,本亦作濠,音同。司馬云:濠,水名也。石絕水曰梁。』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豪作濠。』案御覽九三五、九三七引濠並作豪,與釋文本合(說文無濠字。)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御覽六三、四六八、九三七引『之上』並作『水上。』

〔二〕成疏:『儵魚,白儵也。』釋文:『儵,徐音條。說文直留反。李音由,白魚也。爾雅云:「鮂,黑鰦。」郭注:「卽白鯈也。」一音篠,謂白鯈魚也。』王念孫云:『郭璞又注北山經云:「小魚曰鯈。」周頌濳篇:「鰷鰭鰋鯉,」箋云:「鰷,白鰷也。」鰷與鯈同,一作䱔,至樂篇:「以鳥養鳥者,食之以鰌䱔。」荀子榮辱篇:「鯈䱁者,浮陽之魚也。」淮南覽冥訓:「不得其道,若觀鯈魚。」高誘注云:「鯈魚,小魚也。」埤雅云:「鰷魚形狹而長,江、淮之間謂之餐魚。」今餐魚長僅數寸,鱗細而整,性好羣游,往來倏忽,故莊子歎出游之樂矣。』(廣雅釋魚疏證。)郭氏集釋本正文及釋文諸鯈字皆作儵,(與成疏合。)引盧文弨曰:「儵當作鯈,注同。此書內多混用。」王氏集解引姚云:『鯈卽至樂篇「食之鰌䱔」䱔字耳,而經籍多誤作鯈。』(末鯈字當是儵字之誤。)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覆宋本鯈皆作儵,御覽九三五、事類賦二九鱗介部二注、韻府羣玉二引咸同,儵乃鯈之誤。鯈、儵形近易亂,應帝王篇:『南海之帝爲儵,』御覽六○引誤鯈,卽其比。覆宋本『樂也』上有之字。御覽一六九引此文作『見儵魚出游從容,莊子曰:是魚樂乎!』恐非其舊。陶淵明始作鎭軍參軍經曲阿詩:『臨水愧游魚。』蓋有愧於游魚從容之樂與!

〔三〕成疏:『惠施不體物性,妄起質疑。』案世說新語注、意林、御覽一六九及九三七引樂下皆邪字,御覽四六八引樂下有也字,也猶邪也。荀子解蔽篇:『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成疏所謂『不體物性,』亦卽『不知實』也。

〔四〕案世說新語注引『知我』下有之字,樂下有也字。事類賦二九注引『知我』下亦有之字,文選秋興賦注、御覽一六九及九三五引樂下亦並有也字。意林、御覽九三七引樂下並有邪字。

〔五〕成疏:『循猶尋也,請尋其源。』案廣雅釋言:『循,述也。』『請循其本』者,請追述其源也。(如不追述其源,則流於詭辯矣。)

〔六〕案闕誤引張君房本作『且子曰。』

〔七〕郭注:『循子安知之云,已知吾之所知矣,而方復問我。』馬其昶云:『特問安所從知耳。』

〔八〕王元澤新傳云:『篇終言知魚之樂,與齊物終於夢爲胡蝶之意同。』馬氏故引邵子(雍)曰:『此盡己之性,能盡物之性也。非魚則然,天下之物皆然。若莊子者,可謂善通物矣。』案天下篇惠施言『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蓋與莊子辯論知魚之樂而有所悟邪?蘇子瞻觀魚臺詩云:『若信萬殊歸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魚。』亦達莊子之旨矣。

○以上第七章。達理體情,物我如一。

(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四日脫稿。)

至樂第十八

釋文:『以義名篇。』錢纂箋引王夫之曰:『莊子曰:「奚暇至於悅生而惡死!」言無暇也。非以生不可悅,死不可惡爲宗,尤非以悅生惡死爲宗。哀樂不入其中,彼固有所存者在也。此篇之說,以死爲大樂,蓋學於老、莊掠其膚說者所假託也。文亦庸沓無生氣。』案此篇各章,純駁不一,如所謂『至樂无樂,至譽无譽,』及以生死『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豈悖莊子之旨邪?文亦不得以爲全屬庸沓也。

天下有至樂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爲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一〕?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二〕;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三〕;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四〕,其爲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五〕,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爲形也亦外矣〔六〕!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爲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七〕,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八〕!其爲形也亦遠矣!列士爲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九〕。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爲善矣,不足活身;以爲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一○〕。』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一一〕。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无有哉?

〔一〕案列子力命篇:『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爲奚不爲?』此文『奚爲奚據?』成疏釋爲『何所爲造、何所依據?』爲造與依據相反,猶列子言『奚爲奚不爲』也。

〔二〕案善,謂稱美,說文:『美與善同意。』

〔三〕案惡,謂讒毁,漢書鄒陽傳:『惡之孝王,』師古注:『惡,謂讒毁也。』

〔四〕案以猶且也。

〔五〕案呂氏春秋尊師篇:『疾諷誦,』高注:『疾,力。』『疾作』猶『力作,』戰國策中山策:『耕田疾作,以生其財。』亦同例。

〔六〕案『亦外矣,』下文『亦疏矣,』『亦遠矣。』外、疏並與遠同義,說文:『外,遠也。』呂氏春秋愼行篇:『王已奪之,而疏太子。』高注:『疏,遠也。』

〔七〕陳碧虛音義引張君房本『惛惛』作『𠉣𠉣,』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並作『惽惽,』皆同。知北遊篇:『惛然若亡而存,』陳氏音義引張本惛亦作𠉣。』說文:『惛,不憭也。』惛惛,闇貌。

〔八〕王引之云:『呂氏春秋音初篇注曰:「之,其也」「何之苦也,」』言何其苦也。荀子王制篇曰:「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之所以,」其所以也。詩采綠曰:「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釣,言綸之繩。」之亦其也,互文耳。故孟子公孫丑篇「天下之民皆願而爲之氓,」周官載師注引此「爲之氓,」作「爲其民。」』(釋詞九。)案覆宋本脫之字。

〔九〕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覆宋本列皆作烈,古字通用。秋水篇:『烈士之勇也,』白帖一五以烈作列,卽其比。駢拇篇:『烈士則以身殉名。』(今本脫烈字,彼文有說。)

〔一○〕王念孫云:『「蹲循」卽「逡巡,」文選上林賦注引廣雅曰:「逡巡,卻退也。」管子戒篇作「逡遁,」小問篇作「遵遁,」晏子問篇作「逡遁,」又作「逡循,」漢書平當傳贊作「逡遁,」萬章傳作「逡循。」三禮注作「逡遁,」竝字異而義同。』(荀子儒效篇雜志,又略見廣雅釋訓疏證。)兪樾云:『「蹲循」字當讀爲「逡巡,」(中略。)「忠諫不聽,蹲循勿爭。」謂人主不聽忠諫,則爲人臣者當逡巡而退,勿與之爭也。下文曰:「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言子胥事不聽忠諫之君,而必欲與之爭,故殘其形也。』

〔一一〕案『故夫,』複語,夫亦故也。(逍遙遊篇有說。)胠篋篇:『子胥靡,』外物篇:『伍員流于江,』亦並言子胥事。

今俗之所爲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羣趣者〔一〕,誙誙然如將不得已〔二〕,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三〕。果有樂无有哉?吾以无爲誠樂矣〔四〕,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无樂〔五〕,至譽无譽〔六〕。』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七〕。雖然,无爲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无爲幾存〔八〕。請嘗試言之:天无爲以之淸,地无爲以之寧,故兩无爲相合,萬物皆化〔九〕。芒乎芴乎,而无從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𧰼乎〔一○〕!萬物職職〔一一〕,皆從无爲殖。故曰:『天地无爲也,而无不爲也。』人也孰能得无爲哉〔一二〕

〔一〕案舉猶皆也,左哀六年傳:『君舉不信羣臣乎?』杜注:『舉,皆也。』唐无能子質妄第五:『天下之人所共趨之而不知止者,富貴與美名爾。』蓋本莊子。

〔二〕釋文:『誙,徐苦耕反。』奚侗云:『「誙誙」與論語「硜硜」同,鄭玄曰:「小人之皃也。」』案奚氏所稱論語之『硜硜,』見子路篇,皇疏:『硜硜,堅正難移之貌也。』此文『誙誙,』當取皇疏義。

〔三〕成疏:『不見其樂,亦不見其不樂也。』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兩未字下並有知字,趙諫議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下之字皆作知,當從江南古藏本。『吾未知之樂也,亦未知之不樂也。』卽『吾未知其樂也,亦未知其不樂也。』之猶其也。成疏云云,疑所據本與江南古藏本同,釋『知之』爲『見其』也。知有見義,呂氏春秋自知篇:『知於顏色,』高注:『知猶見也。』

〔四〕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吾以无爲而誠者爲樂矣。』恐非此文之舊。

〔五〕案舊鈔本文選班叔皮王命論注引莊子佚文:『至樂無假。』古佚帛書稱篇:『至樂不笑。』淮南子原道篇:『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樂極矣。』(又見文子九守篇。)嵇康養生論:『忘歡而後樂足。』

〔六〕宣穎云:『上句主,下句陪。』案至德廣大,無得而稱也。

〔七〕案如至樂、活身之是非也。

〔八〕成疏:『幾,近也。』王先謙云:『存是二者,唯無爲近之。』

〔九〕成疏:『天地無爲,兩儀相合,升降災福,而萬物化生。』錢纂箋引老子曰:『天得一以淸,地得一以寧。』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化下有生字,當據補。生與上文淸、寧爲韻,成疏言『萬物化生,』是所見本原亦有生字。田子方篇: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列子天端篇:『天地含精,萬物化生。』文義並相符。抱朴子地眞篇:『天得一以淸,地得一以寧,人得一以生。』(本老子三十九章。)亦以淸、寧、生爲韻。

〔一○〕釋文:『芒,李音荒。又呼晃反。芴,音忽。』王引之云:『芒與荒同。(爾雅:「太歲在巳曰大荒落,」史記曆書荒作芒;三代世表:「帝芒,」索隱:「芒,一作荒。」淮南子原道篇:「游微霧,鶩忽怳,」高注曰:「忽怳,無形之象。」文選七發注引作「鶩忽荒。」人閒篇曰:「翺翔乎忽荒之上,」(賈誼鵩鳥賦:「寥廓忽荒兮,與道翺翔。」)』(淮南原道篇雜志。)錢纂箋引老子曰:『無爲之象,是爲惚恍。』案芒、芴與荒、忽同,亦作怳、惚,或恍、惚。(說文無恍、惚二字。)老子二十一章:『道之爲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帛書甲本老子恍、惚作望、忽,乙本老子作望、沕,古字通用。)鶡冠子夜行篇:『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本老子。恍惚未超絕形迹,故其中有象、有物。淮南子原道篇:『忽兮怳兮,不可爲象兮!』(文子道原篇同。)則非其旨矣。莊子此文,兩而字與且同義,進一層言之也。出猶生也,(呂氏春秋達鬱篇:『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高注:『出,生也。』淮南子墬形篇:『桑、麻、魚鹽出焉。』高注:『出猶生也。』)恍惚有從生,更推至無從生,卽『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之意,非謂恍惚卽無從生也;惚恍有象,更推至無象,卽『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之意,非謂惚恍卽無象也。莊子論道,往往較老子更空靈超脫,此大可注意者也!

〔一一〕釋文:『職職,李云:繁殖貌。』

〔一二〕錢纂箋云:『老子曰:道常無爲而無不爲。』案老子四十八章:『爲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无爲而无不爲。』(亦見知北遊篇。)此得無爲者也。○以上第一章。無爲則至樂而活身。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距鼓盆而歌〔一〕。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二〕,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三〕!』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无槩然〔四〕!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氣。雜乎芒芴之間〔五〕,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六〕,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七〕。人且偃然寢於巨室〔八〕,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九〕,自以爲不通乎命,故止也〔一○〕。』

〔一〕釋文:『盆,謂瓦缶也。』案書鈔八五引『箕踞』作『琪琚,』一○六引踞作倨,並借字。金樓子雜記上篇引此文,並云:『豈非達乎!』實則眞達,則不必鼓盆而歌矣。

〔二〕成疏:『長養子孫,妻老死亡。』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老身長子,」見荀子。彼注云:「身已老矣,子已長矣。」』案成疏釋長爲長養之長,較荀子(解蔽篇)楊注釋爲年長之長爲勝,漢書賈山傳:『不可長也。』師古注:『長,謂畜養之也。』

〔三〕案文選潘安仁悼仁詩注、哀永逝文注、事文類聚後集一五、合璧事類前集二八引亦皆作已。亦猶已也。

〔四〕釋文:『槩,司馬云:感也。』褚伯秀云:『槩字說之不通,當是「嘅然,」歎也。』朱駿聲云:『槩,叚借爲嘅。』案獨猶亦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四八、獨〕條有說。)說文:『嘅,嘆也。』槩,借字,朱說是。然猶乎也。莊子妻死,始亦不能無嘅;惠施死,莊子過其墓亦有感傷之言。則莊子固亦深於情者,特能更進而忘情耳。

〔五〕褚伯秀云:『「芒芴」讀同「恍惚。」』案廣弘明集一三釋法琳辨正論九箴篇引『芒芴』作『恍惚。』

〔六〕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今又』作『今有,』有猶又也,其例習見。

〔七〕成疏:『亦猶春秋冬夏四時代序。』案疏釋是爲猶,極是。是與猶同義,莊子及其他古籍中例證屢見。(古書虛字新義〔八一、是〕條有說。)春夏秋冬四時之序,此錯出。列御寇篇:『天猶有春秋冬夏之期,』管子形勢篇:『「春秋冬夏不更其節,」侈靡篇:「春秋冬夏之勝也,』內業篇:『春秋冬夏,天之時也,』淮南子覽冥篇:『春秋冬夏皆獻其貢職。』又禮記孔子閒居:『天有四時,春秋冬夏。』皆同此例。

〔八〕成疏:『偃然,安息貌也。』釋文:『巨室,巨,大也。司馬云:以天地爲室也。』案且猶已也,偃借爲安。列御寇篇:『以天地爲棺槨,』所謂巨室也。

〔九〕案公羊昭二十五年傳:『昭公於是噭然而哭,』何注:『噭然,哭聲貌。』

〔一○〕案御覽五六一及五七一、事類賦一一樂部注引止下皆有之字。晉孫楚莊周贊:『莊周曠蕩,高才英儁,本道根貞,歸於大順。妻亡不哭,亦何所懽!慢弔鼓缶,放此誕言,殆矯其情,近失自然。』鼓盆而歌,自是矯情;通命而止,則合乎自然,歸於大順矣。○以上第二章。通命以遣情。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一〕崐崘之虛,黃帝之所休〔二〕。俄而柳生其左肘〔三〕,其意蹷蹷然惡之〔四〕。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五〕!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六〕;生者,塵垢也〔七〕。死生爲晝夜〔八〕。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九〕!』

〔一〕釋文:『李云:支離,忘形;滑介,忘智。言二子乃識化也。冥伯,丘名,喩杳冥也。』

〔二〕釋文:休,息也。

〔三〕成疏:『柳生者,易生之木。』孫志祖云:『湯大奎炙硯瑣談云:「莊子至樂篇:『桺生其左肘,』桺,瘍也,非楊桺之謂。王右丞老將行:『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昔人已譏其誤矣。嗣見元微之詩:乞我杯中松葉酒,遮渠肘上桺枝生。』當時謬誤相承,皆讀書不求甚解之失也。」志祖案,桺之訓瘍,釋文無此說,且他書亦無以桺爲瘍者。南華本寓言,卽謂垂桺生肘何害乎!王、元兩詩引用皆同,未可以爲非也。抱朴子論仙篇:「支離爲桺,秦女爲石。」亦以桺爲楊桺。』(讀書脞錄四。)孫詒讓云:『桺,注及釋文竝無說,疑當爲瘤之借字,說文𤕫部:「癅,腫也。」抱朴子論仙篇云:「支離爲桺,秦女爲石。」則以桺爲楊桺,人肘無生楊桺之理,不足信也。』案柳借爲瘤,孫詒讓說是。(郭氏集釋引郭嵩燾說,亦謂『柳、瘤字一聲之轉。』)成疏、王、元詩皆以柳爲楊柳字,固非;湯釋柳爲瘍,亦無據。王維(右丞)六祖碑銘:『蓮花承足,楊枝生肘。』亦誤以柳爲楊柳字也。(又錢纂箋引羅勉道說,謂『柳者,障柩之柳。』禮記雜記鄭注:『將葬,載柩之車飾曰柳。』柳所以飾車,甚寬大,何得生於左肘邪?眞曲說也!)『柳生其左肘,』乃謂滑介叔,抱朴子謂『支離爲柳,』非僅誤柳爲楊柳字,又誤滑介叔爲支離叔也。御覽三六九引其上有於字,其與於同義,其上似不必更有於字。

〔四〕成疏:『蹷蹷,驚動貌。蹷然驚動,似欲惡之也。』案似惡實未惡也。

〔五〕成疏:『亡,無也。』王引之云:『亡與無同,言否也。』(釋詞十。)

〔六〕案大宗師篇:『假於異物,託於同體。』淮南子繆稱篇:『生,所假也。』(又見文子符言篇。)假借者,非本也。

〔七〕案田子方篇:『四支百體將爲塵垢。』塵垢,非眞也。

〔八〕案大宗師篇:『死生,命也,其有旦夜之常,天也。』田子方篇:『死生終始將爲晝夜。』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莊子佚文:『假令十寸之杖,五寸屬晝,五寸屬夜;晝主陽,夜主陰;陽主生,陰主死。之晝復夜,生復死。雖一尺杖,陰陽生死之理,無有窮時。』(頗似注文。)淮南子俶眞篇:『以死生爲晝夜。』

〔九〕案焉猶乎也。山木篇:『仲尼曰:「聖人晏然體逝而終耳矣!」』(今本脫耳字。)『體逝』猶『體化』也。安然體化,何所惡乎!○以上第三章。達生以順化。

莊子之楚〔一〕,見空髑髏,髐然有形〔二〕,撽以馬捶〔三〕,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爲此乎〔四〕?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爲此乎〔五〕?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爲此乎〔六〕?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爲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七〕?』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九〕,死則无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无君於上〔一○〕,无臣於下,亦无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爲春秋〔一一〕,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一二〕。』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爲子骨肉飢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一三〕?』髑髏深矉蹙頞〔一四〕,曰:『吾安能弃南面王樂,而復爲人閒之勞乎〔一五〕!』

〔一〕案藝文類聚一七、御覽三五九、事文類聚後集二○、古文苑張衡髑髏賦注引之皆作使,御覽三七四引之下有于字。

〔二〕釋文:『髑音獨,髏音樓。髐,苦堯反。司馬、李云:白骨貌,有枯形也。』王念孫云:『急言之則曰頭,徐言之則曰髑髏,轉之則曰𩑒顱,說文:「𩑒顱,首骨也。」或但謂之顱,秦策云:「頭顱僵仆,相望於境。」說文:「髑髏,頂也。」』(廣雅釋親疏證。)

〔三〕釋文:『撽,苦弔反,說文作𢶡,云:「旁擊也。」馬捶,馬杖也。』段玉裁云:『𢶡,謂旁擊頭項。』朱駿聲云:『捶,叚借爲箠。』案藝文類聚一七、事文類聚後集二○、古文苑張衡髑髏賦注引撽作擊,御覽三七四引亦作擊,擊下更有之字。𢶡、擊正、假字。御覽三五九引捶作箠,五四八引作棰,箠、捶正、假字,如朱說。棰,俗字。說文:『捶,以杖擊也。』段注:『擊馬者曰箠。』

〔四〕案爲猶如也,下同。

〔五〕案將猶抑也,下同。國語魯語上:『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周語上:『有斧鉞刀墨之民。』韋注:『斧鉞,大刑也。』御覽五四八引此『斧鉞』作『鈇鉞,』斧、鈇古通,周禮秋官掌戮鄭注:『斬以鈇鉞,若今要斬也。』釋文:『鈇音斧。』賈疏引魯語『斧鉞』爲說。大刑,是要斬也。

〔六〕案醜猶恥也,讓王篇:『君子之无恥也若此乎?』呂氏春秋愼人篇恥作醜。

〔七〕成疏:『春秋,猶年紀也。』案故猶當也。老子十九章:『此三者以爲文不足,故令有所屬。』故亦猶當也。

〔八〕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子上有向字。御覽三七四引『辯士』作『辯人也。』

〔九〕奚侗云:『蒼頡篇:「諸,非一也。」與凡同義。』案覆宋本諸作視,(成疏:『覩於此子所言,』以覩釋視。)亦通。秋水篇:『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觀猶視也,與此同例。

〔一○〕案藝文類聚一七、事文類聚後集二○、古文苑髑髏賦注引死上皆有夫字。

〔一一〕成疏:『從容不復死生,故與二儀同其年壽。』釋文:『從,七容反,從容也。李、徐子用反,縱逸也。』馬氏故引姚永樸曰:『從、縱通用,「從然」猶「放然。」』奚侗云:『「從然」當從闕誤張君房本作「泛然,」隸書從、泛形近,因而致誤。泛與氾通,不係也。(見德充符釋文。)釋文云云,義皆不明。』案御覽五四八引從作縱,與李、徐讀從爲縱合(姚說本李、徐。)成疏釋從爲『從容,』與釋文『從容也』合;御覽三七四引從作泛,與張君房本作泛合。作泛義較長。藝文類聚、事文類聚、古文苑髑髏賦注引以並作與,以猶與也,成疏以亦作與。庚桑楚篇:『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古鈔卷子本以作與,與此同例。莊子重忘生,忘生者無時而非生,所謂『天地與我並生,』(齊物論篇。)非僅死乃與天地爲春秋也。

〔一二〕案藝文類聚、事文類聚引王上並有帝字,古文苑髑髏賦注引『不能』作『不是。』

〔一三〕案莊子以生死猶春秋冬夏四時行,使司命反髑髏生前一切,豈莊子之旨邪!

〔一四〕釋文『矉音頻。蹙,本又作顣,又作䠞,同,子六反。頞,於葛反,李云:矉顣者,愁貌。』段玉裁、朱駿聲並云:『矉叚爲顰。』吳汝綸云:『據李注,正文頞字衍也。列御寇篇郭注引此文,亦作「矉󶟐。」』(馬氏故引吳說,『列御寇篇郭注,』誤爲『列子注,』又改󶟐爲𥉷。錢纂箋本之。)案御覽三六七引矉作頻,與釋文音合。(頻、矉古通,詩大雅桑柔:『國步斯頻,』說文引頻作矉。)矉、頻並借爲顰,說文:『顰,涉水顰蹙也。』段注本蹙作戚,云:『顰戚,顰眉戚頞也。』列御寇篇郭注:『髑髏聞生而矉󶟐。』道藏成疏本、覆宋本『矉󶟐』並作『矉𥉷,』道藏褚伯秀本作『矉蹙。』說文無󶟐、𥉷二字,蹙亦新附字。釋文『蹙,本又作顣,又作䠞。』䠞與蹙同。顣字亦說文所無。孟子滕文公篇:『己頻顣曰,』字亦作顣。『矉蹙,』爲矉眉蹙頞,則蹙下不必更有頞字,吳說蓋是。

〔一五〕成疏:『誰能復爲生人之勞,而棄南面王之樂耶!』案御覽三六七引『安能弃』作『豈能捨,』恐非其舊。闕誤引張君房本『人閒』作『生人,』與成疏合。御覽引作『人生,』蓋『生人』之誤倒。○以上第四章。樂死惡生。又此章與第二章並記莊子事,似當含接。)

顏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孔子曰:『善哉女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一〕。」夫若然者,以爲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二〕。夫不可損益〔三〕。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四〕,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五〕。且子獨不聞邪〔六〕?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七〕,奏九韶以爲樂,具太牢以爲膳〔八〕。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九〕,不敢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一○〕。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栖之深林,遊之壇陸〔一一〕,浮之江湖,食之鰌䱔〔一二〕,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一三〕。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爲乎〔一四〕!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一五〕,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一六〕,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一七〕。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一八〕。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一九〕,是之謂條達而福持〔二○〕。』

〔一〕成疏:『此言出管子之書。』釋文:『綆,汲索也。』郭慶藩云:『玉篇:「褚,裝衣也。」字或作䘢,一切經音義引通俗文曰:「裝衣曰䘢。」說文繫傳:「褚,衣之橐也。」集韻:「囊也。」字或作𤱤,說文:「𤱤,㡒也,所以盛米。」又曰:「㡒,載米𤱤也。」繫傳曰:𤱤,囊也。」左成三年傳:「鄭賈人有將寘於褚中以出,」蓋褚可以囊物,亦可以囊人者也。』錢穆云:『成玄英曰「此語出管子書。」此亦證本篇之晚出。』案荀子榮辱篇:『故曰: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記纂淵海五一引無『井之泉』三字。)淮南子說林篇:『綆短不可以汲深,器小不可以盛大。』(今本『綆短』二字誤倒。)蓋並本管子語。說苑政理篇亦載管仲對齊桓公曰:『夫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今本管子書,出於戰國晚期,然此所稱管子語,不見於今本,其來源當甚早,則不得據以證本篇之晚出如錢說矣。

〔二〕案命,如壽夭窮達,各有所成;形,如大小長短,各有所適。

〔三〕案夫猶此也。

〔四〕案齊侯,蓋謂景公。

〔五〕成疏:『求於己身,不能得解脫,不得解,則心生疑惑,於是忿其勝己,必殺顏回。』(脫字疑衍。)案下文設譬,海鳥不得其養,三日而死,則此『人惑則死,』當指齊侯,非謂齊侯必殺顏回也。達生篇扁慶子與孫休言『至人自行』之道,旣而吿其弟子曰:『向者休來,吾吿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至於惑也。』與此言齊侯『不得則惑』之意同。

〔六〕案獨猶何也。

〔七〕釋文:『海鳥,司馬云:「國語曰爰居也。止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人祭之,不云魯侯也。御音訝。「觴于廟,」司馬云:「飮之于廟中也。」』成疏:『御,迎也。』茆泮林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海鳥,爰居也。」御覽九百二十五引作「海鳥,卽鶢鶋也。』錢穆云:『此引國語,亦本篇晚出之證。』案御借爲訝,說文:『訝,相迎也。』(俗作迓。)案魯侯,達生篇作魯君,蓋謂文公。此所載與國語(魯語)有出入,如司馬注。或莊子別有所本,似不得謂引國語也。

〔八〕成疏:『九韶,舜樂名也。太牢,牛羊豕也。』案淮南子人閒篇:『以太牢享野獸,以九韶樂飛鳥。』

〔九〕朱駿聲云:『眩,叚借爲眴。』案眴乃䀏之重文,說文:『䀏,目搖也。眴,䀏或从旬。』說文:『臠,切肉臠也。』王念孫云:『字或作脟,呂氏春秋察今篇:『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淮南說山篇脟作臠,臠者分割之名。』(廣雅釋器疏證。)

〔一○〕案御覽九二五引己作人,非作『不如。』

〔一一〕釋文:『壇,司馬本作澶,音但,云:水沙澶也。』朱駿聲云:『壇、澶,叚借爲𤲬,司馬云「水沙澶也,」蓋卽今灘字。』于省吾云:『「澶陸」二字不相屬,壇應讀作坦,猶袒之作襢、但之作亶也。「遊之坦陸,」與上句「栖之深林,」相對爲文。達生篇作「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安平陸而已矣。」(依闕誤引劉得一本則下增安字。)「平陸」猶此言「坦陸」也。』案朱謂壇、澶並借爲𤲬,說文:『𤲬,郤地。』卽𨻶地。(據段注本說。)亦卽空地。禮記祭法『燔柴於泰壇,』鄭注:『壇之言坦也。』壇、坦古通,『坦陸』猶『平陸,』岷舊稿中亦有此說。

〔一二〕成疏:『鰌,泥鰌也。䱔,白魚子也。』釋文:『䱔音條,一音由。』宣穎云:『䱔同鯈。』案鰌,俗作鰍。䱔卽秋水篇之鯈,小白魚也。彼文有說。

〔一三〕成疏:『逶迤,寬舒自得也。』案成所見本『委蛇』作『逶迤,』字異而義同。達生篇作『食之以委蛇,』釋文引司馬云:『委蛇,泥鰌。』與此義別。

〔一四〕成疏:『譊,喧聒也。』釋文:『譊,乃交反。』案唯猶乃也,『以夫』猶『用彼。』

〔一五〕成疏:『洞庭之野,謂天地之間也。』案張猶奏也。天運篇:『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成疏亦云:『洞庭之野,天地之間,非太湖之洞庭也。』

〔一六〕案淮南子齊俗篇:『咸池、承雲、九韶、六英,人之所樂也,鳥聞之而驚。』抱朴子廣譬篇:『魚鼈聞九韶而深沈。』劉子殊好篇:『五韺、六𩐺、咸池、簫韶,人之所樂也,獸聞而振。』蓋皆本莊子。

〔一七〕釋文:『卒,司馬云:衆也。』成疏:『還,繞也。』案『人卒』一詞,本書習見,猶『人衆』也。(天地篇有說。)還,借爲環繞字。齊物論篇:『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就人、魚、鳥、獸所見而言,此就鳥、獸、魚、人所聞而言,寓意略同。彼文亦有說。

〔一八〕案文有誤,宣解本、王氏集解本讀『彼必相與異』爲句,『其好惡故異也』爲句,頗牽強,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故異也』作『好惡異,』與下文含接,意較明順。淮南子齊俗篇:『形殊性詭,所以爲樂者,乃所以爲哀;所以爲安者,乃所以爲危也。』抱朴子逸民篇:『物各有心,安其所長,莫不泰於得意,而慘於失所也。』

〔一九〕成疏:『因實立名,故名止於實。』(節引。)案徐无鬼篇:『實不聚,名不立。』呂氏春秋適威篇:『不能用威適,』高注:『適,宜也。』『義設於適,』猶言『義施於宜』耳。

〔二○〕錢穆云:『福當借爲輻,老子曰:「三十輻,共一轂。」「福持」猶言「輻湊,」由外言之曰條理,由中言之曰輻持』案福借爲輻,錢說極是,史記晉世家:『成侯子福,』索隱:『系本作輻字。』卽福、輻通用之證。戰國策魏策一:『諸侯四通,條達輻湊。』『福持』正作『輻湊。』『條達,』謂通暢無礙,(僞子華子大道篇:通乎此,則條達而無礙者矣。)承『義設於適』言;『輻持,』謂聚合無差,承『名止於實』言。○以上第五章。命成形適,不可損益。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一〕,攓蓬而指之,曰〔二〕:『唯予與女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三〕。若果養乎?予果歡乎〔四〕?』種有幾〔五〕,得水則爲㡭〔六〕,得水土之際則爲鼃蠙之衣〔七〕,生於陵屯則爲陵舄〔八〕,陵舄得鬱棲則爲烏足〔九〕,烏足之根爲蠐螬〔一○〕,其葉爲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爲蟲〔一一〕,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爲鴝掇〔一二〕。鴝掇千日爲鳥〔一三〕,其名爲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爲斯彌〔一四〕,斯彌爲食醯〔一五〕,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一六〕,瞀芮生乎腐蠸〔一七〕,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靑寧〔一八〕。靑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一九〕,人又反入於機〔二○〕。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二一〕

〔一〕釋文:『司馬云:「從,道旁也。」本或作徒。』朱駿聲云:『徒,叚借爲涂,列子天瑞:食于道徒者。』郭氏集釋:『盧文弨曰:「殷敬順列子天瑞篇釋文云:『莊子從作徒,司馬云;徒,道旁也,本或作從。』與此本異。」慶藩案「道從」當爲「道徒」之誤,從、徒形相似,故徒誤爲從,列子天瑞篇正作「食於道徒。」』王氏集解道字句絕,從字屬下讀,云:『天瑞篇行作「適衞,」從下有者字。』奚侗云:『列子天瑞篇:「子列子適衞,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本書從字下有挩𥳑,文義遂不明白。釋文引司馬云「從,道旁也。」以從字屬上句,而強解以就之,非是。御覽八八七從作反,義尙可通。』案列子天瑞篇釋文:『「食於道徒,」司馬彪云:「徒,道旁也。」一本或作從。』(『一本或作從,』乃釋文語,盧氏並引爲司馬注,非也。』)從乃徒之形誤,當從列子釋文本及所引此文司馬注所徒,郭說是。徒借爲涂,朱說是。涂,俗作塗。今本列子從字屬下讀,作『從者見百歲髑髏,』與下文謂列子『攓蓬而指之,』文意不相屬,蓋淺人不知從爲徒之誤,而於從下妄增者字以強通之,奚氏未悟也。又奚氏謂『御覽八八七引從作反,』而景宋本反作仄,是反乃仄之誤,『道徒』之作『道仄,』蓋依司馬注『道旁』之義改之,奚氏亦未達也。

〔二〕釋文:『攓,居輦反。司馬云:拔也。』王念孫:『攓,㩃之或字,說文:「㩃,拔取也。」引離騷「朝㩃阰之木蘭,」今本作搴。爾雅:「芼,搴也。」樊光曰:「搴猶拔也。」釋文:「搴,九輦反。」漢書季布傳贊:「身履軍搴旗者數矣。」李奇注與樊光同,搴亦㩃之或字。』(管子四時篇雜志。)王先謙云:『天瑞篇作「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案御覽三七四引此文攓作搴,藝文類聚八二引列子亦作搴。

〔三〕成疏:『髑髏以生爲死,以死爲生;列子則以生爲生,以死爲死。生死各執一方,未足爲定,故未嘗死、未嘗生也。』王先謙云:『而,汝也。天瑞篇汝作彼,死、生倒換。』案而猶乃也,死,謂髑髏;生,列子自謂。蓋列子與髑髏共知,髑髏未嘗死、列子未嘗生,此外生死之說也。成疏似迂曲。

〔四〕釋文:『「若果」一未作「汝果,」元嘉本作「汝過。」養,司馬本作暮,云:「死也。」「予果」元嘉本作「予過。」歡,司馬本作嚾,云:「呼聲,謂生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養讀爲恙,爾雅釋詁:「恙,憂也。」「若果恙乎?予果歡乎?」恙與歡對,猶憂與樂對也。言若之死非憂,予之生非樂也。恙與養古字通,詩二子乘舟篇:「中心養養,」傳訓養爲憂,卽本雅詁矣。司馬本養作暮,乃字之誤。』案釋文引元嘉本果並作過,果、過正、假字,列子亦作過。

〔五〕案寓言篇:『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此文種,謂物種也,卽物類也。有猶由也,天地篇:『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成疏釋有爲由(彼文有說);班彪王命論:『是故窮達有命,吉凶由人。』有、由互文,有猶由也。(參看古書虛字新義〔十二、有〕條。)易繫辭下:『幾者動之微。』說文:『幾,微也。』幾者羣有之始,『種有幾,』謂物類皆由幾微而來也。又闕誤引劉得一本『種有幾』下,更有『若鼃爲鶉』四字,列子天瑞篇同。(爾雅翼一五、玉海急就篇四補注引列子,爲上並有化字。)與下文似不相涉。

〔六〕釋文:『㡭,此古絕字,徐音絕,今讀音繼。司馬本作繼,云:「萬物雖有兆朕,得水土氣,乃相繼而生也。」本或作斷,又作「續斷。」』羅勉道循本云:『㡭當作𢇍,與絕同。』茆泮林云:『列子釋文引司馬注「水土氣」作「水潤之氣,」餘俱仝。』王先謙云:『釋草:「藚,牛脣。」郭注引毛詩傳曰:「水舃也,如續斷,寸寸有節,拔之可復。」說文:「藚,水舃也。」郝懿行云:「今驗馬舃生水中者,華如車前而大,拔之,節節復生。」據此,卽㡭也。拔之寸節復生,故以㡭爲名。其或作斷,又作「續斷」者,㡭或誤斷,後人又妄增續字耳。藚如「續斷,」與生山谷之「續斷」判然二物。節節復生,無根著土。故名「水舃,」與本文「得水爲㡭」合。』案㡭,不當作𢇍,(馬氏故本改作𢇍,錢纂箋本從之。)此草拔之寸節復生,故名㡭,王說是。㡭,古繼字。御覽八八七引此文作繼,與司馬本合。

〔七〕成疏:『鼃蠙之衣,靑苔也。在水中若張綿,俗謂之蝦蟆衣也。』釋文:『蠙,郭父因反,又音賓。司馬云:「言物根在水土際,布在水中,就水上視之不見,按之可得,如張綿在水中,楚人謂之鼃蠙之衣。」』茆泮林云:『列子釋文引司馬注,按作鈔。』案成疏『靑苔』字,苔乃菭之俗省,字亦作箈,廣雅釋草:『水衣,菭也。』王氏疏證:『說文:「菭,水衣也。」菭與苔同,淮南泰族訓:「窮谷之汙,生以靑苔。」高誘注云:「靑苔,水垢也。」周官醢人:「箈菹,」鄭衆注云:「箈,水中魚衣也。」箈與苔亦同。』(王氏所引淮南高誘注,高誘當作許愼。)爾雅釋草郭注:『車前草江東呼爲蝦蟆衣。』然則成疏釋鼃蠙之衣爲靑苔,是也。謂『俗謂之蝦蟆衣,』是誤魚衣爲蝦蟆衣矣。

〔八〕釋文:『屯,司馬云:「阜也。」舃音昔。司馬云:「言物因水成而陸產,生於陵屯,化作車前,改名陵舃也。一名澤舃,隨燥溼變也。然不知其祖,言物化无常形也。人之死生,亦或化爲草木,草木之精或化爲人也。」』王先謙云:『列子張湛注:「陵屯,高潔處也。」蓋總謂無水之處。詩芣苢釋文引陸璣云:「牛舌又名當道。」韓詩說云:「直曰車前,瞿曰芣苢。」乃就直道而生、及生道兩旁析言之。直道卽當道,皆與此「生於陵屯」合。』

〔九〕成疏:『鬱棲,糞壤也。陵舃旣老,化爲糞土也。糞土復化生烏足之草根也。』釋文:『司馬云:「鬱棲,蟲名。烏足,草名。生水邊也。言鬱棲在陵舃之中則化爲烏足也。」李云:「鬱棲,糞壤也。言陵舃在糞化爲烏足也。」』王先謙云:『鬱棲是糞壤,非蟲名。』案御覽八八七引此作『陵〔舃〕則爲鬱棲,鬱棲則爲烏足。』成疏云云,疑所見本與御覽所引合。

〔一○〕釋文:『蠐音齊,螬音曹。司馬本作「螬蠐,」云:「蝎也。』茆泮林云:『御覽九百四十八引司馬云:烏足,草名,生水邊。螬蠐,蟲也。』(『水邊』以上與釋文所引同。)案爾雅釋蟲:『蟦,蠐螬。』郭注:『在糞土中。』蝤蠐,蝎。』郭注:『在木中。今雖通名爲蝎,所在異。』郝氏義疏:『方言作「蠀螬謂之蟦。」本草一名蟦蠀。論衡無形篇云:「蠐螬化爲復育,復育轉而爲蟬。」詩碩人傳用爾雅、方言云:「蠀螬自關而東謂之蝤蠀,梁、益之間謂之蛒,或謂之蝎。」詩正義引孫炎曰:「蠐螬謂之蟦蠐,關東謂之蝤蠐,梁、益之間謂之蝎。」義本方言。但據孫炎及本草,則蟦蠐名螬,蝤蠐名蝎,分明不誤。蝤、螬、蠐三字俱聲轉。蠐螬,倒言之卽蝤蠐,故司馬彪注莊子蠐螬作螬蠐,云:「螬蠐,蝎也。」是螬蠐卽蝤蠐,二名溷淆,蓋本之方言而誤也。今蠐螬靑黄色,身短足長,背有毛筋,從夏入秋,蛻爲蟬。蝤蠐白色,身長足短,口黑無毛,至春羽化爲天牛。陳藏器說如此。今驗二物,判然逈別,以爲一物,非矣。』段玉裁說文注,謂『宋掌禹錫、蘇頌亦辯蠐螬與蝤蠐,蝎不同。』又御覽九四八引淮南萬畢術云:『黍成蠐螬,』注:『以秋冬穫黍置溝中,卽生蠐螬也。』然則蠐螬非僅生於烏足之根也。

〔一一〕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曰:「胡蝶胥也,一名胥。」此失其義,當屬下句讀之。本云「胡蝶胥也化而爲蟲,」與下文「鴝掇千日爲鳥,」兩文相對。「千日爲鳥,」言其久也;「胥也化而爲蟲,」言其速也。列子天瑞篇釋文曰:「胥,少也,謂少時也。」得其義矣。』裴學海云:『「胥也」猶「少焉,」說苑政理篇:「少焉,子路見公。」「少焉,」謂俄頃之間也。』(古書虛字集釋三。)

〔一二〕釋文:『「生於竈下,」司馬云:「得熱氣而生也。」脫,它括反。司馬音悅,云:「新出皮悅好也。」鴝,其俱反。掇,丁活反。』成疏:『鴝掇,蟲名也。』王先謙云:『脫,同蛻。天瑞篇鴝作𪀊,同。』案列子釋文引郭注爾雅云:『脫,謂剝皮也。』是也。司馬注脫音悅,轉從悅好爲說,迂曲矣。列子釋文𪀊,音衢,亦以『𪀊掇』爲蟲名。庶物異名疏二九引莊子、列子並作『拘掇,』鴝之作拘,蓋因掇字偏傍而誤、或別有所據與?

〔一三〕王先謙云:『天瑞篇爲上有「化而」二字。』案御覽八八九引此文亦作『化而爲鳥。』

〔一四〕釋文:『乾音干。沫,李云:「口中汁也。」斯彌,李云:「蟲也。」』

〔一五〕釋文:『食,司馬本作蝕。醯,許兮反。司馬云:蝕醯,若酒上蠛蠓也。』成疏:『酢甕中蠛蠓,亦爲醯雞也。』案食、蝕古通,易豐:『月盈則食。』釋文:『食,或作蝕。』卽其比。田子方篇:『孔子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釋文:『醯雞,司馬云:若酒上蠛蠓也。』是食醯卽醯雞矣。列子天瑞篇下文『醯雞生乎酒。』釋文亦云:『醯雞,蠛蠓也。』

〔一六〕釋文:『輅音路,一音洛。軦音況。司馬云:「頤輅、黄軦,皆蟲名。」猷音由。李云:「九宜爲久,久,老也。猷,蟲名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案列子作「斯彌爲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黄軦,食醯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

〔一七〕釋文:『瞀,莫豆反,又莫住反。芮,如銳反。蠸音權,郭音歡。司馬云:「亦蟲名也。」爾雅云:「一名守瓜。」一云:「蚡鼠也」』(郭氏集釋本瓜誤爪。)朱駿聲云:『芮,叚借爲蜹,瞀芮,卽蟁蜹也。』案爾雅釋蟲:『蠸,守瓜。』郭注:『今瓜中黄甲小蟲,喜食瓜葉,故曰守瓜。』列子釋文:『蠸,謂瓜中黄甲蟲也。』(王先謙誤爲張湛注。)本爾雅注。

〔一八〕釋文:『司馬云:「羊奚,草名,根似蕪菁,與久竹比合而爲物,皆生於非類也。」靑寧,司馬云:「蟲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殷敬順云:「莊子從羊奚至靑寧爲一句。」司馬之說固如是,郭本乃分之。列子箰作筍。』案此句成疏本分之,非郭本分之也。成本於『羊奚比乎不箰久竹』下疏云:『並草名也。』『生靑寧』下疏云:『羊奚比合於久竹而生靑寧之蟲也。』然則成本雖分疏之,仍是從羊奚至靑寧爲一句,與司馬說同也。庶物異名疏二一引司馬注作『羊奚,根似蕪菁,其根比連於久不生筍之竹,則產靑寧。靑寧,蟲名。』與釋文所引小異。又案自上文『斯彌爲食醯』至此『生靑寧,』疑脫誤甚多。闕誤引張君房本作『斯彌爲食醯,食醯生乎頤輅,頤輅生乎黄軦,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腐蠸生乎羊奚,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靑寧。』御覽八八七引作『斯彌爲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黄軦,食醯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腐蠸生乎羊奚,羊奚比乎不箰久竹,不箰久竹生於靑寧。』(原引『斯彌爲食醯』下,脫『頤輅食醯』四字,據列子補。)列子『瞀芮生乎腐蠸』下,更有『羊肝化爲地皋,馬血之轉爲鄰也,人血之爲野火也,鷂之爲鸇,鸇之爲布穀,布轂久復爲鷂也,燕之爲蛤也,田鼠之爲鶉也,朽瓜之爲魚也,老韮之爲莧也,老羭之爲猨也,魚卵之爲蟲,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𦝫,純雄其名稺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溼,醯雞生乎酒。』百三十五字。自『馬血之轉爲鄰也』至『魚卵之爲蟲』節,儀禮公食大夫禮賈疏、藝文類聚八七及九一、初學記二八及三○、御覽八六九、八八七、九二四、九二六、九三五及九七八、事類賦二七果部二注、廣韻平聲一及去聲四、天中記五九,各分引爲莊子文,今本皆佚。列子書出於東晉,鈔襲莊子甚多,此文或尙存莊子之舊與?『亶爰之獸』至『醯雞生乎酒』節,或亦鈔襲莊子,惟未得旁證,未敢輕斷,姑存疑焉。今本莊子『瞀芮生乎腐蠸』下脫文旣多,而張君房本及御覽八八七所引,僅有『腐蠸生乎羊奚』六字,疑後人臆加,以含接上下文耳。

〔一九〕馬氏故云:『陳景元曰:「尸子云:越人呼豹曰程。」搜神記:「秦孝公時有馬生人。」』奚侗云:『尸子:「程,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貘。」列子天瑞篇釋文引之。』錢纂箋引羅勉道曰:『筆談云: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爲程。』案夢溪筆談三:『莊子云:「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曰程。」予至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爲程,蓋言蟲也。方言如此,抑亦舊俗也。』庶物異名疏二九:『程,豹也。豹性廉,有所程度而食,故亦名程。』程本方言,陳氏乃以程度字說之,眞臆說也!史記六國年表:『秦孝公二十一年,馬生人。』(又見漢書五行志。』搜神記云云,卽本史記。馬氏引搜神記,本列子釋文。

〔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又當作久,字之誤也。久者,老也。上文「黄軦生乎九猷,」釋文引李注曰:「九宜爲久,久,老也。」是其義也。「人久反入於機」者,言人老復入於機也。列子天瑞篇正作「人久入於機。」』案機與幾通,(下文『萬物皆出於機,』北山錄八論業理第十三引機作幾。)『人又反入於幾,』與上文『種有幾』相應,蓋物類皆由幾微而來,一氣之變,所適萬形,(二句本張湛注。)至於人又反入於幾也。列子又作久,久乃又之誤,必以人老爲說則拙矣。大宗師篇:『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

〔二一〕郭注:『此言一氣而萬形,有變化而无死生也。』○以上第六章。一氣萬形,變化無極。

(一九八五年二月九日脫稿。)

達生第十九

釋文:『以義名篇。』吳氏點勘引歸熙父(有光)曰:『與養生主篇相發。』錢纂箋引王夫之曰:『此篇於諸外篇中,尤爲深至。雖雜引博喩,而語脈自相貫通。且其文詞沈邃,足達微言。雖或不出於莊子之手,要得莊子之眞者所述也。』案此篇發揮養生主篇『緣督以爲經』之旨,亦偶有膚淺處。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无以爲〔一〕;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无奈何〔二〕。養形必先之物〔三〕,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四〕。有生必先无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爲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五〕,則世奚足爲哉〔六〕!雖不足爲而不可不爲者,其爲不免矣〔七〕。夫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八〕。棄世則无累,无累則正平〔九〕,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一○〕。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一一〕。夫形全精復,與天爲一〔一二〕。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一三〕。形、精不虧,是謂能移〔一四〕;精而又精,反以相天〔一五〕

〔一〕郭注:『生之所无以爲者,分外物也。』王先謙云:『情,實也。』吳氏點勘引姚南菁(範)云:『達生、務生,生本作性,周官司徒:「辦五土之物生,」杜子春讀生爲性。淮南詮言篇引此文正作性,泰族篇亦有此語。』馬氏故引顧炎武曰:『爲音譌。』案雲笈七籤三二引此文及向秀注云:『生之所無以爲者,性表之事也。』郭注小異。

〔二〕郭注:『知之所无奈何者,命表事也。』案知當作命,兩命字與上文兩生字對言,弘明集一正誣論引知正作命,淮南子詮言篇、泰族篇並同。養生主篇郭注:『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无奈何也。』卽本此文,知亦作命。此文郭注『知之所无奈何,』知蓋本作命,由於正文命誤知,後人遂改注命爲知耳。天運篇:『性不可易,命不可變。』亦以性、命對言。淮南子俶眞篇:『誠達于性、命之情,而仁義固附矣。』繆稱篇:『性者,所受於天也;命者,所遭於時也。』性如智愚巧拙,命如窮達禍福。雲笈七籤引向秀注:『命盡而死者是。』

〔三〕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趙諫議本、覆宋本之下並有以字,當補。敦煌唐寫本亦有以字,惟脫之字。

〔四〕案唐寫本不下有得字。

〔五〕錢纂箋引馬其昶曰:『禮鄭注:『果,決也。』案果猶實也,天道篇:『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與此同例,彼文有說。淮南子泰族篇:『肥肌膚,充腸腹,供嗜慾,養生之末也。』(又見文子下德篇。)

〔六〕案謂養形不足爲也。

〔七〕案謂不免於爲形也。下文『夫欲免爲形者,』緊承此而言。〔八〕成疏:『棄卻世間分外之事。』案夫與『莫如』相應,夫猶如也。『棄世』謂棄世事,下文作『棄事。』

〔九〕案管子心術篇:『夫民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怒哀樂。』

〔一○〕郭注:『更生者,日新之謂也。』宣穎云:『彼,造化。』王氏集解引宣云:『〔幾,〕近道。』案『與彼更生,』謂與化日新也。養生主篇:『可以養親,』親借爲新,(彼文有說。)養新,卽日新之道也。

〔一一〕案在宥篇:『廣成子曰:无勞女形,无搖女精,乃可以長生。』刻意篇:『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

〔一二〕王氏集解引宣云:『合造化之自然。』案天卽自然,(莊子佚文。)『與天爲一,』謂合於自然也。

〔一三〕成疏:『夫陰陽混合,則成體質;氣息離散,則反於未生之始。』案至樂篇:『天无爲以之淸,地无爲以之寧,故兩无爲相合,萬物皆化生。』禮記哀公問:『孔子曰:天地不合,萬物不生。』書僞泰誓:『惟天地萬物父母。』管子內業篇:『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爲人。和則生,不和不生。』淮南子精神篇:『精神者,所受於天也;而形體者,所稟於地也。』

〔一四〕郭注:『與化俱也。』馬氏故引顧炎武曰:『虧,古音去禾反。移,弋多反。』案能移,謂能應化也。

〔一五〕馬氏故引羅勉道曰:『天音汀。』案兩精字與上形、精之精不同,淮南子脩務篇:『心意不精,』高注:『精,專也。』『精而又精,』猶言『專而又專,』卽用志不分之意。左昭三年傳:『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齊矣。』孔疏引服虔注:『相,隨也。』以猶於也。『反以相天,』猶言歸於隨順自然也。○以上第一章。達性命之情,以歸於自然。

子列子問關尹曰〔一〕:『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二〕,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三〕,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四〕,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五〕,予語汝。凡有貌𧰼聲色者皆物也,物何以相遠〔六〕!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七〕。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八〕。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九〕!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紀〔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一一〕,壹其性〔一二〕,養其氣〔一三〕,合其德〔一四〕,以通乎物之所造〔一五〕。夫若是者,其天守全〔一六〕,其神无郤〔一七〕,物奚自入焉〔一八〕

〔一〕成疏:『古人稱師曰子,亦是有德之嘉名,具斯二義,故曰「子列子,」卽列禦寇也。』釋文:『關尹,關令尹喜也。』案列子黄帝篇列子上無子字。公羊隱十一年傳何注:『稱子冠氏上者,著其爲師也。』列子之子,乃是『有德之嘉名,』亦卽美稱耳。然則此章當是本於列子之徒所述。據天下篇,關尹與老聃道術同派,動靜無心,應物無方。

〔二〕郭注:『其心虛,故能御羣實。』成疏:『窒,塞也,本亦作空字。』案郭注云云,似就『潛行不窒,蹈火不熱』二句而言,潛行者,入水也。水、火皆實也,不窒、不熱,是能御之也。秋水篇:『火弗能熱,水弗能溺,』與此同義。列子黄帝篇窒作空,張注:『不空者,實有也,至人動止不以實有爲閡者也。』說甚迂曲。釋文:『空,一本作窒。』作窒義長,郭本此文當是窒字,空蓋窒之壞字。

〔三〕案列子張注引向秀曰:『天下樂推而不厭,非吾之自高,故不慄者也。』案田子方篇伯昏无人謂『至人者,上闚靑天,神氣不變。』蓋『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之意也。

〔四〕成疏:『是保守純和之氣。』案之猶所也,大宗師篇:『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之亦與所同義,彼文有說。

〔五〕釋文:『列音例,本或作例。』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之字句絕。列字屬下讀,成疏釋『列居』云:『命禦寇令復坐,我吿汝至言也。』蓋以列爲列子也。唐寫本列作所,『非知巧果敢之所居』爲句。列子張注本『非智巧果敢之列』爲句,釋文從之,云:『列音例。』與莊子釋文合。列字絕句是也,唐寫本列作所,所蓋例之形誤,(釋文『本或作例,』世德堂本例亦誤所。)例誤爲所,乃以『所居』連讀爲句耳。列,本或作例,列、例古、今字,說文:『例,比也。』(段注:此篆蓋晚出,漢人少言例者。)列子居作姬,予作魚。釋文:『姬音居,魚音吾。』朱駿聲云:『姬,叚借爲居,居、姬雙聲。魚,叚借爲吾。』

〔六〕郭注:『唯无心者獨遠耳。』案道藏各本、南宋蜀本、覆宋本皆作『物與物何以相遠!』列子同,當從之。唐寫本作『與何以相遠!』與字上下並脫物字。列子張注引向秀注與郭注同。

〔七〕奚侗云:『闕誤:「江南古藏本作:是形色而已。」「形色,」承上『貌象聲色』而言,郭注:「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是郭本有形字,今挩。』案夫猶此也。吳氏點勘本色上有形字,云:『姚從江南本增。』列子注引向注:『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以相先者,唯自然也。』郭注本向注,略『以相先者,唯自然也。』八字。

〔八〕成疏:『夫不色不形,故能造形色者也;無變無化,故能變化於萬物者也。』馬氏故引吳汝綸曰:『「則物之」三字句絕。』案此緊承上文形色之物不足至乎先而言,之猶乃也,吳氏未達而妄斷句。湛然輔行記四○引莊子佚文:『夫無形故不形,不形者能形形。』卽『物乃造乎不形』之意也。所,語助,『无所化,』卽不化。不形、不化,並以喩道也。列子天瑞篇:『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張注:『莊子亦有此言。』

〔九〕郭注:『夫至極者,非物所制。』吳汝綸云:『止,姚從張君房本改正。』案夫猶如也,唐寫本『而止』作『爲正,』列子同。兪樾平議謂列子『爲正』爲『而止』之誤,(王先謙說同。)裴學海則云:『「爲正」與「而止」同義,詩終風序鄭箋曰:「正猶止也。」』(古書虛字集釋二。)裴氏謂爲、而同義,良是。國語晉語三:『貞爲不聽,信爲不誠,』韋注:『以正葬之而不見聽,信心行之而不見誠。』以而釋爲,明其義相同。惟此文及列子作正,當是止之誤,似不當援詩序鄭箋解之。郭注『非物所制,』是所見正文本作止,以制釋止也。止、制聲近義通·說文:『制,一曰:止也。』呂氏春秋情欲篇:『聖人修節以止欲,』舊校云:『止,一作制。』淮南子精神篇高注:『能以禮自禁止之,』宋本止作制,並止、制同義之證

〔一○〕王先謙云:『黄帝篇淫誤深。』案彼,謂至人。列子張注:『深當爲淫。』釋文:『深音淫。』深、淫古通,深非誤字。列子黄帝篇:『朕之過淫矣。』張注:『淫當爲深。』釋文:『淫音深。』周穆王篇:『深思三月,』釋文本深作淫,云:『淫音深。』皆淫、深通用之證。『處乎不淫之度,』卽順中以爲常(緣督以爲經)之意也。『藏乎无端之紀,』卽不露形迹之意也。

〔一一〕案卽遊於變化之塗之意也。

〔一二〕案使性眞率。

〔一三〕案使氣純和。

〔一四〕案德不可離。列子合作含,義同。釋名釋言語:『含,合也。』天道篇:『合乎德。』

〔一五〕案『物之所造,』謂道也。

〔一六〕案謂自然之保守無虧。

〔一七〕宣穎云:『郤,同𨻶。』案謂其神全。

〔一八〕列子張注:『憂患奚由而入也!』案天道篇、刻意篇並云:『无物累。』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一〕。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二〕,其神全也〔三〕。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胷中〔四〕,是故𨕣物而不懼〔五〕。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六〕,而況得全於天乎〔七〕?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八〕。復讎者不折鏌、干〔九〕,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一○〕,是以天下平均〔一一〕。故无攻戰之亂,无殺戮之刑者〔一二〕,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一三〕,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一四〕。不厭其天,不忽於人〔一五〕,民幾乎以其眞〔一六〕。』

〔一〕釋文:『墜,字或作隊,同,直類反。後皆同。』案列子釋文本墜作隊,隊、墜正、俗字。御覽四九七引車下有也字,列子同。白帖五引此文作『醉人墮車,雖病不死。』乃引大意。

〔二〕案白帖引骨上有其字,害作難。御覽引『骨節』作『形體。』『犯害』猶『遭害,』淮南子主術篇:『犯患難之危,』高注:『犯猶遭也。』

〔三〕案御覽引其上有『何則』二字。

〔四〕案唐寫本胷作匈,無中字,匈、胷正、俗字。列子亦無中字,(意林引有中字。)有中字文意較完,田子方篇:『喜怒哀樂不入於胷次,』(唐寫本作『匈中。』)與此句法同。

〔五〕釋文𨕣作遻,云:『音悟。爾雅云:「遻,忤也。」郭注云:「謂干觸。」慴,之涉反,懼也。李、郭音習。』案釋文本、道藏成疏本、陳碧虛音義本、覆宋本𨕣皆作遻,六書故一六引同。列子作遌,釋文本、世德堂本並作遻,𨕣與遻同,遌,俗遻字。御覽引𨕣作悟,與釋文音合。悟借爲啎,說文:『啎,逆也。』(段注本逆改屰。)字亦作忤。記纂淵海四九引慴作懾,義略同。列子注引向秀曰:『遇而不恐也。』

〔六〕郭注:『醉故失其所知耳,非自然无心者也。』案列子注引向秀同(惟無者字)。

〔七〕案列子注引向秀曰:『得全於天者,自然無心,委順至理也。』

〔八〕成疏:『聖人藏光塞智於自然之境,故物莫之傷矣。』案列子故下有物字,成疏云云,似所見此文原亦有物字。藏於天物莫能傷,上文所謂『其天守全』也。

〔九〕釋文:『鏌,本亦作莫。李云:『鏌邪、干將,皆古之利劍名。吳越春秋云:『吳王闔閭使干將造劍,劍有二狀,一曰干將,一曰鏌邪。鏌邪,干將妻名也。』案白帖四引『鏌、干』作鏌鋣,劉子去情篇:『復讐者不怨鏌鋣,』李元卓莊列十論醉者墜車論:『又次之以「復讐者不折鏌鋣,」』並本此文,亦作鏌鋣。廣雅釋器:『干將、鏌釾,劍也。』王氏疏證:『莫邪與鏌釾同,莊子大宗師篇作鏌鋣。自西漢以前,未有以干將、莫邪爲人名者。自吳越春秋始以干將爲吳人,莫邪爲干將之妻。』

〔一○〕釋文:『忮,郭、李音支,害也。字書云:「佷也。」飄,郭、李云:「落也。」』案淮南子詮言篇:『雖有忮心,必無怨色。』劉子去情篇:『飄瓦擊人,雖有忮心而不怒。』並本此。管子形勢解篇:『故曰:生棟覆屋,怨怒不及。』於義亦同。

〔一一〕郭注:『凡不平者,由有情。』案平均,複語,詩小雅節南山:『秉國之均。』傳:『均,平也。』人無怨惡,故天下平均也。

〔一二〕案唐寫本刑作形,古字通用。

〔一三〕郭注:『開天者,性之動也;開人者,知之用也。』案孟子離婁篇:『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又見禮中庸、家語哀公問篇。)誠者率性,與開天義近;思誠者用智,與開人義近。闕誤引劉得一本『人之天』誤『人之人。』

〔一四〕成疏:『老經云:「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德」也。』案率性者則能自得,用智者則失自得也。疏引老經,今本老子德作福。帛書甲、乙本及敦煌景龍鈔本、天寶鈔本皆作德。

〔一五〕案厭則過,忽則不及。其、於互文,其猶於也。大宗師篇:『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爲者,至矣。』又云:『天與人不相勝也。』

〔一六〕案民猶人也,以猶有也。天人相應,人庶幾乎有其眞也。秋水篇:『无以人滅天,』下云:『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眞。』

○以上第二章。通乎物本(道),以保其眞。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一〕,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二〕。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三〕?』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四〕;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五〕;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六〕。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七〕。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八〕,其痀僂丈人之謂乎〔九〕!』

〔一〕案出猶至也,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巡隴西、北地,出雞頭山。』通鑑秦紀二出作至。卽其證。

〔二〕成疏:『痀僂,老人曲𦝫之貌。承蜩,取蟬也。掇,拾也。』釋文:『痀,於禹反。蜩音條。』王念孫云:『說文:「傴,僂也。僂,尪也。」昭七年左傳云:「一命而傴,再命而僂。」莊子「見痀僂者承蜩,」痀與傴同,承與拯同,〔周易〕艮六二:「不拯其隨,」虞翻注云:「拯,取也。」釋文拯作承,是其證矣。』(廣雅釋詁一疏證。)案說文:『痀,曲脊也。』抱朴子對俗篇『痀僂』作『傴僂,』與王說合。韻府羣玉四引僂作瘻,列子道藏白文本及林希逸口義本亦並作瘻,僂、瘻正、假字。淮南子說山篇、劉子專學篇『承蜩』並作『黏蟬。』列子釋文本作『承鼂。』楊伯峻集釋引任大椿曰:『莊子作「承蜩,」此作「承鼂,」鼂亦蜩也。考說文云:「鼂,匽鼂也,讀若朝。揚雄說,匽鼂,蟲名。」又考夏小正「五月唐蜩鳴,」盧辯注:「唐蜩者,匽也。」陸璣草木蟲魚疏:「螗,蟬之大而黑者,一名蝘。」埤雅云:「螗,一名蝘,夏小正曰螗蜩者,蝘是也。」然則說文之「匽鼂,」卽夏小正一名匽者也。匽卽蝘也。蓋黽之屬,銳頭大腹,蟬亦銳頭大腹,故「匽鼂」之鼂从黽也,與蠅鼅鼄从黽同意。是「承鼂」卽「承蜩。」』

〔三〕案唐寫本無子字,也作邪。御覽九四四引此亦無子字。有子字較長,知北遊篇:『子巧與?有道與?』與此句法同。

〔四〕郭注:『累二丸於竿頭,是用手之停審也。故其承蜩所失者,不過錙銖之間也。』成疏:『錙銖,稱兩之微數也。初學承蜩,時經半歲,運手停審,故所失不多。』釋文:『五六月,司馬云:「黏蟬時也。」累丸,司馬云:「謂累之於竿頭也。」』茆泮林云:『列子釋文引司馬云:纍垸,謂累丸於竿頭也。』馬氏故引李冶曰:「內則:數庶羞,有蜩。」荀子「耀蜩,」楊倞注云:「南人照蟬,取而食之。」』案『五六月,』司馬謂『黏蟬時。』成謂『時經半歲,』成疏較長,莊子中凡言進夫道,或以日計,(如大宗師篇女偊守道,本篇紀渻子養鬭雞,梓慶爲鐻。)或以年計。(如養生主篇庖丁解牛,知北遊篇大馬捶鉤,寓言篇顏成子游聞道。)則此痀僂丈人承蜩,自當以月計也。列子『累丸』作『纍垸,』釋文本纍作絫,云:『絫,古累字。垸音丸。』說文:『絫,增也。』絫、纍正、假字。累,俗字。丸、垸正、假字。列子道藏江遹解本作『累丸,』與莊子同。列子注引向注與郭注同(惟故下無其字,末也字作耳。)

〔五〕釋文本橛作厥,云:『本或作橛,同。李云:厥,豎也,豎若株拘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列子黄帝篇作「若橜株駒,」注云:「株駒,斷木也。」山海經海內經:「建木有九欘,下有九枸,」郭璞注:「欘,枝回曲也。枸,根盤錯也。」說文:「株,木根也。」徐鉉曰:「在土曰根,在土上曰株。」株枸者,近根盤錯處。厥者,斷木爲杙也。』(徐鉉當作徐鍇。)案唐寫本無身字,列子同。(釋文本有身字,云:「一本無身也。」也當作者。)有身字是,『處身』與『執臂』對言。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橛皆作厥,與釋文本合。列子作『橜株駒,』注引崔譔云:『橜株駒,斷樹也。』(非作『斷木。』)莊子釋文未引崔注,亦未言崔本有異文。列子釋文作『厥株駒,』云:『厥,本或作橛,說文作𨈐,木本也。李頤云:「厥,豎也。」株駒,亦枯樹本也。』所謂『說文作𨈐,』𨈐本作氒,云:『木本也。』段注:『古多用橜、弋字爲之。列子曰:「吾處也,若橜株駒。」株駒,木根也。殷敬順曰:「橜,說文作𨈐。」按玉篇亦作𨈐,隸變也。』又說文:『橜,弋也。』段注:『弋下云:「橜也。」與氐部氒音同義相近。莊、列:「橜株駒。」』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引張君房本、江南古藏本拘皆作枸,集韻平聲二、六書故二一、事類賦三○蟲部注引皆同,與山海經作枸合。列子作駒,拘、枸、駒,同音通用。任大椿列子釋文考異云:『考山海經「下有九枸,」注:「根盤錯也。」則駒、拘、枸,皆有木本盤錯之義。』是也。

〔六〕郭注:『不動之至。』案執、處互文,『執臂』猶『處臂,』禮樂記:『請誦其所聞,而吾子自執焉。』鄭注:『執猶處也。』

〔七〕案唐寫本無雖字,列子盧重玄本、北宋本、道藏江遹解本、宋徽宗義解本、高守元四解本亦皆無雖字。有雖字文意較完。淮南子詮言篇:『雖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一槩。』與此句法相似。

〔八〕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凝當作疑,下文:「梓慶削木爲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卽此所謂「乃疑於神」也。列子黄帝篇正作疑,張湛注曰:「意專則與神相似者也。」可據以訂正。』馬氏故引蘇軾曰:『凝當作疑。』案林希逸已云:『凝當作疑,後削鐻章可照。』蘇軾謂蜀本作疑。(道藏羅勉道循本本、焦竑翼本、宣穎解本皆改從疑,天中記五七引同。)疑猶擬也,天地篇:『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淮南子俶眞篇作疑,卽其比。鶡冠子王鈇篇:『耳目不營,用心不分,不見異物而遷。』抱朴子對俗篇:『掇蜩之薄術,而傴僂有入神之巧,在乎其人由於至精也。』

〔九〕案列子此下更有『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脩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二十四字,釋文於『逢衣』下引向秀曰:『儒服寬而長大者。』是向本莊子有此文,郭本脫之。(『脩汝所以,』猶言『除汝所有,』『載言』猶『再言。』拙著列子補正未釋以爲有。)

○以上第三章,專心志者,不動於外。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一〕。吾問焉〔二〕,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三〕。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四〕。」吾問焉而不吾吿,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五〕;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六〕。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七〕,惡往而不暇〔八〕!以瓦注者巧〔九〕,以鉤注者憚〔一○〕,以黃金注者殙〔一一〕。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一二〕。凡外重者內拙〔一三〕。』

〔一〕成疏:『觴深,淵名也,在宋國也。津人,謂津濟之人也。顏回嘗經行李,濟渡斯淵。』案白帖三、合璧事類外集五八引顏淵並作顏回,與成疏合,列子亦作顏回。御覽三九五、七六八引問下並有於字,列子問下有乎字,乎猶於也。御覽七六八引吾作回。津人,掌渡者。墨子節用中篇:『津人不飾,』孫詒讓閒詁云:『說文水部云:「津,水渡也。」津人,蓋掌渡之吏士。』(楊伯峻列子集釋亦引孫說。)

〔二〕案焉猶之也,下同。

〔三〕郭注:『言物雖有性,亦須數習而後能耳。』王先謙云:『善浮水者數習則能。黄帝篇上有「能游者可敎也」句。』錢纂箋引嚴復曰:『數,讀若「數罟,」數能,猶速成也。』案數讀爲速,人閒世篇:『以爲棺槨則速腐,』釋文引向、崔本速作數,卽數、速通用之證。郭注未明數字之義,故增字以解之。白帖、合璧事類外集引此文並作『善游者數習而後能。』『習而後』三字,蓋據注文所加。列子注引向秀曰:『其數自能也。言其道數必能不懼舟也。』以數爲道數,亦未審。

〔四〕郭注:『沒人,謂能鶩沒於水底。』王引之云:『若乃,轉語詞也。』(釋詞七。)劉淇云:『便,卽也。』(助字辨略四。)王先謙云:『黄帝篇便作謖,注:謖,起也。』案唐寫本『若乃』作『乃若,』下同,列子亦作『乃若,』惟道藏江遹解本作『若乃。』)『若乃,』複語,』乃亦若也,故可倒作『乃若。』『若乃夫』猶『若夫』也。沒人,能潛水者。淮南子詮言篇:『善游者不學刺舟而便用之。』本莊子。列子注引向秀曰:『能鶩沒之人也。』郭注略同。

〔五〕王先謙云:『黄帝篇善上有「能游者可敎也,輕水也。」二句。』案御覽三九五、七六八引者下並有之字,列子同。七六八引水下有故字。

〔六〕郭注:『視舟之覆於淵,猶車之卻退於坂也。』馬氏故引顧炎武曰:『卻,古音去。』案御覽七六八引『車卻』作『車之卻退,』疑依注文增字。

〔七〕成疏:『舍,猶心中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萬下脫物字,此本以「覆卻萬物」爲句,「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爲句。方者,竝也。方之本義爲兩舟相竝,故方有竝義。荀子致仕篇:「莫不明通方起以尙盡矣。」楊倞注:「方起,竝起。」漢書揚雄傳:「雖方征僑與偓佺兮,」師古注曰:「方,謂竝行也。」皆其證也。「方陳乎前,」謂萬物竝陳乎前也。今上句脫物字,而以方字屬上讀,則所謂陳前者,果何指歟?郭注曰:「覆卻雖多,而猶不以經懷。」是其所據本有物字。蓋正文是「萬物,」故以多言,若如今本作「萬方,」當以廣大言,不當以多言也。列子黄帝篇正作「覆卻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可據以訂正。』馬氏故引顧炎武曰:『舍,古音暑。』奚侗云:『兪說非是,易恆卦:「君子以立不易方。」王注:「方猶道也。」「覆卻」承上舟車言,「覆卻萬方,」謂舟車覆卻之道甚多也。若謂「覆卻」泛指萬物,則當云「萬物覆卻,」不當云「覆卻萬物。」且又不與上文相應。列子黄帝篇衍物字,不可據以補莊子也。』錢纂箋引宣穎曰:『方猶端也。』案宣釋方爲端,是也。『萬方』猶『萬端,』故郭注云『覆卻雖多,』兪氏未達。史記周本紀:『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列女傳周幽褒姒傳『萬方』作『萬端。』(外戚世家:『呂太后以重親故,欲其生子萬方,』『萬方』亦猶『萬端。』)卽方、端同義之證。奚釋方爲道,亦未審。此當讀『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爲句,而猶亦也,謂覆卻萬端陳乎前亦不得入其心也。列子作『覆卻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疑本無方字,蓋後人不解物字之義,據莊子旁注方字,因竄入正文耳。不知莊子作『萬方,』列子作『萬物,』其義一也。山木篇:『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唐寫本『萬物』作『萬方,』是其明驗矣。兪謂莊子脫物字,奚謂列子衍物字,並非。

〔八〕馬氏故引顧炎武曰:暇,古音戶。

〔九〕成疏:『注,射也。』用瓦器賤物而戲賭射者,旣心無矜惜,故巧而中也。』王先謙云:『黄帝篇注作摳,張注:「摳,探也,以手藏物探而取之。」』案陳碧虛音義引江南古藏本注作殶,呂氏春秋去尤篇同。淮南子說林篇作鉒。(高注:鉒者,提馬,雒家謂之投翩。)列子作摳,(張注:互有所投曰摳。)釋文引莊子亦作摳。云:『摳,探也。以手藏物探而取之曰摳。』王氏誤釋文爲張注。殶字,疑注、投二字之合文。鉒與注同。朱駿聲云:『注、摳,叚借爲投。』御覽一八八引此句有注云:『注,射,賭物也。所賭輕,則意巧。』與成疏異。

〔一○〕成疏:『以鉤帶賭者,其物稍貴,恐不中垜,故心生恐懼而不著也。』王先謙云:『張注:鉤,銀銅爲之。』案王氏亦誤列子釋文爲張注。

〔一一〕郭注:『所要愈重,則其心愈矜也。』成疏:『心智昏亂而不中也。』釋文本殙作𣧟,云:『音昏。本亦作㱪,說文云:「㱪,瞀也。」元嘉本作昬。』(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𣧟作㱪。舊「瞀也」作「矜也,」訛,今據本書改正。』)王念孫云:『襄四年公羊傳注曰:「殆,疑也。」呂氏春秋去尤篇:「以黄金殶者殆,」莊子作「以黄金注者㱪,」㱪,迷也。殆卽疑殆之殆,亦迷惑之意也。』(史記扁鵲倉公傳雜志。)王先謙云:『黄帝篇作惽。』案王所稱『襄四年,』乃『五年』之誤。陳碧虛音義本㱪作𣧟,集韻平聲二引同,與釋文本合。南宋蜀本作㱪,與釋文所稱或本合。記纂淵海五九引作昬,與元嘉本合;六一引作惛,與列子合。(列子道藏高守元四解本作惽,釋文本作㱪,云:『㱪音昬,方言曰:迷㱪也。』)御覽七五二及八一○、事類賦九寶貨部一注、事文類聚續集二九引皆作昏,與成疏合。殙、惛、昏當作㱪、惽、昬,昬之从氏,蓋唐人避太宗諱民所改。㱪、惽、昬,義並通,𣧟蓋㱪之省。

〔一二〕案小爾雅廣言:矜,惜也。

〔一三〕郭注:『夫欲養生全內者,其唯无所矜重也。』案唐寫本『外重』作『重外。』若作『重外,』則『內拙』當作『拙內,』文乃相對。列子正作『凡重外者拙內。』唐寫本此篇多與列子合,或本作『凡重外者拙內,』寫者倒書『拙內』爲『內拙』與?○以上第四章。偏重外物,則心志㱪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一〕。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二〕,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三〕,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四〕。』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飮〔五〕,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六〕。有張毅者,高門縣薄,无不走也〔七〕,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八〕。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九〕。』仲尼曰:『无入而藏〔一○〕,无出而陽〔一一〕,柴立其中央〔一二〕。三者若得,其名必極〔一三〕。』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一四〕,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一五〕,衽席之上〔一六〕、飮食之閒,而不知爲之戒者,過也〔一七〕

〔一〕釋文:『田開之,李云:「開之,其名也。」周威公,崔本作「周威公竈。」』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史記周本紀:「考王封其弟於河南,是爲桓公。桓公卒,子威公代立。」此周威公殆卽其人乎?索隱:「按系本,西周桓公名揭,威公之子。東周惠公名班。」而威公之名不傳,崔本可補史闕。』

〔二〕釋文:『腎,市軫反,字又作緊,音同。本或作賢。學生,司馬云:學養生之道也。』案廣雅釋親:『腎,堅也,』玉篇糸部引春秋成四年『鄭伯(一誤䋗),』左作堅,穀梁作賢。䋗乃緊之別體,是腎、堅、緊、賢,皆可通用,故祝腎字又作緊,或作賢也。

〔三〕成疏:『拔篲,掃帚也。』案拔讀爲拂。

〔四〕郭注:『鞭其後者,去其不及也。』成疏:『鞭其後者,令其折中。』案唐寫本然上有者字,疑涉上下文者字而衍。注、疏云云,蓋順中爲常之意,此正養生之道也。蘇軾書鼂說之考牧圖後詩:『我鞭不妄發,視其後者而鞭之。』本此。

〔五〕成疏:『巖居飮水,不爭名利。』釋文:『單音善。李云:「單豹,隱人姓名也。」「水飮,」元嘉本作「飮水。」』案白帖二六、北山錄八論業理第十三慧寶注引『水飮』並作『飮水,』與元嘉本及成疏合。御覽七二○引作『谷飮,』淮南子人閒篇同。『谷飮』與『巖居』對言,劉宋雷次宗與子侄書:『山居谷飮,』卽本此文,亦作『谷飮。』

〔六〕成疏:『忽遭餓虎所食。』案文選班孟堅幽通賦注、江文通雜體詩注、白帖、御覽、北山錄論業理注引『餓虎』二字皆不疊,成疏云云,似今本誤疊『餓虎』二字,淮南子作『卒而遇飢虎殺而食之。』亦可證。爲虎所食,此重內而忽外之害。

〔七〕成疏:『高門,富貴之家也。』釋文:『縣音玄。薄,司馬云:「簾也。」「无不走也,」司馬云:「走,至也,言無不至門奉富貴也。」李云:「走,往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無不走也,」語意未明。司馬云云,亦殊迂曲。走乃趣之壞字。文選幽通賦李注引此文曰:「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趣義也。」字正作趣,但衍義字耳。呂覽必己篇曰:「張毅好恭,門閭帷薄聚居衆無不趨。」高注曰:「過之必趨。」淮南人閒篇曰:「張毅好恭,過宮室廊廟必趨,見門閭聚衆必下,廝徒馬圉皆與伉禮,然不終其壽,內熱而死。」其義更明。莊子文不備,故學者莫得其解。』吳汝綸云:『呂覽、淮南皆言「張毅好恭,」走,趨也,過之必趨,以爲恭也。呂覽正作趨,此幽通所云「脩襮」也。』馬其昶云:『毅乃慕勢足恭之徒。』案『高門縣薄,』闕誤引劉得一本作『見高門縣簿,』北山錄論業理注引同。淮南子人閒篇云:『見門閭聚衆必下。』亦有見字。書鈔一三二、事類賦二二獸部三注引薄並作箔,簿、箔並俗薄字,司馬云:『薄,簾也。』是也。『无不走也,』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作『無不趣義也。』與班孟堅幽通賦注引同,義字疑衍,兪說是。惟走非趣之壞字,舊鈔本文選雜體詩注引此仍作『无不走也。』事類賦獸部注引走作趨,與呂覽、淮南子合,走猶趨也,吳說是,說文:『走,趨也。』趨、趣古通,其義習見。(山木篇:『負赤子而趨,』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引趨作趣;外物篇:『趨灌瀆,』釋文本趨作趣。)『无不走也,』卽示恭敬之意,史記萬石傳:『過宮門闕,萬石君必下車趨。』亦其例也。(呂氏春秋愼大篇:『武王封比干之墓,靖箕子之宮,表商容之閭,士過者趨,車過者下。』亦示恭敬意。)呂覽、淮南子並言『張毅好恭,』申莊子之意耳。

〔八〕案書鈔引『四十』作『三十,』恐非其舊。『內熱而死,』此重外而忽內之害。

〔九〕成疏:『二子各滯一邊,未爲折中。』嵇康答難養生論:『單豹以營內致斃,張毅以趣外失中。』抱朴子嘉遯篇:『務乎單豹之養內,未睹暴虎之犯外也。』江淹雜詩:『張生闇內機,單生蔽外像。』顏氏家訓養生篇:『夫養生須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後養之,勿徒養其無生也。單豹養於內而喪外,張毅養於外而喪內,前賢所戒也。』

〔一○〕郭注:『藏旣內矣,而又入之,此過於入也。』成疏:『此單豹也。』

〔一一〕郭注:『陽旣外矣,而又出之,是過於出也。』成疏:『此張毅也。』案人閒世篇:『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所謂『就不欲入,和不欲出,』與此『无入而藏,无出而陽。』義近。

〔一二〕郭注:『若槁木之无心,而中適是立也。』錢纂箋引嚴復曰:『柴立中央,亦未遂得,頗疑「柴立」上敓一無字。』案唐寫本脫中字。山木篇:『莊周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嚴氏謂此文『柴立中央,亦未遂得,』蓋以此。然此所謂『柴立其中央,』乃養生主篇『緣督以爲經,』卽郭注所謂『順中以爲常』之意也。『柴立』上不必增無字。

〔一三〕郭注:『名極而實當也。』案『其名必極,』乃『必極其名』之倒語,楚辭離騷:『相觀民之計極,』王注:『極,窮也。』此謂若得前三者之意,必窮其名也。蓋窮名乃可以得實也。

〔一四〕案御覽四五九引盛作勝,義同,素問逆調論:『獨勝而止耳。』王注:『勝者,盛也。』

〔一五〕王氏集解引蘇輿曰:『取卽最字。』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取讀爲最,江南古藏本正作最。』案最當爲冣,段玉裁云:『南北朝冣、最不分。廣韵十四泰云:「最,極也,祖外切。」是冣之義,誤以爲最之義也。』(說文冣下注。)是取當讀爲冣,『冣畏』猶『極畏』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八從段說。)唐寫本無取字,意林引同。

〔一六〕釋文本衽作袵,云:『李云:「臥衣也。」鄭注禮記云:「臥席也。」』案衽、袵正、俗字。衽,當取臥席義,『衽席,』複語,段玉裁云:『衽席者,今人所謂褥也。』(說文衽下注。)

〔一七〕郭注:『色欲之害,動皆之死地,而莫不冒之,斯過之甚也。』案仲尼云云數語,義理精深。著『夫畏塗者』一節,似嫌膚淺。○以上第五章。養生當適中。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一〕,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㹖汝〔二〕,十日戒,三日齊〔三〕,藉白茅〔四〕,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五〕,則汝爲之乎?』爲彘謀,曰不如食以穅糟,而錯之牢筴之中〔六〕。自爲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爲之〔七〕。爲彘謀則去之,自爲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八〕

〔一〕成疏:『祝,祝史也。饗祭宗廟,必有祝史。』釋文:『李云:「牢,豕室也。筴,木欄也。』王念孫云:『周官司服:「其齊服有玄端、素端。」鄭注曰:「端者,取其正也。」服虔注昭元年左傳曰:「禮衣端正無殺故曰端。」端與褍同,故說文以褍爲「衣正幅」也。玉篇:「袨,黑衣也。」淮南齊俗篇:「尸祝袀袨,大夫端冕。」高注曰:「袀,純服。袨,黑齋衣也。」卽周官所云齊服玄端也。莊子「祝宗人玄端,」卽淮南所云「尸祝袀袨」也』(墨子非儒上篇雜志。)案列子仲尼篇釋文引筴作柵,引李頤注亦作柵,柵、筴正、假字。王氏所稱淮南齊俗篇高注,當作許注。

〔二〕釋文:『㹖音患,司馬云:「養也。」本亦作犧。』案古者養犧牲牛羊豕,皆期三月。』禮記郊特牲:『帝牛必在滌三月,』公羊宣三年傳:『帝牲在於滌三月。』並可證。唐寫本㹖作犠,犠,俗犧字。御覽三五○、記纂淵海九八引並作犧,與釋文所稱一本合。左昭二十二年傳孔疏:『犧者,繫養之名耳。』闕誤引張君房本㹖作豢,韻府羣玉五、九、一四引皆同。㹖,俗豢字。

〔三〕釋文:『齊,側皆反,後章同。』案記纂淵海引十作七,十蓋本作󱂁,卽古七字,三、七對舉,古書習見,禮坊記亦云:『七日戒,三日齊。』禮器:『七日戒,三日宿。』墨子非攻中篇、孟子公孫丑篇並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孟子離婁篇:『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張華博物志四引莊子佚文:『地三年種蜀黍,其後七年多蛇。』文例皆同。釋文讀齊爲齋,道藏成疏本作齋,記纂淵海引同。

〔四〕案儀禮士虞禮:『藉用葦席,』鄭注:『藉猶薦也。』易大過:『藉用白茅。』釋文引馬云:『在下曰藉。』

〔五〕釋文:『彫俎,晝飾之俎也。』

〔六〕成疏:『措,置也。爲彘謀者,不如置之圈內,食之糟糠。』釋文:『錯,置也,本又作措。』案唐寫本無曰字,『穅糟』作『糟糠。』成疏云云,似所見本亦無曰字,『穅糟』亦作『糟糠。』(郭氏集釋本改糠爲穅。)糠,俗穅字,記纂淵海引此亦作『糟糠。』成疏『措,置也。』是所見本錯作措,與釋文所稱一本合。措、錯正、假字。

〔七〕釋文:『腞,音直轉反。楯,食準反。司馬云:「腞猶篆也,楯猶案也。聚僂,器名也,今󵲭壙中注爲之。」一云:「聚僂,棺槨也。」一云:「聚當爲菆,才官反。僂當爲蔞,力久反。謂殯於菆塗蔞翣之中。」』褚伯秀云:『禮記檀弓篇:「天子之殯,菆塗龍輴以椁。」又云:「設蔞翣。」蔞同柳,菆,聚也,聚木蓋棺而塗之。龍輴,則篆畫龍文也。經意蓋謂取富貴者之死以易彘之生猶不爲之,豈有人而不如彘乎!』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腞讀爲輇,謂載柩車也。雜記:「載以輲車。」鄭注曰:「輲讀爲輇。」(釋文:輇,市專反,又市轉反。)士喪禮記注曰:「載柩車,周禮謂之蜃車,雜記謂之團,或作輇,或作槫,聲讀皆相附耳。其車之轝狀如牀,中央有轅,前後出,設前後輅。轝上有四周,下則前後有軸,以輇爲輪。許叔重說:有輻曰輪,無輻曰輇。」輇、輲、槫、團,竝字異而義同。此作腞,義亦同也。楯讀爲輴,亦謂載柩車也。檀弓曰:「天子之殯也,菆塗龍輴以椁。」又曰:「天子龍輴而椁幬,諸侯輴而設幬。」喪大記曰:「君殯用輴。」鄭注曰:「天子之殯,居棺以龍輴,諸侯輴不畫龍,大夫廢輴。」士喪禮下篇注曰:「輁,狀如長牀,穿桯,前後著金而關軸焉。大夫諸侯以上有四周,謂之輴。(此謂朝廟時所用。)」輴與楯古字通,雜記注曰:「載柩以楯,」是其證也。聚僂,謂柩車飾也。衆飾所聚,故曰聚僂;亦以其形中高而四下,故言僂也。雜記注曰:「將葬,載柩之車飾曰桺。」周官縫人:「衣翣桺之材,」注曰:「桺之言聚,謂飾之所聚。」劉熙釋名曰:「輿棺之車,其蓋曰桺,桺,聚也,衆飾所聚,亦其形僂也。」檀弓曰:「設蔞翣,」荀子禮論篇曰:「無帾絲歶縷翣,其䫉以象菲帷幬尉也。」桺、蔞、縷、僂,竝字異而義同。呂氏春秋節喪篇:「僂翣以督之,」其字亦作僂。釋文所引或說,以僂爲蔞翣字,是也。餘說皆失之。』洪頤煊云:『腞,通作篆字,周禮巾車:「孤乘夏篆,」說文引作䡅。「一曰:下棺車曰䡅。」楯卽輴字,禮記檀弓:「天子龍輴而椁幬,」皆謂殯車。』(讀書叢錄一四。)案釋文引或說,以僂爲蔞翣字,王氏以此說爲是,餘說皆失。據洪氏引周禮云云,則司馬謂『腞猶篆也,』亦未爲失矣。

〔八〕案闕誤引張潛夫本所上有其字。

○以上第六章。養生當去欲。

桓公田於澤〔一〕,管仲御,見鬼焉〔二〕。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无所見〔三〕。』公反,誒詒爲病〔四〕,數日不出〔五〕。齊士有皇子吿敖者〔六〕,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㪚而不反,則爲不足〔七〕;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八〕;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爲病〔九〕。』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一○〕。竈有髻〔一一〕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一二〕;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一三〕;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一四〕。水有罔𧰼〔一五〕,丘有崒〔一六〕,山有夔〔一七〕,野有彷徨〔一八〕,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一九〕。其爲物也,惡聞雷車之聲〔二○〕,則捧其首而立〔二一〕。見之者殆乎霸〔二二〕。』桓公辴然而笑〔二三〕,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二四〕

〔一〕案御覽八七二、太平廣記二九一引此並作『齊桓公遊於澤。』御覽八八三引桓公上亦有齊字。山海經海內經郭注作『齊桓公出田於大澤。』風俗通義怪神篇:『管子書,齊公出於澤。』盧文弨拾補:『此事今管子書無之。唯莊子達生篇文多與此同,齊公作桓公,此脫桓字,又出作田。』戰國策秦策三:『昭王謂范雎曰:昔者齊公得管仲時,以爲仲父。』與管子書稱齊公同,則齊下未脫桓字也。古文苑六夢賦:『齊桓夢物而以霸兮。』蓋本莊子。

〔二〕案太平廣記引鬼作怪。

〔三〕案唐寫本見下有也字,御覽八八三引同。桓公見鬼,寓言篇所謂『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无鬼邪!』管仲無所見,寓言篇所謂『无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四〕釋文本『公反』作『去反,』云:『一本作「公反。」誒,郭音熙。說文云:「可惡之辭也。」一音哀。詒,郭音怡,李音臺。司馬云:「懈倦貌。」李云:「誒詒,失魂魄也。」』案唐寫本『公反』作『去反,』卷子本玉篇言部引同,與釋文本合。作『公反』較長,去疑公之誤,去本作厺,與公形近。司馬釋『誒詒』爲『懈倦貌。』朱駿聲謂『詒,叚借爲紿。』說文:『紿,絲勞卽紿。』段注:『絲勞敝則爲紿,紿之言怠也,如人之劵怠。』

〔五〕釋文:『「數日,」司馬本作「數月。」』案卷子本玉篇引此亦作『數月,』風俗通怪神篇引管子同。日疑月之形誤。

〔六〕成疏:『姓皇子,字吿敖。』釋文:『司馬云:皇,姓。吿敖,字。齊之賢士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廣韻六止子字注:「複姓十一,莊子有皇子吿敖。」則以皇子爲複姓。列子湯問篇載錕鋙劔火浣布事,云:「皇子以爲無此物。」殆卽其人也。』案皇子吿敖,風俗通作『皇士,』蓋以皇爲姓,與司馬說合。御覽三九一引敖作傲,古字通用,徐无鬼篇:『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成疏敖作傲,卽其比。

〔七〕釋文:『滀,敕六反。李云:忿,滿也。滀,結聚也。精神有逆,則陰陽結於內,魂魄散於外,故曰不足。』宣穎云:『忿滀,鬱結也。』案李訓忿爲滿,忿與憤通,滀與畜通。盜跖篇『侅溺於馮氣,』釋文:『馮音憤,憤,滿也,言憤畜不通之氣也。』此文之『忿滀,』猶彼釋文之『憤畜。』知北遊篇:『萬物畜焉而不知,』釋文:『畜,本亦作滀,同。』亦畜、滀通用之證。不足,謂衰憊。

〔八〕成疏:邪氣上而不下,鬱而好怒;下而不上,精神恍惚。(節引。)

〔九〕釋文:『中,丁仲反。』案御覽八八三引『不下』下有者字,病下有耳字。

〔一○〕釋文:『司馬本作「沈有漏,」云:「沈,水汙泥也。漏,神名。』朱駿聲云:『沈,叚借爲黕,說文:「黕,一曰:濁黕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司馬云:「沈,水汙泥也。」則當與「水有罔象」等句相次,不當與「竈有髻」相次也。沈當爲煁,煁從甚聲,沈從冘聲,兩音相近。詩蕩篇:「其命匪諶,」說文心部引作「天命匪忱;」常棣篇:「和樂且湛,」禮記中庸篇引作「和樂且耽。」並其證也。煁之通作沈,猶諶之通作忱、湛之通作耽矣。白華篇:「卬烘於煁,」毛傳曰:「煁,竈也。」是煁、竈同類。故以「煁有履,竈有髻,」並言之耳。鄭裨諶字竈,諶卽煁之叚字;漢書古今人表作裨湛,湛亦煁之叚字。李善注文選鄒陽上吳王書曰:「湛,今沈字。」又注答賓戲曰:「湛,古沈字。」然則以沈爲煁,卽以湛爲煁也。』案朱氏謂沈借爲黕,乃本司馬注爲說。兪說爲長。沈借爲煁,說文:『煁,烓也。烓,行竈也,讀若冋。』段注:『行竈,若今之火鑪。』司馬本履作漏,漏本作屚。屚、漏古、今字。履疑屚之誤,屚,俗作󶟑,玉篇鬼部:『󶟑,老精物也。』屚之作󶟑,猶罔雨之作魍魎也。

〔一一〕釋文:『髻音結,郭音詰,李音吉。司馬云:髻,竈神,著赤衣,狀如美女。』茆泮林所據本髻作䯻,云:『史孝武本紀索隱引司馬彪作浩,云:「浩,竈神也。如美女,衣赤。」通鑑綱目漢武元光二年集覽引赤下有衣字。』案唐寫本竈上有有字,玉燭寶典一二引同,蓋涉上下文有字而衍;否則有當讀爲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髻並作䯻,與茆氏所據本合,䯻疑髻之形誤。史記索隱引司馬注作浩,並引李弘範音誥,浩疑結之形誤,誥疑詰之形誤。結與髻通,漢書陸賈傳:『尉佗魋結箕踞見賈,』師古注:『結讀曰髻。』卽其證。玉燭寶典一二亦引司馬注云:『髻,竈神也,狀如美女,衣赤衣。』

〔一二〕成疏:『門戶內糞壤之中,其間有鬼,名曰雷霆。』錢纂箋引章炳麟曰:『煩壤,卽煩孃,說文:「孃,煩擾也。」謂戶內煩擾處也。』

〔一三〕成疏:『有鬼名「倍阿鮭蠪。」』釋文:『倍音裴。鮭,本亦作蛙,戶媧反。蠪音龍。司馬云:倍阿,神名也。鮭蠪,狀如小兒,長一尺四寸,黑衣赤幘大冠,帶劍持戟。』案司馬注『神名也』三字,疑當在『鮭蠪』下。

〔一四〕釋文:『泆音逸。司馬云:「泆陽,豹頭馬尾。」一作「狗頭。」一云:「神名也。」』

〔一五〕成疏:『注云:狀如小兒,黑色,赤衣,大耳,長臂,名曰罔象。』釋文:『「罔象,」司馬本作「無傷,」云:「狀如小兒,赤黑色,赤爪,大耳,長臂。」一云:「水神名。」』王念孫云:『秦策:「鬼神狐祥無所食,」史記春申君傳「狐祥」作「孤傷,」新序善謀篇作「潢洋。」「潢洋、」「狐祥、」「孤傷,」古聲竝相近。莊子「水有罔象,」司馬彪本作「無傷,」「罔象」之爲「無傷,」猶「潢洋」之爲「狐祥、」「孤傷」矣。』(廣雅釋訓疏證。)車柱環云:『淮南氾論:「水有罔象。」高注:「水之精也。國語:龍,罔象。」』案國語魯語下:『丘聞之,水之恠曰龍、罔象。』又見史記孔子世家。法苑珠林引夏鼎志:『罔象,如三歲兒,赤目,黑色,大耳,長臂,赤爪。索縛則可得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並引之。)成疏引注『赤衣,』當是『赤爪』之誤。

〔一六〕釋文本崒作峷,云:『本又作莘,所巾反。司馬云:狀如狗,有角,文身五采。』案南宋蜀本、道藏陳碧虛音義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崒皆作峷,與釋文本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作莘,與釋文所稱一本合。音所巾反,則字當作峷,或作莘,作崒者形誤。辛、卒形近易亂,徐无鬼篇:『禍之長也玆萃,』釋文本萃作莘,卽其比。

〔一七〕釋文:『夔,司馬云:狀如鼓,而一足。』案御覽八八六引博物志:『山有夔,其形如鼓,一足。』(今本博物志一文有誤。)

〔一八〕釋文本『彷徨』作『方皇,』云:『方音傍,本亦作彷,同;皇,本亦作徨,同。司馬云:方皇,狀如蛇,兩頭,五采文。』朱駿聲云:『「野有方皇,」按卽周禮之「方相」字,方相氏,蓋效其狀也。』案覆宋本『方皇』作『徬徨,』亦同。

〔一九〕釋文:『「朱冠,」司馬本作「兪冠,」云:兪國之冠也,其制似螺。』案文選張平子東京賦注引此作『蜲蛇之狀,其大若轂,其長若轅。』唐寫本下如字亦作若。蜲,俗字,『委蛇』之作『蜲蛇,』猶『胡蝶』之作『蝴蝶』矣。風俗通云:『澤神委蛇。』北山錄註解隨函上釋賓問第八云:『蜲蛇,澤鬼也。桓公見之得病也。』『委蛇』亦作『委邪,』博物志一:『澤有委邪,』御覽八八六引作『委蛇。』『委蛇』又名『延維,』山海經海內經:『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郭注:『大如車轂,澤神也。』『大如車轂』四字,疑是正文。)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注:委蛇。)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注:齊桓公出田於大澤,見之,遂霸諸侯。亦見莊周,作『朱冠。』)

〔二○〕釋文:『惡,烏路反。』馬氏故本惡字句絕,引吳汝綸曰:『惡字屬上讀,物猶狀也。』錢纂箋從之。案仍當從舊讀,惡字屬下爲長,釋文音烏路反,是也。唐寫本無之字。

〔二一〕釋文:『首,司馬本同,一本作手。』案唐寫本無則字。御覽八七二引此作『見人則舉其首而立。』舉疑奉之誤,奉、捧正、俗字。太平廣記二九一引則上亦有『見人』二字。風俗通作『拱手而立。』首作手,與釋文所稱一本合。首、手古通,儀禮士喪禮:『魚左手進鬐,』鄭注:『古文首爲手。』左宣二年傳:『見其手,』釋文:『手,一作首。』史記孔子世家:『手足異處。』陸賈新語辨惑篇手作首。皆其比。

〔二二〕成疏:『殆,近也。』案御覽八八三引殆上有其字,其猶則也。

〔二三〕釋文:『辴,敕引反。司馬云:「笑貌。」李云:「大笑貌。」』案文選左太沖吳都賦劉注、記纂淵海七一、事文類聚後集二一引辴皆作囅,囅乃辴之誤,辴,正作㰮,說文:『㰮,指而笑也。讀若蜃。』段注:『吳都賦:「東吳王孫辴然而咍。」劉注:「辴,大笑皃,」引莊周「齊桓公辴然而笑。」辴卽㰮字之異者。』吳都賦正文、注文本作囅,段氏改引爲辴也。風俗通『辴然』作『欣然。』

〔二四〕案庚桑楚篇:『寇莫大於陰陽,无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然也。』桓公心寇已除,故豁然而愈矣。

○以上第七章。病由自傷。

紀渻子爲王養鬭雞〔一〕,十日而問:『雞已乎〔二〕?』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三〕。』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四〕。』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无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无敢應者,反走矣〔五〕!』

〔一〕成疏:『渻子,亦作消字,隨字讀之。』釋文:『紀渻,人姓名也。一本作消。王,司馬云:齊王也。』郭氏集解引兪樾曰:『列子黄帝篇亦載此事,云:「紀渻子爲周宣王養鬭雞,」則非齊王也。』案唐寫本渻作消,列子黄帝篇釋文本、盧重玄本、道藏高守元四解本亦皆作消。白帖二九、韻府羣玉三及一六引王並作宣王,記纂淵海五五、六二引並作齊宣王。

〔二〕成疏:『養經十日,堪鬭乎?』褚伯秀云:『「雞已乎?」當從列子作「雞可鬭已乎?」此脫略耳。』案北山錄六譏異說第十注引問下有『之曰』二字。韻府羣玉一六引問下有曰字,『雞已乎?』作『雞可鬭乎?』(卷三引作『可鬭乎?』可上蓋脫雞字。)雞下有『可鬭』二字,與列子合。成疏云云,所見本似亦有『可鬭』二字,釋可爲堪與?

〔三〕成疏:『始性驕矜,自恃意氣。』釋文:『憍,李云:「高也。」司馬云:「高仰頭也。」』案列子憍作驕,與成疏合。憍乃驕之俗變。(公羊襄十九年傳:『爲其憍蹇,』釋文:『憍,本又作驕。』與此同例。)白帖二九、北山錄譏異說注、韻府羣玉三及一六引此皆作矯,驕、矯並借爲喬,爾雅釋詁:『喬,高也。』驕矜、驕蹇字皆當作喬。

〔四〕成疏:『猶相應和,若形聲影響也。』釋文:『嚮,本又作響。李云:應響鳴,顧景行。』奚侗云:『響爲本字,嚮乃借字也。荀子議兵篇:「下之和上也,如景嚮。」卽借嚮爲響。列子黄帝篇作「猶應影響。」』案唐寫本『嚮景』作『景嚮。』成疏云云,所見本蓋作『影響。』景、影正、俗字,(列子釋文引李頤注景亦作影。)北山錄譏異說注引此亦作『影響。』列子道藏白文本、林希逸口義本、世德堂本皆同。(其他各本則皆作『影嚮。』)道藏陳碧虛音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嚮亦作響,記纂淵海六二引同。

〔五〕郭注:『養之以至於全者,猶无敵於外,況自全乎!』成疏:『他人之雞,見之反走。』王先謙云:『黄帝篇矣作耳。』案闕誤引文如海本、劉得一本者上並有見字,則應字屬上絕句。疏言『見之反走,』似成本亦有見字。白帖二九引『反走矣,』作『皆反走可矣。』可字不當有;唐寫本作『反走耳矣。』耳字當補。人閒世篇:『止是耳矣,』大宗師篇:『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句末並以『耳矣』連文,王引之云:『耳猶「而已」也,「耳矣」者,「而已矣」也。』(釋詞七。)

○以上第八章。養生在全德。

孔子觀於呂梁〔一〕,縣水三十仭〔二〕,流沫四十里〔三〕,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四〕。見一丈夫游之,以爲有苦而欲死也〔五〕,使弟子並流而拯之〔六〕。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七〕。孔子從而問焉〔八〕,曰:『吾以子爲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九〕。吾始乎故〔一○〕,長乎性,成乎命〔一一〕,與齊俱入〔一二〕,與汨偕出〔一三〕,得水之道而不爲私焉〔一四〕,此吾所以蹈之也〔一五〕。』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一六〕。』

〔一〕釋文:『呂梁,司馬云:河水有石絕處也。今西河離石西有此縣絕,世謂之黄梁。』茆泮林云:『御覽一百八十三引郡國志轉引司馬注:呂梁,卽龍門也。』兪正燮云:『列子黄帝篇記孔子觀呂梁事。說符篇云:「孔子自衞反魯,息駕河梁而觀焉。」實是一事。莊子達生篇河梁,卽孔子所觀。釋文引司馬彪云:「今西河離石有此懸絕。」呂氏春秋愛類篇:「呂梁未發,」高誘云:「在彭城呂縣,大石在水中,禹發而通之。」淮南本經訓「呂梁未發,」注亦云「在彭城。」案四書所說,是兩呂梁。莊、列之文,合在彭城;呂氏、淮南呂梁,確在離石,古注乃互錯。水經注於泗水引孔子事,河水引呂文及司馬說,眞爲通矣。莊子釋文云:「北人名水皆曰河,」則泗得有河名。漢書溝洫志云:「禹釃二渠後,三代時自滎陽下引河東南爲鴻溝,以通宋、衞、陳、蔡、曹、鄭,以濟、汝、淮、泗會於楚。」泗梁正得名河梁。宋劉奉世校漢書以爲誤,妄矣!』(癸巳存稿一二。楊伯峻列子集釋亦引兪說。)馬氏故引張湛曰:『呂梁,在今彭城郡。爾雅:石絕水曰梁。』案家語致思篇王注引此呂梁作閭梁,呂、閭古通,說文:『閭,侶也。』淮南子天文篇『音比大呂,』高注:呂,侶也。』是閭可通呂矣。兪氏所稱『莊子達生篇河梁,當作呂梁,家語致思篇、列子說符篇乃作河梁。馬氏所稱張湛云云,(錢纂箋本之。)乃列子釋文。

〔二〕案說苑雜言篇作『四十仭,』文選謝靈運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詩注引列子黄帝篇同。

〔三〕案唐寫本作『三十里,』白帖二、御覽五八、三九五、九三二引皆同,列子黄帝篇亦作『三十里。』

〔四〕白帖引也上有『急之甚』三字,疑『急之甚也』是注文。

〔五〕案御覽三九五引見作有,也上有者字。說苑、家語、列子說符篇見亦皆作有。唐寫本也上有者字,列子黄帝篇亦有者字。

〔六〕案列子黄帝篇拯作承,釋文:『並音傍,史記、漢書傍海、傍河皆作並。承音拯,方言:「出溺爲承。」諸家直作拯。』說文:『拯,上舉也。出㲻(溺)爲拯。』段注:『列子:「使弟子竝流而承之,」張注:「承音拯。」引方言「出溺爲承。」』所稱張注,當作釋文。呂氏春秋勸學篇:『是拯溺而硾之以石也。』舊校云:『拯,一作承。』亦拯、承通用之證。

〔七〕成疏:『塘,岸也。』案列子黄帝篇『塘下』作『棠行,』張注:『棠當作塘,行當作下。』蓋本莊子爲說。釋文亦云:『棠音塘,下同。』盧重玄本、道藏高守元四解本並改作『塘下,』列子蓋本作『棠下,』下之作行,涉上『行歌』而誤也。

〔八〕裴學海云:『焉猶之也,列子黄帝篇焉作之。』(古書虛字集釋二。)案列子黄帝篇,曰下更有『呂梁懸水三十仭,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注:道當爲蹈),以爲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並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四十九字,乃重述上文以發問也。疑莊子原有此文,惟懸作縣,道作蹈,承作拯,今本脫之,或後人避與上文複而删之。如天地篇:『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爲諸侯而耕,』曰字以下二十六字,重述上文,與此同例。凡此類重述上文之辭,今本莊子多已不存。如呂氏春秋適威篇,東野稷以御見莊公章,乃襲用莊子達生篇之文,其中『顏闔對曰:夫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造父之御無以過焉。』曰字以下十八字,亦重述上文之辭,今本莊子無之。淮南子道應篇,太淸問於無窮章,乃襲用莊子知北遊篇之文,其中『太淸又問於無始曰:鄕者吾問道於無窮,無窮曰「吾弗知之。」問於無爲,無爲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無爲曰「吾知道有數。」曰「其數奈何?」無爲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強;可以柔,可以剛;可以陰,可以陽;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應待無方。吾所以知道之數也。」』『太淸又問於無始曰』以下九十八字,亦重述上文之辭,今本莊子無之。列子黄帝篇,楊朱南之沛章,乃襲用莊子寓言篇之文,其中『向者夫子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爲可敎,今不可敎。』向者以下十七字,亦重述上文之辭,今本莊子無之。皆與此文同例。諸書襲用莊子之文,字句間自有出入,如此之類,當依莊子各章上文所述,以補今本之闕,或亦有助於復莊子之舊觀與?

〔九〕王引之云:『亡與無同,言否也。』(釋詞一。)案御覽三九五引此無亡字,列子黄帝篇釋文亦云:『本無此亡字。』有亡字文意較完,大宗師篇、至樂篇並云:『亡,予何惡。』與此句法同。

〔一○〕劉師培云:『故當訓習。』(詳秋水篇。)案戰國策趙策二:『常人安於習俗,』史記商君傳習作故,卽故、習同義之證。

〔一一〕成疏:『習水成性,遂同自然天命也。』(節引。)案鶡冠子環流篇:『命者,自然者也。』

〔一二〕郭注:『磨翁而旋入者,齊也。』釋文:『司馬云:齊,回水如磨齊也。』段玉裁云:『凡居中曰臍,釋言、馬注呂㓝皆云:「齊,中也。」釋地中州曰齊州,列子中國曰齊國。莊、列「與齊俱入,」司馬云:「齊,回水如磨齊也。」皆臍字引伸假借之義。』王先謙云:『黄帝篇作齎,誤。』案列子黄帝篇齊作齎,釋文本齎作齊,朱駿聲云:『齎,叚借爲臍。』齎非誤字。事類賦七地部二注引莊子亦作齎,蓋誤引列子之文。唐寫本俱作偕,疑涉下句而誤。

〔一三〕郭注:『回伏而涌出者,汨也。』釋文:『汨,胡忽反。司馬云:涌波也。』宣解本汨作汩,音鶻。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於汩字下引此文亦作汩,云:『叚借爲𡿯。』案汨當作汩,从水曰聲,宣本、朱引並是。朱謂汩借爲𡿯,說文:『𡿯,水流也。』據郭、司馬說,似當借爲淈,說文:『淈,一曰,水出皃。』齊爲入漩,汩爲出漩。

〔一四〕成疏:『隨順於水,不使私情。』(節引。)案從猶順也,爲猶用也,應帝王篇:『順物自然而无容私焉,』『无容私,』亦猶『不用私』也,彼文有說。

〔一五〕案御覽三九五引之作水。

〔一六〕案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一四、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七並引莊子佚文云:『不知所以然而然,故曰自然。』(大正藏經疏部及續論疏部。)此謂不知所以然而然爲命,然則命亦自然也。

○以上第九章。無私以達命。

梓慶削木爲鐻〔一〕,鐻成,見者驚猶鬼神〔二〕。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爲焉〔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爲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四〕,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五〕;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六〕;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七〕。當是時也,无公朝〔八〕,其巧專而外骨消〔九〕;然後入山林,觀天性〔一○〕;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一一〕,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一二〕,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一三〕!』

〔一〕釋文:『梓慶,李云:「魯大匠也,梓,官名。慶,其名也。」鐻,音據。司馬云:「樂器也,似夾鍾。」』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春秋襄四年左傳「匠慶謂季文子,」杜注:「匠慶,魯大匠。」卽此「梓慶。」』案御覽五三○引木上有大字。易林小過之師:『匠卿操斧,豫章危殆。』『匠卿』蓋卽『匠慶,』亦卽『梓慶』也。慶、卿古通,戰國策燕策三:『使慶秦以二十萬攻代,』史記燕世家慶秦作卿秦;史記天官書:『是謂卿雲,』藝文類聚九八引卿作慶,並其證。鐻,正作𧇽,說文:『𧇽,鐘鼓之柎也,飾爲猛獸。鐻,𧇽或从金、豦聲。』段注:『秦始皇本紀:「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爲鐘鐻。」本篇引賈生論云:「銷鋒鑄鐻。」三輔黄圖曰:「始皇收天下兵,銷以爲鐘鐻,高三丈。」字皆作鐻。蓋梓人爲𧇽,本以木。始皇乃易以金。李斯小篆乃改爲从金豦聲之字。』

〔二〕郭注:不似人所作也。

〔三〕案魯侯,魯襄公。『問焉』猶『問之,』謂慶;『爲焉』猶『爲之,』謂鐻。御覽引『子何術以爲焉?』作『子一何巧矣?何術以至此?』上文『子巧乎?有道邪?』知北遊篇:『子巧與?有道與?』與此文例相似。

〔四〕釋文本耗作秏,云:『司馬云:「損也。」李云:「氣耗則心動,心動則神不專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耗,非。』案秏、耗正、俗字。世德堂本釋文作耗。

〔五〕王氏集解引宣云:忘利。

〔六〕王氏集解引宣云:忘名。

〔七〕成疏:『百體四肢,一時忘遣。』釋文:『輒,丁協反。輒然,不動貌。』王念孫云:『廣雅:『㘨,靜也。」玉篇:「㘨,乃篋切。」輒與㘨聲近義同。』(釋詁四疏證。)王氏集解引宣云:『忘我。』案成疏枝作肢,合璧事類前集五二引同。藝文類聚四四,事文類聚前集三六引並作支,支、枝並肢之借字,其例習見。忘四枝形體,乃忘身,似非忘我。

〔八〕王氏集解引宣云:『忘勢。若非爲公家爲之。』案『公朝』猶『君朝,』公、君古通,天道篇:『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謝靈運山居賦自注、書鈔一○○引君並作公;田子方篇:『君曰:可矣,是眞畫者也!』說文繫傳一二引君作公,並其證。

〔九〕成疏:『滑,亂也。專精內巧之心,消除外亂之事。』釋文本滑作骨,云『「骨消」本亦作「滑消。』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滑亦皆作骨,古字通用。釋名釋形體:『骨,滑也。』徐无鬼篇:『昆閽、滑𥡴後車,』御覽四九○引滑作骨,並其比。

〔一○〕王氏集解引宣云:察木之生質。

〔一一〕釋文:『見,賢遍反。』王先謙云:『木質極合。見,俗作現。』馬氏故引宣穎曰:『言恍乎一成鐻在目。』案唐寫本軀作體,義同。『形軀至矣,』謂木形極合。木形旣合,自成現鐻矣,何必言『然後成見鐻』邪?『然後』二字,疑涉下『然後加手焉』而衍。藝文類聚四四、御覽五七五、事文類聚前集三六、合璧事類前集五三引此二句,皆作『區別見成鐻』一句。

〔一二〕王先謙云:『以吾之天遇木之天。』案則猶是也。

〔一三〕章太炎云:『疑借爲擬,上說「驚猶鬼神」是也。』案道藏林希逸口義本疑作凝,御覽五三○引同。作疑是故書,疑、擬古通,前有說。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其下有由字。

○以上第一○章。順理以合天。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一〕,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二〕,莊公以爲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三〕。顏闔遇之〔四〕,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五〕。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六〕。』

〔一〕釋文:『東野稷,李云:「東野,姓。稷,名也。」司馬云:「孫卿作東野畢。」莊公,李云:「魯莊公也。」或云:「內篇曰『顏闔將傅衞靈公太子,問於蘧伯玉。』則不與魯莊同時,當是衞莊公。」』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荀子哀公篇載此事,莊公作定公,顏闔作顏淵,則爲魯定公矣。』奚侗云:『梁伯子釋呂覽云:「攷莊子人閒世言『顏闔將傅衞靈公太子,』讓王言『魯君致幣顏闔,』李云:『魯哀公。』亦見本書貴生篇。又莊子列禦寇篇言『魯哀公問顏闔。』則此爲衞莊公是也。而荀子哀公篇、韓詩外傳二、新序雜事五、家語顏回篇皆云魯定公問顏回東野之御,蓋傳聞異辭耳。又荀、韓、新序、人表、家語稷字竝作畢。」』

〔二〕二句呂氏春秋適威篇同。淮南子主術篇、列子湯問篇並云:『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今本列子規下衍矩字。)

〔三〕釋文:『「文弗過也,」司馬云:「謂過組織之文也。」「使之鉤百而反,」司馬云:「稷自矜其能,圓而驅之,如鉤復迹,百反而不知止。」』馬氏故引褚伯秀曰:『詩:執轡如組。』章太炎云:『百,卽今阡陌之陌字,鉤陌,謂般旋陌上一周也。』奚侗云:『此文有挩誤。呂覽適威篇:「莊公以爲造父不過也,使之鉤百而少及焉。」本書父誤作文,而挩一造字,(御覽七四六引亦作「造父弗過也。」)及誤作反,而挩一少字。此言莊公以東野稷之善御,雖造父不能過之,使之鉤旋百度而不能達。(呂覽高注:少及,不達也。)所以有下文力竭猶求之事。釋文引司馬云:「文弗過也,謂過組織之文;鉤百而反,謂百反而不知止。」是因其挩誤之文而曲爲之說,於理終不可通。』錢纂箋:『錢大昕曰:「呂覽作『造父不過,』文當是父之誤。」王敔曰:「百、陌通,鉤百者,使之鉤旋於陌上。」』案文字當從呂氏春秋作造父,父誤爲文,上又脫造字,奚說是。御覽引此作造父,蓋據呂氏春秋改之,司馬所見本已作文矣。司馬釋『文弗過也,』爲『過組織之文,』褚氏引詩『執轡如組』以證之,說似可通,然此乃曲說強通耳。王、章並以百爲阡陌字,然般旋陌上一周,似不至於力竭。奚氏以爲『而反』當從呂氏春秋作『而少及,』謂『使之鉤旋百度而不能達,』旣不能達,則敗相已露,不待顏闔言『稷之馬將敗』矣。仍當從莊子作『使之鉤百而反』爲長,而猶乃也,謂使之鉤旋百度乃反,正所謂力竭猶求也。

〔四〕釋文:『闔,元嘉本作廅,崔同。』案唐寫本闔作𤸱,蓋廅之誤。

〔五〕案密借爲謐,說文:『謐,靜語也。一曰:無聲也。』(人閒世篇章解故有說。)

〔六〕案焉猶之也,謂馬。呂氏春秋作『猶求其馬。』

○以上第一一章。力竭必敗。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𥡴〔一〕,故其靈臺一而不桎〔二〕。忘足,屨之適也〔三〕;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四〕;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五〕。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六〕

〔一〕釋文本無規字,云:『司馬本矩作瞿,云:「工倕,堯工巧人也。旋,圓也。瞿,句也。倕工巧,任規以見爲圓,覆蓋其句指,不以施度也。是與物化之,不以心𥡴留也。』呂惠卿云:『任指之旋而蓋乎規矩,蓋則其畫與之合而不露也。指、物之相得若化之自然,不待心之𥡴考而後合乎方圓也。』章太炎云:『據釋文,則無規字。郭作「工倕旋而蓋矩,」司馬作「工倕施而蓋瞿,」讀瞿爲句,皆通。惟司馬以瞿字與下指字連讀,云:「覆蓋其句指。」則非,瞿當讀倨句之句。旋借爲㘣,說文:「㘣,規也,似沇切。」音與旋近。蓋借爲割,釋言:「蓋、割,裂也。」舍人本蓋作害,尙書通以割爲害。呂刑:「鰥寡無蓋,」又以蓋爲害,明蓋、割相通。「㘣而割矩」者,規畫圓形,割之成矩,又割矩以成觚,鐂徽割圓之術,判爲九十觚,是其術也。「㘣而割句」者,近世程瑤田說「車人」倨句度法,以爲不及矩爲句,過矩爲倨。其法,先規作圓形,判爲四矩,半矩謂之宣,一宣有半謂之欘,一欘有半謂之柯,一矩有半謂之磬折。柯與磬折皆倨,宣與欘皆句。割矩爲欘已句矣,又割欘爲宣,是爲割句矣。故郭作矩,司馬作瞿,皆通。而沾規字者,誤也。』奚侗云:『司馬、章說皆非是。說文:「旋,周旋,旌旗之指𪎮也。」引申爲凡運轉之偁。蓋叚作盍,爾雅釋詁:「盍,合也。」易豫:「朋盍簪,」王弼注:「盍,合也。」工倕以指旋轉而能合乎規矩,所謂「指與物化,不以心𥡴」也。禮檀弓:「子蓋言子之志於公乎?」鄭注:「蓋當爲盍。」注家不知此文蓋之叚盍,盍之訓合,遂致異說紛起矣。』案唐寫本無規字,與釋文本及所引司馬本合。據下文郭注:『雖工倕之巧,猶任規矩。』則郭本此文似本有規字。蓋借爲盍,盍,合也。奚說是,章說迂曲。惟奚說似啓自呂氏。『指與物化而不以心𥡴,』由得心應手而達至去心智也。養生主篇所謂『官知止而神欲行,』義亦近之。

〔二〕釋文:『桎,司馬云:閡也。』朱駿聲云:『桎,叚借爲庢。』案庚桑楚篇:『不可內於靈臺,』郭注:『靈臺,心也。』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司馬彪云:『心爲神靈之臺也。』(茆泮林輯司馬彪莊子注。)朱謂桎借爲庢,說文:『庢,礙止也。』庢,俗作窒。礙與閡通,廣雅釋言:『礙,閡也。』

〔三〕案覆宋本屨作履,(宣解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說文:『屨,履也。』段注:『古曰屨,今曰履。』唐寫本也上有者字,下文四也字上亦皆有者字。

〔四〕郭注:『是非生於不適耳。』馬其昶云:『張本、文本無知字。』案闕誤引張君房本、文如海本並無知字,是也。『知忘是非,』僅知而已,是尙未能忘也。『忘是非,』與上文言『忘是,』『妄要』一律。

〔五〕郭注:『所遇而安,故无所變、從也。』成疏:『內心不移,外不從事,乃契會眞道,所在常適。』(節引。)案郭讀『不內變,不外從。』爲句。成讀『不內變,不外從事。』爲句。郭讀爲長,事字當屬下讀,『事會,』謂事理契合也。

〔六〕成疏:『本性常適,故無往不歡也。斯乃忘適之適。』(節引。)案淮南子說林篇:『未嘗不適,亡其適。』(今本脫不字,亡與忘通,王氏雜志有說。)本此。白居易隱几詩:『身適忘四支,心適忘是非,旣適又忘適,不知吾是非。』亦本莊子。成疏『無往不歡,』歡當作適,歡與適義別。

○以上第一二章。至適忘適。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一〕曰:『休居鄕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二〕,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三〕,賓於鄕里,逐於州部〔四〕,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五〕!』扁子曰:『子何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六〕?忘其肝膽,遺其耳目〔七〕,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无爲之業〔八〕,是謂爲而不恃,長而不宰〔九〕。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汚,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一○〕。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一一〕,无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一二〕,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閒,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爲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吿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至於惑也〔一三〕。』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一四〕?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一五〕,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一六〕,爲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飮食〔一七〕,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一八〕。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一九〕,則平陸而已矣〔二○〕。今休款啓寡聞之民也〔二一〕,吾吿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无驚乎哉〔二二〕!』

〔一〕成疏:『姓孫,名休,魯人也。姓扁,名子慶,魯之賢人,孫休之師也。』釋文:『踵,司馬云:「至也。」詫,敕駕反。司馬云:「吿也。」李本作託,云:「屬也。」』案李本詫作託,訓屬。穀梁定十年傳:『退而屬其二三大夫,』范注:『屬,語也。』詫與託疑是一字異體,猶奼之作姹,吒之作咤也。『子扁慶子,』姓扁名慶,上子字著其爲師,下子字乃美稱,如前所稱『子列子』然。李謂『慶子,字也。』恐非。成謂『名子慶,』或所見本作『子扁子慶』與?抑誤倒邪?

〔二〕王念孫云:『凡見譽於人曰見謂,若荀子王霸篇曰:「齊桓公閨門之內,縣樂奢泰游抏之循,於天下不見謂脩。」賈子脩政語篇曰:「故言之者見謂智,學之者見謂賢,守之者見謂信,樂之者見謂仁,行之者見謂聖。」皆是也。見毁於人亦曰見謂,若莊子「居鄕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漢書兒寬傳曰:「張湯爲廷尉,盡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寬以儒生在其閒,見謂不習事。」邶風谷風箋曰:「涇水以有渭,故見謂濁(今本謂譌作渭,據正義改)。」皆是也。』(荀子賦篇雜志。)案見,猶今語被也,史記褚少孫補韋玄成傳:『隨世俗浮沈,而見謂諂巧。』『見謂,』被毁於人也,與此文同例。山木篇:『見有於人者憂,』及『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雨見字亦猶被也。

〔三〕案史記佞倖列傳:『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

〔四〕兪樾云:『賓假爲擯。』(見天道篇。)案唐寫本賓下有放字,文選劉孝標辨命論注引同。戰國策楚策四:『汗明見春申君曰:今僕之不肖,阨於州部。』

〔五〕案史記蒙恬列傳:『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乎!』『胡罪乎天,』猶『何罪於天』也。

〔六〕案獨猶何也。『自行』猶『所爲。』唐寫本無自字。

〔七〕案二語又見大宗師篇。淮南子俶眞篇亦云:『忘肝膽,遺耳目。』又見精神篇,忘作亡,今本誤正,亡與忘同。(王氏雜志有說。)

〔八〕郭注:『凡非眞性,皆塵垢也;凡自爲者,皆无事之業也。』釋文:『「彷徨」元嘉本作「房皇,」音同。』案二語亦見大宗師篇,『无事』作『无爲。』釋文引李云:『芒然,无係之貌。』淮南子俶眞、精神二篇亦有此二語,『彷徨』並作『仿佯,』(脩務篇亦云:逍遙仿佯於塵垢之外。)『仿佯』『彷徨』同,釋文引元嘉本作『房皇,』亦同。『无事之業,』猶言『无事之始,』廣雅釋詁一:『業,始也。』(兪氏淮南平議有說。)郭注以爲事業字,未審。又淮南子俶眞篇:『浮游無方之外,而不與物相弊摋。』(高注:弊摋,猶雜糅也。)與此二語文義相似。

〔九〕王先謙云:『語出老子。』案見老子十章及五十一章。帛書甲本老子恃作寺,恃、寺正、假字。淮南子原道篇:『成化像而弗宰,』高注:『宰,主也。』

〔一○〕王先謙云:『三語又見山木篇。』案淮南子本經篇:『飾智以驚愚。』本莊子。說文:『揭,高舉也。』抱朴子知止篇:『又況乎揭日月以隱形骸者哉!』亦本莊子。

〔一一〕成疏:而,汝也。

〔一二〕裴學海云:『無,未也。亦猶已也。』(古書虛字集釋三。)案『而』猶『猶』也。

〔一三〕案至樂篇,仲尼恐顏回與齊侯言堯、舜、黄帝之道,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內求於己不得而惑,與此文同旨,彼文有說。

〔一四〕案唐寫本邪作也,下文三邪字並同,也猶邪也。

〔一五〕案唐寫本作『彼固或能來矣。』南宋蜀本來下有者字。惑、或正、假字,能古讀若而,與而通用。徐无鬼篇:『奚惑然爲?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尙大不惑。』唐寫本惑皆作或,與此同例。

〔一六〕成疏:『此爰居之鳥,魯侯濫賞。』案疏魯君作魯侯,與至樂篇合。

〔一七〕案海鳥憂悲眩視,不敢飮食,固不善;澤雉畜樊中,神雖王,亦不善也。(養生主篇。)

〔一八〕案至樂篇此下更有『非以鳥養養鳥也。』句。

〔一九〕釋文:『李云:「大鳥吞蛇。」司馬云:「委蛇,泥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委蛇,未詳何物。李云「大鳥食蛇,」然未聞養鳥者必食之以蛇也。司馬云「委蛇,泥鰌。」此亦臆說。今案至樂篇云:「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䱔,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然則此文宜亦當云「食之以鰌䱔,委蛇而處。」傳寫有闕文耳。且云「委蛇而處,」方與下句「則平陸而已矣,」文氣相屬。若無「而處」二字,下句便不貫矣。』案司馬蓋本至樂篇『食之以鰌䱔』句,而釋『委蛇』爲『泥鰌』也。

〔二○〕案闕誤引劉得一本則下有安字。

〔二一〕釋文:『款啓,李云:款,空也。啓,開也。如空之開,所見小也。』案史記五帝本紀贊:『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

〔二二〕郭注:『此章言善養生者,各任性分之適而至矣。』成疏:『鼷,小鼠也。鷃,雀也。』釋文本鴳作鷃,云:『字又作鴳。』案御覽九二一、記纂淵海五四引此亦並作鷃,與成疏及釋文本合,鷃與鴳同。

○以上第一三章。養生在適性。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三日脫稿。)

山木第二十

釋文:『舉事以名篇。』宣解引柳子厚曰:『與內篇人閒世參看。』王氏集解引蘇輿云:『此亦莊徒所記,旨同於人閒世,處濁世避患害之術也。』錢纂箋引王引之曰:『本人閒世之旨,而雜引以明之。』案此篇發揮人閒世篇。大抵爲莊徒所述。然如『莊子行於山中、』『市南宜僚見魯侯、』『莊周遊乎雕陵之樊』三章,似又出於莊子之手也。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一〕,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二〕。問其故,曰:『无所可用〔三〕。』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四〕。』夫子出於山〔五〕,舍於故人之家〔六〕。故人喜,命堅子殺鴈而烹之〔七〕。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八〕,請奚殺?』主人曰〔九〕:『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木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一○〕。先生將何處〔一一〕?』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一二〕。材與不材之間〔一三〕,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一四〕。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一五〕。无譽无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一六〕,而无肯專爲。一上一下,以和爲量〔一七〕,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一八〕,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一九〕。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二○〕: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二一〕,尊則議,有爲則虧〔二二〕,賢則謀〔二三〕,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二四〕!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鄕乎〔二五〕!』

〔一〕案意林、事類賦二四草木部一注、記纂淵海一引『盛茂』皆作『茂盛。』

〔二〕案御覽九五二、事類賦二四注、記纂淵海引伐皆作採。

〔三〕案事類賦一九禽部二注引曰下有『不材之散木』五字,未知何據。

〔四〕成疏:『旣同曲轅之樹,又類商丘之木,不材無用,故終其天年也。』案御覽九五二引年下有矣字,呂氏春秋必己篇同。

〔五〕釋文本無子字,標『夫出』二字云:『夫者,夫子,謂莊子也。本或卽作「夫子。」』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夫子出。』馬氏故夫字屬上絕句,引吳汝綸曰:『夫字屬上句。』(錢纂箋本之。)案吳氏點勘夫子屬上絕句,(未云『夫字屬上句。』)從釋文本無子字。無子字者是也。惟夫乃矣之誤,當屬上絕句,上文『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下,御覽九五二所引,及呂氏春秋必己篇並有矣字,是其明證。因矣誤爲夫,後人遂於夫下妄加子字,以之屬下讀,旣稱『夫子,』則此章易誤爲莊徒所述矣。(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二一、韻府羣玉一五引『夫子』並作莊子,蓋又改從釋文釋『夫子』爲莊子也。)藝文類聚九一、意林、御覽九一七、事類賦一九禽部二注引此皆無『夫子』二字,呂氏春秋同。藝文類聚、御覽、事類賦注引山下皆有『及邑』二字,呂氏春秋亦同。

〔六〕案文選盧子諒贈劉琨詩注、藝文類聚、意林、御覽、事類賦注、事文類聚後集四六、合璧事類別集六六、韻府羣玉一五引此皆無於字,呂氏春秋同。今本於字,蓋涉上文『出於家』而衍。文中子事君篇:『子之他鄕,舍人之家。』卽襲用此文,亦無於字。(文中子中說襲用莊子頗多。)

〔七〕成疏:『豎子,童僕也。』釋文:『烹,普彭反,煮也。』王念孫云:『廣雅:「𪀉鵝,鳫也。」鳫與鴈同,或作雁。爾雅:「舒鴈,鵝。」郭璞注云:「今江東呼𪀉。」引聘禮記云:「出如舒鴈,」李巡注云:「野曰鴈,家曰鵝。」案鴈之與鵝,對文則異,散文則通。莊子「命豎子殺鴈而烹之,」是家畜者亦稱鴈也。說文:「鴈,鵝也。鴚,鴚鵝也。」方言:「鴈,自關而東謂之鴚鵝,南楚之外謂之䳘。」』(釋鳥疏證,又見晏子春秋雜志。)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愚案此亨讀爲享,「享之,」謂享莊子。故人喜莊子之來,故殺鴈而享之。享與饗通,呂氏春秋必己篇作「令豎子爲殺鴈饗之,」是其證也。古書享字作亨,烹字亦作亨,故釋文誤讀爲烹,而今本遂改亨爲烹矣。(原文作亨,故釋文音「普彭反。」若作烹,則無須音釋。)』(原引王說,兩鴈字並作雁,今正。)案御覽、事類賦注引喜下並有『具酒肉』三字,呂氏春秋同。文選注、藝文類聚、御覽引命皆作令,鴈下皆無而字,呂氏春秋亦同。事類賦注、事文類聚、合璧事類引命亦皆作令,命、令古通,田子方篇:『先君之命,』釋文本命作令;外物篇:『令余且會朝,』成疏令作命;說劔篇:『一旦命已絕矣,』古鈔卷子本命作令,皆其比。王氏謂『古書享字作亨,』史記李斯傳:『長享天下,』治要引享作亨,亦其證。

〔八〕案藝文類聚、御覽、事文類聚、合璧事類、韻府羣玉引上『其一』下皆有鴈字。事類賦注引兩『其一』下並有鴈字,呂氏春秋同。

〔九〕案御覽引作『主人公曰,』呂氏春秋作『主人之公曰。』

〔一○〕案上文所言木與鴈,皆昨日之事,則『主人之鴈』上不當有今字,蓋淺人妄加。(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二一、記纂淵海九七並引作『今日主人之鴈,』於今下更加日字,尤非。)文選注、藝文類聚、意林、御覽、事文類聚、合璧事類、韻府羣玉二及一五引此皆無今字,呂氏春秋同。文選注引『以不材死,』作『以不能鳴死,』呂氏春秋舊校亦云:『一作「以不能鳴死。」』。藝文類聚九一、御覽、事類賦注、事文類聚、合璧事類引死上皆有而字。

〔一一〕案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藝文類聚、意林、御覽、事類賦注、事文類聚、合璧事類、韻府羣玉引處下皆有焉字。

〔一二〕案御覽、事類賦注引笑並作歎。文選注引間下有矣字,藝文類聚、事文類聚、合璧事類、韻府羣玉引間下並有乎字,矣猶乎也。

〔一三〕案『材與不材之間,』緊承上文而言,趙諫議本無此六字,蓋誤脫,馬氏故從趙本,錢纂箋又從馬本,非也。

〔一四〕案之猶是也,『故』猶『猶』也。就道而言,無所謂材、不材,及材與不材之間;就理而言,有材、不材,及材與不材之間之別;就權而言,則處材、處不材,及處材與不材之間皆可無累,在如何應變耳。

〔一五〕案鶡冠子泰錄篇:神聖乘於道德。

〔一六〕釋文:『訾,毁也。』案廣雅釋詁二:『訾,䛼也。』(王氏疏證:毁與䛼通。)管子樞言篇:『一龍一蛇,一日五化之謂周。』淮南子俶眞篇:『至道無爲,一龍一蛇,盈縮卷舒,與時變化。』(兵略篇亦云:一龍一蛇。)東方朔誡子書:『聖人之道,一龍一蛇,形見神滅,與物變化,隨時之宜,無有常處(一作家)。』

〔一七〕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此本作「一下一上,以和爲量,」上與量爲韻。今作「一上一下,」失其韻矣。古書往往倒文以協韻,後人不知而誤改者甚多。秋水篇:「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亦後人所改,莊子原文作「無西無東,」與通爲韻也。』馬氏故引姚鼐曰:『上、下字互易。』奚侗云:『呂覽必己篇和作禾,高注:」禾三變故以爲法也。」本書借和爲禾。』案今本呂氏春秋亦作『一上一下,』上、下二字當互易,姚、兪說並是。惟二字相連,乃可謂之倒文,兪說微失。(秋水篇有說。)呂氏春秋和作禾,高注:『禾三變故以爲法也。一曰:禾,中和。』兪氏平議云:『「以禾爲量,」殊爲無誼,高氏引淮南繆稱篇「禾之變」之文以釋之,亦曲說也。禾當作和,莊子:「一上一下,以和爲量。」是其明證。禾卽和之壞字。』兪從莊子,以禾爲和之壞字,奚從『禾三變』之義,謂『本書借和爲禾。』並未審。禾自有和義,高注『一曰:禾,中和。』是也。說文亦云:『得時之中和,故謂之禾。』老子七十九章:『和大怨,必有餘怨。』帛書乙本老子和作禾,亦同例。

〔一八〕馬氏故引王雱曰:『與荀子「精於道者物物」之言相合。』案『萬物之祖,』謂造化也。天下篇稱莊子『上與造物者遊。』管子內業篇:『君子使物不爲物使。』荀子脩身篇:『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

〔一九〕郭注:『故莊子亦處焉。』馬氏故引顏之推曰:『莊、老之書,蓋全眞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案此莊子自處之法則,託之神農、黄帝耳。

〔二○〕成疏:『倫,理也。』錢纂箋引王敔曰:『傳,變也。』案呂氏春秋高注:『傳猶轉。』『人倫之傳,』謂人理之轉變也。

〔二一〕成疏:『淸廉則被剉傷,廉則傷物,物不堪化,則反剉也。』(郭氏集釋下剉字誤爲挫。)釋文本挫作剉,云:『本亦作挫,同。』王念孫云:『說文:「剉,折傷也。」莊子、呂氏春秋竝云:「廉則剉,」今本莊子作挫。高注呂氏春秋云:「剉,缺傷也。」經傳或作挫者,借字耳。』(淮南脩務篇雜志。)案呂氏春秋高注:『廉,利也。』僞關尹子九藥篇:『銳則挫矣。』廣雅釋詁二:『銳,利也。』『廉則挫,』猶『銳則挫,』亦卽『利則挫,』成疏以廉爲淸廉字,非也。成疏挫作剉,與釋文本合。道藏成疏本作拄,蓋挫之誤。

〔二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議當讀爲俄,詩賓之初筵篇:「側弁之俄,」鄭箋云:「俄,傾貌。」「尊則俄,」謂崇高必傾側也。古書俄字,或以義爲之,說見王氏經義述聞尙書立政篇;亦或以議爲之,管子法禁篇:「法制不義,則民不相私。」議亦俄也,謂法制不傾衺也;又或以儀爲之,荀子成相篇:「君法儀,禁不爲。」儀亦俄也,謂君法傾衺,則當禁使不爲也。』案道藏成疏本議誤榮,『尊則議,』義頗難通。兪氏謂『議當讀爲俄,』亦殊牽強。議、虧二字疑當互易,『尊則虧,有爲則議。』意甚昭晰。呂氏春秋上句作『尊則虧,』淮南子說林篇:『有爲則議。』卽用此文下句,是其明證。

〔二三〕案外物篇:雖有至知,萬人謀之。

〔二四〕案必,猶今語『肯定』也。知北遊篇:『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與此同例。(參看古書虛字新義〔八七、必〕條。)

〔二五〕郭注:『唯與時俱化者,爲能涉變而常通耳。』釋文:『鄕,如字。一音許亮反。』褚伯秀云:『鄕字舊無他音,今擬從去聲,與向同。』案鄕,釋文『一音許亮反,』是讀鄕爲向也。然讀如字較長。『道德之鄕,』與時俱化者也。○以上第一章。乘道德而遊世則無累。

市南宜僚見魯侯〔一〕,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脩先君之業〔二〕,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三〕,无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四〕,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五〕,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飢渴隱約〔六〕,猶且胥䟽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七〕,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八〕,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爲之災也〔九〕。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一○〕?吾願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遊於无人之野〔一一〕。南越有邑焉,名爲建德之國〔一二〕。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一三〕,知作而不知藏〔一四〕,與而不求其報〔一五〕,不知義之所適〔一六〕,不知禮之所將〔一七〕,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一八〕。其生可樂,其死可葬〔一九〕。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二○〕。』

〔一〕釋文:『市南宜僚,司馬云:「熊宜僚也,居市南,因爲號也。」李云:「姓熊,名宜僚。」案左傳云,市南有熊宜僚,楚人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高注淮南主術篇云,「宜遼,姓也,名熊。」疑名、姓字互誤。』案釋文所稱左傳,見左哀十六年傳。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亦云:『市南宜僚,楚人也,姓熊。』

〔二〕成疏:『先王,謂王季、文王;先君,謂周公、伯禽也。』案尙書序:『先君孔子生於周末,』孔疏:『上尊先祖故曰先君。』此稱周公、伯禽爲先君,亦上尊先祖之意也。

〔三〕案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親作勤。

〔四〕釋文:『「无須臾離」絕句。崔本無離字。「居然,」崔讀以居字屬上句。』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崔譔本無離字,而以居字連上句讀,當從之。呂覽愼人篇:「胼胝不居,」高誘訓居爲止。「無須臾居」者,無須臾止也,正與上句行字相對成義。學者不達居字之旨,而習於中庸「不可須臾離」之文,遂妄加離字,而居字屬下讀,失之矣。下文「居得行而不名處,」亦以居與行對言,郭注曰:「居然自得此行,」非是。』案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離字屬上絕句,居字屬下讀,從釋文也。『居然不免於患,』不類先秦語。兪氏從崔本作『無須臾居』爲句,是也。惟謂下文『「居得行而不名處,」亦以居與行對言。』則誤。下文居字,當屬上『道流而不明』爲句,說詳後。

〔五〕釋文:『豐,大也。』案御覽九○八引豹作貔,八二九引伏作處。韓非子喻老篇:『翟人有獻豐狐玄豹之皮於晉文公。』

〔六〕楊樹達云:『論語里仁篇:「不可以久處約,」集解引孔云:「久困則爲非。」此文「隱約,」亦窮困之義。』(積微居讀書記。)案繕性篇:『不爲窮約趨俗,』嵇康答難養生論作『不以隱約趨俗,』『窮約、』『隱約,』並猶『窮困』也。(彼文有說。)

〔七〕成疏且作旦,云:『旦,明也。胥,皆也。言雖飢渴,猶斟酌明旦無人之時,相命於江湖之上,扶踈草木而求食也。』(郭氏集釋正文䟽改疏,成疏踈改疎。)釋文䟽作疏,云:『司馬云:「胥,須也。疏,菜也。」李云:「胥,相也,謂相望疏草也。」』王引之云:『胥之言疏也,司馬彪注應帝王篇曰:「胥,疏也。」宣十四年左傳:「車及於蒲胥之市,」呂氏春秋行論篇作蒲疏;史記蘇秦傳:「東有淮、潁、煑棗、無胥,」魏策作無疏。』(荀子儒效篇雜志。)劉師培云:『釋文引李注云:「相望疏草,」今敦煌所出唐人寫本疏下有草字,與李注合,是郭本亦有此字也。』奚侗云:『司馬、李說皆非是。胥爲疏之叚字,疏則䟱之誤字,大雅:「予曰有疏附,」毛傳:「疏,遠也。」廣雅:「䟱,迹也。」言狐豹雖飢渴隱約,猶且遠踈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所以求免患也。左宣十四年傳:「車及於蒲胥之市,」呂覽行論篇作蒲疏,是胥、疏古本通用。疏字俗書多作疎,與䟱相似,後人不知胥爲疏之叚字,又誤䟱爲疎,而改爲疏,遂不能通其說矣。』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且並作旦,疏:『旦,明也。』是成本原作旦。但上文明言『夜行晝居,』從明旦爲說,義甚牽強。旦蓋且之形誤。䟽,成疏作踈,並俗疏字。胥之言疏也。王說是。『胥疏,』複語,義猶遠也。『胥疏於江湖之上,』猶言遠於江湖之上也。奚謂疏爲䟱之誤字,(疏作疎,與䟱尤近。)可備一解,但須改字。從王說,『胥疏,』複語,義甚通達,奚氏未達耳。至於李注『相望疏草,』成疏本之,言『扶踈草木,』乃不得其義而強釋之,唐寫本疏作䟽,下有草子,疑涉李注而衍,或淺人據李注妄加,司馬云:『疏,菜也。』雖亦強解,可證正文疏下本無草字,『猶且胥疏草於江湖之上,』成何語邪?劉氏推論郭本亦有草字,失之率矣。

〔八〕案唐寫本罔作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皆作網,御覽八三四及八九二、記纂淵海五七及九八、事文類聚別集三○引咸同。罔、網並或网字,冈乃网之省。記纂淵海九八引羅作罟,逍遙遊篇:『中於機辟,死於罔罟。』辟借爲繴,爾雅釋器:『繴謂之罿,罿,罬也。罬謂之罦:罦,覆車也。』郭注:『今之翻車也。』(逍遙遊篇有說。)御覽八三四、記纂淵海五七、事文類聚別集三○引患下皆有者字。

〔九〕案抱朴子安貧篇:『豐狐召災於美皮,』博喩篇:『穴豹死於文皮。』

〔一○〕案獨猶豈也。

〔一一〕郭注:『欲令无其身,忘其國,而任其自化也。』成疏:『刳形,忘身也。去皮,忘國也。洒心,忘智也。去欲,息貪也。無人之野,謂道德之鄕也。』釋文:『刳音枯,廣雅云:「屠也。」洒,本亦作洗,音同。』案易繫辭上:『六爻之義易以貢,聖人以此洗心。』字亦作洗,洒、洗正、假字。心無執著,無罣礙,則魯國亦是無人之野。

〔一二〕郭注:寄之南越,取其去魯之遠也。

〔一三〕案老子十九章:『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帛書乙本老子寡上有而子。)樸、朴正、假字。

〔一四〕案知藏則有多少之慮。

〔一五〕案唐寫本與作予,予、與古、今字。求報則有利害之心。

〔一六〕案至樂篇:『義設於適。』此言不知所適,則更進一境矣。〔一七〕成疏:『將,行也。』案唐寫本禮作礼,古禮字。荀子大略篇:『禮者,人之所履也。』爾雅釋言:『履,禮也。』郭注:『禮可以履行。』此言不知所行,則更進一境矣。

〔一七〕成疏:『將,行也。』案唐寫本禮作礼,古禮字。荀子大略篇:『禮者,人之所履也。』爾雅釋言:『履,禮也。』郭注:『禮可以履行。』此言不知所行,則更進一境矣。

〔一八〕成疏:『猖狂,無心也。妄行,混迹也。道,方也。』案唐寫本猖作昌,六書故八引作倡。本字作倀,說文:『倀,狂也。』昌、倡並借字。猖,俗字。在宥篇:『猖狂不知所往,』成疏:『無心妄行,無的當也。』秋水篇:『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成疏:『方猶道也。』此文疏『道,方也。』王孝魚校作『方,道也。』是也。

〔一九〕案唐寫本葬上有以字,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同。

〔二○〕郭注:『所謂「去國捐俗,」謂蕩除其胷中也。』案『去國捐俗,』謂忘魯也。有魯而忘魯,則無憂累而與道合矣。

君曰:『彼其道遠而險〔一〕,又有江山,我无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二〕,无留居〔三〕,以爲君車〔四〕。』君曰:『彼其道幽遠而无人,吾誰與爲鄰?吾无糧,我无食,安得而至焉〔五〕?』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无糧而乃足〔六〕。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七〕,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八〕。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九〕!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一○〕故堯非有人〔一一〕,非見有於人也〔一二〕。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一三〕。』方舟而濟於河〔一四〕,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一五〕;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六〕;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一七〕,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一八〕,向也虛而今也實〔一九〕。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二○〕

〔一〕案『彼其,』複語,其亦彼也。下文『彼其道幽遠而无人,』亦同例。(駢拇篇有說。)

〔二〕釋文:『司馬云:無倨傲之形。』案謂無恃尊。(本成疏。)

〔三〕郭注:『留居,滯守之謂。』案謂無戀位。

〔四〕案此對魯君『我无舟車』而言,則車上似當有舟字。

〔五〕成疏:『未體獨化,不能忘物也。』案唐寫本作『何以至焉?』

〔六〕成疏:『言道不資物成,而但恬淡耳。』案而猶亦也,下文『再呼而不聞,』亦同例。

〔七〕成疏:『江,謂智也;海,謂道也。』案其猶則也。成疏兩謂字當作喩。

〔八〕郭注:『絕情欲之遠也。』案文選任彥昇王文憲集序注引崖作涯,下同,崖、涯古通。(秋水篇有說。)唐寫本愈作逾,逾、愈(瘉之別體)正、假字。田子方篇:『旣以與人己愈有,』唐寫本愈作逾;漁父篇:『舉足愈數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世說新語言語篇注、文選枚叔上諫吳王書注、御覽三八八引愈皆作逾,咸同例。

〔九〕郭注:『超然獨立於萬物之上也。』案上文所謂『浮遊乎萬物之祖』也。

〔一○〕案『有人者,』卽君人者;『見有於人者,』卽爲民所有者。見,猶今語被也。下文『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亦同例。(達生篇有說。)

〔一一〕王氏集解引宣云:『有天下而不與。』案故猶若也。所謂『爲而不恃,長而不宰』也。(老子一○章、五一章,及本書達生篇。)

〔一二〕王氏集解引宣云:『忘帝力於何有。』案孟子盡心篇:『民日遷善而不知爲之者。』義亦近之。

〔一三〕郭注:『欲令蕩然无有國之懷。』釋文:『莫,無也。』案唐寫本與下有君字,不詞,蓋涉上文『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衍。『大莫之國,』亦卽『道德之鄕』也。市南子之言止此。以下乃作者申論之辭。

〔一四〕釋文:『司馬云:方,並也。』案說文:『方,併船也。』段注:『併船者,並兩船爲一。』淮南子詮言篇河作江,外物篇:『自制河以東,』釋文:『河亦江也,北人名水皆曰河。』

〔一五〕成疏惼作褊,云:『褊,狹急也。不怒者,緣舟虛故也。』釋文:『惼,必善反,爾雅云:急也。』案事類賦一六什物部二注引雖上有則字,惼作褊,與成疏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趙諫議本、覆宋本皆作褊,書鈔一三七、文選任彥昇出郡傳舍哭范僕射詩注、王仲寶褚淵碑文注、草堂詩箋三、御覽七六六、記纂淵海四六及六○引此咸同。釋文引爾雅『惼,急也。』爾雅釋言惼本作褊,惼與褊同。說文:『急,褊也。』小爾雅廣言:『褊,狹也。』淮南子『惼心』作『忮心,』義亦相近。御覽七八六、事類賦注引『不怒』並作『終不怒也。』文選任彥昇出郡傳舍哭范僕射詩注引怒下亦有也字。

〔一六〕釋文:『張,開也。歙,歛也。』吳汝綸云:『五字淮南作「一謂張之,一謂歙之。」高氏注云:「持舟檝者謂近岸爲歙,遠岸爲張也。」』錢箋纂引馬敍倫曰:『當依書鈔引作「一呼張之,一呼歙之。」此謂甲舟呼乙舟張,乙舟呼甲舟歙也。』案御覽七六八、事類賦一六什物部二注引有上並有忽字。『則呼張歙之。』書鈔一三七引作『則呼張翕赫,』(翕與歙通,赫字疑誤。)非引作『一呼張之,一呼歙之。』也。

〔一七〕王念孫云:『邪』猶『也』也。(釋詞四。)

〔一八〕案唐寫本向下無也子,御覽、事類賦注引向下、今下並無也字,淮南子同。

〔一九〕案事類賦注引無兩也字。御覽引作『向虛而今實也,』淮南子同。

〔二○〕案唐寫本遊下有於字,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任彥昇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注引並同,淮南子亦有於字。其猶則也。淮南子害作訾,毁也。淮南子詮言篇又云:『人能接物而不與己焉,則免於累矣。』與此文意亦相符。

○以上第二章。虛己則無害。

北宮奢爲衞靈公賦斂以爲鍾〔一〕,爲壇乎郭門之外〔二〕,三月而成上下之縣〔三〕。王子慶忌見而問焉〔四〕,曰:『子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无敢設也〔五〕。奢聞之:「旣雕旣琢,復歸於朴〔六〕。」侗乎其无識〔七〕,儻乎其怠疑〔八〕;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九〕。來者勿禁,往者勿止〔一○〕。從其彊梁〔一一〕,隨其曲傅〔一二〕,因其自窮〔一三〕。故朝賦斂而毫毛不挫〔一四〕,而況有大塗者乎〔一五〕!』

〔一〕釋文:『北宮奢,李云:衞大夫,居北宮,因以爲號。奢,其名也。』馬氏故引郭嵩燾曰:『猶左傳「遂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案唐寫本提行。馬引郭說,詳後。左傳云云,又見家語正論解。

〔二〕成疏:『言爲鍾先須設祭,所以爲壇也。』案郭氏集釋正文、成疏鍾皆改鐘,非其舊也。古多借鍾爲鐘。

〔三〕釋文:『縣音玄。司馬云:八音備爲縣,而聲高下。』馬氏故引褚伯秀曰:『設架縣鐘,上下各六,所謂編鐘也。』于省吾云:『司馬說非是,所謂「上下之縣」者,專承上文爲鐘言之。郘鐘:「大鐘八聿(肆),其󲠚四𩫭(堵)。」肆,列也。周禮小胥:「凡縣鐘磬,半爲堵,全爲肆。」應作「全爲堵,半爲肆。」言八列四堵每堵二列也。縣鐘必於虡,旣每堵二列,則有上下,故曰「上下之縣。」』

〔四〕成疏:『見鍾壇極妙,怪而問焉。』釋文:『王子慶忌,李云:王族也。慶忌,周大夫也。怪其簡速故問之。』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論語皇疏:「王孫賈,周靈王之孫,名賈,是時仕衞爲大夫。」然則此王子慶忌,疑亦周之王子而仕衞者。齊亦有王子成父,見文十一年左傳。』案李頤釋『問焉』爲『問之,』是也,焉猶之也。惟言『怪其簡速,』則非,當言『怪其極妙,』成疏言『極妙,』是。

〔五〕郭注:『怕然抱一耳,非敢假設以益事也。』馬氏故引呂惠卿曰:『有術設其間,則非所謂一也。』案唐寫本一作壹。廣雅釋詁三:『設,施也。』設乃施設字,郭注以爲假設字,非也。(郭注「怕然,他本多作『泊然,』怕、泊正、假字,說文:『怕,無爲也。』)

〔六〕案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篇:『書曰:旣雕旣琢,還歸其樸。』此乃古語,亦見淮南子原道篇、齊俗篇、說苑說叢篇。(字略異而義同。)

〔七〕釋文:『侗乎,無知貌。』朱駿聲云:『侗,叚借爲僮。』馬氏故引顧炎武曰:『識音之。』案侗借爲童昏之童,國語晉語四:『童昏不可使謀,』韋注:『童,無智。』(駢拇篇有說。)童與僮通。其猶若也,下句同。

〔八〕郭注:『无所趣也。』成疏:『儻,無慮也。』馬氏故引王念孫曰:『「怠疑」與「佁儗」義近,說文:「佁,癡貌。」漢書〔司馬相如傳張揖〕注:「佁儗,不前也。」』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儻並作倘,倘與儻同。御覽六二七引乎作兮,下文『萃乎,』乎亦作兮,兮猶乎也,廣雅釋詁四:『兮、乎,詞也。』說文:『佁,癡皃,讀若騃。』『怠疑』猶『佁儗,』亦卽「騃癡」也。廣雅釋詁三:『騃,癡也。』

〔九〕成疏:『芒昧恍忽,心無的當,隨其迎送,任物往來。』奚侗云:『萃乃芴之借字,本書多以芴、芒竝舉,至樂篇:「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天下篇:「芒乎何之!芴乎何適!」「芴芒」與「惚恍」相同,老子:「是謂無狀無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卽釋「惚恍」之義。說文:「勿,所以趣民,故遽偁勿勿。」漢司馬遷傳:「卒卒無須臾之閒,」師古注:「卒卒,促遽之意也。」勿、卒音義俱近,故芴借萃爲之。』案成疏「芒昧恍忽,」蓋釋萃爲忽。『芴芒、』『惚恍』字正作『忽怳。』奚引天下篇『芴乎何適!』芴本作忽,奚民失檢。唐寫本無『芒乎』二字,御覽六二七引同。

〔一○〕郭注:『任彼也。』案御覽引下勿字作無,義同。荀子法行篇:『子貢曰: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距,欲去者不止。』文意相近。帛書十大經有云:『來自至,去自往。』(晚近湖南馬王堆西漢墓發現帛書四篇之一,附見帛書乙本老子卷前。)孫臏兵法十陣篇有云:『往者弗送,來者弗止。』(山東臨沂西漢墓發現竹簡本。)淮南子詮言篇:『來者弗迎,去者弗將。』(許注:將,送。)句意亦皆相近。

〔一一〕郭注:『順乎衆也。』(覆宋本衆誤梁,郭氏集釋本之。)成疏:『剛強難賦者從而任之。』釋文:『強梁,多力也。』錢纂箋引王先謙曰:「從讀曰縱,不願者聽之。」案郭說從爲順,是也。不必讀爲縱。從與下文隨,爲互文,說文:『隨,從也。』國語吳語:『以從逸王,』韋注:『從,順隨也。』唐寫本、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彊梁』皆作『強梁,』與釋文本合,成疏彊亦作強,彊、強正、假字。(應帝王篇有說。)

〔一二〕成疏:『傳,張戀反。人情曲傳者隨而順之。』釋文:『傅音附。司馬云:「謂曲附己者隨之也。」本或作傳。』案唐寫本、覆宋本、道藏成疏本、羅勉道循本本、傅皆作傳,與成疏及釋文所稱一本合。傳乃傅之誤,(傅、傳俗書形近易亂,天運篇有說。)『曲傅』猶『曲附,』司馬說是,傅、附古、今字。彊梁,不願輸納者;曲傅,願輸納者。

〔一三〕郭注:『泰然无執,用天下之自爲。』宣穎云:『因其力所自盡,不強所不堪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賦斂以爲鐘,」猶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遂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名爲賦斂,而聽民之自致,故曰「因其自窮。」惟不敢設術以求,而純任自然,民亦以自然任之。』(節引。)案唐寫本窮下有也字。羣書治要引愼子因循篇:『用人之自爲,不用人之爲我,則莫不可得而用矣。此之謂因。』此亦『因其自窮』之道也。

〔一五〕成疏:『塗,道也。』馬氏故引宣穎曰:『賦斂且然,況有大道,其順從可知。』(節引。)

○以上第三章。順民心以成事。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一〕。太公任往弔之〔二〕,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三〕。』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四〕。其爲鳥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五〕;引援而飛,迫脅而棲〔六〕;進不敢爲前,退不敢爲後〔七〕;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緖〔八〕。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九〕,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一○〕。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一一〕,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一二〕。」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衆人〔一三〕!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一四〕;純純常常,乃比於狂〔一五〕;削迹捐勢,不爲功名〔一六〕。是故无責於人,人亦无責焉〔一七〕。至人不聞〔一八〕,子何喜哉〔一九〕!』孔子曰:『善哉〔二○〕!』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於大澤〔二一〕;衣裘褐,食杼栗〔二二〕;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二三〕

〔一〕錢穆云:『語見天運。』案唐寫本提行。語又見下文及讓王篇。

〔二〕成疏:『太公弔而問之。』釋文本太作大,云:『大音泰。李云:大公,大夫稱。任,其名。』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廣韻一東公字注:「世本有大公穎叔。」然則大公迺複姓,非大夫之稱。』案唐寫本、世德堂本太亦並作大,作大是故書。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太公任者,陳人。』唐寫本無往字,舊鈔本文選袁彥伯三國名臣序贊注、文選沈休文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注、藝文類聚四○、御覽三及五六一、事類賦一天郭一注引皆同。疏『太公弔而問之,』似所據本亦無往字。

〔三〕郭注:自同於好惡耳,聖人无好惡也。」

〔四〕錢纂箋引陸長庚曰:『〔意怠〕卽鷾鴯。』案唐寫本無焉、曰二字,御覽九二七、庶物異名疏二四引並同。今本焉字,疑涉鳥字而誤衍。有曰字較長。逍遙遊篇:『北冥有魚,其名爲鯤。』秋水篇:『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鶵。』(今本脫爲字,詳前。)藝文類聚九○引莊子佚文:『南方有鳥,其名爲鳳。』文例皆同,爲猶曰也。鷾鴯,見下文。

〔五〕釋文:『翂音紛,翐音秩。司馬云:「翂翂翐翐,舒遲貌。」一云:「飛不高貌。」李云:「羽翼聲。」』王念孫云:『廣雅釋訓:「𦐈𦐈,飛也。」翂與𦐈同。』馬氏故引顧炎武曰:『能,古音奴代反。』案翂,亦與𩿈同。說文:『𩿈,一曰,飛皃也。』段注引莊子此文爲證。翐蓋借爲翄,說文:『翄,翼也。』段注:『廣韵:翄翄,飛皃,巨支切。』

〔六〕釋文:『「迫脅而棲,」李云:「不敢獨棲,迫脅在衆鳥中,纔足容身而宿,辟害之至也。」』

〔七〕郭注:『常從容處中。』案此非莊子處中之道,乃畏首畏尾,苟且偸生耳。

〔八〕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釋文曰:「緖,次緖也。」案陸說非也。緖者,餘也。言食不敢先嘗,而但取其餘也。讓王篇:「其緖餘以爲國家,」司馬彪曰:「緖者,殘也,謂殘餘也。」楚辭九章:「欸秋冬之緖風,」王注曰:「緖,餘也。」管子弟子職篇:「奉椀以爲緖,」尹知章曰:「緖,然燭燼也。」燼亦餘也。(見方言、廣雅。)』案文選司馬子長報任少卿書注引司馬彪注云:『緖,餘也。』王說正得其義。

〔九〕案馬氏故『而外』屬上絕句,云:『書疏:「斥,謂檢行之也。」「而外」屬上爲句,謂其行列不檢斥而外出,人亦不害之也。』錢纂箋從馬故,云:『「而外」屬上爲句,謂在行列,不見斥散而相遠外也。』案小爾雅廣詁:『斥,開也。』引申有散義,錢說斥爲『斥散,』是也。惟『而外』二字仍當從舊讀,屬下爲句,謂意怠之行列不散,外人終不得害之也。孟子滕文公篇:『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亦用『外人』一詞。

〔一○〕案文選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詩注、意林引井並作泉,初學記七引此文亦云:『井,本亦作泉。』二句蓋古語,逸周書周祝解篇:『甘泉必竭,直木必伐。』(文子符言篇同。)藝文類聚八八引淮南子佚文:『直木先伐,甘泉必竭。』(事文類聚後集二三亦引首句。)井亦並作泉。墨子親士篇:『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畢沅注:『招與喬音相近,竭、伐爲韻。』兪樾平議:『近字乃先字之誤,先,篆書作󲹹,近字篆書作󴯚,形相似而誤。』)與今本莊子作井合。帛書十大經亦有『直木伐』一語。

〔一一〕茆泮林云:『文選沈休文齊安陸昭王碑文注引司馬云:「揭,擔也。」王先謙云:「三語已見達生篇。」案齊安陸昭王碑文注引如作若,達生篇同。』

〔一二〕成疏:『大成之人,卽老子也。』王先謙云:『伐,夸也。』錢穆云:『語見老子。』

〔一三〕成疏:『隳,敗也。』(郭氏集釋隳改墮。)釋文:『墮,許規反。』奚侗云:『管子白心篇:「功成者隳,名成者虧,孰能去名與功,而還與衆人同。」房玄齡注:「君弃功名,則與衆不異。」管子以隳、虧爲韵,功、同爲韵。本書功、名二字誤到,人下又挩同字,旣失其義,又失其韵矣。當據管子訂補。』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墮皆作隳,與成疏及管子合,隳乃墮之俗變。管子白心篇又云:『孰能弃功與名,而還反無成。』奚氏所稱『房玄齡注,』當作尹知章。

〔一四〕郭以居字屬下讀,於明下注云:『昧然而自行耳。』(成疏:道德流行,徧滿天下,而韜光匿耀,故曰不明。)於處下注云:『彼皆居然自然此行耳,非由名而後處之。』(成疏:身有道德,盛行於世,而藏名晦迹,故不處其名。)褚伯秀云:『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二句停勻分讀,義自顯然。郭氏乃於明字下著註,故後來解者不越此論,唯呂氏〔惠卿〕、〔林〕疑獨二家,從居、從處爲句。蓋得當是德,名應是明,庶與上文義協。言道德流行,無往不在,但不欲自顯其道德,以取伐、竭耳。』馬氏故引呂惠卿曰:『「明居」連讀,得卽德。』(錢纂箋亦引之。)奚侗云:『郭以「居得行」連讀,而釋居爲「居然,」非是。此當斷「道流而不明居」爲句,「得行而不名處」爲句,居與處相對,說文:「凥,處也。」(凥,今皆作居。)得與德通,易升象傳:「君子以順德,」釋文:「德,姚本作得。」名與明同,釋名:「名,明也。」此言道之流行而不顯然居之,德之流行而不顯然處之。兩句正相耦也。』案唐寫本無兩而字。居字當屬上絕句,褚說已詳,奚說尤爲明白。宣解本、王氏集解本、吳氏點勘本已改從居字絕句。郭氏集釋引郭嵩燾亦有說。得與德通,本書亦不乏其例,徐无鬼篇:『无藏逆於得,』釋文引司馬本得作德;外物篇:『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讓王篇:『道德於此,』古鈔卷子本德並作得,皆其證。成疏『道德流行,』又云:『身有道德,』已知得與德通,但仍誤從郭注以居字屬下讀耳。

〔一五〕郭注:『无心而動故也。』成疏:『旣不矜飾,更類於狂人也。』案純純,專一;常常,不變。如狂人之無心也。

〔一六〕成疏:『削除聖迹,捐棄權勢。』案唐寫本『功名』二字例。

〔一七〕成疏:我旣不譴於人,故人亦無責於我。

〔一八〕王先謙云:『語見秋水篇,至作道。』案逍遙遊篇:『聖人无名。』

〔一九〕成疏:子旣聖哲,何爲喜好聲名者邪!

〔二○〕案唐寫本無哉字,文選遊赤石進帆海詩注引同。

〔二一〕案嵇康高士傳逃作巡,巡借爲遁,遁亦逃也。家語正論解篇:『齊軍遁。』王注:『遁,逃。』漢書雋疏于薛平彭傳贊:『平當逡遁有恥,』師古注:『遁與巡同。』卽巡、遁通用之證。文選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詩注引此句作『乃逃大澤之中。』恐非其舊。

〔二二〕釋文:『杼,食汝反,又音序。』案徐无鬼篇:『食芧栗,』盜跖篇:『書拾橡栗,』杼、芧並借爲𣏗,𣏗栗卽橡栗,齊物論篇有說。

〔二三〕案論語微子篇,孔子謂『鳥獸不可與同羣。』與此取義有別。

○以上第四章。守樸素則無患害。

孔子問子桑雩〔一〕曰:『吾再逐於魯〔二〕,伐樹於宋,削迹於衞,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三〕,親交益疏,徒友益㪚,何與〔四〕?』子桑雩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五〕?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六〕,或曰:「爲其布與〔七〕?赤子之布寡矣;爲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八〕。」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九〕;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一○〕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一一〕。彼无故以合者,則无故以離〔一二〕。』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一三〕,絕學捐書〔一四〕,弟子无挹於前,其愛益加進〔一五〕。異日,桑雩又曰:『舜之將死,眞泠禹曰〔一六〕:「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一七〕。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一八〕;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一九〕;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二○〕。」』

〔一〕釋文本雩作雽,云:『雽音戶。本又作𩁹,音于。李云:桑,姓。𩁹,其名。隱人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疑卽大宗師之子桑戶。雽音戶,則固與子桑戶同矣。其或作𩁹,卽雩字。說文:「雩,或作𦏻。」愚以爲古今人表之采桑羽,卽子桑戶,說在大宗師篇。羽或𦏻之壞字乎?』案唐寫本提行,雩作虖,道藏王元澤新傳本、陳碧虛音義本、世德堂本亦皆作虖。(下文王元澤本、世德堂本並作雽。)集韻上聲五、玉海姓氏急就篇下引並同。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並作雽,與釋文本合。當以作虖爲正。雽乃虖之隸變,雩又雽之形誤也。(御覽八○六引作靈,尤誤。)

〔二〕案藝文類聚八四、御覽八○六、事類賦九寶貨部一注引再皆作見,疑誤。讓王、盜跖、漁父三篇皆作『再逐於魯。』

〔三〕成疏:『遇此憂患。』章太炎云:『犯借爲逢,與大宗師篇「犯人之形」同例。』案犯猶遭也,德充符篇有說。遭與遇、逢同義。

〔四〕案藝文類聚、御覽、事類賦注引『何與?』皆作『何也?』下文『棄千金之璧,象赤子而趨,何也?』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引『何也?』作『何與?』也、與同義,其例習見。

〔五〕成疏:『假,國名,晉下邑也。假遭晉滅,百姓逃亡。』(節引。)釋文:『假,李云:國名。』茆泮林云:『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引司馬云:假,國名也。』朱駿聲云:『假,叚借爲賈,李注「假,國名也。」非也。』案獨猶何也,下文『王獨不見夫騰猿乎?』亦同例。唐寫本無人字,藝文類聚、白帖六、御覽、事類賦注引皆同。則亡,謂滅亡也。藝文類聚、御覽亦並引司馬注:『假,國名也。』朱謂假借爲賈,蓋因下文所述『林回棄千金之璧,『當爲賈人與?此乃臆說也。

〔六〕釋文:『林回,司馬云:殷之逃民之姓名。』茆泮林云:『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司馬云:林回,人姓名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上文「假人之亡,」李注「假,國名。」然則林回當是假之逃民。蓋假亡而其民逃,故林回負赤子而趨也。殷乃假字之誤。』孫詒讓云:『依司馬說,則假當爲殷之誤。(文選褚淵碑文李注引司馬彪云:「假,國名也。」與釋文異。)』案吳汝綸亦謂『假爲殷字之誤,』(錢纂箋引之。)惟上文司馬注旣云『假,國名也。』與李注同,則此云『殷之逃民,』殷自是假之誤,兪說是矣。唐寫本、元纂圖互注本棄作弃,古棄字,其例習見。文選褚淵碑文注引趨作趣,習見通用字。

〔七〕釋文:布,謂貨財也。

〔八〕茆泮林云:『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引司馬云:屬,連也。』案唐寫本也上有者字,文選褚淵碑文注引同。

〔九〕案戰國策楚策第一:『以財交者,財盡而交絕。』史記鄭世家贊:『語有之,以權利合者,權利盡而交疏。』

〔一○〕裴學海云:『與猶去也。』(古書虛字集釋一,誤爲達生篇文。)案與猶比也。御覽七八引尸子:『堯曰:朕之比神骨,猶旦之與昏也。』(裴氏引旦下脫之字。)比、與互文,與亦比也。

〔一一〕郭注:『无利故淡,道合故親。』成疏:『有利故甘,利盡故絕。』案唐寫本兩交字下並有也字。御覽五八引上若字作如,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下若字作如。禮表記:『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接猶交也。

〔一二〕成疏:『不由事故而合者,謂父子天屬也,故無由而離之。』案故猶事也,名利皆事也。不爲名利而合者,則不爲名利而離。

〔一三〕成疏:『徐步而歸,翺翔閑放。』(節引)案唐寫本佯作庠,古字通用。釋名釋言語:『翔,佯也,言仿佯也。』廣雅釋訓:『仿佯,徙倚也。』王氏疏證:『哀十七年左傳:「如魚竀尾,衡流而方羊,」鄭衆注云:「方羊,遊戲。」呂氏春秋行論篇云:「仿佯於野,」史記吳王濞傳云:「彷徉天下,」漢書作「方洋,」竝字異而義同。齊風載驅傳云:「翺翔,猶彷徉也。」翔與徉古亦同聲,故釋名云「翔,佯也,言仿佯也。」游戲放蕩謂之仿佯。』

〔一四〕案學乃粗迹,書乃糟粕。王安石窺園絕句:『董生只被公羊惑,肯信捐書一語眞!』又示耿天騭詩:『挾策能傷性,捐書可盡年。』『捐書,』本此。『挾策,』見馬蹄篇。

〔一五〕釋文:『挹音揖。李云:無所執持也。』王氏集解引宣云:『無可挹取於前。』案說文:『挹,抒也。』衆經音義一九引蒼頡篇:『抒,取也。』宣說挹爲挹取,是也。唐寫本加作嘉,嘉諧加聲,與加通用。

〔一六〕成疏:『用此眞敎命大禹。亦有作泠字者。』釋文:『眞,司馬本作直。泠音零。司馬云:「泠,曉也,謂以眞道曉語禹也。」泠,或作命,又作令,命猶敎也。』郭氏集釋引王引之曰:『釋文云云,直當爲𠧟。𠧟,籀文乃字,隸書作迺。𠧟形似直,(嶧山碑:「乃今皇帝,」乃字作𠧟,形似直字。)故訛作直,又訛作眞。命與令古字通,(周官司儀:「則令爲壇三成,」覲禮注引此令作命;僖九年左傳:「令不及魯,」令,本又作命;莊子田子方篇:「先君之令,」令,本或作命;周官大卜注:「以命龜也,」命,亦作令。)作命、作令者是也。「𠧟令禹」者,「乃命禹」也。』朱駿聲云:『泠,叚借爲命。』案眞爲直之誤,當從司馬本作直。直猶乃也,田子方篇:『文侯曰:吾所學者,眞土梗耳。』釋文本眞作直,眞亦直之誤,直亦猶乃也。史記褚少孫補龜策傳:『神龜知吉凶,而骨直空枯,』又云:『竹外有節理,中直空虛。』兩直字亦並與乃同義。(古書虛字新義〔五三、直〕條有說。)王氏謂『直當爲𠧟,𠧟,籀文乃字。』不知直本有乃義也。唐寫本、覆宋本泠並作命,與成疏及釋文所稱或本合。王氏以作命、作令爲是,朱氏則謂泠借爲命。泠借爲命,則無煩改字,惜無他例可徵也。

〔一七〕成疏:『緣,順也。形必順物,情必率中。』案人閒世篇:『形莫若就,』與此『形莫若緣,』義近。(彼文有說。)率,謂眞率。田子方篇:『虛緣而葆眞,』與此二句同旨。

〔一八〕成疏:『形順則常合於物,性率則用而無弊。』案下句蓋謂『情眞則常逸於己』也。

〔一九〕郭注:『任朴而直前也。』案謂不求文飾以待形迹也。

〔二○〕成疏:『故知當分各足,不待於外物也。』奚侗云:『固叚作故,能不求文以待形,所以無待於物。(下略。)』案唐寫本固作故,與成疏合。

○以上第五章。絕學捐書以保眞。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一〕正緳係履而過魏王〔二〕。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三〕?』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四〕;衣弊履穿〔五〕,貧也,非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六〕。王獨不見夫騰猿乎〔七〕?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八〕,而王長其閒〔九〕,雖羿、蓬蒙不能睥睨也〔一○〕。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閒也,危行側視〔一一〕,振動悼慄〔一二〕,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一三〕,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一四〕。今處昏上亂相之閒,而欲无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一五〕!』

〔一〕釋文:『大布,司馬云:麤布也。』案唐寫本提行。御覽六八九、事類賦一二服用部一注引『大布』下並有『之衣。』二字。

〔二〕釋文:『緳,苦結反。司馬云:「帶也。」係履,李云:「履穿故係。」魏王,司馬云:「惠王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釋文引司馬云:「緳,帶也。」帶之名緳,別無證據。「正緳係履,」亦不得爲憊也。說文:「絜,麻一耑也。」與緳字通,言整齊麻之一端,以納束其履而係之。履無絢,係之以麻,故曰憊。』案正猶整也,(呂氏春秋季秋紀:『整設於屛外,』淮南子時則篇整作正。)郭說正爲整齊,是也。

〔三〕成疏:『憊,病也。』釋文:『憊,司馬本作病。』

〔四〕案唐寫本行作保,疑誤。讓王篇:『學道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本脫道字,詳後。)與此文意同。

〔五〕案唐寫本穿作空,舊鈔本文選袁彥伯三國名臣序贊注引同。空猶穿也,漢書溝洫志:『宜卻徙完平處更開空,』師古注:『空猶穿。』卽其證。

〔六〕案唐寫本也上有者字,舊鈔本文選三國名臣序贊注引同。

〔七〕釋文本騰作螣,云:『螣音騰,本亦作騰。』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騰。』案趙諫議本騰亦作螣,古字通用,淮南子泰族篇:『螣蛇雄鳴於上風,』藝文類聚九六引螣作騰,(道藏本亦作騰。)卽其比。唐寫本猿作猨,御覽九一○、記纂淵海九八引並同。下文成疏『猶如猨得直木,』字亦作猨,猿、猨並俗字,正作蝯,新序雜事第五作蝯。(詳後。)

〔八〕成疏:『攬蔓,猶把捉也。』章太炎云:『蔓借爲曼,說文:曼,引也。』

〔九〕郭注:『遭時得地,則申其長技。』釋文:『王,往況反,司馬本作往。長,丁亮反,本又作張,音同。司馬直良反,云:兩枝相去長遠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云云,是讀長爲長短之長,然於本文之義殊爲未合。司馬云「兩枝相去長遠也,」則就樹木言,義更非矣。此當就猿而言,謂猿得枏梓豫章,則率其屬居其上而自爲君長也,故曰「王長其間。」釋文「王,往況反;長,丁亮反。」頗得其讀。』案釋文引司馬本王作往,王、往古通,呂氏春秋順說篇:『桓公則難與往矣。』高注:『往,王也。』卽其證。釋文『長,本又作張。』案唐寫本正作張,六帖九七引同,張亦借爲長。德充符篇:『彼兀者也,而王先生。』釋文引崔云:『王,君長也。』此文『王長,』猶言君長耳。(藝文類聚八九、御覽九五七、記纂淵海九八引此王皆作生,疑不得其義而改之;或王之形誤。)兪氏謂『猿得枏梓豫章,則率其屬居其上而自爲君長。』其說是也。御覽引『王長』下有於字。

〔一○〕成疏:『羿、古之善射人。逢蒙,羿之弟子也。睥睨,猶斜視,字亦有作眄字者。』釋文:『司馬云:「羿,古之善射者。蓬蒙,羿之弟子。」眄,莫練反。本或作睥,善計反。睨音詣。李云:「邪視也。」』案唐寫本蓬作逄,事文類聚後集三七引同。記纂淵海九八引作逢,與成疏合。逄乃逢之俗變,蓬、逢古通。成疏謂睥有作眄者,釋文本、唐寫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皆作眄,事文類聚後集引同。說文:『眄,一曰,衺視也。睨,衺視也。』記纂淵海引『睥睨』作『盻睞,』恐非其舊。

〔一一〕成疏:『柘棘枸枳,並有刺之惡木也。』釋文:『枸音矩。』案成疏『枳枸』二字倒。危、側互文,危亦側也。荀子榮辱篇:『危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楊注:『危足,側足也。』卽其證。御覽九一○引此側作反,反蓋仄之誤,仄與側通。說文:『仄,側傾也。』

〔一二〕郭慶藩云:『說文:「悼,懼也,陳、楚謂懼曰悼。」呂覽論威篇:「敵人悼懼憚恐,」卽此「振動悼慄」之意。』案郭釋悼爲懼,是也。振、動、悼、慄,四字疊義,皆懼也。一切經音義二○引振作震,古字通用,(外物篇:『海水震蕩,』御覽八三四引震作振,卽其比。)爾雅釋詁:『慄、震,懼也。』又云:『震,動也。』郝氏義疏:『上文云:「震,懼也。」恐懼與變動,義相成也。』則動亦有懼義。郭氏所言呂覽『悼懼憚恐,』亦四字疊義。

〔一三〕案此猶其也。唐寫本筋作󰵞,筋之俗變。有猶因也。(白虎通封公侯篇:『天雖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雖至靈,必有山川之化。』因、有互文,有亦因也。裴海學古書虛字集釋二有說。)

〔一四〕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古者謂所居之地曰處勢,史記蔡澤傳:「翠鵠犀象,其處勢非不遠死也。」或曰勢居,逸周書周祝篇曰:「勢居小者不能爲大。」賈子過秦篇:「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爲諸侯雄,其勢居然也。」淮南子原道篇:「形性不可易,勢居不可移也。」或言處勢,或言勢居,其義皆同。漢書陳湯傳曰:「故陵因天性,據眞土,處埶高敞。」』案王說是也。唐寫本脫處字。記纂淵海九八引『處勢』作『勢有,』蓋不得其義而改之。御覽九一○、記纂淵海引逞並作騁,逞、騁正、假字,說文:『逞,通也。楚謂疾行爲逞。春秋傳曰:何所不逞欲!』又案新序雜事第五:『宋玉曰:子獨不見夫玄蝯乎?當其居桂林之中,峻葉之上,從容游戲,超騰往來,龍興而鳥集,悲嘯長吟。當此之時,雖羿、逄蒙不得正目而視也。及其在枳棘之中,恐懼而悼慄,危視而蹟行,衆人皆得意焉。此皮筋非加急而體益短也,處勢不便故也。』(王氏淮南雜志於齊俗篇釋『處勢』之義,亦略引新序此文。)與莊子此節文義相似。

〔一五〕釋文:『見心,賢遍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見剖心。」』馬氏故云:『宣穎曰:「比干受害,其已驗也。」吳汝綸曰:「剖字蓋衍,釋文出『見心』二字。」』案世德堂本釋文作『見,賢遍反。』無心字。則心字蓋涉正文而衍,恐非正文衍剖字也。○以上第六章。安貧晦迹以遠害。

孔子窮於陳、蔡之閒〔一〕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二〕,有其具而无其數〔三〕,有其聲而无宮角〔四〕,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五〕。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六〕。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七〕,曰:『回,无受天損易,无受人益難〔八〕,无始而非卒也〔九〕,人與天一也〔一○〕。夫今之歌者其誰乎〔一一〕?』回曰:『敢問无受天損易〔一二〕。』仲尼曰:『飢渴寒暑,窮桎不行〔一三〕,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一四〕,言與之偕逝之謂也〔一五〕。爲人臣者,不敢去之〔一六〕。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一七〕!』

〔一〕案唐寫本提行。

〔二〕成疏:『焱氏,神農也。』釋文本作猋氏,云:『必遙反。古之無爲帝王也。』王先謙云:『猋氏卽焱氏,已見天運篇。』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皆作猋氏,與釋文本合。神農則當作焱氏,成疏是。天運篇:『故有焱氏爲之頌曰,』成疏亦云:『焱氏,神農也。』猋乃焱之形誤,彼文有說。風,謂詩也。

〔三〕成疏:『木乃八音,雖擊而無曲。』馬氏故引林希逸曰:『無其數,無節奏也。』案唐寫本無兩其字。

〔四〕王氏集解引宣云:『有歌聲而無音律。』案唐寫本無其字。

〔五〕釋文:『司馬云:『犁然,猶栗然。』馬氏故引焦竑曰:『犂然,如犂田者,其土釋然也。』奚侗云:『犂,比也,言木聲人聲相比次也。史呂后本紀:「犂明,孝惠還。」集解:『徐廣曰:犂者比也。」』案唐寫本犁作梨,古字通用。大宗師篇子犁,御覽四○九引犁作梨,卽其比。司馬釋犁然爲栗然,栗然,卽慄然,肅敬貌。據釋名釋用器:『犁,利也。』(廣雅釋草:『犁如,桔梗也。』王氏疏證:『神農本草:「桔梗,一名利如。」利、犁古字通。』)犁然,蓋無礙貌。當猶應也,成疏:『有應當於人心者也。』是也。

〔六〕成疏:『正身回目而視。』釋文:『還音旋。』

〔七〕釋文:『司馬云:造,適也。』王先謙云:『造,至也。自廣而至於自大,自愛而至於自傷,皆非所以處窮。』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達則自放,拘則自苦,皆己爲累也。「歌者其誰乎?」言無我相也。』

〔八〕成疏:『夫自然之理,有窮塞之損,達於時命,安之則易。人倫之道,有爵祿之益,儻來而寄,推之卽離。』(爵字,王孝魚據下正文補,是。)案『无受天損』亦不易,孔子安於時命,故云易也。

〔九〕郭注:於今爲始者,於昨爲卒。言變化之无窮。

〔一○〕郭注:『皆自然。』成疏:『所謂天損、人益者,猶是敎迹之言也。若至凝理處,皆是自然。』案所謂天、人,猶是敎迹之言,似不必言天損、人益。

〔一一〕郭注:任其自爾,則歌者非我也。

〔一二〕案唐寫本無易字。

〔一三〕成疏:『桎,塞也。』褚伯秀云:『桎當是窒,本經多通用。』案桎借爲庢,俗作窒,達生篇:『故其靈臺一而不桎。』與此同例。

〔一四〕釋文:『司馬云:運,動也,泄,發也。』章太炎云:『「天地之行,運物之泄,」耦語也。運借爲員,越語「廣運,」西山經作「廣員,」是其例。說文:「員,物數也。」「員物」猶言「品物,」泄與動義近,韓非楊㩁篇:「根榦不革,則動泄不失矣。」泄亦動也。』奚侗云:『詩大雅:「俾民憂泄,」毛傳:「泄,去也。』言天地運物,息息遷謝,不暫止也。』案天道篇亦有『天地之行也』一語。闕誤引江南古藏本『運物』作『運化,』義同,猶造物卽造化也。(大宗師篇:『夫造物者,將以予爲此拘拘也!』成疏:『造物,猶造化也。』)唐寫本泄作洩,蓋唐人避太宗諱所改。『運化之泄,』如四時之轉謝耳。

〔一五〕成疏:『與變化俱往。』釋文:『言,我也。』案釋文本爾雅釋詁。

〔一六〕成疏:『爲人臣者,不敢逃去君命。』案人閒世篇:『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閒。』

〔一七〕案唐寫本猶上有而字,當補。德充符篇:『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達生篇:『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列御寇篇:『其爲利也薄,其爲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皆與此文例同。

『何謂无受人益難〔一〕?』仲尼曰:『始用四達〔二〕,爵祿並至而不窮〔三〕,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四〕,吾命有在外者也〔五〕。君子不爲盜,賢人不爲竊〔六〕,吾若取之,何哉〔七〕!故曰:鳥莫知於鷾鴯〔八〕,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九〕,雖落其實,棄之而走〔一○〕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閒〔一一〕,社稷存焉耳〔一二〕。』『何謂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一三〕,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一四〕?正而待之而已耳〔一五〕。』『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一六〕。人之不能有天,性也〔一七〕。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一八〕!』

〔一〕案唐寫本無難字,與上文『无受天損易』句無易字同例。

〔二〕錢纂箋引王敔曰:一試用而卽通顯。

〔三〕王氏集解引宣云:人益如此。

〔四〕王氏集解引宣云:『此物之利,於己性分無與。』案爵祿乃身外之物,無與於己也。

〔五〕郭注:『人之生,必外有接物之命。』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有並作其,其猶有也。此謂表現於外物之命。淮南子俶眞篇:『必其命有在於外也。』(今本『命有』二字誤倒,王氏雜志有說。)本此。

〔六〕郭注:『盜、竊者,私取之謂也。』案盜、竊互文,廣雅釋詁四:『竊,盜也。』淮南子氾論篇:『孔子辭廩丘,終不盜刀鉤。』高注:『孔子不欲虛祿,辭而不受。』受虛祿,則類盜竊矣。

〔七〕案『取之,』謂爲盜竊也。取、爲互文,廣雅釋詁三:『取,爲也。』

〔八〕釋文:『鷾音意,鴯音而。或云:鷾鴯,燕也。』

〔九〕案給猶及也,(國語晉語一:『豫而後給,』韋注:『給,及也。』)視,觀而察之也。(管子四時篇:『令有時,無時則必視,』尹注:『視,謂觀而察之。』)『不給視,』謂不及觀而察之也。

〔一○〕郭注:『避禍之速。』成疏:『實,食也。假令銜食落地,急棄而走。』釋文:『目已羅絡知之,故棄之。』案雖猶卽也。釋文所據本落蓋作絡,或以絡說落。唐寫本落作雒,落、絡、雒,古並通用。(馬蹄篇:『刻之雒之,』御覽八九六引雒作絡,天道篇:『知雖落天地,』御覽四六四引落作絡,卽其證。)成疏釋實爲食,是也。此謂卽落其食,亦棄食而走也。

〔一一〕成疏:『襲,入也。』案其猶彼也。唐寫本無而字,意林引同。

〔一二〕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有土而因有社,有田而因有稷。社者,所以居也;稷者,所以養也。鳥亦有其居,鳥亦有其養。』案焉猶於是也,爾猶耳也。此謂鷾鴯之所居所養存於是耳。

〔一三〕成疏:『禪,代也。夫道通生萬物,變化羣方,運轉不停,莫覺其代謝者也。』案其猶於也,唐寫本物作方,成疏似釋『萬物』爲『羣方。』『萬物』猶『萬方,』達生篇:『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列子黄帝篇『萬方』作『萬物,』(今本物下衍方字,前有說。)卽其比。

〔一四〕案唐寫本始作止,蓋涉下句正字而誤,始與終對言。『田子方篇:始終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窮。』寓言篇:『始卒若環,莫後其倫。』卒猶終也。

〔一五〕錢纂箋引胡遠濬曰:『此卽孟子「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所以立命。」之旨。』案田子方篇:『死生終始將爲晝夜,而莫之能滑。』亦『正而待之』之意也。

〔一六〕郭注:『凡所謂天,皆明不爲而自然。』馬其昶云:『天生而有人,人能自葆其天,則人亦天也。』案有天,自是天也,何必言『有天,亦天也』邪?『有人』與『有天,』人、天二字疑當互易,蓋本作『有天,天也;有人,亦天也。』有天,如窮塞,與生俱來,故曰天也;有人,如爵祿,命中所有,故曰亦天也。

〔一七〕成疏:『自然者,性也,非人有之矣。』錢穆云:『人所不能有之天,則爲性分所限也。』案人不能有天,只能順天,此是性分所定。有則可取可舍矣。

〔一八〕成疏:『晏然,安也。』案『晏然體逝,』猶『安然順化』也。唐寫本矣上有耳字,『耳矣』猶而已矣,(王氏釋詞七有說。)人閒世篇:『止是耳矣。』大宗師篇:『且也相與吾之耳矣。』並同此例。

○以上第七章。安然而順化。又案以下第八章,述莊子事。六、七兩章當互易,孔子之事與莊子之事各相比次,例當如此。今本蓋錯𥳑。或五、六、七、八諸章,本不同在一篇,乃郭象所合併者。

莊周遊乎雕陵之樊〔一〕,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二〕,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三〕。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覩〔四〕。』蹇裳躩步〔五〕,執彈而留之〔六〕。覩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七〕,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得而忘其眞〔八〕。莊周怵然曰:『噫〔九〕!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一○〕!』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一一〕。莊周反入,三月不庭〔一二〕。藺且從而問之〔一三〕:『夫子何爲頃閒甚不庭乎〔一四〕?』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一五〕,觀於濁水而迷於淸淵〔一六〕。且吾聞諸夫子曰〔一七〕:「入其俗,從其俗〔一八〕。」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一九〕,異鵲感吾顙;遊於栗林而忘眞,栗林虞人以吾爲戮〔二○〕,吾所以不庭也〔二一〕。』

〔一〕釋文:『司馬云:「雕陵,陵名。樊,藩也,謂遊栗園藩籬之內也。」樊,或作埜。埜,古野字。』褚伯秀云:『樊,舊說同藩籬之藩,音訓俱遠,今依字以山樊釋之,則陽篇:「夏則休乎山樊,」謂山林茂密之地。』案白帕二九引樊作埜,與釋文所稱或本合。御覽九二一引司馬注:『樊,藩也,遊於栗林園籬之內。』與釋文所引略異。樊訓藩,乃棥之借,說文:『棥,藩也。』朱駿聲云:『字亦作𡑀,莊子:遊乎雕陵之𡑀。』引此文樊作𡑀,未知何據。蓋以或作埜爲作𡑀之誤邪?

〔二〕成疏:『運,員也。』釋文:『運寸,司馬云:可回一寸也。』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司馬彪曰:「運寸,可回一寸也。」案司馬以運爲轉運之運,非也。「運寸」與「廣七尺」相對爲文,廣爲橫,則運爲從也。「目大運寸,」猶言目大徑寸耳。越語:「句踐之地廣運百里,」韋注曰:「東西爲廣,南北爲運。」是運爲從也。西山經曰:「是山也廣員百里,」員與運同。周官大司徒:「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士喪禮記:「廣尺,輪二尺,」鄭注並曰:「輪,從也。」輪與運,聲近而義同,「廣輪」卽「廣運」也。』案成疏釋運爲員,『運寸』猶『員寸,』亦卽『徑寸,』如王說。亦作『圓寸,』劉子隨時篇:『救饑者以圓寸之珠,不如與之橡菽。』(菽字疑誤。)記纂淵海五七引『圓寸』作『員寸,』僞愼子外篇作『徑寸。』卽其證。釋文引司馬注『可回一寸,』御覽九二一引作『周曲一寸。』曲乃回之誤。

〔三〕釋文:『李云:感,觸也。』

〔四〕釋文:『司馬云:「殷,大也,曲折曰逝。」李云:「翼大逝難,目大視希,故不見人。』宣穎云:『不逝,集栗林也。不覩,感人顙也。意有所戀逐,故如此。』錢纂箋引王敔曰:『不迅,不遠飛。』案『不逝』猶『不飛,』(淮南子覽冥篇:『還至其曾逝萬仞之上,』高注:『逝猶飛也。』)『不飛,』謂集於栗林而止也,宣解是。

〔五〕釋文:『躩,李驅碧反。司馬云:疾行也。』王念孫云:『蹇與搴通,搴者,說文:攐,摳衣也。』(廣雅釋詁一疏證。)案闕誤引張君房本蹇作褰,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皆同,藝文類聚九七、白帖二九、合璧事類別集七二引此亦皆作褰。唐寫本作騫,騫與褰通,詩鄭風褰裳,釋文:『褰,本又作騫。』卽其比。蹇、褰、騫皆攐之借字。王氏謂蹇與搴通,搴乃㩃之別體,(說文:㩃,拔取也。)亦借爲攐。

〔六〕釋文:『留,司馬云:宿留伺其便也。』案御覽九四六引留上有宿字,疑據司馬注增之。(類書引書,往往據注文增字。)列子黄帝篇:『襄子怪而留之,』釋文:『留,謂宿留而視之也。』與此留字同旨。

〔七〕郭注:『執木葉以自翳於蟬。』成疏:『搏,捕也。』案御覽三五○引螳蜋作螗蜋,同。藝文類聚九七引『而搏之』作『且將捕之,』而猶且也,搏作捕,與成疏合。(搏、捕古通,秋水篇有說。)御覽九四六、事文類聚後集四八引而亦並作且。

〔八〕釋文:『司馬云:眞,身也。』案劉子利害篇:『異鵲以見利而忘身,』卽本此文,眞正作身。下文『遊於栗林而忘眞,』成疏眞亦作身。淮南子本經篇:『精神反至眞,』高注:『眞,身也。』亦訓眞爲身之例也。又案此節所述,韓詩外傳一○、說苑正諫篇、吳越春秋夫差內傳皆有類似之文,所謂『此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後之有患也。』(本說苑。)

〔九〕成疏:『怵然驚惕。』案藝文類聚九七引怵作悚,事文類聚後集四八引作惕,義並相近。唐寫本噫作意,意與噫通。(大宗師篇有說。)

〔一○〕成疏:『利害相召。』案御覽三五○引召作招,古字通用,楚辭招魂序:『招者,召也。』

〔一一〕郭注:『誶,問之也。』釋文:『誶,本又作訊,音信,問也。司馬云:以周爲盜栗也。』案誶無問義,蓋訊之誤。釋文稱『本又作訊,問也。』是也。唐寫本正作訊,郭注同。六朝俗書卒作卆,與卂形近,故訊、誶常相亂。徐无鬼篇:『察士无淩誶之事則不樂,』成疏誶作訊,(詳後。)亦其比。

〔一二〕釋文:『「三月不庭,」一本作「三日。」司馬云:「不出坐庭中三月。」』褚伯秀云:『「三月不庭,」音義注,一本作「三日。」詳下文「頃閒」之語,則「三日」爲當,傳寫小差耳。』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案如司馬說,則庭上須加出字,而其義始明。下文云:「夫子何爲頃閒甚不庭乎?」若以「甚不庭」爲甚不出庭,則尤不成語。今案庭當讀爲逞,「不逞,」不快也。「甚不逞,」甚不快也。忘吾身,而爲虞人所辱,是以不快也。方言曰:「逞、曉,快也。自關而東,或曰曉,或曰逞。江、淮、陳、楚之間曰逞。」桓六年左傳:「今民餒而君逞欲,」周語:「虢公動匱百姓以逞其違,」韋、杜注並曰:「逞,快也。」逞字古讀若呈,聲與庭相近,故通作庭。(張衡思玄賦:「怨素意之不逞,」與情、名、聲、營、平、崢、禎、鳴、榮、甯爲韻。說文:「逞,從辵,呈聲。」僖二十三年左傳:「淫刑以逞,」釋文逞作呈。方言:「逞,解也。」廣雅作呈。)「三月不庭,」一本作「三日,」是也。下文言「夫子頃閒甚不庭,」若三月之久,不得言「頃閒」矣。』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入下有宮字,爾雅釋宮:『宮謂之室,室謂之宮。』說文:『宮,室也。』王氏謂『庭當讀爲逞,不逞,不快也。』是也。王績遊北山賦:『莊周三月而不朝,』卽本此文,所見本庭蓋作廷,廷與庭通,(逍遙遊篇:『大有逕庭,』文選劉孝標辨命論注引庭作廷,卽其比。)廷亦借爲逞。唐寫本作迋,下同。蓋廷之形誤。(說文:『迋,往也。』『三月不迋,』義固可通,下文『甚不迋,』則不可通矣。羅振玉永豐鄕人襍著續編以作迋爲是,未審。)

〔一三〕釋文:『且,子餘反。司馬云:藺且,莊子弟子。』案莊子弟子之姓名,可考者僅藺且一人。

〔一四〕茆泮林云:『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引司馬云:『頃,久也。』謝靈運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詩注引司馬注:」常久也。」三字上當脫頃字。』案頃乃未久,無久或常久義。司馬之所以釋爲久或常久,蓋因上文言『三月不庭,』非短暫之時,不知『三月』當從一本作『三日』也。

〔一五〕王先謙云:『守物形而忘己身。』案謂守異鵲而忽己也。

〔一六〕案此譬喩也。謂觀察於混濁之利而迷惑於淸明之本性也。

〔一七〕成疏:『莊周師老聃,故稱老子爲夫子也。』案天道篇:『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成疏亦云:『莊周師老君,故呼爲夫子也。』唐寫本無曰字。

〔一八〕郭注:『不違其禁令也。』成疏:『夫達者同塵入俗,俗有禁令,從而行之。』褚伯秀云:『碧虛本作「從其令,」元本應是令字,故郭注及之。與禮記「入竟而問禁,入國而問俗。」義同。』案闕誤引江南李氏本、成玄英本下俗字並作令,(褚氏統稱爲碧虛本。)與郭注、成疏合。淮南子齊物篇:『入其國者從其俗,』則與今本此文作『從其俗』合。

〔一九〕案唐寫本忘下無吾字,疑涉上吾字而衍。『遊於雕陵而忘身,』與下文『遊於栗林而忘眞。』相耦。

〔二○〕成疏:『意在異鵲,遂忘栗林之禁令,斯忘身也。字亦作眞字者。虞人謂我偸栗,是成身之恥辱如此。』案成所據本『忘眞』蓋作『忘身。』眞、身同義,上文有說。闕誤引張君房本、文如海本『虞人』上並無『栗林』二字,唐寫本同,(惟上句『忘眞』誤『忘栗。』)蓋涉上文而衍。上文已言『遊於栗林,』則此不必更贅『栗林』二字。成疏說戮爲恥辱,是也。廣雅釋詁三:『戮,辱也。』

〔二一〕案莊子經此不快,其所體悟者深矣!

○以上第八章。不逐物以迷性。

陽子之宋〔一〕,宿於逆旅。逆旅人〔二〕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三〕。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四〕:『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五〕。』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六〕!』

〔一〕釋文:『陽子,司馬云:陽朱也。』宣穎云:『列子〔黄帝篇〕作楊朱。』案韓非子說林上篇作楊子。陽、楊古通,寓言篇:『陽子居南之沛,』列子黄帝篇亦作楊朱,卽其比。呂氏春秋不二篇:『陽生貴己,』高注:『孟子曰:『陽子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爲也。』引孟子盡心篇楊子爲陽子,亦以陽子爲楊朱也。』

〔二〕案闕誤引劉得一本人作之,疑人上本有之字。

〔三〕案貴,謂爲人所重;賤,謂爲人所輕。

〔四〕案韓非子作『逆旅之父答曰。』

〔五〕案左思詠史詩八首之六:『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與此文意相近。

〔六〕成疏:『夫種德立行,而去自賢輕物之心者,何往而不得愛重哉!』奚侗云:『韓非子說林上下行字作心,愛作美,於義較長。成疏云云,是成本亦作「自賢之心。」』案韓非子愛作美,美似有愛義。陶淵明擬古詩九首之七:『佳人美淸夜,』(丁福保箋注:美猶愛也。)丙辰歲八月中潠於下田舍穫詩:『悲風愛靜夜,』句例同,一用美字,一用愛字,義似相通。

○以上第九專。不自矜以露賢。又此章述陽子事,似不應在述莊周事之後,疑本不在此篇,乃郭象所附益者與?

(一九八五年四月五日脫稿。)

田子方第二十一

釋文:『以人名篇。』馬氏故引姚鼐曰:『與德充符同旨。』案此篇論全德之君子,發揮德充符篇。寓意亦略有與人閒世篇相符者。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一〕,數稱谿工〔二〕。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无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三〕,故无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无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四〕。』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爲人也眞〔五〕,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眞〔六〕,淸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七〕,使人之意也消〔八〕。无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九〕,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爲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一○〕。吾所學者,眞土梗耳〔一一〕!夫魏眞爲我累耳〔一二〕!』

〔一〕釋文:『田子方,李云:魏文侯師也,名無擇。』王引之云:『田無擇,字子方。擇與斁通,(大雅思齊篇:「古之人無斁,」鄭箋作無擇。)說文曰:「斁,厭也。一曰,終也。」字或作繹,廣雅曰:「繹,窮也。」然則無斁者,無有厭棄、無有終窮也。無斁則有常矣,故字子方。方,常也。檀弓:「左右就養無方,」論語里仁篇:「遊必有方,」鄭注竝曰:「方猶常也。」』(經義述聞第二十二春秋名字解詁上。)馬氏故引韓愈曰: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爲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爲人。』案史記魏世家稱『文侯之師田子方。』(又見御覽六九八引春秋後語。)又云:『文侯受子夏經藝。』是文侯兼師子夏也。呂氏春秋舉難篇:『文侯師子夏,友田子方,』說苑奉使篇:『魏文侯使舍人無擇獻鵠于齊,』則並不以田子方爲文侯師。史記儒林傳序:『田子方受業於子夏之倫,』而呂氏春秋當染篇則云:『田子方學於子貢。』或子方兼學於子夏、子貢與?莊子雖喜稱子方之爲人,但其所重者乃東郭順子。順子蓋莊子假託之眞人也。

〔二〕釋文:『李云:谿工,賢人。』

〔三〕成疏:『稱說言道,數當於理。』案卽言道數當耳。

〔四〕成疏:居在郭東,因以爲氏,名順子。

〔五〕褚伯秀云:『疑此眞字爲冗,下文有之,誤加於此,詳文義可見。』案高士傳中眞字同,眞非冗文。爲人眞而名順子,眞而能順,正下文所謂『虛緣而葆眞』也。(莊子中習用順、緣、循諸字皆同義。)

〔六〕郭注:『雖貌與人同,而獨任自然。虛而順物,故眞不失。』成疏:『緣、順也。』釋文:『葆音保,本亦作保。』朱駿聲云:『葆,叚借爲保。』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以「人貌而天」四字爲句,殆失其讀也。此當以「人貌而天虛」爲句,人貌、天虛,相對成義。「緣而葆眞」爲句,與「淸而容物」相對成義。虛者,孔竅也。淮南子氾論篇:「若循虛而出入,」高注曰:「虛,孔竅也。」訓孔竅,故亦訓心,俶眞篇:「虛室生白,」注曰:「虛,心也。」太玄斷:「初一曰斷心滅斧,」失:「初一曰刺虛滅刃,」「滅刃」與「滅斧」同,「刺虛」與「斷心」同,故毅:「初一曰懷威滿虛,」猶言滿心也。說詳太玄經。此云:「人貌而天虛,」卽「人貌而天心,」言其貌則人,其心則天也。學者不達虛字之義,誤屬下讀,則「人貌而天」句文義不完。下兩句本相儷者,亦參差不齊矣。養生主篇:「緣督以爲經,」釋文引李云:「緣,順也。」「緣而葆眞」者,順而葆眞也。上綴虛字亦爲無義。』案兪氏以虛字屬上絕句,王氏集解、馬氏故、錢纂箋皆從之。惟莊子例以天、人對言,『天虛』一詞,殊無他例。(所舉淮南子俶眞篇『虛室生白,』注:『虛心也。』疑本作『虛室,心也。』)郭釋『虛緣』爲『虛而順物,』緣上綴虛字亦自成義。德充符篇:『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秋水篇:『天在內,人在外。』皆『人貌而天』之義也。山木篇:『形莫若緣,情莫若率,』則陽篇:『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外物篇:『順人而不失己,』皆『虛緣而葆眞』之義也。仍當從舊讀爲長。

〔七〕案德充符篇:幸能正生以正衆生。

〔八〕案則陽篇:與人並立而使人化。

〔九〕釋文:『儻然,司馬云:失志貌。』案儻與倘同,在宥篇:『倘然止,』釋文:『倘,李云:自失貌。』

〔一○〕案鉗猶閉也,淮南子精神篇:『鉗口而不以言,』文子九守篇守平、劉子淸神篇鉗並作閉,卽其證。

〔一一〕郭注:『非眞物也。』釋文本眞作直,云:『直,本亦作眞,下句同。元嘉本此作眞,下句作直。司馬云:土梗,土人也,遭雨則壞。』茆泮林云:『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司馬云:「梗,土之榛梗也。」一切經音義二十引作「土梗,土之。木梗,亦木人耳。土木相偶,謂以物像人形,皆曰偶耳。」』朱駿聲云:『梗,叚借爲埂,「吾所學者,眞土梗耳。」言非高堂大屋也。司馬注「土之榛梗也。」失之。』案唐寫本無者字,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同,御覽五○七引高士傳亦無者字。釋文本眞作直,(郭氏集釋、王氏集解、吳氏點勘、馬氏故、錢纂箋皆從之。)王先謙云:『直,特也。』直猶乃也,特亦猶乃也。一切經音義八○引司馬注:『梗直土。』疑所引乃正文,梗字誤錯在直子上耳。眞作直,則與釋文本同也。茆氏所稱一切經音義二十,乃玄應音義,(見慧琳音義卷三十三。)『土之』本作『土人。』(黄奭、郭慶藩並本茆說,誤爲『土之。』)司馬釋『土梗』爲土人,亦卽土偶,是也。土人、土偶,徒具其形,正郭注所謂『非眞物也。』文選注引司馬云:『梗,土之榛梗也。』六字,疑本在一切經音義所引司馬注『土梗,土人。』之上,先釋梗字耳。朱氏借梗爲埂,說殊乖異。

〔一二〕案御覽引高士傳耳作矣,義同。山木篇:『有人者累。』文侯雖悟而未至也。以上第一章。全德之君子。以下諸章,多就全德者而言。

温伯雪子適齊〔一〕,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二〕,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温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三〕。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四〕,必入而歎,何邪?』曰:『吾固吿子矣:「中國之民〔五〕,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六〕。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七〕,是以歎也!』仲尼見之而不言〔八〕。子路曰〔九〕:『吾子欲見温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一○〕?』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一一〕,亦不可以容聲矣〔一二〕。』

〔一〕釋文:『溫伯雪子,李云:南國賢人也。』成疏:『姓溫,名伯,字雪子,楚之懷道人也。』馬氏故引兪樾曰:『廣韻,溫伯,複姓。』案唐寫本提行。

〔二〕成疏:『陋,拙也。』案義讀爲儀,義、儀古、今字。禮儀乃形迹所重。

〔三〕成疏:『蘄,求也。』錢纂箋引王先謙曰:『「振我」猶言「起予。」』案蘄借爲祈,廣雅釋詁三:『祈,求也。』國語晉語七:『振廢淹,』韋注:『振,起也。』論語八佾篇:『子曰:起予者商也。』卽王說『起予』所本。

〔四〕王氏集解引蘇輿云:『「之客」猶「是客。」』

〔五〕案唐寫本作『中國之君子,』與上文『吾聞中國之君子』一律,當從之。今本『君子』作民,蓋由君誤爲民,傳寫因删子字耳。

〔六〕郭注:『槃辟其步,逶蛇其迹。』王念孫云:『楚辭九章懷沙篇:「孰知余之從容!」王逸注云:「從容,舉動也。」墨子非樂篇云:「衣服不美,身體從容,不足觀也。」莊子田子方篇云:「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漢書翟方進傳云:「方進伺記陳慶之從容語言,以詆欺成罪。」此皆昔人謂舉動爲從容之證。』(廣雅釋訓疏證。)案一猶或也。阮籍達莊論述縉紳好事之徒進見先生:『奕奕然步,䐱䐱然視,投跡蹈階,趨而翔至。』與郭注所述儒士之形態相似。

〔七〕成疏:『訓導我也,似父之敎子。』釋文:『道音導。』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唐寫本道並作導,與成疏及釋文音合。道、導古通。(天地篇有說。)

〔八〕案御覽三六六引無而字,呂氏春秋精諭篇亦無而字,『不言』下更有『及出』二字。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一二述其事亦有『及出』二字。

〔九〕成疏:『仲由怪之,是故起問。』奚侗云:『呂覽精諭篇子路作子貢。』案呂氏春秋子路作子貢,或子路、子貢二人皆怪而起問與?(讓王篇:『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呂氏春秋愼人篇子路亦作子貢。)御覽引子路下有『問焉』二字。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作『子路怪而問曰,』與成疏較合。

〔一○〕案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吾子』作『夫子,』呂氏春秋亦作『夫子。』唐寫本雪子下有也字。呂氏春秋『久矣』作『好矣,』下更有『今也』二字,屬下讀。尹仲容校釋引吳(承仕)云:『好讀爲孔,孔,甚也。』

〔一一〕郭注:『目裁往,意已達。』成疏:『目裁運動而玄道存焉。』釋文:『司馬云:見其目動而神實已著也。擊,動也。』朱駿聲云:『擊,叚借爲繫,實爲系。』案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夫人』作『斯人,』義同。文選阮嗣宗奏記詣蔣公篇注引矣作焉,與成疏合。御覽三六六引矣作也。矣、焉、也並同義。一切經音義七二引司馬注:『擊猶動也。』如朱說,擊借爲系,則『目擊,』謂目相聯繫也。說文:『系,繫也。』釋名釋衣服:『系,繫也,相聯繫也。』

〔一二〕案呂氏春秋此下續云:『故未見其人而知其志,見其人而心與志皆見,天符同也。聖人之相知豈待言哉!』(高注:符,道也。同,合也。)

○以上第二章。相知不待言。

顏淵問於仲尼曰〔一〕:『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二〕。』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三〕,无器而民滔乎前〔四〕,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五〕。』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六〕!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七〕。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八〕,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九〕,是出則存,是入則亡〔一○〕。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一一〕,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一二〕,效物而動〔一三〕,日夜无𨻶〔一四〕,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一五〕,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一六〕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一七〕!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一八〕。彼已盡矣〔一九〕,而汝求之以爲有,是求馬於唐肆也〔二○〕。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二一〕。雖然,汝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二二〕。』

〔一〕案唐寫本提行。

〔二〕釋文:『逸,司馬又本作徹(又字疑衍)。瞠,敕庚反,又尹郎反。字林云:直視貌。』茆泮林云:『後漢書逸民傳注、文選范蔚宗逸民傳論注並引司馬云:言不可及也。』吳承仕云:『釋文「又尹郎反,」按尹爲丑之形譌,今正之。』(釋文舊音辨正。)案司馬本逸作徹,後漢書逸民傳注引作轍,韻府羣玉四引作軼,徹、轍古、今字。逸、徹、軼並借爲䭿,說文:『䭿,馬有疾足也。』段注:『奔軼絕塵,字當作䭿。』瞠音丑郎反,則讀與矘同,說文:『矘,目無精直視也。』朱駿聲云:『矘,字亦作瞠,蒼頡篇:瞠,直視也。』鶡冠子兵政篇陸注、韻府羣玉引後上並有其字,僞子華子大道篇:『元瞠乎其後也。』卽本此文,亦有其字。文選范蔚宗逸民傳論注引矣作耳,唐寫本矣上有耳字,『耳矣』連文是,本書多此例。

〔三〕唐寫本『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馳亦馳也,』也字下皆有者字,『而回瞠若乎後者,』者上有也字,當據補。今本脫三者字及一也字,文意遂不明矣。周禮夏官大司馬:『比小事大,』鄭注:『比猶親也。』離騷:『雖不周於今之人兮,』王注:『周,合也。』『不比而周,』謂不親而自合也。論語爲政篇:『君子周而不比。』

〔四〕成疏:『器,爵位也。實無人君之位,而民足蹈乎前而衆聚也。』釋文:『謂無人君之器,滔聚其前也。』錢纂箋:『陸長庚曰:「無名與位,而民自歸之。」章炳麟曰:「滔借爲舀,說文:『舀,抒臼也。抒,挹也。』山木篇:『弟子無挹於前,』『舀乎前,』卽挹於前也。『無器而民舀乎前,』與上說『不言而信,不比而周』同意。」』案成疏滔作蹈,唐寫本、覆宋本、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滔皆作蹈,蹈、滔正、假字,無位而人蹈乎前,與上文『不言而信,不比而周,』亦相應。

〔五〕案上而字猶則也。

〔六〕成疏:『何可不忘懷鑒照,夷心審察邪!』宣解本惡字絕句,云:『嘆辭。』車柱環云:『當讀「惡」爲句,「可不察與」爲句。』案成疏釋惡爲何,與可連讀。車說與宣解本合,王孝魚校正本斷句亦同,於義爲長。

〔七〕案唐寫本無亦字。人死,謂形死,亦猶則也。齊物論篇:『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邪!』化猶死也,淮南子精神篇:『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高注:『化猶死也。』

〔八〕成疏:『夫夜暗晝明,東出西入,人之死生,譬天之晝夜,以斯寓比,亦何惜哉!』孫詒讓云:『比方,猶言順道也。易比彖傳云:「比,下順從也。」樂記:「樂行而民鄕方。」鄭注云:「方猶道也。」』案唐寫本無而字。墨子明鬼下篇:『莫不比方,』孫氏閒詁引莊子此文,釋『比方』爲順道。竊以爲『比方』乃複語,比亦方也。呂氏春秋貴公篇:『不比之人,』高注:『比,方也。』卽其證。日出日入,晝夜循環,人之生死,亦復類此。至樂篇:『死生爲晝夜,』卽此義。成疏『譬天之晝夜,以斯寓比。』是也。

〔九〕郭注:『目成見功,足成行功也。』案『有目有趾者,』就人而言,人爲萬物之一。是,謂日出入之理。『成功,』複語,功亦成也。爾雅釋詁:『功,成也。』此謂人待日出入之理而後成也。

〔一○〕郭注:『直以不見爲亡耳,竟不亡。』成疏:『見日出謂之存,覩日入謂之亡,此蓋凡情之浪執,非通聖人之達觀。』

〔一一〕郭注:『待隱謂之死,待顯謂之生,竟无死生也。』成疏:『日出入旣無存亡,物隱顯豈有生死邪!』案萬物待日之入而死,待日之出而生,物之生死,猶日之出入也。

〔一二〕王先謙云:『語又見齊物論,彼化作亡。』錢穆云:『化,當依齊物論作亡。』案齊物論亡字,當從此文作化,亡蓋匕之誤,(劉師培有說。)匕、化古、今字。大宗師篇:『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所謂『不化以待盡』也。

〔一三〕馬氏故引宣穎曰:『效猶感也。』案效猶應也。

〔一四〕案唐寫本𨻶作陳,乃𨻶之形誤。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作郤,郤、𨻶古通,知北遊篇:『若白駒之過郤,」釋文:『郤,本亦作𨻶。』卽其比。德充符篇亦云:『使日夜无郤。』

〔一五〕成疏:『薰然,自動之貌。』案薰訓動,則與熏通,呂氏春秋離謂篇:『衆口熏天,』高注:『熏,感動也。』

〔一六〕郭注:『不係於前,與變俱往。』案德充符篇:『而知不能規乎其始,』成疏釋規爲測度。前猶始也。

〔一七〕郭注:『夫變化不可執而留也,雖執臂相守,而不能令停。』錢纂箋引王先謙曰:『雖吾汝終身相與,不啻把一臂而失之,言其暫也。』案『交一臂,』卽相守之意。『失之,』似就上文顏回謂『夫子奔逸絕塵』而言。蓋孔子謂與顏回終身相守,而回未晤其『奔逸絕塵』之理,誠可哀也!又郭注『執臂,』唐爲本作『交臂,』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同,當從之。今本交作執,涉上『不可執而留』而誤。

〔一八〕郭注:『著,見也,言汝殆見吾所以見者耳。』宣穎云:『汝但明於吾所顯著之迹耳。』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步、趨、言道,莫非化機之所著,不可執相以求之也。』案步、趨、言道,皆迹也。

〔一九〕宣穎云:『所著者忽已過去。』案彼,謂迹也。

〔二○〕釋文:『「是求馬於唐肆也。」司馬本作「廣肆,」云:「廣庭也,求馬於市肆廣庭,非其所也。」朱駿聲云:『唐,叚借爲漮,按空也。司馬本以廣爲之。』案是與猶同義,齊物論篇有說。洪頤煊亦釋『唐肆』爲『空肆,』惟謂唐通作蕩,則迂曲。(詳讀書叢錄一四。)

〔二一〕郭注:『服者,思存之謂也。甚忘,謂過去之速也。』宣穎云:『服,言素所佩服。』案兩也字並與者同義。淮南子齊俗篇亦有此文,無兩甚字,許注:『孔子謙,自謂無知而服回。』宣氏釋服爲佩服,與許注合。論衡自然篇有此文,亦無兩甚字。

〔二二〕案唐寫本有上無吾字,文意不完,淮南子齊俗篇作『猶有不忘者存,』當從之。今本此文猶作吾,蓋涉上吾字而誤。忘借爲亡,亡與存對言,所亡者,迹也;所不亡者,超迹也。○以上第三章。超迹不可執著。

孔子見老耼,老耼新沐,方將被髮而乾〔一〕,慹然似非人〔二〕。孔子便而待之〔三〕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四〕?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五〕,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耼曰:『吾遊於物之初〔六〕。』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七〕,嘗爲汝議乎其將〔八〕: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九〕,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一○〕。或爲之紀,而莫見其形〔一一〕。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爲〔一二〕,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一三〕,始終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窮〔一四〕。非是也,且孰爲之宗〔一五〕!』

〔一〕釋文本乾作干,云:『本或作乾。』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作乾。』朱駿聲云:『干,叚借爲乾。』案『方將,』複語,將亦方也。唐寫本乾亦作干。

〔二〕郭注:『寂泊之至。』釋文:『慹,乃牒反,又丁立反。司馬云:不動貌。』馬氏故引朱駿聲云:『慹,叚爲蟄。』奚侗云:『釋文引司馬云:「慹,不動貌。」是叚慹作𣙗,與在宥篇「贄然立」同。下文「先生形體掘若槁木,」卽說「慹然」之義。』案在宥篇:『贄然立,』釋文引李頤云:『贄,不動貌。』贄亦借爲蟄,爾雅釋詁:『蟄,靜也。』靜則不動矣。奚氏於彼文亦云:『贄叚爲𣙗,』其說迂曲,彼文有說。

〔三〕章太炎云:『便借爲屛,漢書張敞傳:『自以便面拊馬,』師古曰:「便面,所以障面,蓋扇之類也。亦曰屛面。」便、屛一聲之轉,故屛或作便。說文:「屛,屛蔽也。」老聃方被髮,不可直入相見,故屛隱於門下而待之。』案章說是,禮記曲禮:『則左右屛而待,』鄭注:『屛猶退也,隱也。』此文之『便而待,』猶彼文之『屛而待』也。

〔四〕案其猶抑也。

〔五〕奚侗云:『掘借作柮,與杌同,說文:「柮,𣚑柮也。𣚑柮,斷木也。春秋傳曰𣚑柮。」今左傳、孟子柮俱作杌。柮爲斷木,本書則用爲形況字。文選陸機文賦:「兀若枯木,」借兀爲杌,亦可爲掘當作柮之證。』案掘借爲崛,漢書揚雄傳甘泉賦:『洪臺掘其獨出兮,』應劭注:「掘,特貌也。』文選掘作崛,注引應注亦作崛、崛、掘正、假字。『掘若槁木,』謂特出如槁木也。

〔六〕郭注:『初未有而歘有,故遊於物之初(之字據唐寫本補。),然後明有物之不爲而自有也。』成疏:『初,本也。遊心物初,則是凝神妙本,所以形同槁木。』(節引。)案道藏各本、覆宋本遊下皆有心字。注『遊於物之初,』是郭本原無心字。疏:『遊心物初,』是至成本乃有心字也。『遊於物之初,』猶山木篇所謂『浮遊乎萬物之祖』也。淮南子俶眞篇:『聖人託其神於靈府,而歸於萬物之初。』『物之初,』『物之祖,』皆謂道也。

〔七〕成疏:『辟者,口開不合也。』釋文:『司馬云:辟,卷不開也。』王念孫云:『說文:「襞,韏衣也。」徐錯傳云:「韏猶卷也。」襞,字亦作辟,莊子:「口辟焉而不能言。」司馬彪注云:「辟,卷不開也。」』(廣雅釋詁四。)朱駿聲云:『辟,叚借爲襞。』案成疏釋辟爲『口開不合,』則辟借爲闢。天運篇:『予口張而不能嗋,』秋水篇:『公孫龍口呿而不合,』張、呿皆開也。

〔八〕馬氏故引高駿烈曰:『呂覽注:「將,主也。」言議乎其宗主也。』章太炎云:『釋言:「將,齊也。」郭璞曰:「謂分齊也。」小雅:「或肆或將,」傳曰:「將,齊也。」王肅曰:「分齊其肉所當用。」「分齊」卽「分劑,」分賦之曰分劑,言其所分劑之度數亦曰分劑,分字今音有平去,古無別也。「嘗爲女議乎其將」者,嘗爲女說其大劑也,猶知北遊篇云「將爲女言其崖略」耳。將聲與𧢼聲亦通,藝文志曰:「庶得麤𧢼,」師古曰:「𧢼,粗略也。」凡言其大劑者,必不能委細,故將、𧢼聲義通矣。』奚侗云:『詩小雅:「亦孔之將,」鄭箋:「將,大也。」方言:「將,大也。」「議乎其將,」言爲孔子議其大者耳。郭注:「試議陰陽以擬向之无情耳,未之敢必。」訓將爲或然之詞,非是。』案爾雅釋詁亦云:『將,大也。』郭注試字,乃釋正文嘗字,『未之敢必,」亦對嘗字而言,非『訓將爲或然之詞』也。高氏釋將爲宗主,與下文『非是也,且孰爲之宗。』亦相應。

〔九〕郭注:『言其交也。』成疏:『肅肅,陰氣寒也;赫赫,陽氣熱也。』案淮南子覽冥篇『肅肅』作『飂飂,』向宗魯先生云:『飂,耤爲𡧯廫之廫。』『肅肅』與『廫廫』義近。『𡧯廫』字今作『寂寥。』鶡冠子度萬篇:『天者,神也;地者,形也。地濕而火生焉,天燥而水生焉。』陸注引莊子此文爲證。

〔一○〕案淮南子覽冥篇通作接,義同。氾論篇亦云:『陰陽相接乃能成和。』

〔一一〕錢纂箋引王先謙曰:『孰維綱是?』案齊物論篇:『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

〔一二〕成疏:新新不住,故曰:『有所爲』也。

〔一三〕郭注:『萌於未聚,歸於散也。』案就形迹言,有萌、歸之別。

〔一四〕郭注:『所謂「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者也。』(本老子十四章。『者也』二字據唐寫本補)。案就變化言,則無所謂始終。寓言篇:『始卒若環,莫得其倫。』鶡冠子世兵篇:『終則有始,孰知其極!』(有與又同。)淮南子精神篇:終始若環,莫得其倫。』又云:『終始無端,莫知其所萌。』

〔一五〕成疏:『若非是虛通生化之道,誰爲萬物之宗本乎!』案是,謂無形、無功者,卽道也,亦卽物之初也。

孔子曰:『請問遊是。』老耼曰:『夫得是〔一〕,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二〕。』孔子曰:『願聞其方〔三〕。』曰:『草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四〕,喜怒哀樂不入於胷次〔五〕。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六〕。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爲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爲晝夜〔七〕,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八〕!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九〕,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一○〕。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一一〕!已爲道者解乎此〔一二〕。』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一三〕,而猶假至言以脩心〔一四〕,古之君子,孰能脫焉〔一五〕?』老耼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无爲而才自然矣〔一六〕。至人之於德也,不脩而物不能離焉〔一七〕,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一八〕!』孔子出,以吿顏回曰〔一九〕:『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二○〕!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二一〕。』

〔一〕宣穎云:是字,俱指物初。

〔二〕案唐寫本『謂之』作『之謂。』

〔三〕成疏:方猶道也。

〔四〕成疏:『疾,患也。易,移也。』案唐寫本也上有者字。淮南子說山篇亦有此文。又說林篇:『冬有雷電,夏有霜雪,然而寒暑之勢不易,小變不足以妨大節。』文雖異義亦相近。

〔五〕釋文:『次,中也。』案唐寫本『胷次』作『匈中,』匈、胷正、俗字。達生篇:『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胷中。』胷亦當作匈。

〔六〕成疏:『夫天地萬物,其體不二,達斯趣者,故能混同。』案德充符篇:『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七〕案至樂篇:『生者,塵垢也。死生爲晝夜。』淮南子俶眞篇:『以死生爲晝夜。』(參看至樂篇。)

〔八〕成疏:死生不能滑亂,得喪禍福愈不足以介懷也。(節引。)

〔九〕案唐寫本也上有者字。得喪禍福皆隸也,得喪禍福與身相比,則身貴於隸;身與眞我(眞君、心神)相比,則身爲隸,眞我又貴於身矣。

〔一○〕案我,蓋謂眞我,眞我不變者也。

〔一一〕錢纂箋於上句云:『語又見大宗師。』案夫猶此也。淮南子精神篇:『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抮而未始有極。』(高注:摩,滅,猶死也。)又云:『禍福利害千變萬紾,孰足以患心!』(注:紾,轉。)

〔一二〕案爲猶有也,淮南子人閒篇:『唯有道者能行之。』『爲道、』『有道,』其義一也。

〔一三〕案天道篇: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

〔一四〕案謂老聃未能忘言也。(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假並誤偃。)

〔一五〕成疏:脫,免也。古之君子,誰能遣於言說而免於修爲者乎?

〔一六〕成疏:『汋,水之澄湛也。言水之澄湛,其性自然。』釋文:『汋,音灼,李云:取也。』朱駿聲云:『汋,叚借爲勺。』郭氏集釋引郭嵩燾云:『說文:「汋,激水聲也。激,水礙衺疾波也。」謂有所礙而衺出疾行,故有聲。水之涌出,亦若激而有聲。「無爲而才自然,」言無有疏導之者。釋文引李云:「汋,取也。」誤。』(節引。奚侗有說,略同。)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釋名:汋,澤也,有潤澤也。』案朱氏謂汋借爲勺,蓋本李注,說文:『勺,挹取也。』馬說較長。成疏釋汋爲『水之澄湛,』未知所本。釋才爲性,是也。列御寇篇:『搖而本才,』釋文:『一本才作性。』亦才、性同義之證。

〔一七〕案德充符篇: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一八〕郭注:『不脩不爲,而自得也。』成疏:『若天高地厚,日月照明,夫何修爲!自然而已矣。』案焉疑本作爲,注、疏並可證。惟郭注脩、爲二字平列,未明爲字之義,爲猶乎也,(作焉亦與乎同義。)文選束晢補亡詩注引作『夫何脩之爲!』之字衍。

〔一九〕案錦繡萬花谷別集二八引『以吿』作『而見,』以猶而也。草堂詩箋五引吿亦作見。

〔二○〕郭注:『醯鷄,甕中之蠛蠓。』釋文:『醯鷄,司馬云:若酒上蠛蠓也。』茆泮林云:『御覽三百九十五引司馬云:醯鷄,酒上飛蚋。』案草堂詩箋五引司馬注仍作『酒上蠛蠓。』列子天瑞篇:『醯鷄生乎酒。』

〔二一〕成疏:『若無老子爲發覆蓋,則終身不知天地之大全。』案成氏釋微爲無,微亦可訓非。鶡冠子天權篇陸注引『吾不知』作『則吾無以見,』知與見同義,呂氏春秋自知篇:『知於顏色,』高注:『知猶見也。』卽其證。

○以上第四章。遊於物之初。

莊子見魯哀公〔一〕,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爲先生方者〔二〕。』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三〕,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四〕;履句屨者,知地形〔五〕;緩佩玦者,事至而斷〔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爲其服也〔七〕;爲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爲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八〕:无此道而爲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无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九〕,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卽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一○〕!』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一一〕。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一二〕,故足以動人〔一三〕。宋元君將畫圖,衆史皆至〔一四〕,受揖而立〔一五〕;舐筆和墨〔一六〕,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一七〕,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槃礴臝〔一八〕。君曰〔一九〕:『可矣,是眞畫者也〔二○〕!』

〔一〕釋文:『莊子與魏惠王、齊威王同時,在哀公後百二十年。』成疏:『此言見魯哀公者,蓋寓言耳。』案御覽六○二引桓譚新論云:『莊周寓言,乃言「堯問孔子。」』今本莊子無『堯問孔子』之文,『莊子見魯哀公』之類,同是寓言耳。

〔二〕成疏:方,術也。

〔三〕案舉猶全也,史記萬石傳:『舉齊國皆慕其家行,』與此舉字同義。劉子從化篇:『魯哀公好儒服,舉國皆著儒衣。』本莊子。

〔四〕成疏:『戴圓冠以象天。』釋文:『圜音圓。』案弘明集一二齊釋道盛啓齊武帝論檢試儈事及御覽六九七引此圜並作圓,與成疏及釋文音合。圜、圓古通,說劔篇:『上法圓天,』書鈔一二二引圓作圜,亦其比。

〔五〕成疏:『句,方也。履方屨以法地。』釋文:『句音矩。李云:方也。』案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句皆作方,弘明集一二、御覽六九七引並同。

〔六〕成疏:『緩者,五色絛繩,穿玉玦以飾佩也。玦,決也。本亦有綬字者,曳綬佩玦者,事到而決斷。』釋文:『緩,司馬本作綬。』朱駿聲云:『文十八年傳:「三人緩帶,」注:「緩帶者,優游之稱也。」晉語:「㔻鄭如秦,謝緩秦賂,」注:「遲也。」莊子「緩佩玦者,事至而斷。」按猶董安于佩弦之意,司馬本作綬,非。』郭慶藩云:『說文𦅻、繛二字互訓,緩者,寬綽之意。晉書:「緩帶輕裘,」緩帶,猶博帶也。「緩佩玦,」言所佩者玦,而繫之帶間,寬綽有餘也。釋文引司馬本作綬,誤。』案朱、郭二氏並以作緩爲是,於緩字義訓亦相近。惟朱氏之意,『緩佩玦,』蓋謂性寬緩佩玦,故以董安于性緩佩弦爲喩。(佩弦事,見韓非子觀行篇、及論衡率性、譴吿二篇。)如郭氏謂繫玦於帶間,寬綽有餘,不知與下『事至而斷』何涉邪?竊以爲司馬本作綬,文意較順,爾雅釋器:『繸,綬也。』郭注:『卽佩玉之組。』佩玉之組謂之繸,亦謂之綬,是『綬佩玦,』卽組佩玦,似不必轉從性之寬緩爲說。緩蓋綬之形誤,白帖四、御覽六九二引此亦並作綬。

〔七〕案有、爲互文,爲亦有也。下文『无此道而爲此服者,其罪死。』无、爲對文,爲亦有也。

〔八〕釋文:『號,號令也。』案固猶若也。弘明集一二號作『宣令。』

〔九〕案弘明集一二作『唯有孔丘一人。』

〔一○〕成疏:『一人,謂孔子。』案而猶有也,史記孝武本紀:『是將而李少君亦以祠竈穀道卻老方見上。』瀧川考證:『而字,中統、游、柯、凌本作有。』論衡道虛篇而亦作有,而與有同義。戰國策齊策三:『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藝文類聚二○、御覽四百二並引申子:『千里有賢者,是比肩而立。』一用而字,一作有字,亦可證而與有同義。(此義前人未發,參看古書虛字新義〔五五、而〕條。)

〔一一〕成疏:百里奚,虞人,虞被晉亡,(晉,原誤秦。)遂入秦國,貧賤飯牛,穆公知其賢,委以國政。(節引。)

〔一二〕成疏:『有虞,舜也,遭後母之難,頻被躓頓,不以死生經心。』宣穎云:『完廩、浚井是也。』(王氏集解本之。)

〔一三〕成疏:『堯妻以二女,委以萬乘。』錢纂箋引宣穎曰:『成邑成都,師錫帝禪。』

〔一四〕成疏:畫師並至。

〔一五〕釋文:『司馬云:受命揖而立也。』

〔一六〕釋文:『舐,本或作𦧑,食紙反。』朱駿聲云:『說文:「舓,以舌取食也,从舌易聲,或从也聲。」字亦作舐,莊子:「舐筆和墨。」』案舓,或从也作𦧇,俗變作𦧑。

〔一七〕釋文:『儃儃,吐袒反。李云:舒閒之貌。』宣穎云:『儃音坦。』馬氏故引方以智曰:『儃儃猶坦坦。』

〔一八〕成疏:『解衣箕坐,倮露赤身。』釋文本槃作般,云:『字又作褩。司馬云:「般礴,謂箕坐也。」臝,本又作羸,同,力果反。司馬云:「將畫,故解衣見形。」』案司馬本、釋文本槃並作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助本、世德堂本亦皆作般,說文繫傳一二、記纂淵海八三、韻府羣玉一九引此並作盤,般、槃、盤,古並通用。釋文謂『般,字又作褩,褩疑槃之誤,涉上衣字而誤从衣也。事文類聚前集四○、合璧事類前集五六引礴並作薄,礴乃俗字。釋文稱『臝,本又作羸。』唐寫本正作羸,記纂淵海八七引同。疏『倮露赤身,』是成本作倮,臝、倮並俗字。羸,借字。正作𧝹,說文:『𧝹,袒也。』王半山徐熙花詩:『安知有人槃礴臝,』虛圖詩:『想當槃礴欲畫時,睥睨衆史如庸奴。』並本莊子。

〔一九〕案上文言公,此作君,公、君古通,天道篇有說。

〔二○〕案唐寫本畫下有之字,疑涉上文兩之字而衍。

○以上第五章。全德者不飾外。

文王觀於臧〔一〕,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二〕,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三〕。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四〕;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五〕。於是旦而屬之夫夫曰〔六〕:『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𩑺〔七〕,乘駁馬而偏朱蹄〔八〕,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九〕,庶幾乎國有瘳乎〔一○〕!』諸大夫蹵然曰:『先君王也〔一一〕。』文王曰:『然則卜之〔一二〕。』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一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一四〕。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㪚羣〔一五〕,長官者不成德〔一六〕,斔斛不敢入於四境〔一七〕。列士壞植㪚羣,則尙同也〔一八〕;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一九〕;斔斛不敢入於四境,則諸侯无二心也〔二○〕。文王於是焉以爲大師〔二一〕,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无聞〔二二〕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二三〕?又何以夢爲乎?』仲尼曰:『默,女无言。夫文王盡之也〔二四〕,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二五〕。』

〔一〕成疏:『臧者,近渭水地名也。』釋文:『司馬本作「文王微服而觀於臧。」』案唐寫本提行。(天中記二三引此與司馬本同。蓋據司馬本也。)

〔二〕成疏:『丈夫者,寓言於太公也。』釋文:『「丈夫,」本或作「丈人。」』錢纂箋引羅勉道曰:『此依傍呂望事。』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丈夫』作『丈人,』與釋文所稱或本合。下文皆稱臧丈人。

〔三〕成疏:『無心施餌,聊自寄此逍遙。』王念孫云:『廣雅曰:「釣,鉤也。」以上六釣字,「其釣」與「持其釣」兩釣字指鉤而言,餘四釣字皆讀爲釣魚之釣。古人謂鉤爲釣也。』(王說已見胠篋篇。)奚侗云:『有借作爲。常借作尙,尙者,上也,言彼丈夫固非持其釣以爲釣者,是釣之上者也。』案不釣之釣,乃釣之至也。常釣卽上釣,亦卽至釣矣。

〔四〕成疏:恐皇親宰輔,猜而忌之。

〔五〕成疏:『旣欲捨而釋之,不忍蒼生失於覆蔭。』案釋猶舍也。

〔六〕成疏:『屬語臣佐。』釋文:『司馬云:「夫夫,大夫也。」一云:「夫夫,古讀爲大夫。」』案唐寫本、南宋蜀本、覆宋本、道藏各本皆作『大夫,』與下文兩稱『諸大夫』合。先秦金石刻辭皆以『夫夫』爲『大夫。』

〔七〕成疏:『我昨夜夢見賢良之人,黑色而有鬚髯。』王念孫云:『古謂夜爲昔,或曰昔者,晏子春秋雜下篇曰:「有梟昔者鳴,」說苑辯物篇亦作「昔者。」又曰:「夕者瞢與二日鬭,」「夕者」與「昔者」同。或曰夜者,(夜曰「夜者,」故晝亦曰「晝者,」雜上篇「晝者進膳」是也。)晏子春秋外篇曰:「寡人夜者聞西方有男子哭者。」』(晏子春秋雜志。)案昔借爲夕,齊物論篇:『昔者莊周夢爲胡蝶。』亦同例,彼文有說。成疏𩑺作髯,𩑺、髯並俗字,正作䫇,說文:『䫇,頰須也。』須,俗作鬚。

〔八〕釋文:『「偏朱蹄,」一蹄偏赤也。』案唐寫本駁作駮。說文:『駁,馬色不純。』段注:『與駮各字。』俗多以駮爲駁。

〔九〕成疏:『令我云:寄汝國政於臧文人。』案唐寫本政作正,正與政通,論語顏淵篇:『政者,正也。』讓王篇:『樂與政爲政,』呂氏春秋誠廉篇政作正,卽其證。

〔一○〕案有猶可也,人閒世篇:『庶幾其國有瘳乎!』與此同例,彼文有說。

〔一一〕成疏:『文王之父季歷,王之所夢,乃是先君敎令於王,是以蹵然驚懼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先君」下疑奪命字,此本作「先君命王也,」故下文曰「先君之命,王其無他。」』案兪說是也,疏『乃是先君敎令於王,』是成本『先君』下有令字,令猶命也,下文『先君之命,』釋文本命作令,亦其比。

〔一二〕案唐寫本之作諸,諸猶之也。經傳釋詞九引士昬禮記注曰:『諸,之也。』

〔一三〕成疏: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也!

〔一四〕成疏:『典憲刑法,一施無改;偏曲敕令,無復出行也。』章太炎云:『偏借爲辯,若辯借爲徧矣。說文:「辯,治也。」治亂字本辭之假借,辯令者,治令也,亦辭令也。』案唐寫本偏作篇,『篇令』謂篇章辭令,與『典法』對言,偏借爲篇。

〔一五〕釋文:『司馬云:「植,行列也。散羣,言不養徒衆也。」一云:「植者,疆界頭造屋以待諫者也。」』顧炎武曰:『易泰之九二曰:「朋亡,」渙之六四曰:「渙其羣,元吉。」莊子:「文王寓政於臧丈人,而列士壞植散羣。」』(日知錄五。)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司馬兩說,並未得植字之義,宣二年左傳;「華元爲植,」杜注曰:「植,將主也。」列士必先有主而後得有徒衆,故欲散其羣,必先壞其植也。』章太炎云:『植借爲戠,殖或爲膱,考工記注:「樴讀爲䐈,」是其例也。易言「朋盇戠,」虞氏曰:「戠,叢合也。」壞戠、散羣同意,皆謂解散朋黨也。』案壞植、散羣同意,章說是。廣雅釋詁三:『植,多也。』爾雅釋詁:『多,衆也。』羣亦衆也,禮記祭法:『王爲羣姓立社,』鄭注:『羣,衆也。』管子君至上篇:『法制有常,則民不散而上合。』兪氏平議云:『不字衍文也,上云「治國無法,則民朋黨而下比。」此云「法制有常,則民散而上合。」兩文正相對,散者,散其朋黨也。昔文王寓政於臧丈人,而列士壞植散羣,見莊子田子方篇。此所謂民散,卽壞植散羣之義。』(『壞植散羣』原誤引作『散植壞羣。』)是兪氏以壞植、散羣同義,而於此文則釋植爲主,蓋不能自信矣。又兪氏謂『司馬兩說,』釋文所稱『一云,』恐非司馬說也。

〔一六〕釋文:『司馬云:不利功名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不居功也。』案德,似謂恩澤。謂不居恩澤也。(『長官』或言『官長,』老子二十八章:聖人用之則爲官長。)

〔一七〕成疏:『庾,六斗四升也,度量不入四境。』釋文:『斔音庾。李云:六斛四斗曰斔。』宣穎云:『恐大小異式,不敢入竟內。』案成疏斔作庾,與釋文音合。唐寫本作斞,斞上更有而字,斔與斞同,庾乃借字。說文:『斞,量也。』王氏廣雅釋器疏證云:斞,字或作庾,昭十二年左傳:「粟五千庾,」史記魯世家集解引賈逵注云:「十六斗爲庾。」論語:「與之庾,」包咸注與賈逵同。』釋文本境作竟,云:『音境,下同。』竟、境古、今字,本書習見。

〔一八〕案謂不立異也。

〔一九〕成疏:『事無隔異。』案謂非己成也。呂氏春秋古樂篇:『樂乃可務,』高注:『務,成也。』

〔二○〕郭注:天下相信,故能同律度量衡也。

〔二一〕成疏:『俄頃之間,拜爲師傅。』釋文:『大音泰。』案唐寫本『於是焉』作『少焉,』疏言『俄頃之聞,』疑成本亦作『少焉。』

〔二二〕成疏:『呂佐周室,受封於齊,檢於史傳,竟無逃迹,而云:「夜遁」者,蓋莊生之寓言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此蓋寓言,尙父造周,實無天下於其心也。』案德充符篇述魯哀公傳國於哀駘它,哀駘它悶然而後應,氾若而辭,無幾何,去哀公而行,與此節所述臧丈人事相似。

〔二三〕王氏集解引宣云:『德未足以信人邪?』案其猶或也,德充符篇:『解其桎梏,其可乎?』下其字亦與或同義,彼文有說。

〔二四〕成疏:『文王聖人,盡於妙理。』案唐寫本也上有者字。

〔二五〕郭注:『斯須者,百姓之情,當悟未悟之頃,故文王循而發之。』成疏:『斯須,由須臾也。(由與猶同。)循,順也。』宣穎云:『順百姓一時之情以取信耳。』案而,汝也。直猶特也。唐寫本也下有耳字,『也耳,』複語,也與耳同義。又人閒世篇『匠石之齊』章,『弟子曰:趣取无用』一節,與此節自『顏淵問於仲尼曰』以下云云,文義相似,彼文有說。

○以上第六章。全德者去榮寵。

列御寇爲伯昏无人射〔一〕,引之盈貫〔二〕,措杯水其肘上〔三〕,發之,適矢復沓〔四〕,方矢復寓〔五〕。當是時,猶𧰼人也〔六〕。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七〕,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八〕,臨百仭之淵,若能射乎?』於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仭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九〕,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靑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一○〕。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一一〕,爾於中也殆矣夫〔一二〕!』

〔一〕成疏:『禦寇、无人,內篇具釋。』王先謙云:『列子黄帝篇无作瞀。』案唐寫本提行。御覽七四五引御作禦,與成疏合;又引无作瞀,並古字通用。列子黄帝篇御亦作禦,文選謝靈運富春渚詩注引作御。北宋本列子无字同,世德堂本作瞀。伯昏无人爲申徒嘉及子產之師,見德充符篇。

〔二〕郭注:『盈貫,謂溢鏑也。』釋文:『貫,司馬云:鏑也。』朱駿聲云:『貫,叚借爲彎,「引之盈貫,」司馬注「鏑也。」按謂引弦至鏑。』王氏集解引〔列子〕張湛注:『盡弦窮鏑。』案朱氏謂貫借爲彎,是也。說文:『彎,持弓關矢也。』段注:『引弓將滿是之謂彎。或叚貫爲關。』

〔三〕郭注:『右手放發而左手不知,故可措之杯水也。』成疏:『置杯水於肘上,言其停審之至也。』案疏說其爲於,是也。(達生篇:『不厭其天,不忽於人,』其、於互文,其猶於也。)御覽七四五、韻府羣玉一二引其上並有於字,疑淺人所加。抱朴子釋滯篇:『禦寇停肘水而控弦,』本此。

〔四〕郭注:『矢去也。箭適去,復歃沓也。』成疏:『適,往也。沓,重也。弦發矢往,復重沓前箭。』王先謙云:『適,黄帝篇作鏑。』奚侗云:『列子黄帝篇載此文適作鏑,是也。說文:「鏑,矢鏠也。」小爾雅:「沓,合也。」楚辭天問:「天何所沓?」王逸注:「沓,合也。」「發之,鏑矢復沓。」言已發者,鏑與矢復相連合。』案御覽引此適亦作鏑,唐寫本郭注適作鎬,鎬乃鏑之誤,列子張注引郭注作鏑,鏑,適正、假字。『復沓』不必釋爲『復相連合,』『復沓』猶『重沓,』亦卽『重疊,』(沓借爲疊。)此謂矢已發者,鏑與矢重疊相連也。

〔五〕郭注:『箭方去未至的,己復寄杯於肘上,言其敏捷之妙也。』(御覽引杯下有水字。)褚伯秀云:『無隱范先生講宗呂註,兼證郭注小失云:「方矢,猶方舟之義,並也。謂並執之矢已寓於弦,非寓杯水於手上也。」其論爲當。』奚侗云:『詩秦風:「方何爲期?」鄭箋:「方今以何時爲還期乎?」是方有今義。「方矢」猶「今矢,」是引而未發之矢。對已發者言,則未發者爲今矢。若以先後言,則今矢又爲後矢。「方矢復寓,」言後矢又寓於弦也。列子仲尼篇:「善射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含弦,視之若一焉。」可迻釋此文,郭注未達其旨。』案御覽引方作放,郭注同。

〔六〕郭注:『不動之至。』成疏:『象人,木偶土梗人也。』宣穎云:『不動如木偶。』案象,與德充符篇『象耳目』之象同,今字作像,彼文有說。

〔七〕案御覽引『之射』下有也字。

〔八〕案佹,各本皆作危,列子同。佹,俗字。

〔九〕成疏:『逡巡,猶卻行也。背淵卻行,足垂二分在外空裏。』抱朴子釋滯篇:『伯昏躡億仭而企踵,』辨問篇:『跟挂萬仭之峻峭。』言『億仭,』固夸詞。據下文成疏:『臨彼萬仭,何足介懷!』疑所見此文『百仭』作『萬仭,』與抱朴子言『萬仭』合也。

〔一○〕郭注:『揮斥,猶縱放也。』(本書釋文及列子釋文引『縱放』並作『放縱。』)釋文:『斥音尺,李音託。』王念孫云:『廣雅:「袥,大也。」袥,曹憲音託。文選魏都賦注引倉頡篇云:「斥,大也。」莊子「揮斥八極,」李軌音託。漢書揚雄傳云:「拓迹開統,」拓、斥竝與袥通。』(釋詁一疏證。)案小爾雅廣詁:『斥,開也。』淮南子原道篇:『柝八極,』高注:『柝,開也,』柝乃𣔳之隸變,說文:『𣔳,判也。』鬻子大道文王問篇逢行珪注用淮南子文析作斥,與莊子、列子合。一切經音義一五引許叔重注淮南子云:『㡿,拓也。』(拓,原誤柘。)斥乃㡿之隸變。𣔳與㡿通。蘇軾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眞詩:『麾斥八極隘九州,』字亦作斥。達生篇:『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亦所謂『神氣不變』也。

〔一一〕釋文:『恂,本又作眴。爾雅云:「恂,慄也。」恂謂眩也,欲以眩悅人之目,故怵也。』朱駿聲云:『恂,叚借爲䀏,列子黄帝篇釋文:吳人呼瞬目爲恂目。』(奚侗補注亦有詳說。)又云:『恂,叚借爲眩。李注:謂眩也。』案說文:『䀏,目搖也。眴,䀏或从目旬。』朱氏謂恂借爲䀏,據釋文『李又作眴』言之也;謂借爲眩,亦本釋文,眩謂眩惑,(成疏言『眼目眩惑。』)釋文謂『眩悅,』則誤矣。

〔一二〕郭注:『有懼而所喪多矣,豈惟射乎!』奚侗云:『志卽識字,謂標識也,猶言表著於外。中讀如字,謂心中也。(禮文王世子:「禮樂交錯於中,」鄭注:「中,心中也。」)』案說文:『志,意也。態,意也。』則志亦可通態,『恂目之志,』猶言目搖之態耳,中猶心也,史記樂書:『四暢交於中,』正義:『中,心也。』知北遊篇:『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中亦心也。

○以上第七章。全德者無驚懼。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一〕:『子三爲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无憂色〔二〕。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三〕,子之用心獨奈何〔四〕?』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五〕!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爲得失之非我也,而无憂色而已矣〔六〕。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七〕?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八〕。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九〕,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眞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刦,伏戲、黃帝不得友〔一○〕死生亦大矣,而无變乎己〔一一〕,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淵泉而不濡〔一二〕,處卑細不不憊〔一三〕,充滿天地〔一四〕,旣以與人己愈有〔一五〕。』

〔一〕成疏:『肩吾,隱者也。叔敖,楚之賢人也。』案唐寫本提行。肩吾,己見逍遙遊篇。

〔二〕案論語公冶長篇:『令尹子文三仕爲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又見論衡問孔篇。)與此以爲孫叔敖事異。呂氏春秋知分篇、淮南子道應篇及氾論篇則並作孫叔敖,本莊子也。

〔三〕成疏:『栩栩,歡暢之貌也。』案齊物論篇:『栩栩然胡蝶也。』成疏:『栩栩,忻暢貌也。』與此疏同旨。

〔四〕案德充符篇亦云: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五〕成疏:『何有藝術能過人邪!』案疏說以爲有,是也。

〔六〕案『而无憂色』猶『遂无憂色,』而與遂同義,史記范雎傳:『平原君畏秦,且以爲然,而入秦見昭王。』文選陸韓卿奉答內兄希叔詩注引而作遂,卽其證。(此義前人未發,詳古書虛字新義〔五五、而〕條。)

〔七〕王氏集解引宣云:不知可貴者在令尹乎?在我乎?

〔八〕成疏:『亡,失也。若在彼邪?則於我爲失;若在我邪?則於彼爲失。』郭慶藩云:『彼我皆亡,言不在我、不在彼也。淮南詮言篇:「亡乎萬物之中,」高注曰:「不在萬物之中也。」卽此義。』馬氏故引林希逸曰:『可貴在令尹,則與我無與;在我,則與令尹無與。』案成疏說其爲若,是也。所見本『在我邪』上似亦有其字。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引正作『其在我邪?』亡與在對言,郭氏釋亡爲不在,是也。惟所稱淮南高注,當作許注。

〔九〕錢纂箋引王先謙曰:『養生主篇亦云:爲之四顧,爲之躊躇滿志。』

〔一○〕成疏:『智言之人,不得辨說;美色之姿,不得淫濫;盜賊之徒,何能劫剝;三皇五帝,未足交友也。』馬氏故引姚永槪曰:『淮南:「美者不能濫也,」注:「濫,覦也。」』案成疏說濫爲淫濫,禮樂記:『姦聲,以濫溺而不止,」史記樂書濫作淫,是濫有淫義。唐寫本刦作刧,成疏作劫,(釋文本亦作劫,世德堂本釋文作刦。)刦、刧並俗字。淮南子俶眞篇:『勢利不能誘也,辯者不能說也,聲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濫也,智者不能動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眞人之遊也。(遊,行也,今本誤道,王氏雜志有說。)本莊子而引伸之也。

〔一一〕案齊物論篇:『死生无變於己,』德充符篇:『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

〔一二〕成疏:『介,礙也。』案『淵泉』猶『深泉,』與『大山』對言,小爾雅廣詁:『淵,深也。』

〔一三〕錢纂箋引阮毓崧曰:此係上「不濡」句古注,誤入正文。

〔一四〕案天運篇亦云:『充滿天地。』淮南子俶眞篇:『神經於驪山、太行而不能難,四海、九江而不能濡,處小隘而不塞,橫扃天地之間而不窕。』本莊子。此文『充滿天地』下疑脫『而不窕』三字,『充滿天地而不窕,』與上句『處卑細而不憊』對言,上句似非古注誤入正文。荀子賦篇:『充盈大宇而不窕,』淮南子氾論篇:『舒之天下而不窕,」兵略篇:『處大而不窕,』人閒篇及要略篇:『布之天下而不窕,』(大戴禮王言篇之作諸,義同。)皆與此句意同,廣雅釋詁三:『窕,寬也。』

〔一五〕成疏:『旣,盡也。』奚侗云:『老子:「旣以爲人己愈有,旣以與人己愈多。」則此文與字當作爲,爲猶助也。(見詩小雅鄭箋、論語鄭注。)』案此句單承。剡川姚氏本戰國策魏策一引老子上句旣作盡,盡、旣互文,旣亦盡也,與成疏訓旣爲盡合。旣與愈亦互文,此謂『愈以與人己愈多』也。(史記屈原傳:『楚人旣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旣嫉之。』上旣字猶盡也,以猶之也。下旣字義亦與愈同,『旣嫉之,』猶『愈嫉之』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三五、旣〕條有說。)老子二句,爲、與亦互文,(帛書乙本老子愈並作兪,與作予,甲本與亦作予,並古字通用。)奚氏謂『此文與字當作爲,爲猶助也。』不知與亦有助義,戰國策秦策一:『不如與魏以勁之,』高注:『與猶助也。』卽其證。

○以上第八章。全德者忘死生。

楚王與凡君坐〔一〕,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二〕。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三〕。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四〕。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五〕。』

〔一〕成疏:『楚文王共凡僖侯同坐。』釋文:『司馬云:「凡,國名,在汲郡共縣。」案左傳,凡,周公之後也。隱七年:「天王使凡伯來聘。」俗本此後有「孔子窮於陳、蔡」及「孔子謂顏回」二章,與讓王篇同,衆家幷於讓王篇音之。檢此二章無郭注,似如重出。古本皆無,謂無者是也。』案唐寫本提行。釋文『俗本此後有『孔子窮於陳、蔡』及『孔子謂顏回』二章』云云,審讓王篇文多雜湊,此二章實不合於讓王之旨,是否原在讓王篇,亦未敢確斷。而『孔子窮於陳、蔡』章,論孔子窮通皆樂;『孔子謂顏回』章,論顏回貧而樂道。二者唯有德者能之,則俗本此後有此二章,似尙符田子方篇之旨,亦未可遽以爲非也。

〔二〕郭注:『言有三亡徵也。』成疏:『三者,爲不敬鬼、尊賢、養民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楚王左右言凡亡者三人也。郭注曰「言有三亡徵也,」非是。』案成疏云云,蓋就郭注『三亡徵』爲說也。韓非子難二篇:『齊桓公之時,晉客至,有司請禮,桓公曰「吿仲父」者三。』(注:有司三請,皆曰:吿仲父。)謂桓公言吿仲父者三次。此文『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句法同,似亦可釋爲『楚王左右言凡亡者三次也。』

〔三〕成疏:『自得造化,怡然不懼。』案之猶若也。

〔四〕案之猶雖也。戰國策秦策四:『今秦之強,不能過智伯。』韓非子難三篇、史記魏世家、說苑敬愼篇之皆作雖,卽之、雖同義之證。(此義前人未發,參看古書虛字新義〔七二、之〕條。)

〔五〕郭注:『存亡更在於心之所措耳。』(唐寫本、覆宋本措並作惜,惜字義長。)成疏:『夫存亡者,有心之得喪也。』案心有得喪,乃有存亡之感。

○以上第九章。全德者達存亡。(馬其昶云:以上達存亡。)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日脫稿。)

知北遊第二十二

釋文:『以義名篇。』馬氏故引姚鼐曰:『與大宗師同旨。』錢纂箋引王夫之曰:『此篇衍自然之旨,其說亦自大宗師來。』案此篇發揮大宗師篇。全篇重點,在論無爲、無謂,故假立无爲謂其人。無爲、無謂,必先無心,心起於分別,分別之謂知,故以知發端。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一〕,而適遭无爲謂焉。知謂无爲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二〕:何思何慮則知道〔三〕?何處何服則安道〔四〕?何從何道則得道〔五〕?』三問而无爲謂不答也,非不答〔六〕,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丘,而睹狂屈焉〔七〕。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八〕,狂屈曰:『唉〔九〕!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一○〕。』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无思无慮始知道〔一一〕,无處无服始安道,无從无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无爲謂眞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敎〔一二〕。』道不可致〔一三〕,德不可至〔一四〕。仁可爲也,義可虧也〔一五〕,禮相僞也〔一六〕。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一七〕。』故曰:『爲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无爲,无爲而无不爲也〔一八〕。』今已爲物也〔一九〕,欲復歸根〔二○〕,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二一〕

〔一〕成疏:『此章並假立姓名,寓言明理。北是幽冥之域,水又幽昧之方,隱則深遠難知,弅則鬱然可見。』釋文:『知音智,又如字。李云:「玄水,水名。」司馬、崔本上作北。弅,符云反。李云:「隱出弅起,丘貌。」』馬氏故引方以智曰:『弅通湓,謂滿起也。』案闕誤:『知,如字。舊音智,今不取。』司馬、崔本上作北,疏『北是幽昧之域,』是成本亦作北,作北較長,下文『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玄水之北,』與『白水之南,』相對而言。書鈔一五七引弅作盆,方氏謂『弅通湓,』盆、湓古、今字。

〔二〕成疏:若,汝也。

〔三〕則猶乃也,下兩則字同。

〔四〕案服借爲伏,處、伏義近。

〔五〕成疏:『何所依從、何所道說,則得其道也。』奚侗云:『禮禮器:「苟無忠信之人,則理不虛道。」鄭注:「道,由也,從也。」此文上道字亦當訓由,成疏以爲「道說,」失之。』

〔六〕案唐寫本答下有也字。

〔七〕成疏:『白是潔素之色,南是顯明之方,狐者疑似夷猶,闋者空靜無物。』釋文:『白水,水名。司馬、李云:「狐闋,丘名。」屈,求勿反,徐又其述反,司馬、向、崔本作詘。李云:「狂屈,侜張,似人而非也。」』郭慶藩云:『案釋文引李云:「狂屈,侜張,似人而非也。」文選甘泉賦:「捎𧃰魖、抶僪狂,」(抶,原誤扶。)狂屈卽僪狂也,司馬、向(原誤與)、崔作詘,失之。』案狂屈,蓋寓無心之人也。在宥篇:『猖狂不知所往,』成疏:『無心妄行,無的當也。』山木篇:『猖狂妄行,』疏:『猖狂,無心也。』『猖狂,』複語,猖,本字作倀,說文:『倀,狂也。』(前已有說。)李釋狂屈爲『侜張,』爾雅釋訓:『侜張,誑也。』(說文:誑,欺也。)與莊子之旨不符。集韻入聲九,屈,其述切,下引李頤說,並云:『或作僪。』郭氏謂狂屆卽揚雄甘泉賦之『僪狂,』『僪狂』乃惡鬼名,(李善注引張晏注。僪,本作獝,漢書揚雄傳同。郭氏引作僪,疑因集韻云『或作僪』而改。)與莊子之旨亦不符。司馬、向、崔本屈作詘,詘、屈古、今字,郭氏以作詘爲失,亦非。

〔八〕釋文:『司馬云:之,是也。』

〔九〕釋文:『唉,哀在反。李音熙,云:應聲。』王念孫云:『廣雅:「欸,譍也。」應與譍同。說文:「唉,應也。」唉與欸同。』(釋詁一疏證。)

〔一○〕成疏:『初欲言語,中途忘之。』案『中欲言』猶言『心欲言。』史記樂書:『四暢交於中,』正義:『中,心也。』田子方篇:『爾於中也殆矣夫!』中亦心也,彼文有說。

〔一一〕案刻意篇:『不思慮。』淮南子詮言篇:『聖人無思慮。』僞關尹子一宇篇:『不可思卽道。』

〔一二〕成疏:『引老子經爲證也。』案上兩句帛書甲、乙本老子不並作弗,弗猶不也。

〔一三〕郭注:『道在自然,非可言致也。』案致猶與也。(公羊莊三十二年傳:『吾將焉致乎魯國,』何注:『致,與也。』)道在自然,不可授與也。天運篇:『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僞關尹子一宇篇:『不可致曰道。』

〔一四〕案德在自得,非由外至。

〔一五〕案有所爲以成仁,有所不爲以成義。(荀子性惡篇楊注引此二句作『仁相僞也,義相虧也。』非其舊也。)

〔一六〕案禮尙節文,非本質也。

〔一七〕錢穆云:『五語見老子。』案帛書乙本老子四後字皆作句,句亦借爲後。『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今本老子(三十八章)作『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帛書乙本薄作泊,首下有也字,始作首,下亦有也字。泊亦借爲薄,甲本作薄,餘與乙本同。)淮南子俶眞篇:『道散而爲德,德溢而爲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齊俗篇:『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而純樸散矣。』繆稱篇:『道滅而德用,德衰而仁義生。』義並可參。

〔一八〕郭注:『損華僞也。華去而朴全,則雖爲而非爲也。』成疏:『此引老經重明其旨。』案帛書甲、乙本老子,『爲道』並作『聞道。』乙本損並作云,又作有,云亦借爲損,有與又同。抱朴子自序篇:『但念損之又損,爲乎無爲。』亦本老子。

〔一九〕王氏集解引宣云:『朴散爲器。』案道喪而爲物也。

〔二○〕王氏集解引宣云:『欲反於道。』案老子十六章:『歸根曰靜。』

〔二一〕馬其昶云:『易,謂簡易。』案上其字,猶若也。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一〕!人之生,氣之聚也〔二〕,聚則爲生,散則爲死〔三〕。若死生爲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四〕,是其所美者爲神奇,其所惡者爲臭腐;臭腐復化爲神奇,神奇復化爲臭腐〔五〕。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六〕』聖人故貴一〔七〕。知謂黃帝曰:『吾問无爲謂,无爲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八〕;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吿我而不我吿,非不我吿,中欲吿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曰:『彼其眞是也,以其不知也〔九〕;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一○〕;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爲知言〔一一〕

〔一〕案徒猶類,(成疏:死之徒類。)紀,端緖也。方言一○:『紀,緖也,或曰端。』此謂死生循環,莫知其端緖也。大宗師篇:『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

〔二〕案廣弘明集一三釋法琳辨正論九箴篇、文選賈誼鵩鳥賦注、史記賈誼列傳索隱、御覽五四八引生下皆有也字。

〔三〕案管子樞言篇:『故曰: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韓詩外傳八:『身何貴也?蓋貴於氣。人得氣則生,失氣則死。』論衡訂鬼篇:『人之生也,陰陽氣具。』

〔四〕成疏:『生死旣其不二,萬物理當歸一。』案齊物論篇:『凡物无成與毁,復通爲一。』成毁如此,生死亦然。

〔五〕于省吾云:『「臭腐復化爲神奇,」敦煌古鈔本無復字。按下云「神奇復化爲臭腐,」係緟此句言之,則無復字於義爲長。』案兩復字反復相明,敦煌本(卽唐寫本)無上復字,恐誤脫也。劉子言苑篇:『人皆愛少而惡老,重榮而輕悴,故簪珥英華,而焚灰枯朽。莫識枯朽生於英華,英華歸於枯朽。』頗符莊子之旨。

〔六〕案闕誤引劉得一本作『通天地之一氣耳。』(楊愼莊子闕誤,『天地』仍作『天下。』)之猶者也。大宗師篇:『遊乎天地之一氣。』

〔七〕案貴一,則美惡、死生皆齊矣。貴一之理,卽齊物之理也。

〔八〕案若知應我,則无爲謂是有爲有謂矣。

〔九〕成疏:『彼無爲謂妙體無知,故眞是道也。』案上也字與者同義,下文『似之也,』『不近也,』兩也字亦並與者同義。

〔一○〕成疏:『此狂屈反照遣言,中忘其吿,似道非眞也。』案狂屈忘其言,似道而未至也。

〔一一〕王氏集解引宣云:『無爲謂終於無言。』案狂屈畢竟未忘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一〕。聖人者,原天地之美〔二〕,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无爲,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三〕。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四〕。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五〕,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六合爲巨,未離其內;秋豪爲小,待之成禮〔七〕。天下莫不浮沈,終身不故〔八〕;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九〕。惛然若亡而存〔一○〕,油然不形而神〔一一〕,萬物畜而不知〔一二〕。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一三〕

〔一〕郭注:『此孔子之所以云「予欲无言。」』成疏:『夫二儀覆載,其功最美;四時代敍,各有明法;萬物生成,咸資道理。竟不言說,曾無議論也。』錢纂箋引林雲銘曰:『論語: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二〕錢穆云:『天道篇云「原省,」此與同義。』案原通作謜,廣雅釋詁一:『謜,度也。』天道篇之『原省,』原亦與謜通,彼文有說。

〔三〕案至樂篇:『天地无爲也,而无不爲也。人也孰能得无爲哉!』至人、大聖能得之矣。

〔四〕宣穎云:『今彼,天地;與彼,物。』奚侗云:『闕誤,劉得一本今作合,是也,今、合形近而誤。「合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此至人所以無爲,大聖所以不作也。今本合誤作今,遂與上下文不相應。』案此承『原天地之美』而言,兩彼字並謂天地。(王先謙云:『上彼,彼天地;下彼,彼物。』本宣說,恐非。)此謂合天地之神明至精,隨天地百化也。

〔五〕郭注:『夫死者已自死,而生者已自生;圓者已自圓,而方者已自方。未有爲其根者,故莫知。』馬氏故本已作己,云:『「物己」猶「人我。」』案此承『達萬物之理』而言。郭注云云,是正文本作『物已,』馬氏妄改爲己以就其說耳。唐寫本無也字,根與下文存爲韻,大宗師篇:『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與此同例。

〔六〕成疏:『扁然,徧生之貌也。言萬物翩然,隨時生育,從古以來,必固自有。』奚侗云:『扁爲徧字之借,徧然,𠣘帀之意。』錢穆云:『語見大宗師。』案陳碧虛音義引文如海本『扁然』作『翩然,』羅勉道循本云:『扁與翩同。』成疏釋『扁然』爲『徧生之貌,』又云『萬物翩然,』扁、翩並徧之借字。大宗師篇『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謂道。此云『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謂物。

〔七〕郭注:『計六合在无極之中則陋矣。秋豪雖小,非无亦无以容其質。』案楚辭七諫洪補注引下爲字作雖,郭注『秋豪雖小,』亦說『爲』爲『雖,』明其義相同。淮南子說山篇:『牛皮爲賤,正三軍之衆。』史記游俠列傳:『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爲死不顧世。』兩爲字亦並與雖同義。(古書虛字新義〔九、爲〕條有說。)

〔八〕成疏:升降生死,往來不住,運之不停,新新相續。

〔九〕案繕性篇:『四時得節,』淮南子本經篇:『四時不失其敍。』

〔一○〕成疏:『似無而有。』釋文:『惛音昏。』案集韻平聲五:『惛,昏意。』並引此文爲證。

〔一一〕成疏:『油然無係,不見形象,而神用無方。』王先謙云:『油然而興。』

〔一二〕成疏:畜養萬物,而玄功潛被。

〔一三〕成疏:『天,自然也。識根知本者,可謂觀自然之至道也。』案『觀於天,』卽觀於自然,亦卽觀於道耳。

○以上第一章。無爲、無謂,歸於自然。

齧缺問道乎被衣〔一〕,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二〕;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三〕。德將爲汝美〔四〕,道將爲汝居〔五〕,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无求其故〔六〕。』言未卒,齧缺睡寐〔七〕。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八〕,眞其實知,不以故自持〔九〕。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與謀〔一○〕,彼何人哉〔一一〕!』

〔一〕成疏:『齧缺,王倪弟子。被衣,王倪之師也。』釋文:『被音披,本亦作披。』案天地篇:『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卽成疏所本。淮南子俶眞篇被作披,與釋文所稱一本合。被、披古過,應帝王篇及天地篇並有說。

〔二〕成疏:『自然和理,歸至汝身。』案天道篇:『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三〕成疏:『汝之精神自來舍止。』郭氏集釋引兪樾云:『「一汝度,」當作「正汝度,」蓋此四句變文以成辭,其實一義也。「攝汝知,」卽「一汝視」之意,所視者專一,故所知者收攝矣。「正汝度,」卽「正汝形」之意,度猶形也。淮南子道應篇、文子道原篇並作「正汝度,」可據以訂正。』馬氏故引顧炎武曰:『舍,古音暑。』案神,蓋鬼神之神,成疏說爲精神,恐非。人閒世篇:『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與此文意相近。

〔四〕成疏:『深玄上德,盛美於汝。』案淮南子道應篇美字同,文子道原篇美作容,說文:『容,盛也。』與美義合。孫星衍文子序謂容爲容受,以淮南子作美爲『誤讀容爲容色,』(見問字堂集四。)不知淮南子作美,乃本於莊子也。

〔五〕案天運篇: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六〕成疏:『瞳焉,無知直視之貌。故,事也。』釋文:『瞳,敕紅反。郭菟絳反。李云:未有知貌。』朱駿聲云:『晉語:「僮昏不可使謀,」注:「無知也。」字亦作瞳,莊子:「汝瞳焉如新生之犢,」李注:「未有知皃。」』章太炎云:『瞳借爲童昏之童,相承亦作侗。』奚侗云:『瞳借爲僮,廣雅:「僮,癡也。」太玄經:「物僮然未有知,」卽此「瞳焉」之義。淮南道應訓「瞳焉」作「憃然,」亦言惷愚無知也。故爲新故之故,本篇「終身不故,」郭注:「日新也。」「無求其故,」義與彼同,言常保其自然之性也。成疏以故爲事,大謬!』案釋文:『瞳,郭菟絳反。』讀與憃近,淮南子道應篇作憃,說文:『憃,愚也。』朱氏所引晉語〔四〕『僮昏,』本作『童昏。』韋注作『童,無智。』記纂淵海四二引焉作然,淮南子作乎,(奚氏誤引作然。)義並同。『无求其故,』謂無求其所以然。成疏以故爲事,固非;奚氏說故爲新故之故,亦穿鑿。

〔七〕成疏:『談玄未終,斯人已悟,坐忘契道,事等睡瞑。』錢纂箋引吳汝綸曰:『「睡寐,」淮南道應作「讎夷,」高注:「熟視不言貌」』案以覺爲悟,斯乃凡情。睡寐無知,乃契至道。淮南子『睡寐』作『讎夷,』與『讎眱』同,廣雅釋訓:『讎眱,直視也。』(參看王氏疏證。)直視,似無知之貌,故上文成疏釋『瞳焉』爲『無知直視之貌。』吳氏所稱淮南高注,當作許注。

〔八〕成疏:『形同槁木之骸,心類死灰之土。』王先謙云:『徐無鬼篇亦作「槁骸,」齊物論作「槁木,」庚桑楚作「槁木之枝。」人百骸猶木衆枝,是「槁骸」卽「槁枝」矣。』案當云『槁骸』猶『槁枝。』徐无鬼篇王氏謂『「槁骸」猶言「槁枝。」』是也。

〔九〕吳汝綸云:『道應篇作「眞實不知,以故自持。」』案『眞其實知,』實猶所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八一、是、實〕條有說。)此謂眞其所知,不以巧故自持也。淮南子道應篇本作『直實知,不以故自持。』王氏雜志云:『「直實知」三字,文不成義,當從莊子、文子作「眞其實知,」今本眞誤爲直,又脫其字。主術篇注曰:「故,巧也。」「眞其實知,不以故自持。」莊子所謂「去智與故,循天之理」也。漢魏叢書本改爲「直實不知,以故自持。」而莊〔逵吉〕本從之,斯爲謬矣。』

〔一○〕釋文:『媒音妹,晦音誨。李云:媒媒,晦貌。』朱駿聲云:『媒,叚借爲霾。』吳汝綸云:『道應篇作「墨墨恢恢,無心可與謀。」』馬氏故:『宣穎曰:「媒同昧。」顧炎武曰:「謀,古音媒。」』案朱氏謂媒借爲霾,霾亦晦也,釋名釋天:『霾,晦也。』『媒媒晦晦,』並暗貌。淮南子作『墨墨恢恢,』義亦相同。恢通作灰,灰與晦亦通,釋名釋天:『晦,灰也。』(又廣雅釋器:『䆀,黑也。』釋文引李云:『媒媒,晦貌。』義與䆀亦相近。王氏疏證有說。)

〔一一〕郭注:『獨化者也。』

○以上第二章。無心獨化。

舜問乎丞曰〔一〕:『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乎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二〕?』曰:『是天地之委形也〔三〕;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四〕。故行不知所往〔五〕,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六〕。天地之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七〕!』

〔一〕釋文:『丞,李云:「舜師也。」一云:「古有四輔,前疑後丞,蓋官名。」』吳汝綸云:『丞,列子天瑞篇作烝。』案陳碧虛音義云:『丞,或作烝。』列子天瑞篇殷敬順釋文本烝作丞,云:『丞,謂輔弼疑丞之官。一本作烝。』丞、烝古通,御覽五一九引列子亦作丞。

〔二〕案抱朴子嘉遯篇:達者以身非我有,任乎所値。

〔三〕釋文:『司馬云:委,積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司馬云「委,積也。」於義未合。國策齊策:「願委之於子高,」注曰:「委,付也。」成二年左傳:「王使委於三吏,」杜注曰:「委,屬也。」「天地之委形,」謂天地所付屬之形也。下三委字並同。』案大宗師篇、淮南子俶眞篇並云:『夫大塊載我以形,』高注:『大塊,天地之間也。』與此言『天地』合。

〔四〕成疏:『陰陽結聚,故有子孫。』釋文:『蛻,吐臥反。又始銳反。』案『孫子』當作『子孫,』成疏可證。闕誤引張君房本亦作『子孫,』白帖六,御覽五一九引列子並同,今本列子亦誤倒作『孫子。』(詳列子補正。)

〔五〕案鶡冠子天權篇亦云:行不知所如往。

〔六〕郭注:『皆在自爾中來,故不知也。』成疏:『夫行住食味,皆率自然,推尋根由,莫知其所。』

〔七〕郭注:『彊陽,猶運動耳。』成疏:『夫形、性、子孫者,並是天地陰陽運動之氣聚結而成者也,復何得自有此身也!』釋文:『案言天地尙運動,況氣聚之生,何可得執而留也!』案列子『彊陽』作『強陽,』同。寓言篇:『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郭注:『直自強陽運動相隨往來耳。』亦說『強陽』爲『運動。』之猶亦也。此謂天地亦運動之一氣也,又何可得而有此身邪!

○以上第三章。道不可有。

孔子問於老耼曰:『今日晏閒〔一〕,敢問至道。』老耼曰:『汝齋戒,疏𤅢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二〕。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爲汝言其崖略〔三〕。夫昭昭生於冥冥〔四〕,有倫生於无形〔五〕,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六〕,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七〕。其來无迹,其往无崖,无門无房,四達之皇皇也〔八〕。邀於此者〔九〕,四枝彊〔一○〕,思慮恂達,耳目聰明〔一一〕,其用心不勞,其應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一二〕!』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一三〕。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一四〕,聖人之所保也〔一五〕。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一六〕,運量萬物而不匱〔一七〕,則君子之道〔一八〕,彼其外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一九〕

〔一〕成疏:晏,安也。

〔二〕成疏:『疏𤅢,猶洒濯也。澡雪,猶精潔也。而,汝也。掊擊,打破也。』釋文本齋作齊,云:『齊,側皆反。𤅢音藥。或云:漬也。』朱駿聲云:『說文:「瀹,漬也。」字亦作𤅢,莊子釋文:「𤅢,漬也。」』車柱環云:『當讀「汝齊戒」爲句。下三句,皆齊戒之道也。』案世德堂本齋亦作齊,齋、齊正、假字,其例習見。陳碧虛音義本𤅢作瀹,北山錄註解隨函下引同。雲笈七籤三七引𤅢亦作瀹,而皆作汝,心下有志字,知下有慮字。『疏𤅢而心,』猶言『疏通汝心。』孟子滕文公篇:『禹疏九河,瀹濟、漯。』趙注:『疏,通也。』朱子集注:『瀹,亦疏通之意。』『澡雪而精神,』猶言『洒滌汝精神。』說文:『澡,洒手也。』雪亦借爲洒,洒、雪雙聲,說文:『洒,滌也。』

〔三〕成疏:『玄道窅冥,難可言辯。』案雲笈七籤引窅作冥,『崖略』作『約略爾。』北山錄註解隨函引窅作杳。窅借爲杳,說文:『窅,冥也。』『約略』卽『崖略』之意。

〔四〕案呂氏春秋離謂篇:『冥冥之中有昭焉。』僞鄧析子轉辭篇:『視昭昭於冥冥。』

〔五〕成疏:『倫,理也。』案淮南子俶眞篇:『無形而生有形。』

〔六〕王氏集解引宣云:『本,質榦。』錢纂箋引陸長庚曰:『精神之精,卽道家所謂先天之精,淸通而無象者也;形本之精,卽易繫所謂男女媾精之精,有氣而有質者也。』案『形本』猶『形體。』廣雅釋本:『本,榦也。』謂體榦。

〔七〕成疏:『人獸九竅而胎生,禽魚八竅而卵生。』淮南子天文篇:『卵生者八竅,』地形篇:『齕吞者八竅而卵生,(高注:鳥魚之類。)嚼咽者九竅而胎生。』二語又見孔子家語執轡篇,『嚼咽』作『齟𪚅。』博物志二:『九竅者胎化,(御覽九二八引化作生。)八竅者卵生。』蓋本莊子。

〔八〕成疏:『皇,大也。出入無門戶,往來無邊傍,故能宏達四方,大通萬物也。』王氏集解引宣云:『無門,不知所出。無名,不知所歸。』章太炎云:『皇皇者,堂皇也。漢書胡建傳:「列坐堂皇上,」師古曰:「室無四壁曰皇。」故此言「四達,」又言「無門無房。」』案疏『往來無邊傍,』是說房爲傍,釋名釋宮室:『房,旁也,室之兩旁也。』旁與傍通。人閒世篇:『无門无毒,』(章太炎云:毒借爲竇窬等字。)與此『无門无房,』並取通達無礙之義。彼文有說。

〔九〕郭注:『人生而遇此道。』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說文無邀字,彳部:「徼,循也。」卽今邀字也。又曰:「循,行順也。」然則邀亦順也,「邀於此者,」猶言「順於此者。」郭注曰「人生而遇此道,」是以遇訓邀,義旣迂曲,且於古訓無徵,殆失之矣。』案邀借爲竅,『竅於此者,』猶言『通於此者,』淮南子俶眞篇:『竅領天地,』高注:『竅,通也。』

〔一○〕奚侗云:『「四枝彊,」與「思慮恂達,耳目聰明,」不耦,墨子公孟篇:「身體強良,思慮徇通,」此文彊下疑挩良字,彊良、恂達、聰明,皆以連語相耦。』案彊下疑脫梁字,梁、良古通,應帝王篇:『嚮疾彊梁,』『彊梁,』連語,旣見本書,則不必從墨子補良字矣。

〔一一〕洪頤煊云:『史記五帝本紀:「幼而徇齊,」集解:「徐廣曰:「墨子曰:年踰十五,則聰明心慮無不徇通矣。」徇、恂古字通用。』孫詒讓云:『史記徐引墨子,今無此文。說文人部:「侚,疾也。」徇卽侚之譌。莊子「思慮恂達,」借恂爲之。』(墨子公孟篇閒詁。)

〔一二〕案韓非子解老篇:『道者,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日月得之以恆其光,萬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節引。)又,老聃語止此,以下蓋著者申論。

〔一三〕郭注:『斷棄知、慧,而付之自然也。』成疏:『老經云: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宣穎云:『以同已。』案兩之字並與者同義。成疏引老子兩辯字,帛書乙本並作多。

〔一四〕案秋水篇亦有『加益、』『加損』對言之文,彼文有說。

〔一五〕于鬯云:保讀爲寶。(香草續校書)

〔一六〕成疏:『巍巍,高大貌也。』釋文:『魏,魚威切。』案唐寫本海下有也字,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引同,與下句一律。天道篇:『廣廣乎其无不容也,淵淵乎其不可測也。』(今本脫一淵字,詳前。)與此文例同。唐寫本、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陳碧虛音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魏魏』皆作『巍巍,』魏卽巍之隸省。『魏魏乎其終則復始,』義頗難通,竊疑『魏魏乎其』下有脫文、或脫『若山』二字,『終則復始也。』乃兼承二句言之。

〔一七〕郭注:『用物而不役己,故不匱也。』闕誤引文如海本、劉得一本匱並作遺。褚伯秀云:『文、劉本義長。』于省吾云:『注說未允。周髀算經下「凡日月運行四極之道」注:「運,周也。」字亦通作員,天運,釋文司馬作天員。詩玄鳥「景員維河」傳:「員,均。」疏:「員者,周匝之意。」廣雅釋詁:「量,度也。」闕誤引文、劉二本匱字俱作遺,匱、遺古字通,禮記祭義「而老窮不遺,釋文:「遺,一本作匱。」是其證。此言周度萬物而無所遺逸也,義謂萬物皆在其範圍權衡之中。易繫辭傳:「曲成萬物而不遺,」語例同。』案匱、遺並諧貴聲,固可通用,惟此作匱,與下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之匱字複,疑本作遺,蓋涉下文匱字而誤也。審郭注,是所見本已誤作匱矣。

〔一八〕案則猶乃也。

〔一九〕王氏集解引蘇輿云:『運量萬物,猶有治化之迹,故曰外;萬物往資,猶易資生、資始之資,此天地自然之功用也,故曰道。』錢纂箋引姚鼐曰:『老子辭止此。』案小爾雅廣言:『資,取也。』運量萬物,猶是有爲;萬物往資,是無爲而無不爲也。老子辭似當止於上文『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上文有說。

中國有人焉〔一〕,非陰非陽〔二〕,處於天地之閒,直且爲人〔三〕,將反於宗〔四〕。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五〕。雖有壽夭,相去幾何〔六〕!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爲堯、桀之是非〔七〕!果蓏有理〔八〕,人倫雖難,所以相齒〔九〕。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一○〕。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一一〕。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一二〕。人生天地之閒,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一三〕。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一四〕。已化而生〔一五〕,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𧙍〔一六〕,紛乎宛乎〔一七〕,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一八〕!不形之形,形之不形〔一九〕,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二○〕,此衆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无値〔二一〕,辯不若默〔二二〕。道不可聞,聞不若塞〔二三〕,此之謂大得〔二四〕

〔一〕錢穆云:『秋水篇:「中國之在海內,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故曰「中國有人」也。』

〔二〕錢纂箋引劉咸炘曰:卽禮運所謂『陰陽之交。』

〔三〕王先謙云:特姑且爲人耳。

〔四〕錢纂箋:『劉咸炘曰:「卽田子方篇『至陰至陽,交通成和,非是孰爲之宗』也。」陸長庚曰:「卽下所謂宗,推原物之初而言。」』

〔五〕郭注:『直聚氣也。』成疏:『本,道也。喑噫,氣聚也。』釋文:『喑音蔭。李音飮。醷,李音意。李、郭皆云:喑醷,聚氣貌。』奚侗云:『醷當作噫,一切經音義十五:「喑噫,大呼也。說文:飽出息也。」(今本說文噫下云:飽食息也。)「喑噫物,」言有聲息之物。』案成疏『喑噫,氣聚也。』是成本醷作噫,噫、醷正、假字。

〔六〕案老子二十章: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帛書甲本作『唯與訶,其相去幾何!』乙本訶作呵,阿、訶、呵,並古字通用。)與此句例相似。

〔七〕案爲猶比也。

〔八〕成疏:『在樹曰果,在地曰蓏。桃李之屬,瓜瓠之徒,木生藤生,皆有其理。』

〔九〕郭注:『人倫有智慧之變,故難也。然其智慧自相齒耳,但當從而任之。』馬氏故:『王引之曰:「所猶可也。」案果蓏之微,有自然之文理,人類雖艱難,亦可與果蓏相類,順其自然而已。管子注:「齒,類也。」』奚侗云:『雖叚作唯,禮少儀:「雖有君賜,」雜記:「雖三年之喪可也,」鄭注竝曰:「雖或爲唯。」詩小雅:「其葉有難,」毛傳:「難然,盛貌。」廣雅:「盛,多也。」唯人之倫理多,所以能相齒次也。若以雖爲兩設之詞,則上下句不相應矣。』案上言『果蓏有理,』此言『人倫,』倫亦理也。(馬說『人類』當是『人理』之誤。)人有貌象聲色之異,智愚賢不肖之殊,皆所謂人理。奚釋難爲多,是也。惟雖不必假爲唯,王氏釋所爲可,是也。左隱十一年傳:『不敢與諸任齒,』孔疏:『人以年齒相次列,故云齒也。』此謂人理雖盛多,可以相互比次。蓋不甚相遠也。

〔一○〕案『遭之』猶『得之,』『過之』猶『失之。』大宗師篇:『得者,時也;失者,順也。』故『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

〔一一〕郭注:『調、偶,和、合之謂也。』案郭訓調爲和,繕性篇:『夫德,和也。』偶,似當讀爲遇,『遇而應之,』謂隨所遇而應之也。淮南子原道篇:『萬物之化無不遇,』文子守弱篇遇作偶,卽偶、遇通用之證。

〔一二〕宣穎云:『人倫之責,莫大於帝王。』錢穆云:『帝王之道,皆起於人倫。』案此似謂帝王之興起,在能應『人倫之難』而已。宣、錢所謂人倫,蓋儒家之五倫,恐非莊子之旨。

〔一三〕成疏:『白駒,駿馬也,亦言日也。𨻶,孔也。』釋文:『白駒,或云:「日也。」郤,本亦作𨻶,𨻶,孔也。』案釋文稱『郤,本亦作𨻶。』成疏『𨻶,孔也。』是成本正作𨻶。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亦作𨻶,郤、𨻶古通,(田子方篇有說。)弘明集一一晉釋慧遠荅桓南郡書、文選劉孝標辨命論注、白帖一九、北山錄註解隨函下、草堂詩箋七及一○、記纂淵海二、五一、五二、七四引此皆作𨻶。史記留侯世家、魏豹列傳亦並云:『人生一世閒,如白駒過𨻶。』漢書魏豹傳師古注:『白駒,謂日景也。』本書盜跖篇:『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託於无窮之閒,忽然无異馳驥之馳過𨻶也。』墨子兼愛篇:『人之生乎地上之無幾何也,譬之猶駟馳而過𨻶也。』史記李斯傳:『夫人生居世閒也,譬猶騁六驥過決𨻶也。』皆以馬爲喩,則成疏釋白駒爲駿馬,固有據。大藏經湼槃玄義發源機要四引淮南子佚文云:『人生天地之閒,如鑿石見火,電光過𨻶。』言電光,則與釋白駒爲日或日影相近。

〔一四〕郭注:『出入者,變化之謂耳。』成疏:『注、勃是生出之容,油、漻是入死之狀。』釋文:『漻音流。』王念孫云:『廣雅:「寥,藏也。」漻與寥通。』(釋詁四疏證。)案『注然勃然,』與『油然漻然』義同,則不得有出入、生死之別。竊疑注、油二字當互易,蓋油、勃是出生之容,注、漻是入死之狀也。

〔一五〕案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顏延年陶徵士誄注引已並作旣,義同。

〔一六〕成疏:『人欣生惡死,爲生死束縛,今旣忘於生死,故墮解天然之弢𧙍也。』(節引。)釋文:『弢,敕刀反。字林云:「弓衣也。」墮,許規反。𧙍,陳筆反。』宣穎云:『墮同隳。』案墮,卽大宗師篇『墮枝體』之墮,成疏:『墮,毁廢也。』俗作隳,(彼文有說。)天弢、天𧙍,謂自然之束縛也。

〔一七〕郭注:『變化烟熅。』釋文本注「烟熅」作『絪縕,』云:『絪,本亦作烟,音因。縕,於云反,本亦作熅。』奚侗云:『宛叚作縕,古音宛與縕同。』錢纂箋引吳汝綸曰:『「紛乎宛乎」下,郭注「變化絪縕」四字,疑爲正文,縕與宛爲韻。』案『烟熅』與『絪縕』同,易繫辭傳:『天地絪縕,萬物化醇。』與釋文作『絪縕』合。重言之則曰『烟烟熅熅,』班固典引:『太極之原,兩儀始分,烟烟熅熅,』李注引蔡邕曰:『絪縕,陰陽和一相扶貌也。』(王氏廣雅釋訓疏證引蔡注,『絪縕』作『烟烟熅熅,』蓋依正文改之。)郭注蓋說宛爲絪縕耳,吳氏疑郭注爲正文,未審。

〔一八〕案左昭二十五年傳:『心之精爽,是謂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呂氏春秋節喪篇高注引莊子佚文:『死,歸也。』

〔一九〕成疏:『夫人之未生也,本不有其形。氣聚而有其形,氣散而歸於無形。』案成說上之字爲有,下之字爲歸,是也。史記孔子世家:『夫子之言曰,』家語終記解之作有,卽之、有同義之證。孟子萬章篇:『夫然後之中國,』文選陸機答賈長淵詩注引之作歸,卽之、歸同義之證。(此例本裴氏古書虛字集釋九。)

〔二○〕錢纂箋:『馬其昶曰:『將至』猶言『造極,』儀禮『將命』注:『將猶致也。』胡遠濬曰:「生死人所同知,然明道者推極其至,無形不形之別。」』

〔二一〕郭注:『闇至乃値。』成疏:『値,會遇也。』馬其昶云:『道無可見也。』章太炎云:『値借爲直,說文:「直,正見也。」「明見無直」者,以不見爲明見也。』錢纂箋:『陸長庚曰:「若使相遇而後見,猶有二也,故曰「明見無値。」按證之末章所云「知遇而不知所不遇,」則陸說是也。』案値釋爲遇,句意不明。『明見无値,』猶言『明見無見,』下文『道不可見,見而非也。』亦卽此義,章說較勝,馬說近之。末章所云,遇與不遇對言,此以見與無見對言,義各有取,不必強合。

〔二二〕案齊物論篇:『大辯不言。』淮南子詮言篇:『大辯無聲。』

〔二三〕案塞,謂不聞。下文『道不可聞,聞而非也。』上文被衣與齧缺言道,齧缺睡寐,睡寐正是不聞也。

〔二四〕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得下有也字。大得不得,『大得』猶『上得,』老子三十八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王注:『德者,得也。』○以上第四章。道不可聞。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一〕:『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无所不在〔二〕。』東郭子曰:『期而後可〔三〕。』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四〕。』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五〕。』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六〕。』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七〕。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八〕。汝唯无必,无乎逃物〔九〕。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一○〕。嘗相與遊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无所終窮乎〔一一〕!嘗相與无爲乎!澹而靜乎〔一二〕!漠而淸乎〔一三〕!調而閒乎!寥已吾志〔一四〕,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一五〕,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一六〕,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无際〔一七〕,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一八〕;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一九〕。謂盈虛衰殺〔二○〕,彼爲盈虛非盈虛,彼爲衰殺非衰殺〔二一〕,彼爲本末非本末,彼爲積散非積散也〔二二〕。』

〔一〕釋文:『東郭子,李云:居東郭也。』

〔二〕案天下篇:『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无乎不在。』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二九引此『无所不在,』作『道無不在。』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莊子佚文:『徧謂周曰:吾知道近乎無內,遠乎無外,』是道無不在也。淮南子要略篇:『今與言道,則無不在焉。』僞關尹子一宇篇:『溥天之下,道無不在。』九藥篇亦云:『道無不在。』並本莊子。

〔三〕郭注:『欲令莊子指名所在。』案下文『汝唯莫必,』對此而言,期猶必也。刻意篇:『信矣而不期,』期亦必也,彼文有說。

〔四〕釋文本『稊稗』作『苐薜,』云:『苐,本又作稊。薜,步計反,本又作稗,蒲賣反。李云:苐薜,二草名。』案苐當作荑,荑借爲蕛,稊乃蕛省,爾雅釋草:『蕛,苵。』(說文:蕛,蕛苵也。)郭注:『蕛似稗,布地生穢草。』說文:『稗,禾別也。』孟子吿子篇:『苟爲不熟,不如荑稗。』荑亦借爲蕛。釋草:『薜,山麻。』郭注:『似人家麻,生山中。』與蕛不類。

〔五〕釋文:『甓,步歷反。』案北山錄論業理第一三引甓作礫。(唐順之荆川稗編自序引甓亦作礫,蓋有據。)

〔六〕釋文:『屎,尸旨反,本或作矢。溺,乃弔反。』案屎,正作𦳊,說文:『𦳊,糞也。』屎,俗字;矢,借字。溺借爲𡲘,說文:『𡲘,人小便也。』人閒世篇:『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釋文:矢,或作屎。)與此同例,彼文有說。

〔七〕馬氏故引羅勉道曰:質,本也。言所問泛然,不及於本。

〔八〕郭注:『狶,大豕也。夫監市之履豕以知其肥瘦者,愈履其難肥之處,愈知豕肥之要。今問道之所在,而每況之於下賤,則明道之不逃於物也必矣。』成疏:『正,官號也,則今之市令也。監,市之魁也,則今屠卒也。』釋文:『李云:正,亭卒也。獲,其名也。監市,市魁也。狶,大豕也。履,踐也。夫市魁履豕,履其股腳狶難肥處,故知豕肥耳。問道亦況下賤則知道也。』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據郭注,則正文當作「每況愈下。」』案廣雅釋言:『況,玆也。』玆與滋通,說文:『玆,艸木多益。滋,益也。』下,言豕瘦處,卽難肥之處;況,多益,言豕肥。郭注『愈履其難肥之處,愈知豕肥之要。』已得『每下愈況』之義;而又言『每況之於下賤』者,謂比況道在螻蟻、稊稗、瓦甓、以至屎溺也。吳氏因誤會正文當作『每況愈下,』如世俗流傳之語矣。

〔九〕郭注:『若必謂无之逃物,則道不周矣。』馬氏故引姚永槪曰:『「汝唯」八字爲句。』奚侗云:『闕誤:「張君房本、成玄英本必下均有謂字。」今本挩去,則語意不明。郭注云云,是郭本正有謂字。』錢穆云:『上文「期而後可,」卽必也。東郭子必欲指明道之所在,而不知道之無逃乎物也。』案郭注未得此文之義,莫猶無也,古音無如莫,(廣雅釋言:『莫,無也。』山木篇:『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釋文:『莫,無也。』)『唯莫』與『唯無』同。此謂『汝唯無必,必則無乎逃物』也。(齊物論篇已有說。)必,猶今語『肯定,』山木篇有說。闕誤引成、張本必下有謂字,蓋不得其解而據郭注臆加耳。奚氏不知郭注之失,反據成、張本以證郭本原有謂字,愈失之矣!姚氏謂『汝唯』八字爲句,蓋由郭注『若必謂无之逃物,』卽似讀正文八字爲句也。錢說近之。(車柱環君亦謂此文猶云『汝惟莫必,必則無乎逃物。』)

〔一○〕案廣雅釋詁二:『周,徧也。』國語魯語上:『小賜不咸,』韋注:『咸,徧也。』周、徧、咸,同旨。莊子佚文有徧謂周之文,已詳前。

〔一一〕郭注:『若遊有,則不能周徧咸也。故同合而論之,然後知道之无不在。知道之无不在,然後能曠然无懷而遊无窮也。』案有則有窮,逍遙遊篇言『无何有之鄕。』

〔一二〕王念孫云:『廣雅:「憺,靜也。」字或作澹,又作淡,刻意篇云:「淡而無爲,」知北遊篇云:澹而靜乎!」爾雅:「漠,淸也。」知北遊篇:「漠而淸乎!」昭二十八年左傳云:「德正應和曰莫,」杜預注云:「莫然,淸靜。」字異而義同。』(廣雅釋詁四疏證。)案漠、淸亦並有靜義,漢書賈誼傳:『眞人恬漠,』師古注:『漠,靜也。』淮南子本經篇:『太淸之治也,』高注:『淸,靜也。』

〔一三〕郭注:『此皆无爲故也。』案此與上二句,皆淸靜無爲之意,調與周通,(廣雅釋詁四:『周,調也。』卽二字通用之證。)說文:『周,密也。』朱駿聲云:『密讀爲謐,靜也。』是周有靜義,閒亦靜也,楚辭招魂:『待君之閒些,』王注:『閒,靜也。』

〔一四〕郭注:『寥然空虛。』裴學海云:『已,然也。』(古書虛字集釋一。)案寥,正作廫,說文:『廫,空虛也。』郭注是。

〔一五〕郭注:『无往焉,故往而不知其所至。』案无往焉,自無所至矣,何待言『不其知所至』邪?无蓋本作旡,形近之誤也。旡,古旣字。應帝王篇:『吾與汝旣其文,』(又見列子黄帝篇。)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无其文,』(釋文本及世德堂本列子亦並作『无其文。』)无亦旡之誤,彼文有說:『旣往焉,而不知其所至。』與下句『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相對成義。下文『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又緊承此二句言之,文意粲然明白。郭氏不知无是誤字,乃於『无往焉』下增『故往』二字以強通之,非也。

〔一六〕郭注:『馮閎者,虛廓之謂也。』釋文:『馮,皮冰反。閎音宏。李云:馮閎(原誤宏),皆大也。』

〔一七〕郭注:『明物物者無物。』成疏:『際,崖畔也。』宣穎云:『物物者,主宰乎物者,指道也。物之所在卽道之所在,俱無邊際。』案有形之類皆有際,道無形與物無際。在宥篇:『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又淮南子齊俗篇謂工匠『神調之極,游乎心手之閒,而莫與物爲際者。』(今本『心手』下衍『衆虛』二字,王氏雜志有說。)所謂『莫與物爲際,』本此『與物无際』也。

〔一八〕『而物有際,』與上『與物无際』對言,與、而互文,而猶與也。天地篇:『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爲得矣。』而亦猶與也,彼文有說。

〔一九〕馬氏故引陸長庚曰:際,謂邊際也,有際則謂之物。然道亦非能離物,特際之不際者耳。

〔二○〕宣穎云:『此皆際也。』錢纂箋引胡遠濬曰:『衰疑裒字之訛,裒,聚也,裒殺,猶益損。』案謂猶譬也,齊物論篇:『謂之朝三,』謂亦與譬同義,彼文有說。『盈虛』相反,『衰殺』一義,衰疑本作長,衰、長形近,又因殺字聯想而誤也。長殺,猶消長。

〔二一〕馬氏故引呂惠卿曰:『盈虛,物也;爲盈虛者,道也。』案盈虛衰(長)殺,物也;爲盈虛衰(長)殺者,道也。

〔二二〕成疏:『終始爲本末,生來爲積,死去爲散。』

○以上第五章。道無不在。

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一〕,神農隱几闔戶晝瞑,阿荷甘日中奓戶而入〔二〕,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几擁杖而起〔三〕,嚗然放杖而笑〔四〕,曰:『天知予僻陋慢訑〔五〕,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六〕!』弇堈弔聞之〔七〕,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八〕。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九〕,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一○〕!視之无形,聽之无聲〔一一〕,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一二〕。』

〔一〕成疏:『姓妸,字荷甘。神農者,非三皇之神農也,則後之人物耳。』釋文:『妸,於河反。荷,本或作苛。老龍吉,李云:懷道人也。』案廣韻上聲三引妸作娿。妸、娿古、今字。說文:『妸,讀若阿。』釋文『荷,本或作苛,』荷、苛古通,詩大序:『哀刑政之苛,』釋文:『苛,本亦作荷。』史記酈生傳:『皆握齱好苛禮自用,』漢書苛作荷,(師古莊:荷與苛同。)並其比。

〔二〕釋文:『奓音奢,司馬云:開也。』朱駿聲云:『說文:「閜,大開也。」「日中奓戶而入,」司馬注:「開也。」以奓爲之。』案奓,籀文奢字。說文:『奢,張也。奓,籀文。』張亦有開義,廣雅釋詁三:『張,開也。』

〔三〕成疏:『神農聞吉死,是以擁杖而驚。』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旣言「擁杖而起,不當言「隱几,」疑「隱几」字涉上文「神農隱几闔戶晝瞑」而衍。』案兪說是也,書鈔一三三、文選王𥳑栖頭陀寺碑文注引此並無『隱几』二字。成疏云云,蓋所見本亦無『隱几』二字。

〔四〕郭注:『起而悟夫死之不足驚,故還放杖而笑也。』成疏:『覆思死不足哀,故還放杖而笑。』釋文:『嚗音剝。李云:放杖聲也。』錢纂箋引馬敍倫曰:『笑疑哭之譌。』案嚗然,蓋大呼聲。書鈔一三三、御覽七八引嚗並作暴,集韻入聲九引作𡄗,云:『嚗,聲也,或从謈。』本字當作謈,暴亦借爲謈,說文:『謈,大呼自冤也。从言,暴省聲。』如郭注、成疏,死不足驚,或不足哀,固可放杖而笑,然下所載神農之言,明是嘆辭,實非笑語。馬氏謂『笑爲哭之譌,』作哭,似又太過。竊疑笑乃嘆之誤,嘆,俗書作󰴦。笑,俗書作咲,二形相近,󰴦誤爲咲,因易爲笑耳。呂氏春秋愛士篇:『繆公笑曰,』淮南子泰族篇:『則快然而笑之,』今本笑並誤嘆,(王氏雜志有說。)史記魯仲連傳:『魯連笑曰,』御覽四二三引笑作嘆,陸賈列傳:『尉他大笑曰,』日本高山寺古寫本笑作嘆,亦笑、嘆二字相亂之例。

〔五〕成疏:『老龍吉有自然之德,故呼之曰天也。師知我偏僻鄙陋,慢訑不專。』釋文:『訑,郭音但。』錢纂箋引章炳麟曰:『慢借爲謾,說文謾、詑皆訓欺,訑卽詑之今字。』案在宥篇,黄帝呼廣成子、雲將呼鴻蒙皆曰天。訑,郭音但,則字當作誕,卷子本玉篇言部引『慢訑』作『謾誕,』書鈔一三三、白孔六帖八八引並作『漫誕,』慢、漫並借爲謾,訑乃誕之形誤,謾誕,疊韻,浮謾虛誕也。御覽七八引訑亦作誕。韓愈感春詩:『皇天平分成四時,春氣漫誕最可悲。』漫誕一詞似本此。

〔六〕郭注:『自肩吾以下,皆以至言爲狂而不信也。故非老龍、連叔之徒,莫足與言也。』成疏:『夫子,老龍吉也。狂言,至言也。』于鬯香草續校書『夫子』二字屬上『已矣』爲句,云:『「已矣夫子」四字當句,近讀以「已矣」二字屬上句,誤甚!予字當爲子字形近之誤,子卽夫子也,卽老龍吉也。神農言老龍吉因己僻陋慢訑,致無所啓發其狂言而死,故下弇堈言老龍吉雖未得道,猶知藏其狂言而死。若作予,則謂老龍吉無所發神農之狂言矣。則神農未死,何言「猶知藏其狂言而死」乎?』錢纂箋引馬敍倫曰:『予字依下文「藏其狂言而死,」宜作子字。』案錢纂箋本夫字屬上絕句。王孝魚集釋校正本『夫子』屬上『已矣』爲句,與于氏斷句同。馬氏謂依下文予宜作子,似本于說。據成疏『夫子,老龍吉也。』是以『夫子』屬下讀,『已矣』屬上絕句,(非近讀始以『已矣』屬上句也。)審文義,成讀是,予亦非子之誤,无猶未也。所,語助。(人閒世篇:『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所亦語助,彼文有說。)之猶以也。此謂老龍吉未啓發予以狂言而死矣夫!狂言,自是老龍吉之言,與下文弇堈弔謂老龍吉『猶知藏其狂言而死,』意正相符。于、馬二氏並未達耳。狂言,無心之言也。

〔七〕釋文:『弇音奄,堈音剛。李云:弇堈,體道人。弔,其名。』案弔音的。

〔八〕郭注:『言體道者,人之宗主也。』成疏:『繫,屬也。』釋文:『繫焉,謂物所歸投也。』

〔九〕郭注:『秋豪之端細矣,又未得其萬分之一。』成疏:『今老農之於玄道,猶豪端萬分之未一。』王氏集解引宣云:『今,謂神農。』案成疏言『今老龍,』是。

〔一○〕郭注:明夫至道非言之所得也,唯在乎自得耳。

〔一一〕案天運篇: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

〔一二〕郭注:『冥冥而復非道,明道之无名也。』案郭氏注莊子,常本冥字以會其至旨,據此所言,乃不得已也。

於是泰淸問乎无窮曰:『子知道乎〔一〕?』无窮曰:『吾不知。』又問乎无爲〔二〕,无爲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三〕?』曰:『有。』曰:『其數若何?』无爲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四〕。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泰淸以之言也問乎无始曰〔五〕:『若是,則无窮之弗知與无爲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淸中而歎曰〔六〕:『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七〕?』无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八〕;道不可見,見而非也〔九〕;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一○〕。知形形之不形乎〔一一〕!道不當名〔一二〕。』无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一三〕。道无問,問无應〔一四〕。无問問之,是問窮也〔一五〕;无應應之,是无內也〔一六〕。以无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一七〕,是以不過乎崐崘,不遊乎大虛〔一八〕。』

〔一〕吳汝綸曰:『此見淮南道應篇,下同。』馬氏故引姚鼐曰:『佛經以「於是」起,豈效此乎?』錢穆云:『舊在此處分章,非是。』案宣氏解本、王氏集解本、吳氏點勘本、馬氏故本皆在此處分章,『於是』乃承上之詞,分章非也。淮南子道應篇泰淸作太淸,泰與太同。許愼注:『太淸,元氣之淸者也。無窮,無形也。』

〔二〕許注:無爲,有形而不爲也。

〔三〕案數猶說也,禮記儒行:『遽數之不能終其物。』孔疏:『數,說也。』

〔四〕案約、散對文,約猶聚也。(成疏言『約聚。』)

〔五〕宣穎云:之,此。

〔六〕釋文:『崔本中作卬。』褚伯秀云:『「中而歎,」說之不通,當是卬。詩:「瞻卬昊天,」與仰同。』于鬯云:『中字誤,當從陸釋引崔本作卬,卬卽仰字也,古書仰字多作卬。』奚侗云:『淮南道應訓正作仰。』案陳碧虛音義張君房本亦作仰,卬、仰古、今字。

〔七〕奚侗云『「孰知不知之知」一句,語意未完,道應訓作「孰知知之爲弗知,弗知之爲知邪?」知謂無爲,弗知謂無窮也。莊子挩「知之爲不知乎」一句,可因淮南及本書文例補之。』案依淮南及本書文例補之,此文當作『孰知不知之知,知之不知乎?』今本蓋脫『知之不知乎』五字,兩之字並與爲同義。劉子言苑篇:『孰知不智爲智,』可證。齊物論篇:『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八〕案而猶則也,下兩而字同。

〔九〕案齊物論篇:『道昭而不道,』大宗師篇:『夫道可得而不可見。』

〔一○〕案管子心術上篇:夫道可安而不可說。

〔一一〕奚侗云:『以文義求之,知上當挩孰字,淮南道應訓正作「孰知形形之不形者乎!」』案列子天瑞篇:『形形者未嘗有,』與『形形之不形』同旨。(參看淮南道應篇王氏雜志。)

〔一二〕案則陽篇:『道之爲名,所假而行。』成疏:『道大無名,強名曰道。』

〔一三〕案雖猶『豈特』也,言『豈特問道者亦未聞道』也。此緊承上文『有問而應之者,不知道也。』而言。

〔一四〕郭注:絕學去敎,而歸於自然之意也。

〔一五〕郭注:『所謂責空。』成疏:『窮,空也。』章太炎云:『窮借爲空,小雅:「不宜空我師,」傳:「空,窮也。」窮、空聲相似,故得互借。「窮乏」亦作「空乏,」是其例也。注以「責空」解之,深合故訓。』

〔一六〕成疏:『理無可應而強之,乃成殊外。』案『无內,』亦是窮也,窮故無內。蓋不可問而問之,是問空;不可應而應之,所應亦是空也。

〔一七〕成疏:『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太初,道本也。』(郭氏集釋改『太初』爲『大初。』)釋文:『大音泰。』案覆宋本大作太。下文『大虛,』覆宋本及成疏大亦並作太。

〔一八〕成疏:『崐崘是高遠之山,太虛是深玄之理。』錢纂箋引王敔曰:『崐崘,地之極高處,過乎崐崘,則大虛矣。』案以猶謂也。

○以上第六章。道不可言。

光曜問乎无有曰〔一〕:『夫子有乎?其无有乎〔二〕?』光曜不得問〔三〕,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四〕,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五〕。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六〕;及爲无有矣,何從至此哉〔七〕!』

〔一〕成疏:『光曜者,是能視之智也;無有者,所觀之境也。智能照察,故假名光曜;境體空虛,故假名無有也。』案淮南子俶眞篇曜作燿,道應篇作耀,曜與燿同。耀,俗字。道應篇許注:『光耀,可見。而無有,至虛者。』

〔二〕案其猶抑也。

〔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淮南子道應篇「光曜不得問」上有「無有弗應也」五字,當從之。惟無有弗應,故光曜不得問也。此脫五字,則義不備。』錢纂箋引阮毓崧曰:『無是五字,正合無有之名。』案兪說是。阮說牽強,乃文章家之見。

〔四〕宣穎云:『孰同熟。』吳汝綸云:『窅,道應作冥。空,道應作忽。』奚侗云:『窅借作杳,說文:「杳,冥也。」淮南道應訓作「冥然。」』案孰、熟正、俗字。淮南子原道篇:『忽兮怳兮,不可爲象兮。』高注:『忽、怳,無形貌也。』『忽兮』猶『忽然,』義與『空然』同。

〔五〕成疏:『妙境希夷,視聽斷絕。』錢穆云:『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而不得名曰微。』案淮南子道應篇作『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搏之不可得,望之不可極也。』又見俶眞篇,惟搏作捫,說文:『搏,𡩡持也。』𡩡,卽今摸索字,與捫義同。又據淮南子俶眞、道應二篇,此文『搏之而不得』下,疑脫『望之而不極』五字。錢引老子云云,帛書甲本作『視之而弗見,名之曰微;聽之而弗聞,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乙本名並作命,義同,惟缺上命字。)說文:『捪,撫也。』與捫義亦同。

〔六〕案許注:言我能使形不可得,未能殊無形也。

〔七〕褚伯秀云:『「及爲无有矣,」諸本皆然,審詳經意,當是「无无,」上文可照。』吳氏點勘改『无有』爲『無無,』云:『依道應校改,俶眞引此亦作「無無。」』案『无有』當從淮南子俶眞、道應二篇作『无无,』岷之校釋亦有說。『无无』者,遣去无也。无之觀念不可執著,甚至『无无』之觀念亦不可執著。齊物論篇:『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卽由無進而遣無,更進而遣無無也。

○以上第七章。至無遣無。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一〕。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二〕。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无視也,非鉤无察也〔三〕。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四〕,而況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五〕。』

〔一〕郭注:『玷捶鉤之輕重,而无豪芒之差也。』成疏:『大馬,官號,楚之大司馬也。捶,打鍛也。』釋文:『捶,郭音丁果反,徐之累反,李之睡反。大馬,司馬也。司馬、郭注:「捶者,玷捶鉤之輕重而不失豪芒也。」或說云:「江東三魏之間,人皆謂鍛爲捶,字音亦同,郭失之。」今不從此說也。玷,丁恬反。捶,丁果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玷捶鉤,」』舊本作『「玷捶鐵,」今依宋本改正,別本同。』)王念孫云:『廣雅:「挆,量也。挆者,說文:「㛊,量也。」又云:「揣,量也。」昭三十二年左傳:「揣高卑,」釋文音「丁果反。」莊子:「大馬之捶鉤者,」司馬彪注云:「捶者,玷捶鐵之輕重也。」釋文:「捶,丁果反。」挆、㛊、揣、捶,竝字異而義同。「玷捶」或作「󱇦挆,」集韻:「󱇦挆,以手稱物也。」轉之則爲「󱇦掇,」玉篇:「󱇦掇,稱量也。」』(廣雅釋詁三疏證。)孫詒讓云:『案淮南子道應訓亦有此文,「大馬」作「大司馬,」未知孰是。許注云:「捶,鍛擊也。(今本鍛下衍銀字,據宋本删。)鉤,釣鉤也。」正與或說同。則訓捶爲鍛者,自是漢儒古訓,揆之文義,實爲允協。郭、司馬易爲「玷捶,」不可從。』奚侗云:『釋文:「李云:大馬,司馬也。」淮南道應訓則作「大司馬。」大司馬稱大馬,猶大司農稱大農也。(見漢書食貨志。)「豪芒」道應作「鉤芒,」謂鉤之鋒芒也。』案草堂詩箋七引『大馬』作『大司馬,』成疏釋捶爲打鍛,與或說及許注合。唐寫本『豪芒』作『鉤芒,』與淮南子合。今本作『豪芒,』疑涉注『无豪芒之差』而誤。

〔二〕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守卽道字。』達生篇:「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是其證。道字古讀若守,故與守通。(九經中用韻之文。道字皆讀若守,楚辭及老、莊諸子並同。秦會𥡴刻石文:「追道高明,」史記秦始皇紀道作首,首與守同音。說文:「道,從辵,首聲。」今本無聲字者,二徐不曉古音而削之也。)』

〔三〕王氏集解引蘇輿云:『此卽不以萬物易蜩翼之旨。』案唐寫本下无字作不,義同。

〔四〕成疏:『所以至老而長得其捶鉤之用者,假賴於不用心視察他物故也。』馬其昶云:『「是用之者」十四字爲句,淮南云: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者。』裴學海云:『以猶尙且也。』(古書虛字集釋一。)案『用之者,』承『非鉤无察』而言。『假不用者,』承『於物无視』而言。馬氏所引淮南文,見覽冥篇。道應篇作『是以用之者,必假於弗用也而以長得其用。』(『而以』猶『尙能,』老子十四章:『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帛書甲、乙本能並作以,卽以、能同義之證。)俶眞篇云:『其用之也以不用,』又云:『用也必假之於弗用也。』(兩也字並與者同義。)說山篇:『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文義皆同。

〔五〕奚侗云:『資與濟通,左僖二十年傳:「以人從欲鮮濟,」杜注:「濟,成也。」言用此道者物無不成,不獨捶鉤也。聘禮:「問歲月之齎,」鄭司農云:「齎,或爲資。」列禦寇篇:「萬物爲齎送,」釋文:「齎音資。本又作濟。」是資、濟固可通也。淮南道應訓資正作濟。』

○以上第八章。道無不用。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一〕?』仲尼曰:『可,古猶今也〔二〕。』冉求失問而退〔三〕。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四〕,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爲不神者求邪〔五〕。无古无今,无始无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六〕?』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七〕!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八〕。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九〕。有先天地生者物邪〔一○〕?物物者非物〔一一〕。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一二〕。猶其有物也无已〔一三〕,聖人之愛人也終无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一四〕。』

〔一〕案北山錄一天地始第一引冉求作冉有,邪作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冉求,字子有。』禮記檀弓孔疏引作『冉有,名求。』弘明集二明佛論、文選鮑明遠代君子有所思注、路史前紀引邪亦皆作乎,與下文一律。

〔二〕郭注:『言天地常存,乃无未有之時。』馬氏故引林疑獨曰:『未有天地之前,以旣有天地之後推之,則可知矣。荀子云:百王之道,後王是也;千載之前,今日是也。』案唐寫本無可字,文選代君子有所思注引同。惟據下文『夫子曰:可,』此文蓋本有可字。呂氏春秋長見篇:『今之於古也,猶古之於後世也;今之於後世,亦猶今之於古也。故審知今,則可知古;知古則可知後,古今、前後,一也。故聖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也。』又察今篇:『察今則可以知古,古今一也。』(宋孫莘老求墨妙亭詩:『後來視今猶似昔,過眼百世如風煙。』蓋本呂氏春秋。)

〔三〕成疏:失其問意,遂退而歸。

〔四〕案路史前紀二引昧作昒,下同。說文:『昒,尙冥也。』與昧義近。

〔五〕郭注:『虛心以待命,斯神受也;思求,更致不了。』馬氏故引林疑獨曰:『虛則神王,故昭然;聞言未悟,中心有物以礙之,而不神者來舍,故昧然。』案兩也字義與者同,邪義與也同。神,謂虛心;不神,不虛心也。

〔六〕郭注:『言世世无極。』成疏:『可乎,言不可也。』釋文:『「未有子孫而有孫子,」言其要有由,不得無故而有。傳世故有子孫,不得無子而有孫也。如是,天地不得先無而今有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本「孫子」作「子孫。」』錢纂箋引曹受坤曰:『釋文一本作「未有子孫而有孫子,」蓋以人事喩天地從無未有之時,猶人不得未有子所生之孫,而有孫所生之子也。』案釋文『孫子』蓋『子孫』之誤倒,所云『傳世故有子孫,不得無子而有孫。』可證。曹氏強爲之說耳。淮南子說林篇:『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天地而生天地,至深微廣大矣。』所謂『未有天地而生天地,』卽天地無未有之時也。

〔七〕成疏:『未,無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敎其勿應,斯神受也。』案成釋未爲無,馬氏說未爲勿,義同。應則復以不神者求。

〔八〕成疏:『夫聚散死生,皆獨化日新,未嘗假賴,豈相因待!故不用生生此死,不用死死此生。』案死者不用生之,生者不用死之,任其自化而已。

〔九〕成疏:『死生聚散,各自成一體耳,故無所因待也。』錢穆云:『知死生之皆獨化而無待,則知死生之一體矣。此一體卽化也。』案所猶其也。此謂生爲一體,死爲一體,各不相待,猶形、影之各不相待也。錢說蓋進一境言之,大宗師篇:『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知死生存仁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蓋錢說所本。

〔一○〕馬氏故引陶望齡曰:『老子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此破其義。』錢纂箋引王先謙曰:『者猶之。』王孝魚云:『唐寫本者下無物字。』案下文『物物者非物,』緊承此物字而言,唐寫本蓋脫物字。

〔一一〕宣穎云:『「物物者非物,」道也。』案在宥篇:『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一二〕吳汝綸云:『出字疑當作固。』褚伯秀云:『經文猶字,疑當是由。』馬氏故引宣穎曰:『猶與由同。』案『物出』猶『物生,』上言『有先天地生者物邪?』出承生而言,出猶生也。(呂氏春秋達鬱篇:『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高注:『出,生也。』)此謂物之生不得先於物,由於物之先仍有物也。達生篇:『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

〔一三〕吳汝綸云:『「猶其有物也」此五字,姚從劉得一本删。』錢穆云:『物之先仍物也,明其無所待而生,如是可推至無已;物之後仍物也,復可推至無已。明其無始無終,此體常存。』案『猶其有物也』五字,緊承上文『猶其物也』而言,有此五字較長。

〔一四〕成疏:『得道聖人慈愛覆育,恩流百代而無窮止者,良由德合天地,妙體自然,蓋取斯義而已。』(節引。)案此似謂聖人之愛人永無窮止,乃取法於物之先物之後無窮止也。大宗師篇言聖人『利澤施乎萬世不爲愛人。』蓋進一境言之。

○以上第九章。虛心破時。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无有所將,无有所近。」回敢問其遊〔一〕。』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二〕。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三〕。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四〕。安化安不化〔五〕。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六〕。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七〕。』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䪠也,而況今之人乎〔八〕!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无所傷者,爲能與人相將迎〔九〕。山林與!皐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一○〕!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之人直爲物逆旅耳〔一一〕!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一二〕。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一三〕。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爲去爲〔一四〕,齊知之所知,則淺矣〔一五〕

〔一〕成疏:『將,送也。夫聖人如鏡,不送不迎,顏回聞之日,未曉其理,故詢諸尼父,問其所由。』吳汝綸云:『遊疑爲由。』奚侗云:『「回敢問其游,」游借作由,左傳養由基,後漢班彪傳作游基,文選阮籍詠懷詩:「素質游商聲,」沈約曰:「游字應作由。」皆其例也。』案應帝王篇:『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淮南子覽冥篇、文子精誠篇『至人』並作『聖人。』)奚氏所舉正文遊作游,馬氏故本亦作游,游、遊古、今字,蓋改今從古也。奚氏謂『游借作由,』成疏『問其所由,』蓋卽說遊爲由也。

〔二〕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文子云: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屈伸,與物推移。』案淮南子原道篇:『達於道者,不以人易天,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人閒篇:『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詘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文子微明篇亦云:『得道之人,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身也。故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屈伸,與物推移。』馬氏所引文子未備。

〔三〕馬氏故引呂惠卿曰:古之人,外化則與物偕逝,內不化則有不仁者存。今之人,內化則其心與之然,外不化則規乎前而不日徂也。

〔四〕郭注:『常无心,故一不化。一不化,方能與物化耳。』案則陽篇亦云:『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與物化者,』外化也。『一不化者,』內不化也。亦卽『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也。

〔五〕郭注:『化與不化,皆任彼耳,斯无心也。』案謂安於化亦安於不化也。

〔六〕郭注:『不將不迎,則足而止。』成疏:『靡,順也。雖復與物相順,而亦不多仁恩,各止其分,彼我無損。』馬氏故引顧炎武曰:『化,毁禾反。靡,古音摩。』奚侗云:『多借作迻,(今作移。)迻固從多得聲。「必與之莫多,」言不與物轉迻也。』案之,謂物。必猶而也,(史記游俠傳:『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飮,使之嚼,非其任,彊必飮之。』必亦與而同義。)『莫多』猶言『不過。』卽郭注所謂『足而止,』成疏所謂『止其分』也。『安與之相靡,』承『安化』而言,此謂安於與物相隨順,而與物隨順不過度也。奚氏謂『不與物轉迻,』適得其反。

〔七〕郭注:『言夫无心而任化,乃羣聖之所遊處。』成疏:『言無心順物之道,乃羣聖之所游而處之也。』馬氏故引呂惠卿曰:『曰囿、曰圃、曰宮、曰室,蓋世益衰而遊之者益少,則其居益狹矣。䪠則傷之甚者也。』案注、疏說是,囿、圃、宮、室,但言游處之所,於此恐無廣狹之別也。仲尼答顏回問,當止此。以下爲著者申論。

〔八〕郭注:『䪠,和也。夫儒、墨之師,天下之難和者,而无心者猶故和之,而況其凡乎!』章太炎解故䪠作䪢,云:『「儒、墨者師,」師字斷者,猶「儒家者流、」「墨家者流」之例。言儒、墨之師,故以是非相䪢,而況今之人乎!故與今對文,䪢讀爲排擠之擠。』裴學海云:『「若儒、墨者師,」者猶之也。』(古書虛字集釋九。)錢穆云:『此在宥篇所謂「乃始臠卷愴囊而亂天下也。」』案郭注『儒、墨之師,』已說者爲之。䪠乃䪢之隸省,章氏引此文作䪢,䪢卽䪠字,蓋改從正體也。列御寇篇:『使人輕乎貴老,而䪠其所患。』釋文:『䪠,亂也。』亂與章所謂排擠義相因,與錢所引在宥篇『亂天下』之說亦相符。郭訓䪠爲和,此非其義。

〔九〕成疏:『夫唯安任羣品,彼我無傷者,故能與物交際,而明不迎而迎者也。』案爲猶乃也。唐寫本人作之,是也。之字承上文諸物字而言,『與之將相迎,』卽『與物相將迎。』疏『能與物交際,』卽說之爲物。今本作人,則與上文不相應矣。

〔一○〕郭注:『山林、皐壤,未善於我,而我便樂之,此爲无故而樂也。』成疏:『忽覩高山茂林,神皐奧壤,則欣然欽慕,以爲快樂。』案皐,澤邊地,(朱駿聲說。)離騷:『步余馬於蘭皐兮,』王注:『澤曲曰皐。』闕誤引江南古藏本『皐壤與』下有『與我无親』四字,注『未善於我,』似對『與我无親』而言,疑郭本原有此四字。

〔一一〕郭注:『不能坐忘自得,而爲哀樂所寄也。』吳氏點勘本爲作謂,馬氏故本從之,云:『吳汝綸曰:「謂猶爲也。」案日本刊成玄英疏正作爲。』案奚侗補注亦謂『謂與爲通。』岷所見僅世德堂本作謂,他本皆作爲。

〔一二〕郭注:『知與不知,能與不能,制不出我也,當付之自然耳。』成疏:『分之所遇,知則知之,不遇者不能知也;分之所能,能則能之,性之不能,不可能也。』吳氏點勘於遇下知字有說云:『此字疑衍。』馬其昶云:『郭注以「知與不知,能與不能」並言,似「能能」上衍一知字。』于省吾云:『「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敦煌古鈔本無知字。按敦煌本是也,上云「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與「知遇」對文,作「知能能,」則不詞矣。此知字卽涉上知字而誤衍。成疏:「分之所能,能則能之。」是成所見本亦無知字。』案『能能』上衍知字,岷於校釋三亦有說。上句『知遇而不知所不遇,』呂氏春秋自知篇:『知於顏色,』高注:『知猶見也。』爾雅釋詁:『遇,見也。』然則『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猶『見見而不見所不見,』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對言,文義尤勝,姑識新解於此。

〔一三〕郭注:受生各有分也。

〔一四〕馬氏故引焦竑曰:『太上云:「不言之敎,無爲之益,天下希及之。」故以此終外篇之旨。』錢纂箋引陶光曰:『列子黄帝、說符、淮南道應皆作「至爲無爲。」』案古帛書稱篇云:『至言不飾,』此謂『至言去言,』更進一境。『至言去言,至爲去爲,』所謂『無爲謂』也,與篇首假託无爲謂其人相應。呂氏春秋『去爲』亦作『無爲,』義同。(文子微明篇作『去爲,』與莊子合。)老子二章:『聖人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敎。』(帛書甲本聖作聲,借字;處作居,義同。乙本處亦作居。焦氏所引老子,『希及之,』甲本作『希能及之矣。』乙本僅存矣字。)

〔一五〕王氏集解引宣云:『必欲以知之所知齊之,使皆無不知,豈見道者之爲哉!』馬氏故:『吳汝綸云:「『齊知之』爲句。」郭嵩燾曰:「忘其所知,而知乃自適也;忘其所能,而能乃自適也。己且忘之,奚暇齊天下焉!『齊知之』者,據所知以強通之天下者也。」』錢纂箋引王敔曰:『有所知,因欲以槩天下。』案此當讀『齊知之所知』爲句,馬氏所引郭說『「齊知之」者,』本作『「齊知之所知」者,非郭氏讀『齊知之』爲句也。『齊知,』謂平凡之知,漁父篇:『下以化於齊民,』釋文引如淳云:『齊民,猶平民。』淮南子俶眞篇:『又況齊民乎!』高注:『齊民,凡民。』是齊有平凡義。呂氏春秋精諭篇『齊知』作『淺智,』淮南子道應篇、文子微明篇、列子說符篇皆作『淺知,』(因齊皆作淺,故下『淺矣』皆作『末矣。』末與淺義亦相近。)淺卽平凡也。舊說皆未得齊字之義。

○以上第一○章。虛心順物。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脫稿。)

庚桑楚第二十三

釋文本無楚字,云:『以人名篇。本或作庚桑楚。郭氏集解引盧文弨曰:『今書有楚字。』王應麟云:『朱文公謂庚桑楚一篇皆是禪。』(困學紀聞一○)馬氏故引王夫之曰:『雜篇多微至之語,學者取其精蘊,誠內篇之歸趣也。』錢纂箋:『陸長庚曰:「雜篇章句,有長有短,疑莊生平生緖言,掇述於內、外篇之後者。」穆按,釋文敍錄,向秀注有內、外篇,無雜篇。』案古鈔卷子本、道藏羅勉道循本本並無楚字,與釋文本合。此篇大抵論全形生,與老子之旨較近。又略涉及齊物論之論是非,及大宗師之言天人,頗多晦澁之文。朱熹謂『一篇皆是禪。』(馬氏故、錢纂箋並引其說。)未盡然也。釋文敍錄稱崔譔注有內、外篇,亦無雜篇。

老耼之役有庚桑楚者〔一〕,偏得老耼之道〔二〕,以北居畏壘之山〔三〕,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四〕;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爲使〔五〕。居三年,畏壘大壤〔六〕。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七〕。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八〕。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九〕?』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一○〕,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一一〕。夫春與秋,豈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一二〕。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一三〕,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一四〕。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閒〔一五〕,我其杓之人邪〔一六〕!吾是以不釋於老耼之言〔一七〕。』

〔一〕釋文:『司馬云:「役,學徒弟子也。」廣雅云:「役,使也。」庚桑楚,司馬云:「楚名,庚桑,姓也。」太史公書作亢桑。』茆泮林云:『史記老莊列傳索隱引司馬云:『庚桑楚,人姓名。』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列子仲尼篇:「老耼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張湛注音庚桑。賈逵姓氏英覽云:「吳郡有庚桑姓,稱爲七族。」然則庚桑子吳人歟!』案庚桑,史記莊子傳作亢桑,索隱:『亢音桑。』亢倉子全道篇作亢倉,與列子仲尼篇合。殷敬順列子釋文云:『亢倉音庚桑。』兪氏誤殷氏釋文爲張湛注。兪氏所引賈逵姓氏英覽云云,亦本殷氏釋文。楊伯峻列子集釋引段玉裁曰:『賈逵姓氏英覽必賈執姓氏英覽譜耳,見隋書經籍志。』兪氏疑庚桑子爲吳人,高士傳云:『庚桑楚者,楚人也,老耼弟子。』

〔二〕成疏:『門人之中,庚桑楚最勝,故稱「偏得」也。』宣穎云:『偏,獨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書馬融注:偏,少也。』案古鈔卷子本偏作徧,亢倉子全道篇同。偏、徧古通,繕性篇有說。據下文庚桑子語南榮趎曰:『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則此文『偏得』當是『少得』之義,如馬說。

〔三〕釋文:『畏,本或作㟪,又作猥,同。壘,崔本作纍,同。李云:畏壘,山名也。或云在魯,又云在梁州。』宣穎云:『畏壘山,卽禹貢之羽山。』王念孫云:『說文:「鍡鑸,不平也。」文選魯靈光殿賦注引埤倉云:「礧,碨礧也。」莊子「北居畏壘之山,」釋文:「畏,本或作㟪,又作猥。壘,崔本作纍。」史記老子韓非傳作畏累。管子輕重乙篇:「山閒㙗㙼之壤,」左思魏都賦:「或嵬𡾋而複陸,」木華海賦:「碨磊山壟,」竝字異而義同。』(廣雅釋訓疏證。)洪頤煊云:『史記莊周列傳:「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亢桑子卽庚桑楚,畏累虛卽畏壘山,索隱以畏累虛爲莊子篇名,非是。』錢纂箋引陸景元曰:『何粲注亢倉子,畏壘山卽羽山。』案以猶而也。畏壘山,蓋以崎嶇不平而得名。弘明集六晉釋道恆釋駮論、後漢書章帝紀注引並作㟪壘;謝靈運山居賦自注引作㟪礨;史記莊子傳正義引作畏累(索隱引郭注:『畏累,今東萊也。』今本闕。);後漢書文苑劉梁傳注引作碨磥(又作碨壘);御覽五三二引作㟪𡾊。疊韻連語,故字無定形。亢倉子全道篇作羽山。

〔四〕郭注:『畫然,飾知;挈然,矜仁。』成疏:『楚旣幽人,寄居山藪,情敦素樸,心鄙浮華,山旁士女,競爲臣妾,故畫然舒智自明炫者,斥而去之;㓗然矜仁苟異於物者,令其疏遠。』釋文:『畫音獲。挈,本又作契,同。司馬云:言人以仁智爲臣妾,庚桑悉棄仁智也。』錢纂箋:『馬其昶曰:「挈,結也。駢拇篇:仁義連連如膝漆纆索。」王先謙曰:「庚桑皆遠去之。」』案臣、妾,謂服役之士女。釋文『挈,本又作契。』契、挈古通,大宗師篇:『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疏:『又作契字者。』卽其比。道藏成疏本、覆宋本挈並作絜,郭注同,挈、絜古亦通用,道藏林希逸口義本亦作絜。(僞子華子晏子篇:『絜然知者遠之。』卽本此文,字亦作絜。)成疏『絜然』作『㓗然,』(郭氏集釋作『絜然,』蓋據正文改之,非其舊也。)蓋說絜爲㓗,㓗乃潔之俗省,經典潔皆作絜,絜、潔古、今字。

〔五〕釋文:『郭云:「擁腫,朴也;鞅掌,自得也。」崔云:「擁腫,無知貌;鞅掌,不仁意。」』馬氏故引朱駿聲曰:『擁腫、鞅掌,皆疊韻連語,謂愚惷無知之人。』奚侗云:『逍遙遊篇:「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擁腫之與居,」謂不中繩墨之人與之居也。詩小雅:「或王事鞅掌,」毛傳:「鞅掌,失容也。」「鞅掌之爲使,」謂不修容儀之人爲之使也。』案崔注云云,乃對上文『畫然知者』及『挈然仁者』而言也。

〔六〕成疏:『大穰,豐也。居住三年,山中大熟。』釋文:『壤,本亦作穰,崔本同。廣雅云:豐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列子天瑞篇亦以壤同穰。』朱駿聲云:『壤,叚借爲䑋。莊子「畏壘大壤,」列子天瑞「三年大壤,」釋名釋地:「壤,䑋也,肥䑋意也。」』案覆宋本、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壤皆作穰,與成疏合。(下文釋文引向注亦作穰。)後漢書文苑劉梁傳注引此亦作穰,高士傳同。列子:『三年大壤,』釋文:『壤,又作穰。』道藏白文本、林希逸口義本、宋徽宗義解本皆作穰,(詳列子補正卷一。)穰亦借爲䑋。

〔七〕郭注:『異其棄知而任愚。』釋文:『洒然,崔、李云:「驚貌。」向蘇俱反。』朱駿聲云:『說文:「𠧟,驚聲也。从乃省,籀文西聲。」莊子「吾洒然異之,」李注:「驚貌。」以洒爲之。』吳承仕云:『釋文:「洒,向蘇俱反。」尋類篇、集均,洒又蘇很切,云:「驚皃。莊子:洒然異之。」「蘇俱反,」俱應作很,形近之譌。』案洒,蘇俱反,俱蓋佷之誤,佷,俗很字(唐人多用俗字)。道藏陳碧虛音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洒皆作灑,下文『汝自洒濯,』亦皆作灑,古字通用。

〔八〕釋文:『向云:無旦夕小利,順時而大穰也。』案後漢書章帝紀注、劉梁傳注引此並無兩而字,淮南子俶眞篇、亢倉子全道篇並同。又淮南子泰族篇:『日計無算,歲計有餘。』文子精誠篇:『日計不足,歲計有餘。』

〔九〕成疏:『尸,主也。』宣穎云:『言立之尸而祝祭之、附之社而稷享之。』

〔一○〕錢纂箋引王先謙曰:『語又見齊物論。』案齊物論成疏:『釋然,怡悅貌也。』

〔一一〕成疏:『夫春生秋實,陰陽之恆。實亦有作寶字者。』(節引。)釋文:『天地以萬物爲寶,至秋而成也。元嘉本作「萬實。」』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得字疑衍,原文蓋作「正秋而萬寶成,」易說卦「兌正秋也。萬物之所說也。」疏:「正秋而萬物皆說成也。」卽本此文,是其證。得字蓋涉下句「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因而誤衍。「春氣發而百草生,正秋而萬寶成。」文義已足,不必加得字與上句相儷偶。』案高士傳本此文已有得字,未必涉下句得字而衍。元嘉本『萬寶』作『萬實,』義較長,成疏『春生秋實,』是也。(韓詩外傳七:『夫春樹桃李,夏得陰其下,秋得食其實。』可爲旁證。)古鈔卷子本、覆宋本並作『萬實,』寶蓋實之形誤。

〔一二〕郭注:『夫春秋生成,皆得自然之道。』成疏:『天然之道已自行焉。』釋文本『天道』作『大道,』云:『本或作「天道。」』案古鈔卷子本天旁亦注大字,蓋一本作大也。審文義,作『天道』較長。郭注『自然之道,』卽釋『天道』也。成疏『天然之道,』尤明。大蓋天之誤。高士傳亦作『天道。』

〔一三〕成疏:『如死尸之寂泊,故言尸居。』釋文:『環,廣雅云:「圓也。」司馬云:「一丈曰堵,環堵者,面各一丈,言小也。」案『尸居』猶『靜處,』天運篇:『至人固有尸居而龍見。』抱朴子博喩篇亦云:『至人尸居。』

〔一四〕王氏集解引宣云:『如相忘於天地。』案『猖狂,』無心貌。『如往,』複語,如亦往也。在宥篇:『猖狂不知所往,』鶡冠子天權篇:『行不知所如往,』淮南子俶眞篇:『萬民猖狂不知東西。』

〔一五〕成疏:『平章偶語也。』案下文『竊竊然又何足以濟世哉!』釋文:『竊竊,司馬云:細語也。』(司馬不注於此而注於後蓋偶疏耳。)『俎豆予于賢人之閒,』卽上文所謂『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也。

〔一六〕郭注:『不欲爲物標杓。』釋文:『杓,郭音的。又匹么反。王云:斯由己爲人準的也。』朱駿聲云:『杓,叚借爲幖,「我其杓之人邪!」謂自表暴也。』案釋文引王云云,是王氏亦讀杓爲的也。亢倉子杓作的。朱氏借杓爲幖,蓋由釋文謂『杓,又匹么反』也。

〔一七〕郭注:『耼云:「功成事遂,而百姓皆謂我自爾。」今畏壘反此,故不釋然。』成疏:『老君云:「功成弗居,長而不宰。」楚旣虔稟師訓,畏壘反此,故不釋然。』(案郭所引老子,下句帛書甲本作『而百省胃我自然。』『省胃』並借字,乙本謂亦作胃。)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无所還其體,而鯢鰌爲之制〔一〕;步仭之丘陵〔二〕,巨獸无所隱其軀,而㜸狐爲之祥〔三〕。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四〕,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五〕!』庚桑子曰:『小子來〔六〕!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七〕,則不免于罔罟之患〔八〕;吞舟之魚,碭而失水〔九〕,則蟻能苦之〔一○〕。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一一〕。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一二〕。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一三〕!是其於辯也〔一四〕,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一五〕!𥳑髮而櫛〔一六〕,數米而炊〔一七〕,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一八〕!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一九〕。之數物者〔二○〕,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二一〕,正晝爲盜,日中穴阫〔二二〕。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閒,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二三〕!』

〔一〕成疏:『八尺曰尋,倍尋曰常。制,擅也。夫尋常小瀆,豈鯤鯨之所周旋,而鯢鰌小魚反以爲美。』釋文:『還音旋,回也。廣雅云:「制,折也。」謂小魚得曲折也。王云:「制,謂擅之也,鯢鰌專制於小溝也。」王念孫云:「制、折古字通,呂刑:「制以刑,」墨子尙同篇作「折則刑。」論語顏淵篇:「片言可以折獄者,」魯讀折爲制。』(史記張儀傳雜志,廣雅釋詁一疏證顏淵篇誤爲政篇。)朱駿聲云:『還,叚借爲旋。』奚侗云:『制當作利,形近而譌,言尋常之溝,爲鯢鰌之利。』案御覽七五引溝下有洫字,「尋常之溝洫,」與下文「步仭之丘陵」相耦,釋文『還音旋,』疏『豈鯤鯨之所周旋,』卽說還爲旋。記纂淵海五五引還作旋,易叚借字爲本字耳。淮南子俶眞篇、繆稱篇並云:『尋常之溝,無吞舟之魚。』史記賈誼傳:『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文選賈誼弔屈原文魚上有巨字。)鯢借爲鮞,說文:『鮞,魚子也。』制字釋文釋爲折,引王注釋爲擅,成疏亦釋爲擅,義並牽強,奚氏謂『制當爲利,』於義爲長,下文『先善與利,』利字卽承此言。制,篆文作󲻋,利,篆文作󲻃,二形相近,故利誤爲制也。鶡冠子泰鴻篇:『執大同之制,』陸注:『制,或作利。』卽二字相亂之例。

〔二〕釋文:『六尺爲步,七尺曰仭。孔安國云:「八尺曰仭。」小爾雅曰:「四尺曰仭。」案下文釋文引崔云:『蠱狐以小丘爲害也。』疑崔本此文丘下無陵字。「步仭之丘,』與上『尋常之溝』相耦,記纂淵海五五、韻府羣玉一四引此並無陵字,亢倉子同。(僞子華子虎會問篇:『猶之步仭之邱,』亦無陵字。)蓋由『丘陵』爲習見連文,傳寫遂竄入與?據此,則上文『尋常之溝』下,御覽引有洫字與『步仭之丘陵』相耦,亦未必可信矣。

〔三〕釋文:『李云:「祥,怪也,狐狸喜爲妖㜸。」王云:「野狐依之作妖祥也。」崔云:「蠱狐以小丘爲善也。祥,善也。」案白帖二、御覽五三引㜸並作孽,孽、㜸正、俗字。崔釋祥爲善,是也。(爾雅釋詁:『祥,善也。』說文:『祥,一曰善。』)下文『先善與利,』善字卽承此言。

〔四〕王先謙云:『以,已同。』奚侗云:『善係義字之誤,「先義與利,」言以義與利爲先也。畏壘之民因大壤而欲尸祝庚桑子,卽所謂「先義與利」也。以與已通,荀子大略篇:「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可爲本文善當作義之證。』案善字承上文『㜸狐爲之祥』之祥字而言,(崔釋祥爲善。)利字承上文『鯢鰌爲之利(利原誤制)』之利字而言。善非義之誤。且善與義亦同意,(說文口部謂『善與義同意。』)奚氏亦未達,惟此文自當作善耳。

〔五〕成疏:『夫子通人,幸聽從也。』案廣雅釋詁一:『聽,從也。』

〔六〕案古鈔卷子本來作乎,旁注『一本作來,』作來義長。秋水篇:『孔子曰:由來!』(今本脫由字,詳前。)讓王篇:『孔子謂顏回曰:回來!』文例並同。來,俗書作来,乎疑来之壞字。

〔七〕釋文:『「函車之獸,」李云:「獸大如車也。」一云:「大容車。」介,廣雅云:「獨也。」一本作分,謂分張也。元嘉本同。』王念孫云:『介本作󶟒,分俗作󶟓,二形相似,故傳寫多譌。莊三十年穀梁傳:「燕,周之分子也。」釋文:「分,本或作介。」周官內宰注:「敍介次也。」釋文:「介或作分,非。」大宗伯注:「雉取其首介而死。」釋文:「介或作分。」春秋繁露立元神篇:「介障險阻。」介譌作分。皆其證也。』(淮南子繆稱篇雜志。)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方言:「獸無偶曰介。」一本作分,非。』郭慶藩云:『介,釋文作分,分與離相屬爲義,則作分者是也。』(郭氏『是也』下尙有說,卽本王氏淮南子繆稱篇雜志,此略。)案古鈔卷子本介字原似作分,後又抹去改爲介,白帖二、御覽三八引此並作分,分乃介之誤,兪說是。(漁父篇:『其分於道也,』釋文:『分,本又作介。』亦二字相亂之例。)成疏:『孤介離山。』已得其義。郭氏以作分爲是,旣言『離山』則不必言分矣。

〔八〕成疏:『則不免網羅爲其患害。』案古鈔卷子本于作乎,罔作冈,御覽八三四引于亦作乎,乎猶于也。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罔皆作網,與成疏合。白帖二、御覽三八、八三四引此亦並作網。罔、網並网之或體,冈卽网之省。外物篇:『且之網得白龜焉。』古鈔卷子本亦作冈(旁注網字)。

〔九〕成疏:『吞舟之魚,波蕩失水。』釋文:『碭,徒浪反,謂碭溢而失水也。崔本作「去水陸居」也。苦,又作窮。』錢纂箋引王敔曰:『碭與蕩通。』案疏『波蕩失水,』蓋以蕩說碭。古鈔卷子本碭旁注蕩字。文選吳都賦注、史記賈誼列傳索隱、事類賦二九鱗介部二注、御覽九三五及九四九、記纂淵海九九及一○○、事文類聚後集三四引此皆作蕩,亢倉子同。韓非子說林下篇、戰國策齊策一、淮南子人閒篇及主術篇、韓詩外傳八、說苑談叢篇皆有類此之文,亦皆作蕩。

〔一○〕案文選賈誼弔屈原文注、史記賈誼傳索隱、白帖二九、翻譯名義集二、事類賦鱗介部二注、御覽九三五及九四七、記纂淵海九九及一○○、事文類聚後集三四引此蟻上皆有螻字,亢倉子同。『螻蟻』與上文『罔罟』對言,呂氏春秋愼勢篇、韓非子說林篇、戰國策齊策、淮南子人閒篇及主術篇、韓詩外傳八、說苑談叢篇、文子上仁篇、金樓子立言篇亦皆有螻字。白帖、翻譯名義集、事類賦注、御覽九三五、事文類聚後集三四引苦皆作制,淮南子主術篇、韓詩外傳、說苑、文子、金樓子亦皆作制。事文類聚後集三三、合璧事類別集六三並引莊子佚文:『神龍失水而陸居,爲螻蟻之所制。』蟻上亦有螻字,苦亦作制。(『失水而陸居,』與上文『失水』崔本作『去水陸居』亦頗合。)釋文:『苦,又作窮。』苦亦有窮義,廣雅釋詁四:『苦,窮也。』

〔一一〕郭注:『去利遠害乃全。』案淮南子繆稱篇:『鷹翔川,魚鼈沈,飛鳥揚,必遠害也。』

〔一二〕郭注:『若嬰身於利祿,則粗而淺。』成疏:『眇,遠也。夫棲遁之人,全形養生者,故當遠迹塵俗,深就山泉。』奚侗云:『郭注淺對深而言,粗對眇而言,是以眇爲微細也,非是。眇當訓遠,楚辭哀郢:「眇不知其所蹠,」王注:「眇,遠也。」』案古鈔卷子本『深眇』作『眇深,』旁注『一本作「深眇。」』郭注淺對深而言,粗對眇而言;成疏訓眇爲遠,(奚氏忽之。)先言遠,後言深,然則郭、成本原皆作『眇深』矣。今各本作『深眇,』乃誤例。

〔一三〕釋文:『「二子者,」向、崔、郭皆云:堯、舜也。』案古鈔卷子本『稱揚』作『揚稱,』旁注『一本作「稱揚。」』

〔一四〕王氏集解引宣云:『凡事分辯,如「尊賢授能,先善與利」之類。』

〔一五〕郭注:『將令後世妄行穿鑿而殖穢亂也。』馬氏故引王引之曰:『妄與無同,也與邪同。』案王說見經傳釋詞一○,並以郭注爲非。古鈔卷子本『垣牆』作『墻垣,』殖誤列,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趙諫議本、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牆皆作墻、墻與牆同。列御寇篇:『循牆而走,』道藏王元澤新傳本亦作墻。

〔一六〕成疏:『擇𥳑毛髮。』釋文:『扻,莊筆反,又作櫛,亦作楖,皆同。郭音節,徐側翼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櫛。』又引王引之曰:『按玉篇:「扻,苦敢切,打扻也。」不得音「莊筆反,又音節。」扻當爲󰸤,卽玉篇𢫴字,隸書轉寫手旁於左耳。玉篇:「𢫴,七咨切,拏也。」此借爲櫛髮之櫛,故音「莊筆反,又音節。」凡從次聲之字可讀爲卽,又可讀爲節。說文:「垐,以土增大道上,從土,次聲。堲,古文垐,从土,卽聲。」引虞書「朕堲讒說殄行。」玉篇音「才資、才卽」二切。說文:「㮞,欂櫨也,从木,咨聲。」(咨,從口,次聲。)卽是「山節藻梲」之節。康誥:「勿庸以次女封,」荀子致士篇引此次作卽,皆其例也。󰸤爲櫛髮之櫛,當讀入聲,而其字以次爲聲,則亦可讀去聲,故徐邈音「側翼反。」』吳汝綸云:『王謂「次聲之字可讀爲卽,」是也。其謂「󰸤卽玉篇之𢫴,」非也。釋文扻蓋木旁,杴本作栨,卽類篇之栥,說文之㮞字也。論語以爲節,故可借爲櫛。』吳承仕云:『王說字從次聲,是也。次在脂部,節在至部,旁轉最近,故卽以󰸤爲櫛。今釋文本作扻者,傳寫誤省,非莊子舊文如是也。以󰸤爲櫛,趣於近之而已,不必定爲玉篇之𢫴字,𢫴亦晚出字。』案世德堂本釋文作『櫛,莊聿反,又作扻,亦作楖,皆同。(下略。)』蓋因正文作櫛而改易之也。六朝、隋、唐俗書,从木从扌之字不分,釋文扻字非木旁,蓋扻卽杴也。杴乃栨之俗省。

〔一七〕釋文:『向云:理於小利也。』宣穎云:『形容瑣屑。』案淮南子詮言篇、泰族篇亦並云:『數米而炊。』記纂淵海五三引此文米作粒,抱朴子接疏篇:『數粒乃炊,』劉子觀量篇:『數粒而炊,』亦並作粒。

〔一八〕成疏:『此蓋小道,何足救世!』釋文:『竊竊,司馬云:「細語也。」一云:「計較之貌。」崔本作「察察。」』案齊物論篇:『竊竊然知之,』釋文:『竊竊,司馬云:猶察察也。』竊、察一聲之轉,彼文有說。

〔一九〕成疏:『夫舉賢任知,則爭爲欺侮,盜詐百端。』(節引。)案『相軋,』相傾軋也。人閒世篇:『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釋文:『札,亦作軋。』軋、札正、假字。韓非子顯學篇:『舉士而取賢、智,亂之端。』

〔二○〕成疏:『數物者,謂舉賢、任知等也。』案物猶事也,詩大雅烝民:『有物有則,』毛傳:『物,事也。』

〔二一〕成疏:『私情怨忿,遂生篡弑。』釋文:『殺音試,本又作弑,下同。』案古鈔卷子本、道藏陳碧虛音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殺皆作弑,成疏亦作弑,作殺是故書。(胠篋篇有說。)

〔二二〕釋文:『阫,向音裴,云:阫,牆也。言無所畏忌。』王引之云:『淮南子齊俗篇:「則必有穿窬拊楗抽箕踰備之姦,」高注曰:「備,後垣也。」(『抽箕』當爲『𢪏墓,』王氏有說。)備與培同,下文「鑿培而遁之,」高注曰:「培,屋後牆也。」呂氏春秋聽言篇亦作培,莊子庚桑楚篇作阫,漢書楊雄傳作坏。』(淮南子齊俗篇雜志。)案王氏所稱高注當作許注,阫與坏同,培、備並借字。

〔二三〕郭注:『堯、舜遺其迹,飾僞播其後,以致斯弊。』馬氏故引陳光淞曰:『莊子生於周末,親見亂賊接踵,竊聖人之迹以濟其凶,是聖人開物成務者,適爲殃民之具,因痛皇古之不可復也。』錢纂箋引王先謙曰:『語又見徐无鬼篇。』案徐无鬼篇作『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漢書武紀:『元鼎三年,關東郡國十餘飢人相食。』○以上一節,重在全形生。

南榮趎蹵然正坐曰〔一〕:『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二〕,无使汝思慮營營〔三〕。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四〕。形之與形亦辟矣〔五〕,而物或閒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六〕。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七〕!』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八〕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九〕,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一○〕?』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一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衆也〔一二〕!』南榮趎懼然顧其後〔一三〕。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慙,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一四〕。』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一五〕,知乎?反愁我軀〔一六〕。不仁則害人〔一七〕,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已。我安逃此而可〔一八〕?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閒〔一九〕,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二○〕,揭竿而求諸海也〔二一〕。汝亡人哉〔二二〕,惘惘乎〔二三〕!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憐哉〔二四〕!』

〔一〕成疏:『姓南榮,名趎。』釋文:『趎,昌于反。向音疇。李云:「庚桑弟子也。」漢書古今人表作南榮疇。或作儔,又作壽。淮南作南南幬,云:「敕蹻趹步,百舍不休。」亦作疇。』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案今淮南脩務訓作疇。舊「敕蹻」譌「敕蟜,」今據本書改正。高誘注:「欶猶箸。蹻,履。趹,趣也。」敕,所角切。蹻,其略切。趹音決,箸卽著,直略切。趣猶趨。今淮南或無步字,脫也。』案淮南子脩務篇高注:『南,姓。榮疇,字。蓋魯人也。』成疏以南榮爲姓,蓋是。劉子惜時篇:『南榮之訪道,踵趼而不休。』蓋亦以南榮爲姓。賈子勸學篇作南榮跦。文子精誠篇作南榮趎,與莊子同。

〔二〕郭注:『无攬乎其生之外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名釋姿容曰:「抱,保也,相親保也。」是抱與保義通。「抱汝生,」卽「保汝生。」郭注猶泥抱字爲說,未達叚借之旨。』

〔三〕案古鈔卷子本作『毋使汝思慮榮榮,』毋與无同,榮、營並借爲䁝,說文:『䁝,䁝惑也。』淮南子俶眞篇:『思慮不營,』高注:『營,惑也。』營亦借字。

〔四〕成疏:『南榮舉此三諭以況一身,不解至道之言,與彼盲、聾何別?故內篇云:「非唯形骸有聾、盲,夫智亦有之」也。』案淮南子泰族篇:『聾者耳形具,而無能聞也;盲者目形存,而無能見也。』劉子崇學篇:『耳形完,而聽不聞者,聾也;目形全,而視不見者,盲也。』疏引內篇云云,見逍遙遊篇。『夫智亦有之,』智本作知。淮南子脩務篇作『心志亦有之。』岷疑莊子本作『夫心知亦有之。』知與志通。(詳前說。)驗之此文,以盲、聾與心爲喩,則岷說似可信。

〔五〕郭注:『未有閉之。』釋文:『辟,開也。崔云:相著也。』朱駿聲云:『辟,叚借爲襞,崔注:相著也。』錢纂箋:『嚴復曰:「辟叚爲襞,鍛鐵者旣舒乃復疊之而加錘焉,故曰:千辟萬灌。」金其源曰:「荀子『事其便辟,』注讀爲嬖。廣雅:『嬖,親也。』」穆按,嚴申崔義,當從。金說亦近是。』案朱氏已從崔義。

〔六〕成疏:『盲、聾求於聞、見,終不可得也,亦猶南榮求於解悟,無由致之。』釋文:『閒厠之閒。』案閒猶隔也,(荀子王制篇:『無幽閒隱僻之國,』楊注:『閒,隔也。』)邪與也同義。『而物或閒之邪,』猶言『而物或隔之也。』

〔七〕郭注:『早聞形隔,故難化也。』釋文:『勉,崔、向云:「勉強也。」本或作𨁙。「達耳,」崔、向云:「僅達於耳,未徹入於心也。」』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勉作晚,是也。上云:「若趎之年者已長矣,」故曰:「晚聞道達耳矣。」漁父:「惜哉子之蚤湛於人僞,而晚聞大道也。」可互證。』案釋文『本或作𨁙,』世德堂本𨁙作晚,𨁙乃晚之誤。注「早聞形隔,」早對晚而言,是郭本勉作晚。高山寺卷子本(卽岷所稱古鈔卷子本)作晚,存郭本之舊。

〔八〕宣穎云:『曰,引成語。』王先謙云:『曰,引古語。』案闕誤引江南李氏本、張君房本並無下曰字,疑涉上曰字而衍。『辭盡矣』以下皆庚桑子吿南榮趎之辭,非引成語或古語也。古鈔卷子本此文作『庚桑子辭盡,曰。』狩野直喜校勘記云:『「辭盡,」乃記者之詞,庚桑子下有曰字者非。』如從古鈔卷子本,則上曰字涉下曰字而衍,矣字涉上『達耳矣』而衍。

〔九〕成疏:『奔蜂細腰,能化桑蟲爲己子,而不能化藿蠋。越雞小,不能伏鵠卵;蜀雞大,必能之也。』釋文:『司馬云:「奔蜂,小蜂也。」一云:「土蜂。」蠋音蜀,司馬云:「豆藿中大靑蟲也。」越雞,司馬、向云:「小雞也。」或云:「荆雞也。」鵠,本又作鶴,同。魯雞,向云:「大雞也,今蜀雞也。」』茆泮林云:『御覽九百十八引司馬云:『越雞,小雞也。魯雞,大雞,今蜀雞也。』朱駿聲云:『越,叚借爲𡲬,「趣鷄不能伏鵠卵,」司馬云:「小鷄也。」』案劉子均任篇:『奔蜂不能化藿蠋,而能化螟蛉;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能伏之。藿蠋與螟蛉,俱蟲也;魯雞與越雞,同禽也。』本莊子此文。此文『奔蜂不能化藿蠋』下,疑脫『而能化螟蛉』五字,不能與能,相對而言。疏『奔蜂細腰,能化桑蟲爲己子,而不能化藿蠋。』所謂『能化桑蟲爲己子,』正以釋『而能化螟蛉。』(詩小雅小宛毛傳:螟蛉,桑蟲也。)似成本原有此五字。『雞之與雞』上,疑脫『蟲之所蟲』四字,『蟲之與蟲,』承『奔蜂不能化藿蠋,而能化螟蛉』言;『雞之與雞,』承『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困能矣』言,文理甚明,當依劉子及本書文例補之。古鈔卷子本『越雞』作『越雛,』伏作化,(疑涉上化字而誤。)『雞之與雞,』作『雛之與雞。』恐非。司馬、向並釋『越雞』爲『小雞,』朱氏因謂『越借爲𡲬,』𡲬,隸省作屈,屈有短小義。司馬、向云:『魯雞,大雞也,今蜀雞也。』蓋雞大者魯,亦曰蜀,爾雅釋畜:『雞大者蜀。』郭注:『今蜀雞。』是也。成疏『越雞大,蜀雞小,』蓋以越、蜀爲國名,誤矣。(馬氏故引向秀曰:『越雞小,魯雞大。』錢纂箋本之,以越、魯爲國名,並未明向注而誤引之。)

〔一○〕案亢倉子作『子胡不南謁吾師聃?』鶡冠子天則篇:『化而後可以見道。』南榮南見老子,老子乃足以化之也。○以上一節,敎南榮趎求道。

〔一一〕成疏:『贏,裹也,擔也。』釋文:『贏音盈。案方言:「贏,儋也,齊、楚、陳、宋之閒謂之贏。」一音果。』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音果,字或有作臝者。』劉師培云:『宋玉篇引此文「贏糧」作攍。』案釋文引方言『贏,儋也。』成疏儋作擔,儋、擔正、俗字。今本方言七贏作攍,贏與攍通。(胠篋篇有說。)劉氏稱玉篇引此文作攍,玉篇(手部)所引乃胠篋篇之文。林疑獨云:『贏同籝。』可備一解,胠篋篇:『贏糧而趣之,』北山錄註解隨函下引贏作籝,卽其證。

〔一二〕郭注:『挾三言而來故。』馬氏故引王安石曰:『此釋氏所謂「汝胷中正鬧」也。』

〔一三〕成疏:『懼然,驚貌也。』釋文:『懼,向紀具反,本又作戄,音同。』(具,舊誤俱,據世德堂本。)王念孫云:『「懼然」卽「瞿然」也。說文:「𥉁(九遇切),舉目驚𥉁然也。」經傳通作瞿,檀弓「公瞿然失席,」是也。又通作懼,大戴禮用兵篇:「公懼焉曰,」史記孟子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漢書惠紀贊:「聞叔孫通之諫則懼然,」說苑君道篇:「哀公懼焉有閒,」皆驚貌也。』(晏子春秋內篇諫上雜志。)奚侗云:『釋文「懼,本又作戄。」竝矍之借字,說文:「矍,視遽皃。」東都賦「矍然失容,」善注引作「驚視皃。」』案天運篇:『吾始聞之懼,』釋文:『懼,一本作戄。案說文,懼是正字,戄是古文。』是懼、戄同字。(惟說文懼之古文作愳。)說文:『矍,隹欲逸走也。从又持之矍矍也。一曰:視遽皃。』矍訓『視遽皃,』東都賦善注『驚視皃,』矍亦𥉁之借字也。說文『一曰』云云,大都假借義,奚氏未達。

〔一四〕釋文:『元嘉本問作聞。』王念孫云:『聞猶問也,古字聞與問通。論語公冶長篇:「聞一以知十,」聞,本或作問,檀弓:「問喪于夫子,」問,本亦作聞。竝見經典釋文。又荀子堯問篇:「不聞卽物少至,」楊注曰:「聞,或爲問。」』案古鈔卷子本問亦作聞。聞、問古通,王說是。下文『若趎之聞大道,』御覽七三八引聞作問,逍遙遊篇:『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釋文引崔本聞作問,天地篇:『願聞聖治,』釋文引司馬本聞作問,寓言篇:『請問其過,』古鈔卷子本問作聞。皆本書聞、問通用之證。

〔一五〕成疏:『朱愚,猶專愚,無知之貌也。』褚伯秀云:『「朱愚」難通,碧虛云:「江南古藏本作『株愚,』取形若橛株之義。」』王念孫云:『廣雅:「銖,鈍也。」淮南子齊俗訓:「其兵戈銖而無刄,」高誘注曰:「楚人謂刄頓爲銖。」莊子:「人謂我朱愚,」朱與銖通。』(廣雅釋詁三疏證,高誘注,當作許愼注。)朱駿聲云:『朱,叚借爲錭。淮南齊俗「其兵戈銖而無刄,」銖,亦叚借爲錭。』章太炎亦云:『銖、朱竝假借字,說文本作錭,云:「鈍也。」音變爲銖、爲朱,猶「侏儒」爲「周鐃」矣』案褚氏引陳碧虛云云,見陳氏音義。株亦借爲錭。商君書墾令篇:『則誅愚亂農農民無所於食,』(孫詒讓札迻五謂下農字爲之字之誤。)『誅愚』與『朱愚、』『株愚』並同,誅亦錭之借字。(兪樾平議有說略異。)

〔一六〕案列御寇篇:知者憂。

〔一七〕案害,原誤吾,各本不誤。

〔一八〕王引之云:『已,嘆詞也。莊子庚桑楚篇曰:「已!我安逃此而可。」義同。』(經傳釋詞一。)案古鈔卷子本脫已字。已當作己,屬上斷句。『我己』與上文『我軀、』『我身』同義,王說誤。

〔一九〕釋文:『向,本又作嚮,同。』朱駿聲云:『向。叚借爲曏。』案說文:『曏,不久也。』亦借鄕爲之,(應帝王篇有說。)鄕、向二字合書爲嚮。

〔二○〕成疏:『規規,細碎之謂也。』釋文:『規規,李云:「失神貌。」一云:「細小貌,」』案古鈔卷子本作『若規規也若喪父母也,』上也字當作然,涉下也字而誤。規借爲嫢,方言二:『嫢,細也。』廣雅釋詁二:『嫢,小也。』(秋水篇有說。)

〔二一〕釋文:『向云:『言以短小之物,欲測深大之域也。』案後漢書馮衍傳:『揭節奉使,』注:『揭,持也。』求借爲究,爾雅釋言:『究,窮也。』(說文同。)此謂持竿以窮究於海也,卽以竿測海之意。

〔二二〕釋文:『崔云:喪亡性情之人也。』王氏集解引宣云:『如流亡之人。』

〔二三〕案古鈔卷子本作『罔罔乎!』罔、惘古、今字,禮記少儀:『衣服在躬而不知其名爲罔,』鄭注:『罔,猶罔罔,無知貌。』文選張平子東京賦:『罔然若酲,』薛注:『罔然,猶惘惘然也。』

〔二四〕案繕性篇:『无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成疏『性情』作『情性,』與此文合。(彼文有說。)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一〕,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二〕。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鬱鬱乎〔三〕!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四〕。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五〕。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六〕!』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七〕。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飮藥以加病也〔八〕,趎願聞衞生之經而已矣〔九〕。』老子曰:『衞生之經〔一○〕,能抱一乎〔一一〕?能勿失乎〔一二〕?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一三〕?能止乎〔一四〕?能已乎〔一五〕?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一六〕!能翛然乎〔一七〕?能侗然乎〔一八〕?能兒子乎〔一九〕?兒子終日噑而嗌不嗄,和之至也〔二○〕;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二一〕;終日視而目不瞚〔二二〕,偏不在外也〔二三〕。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二四〕,與物委蛇,而同其波〔二五〕。是衞生之經已〔二六〕。』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二七〕?』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二八〕,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二九〕,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三○〕,不相與爲怪,不相與爲謀,不相與爲事〔三一〕,翛然而往,侗然而來〔三二〕,是謂衞生之經已〔三三〕。』曰:『然則是至乎〔三四〕?』曰:『未也。吾固吿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三五〕。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无有,惡有人災也〔三六〕!』

〔一〕案召猶致也,呂氏春秋重己篇:『惑召之也。』高注:『召,致也。』

〔二〕奚侗云:『「自愁,」義不可通,自乃息之壞字,息,止也。(見詩衞風毛傳、周禮考工記鄭注。)言南榮趎休止其所愁者十日而復見老子,故下文老子有「汝自灑濯孰哉」之言。闕誤云:「江南李氏本、文如海本、劉得一本、張君房本自竝作息。」』錢纂箋引武延緖曰:『愁讀若揫,斂也。』案闕誤引諸本『自愁』皆作『息愁,』是也。上文南榮言愁者三,十日之後自以爲有好而無惡,故息愁耳。

〔三〕成疏:『滌盪穢累精熟。』宣穎云:『孰同熟,見其用力自克,如熟物之氣蒸鬱於中。』案自猶雖也,(列御寇篇:『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彼文自亦與雖同義,裴氏古書虛字集釋有說。)道藏成疏本、覆宋本孰並作熟,孰、熟古、今字。成疏蓋以『熟哉』屬上斷句,(奚氏似從之。)於義不長。

〔四〕釋文:『「津津」崔本作「律律,」云:「惡貌。」「猶有惡也,」李云:「惡計未盡也。」』案『津津,』潤貌,(周禮地官大司徒:『其民黑而津,』鄭注:『津,潤也。』以狀其惡之未盡也。

〔五〕郭注:『揵,關揵也。』成疏:『韄者,繫縛之名。揵者,關閉之目。』釋文本韄作獲,云:『向音霍。崔云:「恢廓也。」本亦作韄,音獲。李云:「縛也。」三蒼云:「佩刀靶韋也。」捉,崔作促,云:「迫促也。」揵,郭其輦反,關也。向云:「閉也。」繆,莫侯反,結也。崔、向云:「綢繆也。」』段玉裁云:『說文:「韄,佩刀系也。」莊子音義引三蒼云:「韄,佩刀靶韋也。」莊子「外韄、內韄,」引伸之義也,李云:「縛也。」』朱駿聲云:『韄,叚借爲獲。崔注「恢廓也,」則謂借爲󱘮。廣雅釋詁三:「捉,持也。」釋詁四:「繆,纏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獲,〕今書作韄。』又引兪樾曰:『郭於此無注,而注下文曰:「雖繁手以執之,綢繆以持之,弗能止也。」則訓繁爲繁手,殆不可通矣。繁疑𦅾字之誤,𦅾,俗作繳。漢書司馬相如傳「名家苛察繳繞,」如淳曰:「繳繞,猶纏繞也。」此以「𦅾而捉、繆而捉」並言,𦅾,謂𦅾繞。繆,謂綢繆。廣雅釋詁𦅾與綢、繆並訓纏,是其義一也。𦅾、繁形似,因而致誤耳。』馬氏故引姚範曰:『此言外揵、內揵皆非也,正所謂「飮藥加病。」蓋其召好、去惡而息愁者,不離內揵、外揵而已。』錢纂箋:『奚侗曰:「揵爲揵閉,正當作楗。」王先謙曰:「外韄者,耳目爲物所縛,不可以其繁擾而捉搤之,將必內閉其心以息耳目之紛;內韄者,心爲欲所縛,不可以其繆亂而捉搤之,將必外閉其耳目以絕心思之緣。」』案古鈔卷子本韄作獲,與釋文本合。韄、獲正、假字。朱氏謂『韄借爲獲,』非也。崔本捉作促,促、捉古通,釋名釋姿容:『捉、促也,使相促及也。』古鈔卷子本揵作楗,與奚說合。楗从扌,乃俗變。兩將字並猶當也。此蓋謂耳目爲物所縛,不可以其繁紊而捉持之,當內閉其心志;心志爲欲所縛,不可以其纏繞而捉持之,當外閉其耳目也。

〔六〕郭注:『偏韄由不可,況外內俱韄乎!』(古鈔卷子本由作猶,古字通用。)釋文:『放,向方往反,云:依也。』錢穆云:『言若此者,雖道德不能扶持,而況依效道德而行者也!』案持與治通,(讓王篇:『道以眞,以治身。』古鈔卷子本治作持;漁父篇:『爵祿不持,』古鈔卷子本持作治。)放與仿通,(仿,俗作倣。)此謂外物內欲交縛者,卽道德不能治,而況仿效道而行者乎!

〔七〕成疏:『病人能自說其病狀者,此人雖病,猶未困重而可療也。』王先謙云:『問病者,卽「病病者」也。』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無「然其病」三字,按卷子本是也。上句「病者能言其病,」故此云「病者猶未病也。」「然其病」涉上句「言其病」而誤衍。』案御覽七三八引此亦無『然其病』三字。成疏『此人雖病,猶未困重而可療也。』卽釋『病者猶未病也』之義。「然其病」三字爲衍文,王說牽強。

〔八〕茆泮林云:『御覽七百三十八引司馬云:『加,增加也。』案古鈔卷子本道下有也字,病下有者字,御覽七三八引同。

〔九〕成疏:『經,常也。』釋文:『李云:防衞其生,令合道也。』茆泮林云:『文選謝靈運還舊園見顏范二中書詩注引司馬云:『衞生,謂衞護其生全性命也。』案經猶道也。呂氏春秋有始篇:『生之大經也,』高注:『經猶道也。』

〔一○〕案古鈔卷子本經下有乎字,疑涉下諸乎字而衍。

〔一一〕郭注:『不離其性。』錢穆云:『老子: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帛書老子乙本魄作𥙃,無作毋,甲本闕。)

〔一二〕郭注:還自得也。

〔一三〕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吉凶」當爲「凶吉,」一、失、吉爲韻,止、已、己爲韻。管子心術篇:「能專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凶吉乎?」是其證。(內業篇:「凶吉」亦誤爲「吉凶,」唯心術篇不誤。)』案管子白心篇:『不卜不筮,而謹知吉凶。』

〔一四〕成疏:不逐分外。

〔一五〕成疏:已過不追。

〔一六〕案古佚帛書十大經:『能一乎?能止乎?能毋有己,能自擇而尊理乎?』(擇借爲釋,『能自釋,』承上句而言。)與莊子文相似。惟十大經言『能毋有己,』與此文言『求諸己』文義迥別。管子心術下篇:『能止乎?能已乎?能毋問於人而自得之於己乎?』則與此文之義合。莊子修養之最高境界爲無己、忘己,卽『毋有己』也。『求諸己,』則尙未至矣。

〔一七〕郭注:『无停迹也。』成疏:『往來無係止。』釋文:『翛音蕭。』案大宗師篇:『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釋文引郭、崔云:『翛然,往來不難之貌。』成疏:『翛然,無係皃也。』與此文注、疏可互證。

〔一八〕釋文本侗作㣚,云:『本又作侗。向云:「直而無累之謂。」三蒼云:「殼直貌。」』(殼借爲𢡱。)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侗。』案㣚與侗同,古鈔卷子本已作侗,山木篇:『侗乎其无識。』釋文:『侗,無知貌。』侗借爲童昏字,駢拇篇有說。

〔一九〕成疏:『同於赤子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專氣致柔,如嬰兒也。』案老子十章:『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帛書甲本無上句。乙本專作槫,槫當作摶,與專通。)

〔二○〕成疏:『嗌,喉塞也。嗄,聲破。終日嗁號,不破不塞。』釋文:『噑,本又作號。嗌音益,崔云:「喉也。」司馬云:「咽也。」嗄,於邁切,本又作嚘,徐音憂。司馬云:『楚人謂嗁極無聲爲嗄。崔本作喝,云:「啞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嗄,本作嚘,徐音憂。」當從之。老子:「終日號而不嗄,」傅奕本作㱊,卽嚘之異文也。揚子太玄經夷次三曰(原誤日):「柔,嬰兒於號,三日不嚘,」二宋、陸、王本皆如是。蓋以嚘與柔爲韻,可知揚子所見老、莊皆作嚘也。』案釋文:『噑,本又作號。嗄,本又作嚘。』古鈔卷子本正作『兒子終日號而嗌不嚘。』疏『終日嗁號,』是成本噑亦作號。老子五十五章:『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卽此所本。帛書乙本終作冬,古字通用,廣雅釋詁四:『冬,終也。』索紞本、傅奕本而下並有嗌字,與此文合。。帛書甲本嗄作𢖻,(乙本缺。)疑憂之省,憂借爲嚘。玉篇口部引老子亦作嚘。列子天瑞篇:『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

〔二一〕釋文:『掜,五禮反,向音藝。崔云:「寄也。」廣雅云:「捉也。」共,崔云:「壹也。」』宣穎云:『共同拱,德猶性,言兒子拱握其手,乃其性自如此。』茆泮林云:『蕭該漢書音義引司馬云:「但抱而握之,手不捉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說文無掜字,角部:「觬,角觬曲也。」疑卽此掜字。以角言則從角,以手言則從手,變觬爲掜,字之所以孳乳浸多也。「終日握而手不掜,」謂手不拳曲也。崔云「掜,寄也。」殊非其義。』案『共其德,』崔訓共爲壹,是也。說文:『共,同也。』同則壹矣。老子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於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帛書甲、乙本厚下並有者字。)『壹其德,』所謂『含德之厚』也。宣氏以『共同拱』爲說,殊牽強。(王氏集解、馬氏故、錢纂箋皆從宣說。)

〔二二〕釋文:『瞚,字又作瞬,同音舜,動也。』案一切經音義七二引此正作瞬,瞚、瞬正、俗字。

〔二三〕郭注:『任目之自見,非係於色也。』王氏集解引宣云:『無所偏向於外,視猶不視。』

〔二四〕錢穆云:『二語見馬蹄篇。』案淮南子精神篇亦云:『居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

〔二五〕成疏:『接物無心,委曲隨順。和光混迹,同其波流。』案應帝王篇:『壺子曰:吾與之虛而委蛇,因以爲波流。』(節引。)與此文意略同。

〔二六〕案古鈔卷子本已上有也字,文選謝靈運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詩注引已作也,『也已,』複語,義同,可略其一。

〔二七〕成疏:『至人之德,止此可乎?』案『已乎,』複語,已猶乎也。疏說已爲止,未審。

〔二八〕郭注:『能乎?明非自爾。』成疏:『今聞聖敎,方解衞生。譬彼冬冰,逢玆春日,執滯之心,於斯釋散。此因學致悟,非率自然。能乎?明非眞也。』案覆宋本者下有『能乎』二字,當補。據注『能乎?明非自爾。』疏:『能乎?明非眞也。』並釋『能乎』之義,是正文本有『能乎』二字明矣。古鈔卷子本作『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也,』也下亦當補『能乎』二字。

〔二九〕郭注:『自无其心,皆與物共。』釋文:『崔云:「交,俱也。」李云:「共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崔、李皆未解交字之義。徐无鬼篇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與此文異義同。交卽邀也,古字只作徼。文二年左傳:「寡君願徼福於周公、魯公。」此云:「邀食乎地,邀樂乎天,」語意正相似。作邀者後出字,作交者叚借字。詩桑扈篇:「彼交匪傲,」漢書五行志作「匪儌匪傲,」卽其例矣。』案淮南子俶眞篇:『交被天和,食於地德。』似本莊子,高注:『交,俱也。』與郭、崔、李釋交之義合。

〔三○〕釋文:『攖,廣雅云:亂也。』

〔三一〕成疏:『息怪異於羣生,絕謀謨於黎首,不以事爲事。』案大宗師篇眞人『不謩士。』(猶言『不謀事,』彼文有說。)應帝王篇:『无爲謀府,无爲事任。』

〔三二〕成疏:『重舉前文,結成其義。』朱駿聲云:『侗,叚借爲㣫。』案二句與上文『能翛然乎?能侗然乎?』相應,侗然,無知貌。朱氏謂侗借爲㣫,說文:『㣫,相迹也。』此非其義。淮南子精神篇:『渾然而往,逯然而來。』(高注:『渾,轉行貌。逯,謂無所爲。忽然往來也。』與此文意相近。)

〔三三〕案古鈔卷子本作『是實衞生之經也已。』

〔三四〕成疏:『謂聞此言,可以造極。』案古鈔卷子本乎作于,于猶乎也。人閒世篇:『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釋文引崔本乎作于,(經傳釋詞一有此例。)與此同例。

〔三五〕王先謙云:『二語又見齊物論。又見徐无鬼、知北遊二篇,木作骸。』車柱環云:『齊物論諸篇並無『之枝』二字。』案淮南子精神篇云:『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列子力命篇:『黄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與此『兒子動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數語文義相符。(參看拙著列子補正卷三。)

〔三六〕郭注:『禍福生於失得,人災由於愛惡,今槁木死灰,无情之至,則愛惡失得无自而來。』錢纂箋引嚴復曰:『此眞楊朱爲我之學也。且不僅是篇爲然,殘生損性,則等盜跖於伯夷。黄帝之問廣成子,將以養人民,遂羣生,廣成子訾爲質殘,獨問治身何以長久,而後蹶然善之。極莊之道,亦止於無天灾,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而已。』案古鈔卷子本災作灾,無也字,文選歐陽堅石臨終詩注引同。災、灾並𡿧之借字,說文:『𡿧,害也。』(刻意篇有說。)嚴氏舉此篇及駢拇篇、在宥篇、刻意篇所述,以論莊子爲楊朱爲我之學。不知其所舉之例證,皆非莊子主旨所在。其論最誤人!莊子之學,決非楊朱爲我之學,附錄莊學管闚篇有辯。

○以上一節論衞生之道。○以上三節總爲第一章。全形衞生。(此養生主篇所論養生之糟粕。)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一〕。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二〕。人有脩者,乃今有恆〔三〕;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四〕。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五〕。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六〕。知止其所不能知,至矣〔七〕。若有不卽是者,天鈞敗之〔八〕。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九〕,敬中以達彼〔一○〕,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一一〕,不足以滑成〔一二〕,不可內於靈臺〔一三〕。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一四〕。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一五〕,業入而不舍,每更爲失〔一六〕。爲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爲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一七〕。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一八〕。劵內者,行乎无名〔一九〕;劵外者,志乎期費〔二○〕。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二一〕;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二二〕,人見其跂,猶之魁然〔二三〕。與物窮者,物入焉〔二四〕;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二五〕!不能容人者无親,无親者盡人〔二六〕。兵莫憯於志,鏌鋣爲下;寇莫大於陰陽,无所逃於天地之閒〔二七〕。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二八〕

〔一〕釋文:『王云:宇,器宇也,謂器宇閒泰則靜定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人心自兆其端倪而天光發焉。』馬氏故:『薛瑄曰:「言心定則明也。」宣穎曰:「周子云:靜則虛,虛則明。」』錢纂箋:『陸長庚曰:「以下皆莊子雜著。」武內義雄曰:「以下疑向注本所無,而爲郭象加入。」』案此卽人閒世篇『虛室生白』之意。此文之宇,彼文之室,並喩心。(彼文有說。)僞子華子晏子問黨篇:『神宇泰定。』本此。雲笈七籤九四引此文,並云:『宇,則心也。天光,則慧也。』『泰定』蓋猶『大定,』(知北遊篇:『於是泰淸問乎无窮曰,』成疏:『泰,大也。』淮南子道應篇泰作太,太與泰同,泰借爲大。)徐无鬼篇:『知大定,大定持之。』彼文作『大定,』此文作『泰定,』義蓋相同。

〔二〕郭注:『天光自發,則人見其人,物見其物。』奚侗云:『闕誤:「張君房本『人見其人』下,有『物見其物』一句。」郭注云云,是張本乃郭本之舊也。今本挩一句。』案發乎天光者,心如明鏡,可以鑑人、物之形,故曰『人見其人,物見其物。』天道篇:『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亦其義也。

〔三〕錢纂箋引呂惠卿曰:『爲道必至於天,而後可久也。』案脩道當有恆也。

〔四〕成疏:『爲蒼生之所舍止,皇天之所福助。』案疏說舍爲『舍止,』是也。下文『業人而不舍』人閒世篇:『鬼神將來舍,』並與此舍字同義。

〔五〕郭注:『出則天子,處則天民。』錢穆云:『此卽內聖外王也。』案孟子盡心篇:『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趙注:『天民,知道者也。』與此『天民』義近。

〔六〕王氏集解引宣云:三者皆不知止。

〔七〕案齊物論篇亦云: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八〕成疏:『若有心分外,卽不以分內爲是者,斯敗自然之性者也。』釋文:『敗,或作則。元嘉本作則。』案疏釋『天鈞』爲『自然之性。』『天鈞』亦作『天均,』齊物論篇:『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釋文:『鈞,本又作均。』寓言篇:『天均者,天倪也。』成疏釋爲『自然之分。』『天鈞敗之,』之猶矣也,謂自然之性分敗矣。釋文謂『敗或作則,元嘉本作則。』古鈔卷子本亦作則、(旁注敗字。)則、敗古通,淮南子道應篇:『大則大矣,裂之道也。』文子上禮篇則作敗;管子君臣下篇:『四者有一至,敗敵人謀之。』敗猶則也。(王氏雜志以敗爲則之誤。)說文:『賊,敗也。从戈,則聲。』賊、敗同意,而賊,則聲,故則可通敗矣。

〔九〕郭注:『因其自備,而順其成形。心自生耳,非虞而出之。虞者,億度之謂。』釋文:『備,具也。』朱駿聲云:『廣雅釋詁一:「將,養也。」』王氏集解引宣云:『退藏於不思慮之地以活其心。』奚侗云:『詩小雅:「不遑將父,」鄭箋:「將,養也。」周禮天官:「五曰生,以馭其福。」鄭注:「生,養也。」備具萬物所以養形,藏其不虞所以養心。郭解將爲順,生如字,未塙。』案古鈔卷子本藏作臧,古字通用。(應帝王篇有說。)

〔一○〕成疏:『中,內智也。彼,外境也。』案謂敬內以通外耳。

〔一一〕郭注:『天理自有窮通,有爲而致惡者乃是人。』成疏:『若文王之拘羑里,孔子之困匡人,蓋由天時運命耳,豈人之所爲哉!』王氏集解引宣云:『〔萬惡,〕謂災患。』

〔一二〕成疏:『滑,亂也。』案德充符篇成作和,成、和並就自得言,成猶和也。或『成和』連用,德充符篇:『德者,成和之脩也。』卽其證。(德充符篇有說。)

〔一三〕郭注:『靈臺者,心也。』成疏:『內,入也。』釋文:『靈臺,郭云:「心也。」案謂心有靈智能住持也。』茆泮林云:『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御覽三百七十六引司馬云:「心爲神靈之臺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不可」上當有「萬惡」二字,上文「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其文已足。「萬惡不可由於靈臺,」則又起下意。下文云:「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皆承此言之。讀者不詳文義,誤謂「不可內於靈臺,」與「不足以滑成,」兩句相屬,故删「萬惡」二字耳。文選廣絕交論李善注引此文,正作「萬惡不可內於靈臺。」』奚侗云:『此言萬惡之至,天而非人,不足以滑我之成,不可內於靈臺以自擾也。兪樾云:「『不可』上當有『萬惡』二字,上文云:『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其文已足。『萬惡不可內於靈臺,』則又起下意。」竝引文選廣絕交論注「萬惡不可內於靈臺」爲證。不知彼係蒙上「若是而萬惡至者」之文約舉之耳。文選注引古籍,往往斷截本文,說文引經亦多此例。德充符篇:「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文義與此相類,可證本文未挩「萬惡」二字,且非用以起下文意也。』案文選注引『不可』上有『萬惡』二字,乃約舉上文之詞,(古注、類書並多約舉之詞。)奚說是也。若『不可』上本有『萬惡』二字,則與上文複矣。翻譯名義集六、御覽三七六、事文類聚後集二○引此句亦皆作『萬惡不可內於靈臺,』乃雷同鈔襲耳。御覽引內作納,內、納正、假字,說文:『內,入也。』德充符篇『靈臺』作『靈府,』義同。淮南子俶眞篇:『是故聖人託其神於靈府,』文子微明篇作『靈臺,』卽其比。大正藏續論疏部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卷第一、翻譯名義集、事文類聚後集亦並引司馬注云:『心爲神靈之臺也。』

〔一四〕段玉裁云:『釋名:「臺,持也,築土堅高能自勝持也。」古臺讀爲持,心曰靈臺,謂能持物。淮南子:「其所居神者,臺𥳑以游太淸。」注:「臺,持也。」又「臺無所鑒謂之狂生。」注:「臺,持也。」』奚侗云:『「有持」卽釋臺字之義,故釋名云「臺,持也。」下而字讀若乃,而、乃古通。』案古鈔卷子本『有持』下有也字。

〔一五〕郭注:『發而不由己誠,何由而當!』成疏:『以前顯得道之士,智照光明;此下明喪眞之人,妄心乖理。』釋文:『爾雅云:「每,雖也。」謂雖有發動不中當。』案『而不當,』而猶亦也。

〔一六〕成疏:『世事攖擾,每入心中,不能舍止。每妄發心,飜更喪眞。』(節引。)闕誤:『劉得一本每下有妄字。』案業猶旣也,已也。入與上文發對言,入謂不發。每猶必也,(文心雕龍聲律篇:『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睽,』每、必互文,每猶必也。此義前人未發。)失,猶上文『不當』也。此謂旣已不發而不能止,必更爲不當也。劉本每下有妄字,成疏亦云『每妄發心,』義頗牽強,恐非其舊。

〔一七〕褚伯秀云:『「幽閒,」詳上文「顯明」之義,則此當是「幽闇,」傳寫欠筆。』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幽閒」作「幽冥,」按作「幽冥」者是也。「幽冥」與上文「爲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之「顯明」爲對文,較今本爲勝。』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此論愼獨最悚切。嵇叔夜自言「讀老、莊重增其放,」非善讀老、莊者也。』案弘明集一三晉郄超奉法要引『幽閒』作『幽昧。』北山錄七報應驗第一二、淨土三部經音義集二、御覽六四五、記纂淵海五○引皆作『幽闇,』與褚說合。作『幽閒』蓋此文之舊。『幽閒』猶『幽靜,』楚辭招魂:『侍君之閒些,』王注:『閒,靜也。』墨子明鬼篇:『故鬼神之明,不可爲幽閒廣澤、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見之。』賈子耳痺篇:『故天之誅伐,不可爲廣虛幽閒、攸遠無人,雖重襲石室中而居,其必知之乎!』淮南子覽冥篇:『上天之誅也,雖在壙虛幽閒、遼遠隱匿、重襲石室、界障險阻,其無所逃之亦明矣。』文意皆與此相近,且皆作『幽閒。』呂氏春秋謹聽篇及觀世篇並云:『僻遠幽閒之所,』淮南子脩務篇亦云:『絕國殊俗僻遠幽閒之處,』亦可爲此文本作『幽閒』之旁證。

〔一八〕郭注:『幽顯无愧於心,則獨行而不懼。』案御覽六四五引行下有也字。

〔一九〕釋文:『劵,字又作卷,徐音勸。崔云:劵,分明也。』宣穎云:『劵,契也,契合乎內者,尙實斂華。』案正文、釋文及宣解諸劵字皆當作券,說文:『券,契也。从刀,龹聲。』『字又作卷』者,券、卷正、假字。王氏集解引宣解改劵爲券,是也。

〔二○〕郭注:『有益无益,期欲損己以爲物也。』釋文:『廣雅云:「期,卒也。實,耗也。」言若存分外而不止者,卒有所費耗也。」宣穎云:「契合乎外者,貪多務博。』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案郭注,旣言志,又言期,於義複矣。釋文於義亦不可通。今案荀子書每用綦字爲窮極之義,王霸篇:「目欲綦色,耳欲綦聲,」楊注曰:「綦,極也。」亦或作期,議兵篇曰:「已朞三年,然後民可信也;」宥坐篇曰:「綦三年而百姓往矣。」是期與綦通。「期費」者,極費也。費,謂財用也。呂覽安死篇:「非愛其費也,」高注:「費,財也。」「期費」之義,與「綦色、」「綦聲」相近,彼謂窮極其聲、色,此謂窮極其財用也。故下文曰「志乎期費者惟賈人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券內外,卽老子所謂左右契。「券內,」藏契於內;「券外,」行券於外。「行乎無名,」「良賈深藏若虛」也。』案錢引陸說,劵皆作券,是也。

〔二一〕成疏:『庸,用也。其所用智,日有光明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案『唯庸有光,』猶言『其用有光。』成疏亦說唯爲其也。

〔二二〕案唯猶乃也。

〔二三〕郭注:『夫期費者,人已見其跂矣,而猶自以爲安。』成疏:『企,危也。魁,安也。』案古鈔卷子本跂作企,注同。疏「企,危也。」是成所見本亦作企,企、跂古通。(秋水篇有說。)之猶是也。老子二十四章:『企者不立。』王注:『物尙進,則失安。』(帛書甲、乙本老子企並作炊,義別。)

〔二四〕章太炎云:『窮借爲空,例證見前。』錢纂箋引馬其昶曰:『窮與空同義。』

〔二五〕成疏:『聊與人涉,苟且於榮華,心靈競躁,不能自容,何能容物邪!』(節引。)釋文:『且,始也。』朱駿聲云:『且,叚借爲㡹,按詩韓奕:「籩豆有旦,」箋:「多皃。」莊子:「與物且者,」釋文:「始也,」非。』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且卽苟且之且。詩東門之枌篇:「穀旦于差,」韓詩旦作且,「苟且也。」是重言爲「苟且,」單言爲且也。上文「與物窮者,」郭注:「窮,謂終始。」是窮有窮極之義。苟且與窮極,義正相反也。釋文曰:「且,始也。」非是。』馬氏故引姚永槪曰:『儀禮注:古文且爲阻。』章太炎云:『且借爲阻,大射儀:「且左還,」古文且爲阻,則亦可借且爲阻。且,本古俎字,書:「黎民俎飢,」鄭讀俎爲阻,是其例也。空故可入,阻故不能容。』案兪釋且爲苟且,蓋申成疏義。章借且爲阻,蓋申姚義。借爲阻,於義爲長。

〔二六〕郭注:『盡是他人。』于鬯云:『盡有空義,說文皿部云:「盡,器中空也。」爾雅釋詁云:「空,盡也。」然則「無親者盡人,」猶言「無親者空人,」謂無親者無人耳。郭注似未得其義。』

〔二七〕成疏:『夫㦧毒傷害,莫甚乎心。其爲損害,甚於鏌鋣。寇,敵也。喜怒戰於胸中,其寒凝冰,其熱燋火,此陰陽之寇也。兵起內心,如何避邪!』(節引。)釋文:『㦧,七坎反,廣雅云:「痛也。」元嘉本作濳。』王念孫云:『說文:「慘,毒也。」莊子:「兵莫㦧于志,」漢書陳湯傳云:「慘毒行於民,」谷永傳云:「搒箠㿊於炮烙,」竝字異而義同。』(廣雅釋言疏證。)朱駿聲云:『㦧,叚借爲兟,淮南主術訓注:㦧猶利。』奚侗云:『此文有挩𥳑,文子道原篇:「故兵莫㦧乎志,鏌鋣爲下;寇莫大於陰陽,而桴鼓爲細。」淮南繆稱訓、主術訓竝載此文,而細字作小,高注:「小,細。㦧猶利也,以智意精誠伐人爲利。老子曰:『重積德則無不克,』故以莫邪爲下也。寇亦兵也,推陰陽虛實之道爲大,故以枹鼓爲小也。」此本耦文,想亦古人常語,故文子、淮南婁引用之。此亦可證今本莊子「陰陽」下挩「桴鼓爲細」一句,當據補。又繆稱篇志上有意字,與「陰陽」相耦,竝應據以補之。』案釋文引元嘉本㦧作濳,古鈔卷子本亦作濳,于作乎。㦧、濳正、假字,乎猶于也,文子道原篇亦作乎。王釋㦧爲毒,與成疏合。朱本淮南子高注『㦧猶利,』借㦧爲兟,說文:『兟,兟兟,銳意也。』(段注本。)銳有利義,戰國策齊策一:『使輕車銳騎衝雍門,』高注:『銳,利。』奚氏據文子道原篇,謂『今本莊子「陰陽」下挩「桴鼓爲細」句。』岷昔年撰莊子校釋時,亦謂『陰陽』下當據淮南繆稱、主術二篇補『枹鼓爲小』四字。惟如此,則『无所逃於天地之閒』句無所屬,莊子自作『寇莫大於陰陽,无所逃於天地之閒。』文意粲然,不必與文子或淮南子强同。人閒世篇亦有『无所逃於天地之閒』句。

〔二八〕郭注:『心使氣,則陰陽徵結於五藏,而所在皆陰陽也,故不可逃。』案列御寇篇:『離內刑者,陰陽食之。』所謂『內刑,』亦心使之也。

○以上第二章。虛心與妄心。(虛心生光明,妄心生賊害。)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一〕。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二〕。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三〕。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四〕;出而得,是謂得死〔五〕。滅而有實,鬼之一也〔六〕。以有形𧰼无形者而定矣〔七〕。出无本,入无竅〔八〕。有實而无乎處,有長而无乎本剽〔九〕,有所出而无竅者有實〔一○〕。有實而无乎處者,宇也。有長而无本剽者,宙也〔一一〕。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見其形〔一二〕,是謂天門〔一三〕。天門者,无有也,萬物出乎无有〔一四〕。有不能以有爲有〔一五〕,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一六〕。聖人藏乎是〔一七〕。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爲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爲有物矣〔一八〕,將以生爲喪也,以死爲反也〔一九〕,是以分已〔二○〕。其次曰始无有,旣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爲首,以生爲體,以死爲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爲友〔二一〕。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二二〕

〔一〕于省吾云:『此應依高山寺卷子本作「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今本「其分也」下挩「成也」二字。』案『其分也』下無『成也』二字,則文意不完,卷子本是也。齊物論篇:『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文與此同。

〔二〕郭注:『不守其分而求備焉,所以惡分也。』案所下蓋脫以字,注『所以惡分,』可證。『所以惡乎分者,』與下『所以惡夫備者』對言。『其分也以備,』猶言『其分者已備。』其分者已備,往往猶求分,此分者之所以可惡也。

〔三〕成疏:『造物已備而嫌惡之,豈知自然先已備矣。』案有下疑脫也字,『其有也以備,』與上『其分也以備』對言,猶言『其有者已備』也。其有者已備,往往猶求備,此備者之所以可惡也。

〔四〕郭注:『不反守其分內,則其死不久。』釋文:『「故出而不反,」謂情識外馳而不反觀於內也。』案外物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火當作北,後有說。)與此『出而不反』義近。

〔五〕釋文:若情識外馳以爲得者,是曰得死耳。

〔六〕郭注:『已滅其性矣,雖有斯生,何異於死!』成疏:『迷滅本性,與鬼爲一也。』(節引。)案滅承死而言,猶死也。之猶爲也。疏說『之』爲『爲。』

〔七〕成疏:『象,似也。雖有斯形,似如無者,故心靈和光而止定也。』(節引。)馬氏故引方濳曰:『「以有形象無形,」卽色卽是空,空卽是色之旨。』案有形,生也。无形,死也。視生如死,死生爲一,故定也。方說似是而有別。

〔八〕成疏:『出,生也。入,死也。從無出有,有無根源。自有還無,無乃無竅穴也。』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出、入承上有形、無形言。

〔九〕成疏:『剽,末也,亦原也。本亦作摽字,今隨字讀之。』釋文:『剽,本亦作摽,同,甫小反。崔云:末也。』陳碧虛音義:『剽,本作標。』宣穎云:『有實理而無方所,有長久而無首尾始終之端。』段玉裁云:『凡末謂之剽,莊子謂本末爲本剽。』朱駿聲云:『剽,叚借爲標。』奚侗云:『剽借作標,說文:「標,木杪末也。」與釋文崔說合。』案摽乃標之俗變。一切經音義引司馬彪注:『元,本。摽,末。』『元,本。』。疑『本,元。』之誤倒。

〔一○〕郭注:『言出者自有實耳,其所出无根竅以出之。』于鬯云:『別本作「有所出而無本者有長,有所入而無竅者有實。」爲偶文。中多九字,似較善,此本脫。』奚侗云:『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句,是釋「出無本,入無竅』之義,當迻置「有實而無乎處」句之上。本書誤到「有長而無乎本剽」句之下,則上下不聯毌矣。』錢纂箋:『馬其昶曰:「此言無本而又有所出,無竅而又有所入,是之謂有實。上下錯舉,互備爲文也。」宣穎曰:「此九字衍文。」』案于氏稱別本云云,未知何據。古鈔卷子本已作『有所出而无竅者有實,』郭注亦甚明,別本未可信也。此九字當迻在上文『有實而无乎處』之上,奚說是。宣解本删此九字,未云『此九字衍文。』

〔一一〕郭注:『宇者,有四方上下,而四方上下未有窮處。宙者,有古今之長,而古今之長无極。』釋文:『三蒼云:四方上下爲宇,往古來今曰宙。』段玉裁云:『文子及三蒼云:「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上下四方者,大之所際也。莊子云:「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實而無乎處,」謂四方上下實有所際,而所際之處不可得到,其大無極也。「有長而無本剽,」「本剽」卽「本末,」謂其長如循環也。』(說文宇、宙二字下注。)案鶡冠子天權篇:『知宇故無不容也,知宙故無不足也。』陸注引此文爲證。

〔一二〕郭注:『死生出入,皆歘然自爾,自爾耳,无所由,故无所見其形。』(无上『自爾耳』三字,據古鈔卷子本補。)成疏:『出入,由生死也。』(由與猶同。)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入出』作『出入,』據注、疏則正文亦本作『出入。』

〔一三〕郭注:『天門者,萬物之都名也。謂之天門,猶云衆妙之門也。』成疏:『天者,自然之謂也。』案天運篇:『其心以爲不然者,天門弗開矣。』釋文:『天門。一云大道也。』『天門』一詞,蓋本老子。老子十章:『天門開闔,能爲雌乎!』(帛書甲、乙本開並作啓,義同。)

〔一四〕老子四十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帛書乙本萬作之,甲本此文缺。)莊子則直云:『萬物出乎无有。』於義略別。

〔一五〕錢穆云:此言物出不得先物也。

〔一六〕郭注:『一无有,則遂无矣。』馬氏故引陸長庚曰:『乃並其無有而無之。』案一猶常也,淮南子說林篇:『而又況一不信者乎!』高注:『一猶常。』

〔一七〕案卽藏於無有也。達生篇:『聖人藏於天。』

〔一八〕王先謙云:以上又見齊物論篇。

〔一九〕成疏:『流俗之人,以生爲得,以死爲喪,今欲反於迷情,故以生爲喪,以死爲反。』(節引。)宣穎云:『喪,弱喪。反,歸。』案齊物論篇:『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卽宣解所本。彼文郭注:『焉知生之非夫弱喪,焉知死之非夫還歸而惡之哉!』此言『以生爲喪,』則非僅弱喪而已。

〔二○〕郭注:『雖欲均之,然已分也。』成疏:『猶見死生之異。』王先謙云:『以,同已。』

〔二一〕闕誤:『文如海本「一守」作「一宗。」』兪樾云:『「一守」者,「一道」也。道字古讀若守,故與守通。知北遊篇:「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守卽道字。達生篇:「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是其明證。說本王氏念孫。』裴學海云:『上之字訓爲。』(古書虛字集釋九。)案『一守』卽『一道,』兪說是。文本守作宗,宗蓋守之形誤,或不得其義而改之。大宗師篇亦云:『孰能以无無首,以生爲脊,以死爲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

〔二二〕郭注:『四者雖公族,然已非一,則向之三者已復差之。』成疏:『昭、屈、景,楚之公族三姓。昔屈原爲三閭大夫,掌三族三姓,卽斯是也。此中文略,故直言昭、景。』釋文:『著,丁略反,又張慮反。戴,本或作載。一說云:「昭、景、甲三者,皆楚同宗也。「著戴」者,謂著冠,世世處楚朝,爲衆人所戴仰也。「著封」者,謂世世處封邑,而光著久也。昭、景、甲三姓雖異,論本則同也。」崔云:「昭、景二姓,楚之所顯戴,皆甲姓顯封,雖非一姓,同出公族,喩死生同也。」此兩說與注不同,聊出之耳。』于鬯云:『「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四句當分兩項。郭注云:「四者,」非也。陸釋引一說云云,此正分兩項,是矣,但所說尙當分別觀之。楚有昭氏、景氏,而從不聞有甲氏。不得謂昭、景、甲者皆楚同宗。楚辭離騷王逸序云:「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則昭氏、景氏爲楚公族甚顯。戰國時人如昭奚恤、昭陽、昭睢、昭魚、景翠、景陽、景鯉、景瑳之倫,不一而足。春秋時則尙未見。疑昭氏或出自昭王,景氏亦必本其祖之謚若字爲氏,故曰昭、景也。「著戴也,』謂表著其所戴之祖也,而豈「著冠爲衆人所戴仰」之謂乎!甲必申字之誤也,申、甲隸書止爭半筆,故誤申爲甲。楚辭離騷王逸序云:「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則昭氏、景氏爲楚公族甚顯。戰國時人如昭奚恤、昭陽、昭睢、昭魚、景翠、景陽、景鯉、景瑳之倫,不一而足。春秋時則尙未見。疑昭氏或出自昭王,景氏亦必本其祖之謚若字爲氏,故曰昭、景也。「著戴也,』謂表著其所戴之祖也,而豈「著冠爲衆人所戴仰」之謂乎!甲必申字之誤也,申、甲隸書止爭半筆,故誤申爲甲。申氏則遠見於春秋,如申舟、申犀、申驪、申無宇、申亥、申包胥皆是。(又有申公叔侯、申叔時、申叔展、申叔跪、申叔豫。)與姜姓四嶽之後氏申者自別。據此,則亦爲楚之公族。楚文王滅申國而縣之,故楚有申邑。則公族之封此固宜。申氏必以封邑爲氏,故曰申氏也。「著封也,」謂表著其封邑也,其謂「世世處封邑而光著久,」此語是也。然則昭、景、申三氏雖同爲公族,而細論之,「著戴」與「著封」不同,故曰「非一也。」其謂三姓雖異,論本則同,語雖無害,亦不合云然也。』孫詒讓云:『此著音當爲「張慮反,」讀「丁略反」者非。戴當爲載,爾雅釋詁云:「載,始也。」王逸楚辭離騷序云:「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蓋以所出君之謚爲氏者。「著載,」謂著其所始。「著封,」謂著其封邑也。』章太炎云:『籒文戴作𢎑,從弋聲,則戴可借爲代。冠義:「適子冠於阼,以箸代也。」此「箸代,」義亦同。昭、景者,以謚爲氏,所以「箸代。」甲氏者,以邑爲氏,所以「箸封。」雖同是公族,其氏非一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非一也,」也與邪同。釋文引崔云「雖非一姓,同出公族,喩死生同也。」崔同此讀。』案『昭、景也,』『甲氏也,』兩也字並與者同義。戴,本或作載,載、戴古通,釋名釋姿容:『載,戴也。』于氏謂『甲必申字之誤,』蓋是。馬氏謂末也字與邪同,義長。(兩著字章氏引作箸,著乃俗字也。)

有生,黬也〔一〕,披然曰移是〔二〕。嘗言移是,非所言也〔三〕。雖然,不可知者也〔四〕。臘者之有膍胲,可㪚而不可㪚也〔五〕;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六〕,爲是舉移是〔七〕。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爲本,以知爲師〔八〕,因以乘是非〔九〕;果有名實〔一○〕,因以己爲質〔一一〕;使人以爲己節〔一二〕,因以死償節〔一三〕。若然者,以用爲知,以不用爲愚。以徹爲名,以窮爲辱〔一四〕。移是,今之人也〔一五〕,是蜩與鷽鳩同於同也〔一六〕

〔一〕成疏:『黬,疵也。』釋文:『黬,司馬云:「烏簟反,云:「黶有疵也,有疵者欲披除之。」李烏感反。字林云:「釜底黑也。」』朱駿聲云:『說文:「𪒹,雖晳而黑也。」莊子:「有生,𪒹也。」司馬注:「面有疵也。」又引字林:「𪒹,釜底黑也。」按字與點略同,箴、占雙聲。』馬氏故引郭嵩燾曰:『有生,塵也。黬者,塵之聚而留焉者也。』案朱氏引此正文、釋文黬並改作𪒹,黬,或𪒹字。(朱氏引書往往改字,此當留意者。)『有生,黬也。』似謂凡有生者,皆有污點也。

〔二〕郭注:『是无常在,故曰移。』朱駿聲云:『移,叚借爲迻。』錢穆云:『「披然」猶「紛然」也。「披然曰移是,」此皆後世人之見耳。謂是非無定,隨時地而移易也。此下論旨,已由生死轉移到是非,由來解者多誤。』案曰猶而也,老子二十五章:『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帛書甲、乙本逝並作筮,借字。)詩小雅角弓:『雨雪漉漉,見睍曰消。雨雪浮浮,見睍曰流。』諸曰字皆與而同義,此義前人來發。(古書虛字新義〔十一、曰〕條有說。)『披然曰移是,』謂紛然而變易是,使是無定,此有生者之污點也。

〔三〕錢穆云:『故齊物論言「因是,」因是則無言矣。』案所猶可也,是旣變易,則不可言矣。移是與因是不同,移是則無是,因是則各得其是。

〔四〕郭注:『不言其移,則其移不可知,故試言也。』錢穆云:『移是之說,貌近理而實非眞。』

〔五〕釋文:『膍音毗,司馬云:「牛百葉也。」胲,古來反,足大指也。崔云:「備也。」案臘者大祭備物,而肴有膍胲。此雖從散,禮應具不可散棄也。』朱駿聲云:『胲,釋文:「足大指也。」崔注「備也,」謂借爲晐,非。』孫詒讓云:『此文難通。說文肉部云:「胲,足大指毛肉。」(依段氏注本。)陸義本於彼。然禮經載脀體之法,皆云「去蹄,」(儀禮士昏禮喪禮文。)則臘祭雖備物,必無升足指之理。陸說與禮不合。竊疑胲當爲胘之誤,說文膍、胘二字同訓「牛百葉,」(廣雅釋詁云:胃謂之胘。)則是一物也。㪚,說文肉部作𢿨,云:「襍肉也。」此亦㪚當如許義。蓋「膍胘」卽周禮醢人之「脾析,」饋食以爲豆實,以其特薦於豆,不襍它肉物,故云「不可散。」古書多叚散爲㪔,(說文林部云:㪔,分離也。)惟此尙用其本義。而陸仍以散棄釋之,蓋古訓之湮失久矣!(崔譔訓胲爲備,亦非。)案孫氏謂胲爲胘之誤,良是。惟廣雅釋器:『胃謂之胘,』孫氏誤釋器爲釋詁。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玉燭寶典一二亦引司馬彪注:『膍,牛百葉也。』

〔六〕郭注:『偃,謂屛厠。』成疏:『祭事旣竟,齋宮與飮,施設餘胙於屋室之中,觀看周旋於寢廟之內。飮食旣久,應須便僻,故往圊圂而便尿也。』釋文:『偃,司馬、郭皆云:屛厠也。』王念孫云:『廣雅:「庰,廁也。」急就篇云:「屛、廁、淸、溷糞土壤,」屛與庰通,溷與圂通,說文:「圂,廁也。」開元占經甘氏外官占引甘氏云:「天溷七星在外屛南,」注云:「天溷,廁也。外屛,所以障天溷也。」又引甘氏讚云:「天溷伏作,抒廁糞土,屛蔽擁障,宴溷莫睹。」宴亦廁也。字本作匽,又作偃,匽與屛皆取隱蔽之義。周官宮人:「爲其井匽,」鄭司農云:「匽,路廁也。」案井字疑是幷字之譌,隸書幷或作,因譌而爲井,幷、屛古字通,屛匽,謂廁也。燕策云:「宋王鑄諸侯之象,使侍屛匽,」莊子:「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司馬彪注:「偃,屛廁也。」偃與匽同。』(釋宮疏證。)朱駿聲云:『偃,叚借爲匽,注「謂屛廁。」按廁者,匿避人之處也。』郭慶藩云:『郭與司馬云:「偃,屛厠也。」桂馥云:屛當爲庰,偃當爲晏,急就篇:「庰、厠、淸、圂糞土壤,」顏注:「庰,僻偃之名也。」』今案桂氏謂「屛當爲庰,」是矣。偃當爲晏,頗無所據。愚謂偃當爲匽。』(下略,下說本王氏廣雅疏證,而文有誤。)案郭引桂氏所謂『偃當爲晏,』晏蓋本作宴,桂所稱急就篇顏注『庰,僻偃之名也。』『僻偃』本作『僻宴,』故桂云『偃當作晏』也,晏亦借爲匽。闕誤引江南李氏本、張君房本偃下並有溲字。據成疏『故往圊圂而便尿也,』是所見本亦有溲字。又據下文郭注:『屛厠則以偃溲,』是郭本偃下原卽有溲字矣。古鈔卷子本焉作『者也。』郭、司馬注『屛厠』字,王、朱並引作廁,廁,俗省作厠。

〔七〕郭注:『寢廟則以饗燕,屛厠則以偃溲;當其偃溲,則寢廟之是移於屛厠矣。故是非之移,一彼一此,誰能常之!故至人因而乘之則均耳。』錢穆云:『爲此臘祭、觀室二事而舉移是之說也。郭象云云,按均者不移,移者不均,故知移是之說,非所言也。』

〔八〕案各本其生,各師其知,是滯生、滯知者也。(略本郭注、成疏。)

〔九〕郭注:『乘是非者,无是非也。』案乘猶陞也,釋名釋姿容:『乘,陞也。』陞是非則是非多,是非多遂無是非矣。

〔一○〕錢穆云:『因有是非,遂有名實。』案果猶誠也。

〔一一〕郭注:質,主也。物各謂己是,足以爲是非之主。

〔一二〕案節,謂法度也。禮記樂記:『好惡無節於內,』鄭注:『節,法度也。』是非以己爲主,進而使人以爲己之法度也。

〔一三〕案償與賞通,左襄十四年傳:『善則賞之,』杜注:『賞,謂宣揚也。』『因以死爲節,』謂以死宣揚是非之法度耳。

〔一四〕郭注:『不能隨所遇而安之。』成疏:『通徹爲榮名,窮塞爲恥辱。』

〔一五〕郭注:『玄古之人,无是无非,何移之有!』成疏:『夫固執名實,移滯是非,澆季浮僞,今世之人也。』闕誤:『江南李氏、張本是下皆有非字。』案『移是,』與上文『爲是舉移是』相應,是下不當有非字。李、張本之有非字,疑因郭注是、非並言而加,不知郭氏言是以及非耳,成疏本之。

〔一六〕郭注:『同共是其所同。』成疏:『蜩、鷽二蟲,以蓬蒿爲是。二蟲同是,未爲通見,移是之人,斯以類也。』釋文本鷽作學,云:『本或作鷽。』王先謙云:『逍遙遊篇言蜩與鷽鳩笑大鵬,是二蟲同一無知也。今人如此,不與二蟲等誚乎!』奚侗云::『此言今之人有移是之心者,是猶蜩與學鳩各自爲類,各同其所同也。』錢纂箋:『方以智曰:「或以秦臘疑此篇僞,然入理甚精。」葉國慶曰:「『蜩與學鳩』句,暗用逍遙遊篇,亦後學者所作。」』案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鷽皆作學,與釋文本合,鷽、學正、假字。(逍遙遊篇有說。)古鈔卷子本亦作學,也上有者字。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一〕,兄則以嫗〔二〕,大親則已矣〔三〕。故曰,至禮有不人〔四〕,至義不物〔五〕,至知不謀〔六〕,至仁无親〔七〕,至信辟金〔八〕。徹志之勃〔九〕,解心之謬〔一○〕,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一一〕。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一二〕此四六者不盪胷中則正〔一三〕,正則靜,靜則明〔一四〕,明則虛,虛則无爲而无不爲也〔一五〕。道者,德之欽也〔一六〕;生者,德之光也〔一七〕;性者,生之質也〔一八〕。性之動,謂之爲;爲之僞,謂之失。知者,接也〔一九〕;知者,謨也〔二○〕;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二一〕。動以不得已之謂德〔二二〕,動无非我之謂治〔二三〕,名相反而實相順也〔二四〕

〔一〕郭注:『稱己脫誤以謝之。』成疏:『履蹋市廛之人之節腳,則謝云己傲慢放縱而然,非故爲者。』(節引。)釋文:『蹍,女展反。司馬、李云:「蹈也。」廣雅云:「履也。」驚,廣雅云:「妄也。」』王念孫云:『蹍,字亦作𨃨,淮南子原道訓:「先者踰下,則後者𨃨之。」高誘注云:「𨃨,履也。」」廣雅:「敖,妄也。」釋文引廣雅「驁,妄也。」驁與敖通。亦作傲,荀子勸學篇:「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傲,謂妄言也。』(廣雅釋詁釋言疏證。)茆泮林云:『文選馬季長長笛賦注引司馬云:蹍,女展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成疏:『則謝云己傲慢放縱,」蓋以傲說驁,白孔六帖一一引此作傲。驁、敖、傲古並通用,王說是。外物篇:『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釋文:『驁,本亦作敖。』漁父篇:『夫子猶有倨敖之容,』覆宋本敖作傲,亦其證。一切經音義一九、九○、九八亦並引司馬注:『蹍,蹈也。』

〔二〕郭注:『言嫗詡之,无所辭謝。』王氏集解引宣云:『蹍兄足則不必辭謝引罪,但煦嫗憐之而已。』(宣解本無憐字。)案嫗,謂憐愛也。白孔六帖引嫗作傴,注『言嫗詡之,』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嫗亦作傴,古字通用。人閒世篇:『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釋文引李云:『傴拊,謂憐愛之也。』

〔三〕郭注:『明恕素足。』宣穎云:『若是父母,則知其恕己,不必煦嫗。』

〔四〕郭注:視人若己,乃禮之至。

〔五〕郭注:各得其宣,則物皆我。

〔六〕案下文『知者,謨也。』至知則不謀矣。

〔七〕案語又見天運篇。大宗師篇:『有親非仁也,』故『至仁無親。』齊物論篇:『大仁不仁,』呂氏春秋任數篇:『至仁忘仁,』淮南子詮言篇:『大仁無親。』『大仁』猶『至仁』也。

〔八〕郭注:『金玉者,小信之質耳。至信則除矣。』成疏:『辟,除也。』案辟借爲避,故有除棄義。

〔九〕成疏:『徹,毁也。勃,亂也。』釋文:『勃,本又作悖。』宣穎云:『徹同撤。』章太炎云:『作悖者與謬同意,然文當從勃爲故書。』奚侗云:『悖正字,勃叚字也。呂覽有度篇作「通志之悖。」(悖爲誖之或體。)廣雅:「誖,癡也。」荀子正名篇:「足以喩治之所悖,」楊注:「悖,惑也。」「徹志之悖,」言通其癡惑者也。』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呂覽作『通志之悖,』說文:『徹,通也。悖,亂也。』高注呂覽亦云:『悖,亂也。』

〔一○〕成疏:『繆,繫縛也。』(郭氏集釋改繆爲謬。)釋文:『謬,一本作繆,亦音謬。』案古鈔卷子本謬作繆(下同),文選陸士衡歎逝賦注引同。疏『繆,繫縛也,』是成本亦作繆,下文『謬心也,』覆宋本作繆,(郭氏集釋從之。)存成本之舊。成疏:『本亦有作謬字者,解心之謬妄也。』繆當借爲謬,廣雅釋詁三:『謬,誤也。』呂覽此文及下文皆作繆。讓王篇:『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呂覽貴生篇謬作繆;盜跖篇:『多辭謬說,』釋文本謬作繆,繆並謬之借字,與此同例。

〔一一〕案成疏說嚴爲『尊嚴,』嚴猶尊也。禮記大傳:『收族故宗廟嚴,』鄭注:『嚴猶尊也。』古鈔卷子本『勃志』下有者字,下文『謬心』下、『累德』下、『塞道』下,亦皆有者字,呂覽同。文選歎逝賦注引下文『繆心』下、『累德』下,亦並有者字。

〔一二〕案成疏說『知、能』爲『知慮伎能。』知北遊篇:『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今本『能能』上衍字,前已有說。)以知、能對言。

〔一三〕釋文:『盪,本亦作蕩,郭云:動也。』案盪、蕩古通,呂覽亦作蕩,蕩下有乎字。盪,亦通作𧑘,廣雅釋詁一:『𧑘,動也。』王氏疏證:『經傳通作盪,又作蕩。』

〔一四〕案天道篇: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

〔一五〕成疏:虛則恬淡無爲,應物而無窮也。

〔一六〕成疏:『欽仰於道。』郭氏集釋引俞樾曰:『說文广部:「廞,陳輿服於庭也。」小爾雅廣詁:「廞,陳也。」此欽字卽廞之叚字。蓋所以生者爲德,而陳列之卽爲道,故曰:「德之廞也。」漢書哀帝紀注引李斐曰:「陳,道也。」是其義矣。』章太炎云:『欽借爲堪,大宗師篇堪坏,淮南作欽負,是其相通之證。說文:「堪,地突也。」引伸訓載。道本由道路引伸,故喩之以地突。』奚侗云:『逸周書諡法解:「威儀悉備曰欽。」堯典:「欽明文思安安,」馬注:「威儀表備謂之欽。」賈子道術篇:「誠動可畏謂之威,容服有義謂之儀。」』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兪氏謂『欽卽廞之叚字,』是也。惟廞不當訓陳,周禮春官笙師:『大喪,廞其樂器。』鄭注:『廞,興也。』『德之廞,』謂德之所興也。德興於道。

〔一七〕成疏:『天地之大德曰生,故生化萬物者,盛德之光華也。』釋文:『一本光字作先。』案古鈔卷子本光旁亦注先字。但作先不詞,蓋光之形誤。天地篇:『物得以生謂之德。』

〔一八〕王念孫云:『廣雅:「性,質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云:「性者,質也。」漢書董仲舒傳云:「質樸之謂性。」禮器:「增美質,」鄭注:「質猶性也。」資質謂之性。』(釋詁三疏證。)

〔一九〕孫詒讓云:『墨子經上篇:「知,接也。」淮南子原道訓云:「感而後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墨子閒詁。)案呂氏春秋有知接篇,云:『智者,其所能接,遠也。愚者,其所能接,近也。』(孫氏所引淮南子『性之害也,』害乃容之誤,容亦動也。容猶爲搈,說文:『搈,動搈也。』兪氏羣經平議、諸子平議並有說。)大正藏續論疏部中論疏記卷第三引此文司馬彪注:『接猶持也。』

〔二○〕案爾雅釋詁:謨,謀也。

〔二一〕成疏:『睨,視也。』宣穎云:『如目斜視一方,所見者不多。』案墨子經說上篇:『慮也者,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孫氏閒詁引說文:『睨,衺視也。』與此睨字同旨。徐无鬼篇:『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淮南子本經篇:『智之所不知,辯弗能解也。』

〔二二〕案刻意篇:『不得已而後起。』淮南子詮言篇:『動於不得已。』說山篇:『不得已而動。』

〔二三〕案『无非』猶『不失。』禮禮運:『魯之郊禘,非禮也。』鄭注:『非猶失也。』

〔二四〕郭注:『有彼我之名,故反;各得其實,則順。』(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各並誤名。)錢纂箋引胡遠濬曰:『「動以不得己,」天也,無爲也。「動無非我,」人也,有爲也。萬化之生,莫非性之動,其爲出於無爲,故曰「名相反而實相順。」』案德在內,治在外,德與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徐无鬼篇:『實不聚,名不立。』

○以上第三章。道通爲一。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譽〔一〕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二〕。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三〕。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四〕。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五〕!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爲之籠,則雀无所逃〔六〕。是放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七〕。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无有也〔八〕。介者拸畫,外非譽也〔九〕;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一○〕。夫復謵不餽,而忘人。忘人〔一一〕,因以爲天人矣〔一二〕。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爲然〔一三〕。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爲无爲,則爲出於无爲矣〔一四〕。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一五〕,有爲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一六〕。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一七〕

〔一〕郭注:『善中則善取譽矣。』成疏:『工,巧也。』案劉子言苑篇:『羿非弧矢不能中微。』言羿中微,蓋本此。

〔二〕郭注:『任其自然,天也;有心爲之,人也。』宣穎云:『善法天道,未能自晦。』

〔三〕郭注:『工於天,卽俍於人矣,謂之全人。全人則聖人也。』(古鈔卷子本俍作良。)成疏:『俍,善也。全人,神人也。』釋文:『俍,音良。崔云:良,工也。』奚侗云:『俍當爲良,善也。(見說文及周禮天官鄭注。)引申有工巧之義,故工人之善其事者偁良工,謂巧於所能也。「良乎人」與上文「拙乎人」相反,旣工乎天又良乎人,唯全人能之,進乎聖人矣。郭注誤。』案全人,猶至人也。大宗師篇:『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爲者,至矣。』

〔四〕成疏:『鳥飛獸走,能蟲也;蛛網蜣丸,能天也。皆稟之造化,豈仿效之所致哉!』釋文:『一本唯作雖。』王念孫云:『唯字古或借作雖,詩大雅抑篇:「女雖湛樂從,』言女唯湛樂之從也。(無逸曰:惟耽樂之從。)管子君臣篇:「故民迂則流之,民流通則迂之,決之則行,塞之則止,雖有明君能決之,又能塞之。」言唯有明君能如此也。』(楚辭雜志。)案古鈔卷子本唯亦作雖,旁注唯字。唯、雖古通,猶卽也。

〔五〕郭注:『都不知而任之。』成疏:『混一天人,不見天人之異。吾者,論主假自稱也。』錢纂箋引王敔曰『二惡字俱平聲。在全人則惡有所謂天者!惡有所謂人之天者!而況有所謂吾立於天人之間乎!』案惡讀爲烏,(史記司馬相如傳:『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集解引徐廣曰:『烏,一作惡。』)烏猶無也,(裴氏古書虛子集釋三有說。)之猶與也。此蓋謂全人無天,無人與天,而況吾所謂天乎人乎!

〔六〕郭注:『威以取物,物必逃之。』釋文:『「威也,」崔本作「或也。」』孫詒讓云:『韓非子難三篇云:「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以天下爲之羅,則雀不失矣。」舊注云:「羿雖善射,見雀未必一一得之,故曰誣也。韓子文與此略同。(莊子宋人,故亦用宋人語。)以彼上下文意審之,自謂雀過而羿不能一一必得,故㡿其誣,韓子舊注是也。此書云威,則是言其必得,與本意不相蒙矣。彼此互校,此適,當依韓子作過;威,當從崔譔本作或。或與惑通,此云或,猶韓子云誣,皆不必得之意也。』案藝文類聚九二、御覽七六四引適並作過,與韓非子合,適乃過之形誤。崔譔本威作或,藝文類聚、御覽七六四、九二二引此亦並作或,或字義長,古鈔卷子本威旁亦注或字。御覽七六四引逃下有矣字,韓非子作『則雀不失矣,』亦有矣字。淮南子原道篇:『射者扜烏號之弓,彎棊衞之箭,重之以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飛鳥,猶不能與羅者競多,何則?以所持之小也。張天下以爲之籠,又何失鳥之有乎!』蓋本此文爲說。

〔七〕釋文本庖作胞,云:『本又作庖。』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胞與庖通。禮記祭统:「煇胞翟閽,」注:「胞者,肉吏之賤者也。」』王先謙云:『伊尹以割烹要湯。百里奚自鬻於秦養性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二事皆孟子所斥。』案藝文類聚九二引湯上有殷字,秦穆下無公字,殷湯與秦穆相對。御覽九二二引湯上亦有殷字。古鈔卷子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庖皆作胞,與釋文本合。庖、胞正、叚字,說文:『庖,廚也。』養生主篇『庖丁爲文惠君解牛,』釋文引崔本庖作胞,亦同此例。盧氏所引祭統胞字,亦庖之借字也。(朱駿聲有說。)王氏所稱伊尹、百里奚二事,見孟子萬章篇。

〔八〕案古鈔卷子本之下有也字,御覽七六四引同。

〔九〕郭注:『畫,所以飾容貌也。刖者之貌旣以虧殘,則不復以好醜在懷,故拸而棄之。』成疏:『拸,去也。』釋文:『介,郭云:「刖也。」崔本作兀。拸,敕紙反。本又作移。司馬云:「畫,飾容之具。無足,故不復愛之。」一云:「移,離也。」崔云:「移畫,不拘法度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云云。然而「外非譽,」似不當以容貌言,崔云:「拸畫,不拘法度也。」當從之。漢書司馬相如傳:「痑以陸離,」師古注曰:「痑,自放縱也。」卽此拸字之義。桓六年穀梁傳:「以其畫我,」公羊傳作「化我,」何休注:「行過無禮謂之化,」卽此畫字之義。蓋人旣刖足,不自顧惜,非譽皆所不計,故不拘法度也。』案古鈔卷子本提行。釋文:『介,崔本作兀。』郭訓刖,司馬釋『無足,』則當作兀,兀、刖並跀之借字,或體作𧿁,說文:『跀,斷足也。𧿁、跀或从兀。』兀、介形近,往往相亂,養生主篇:『惡乎介也,』釋文:『介,崔本作兀。』德充符篇:『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釋文本兀作介,云:『本又作兀。』並其證。釋文:『拸,本亦作移,』崔云:『移畫,』是崔本作移。(兪改引作『拸畫,』非其舊也。)古鈔卷子本亦作移,(郭注同。)旁改作栘,栘當作拸。成疏拸訓去,釋文引一云移訓離,則當借爲迻,說文:『迻,遷徙也。』故有去、離義。

〔一○〕郭注:『无賴於生,故不畏死。』釋文:『胥靡,司馬云:「刑徒人也。」崔云:「腐刑也。」』案呂氏春秋求人篇:『傅說,殷之胥靡也。』高注:『胥靡,刑罪之人也。』與此文司馬注合。史記賈誼傳:『傅說胥靡兮,』集解引徐廣曰:『腐刑也。』與此文崔注合。胥靡非腐刑,高、司馬注是。戰國策衞策吳師道注引此文『胥靡』注云:『以鐵鎖相連繫。』今本無此注。(荀子儒效篇『胥靡之人,』楊注:『胥,相;靡,繫也。謂鏁相聯相繫。』)

〔一一〕成疏:『餽,本亦有作愧字者。夫復於本性,胥以成之,旣不舍己救人,遂棄忘於愧謝,斯忘於人倫之道也。』釋文:『謵音習,翫也。愧,廣雅云:「遺也。」元嘉本作愧。』宣穎云:『謵,習。餽,一作愧。言反復循習,無可愧之行。大率此句未得確解。』朱駿聲云:『餽,叚借爲媿;謵,叚借爲習。』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外非譽,」「遺死生,」忘己者也。「復謵不餽,」忘人者也。說文:「讋,失氣言。謵,言謵讋也。」「復謵,」謂人語言慴伏以下我,而我報之。鄭康成士虞禮注:「饋猶歸也。」以物與神及人皆言饋,以物與人曰餽,以言論餉人亦曰餽。「復謵不餽,」忘貴賤也。忘人、忘己,則同乎天和矣。釋文謂「音習,翫也。」誤。』錢纂箋:『陸長庚曰:「『復謵』猶『復習。』」馬其昶曰:「老子云:『吾服也恆服,』蓋內省不疚,而無人之見存也。」』案謵借爲慴,爾雅釋詁:『慴,懼也。』漢書陳湯傳:『萬夷慴服,』師古注:『慴,恐也。』不猶無也,愧、餽正、假字。(愧爲媿之或體。)而猶是也。此似謂人往復恐懼我而我無愧,是忘人也。

〔一二〕郭注:『无人之情,則自然爲天人。』錢纂箋引王先謙曰:『能忘人卽可以爲天人,以其近自然也。』案天下篇:『不離於宗,謂之天人。』

〔一三〕成疏:『同乎天和,忘於逆順。』案天道篇:『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與天和者,固不因世俗之敬、侮而喜、怒也。

〔一四〕章太炎云:『此怒與上「侮之而不怒」異訓,方言:「薄,勉也。秦、晉曰薄,故其鄙語曰薄努,猶勉努也。」說文無努,廣雅釋詁直云:「怒,勉也。」勉與爲義近,爾雅食訓僞(卽爲),方言食訓勸,(說文:勸,勉也。)是其例。』錢纂箋引陸長庚曰:『非無喜無怒也,謂出怒而不怒也。此不怒乃未發之中,常能養此,然後發而皆中。其有爲也亦然,不得已而應之,雖爲猶不爲也。』案上文明言不喜、不怒,而陸轉從『非無喜無怒』爲說,殊迂曲;此文之怒,正承上文之怒而言,章謂異訓,亦牽強。則猶以也,因也,侮之則出怒,唯同乎天和者不怒,是『出怒不怒』也。『出怒不怒,因怒出於不怒』也。同理,『出爲无爲,因爲出於无爲』也。淮南子說林篇亦云:『怒出於不怒,爲出於不爲。』(又見文子上德篇、鄧析子轉辭篇。)

〔一五〕郭注:『平氣則靜理足,順心則神功至。』案鶡冠子度萬篇陸注引作『欲順則平氣,欲神則靜心。』恐非其舊,郭注可照。

〔一六〕郭注:『緣於不得已,則所爲皆當。』成疏:『緣,順也。』案呂氏春秋離俗篇:『緣不得已而動,因時而爲。』淮南子本經篇:『緣不得已之化。』泰族篇:『緣不得已也。』(文子下德篇也作矣。)

〔一七〕成疏:『如斯之例,聖人所以用爲正道也。』案古鈔卷子本道上有所字。

○以上第四章。玄同天人。

(一九八五年八月三十一日脫稿。)

徐无鬼第二十四

釋文:『以人名篇。』錢纂箋引王夫之曰:『此衍老氏「上德不德」之旨。』案此篇義旨,與齊物論、大宗師、應帝王皆有關。

徐无鬼因女商見魏武侯〔一〕,武侯勞之〔二〕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三〕。』徐无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四〕!君將盈嗜欲〔五〕,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嗜欲,掔好惡〔六〕,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七〕。少焉,徐无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八〕。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九〕。中之質若視日〔一○〕,上之質若亡其一〔一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一二〕,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一三〕,若䘏若失,若喪其一〔一四〕。若是者,超軼絕塵〔一五〕,不知其所〔一六〕。』武侯大悅而笑。

〔一〕成疏:『姓徐,字无鬼,隱者也。姓女,名商,魏之宰臣。』釋文:『徐无鬼,緡山人,魏之隱士也。司馬本作「緡山人徐无鬼。」李云:「无鬼、女商,並魏幸臣。」魏武侯名擊,文侯之子,治安邑。』案无鬼當是隱士,非幸臣。女商疑是幸臣,非宰臣。(大宗師篇有女偊,成疏以爲『古之懷道人。』)

〔二〕釋文:『勞,力報反。唯「山林之勞」一字如字,餘幷下章並力報反。』

〔三〕王引之云:『故與乃同義,故或以「故乃」連文。』(經傳釋詞五。』馬其昶云:『故,同顧。』裴學海云:『故,何也。』(古書虛字集釋四。)案宣解本改故爲顧,義是而文非。

〔四〕王引之云:『有猶又也,言君又何勞於我也。』(經傳釋詞三。)案下文『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則、將互文,則猶將也,(裴氏古書虛字集釋八謂『將猶則也。』非。)有猶又,如王說。

〔五〕釋文本嗜作耆,云:『時志反,下注同。』案耆音『時志反,』則讀爲嗜,嗜、耆正、假字。世德堂本亦作耆,下文及注『嗜欲好惡,內外无可。』亦並作耆。

〔六〕釋文:『黜,退也。司馬本作咄。』掔,苦田反。崔云:「引去也。」司馬云:「牽也。」』朱駿聲云:『掔,叚借爲牽。』案司馬本黜作咄,古字通用,在宥篇有說。謝靈運山居賦自注引黜作絀,古字通用,大宗師篇有說;又引掔作屛,病作察,則取義有別。

〔七〕釋文:『「超然,」司馬云:「猶悵然也。」』朱駿聲云:『超,叚借爲惆。』案朱謂超借爲惆,惆與怊同,天地篇:『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釋文:『怊音超,字林云:悵也。』

〔八〕成疏:試語狗馬。

〔九〕釋文:『「是狸德也,」謂貪如狐狸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廣雅釋獸:「狸,貓也。」貓之捕鼠,飽而止矣,故曰「是狸德也。」秋水篇曰:「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此本書以狸爲貓之證。御覽引尸子曰:「使牛捕鼠,不如貓狌之捷。」莊子言「狸狌,」尸子言「貓狌,」一也。釋文曰:「狸德,謂貪如狐狸也。」未得其義。』錢纂箋引羅勉道曰:『狗,所以獵。下等之質,所捕執者小,足飽其腹而止。』

〔一○〕釋文本視作示,云:『示日,音視。司馬本作視,云:視日,瞻遠也。』朱駿聲云:『示,叚借爲視。』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視日,」舊「音視,」仍譌作示,今改正。』案世德堂本釋文首句作『視日,音示。』蓋因正文作視,因顚倒示、視二字,不知正文如本作視,則無煩音示矣。視日必凝目,似喩其專也。

〔一一〕釋文:『一,身也。謂精神不動,若無其身也。』錢纂箋引羅勉道曰:『幷以捕獵之事爲不足道,失其所專一,則有超乎常狗之外矣。』案『亡其一,』猶言失其專一,羅說亦可備一解,中質之狗乃須專一耳。惟一訓身,義較勝。

〔一二〕釋文:『司馬云:直,謂馬齒;曲,謂背上;方,謂頭;圓,謂目。』

〔一三〕案記纂淵海九八引馬下有者字,淮南子道應篇、列子說符篇亦並有者字。

〔一四〕成疏:『眼自顧視,旣似憂虞,蹄足緩疏,又如奔佚,觀其神彩,若忘己身。』釋文:『䘏音恤。失音逸,司馬本作佚。李云:䘏、失皆驚悚若飛也。」「若喪其一,」言喪其耦也。』淮南子道應篇喪作亡,王氏雜志云:『「若喪其一,」陸德明曰:「言喪其耦也。」齊物論篇:「嗒焉似喪其耦,」司馬彪曰:「耦,身也,身與神爲耦。」此言「若亡其一,」亦謂精神不動,若亡其身也。』劉師培云:『釋文云:「䘏、失皆驚悚若飛也,」說與下句「喪一」弗符,列子及淮南道應訓恤並作滅。然䘏無滅訓。又則陽篇云:「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恤,」釋文引王注云:「壞敗也。」恤訓「壞敗,」亦於古訓靡徵。竊以䘏、恤二義,並由侐義引申,詩魯頌:「閟宮有侐,」毛傳云:「淸淨也,」說文訓侐爲靜,蓋靜寂二象相因,「若滅、」「若䘏,」均謂色相芴漠,藏密弗窺。「備而不恤,」亦謂弗淪於無也。齊物論篇云:「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本書恤、䘏、洫三字,形異義符。』案白帖二九引䘏作恤,與釋文音恤合。記纂淵海九八引䘏作亡,䘏有亡義,德充符篇:『寡人䘏焉,若有亡也。』「䘏焉,」卽亡貌也。成疏於彼文釋䘏爲憂,於此文釋䘏爲憂虞,並非。淮南子、列子此文䘏並作滅,滅與亡義同。劉氏謂『本書恤、䘏、洫三字形異義符,』是也。惟則陽篇『所行之備而不洫,』劉氏誤引洫爲恤。又釋文引司馬本失作佚,成疏亦作佚,(宣解本同。)御覽八九六引作泆,失、佚、泆,古亦通用。養生生篇:『秦失弔之,』釋文:『失,本又作佚。』天地篇:『數如泆湯,』釋文引司馬本泆作佚。卽其證。

〔一五〕釋文:『軼音逸,崔云:「徹也。」廣雅云:「過也。」』案田子方篇:『夫子奔逸絕塵,』釋文:『逸,司馬本作徹。』與此文釋文『軼音逸,』及崔訓軼爲徹合。彼文逸、徹並借爲䭿,說文:『䭿,馬有疾足也。』(彼文有說。)此文軼,當借爲徹,淮南子作『絕塵弭轍,』許注:『絕塵,不及也。弭轍,引迹疾也。』宋本、道藏本轍並作徹,注同。列子作『絕塵弭𨅊,』張注:『言迅速之極。』釋文:『𨅊,跡也。一本作徹。』徹、轍古、今字,𨅊與轍同,廣雅釋詁三:『轍,迹也。』黄山谷詠李伯時摹韓幹三馬詩:『絕塵超日精爽緊,若失其一望路馳。』蓋本莊子。

〔一六〕王先謙云:『所,謂止所。』案所借爲處,呂氏春秋達鬱篇:『厥之諫我也,必於無人之所。』高注:『所,處也。』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一〕?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二〕,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爲數,而吾君未嘗啓齒〔三〕。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悅若此乎〔四〕?』徐无鬼曰:『吾直吿之吾相狗、馬耳〔五〕。』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六〕?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七〕;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八〕。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九〕?夫逃虛空者〔一○〕,藜藋柱乎鼪鼬之逕〔一一〕,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一二〕,有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一三〕!』久矣夫莫以眞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一四〕

〔一〕釋文:『說,如字,又始銳反,下皆同。司馬作悅。』王先謙云:『說同悅,下同。』案獨猶乃也。說、悅古、今字,惟說當讀如字,或始銳反,不當作悅,下文『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悅若此乎?』與此相應,可驗也。

〔二〕成疏:『橫,遠也;從,近也。武侯好武而惡文,故以兵法爲從,六經爲橫也。』釋文本板作版,云:『本又作板。司馬、崔云:「金版、六弢,皆周書篇名。」或曰:「祕識也。」本又作六韜,謂太公六韜,文、武、虎、豹、龍、犬也。』朱駿聲云:『說文:「弢,弓衣也。」漢書藝文志:「周史六弢六篇。」按與韜爲劍衣音義俱近,故韜、弢通用。』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版〕今書作板。』案白帖一五引此從作縱,板亦作版,並有注云:『太公謀術,論國政事。』從、縱正、假字,版、板正、俗字。詩小雅彤弓『受言櫜之,』毛傳:『櫜,韜也。』釋文:『韜,本又作弢。』亦弢、韜通用之證。玉海一四○引此文『金板、六弢』下有注云:『周書篇名。』蓋司馬、崔注也。

〔三〕茆泮林云:『文選郭景純遊仙詩注引司馬云:啓齒,笑也。』

〔四〕成疏:『今子有何術,遂使吾君歡說如此邪?』釋文本悅作說:云:『音悅。』案成疏言『歡說,』是所見本亦作說。

〔五〕王先謙云:直,特也。

〔六〕成疏:『去國迢遞,有被流放之人。』釋文:『越,遠也。司馬云:流人,有罪見流徙者也。』王先謙云:『蓋當日相傳,越之流人有是言也。』于鬯云:『越,自當指越國,陸釋云:「越,遠也。」訓越爲遠,則云:「遠之流人,」必無義矣。』案『成疏『去國迢遞,』蓋亦以越爲遠。于謂越指越國,蓋是。審王說,似亦以越爲國名。山木篇:『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與此句法相似,假亦國名也。

〔七〕案文選曹顏遠思友人詩注、謝玄暉拜中軍記室辭隨王牋注、事文類聚別集二五、合璧事類續集四五引喜上皆有而字,與上下文一律。

〔八〕案而猶亦也。

〔九〕案文選曹顏遠詩注、謝玄暉詩注引久下並有者字。

〔一○〕釋文:『虛空,司馬云:故壞冢處爲空虛也。』錢穆云:『古人穴居,故名爲空。淮南道應:「空穴之中,足以適情。」注:「空穴,巖穴也。」洪範注:「司空,掌居民之官。」則「虛空」卽虛室、虛穴,不必指壞冢。』案記纂淵海五七引空作谷,未知何據。

〔一一〕成疏:『唯有藜藋野草柱塞門庭,狙蝯鼪鼬,蹊徑斯在。』(郭氏集釋藋誤藿。)釋文:『藋,徒弔反。本或作𧅈,同。柱,司馬云:「塞也。」逕,本亦作徑。司馬云:「徑,道也。」』王念孫云:『藋,卽今所謂灰藋也。爾雅:「拜,蔏藋。」郭注曰:「蔏藋似藜。」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排藜藿,」當爲「藜藋,」字之誤也。藜藋皆生於不治之地,其高過人,必排之而後得進,故言排。越世家曰:「莊生家負郭,披藜藋到門。」彼言「披藜藋,」此言「排藜藋,」其義一也。若藿爲豆葉,豆之高不及三尺,斯不可以言排矣。管子小匡篇曰:「蓬蒿藜𧆀竝興,」昭十六年左傳曰:「斬其蓬蒿藜藋,」「藜藋」與「蓬蒿」皆是穢草,若藿則非其類矣。凡書傳言「藜藿」者,皆謂採以供食,與言「藜藋」者異義,藋、藿字形相似,故「藜藋」多譌爲「藜藿。」』(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雜志。)案闕誤引文如海本、張君房本藋並作藿,乎並作宇,事文類聚後集二○及別集二五、合璧事類續集四五、韻府羣玉八引藋亦皆作藿,藿乃藋之形誤,或淺人所改。王氏引管子『蓬蒿藜𧆀竝興,』𧆀乃𧅈之誤,此文釋文稱『藋,本或作𧅈。』可證。(兪樾管子平議有說。)文、張本乎作宇,不詞,楊愼莊子闕誤引文、張本作于,是。于猶乎也。『鼪鼬』連文,鼪卽鼬也,亦卽黄鼠狼,逍遙遊篇、秋水篇並有說。事文類聚別集、合璧事類續集、韻府羣玉八及一六引鼬皆作鼯。釋文稱『逕,本亦作徑。』並引司馬云:『徑,道也。』是司馬本作徑。事文類聚後集及別集、合璧事類續集、韻府羣玉八及一六引皆同。疏『蹊徑斯在,』是成本亦作徑。逕與徑同。

〔一二〕釋文本踉作良,云:『司馬云:「良,良人,謂巡虛者也。位其空,謂處虛空之閒也。」良,或作踉,音同。跫,郭巨恭反。司馬云:「喜貌。」崔云:「行人之聲。」』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良作踉。』奚侗云:『廣雅:『良,長也。』長久位於虛空之閒,聞人足音則跫然而喜,與上文去國期年見似人者而喜同義。釋文引司馬云:「良,良人,謂巡虛者也。或作踉。」竝失之。』案奚釋『良位其空,』爲『長久位是虛空之閒,』是也,其猶於也。惟釋文『良,或作踉,』乃陸德明語,非司馬注。且作踉,亦借爲良,非誤。說文無跫字,集韻平聲一:『跫、𧿖,人行聲。莊子:「足音跫然,」或从凶。』

〔一三〕釋文:『李云:謦欬,喩言笑也。但呼聞所好猶大悅,況骨肉之情,歡之至也。』王念孫云:『廣雅:「謦,欬也。」衆經音義卷六引倉頡篇云:「謦,欬聲也。』(釋言疏證。)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趙諫議本、覆宋本有皆作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有皆作而。有、而並與又同義。事文類聚別集、合璧事類續集、韻府羣玉八引有字皆在『況乎』下,蓋淺人不知有與又同而妄乙者。『昆弟親戚』猶言『兄弟父母,』李頤釋爲『骨肉,』是也。(古多稱父母爲親戚,日知錄二四『親戚』條已有說。)一切經音義三六引此文,並引說文云:『謦猶欬也。』事文類聚、合璧事類、韻府羣玉引欬下皆有於字。

〔一四〕郭注:『所以未嘗啓齒也。夫眞人之言,所以得吾君性也。』案莫猶無也。

○以上第一章。適性則喜。

徐无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一〕,厭葱韭,以賓寡人〔二〕,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三〕?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四〕?』徐无鬼曰:『无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飮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五〕。』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无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六〕。君獨爲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七〕。夫神者,好和而惡姦〔八〕;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九〕?』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爲義偃兵〔一○〕,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爲義偃兵,造兵之本也〔一一〕。君自此爲之,則殆不成〔一二〕。凡成美,惡器也〔一三〕。君雖爲仁義,幾且僞哉〔一四〕!形固造形〔一五〕,成固有伐〔一六〕,變固外戰〔一七〕。君亦必无盛鶴列於麗譙之閒〔一八〕,无徒驥於錙壇之宮〔一九〕,无藏逆於得〔二○〕,无以巧勝人,无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二一〕。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二二〕?君若勿已矣,脩胷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二三〕。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二四〕!』

〔一〕釋文本芧下無栗字,云:『芧音序,本又作「芧栗。」』王念孫云:『廣雅:「橡,𣏗也。」𣏗與杼同。杼,一作芧,齊物論:「狙公賦芧,」司馬彪注云:「芧,橡子也。」橡,一作樣,說文:「樣,栩實也。」又云:「草斗,櫟實也。」大戴禮曾子制言篇云:「聚橡栗藜藿而食之。」呂氏春秋恃君篇:「冬日則食橡栗,」高誘注云:「橡,皁斗也,其狀似栗。」杼之聲轉而爲采,高誘注淮南本經訓云:「杼,采實也。」史記李斯傳:「采椽不斲,」徐廣注:「采,一名櫟。」』(釋木疏證。)劉師培云:『說文繫傳引此「芧栗」作橡。』車柱環云:芧栗,或止作芧,齊物論「狙公賦芧,」是其例。橡子也。韓國鄕村,每秋採拾橡子,以備絕糧時御窮。其味苦澀,久漬於水,然後可食。』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芧作芋,御覽九七六、韻府羣玉一二及一三引並同,芋乃芧之形誤。說文繫傳一一引此作『橡栗,』『芧栗』卽『橡栗,』盜跖篇:『晝拾橡栗,』列子說符篇:『冬日則食橡栗。』芧乃𣏗之借字,齊物論篇有說。

〔二〕釋文:『賓,必刄反。本或作擯。司馬云:擯,棄也。』朱駿聲云:『擯,叚借爲姘,司馬注:棄也。』奚侗云:『本書多叚賓爲擯,天道篇:「賓禮樂,」達生篇:「賓於鄕里,」皆是。』案天道篇及達生篇兩賓字,並借爲擯,兪氏平議已有說。據朱說,則賓、擯並是姘之借字,說文:姘,除也。』與棄去義符。一切經音義三○及八○並引司馬注:『擯,猶棄也。』

〔三〕成疏:『干,求也。』案御覽九七六引『老邪』作『老病。』其猶殆也。藝文類聚八二引干作甘。

〔四〕案其猶抑也。

〔五〕案將猶方也。

〔六〕案『天地之養,』與下文『以養耳目鼻口』之養異義。養借爲羕,淮南子原道篇養作永,義同。爾雅釋詁:『永、羕,長也。』大戴禮夏小正:『五月,時有養日;十月,時有養夜。』傳並云:『養,長也。』養亦羕之借字,與此同例。『天地之養也一,』猶言『天地之長也齊,』一猶齊也,淮南子原道篇:『一度循軌,』高注:『一,齊也。』蓋天地之長無極,故以天地之長言之,則「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長、短俱齊矣。此齊長短之說,亦卽齊物之理也。

〔七〕釋文:『司馬云:許,與也。』宣穎云:『形雖得養,心神當有不自得處。』案夫猶則也。以君苦民,是違天地之齊,則心神不自許可也。

〔八〕郭注:與物共者,和也;私自許者,姦也。

〔九〕王氏集解引宣云:『何故自蹈此病?』案之猶者也。

〔一○〕釋文:『偃,息也。』案孟子盡心篇:『春秋無義戰,』然則爲義當息兵也。

〔一一〕王先謙云:『名爲愛民,而實役之,是愛卽害之始也。號稱偃兵,敵國濳伺,是偃卽造之本也。』案美其名曰愛民,而實害民者多矣。美其名曰息兵,而實造兵者多矣。

〔一二〕裴學海云:『殆猶必也。』(古書虛字集釋六。)案謂愛民、偃兵並不成也。

〔一三〕郭注:『美成於前,則僞生於後,故成美者,乃惡器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爲美,則惡矣。』案『成美,』複語,美亦成也。呂氏春秋至忠篇:『今有樹於此,而欲其美也,』高注:『美,成也。』(馬氏所引老子,則本作斯。)

〔一四〕郭注:『民將以僞繼之耳。』王引之云:『幾,詞也。易屯六三:「君子幾不如舍,」王注:「幾,辭也。」正義曰:「幾爲語辭,不爲義也。」』(經傳釋詞五。)裴學海云:『幾,殆也。(見說文。殆是疑而有定之詞。)』(古書虛字集釋五。)案裴說較長。

〔一五〕郭注:仁義有形,固僞形必作。

〔一六〕章太炎云:『伐與敗同,說文:「伐,一曰,敗也。」鐂昌宗音周禮大司馬、大行人、輈人伐字爲「房廢反,」是卽讀伐如敗也。「成固有伐,」言有成者必有敗也。』案說文:『伐,一曰,敗也。敗,毁也。』然則『成固有伐,』猶言『成必有毁』也。齊物論篇、庚桑楚篇並云:『其成也毁也。』

〔一七〕案達生篇:『不內變,不外從。』內心不寧則外生鬭爭矣,故曰:『變固外戰』也。

〔一八〕郭注:『鶴列,陳兵也。麗譙,高樓也。』釋文:『鶴列,李云:「謂兵如鶴之列行。」譙,本亦作嶕,在逍反。司馬、郭、李皆云:「麗譙,樓觀名也。」案謂華麗而嶕嶢。』王念孫云:『廣雅:「嶕,高也。」莊子:「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閒,」郭象注云:「麗譙,高樓也。」釋文:「譙,本亦作嶕。」漢書趙充國傳:「爲壍壘木樵,」顏師古注云:「樵與譙同,謂爲高樓以望敵也。」竝字異而義同。』(釋詁四疏證。)洪頤煊云:『淮南子原道篇:「終身運枯形于連嶁列埓之門,」說文:「廔,屋麗廔也。」列子力命篇:「居則連欐,」莊子徐无鬼篇:「君亦必無陳鶴列於麗譙之間,」郭象注:「麗譙,高樓也。」皆同聲通用字。』(讀書叢錄一六。)章太炎云:『漢書陳勝傳:「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師古曰:「譙,亦呼爲巢。」趙充國傳:「爲壍壘木樵,」師古曰:「樵與譙同。」則譙爲樓觀固也。然非嶕嶢之義,麗亦非華麗之義,易云:「離,麗也。」古音麗與離同,說文:「誃,離別也。」誃卽離別之本字,是古音麗、離、誃同。說文言「周景王作雒陽誃臺,」字變亦作簃,釋宮:「連謂之簃,」郭璞曰:「堂樓閣邊小屋,今呼之簃廚連觀也。」簃,今音雖作「丈知反,」然連、簃二字,本以雙聲轉變,則簃古本音離,此麗卽簃,故爲樓觀,以形聲相貫言之。說文云:「廔,屋麗廔也。」「麗廔」故謂之「簃樓,」「麗廔」猶「離婁,」高明疏爽,非華麗之義。』案御覽三○一引此文,並有注云:『鶴列,陣名。』(宣穎亦云:陣名。)未知是否郭注『陳兵』之誤。玉海一六四引此文及郭注,並云:麗譙,戰樓名。』章氏謂『麗非華麗之麗,』良是。惟謂『譙非嶕嶢之義,』則不然。譙爲高樓,自有嶢嶕義矣。

〔一九〕郭注:『步兵爲徒。』成疏:『錙壇,宮名也。』釋文:『錙壇,壇名。』宣穎云:『驥,騎兵。』錢纂箋:『陸長庚曰:「驥,騎射。」王先謙曰:「麗譙之閒,錙壇之宮,非可列兵走馬之地,喩令毋騁心兵也。」』

〔二○〕釋文:『藏,一本作臧,司馬本同。得,司馬本作德。李云:凡非理而貪,貪得而居之,此藏逆於德內者也。』王先謙云:『無非理妄取,而藏逆於得。』馬其昶云:『得同德。』案藏、臧古通,應帝王篇有說。秋水篇:『无以得殉名,』亦『无藏逆於得』之類也。

〔二一〕錢纂箋引王先謙曰:三者皆藏逆於得之事。

〔二二〕郭注:『不知以何爲善,則雖剋非己勝。』案之猶者也。

〔二三〕郭注:『若未能已,則莫若脩己之誠。』宣穎云:『「若勿」當作「勿若。」』奚侗云:『本文修上無「莫若」二字,郭因上下文不聯,故增字以解之,殊失其恉。「若勿」二字誤倒,當作「君勿若已矣。」勿,莫也。(見論語皇疏。)謂君莫若止之,是止其爲義偃兵之心也。故更以「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進之。』

〔二四〕成疏:『民以勝殘,免脫傷死,何勞措意作法偃兵邪!』案脫猶免也,疏說脫爲免脫,是也。天道篇:『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爲脫焉。』成疏亦說脫爲免脫,與此同例。

○以上第二章。修誠則治。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一〕,方明爲御,昌㝢驂乘〔二〕,張若、謵朋前馬〔三〕,昆閽、滑𥡴後車〔四〕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无所問塗〔五〕。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六〕,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七〕?』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爲天下〔八〕。』小童曰:『夫爲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九〕!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一○〕,有長者敎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一一〕。」今予病少痊〔一二〕,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爲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一三〕!』黃帝曰:『夫爲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爲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爲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一四〕。』黃帝再拜𥡴首,稱天師而退〔一五〕

〔一〕釋文:『大隗,五罪反。司馬、崔本作泰隗。或云:「大隗,神名也。」一云:「大道也。」具茨,司馬云:『在滎陽密縣東,今名泰隗山。』奚侗云:『山海經中山經「大騩之山,」郭注:「今滎陽密縣有大騩山。」畢沅曰:「說文作大隗山,在今河南新鄭縣西南四十里。地理志云:『密有大隗山。』水經注云:『大騩,卽具茨山也,黄帝登具茨之山,升於洪隄上,受神芝圖于華蓋童子,卽是山也。』元和郡縣志云:『密縣大騩山,在縣西東南五十里。』」竊謂大隗卽具茨,此山原名具茨,因有大隗神人居之,人或以大隗名其山,是一山二名也。』案藝文類聚六,御覽四九○及六二四引乎皆作于,藝文類聚三六引嵇康高士傳同,乎猶于也。抱朴子眞地篇言『黄帝上具茨見大隗君。』

〔二〕成疏:『在右爲驂,在左爲御。』釋文:『㝢音禹。驂乘,車右也。』案藝文類聚六及二七引㝢並作宇,驂並作參,雲笈七籤一○○軒轅本紀載此文㝢亦作宇,㝢,籒文宇。(天地篇:『離堅白若縣㝢,』釋文:㝢音宇。』與此同例。)驂、參古通,文選范蔚宗樂遊應詔詩注引此亦作參,嵇康高士傳同。

〔三〕釋文本朋作㞔,云:『謵音習,元嘉本作謂,崔同。㞔,舒氏反,崔本作㢁,本亦作朋,蒲登反。前馬,司馬云:二人先馬導也。』王念孫云:『古文多字作𡖇,形與朋相似,傳寫往往譌溷。莊子:「張若、謵㞔前馬,」釋文:「崔本作㢁,本亦作朋。」史記五帝紀:「鬼神山川封禪,與爲多焉,」徐廣曰:「多,一作朋。」漢書霍去病傳:「校尉僕多有功,」師古曰:「功臣侯表作僕朋,今此作多,轉寫者誤也。」秦策:「是王欺魏,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韓子十過篇及漢書古今人表竝作公仲朋。』(戰國策秦策雜志。)案覆宋本謵作謂,草堂詩箋二一引同,與元嘉本、崔本合。謂疑謵之形誤,庚桑楚篇:『夫復謵不餽而忘人,』古鈔卷子本謵誤謂,與此同例。御覽七九引謵朋作隰明,韻府羣玉三引作隰朋,疑因聯想及齊桓公之臣隰朋而誤,朋又轉誤爲明耳。事文類聚別集二五引作習明,合璧事類續集四五引謵亦作習,與釋文音習合,明亦朋之誤。釋文本朋作㞔,世德堂本㞔作扅,治要引此亦作扅,雲笈七籤同,㞔疑扅之誤。秦策之公仲侈,(郭氏集釋誤作周策。)王氏謂『漢書古今人表作公仲朋,』人表本作公仲用,用乃朋之誤耳。(王先謙補注引錢大昕有說。)御覽四九○引此文有注云:『前馬,言二人先道馬。』乃司馬彪注,『道馬』當作『馬道,』釋文所引作『馬導,』道、導、古、今字。

〔四〕釋文:『滑音骨。後車,司馬云:二人從車後。』案御覽引司馬注作『言二人從後車也。』『後車』當作『車後。』

〔五〕成疏:『今汝州有襄城縣,在泰隗山南。』釋文:『七聖,黄帝一,方明二,昌㝢三,張若四,謵朋五,昆閽六,滑𥡴七也。』

〔六〕案御覽引作『適遇小童,而問塗焉。』藝文類聚六引問上有乃字,而猶乃也。文中子禮樂篇:『子之夏城,薛收、姚義後,遇牧豕者問塗焉。』卽摹擬莊子此文。

〔七〕案治要引若上有曰字。

〔八〕案小爾雅廣詁:爲,治也。

〔九〕宣穎云:『若此者,目前之境,卽襄城之野也。』王先謙云:『亦若此遊於襄城之野而已。』馬氏故引歸有光曰:『若此者,如此也。卽禪經如是之意。』案『若此,』指下文所言,宣、王說近之,歸說疏矣。焉猶乎也,下同。

〔一○〕釋文:『瞀,郭音務。李云:「風眩貌。」司馬云:「瞀讀曰𥈆,謂眩𥈆也。」』朱駿聲云:『瞀,叚借爲眊。』案說文:『眊,目少精也。』段注:『孟子:「胷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趙曰:「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司馬謂『瞀讀曰𥈆,』𥈆亦借爲眊也。

〔一一〕郭注:『日出而遊,日入而息。』成疏:『乘日遨遊,以此安居,而逍遙處世。本有作專字者,謂乘日新以變化。』釋文:『「乘日之車,」司馬云:「以日爲車也。」元嘉本車作居。』案疏『以此安居,』是成本車亦作居,與元嘉本合。『乘日之居,』則之與而同義。疏又云:『本有作專字者,』專乃車之誤,道藏成疏本作車,當據正。文選謝靈運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迴谿石瀨茂林脩竹詩注、擬魏太子鄴中集詩注引此文,亦並云:『車,或作居。』

〔一二〕釋文:『痊,李云:除也。』茆泮林云:『文選潘安仁閒居賦注引司馬云:痊,除也。』案文選張景陽七命注亦引司馬云:『痊,除也。』一切經音義六引作『痊亦除也。』嵇康高士傳作『今病少損。』

〔一三〕郭注:『夫爲天下,莫過自放任,自放任矣,物亦奚攖焉!故我无爲而民自化。』成疏:『遊心物外,治身治國,豈有異乎!』案爲天下,郭氏本老子謂『我无爲而民自化,』是也。謂『莫過自放任,』則非。放任並非無爲,無爲者,因其自然也,放任則失自然矣。

〔一四〕郭注:『馬以過分爲害。』成疏:『害馬者,謂分外之事也。夫治身莫先守分,故牧馬之術,可以養民。』錢纂箋引嚴復曰:『所謂視其後者而鞭之。』案文選孫興公遊天臺山賦注引亦下有但字。養生如牧羊,治天下如牧馬,牧羊在鞭其後,(詳達生篇。)牧馬在去過分。蓋過猶不及也。

〔一五〕郭注:『師夫天然,而去其過分,則大隗至矣。』案在宥篇黄帝呼廣成子、雲將呼鴻蒙皆曰天,知北遊篇神農稱老龍吉爲天,此篇黄帝稱牧馬小童爲天師,蓋師夫自然者也。則陽篇稱聖人『以天爲師。』

○以上第三章。無爲自化。

知士无思慮之變則不樂〔一〕,辯士无談說之序則不樂〔二〕,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三〕,皆囿於物者也〔四〕。招世之士興朝〔五〕,中民之士榮官〔六〕,筋力之士矜難〔七〕,勇敢之士奮患〔八〕,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九〕,法律之士廣治〔一○〕,禮敎之士敬容〔一一〕,仁義之士貴際〔一二〕。農夫无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无市井之事則不比〔一三〕,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一四〕,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一五〕,錢財不積則貪者憂〔一六〕,權勢不尤則夸者悲〔一七〕,勢物之徒樂變〔一八〕。遭時有所用,不能无爲也〔一九〕。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二○〕。馳其形性,濳之萬物〔二一〕,終身不反,悲夫〔二二〕

〔一〕釋文:『知音智。』案白帖七引知作智。

〔二〕成疏:『無談說端敘則不歡樂。』案疏序作敘,敘、序正、假字,說文:『敘,次弟也。』

〔三〕成疏:『明察之人,若不容主客問訊,辭鋒淩轢,則不樂也。』釋文:『李云:「察,識也。淩,謂相淩轢。」誶,音信。廣雅云:「問也。」又音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兩引此文,一引正文及李注淩並作凌,云:『凌,叚借爲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禮記鄕飮酒篇:「愁以時察,」鄭注曰:「察,猶察察,嚴殺之貌也。」老子:「俗人察察,」河上公注曰:『察察,急且疾也。』然則察有嚴急之意,故以淩誶爲樂。李云:「察,識也。」則與上文「知士」複矣。』奚侗云:『說文:「察,覆審也。」(從小徐本。)周禮秋官士師鄭注:「士,察也,義取察理獄訟之事也。」察士好審察人,故以有淩轢詬誶之事爲樂。釋文引李云:「察,識也。」兪樾以察爲「嚴急,」竝失之。』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南宋蜀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淩皆作凌,陳碧虛音義本作陵,云:『陵誶,謂好陵辱責駡人也。』淩、凌、陵並借爲夌,說文:『夌,越也。』段注:『今字或作淩、或作凌、作陵。』陳氏闕誤引文如海、成玄英、張君房諸本『淩誶之事,』皆作『陵誶之辭,』疏『若不容主客問訊,辭鋒淩轢,』是成本作『淩訊之辭。』誶,俗書作󰪰,與訊形近易亂,(山木篇有說。)釋文:『誶音信,廣雅云:「問也。」又音祟。』(今本廣雅釋詁脫訊字。)音信訓問,則字作訊;音祟,則當作誶。作誶者是也,說文:『誶,讓也。』列子力命篇所述二十人中有凌誶,釋文:『凌誶,謂好陵辱責駡人也。說文云:誶,責讓也。』所釋『凌誶』之義,或卽此文陳氏音義所本。

〔四〕郭注:『不能自得於內,而樂物於外,故可囿也。』成疏:『囿域於物也。』

〔五〕成疏:『推薦忠良,招致人物之士,可以興於朝廷也。』洪頤煊云:『招,通作高字,墨子親士篇:「招木近伐,」亦謂高木
也。』(錢纂箋引較略。)于鬯云:『招蓋讀爲超,超、招並諧召聲,例得通借。「超世之士,」猶謂不世出之士,故能「興朝。」』劉師培云:『成疏云云,訓詞回穴,與本文詞氣不符。招當訓舉,國語周語云:「好盡言以招人過,」韋注:「招,舉也。」舊音:「招音翹。」淮南道應訓:「孔子勁杓國門之關,」高注云:「杓,引也。」他籍或作「拓關,」並係招訛,見孫詒讓札迻。「招世」之招,亦與「招關」之招同,謂躋軒治術,使之上臻於善也。以此爲志,則云:「招世之士,」故下云:「興朝。」駢拇篇「招仁義,」招亦詁舉,說詳兪氏平議。』于省吾云:『疏說非是。招應讀作昭,「昭世之士興朝,」謂昭明於世之士足以興朝也。』案招字之義,洪、劉說近是。(惟劉所引淮南道應訓『孔子勁杓國門之關,』王氏雜志、洪氏讀書叢錄、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皆謂杓爲扚之譌,扚,丁了反,恐非招之誤。又劉所稱淮南高注,當作許注。)招訓舉,當借爲撟,說文:『撟,舉手也。』段注:『引申之,凡舉皆曰撟。』

〔六〕釋文:『中民,李云:善治民也。』孫詒讓云:『史記索隱引三倉云:「中,得也。」周禮師氏:「掌國中失之事,」鄭注云:「故書中爲得。」得、中義同,故古書多互用。「中民之士,」卽周禮大宰九兩章之「二曰:長以貴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故曰:「榮官」也。外物篇云:「中民之道進焉耳,」義亦同。』案孫說是,惟所引外物『中民之道,』道本作行。

〔七〕成疏:『英髦壯士,有力如虎,時逢戹難,務於濟世也。』宣穎云:『多力故以禦難自矜。』案疏言『時逢戹難,務於濟世,』所據本『矜難』蓋作『務難,』務乃矜之誤。矜、務形近往往相亂,管子小稱篇:『務爲不久,』韓非子難篇務作矜,又管子法法篇:『矜物之人無大士焉,』淮南子人閒篇:『如此不報,無以立矜於天下,』今本矜字並誤作務,(王氏淮南雜志有說。)皆其證。

〔八〕宣穎云:『負氣故遇患則奮。』案一切經音義五引司馬注:『奮,武貌也。』

〔九〕釋文:『宿,積久也。王云:枯槁一生以爲娛,其所寢宿,唯名而已。』宣穎云:『留意高名。』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宿讀爲縮。國語楚語:「縮於財用則匱,」戰國秦策:「縮劍將自誅,」韋昭、高誘注云:「縮,取也。」「枯槁之士縮名,」猶言取名也。釋文曰:「宿,積久也。」于義未安。又引王云「其所寢宿唯名而已,」更爲迂曲。由不知宿爲縮之叚字耳。』錢纂箋引阮毓崧曰:『左傳注:「宿,安也。」周禮注:「守也。」』案『宿名』猶『留名。』釋文:『宿,積久也。』積久與留義亦相近。宣謂『留意高名,』不如徑釋爲『留名』。山木篇:『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釋文引司馬注:『留,宿留伺其便也。』列子黄帝篇:『襄子怪而留之:』釋文:「留,謂宿留而視之也。』漢書韓安國傳:『孝文寤於兵之不可宿,』師古注:『宿,久留也。』是宿有留義矣。

〔一○〕王先謙云:『講求法律,思廣治術。』案治,蓋鞠治之治。史記李斯傳:『二世然高之語,又更爲法律,於是羣臣諸公子有罪,輒下高令鞠治之。』鞠,正作𥷤,說文:『𥷤,窮治辠人也。』『廣治,』謂廣其𥷤治耳。

〔一一〕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禮敎』皆作『禮樂。』

〔一二〕成疏:『世有迍邅,時逢際會,則施行仁義。』釋文:『貴際,謂盟會事。』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貴際,謂相與交際,仁義之用行乎交際之閒者也。(下略。)』案成疏說際爲際會,義較長。蓋士有仁義貴乎際會,否則無用矣。

〔一三〕郭注:『能同則事同,所以比。』(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比上有相字。)成疏:『比,和樂。古者因井爲市,故謂之市井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比,通作庀。周官遂師疏云:「周禮之內云比者,先鄭皆爲庀。」是也。國語魯語:「子將庀季氏之政焉,」又曰:「夜庀其家事,」韋注竝曰:「庀,治也。」農夫惟治草萊之事,故無草萊之事則不庀。商賈惟治市井之事,故無市井之事則不庀也。郭注曰:「能同則事同,所以比。」是以本字讀之,非是。』奚侗云:『廣雅:「比,樂也。」此與上文「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文義相類。言農夫以草萊之事爲樂,商賈以市井之事爲樂也。郭注以比爲比同;兪樾云:「比借爲庀,治也。」皆非。』案成疏已云:『比,和樂。』奚說蓋申疏義。

〔一四〕成疏:『旦暮稱情,故自勸勉。』案說文:『勸,勉也。』

〔一五〕郭注:『事非其巧則惰。』釋文:『壯猶疾也。』案疾猶速也。爾雅釋言:『疾,壯也。』郭注:『壯,壯事,謂速也。』

〔一六〕案史記賈生傳引莊子佚文:『貪夫徇財。』(文選賈誼鵩鳥賦注引夫下有之字。)鶡冠子世兵篇、賈誼鵩鳥賦、史記伯夷列傳亦皆有此語。

〔一七〕成疏:『尤,甚也。』茆泮林云:『文選賈長沙鵩鳥賦注、阮嗣宗詠懷詩注並引司馬云:『夸,虛名也。』錢穆云:『尤,漢書賈誼傳注引作充。』案漢書賈誼傳臣瓚注引尤作充,史記賈生傳集解引瓚注仍作尤。鶡冠子、賈誼鵩鳥賦、史記伯夷傳皆云:『夸者死權。』

〔一八〕奚侗云:『物爲利誤,說見天道篇,可以互證。上言「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卽此所謂勢與利之徒也。』

〔一九〕案天下篇:時有所用。

〔二○〕成疏:『方之歲序炎涼,不易於物。不物,猶不易於物者也。』宣穎云:『各囿於一物,不能相易者也。此倒裝句法,與上文「皆囿於物者也」句,是一樣意思。』馬其昶云:『「順比於歲,」逐時俯仰也,承上遭時有用言。物,事也,不事簡易,不能無爲也。』錢穆云:『不疑而字之譌,下三語卽「物於易」之釋義。』案『不物於易,』義頗難通。竊疑本作『不易於物,』成疏亦轉從『不易於物』爲說。『不易於物,』卽上文『囿於物』之意,下三語亦卽『不易於物』之釋義。

〔二一〕馬氏故引姚永樸云:濳,沒也。之,猶於也。

〔二二〕案天下篇謂『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悲夫!』與此數語所悲相似。○以上第四章。不囿於物。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一〕?』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二〕?』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爲五,果孰是邪〔三〕?或者若魯遽者邪〔四〕?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五〕。」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六〕,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爲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七〕,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八〕。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无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九〕,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一○〕且若是者邪〔一一〕?』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一二〕,相拂以辭〔一三〕,相鎭以聲〔一四〕,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一五〕?』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一六〕,其求銒鍾也以束縛〔一七〕,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一八〕,有遺類矣夫〔一九〕!楚人寄而蹢閽者〔二○〕,夜半於无人之時而與舟人鬭,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二一〕。』

〔一〕郭注:不期而中,謂誤中者也。若謂誤中爲善射,是則天下皆可謂之羿,可乎?言不可也。

〔二〕郭注:『莊子以此明妄中者非羿,而自是者非堯。』案據此,則莊子雖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齊物論篇。)而實以爲有公是也。

〔三〕郭注:『若皆堯也,則五子何爲復相非乎?』成疏:『儒,姓鄭,名緩。墨,名翟也。楊,名朱。秉者,公孫龍字也。』洪頤煊云:『天下篇:「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荀子非十二子篇:「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衆,是墨翟、宋鈃也。」天論篇:「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漢書藝文志:「宋子十八篇。」秉疑宋字之譌,困學紀聞謂「公孫龍字子秉,」非也。』馬氏故引王應麟曰:『列子釋文:公孫龍,字子秉。』案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引列子(仲尼篇)釋文,謂『公孫龍,字子秉。』與成疏合,當有所據。劉子九流篇:『名者,宋鈃、尹文、惠施、公孫捷之類也。』捷疑棅之誤,棅諧秉聲,與秉通用。(說文柄,重文作棅,段注:經傳假秉爲柄字。)公孫棅卽公孫龍也。

〔四〕釋文:『李云:「魯遽,人姓名也。」一云:「周初時人。」』

〔五〕成疏:『冬取千年燥灰以擁火,須臾出火,可以爨鼎;盛夏以瓦瓶盛水,湯中煑之,縣瓶井中,須臾成冰也。』案淮南子覽冥篇:『以夏造冰,』列子周穆王篇亦云:『夏造冰。』(僞關尹子七釜篇亦有此語。)

〔六〕成疏:『千年灰陽也,火又陽也,此是以陽召陽;井中陰也,水又陰也,此是以陰召陰。』案直猶特也。呂氏春秋君守篇亦云:『此之謂以陽召陽,以陰召陰。』

〔七〕釋文:廢,置也。

〔八〕郭注:『俱亦以陽召陽,而橫自以爲是。』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康熙幾暇格物編云:樂發於何音止於何音,取琴瑟之類,置二器,均調一律,鼓此器一弦,則彼器虛弦必應,推之八音之屬皆然。所謂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也。』案呂氏春秋應同篇:『類固相召,氣同則合,鼓宮而宮動,鼓角而角動。』召類篇亦云:『類固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故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動。』淮南子覽冥篇:『今夫調弦者,叩宮宮應,彈角角動,此同聲相和者也。』齊俗篇亦云:『故叩宮而宮應,彈角而角動,此同音之相應也。』

〔九〕釋文:『當,合也。』案夫猶如也。淮南子覽冥篇、齊俗篇當並作比,動並作應,義同。

〔一○〕王氏集解引宣云:『莊子駁魯遽之道未足爲異也。言無論二瑟五音相應,姑就一瑟言之,當其本調旣成,五音各有定弦。今或改調一弦爲變調,則於本調之五音移動而無當也,宜不相應矣。乃鼓之而二十五弦亦隨之而變,無不相應,此豈於五音之外有異聲哉?蓋五音可旋相爲宮,今所改一弦便是變調之宮,如君主。然則餘弦自隨之而動也。夫一瑟之閒,又是變調,無不相應如此。則二瑟五音之上,其相應尤理之常然,何足異乎!今遽以此誇其弟子,自謂積微,不知五音之相動與二氣之相召,有以異乎!可見在人則見以爲非,在己則見以爲是,究之相等耳。』馬其昶云:『淮南作「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形也。」此脫「形也」二字。』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據淮南覽冥訓,已下當有形字。』案已下當據淮南子覽冥篇補『形也』二字,否則文意不完,校釋亦有說。

〔一一〕王氏集解引宣云:惠與四人,各是所是,究無公是,毋乃如魯遽邪?

〔一二〕章太炎云:『與,當也,亦敵也。左氏襄二十五年傳曰:「一與一。」天下篇:「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亦同。』

〔一三〕王孝魚云:『世德堂本拂作排。』案舊鈔本文選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注引司馬彪注:拂,違也。

〔一四〕宣穎云:『鎭,壓也。聲,名譽。』案此似謂以聲音相鎭壓也。

〔一五〕郭注:『「未始吾非」者,各自是也。惠子便欲以此爲至。』案此似謂儒、墨、楊、秉四家與我辯,其卒也皆未曾以我爲非,則何如乎?天下篇:『惠施之口談,自以爲最賢。』

〔一六〕郭注:『投之異國,使門者守之,出便與手不保其全,此齊人之不慈也。然亦自以爲是,故爲之。』(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與手』並作『與子。』)成疏:『閽,守門人也。』釋文:『蹢,投也。司馬云:齊人憎其子,蹢之於宋,使門者守之,令形不全,自以爲是。』朱駿聲云:『蹢,叚借爲擿,釋文:投也。』孫詒讓云:『此言齊人鬻其子者,各以職事自名,其欲爲閽者則必刖之。後文「子綦使子梱於燕,盜得之,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卽此所謂「不以完」也。郭謂「使門者守之,」未達其義。』錢纂箋:『馬其昶云:「蹢通謫。」穆按,謫子於宋,必謂其有罪;然使刖者守門,刖者固亦罪人也。何以於彼則親而任之,於子則遠而譴之乎?』案朱借蹢爲擿,(擿,今字作擲。)本釋文『投也』之義,郭注已說蹢爲投。馬謂『蹢通謫,』本下文『楚人寄而蹢閽者』兪樾說。錢取馬說,分此二句爲相反之二義釋之,極是!郭、司馬並以二句爲一事說之,未得其義。孫據後文『刖之』以說『不以完,』是也。惟亦誤以二句爲一事。

〔一七〕釋文:『鈃音刑。字林云:「鈃似小鍾而長頸。」又云:「似壺而大。」「以束縛,」郭云:「恐其破傷也。」案此言賤子貴鈃,自以爲是也。』朱駿聲云:『說文:「鈃,似鍾而頸長。从金,幵聲。」按幷省聲。或曰,酒器。莊子釋文:「似壺而大。」』王氏集解引姚鼐云:『鈃上求字衍。』于省吾云:『鈃卽鉼,朱駿聲謂「鈃从金,幷省聲。」是朱氏已知鈃卽鉼字。鉼,今作瓶,以金爲之,故从金。急就篇:「銅鍾鼎鋞鋗鉇銚,」鋞,御作鉶,碑作鉼。喪史鉼,鉼字作鈚,鈚从金,比聲。比、幷音近相假。鉼亦壺類,喪史鉼形制似壺而頸長,然不大於壺。近世所發現商、周彝器,鉼與壺每於頸之左右有耳,耳有孔,其下圈足亦左右有孔,俗謂之穿帶壺。此言「束縛,」謂以繩穿耳及足也』錢纂箋引王敔曰:『欲鈃鍾之鳴,必懸之於虛,加以束縛則無聲矣。』案求字非衍,無求字則語意不完,姚說非。求猶得也,(淮南子說山篇:『芻狗待之而求福,』高注:『求猶得也。』)此求字,與下文『其求亡子也』之求異義。束縛,恐其破傷。郭注是。

〔一八〕郭注:『唐,失也。失亡其子,而不能遠索。』釋文:『唐子,謂失亡子也。』洪頤煊云:『「唐子」通作「蕩子。」』朱駿聲云:『唐,叚借作亡。』于省吾云:『郭注「唐,失也。」按唐無失訓,唐應讀作蕩,晉邦𥂴:「我皇祖󲠻公,」卽唐叔封於唐之唐公也。叔弓鎛:「虩=成唐,」成唐卽成湯。甲骨文成湯之湯均作唐。說文:「唐古文啺。」蕩、湯、啺並諧昜聲。蕩子,謂流蕩在外之子。』錢穆云:『域字當借爲閾,子已亡矣,而求之不出門閾之外,則何可得也!』案朱謂唐借爲亡,乃申郭義,唐自可訓失。于讀唐作蕩,蓋申洪義。唐子,謂亡失之子,義較長。

〔一九〕郭讀『有遺類矣』爲句,注云:『遺其氣類,而亦未始自非。』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有遺類矣,」當連下夫字爲句,「有遺類矣夫!」與襄二十四年左傳「有令德也夫!」「有令名也夫!」句法相似。類,謂種類也。詩裳裳者華序:「棄賢者之類,」正義曰:「類,謂種類。」是也。求亡子而不出域,則其亡子不可得,必無遺類矣,故曰:「有遺類矣夫!」反言以明之也。郭注失其讀,所說未得。』

〔二○〕郭注:『俱寄止而不能自投於高地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蹢當讀謫,揚雄方言:「謫,怒也。」張揖廣雅釋詁:「謫,責也。」「楚人寄而謫閽者,謂寄居人家而怒責其閽者也。」與下文「夜半於无人之時而與舟人鬭,」均此楚人之事,皆喩其自以爲是也。郭注曰:「俱寄止而不能自投於高地,」於義殊不可通。』

〔二一〕郭注:『岑,岸也。夜半獨上人船,未離岸已共人鬭。言齊、楚二人所行若此,而未嘗自以爲非,今五子自是,豈異斯哉!』王氏集解:『宣云:「離同麗。」案夜半無人之時,舟未著岸而與舟人鬭,將有性命之虞,與寄而謫閽之事,皆足以造怨也。』案郭注『今五子自是,』似當云:『今惠子自是,』較切。

○以上第五章。不私其是。

莊子送葬〔一〕,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二〕,使匠石斲之〔三〕,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四〕,盡堊而鼻不傷〔五〕,郢人立不失容〔六〕。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爲寡人爲之〔七〕。」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八〕。雖然,臣之質死久矣〔九〕!」自夫子之死也〔一○〕吾无以爲質矣!吾无與言之矣〔一一〕!』

〔一〕案莊子未廢俗禮。

〔二〕成疏:『郢,楚都也。漢書揚雄傳作獿,乃回反。郢人,謂泥畫之人也。堊者,白善土也。漫,污也。』釋文:『「郢人,」楚都也。漢書音義作「獿人,」服虔云:「獿人,古之善塗墍者,施廣領大袖以仰塗,而領袖不污。有小飛泥誤著其鼻,因令匠石揮斤而斲之。」獿音鐃,韋昭乃回反。慢,本亦作漫,李云:「猶塗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獿人」舊譌作「懮人,」案漢書揚雄解嘲云:「獿人亡則匠石輟斤,」今據改正,下同。又音鐃,舊譌音混,別本音溫,亦譌,俱改正。』)王念孫云:『獿當作㡪,說文:「㡪(今本譌作獿,玉篇、廣韻同),墀地(說文:「墀,涂地也。」涂與塗同)㠯巾𢵢之,從巾,𤔿聲(𤔿,籒文㛰字,今本𤔿譌夒),讀若水溫㬮(㬮字注云:「安㬮溫也。」玉篇:「奴旦切」)。」徐鉉依唐韻乃昆切,玉篇、奴回、奴昆二切,廣韻乃回、乃案二切。廣雅曰:「𡎰、墍、㡪,塗也(今本㡪字亦譌作𢅼)。」㡪字,曹憲音奴回。鹽鐵論散不足篇曰:「富者堊㡪壁飾(今本㡪誤作憂),」莊子徐无鬼篇:「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釋文曰:「『郢人』漢書音義作『㡪人(今本㡪譌作懮)』服虔云(此下引服注與今本同)。㡪音溫㬮(今本脫㬮字。近時盧氏紹弓刻本改『音溫』爲『音鐃,』大謬),韋昭乃回反。」(以上莊子釋文。)要而論之,此字本從巾,𤔿聲,非從夒聲,音乃昆、乃回二反。𤔿,籒文㛰字,故㡪從其聲,而讀乃昆反。車部之𨏵字亦從𤔿聲,而讀若閔,是其例也。』(漢書揚雄傳雜志。說文段注亦有說。)朱駿聲云:『廣雅釋宮:「㡪,塗也。」漢書揚雄傳:「獿人亡則匠石輟斤,而不敢妄斲。」服注:「獿人,古之善塗墍者也。」顏注:「抆拭也。」誤爲獿,莊子以郢爲之。慢,叚借爲槾、爲鏝,李注:「猶塗也。」』案釋文稱『「郢人」漢書音義作「㡪人,」』(從王校。)朱氏謂『莊子以郢爲之。』是郢乃㡪之借字,郢非楚都也。釋文本漫作慢,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同,六帖八三引此亦作慢,朱氏謂慢借爲槾,漫亦借爲槾,說文:『槾,杇也。𣏓,所以涂也。』朱氏又謂慢借爲鏝,鏝與槾同,說文:『鏝或从木。』文選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劉孝標廣絕交論注、舊鈔本江文通雜體詩注、後漢書尹敏傳注、初學記一八、御覽三六七及七五二、記纂淵海五五、事文類聚別集二八、合璧事類續集五○引漫皆作墁,墁亦與槾同。玉篇木部:『墁,杇也,所以塗飾牆也。』白帖九引漫作圬,圬與杇同,左襄三十一年傳:『圬人以時塓館宮室,』杜注:『圬人,塗者。』初學記一八引蠅作蟬。

〔三〕白帖二四引斲下有去字,記纂淵海五五引亦有去字,惟脫斲字。

〔四〕郭注:『瞑目恣手。』成疏:『瞑目恣手,聽聲而斲,運斤之妙,遂成風聲。』劉師培云:『文選注引此「運斤成風,」作「成風聲。」』案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運斤』作『奮斤,』嵇康琴賦:『匠石奮斤,』抱朴子譯滯篇:『郢人奮斤於鼻堊,』並用此文,亦作『奮斤。』文選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引風下有聲字,與成疏『運斤之妙,遂成風聲。』合。闕誤引江南李氏本『聽而鬭之』下有『瞑目恣手』四字,陳氏音義從之,云:『舊本作郭象注,非是。』審『瞑目恣手』四字,是釋『聽而斲之』之義,恐非正文。天下篇郭注有云:『睧目恣性,』與『瞑目恣手』句意相似。

〔五〕案世說新語傷逝篇注、白帖九、御覽三六七及五五五引『盡堊』並作『堊盡,』疑今本誤倒。

〔六〕案御覽七五二、七六四及七六七引立下皆有而字。

〔七〕案『嘗試,』複語,嘗亦試也。文選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後漢書尹敏傳注、初學記一八引嘗皆作當,當、嘗古通,田子方篇:『嘗與汝登高山,』列子黄帝篇嘗作當,卽其比。

〔八〕案御覽七五二引嘗作常,嘗、常並借爲尙。

〔九〕成疏:『質,對也。匠石雖巧,必須不動之質。』錢纂箋引陸長庚曰:『非有立不失容之郢人,則匠亦無所施其巧。』案質,猶今言對手,謂郢人也。

〔一○〕案後漢書尹敏傳注引『夫子』作惠子。逍遙遊篇莊子亦稱惠子爲夫子。

〔一一〕成疏:『惠子之亡,莊子喪偶。故匠人輟成風之妙響,莊子息濠上之微言。』案以、與互文、以猶與也。之猶者也。

○以上第六章。質死息言。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一〕曰:『仲父之病病矣〔二〕,可不謂,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三〕?』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爲人絜廉善士也〔四〕,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五〕。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六〕。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七〕。其爲人也,上忘而下畔〔八〕,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九〕。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一○〕,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一一〕;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一二〕。勿已,則隰朋可〔一三〕。』

〔一〕案文選張茂先勵志詩注引問上有往字,當據補。管子戒篇及小稱篇、韓非子難一篇、呂氏春秋貴公篇及知接篇皆有往字。韓非子十過篇作『桓公從而問之。』

〔二〕宣穎云:『下病字,言危也。』王先謙曰:『列子力病篇作「疾矣,」言病甚也。』案列子世德堂本『病病矣』作『病疾矣,』盧重玄本、北宋本、道藏各本皆作『病病矣,』治要引同,與此文合,管子小稱篇亦作『病病矣,』猶言『病甚矣。』晏子春秋內篇諫上:『寡人之病病矣。』與此句法同。說文:『疾,病也。病,疾加也。』(段注:『苞咸注論語曰:疾甚曰病。)疾、病二字,單用其義則一,連用則義有深淺,如作『病疾矣,』則『病疾』二字當倒置,呂氏春秋知接篇作『疾病矣』可證。管子戒篇作『疾甚矣,』義同。(參看拙著列子補正,楊伯峻列子集釋亦有說。)

〔三〕王引之云:『列子力命篇:「仲父之病疾矣,不可諱,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不可諱,」今本「不可」誤作「可不,」莊子徐無鬼篇亦誤,今據張湛注乙正。管子戒篇、小稱篇竝作「不可諱。」魏策曰:「公叔病卽不可諱,將柰社稷何?」云猶如也,「云至於大病,」言「如至於大病」也。禮記檀弓曰:「子之病革矣,如至乎大病,則如之何?」文義正與此同。張湛以云字屬上讀,失之。』(經傳釋詞三。)奚侗云:『謂當作諱,管子戒篇:「仲父之疾甚矣,若不可諱也,」小稱篇:「仲父之病病矣,若不可諱而不起此病也,」列子力命篇:「仲父之病疾矣,可不諱云,」張湛注:「言病之甚不可復諱而不言也。」呂覽貴公篇:「仲父之病矣漬甚,國人弗諱,」文各小異而義則同,皆可爲謂當作諱之證。』案『可不謂,』當作『不可諱,』如王說。褚伯秀已云:『從列子謂作諱爲當。』闕誤引江南李氏本謂正作諱。奚氏謂『謂當作諱,』是也。惟誤從列子張注讀『可不諱云』爲句。『云至於大病,』韓非子十過篇作『卽不幸而不起此病,』文義亦相同,卽亦猶如也。

〔四〕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絜皆作潔,呂氏春秋貴公篇、列子力命篇亦並潔,(列子釋文本作絜。)絜、潔古、今字。讓王篇:『不如避之,以絜吾行。』呂氏春秋誠廉篇絜作潔,亦同例。

〔五〕孫詒讓云:『此又當爲人,「不比之人」句斷,言不得齒於人也。列子力命篇云:「小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其爲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呂氏春秋貴公篇:『管仲曰:鮑叔牙之爲人也,淸廉潔直,視不己若者不比於人。』高注:「比,方也。」竝與此書同,可據以校正。』案劉子妄瑕篇:『鮑叔聞人一過,而終身不忘。』卽用此事。

〔六〕成疏:『上以忠直鉤束於君,下以淸明逆忤百姓。』釋文:『鉤,反也。亦作拘。』朱駿聲云:『鉤,叚借爲拘。』章太炎云:『鉤亦逆也,說文亅下云:「鉤逆者謂之亅。」凡言「鉤距」者亦有逆義。』案朱謂鉤借爲拘,蓋本釋文『鉤,亦作拘。』爲說。成疏言『鉤束,』亦以鉤爲拘也。鉤、逆互文,鉤亦逆也,章說爲長。

〔七〕案『勿已,』猶言不得已。亦作『無已,』孟子梁惠王篇:『無已,則有一焉。』趙注:『不得已,則有一謀焉。』是也。又作『無以,』梁惠王篇:『無以,則王乎!』亦言不得已也。

〔八〕郭注:『高而不亢。』釋文:『「上忘而下畔,」言在上不自高,於下無背者也。』宣穎云『列子作「下不叛,」此處漏一不字也。「上忘」者,不自矜其能,故在己上者與之相忘;「下不畔」者,汎愛衆,故在己下者不見德,而亦不忍畔之。』章太炎云:『畔,卽今伴字,說文作㚘,云:「竝行也。」唐韵:「薄旱切。」「下㚘,」則不逆乎民,與鮑叔牙異矣。則陽篇:「是自埋於民,自臧於畔,」畔亦㚘之借字。』奚侗云:『忘係志誤,畔當作判,與辨通。秋官朝士:「有判書,」鄭注:「故書判爲辨。」易乾卦:「問以辨之,」此文辨,卽辨問之意。管子戒篇作「好上識而下問,」(識與志同。)呂覽貴公篇作「上志而下求,」高注:「志上世賢人而模之也。求猶問也。」皆其證。列子力命篇作「上忘而下不叛,」忘亦志之誤,叛與畔同借爲辨,校者因誤叛爲背叛,遂增一不字以成其義,失古書之眞矣。所幸本書未衍不字,猶可硏索得其故也。』案章謂『畔,卽今伴字,說文作㚘,』(說文:㚘,讀若伴侶之伴。)其說爲長。伴則不背、不離,釋文釋『上忘而下畔,』爲『在上不自高,於下無背者也。』是也。列子不字,乃淺人所加。張注:『居高而自忘,則不憂下之離散。』亦卽『上忘而下叛』之意。叛、畔古通,其例習見。莊子作『上忘而下畔,』列子作『上忘而下叛,』爲一義;管子作『上識而下問,』呂氏春秋『上志而下求,』又爲一義,不必強同。

〔九〕郭注:『故无棄人。』王氏集解引張湛注云:『慚其道之不及聖,矜其民之不逮己,故能無棄人也。』案張說哀爲矜,矜借爲憐,方言一:『矜、憐,哀也。』

〔一○〕成疏:『聖人以道德拯物,賢人以財貨濟人也。』案『以德分人,』似謂以德惠分人。說文:『賢,多財也。』(據段注本。)故賢者以財分人。管子戒篇聖作仁,賢作良。

〔一一〕案陳碧虛音義引江南古藏本賢作聖,蓋涉上文『謂之聖』而誤。『以賢臨人,』與下『以賢下人,』對言。人閒世篇:『已乎已乎,臨人以德。』以德臨人,以賢臨人,皆所忌也。

〔一二〕郭注:『若皆見聞,則事鍾於己,而羣下无所措手足,故遺之可也。』王氏集解引宣云:『不事察察。』案管子戒篇作『於國有所不知政,於家有所不知事。』(呂氏春秋貴公篇作『其於國也,有不聞也;其於物也,有不知也;其於人也,有不見也。』)列子張注:『道行則不煩聞見,故曰:不瞽不聾,不能成功。』意林引愼子云:『不瞽不聾,不能爲公。』呂氏春秋貴公篇云:『處大官者不欲小察。』

〔一三〕案列子云:『管夷吾非薄鮑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鮑叔爲管仲之知己,而薦隰朋,管仲可謂嚴於公私之分矣。

○以上第七章。有容乃大。

吳王浮於江〔一〕,登乎狙之山。衆狙見之,恂然棄而走〔二〕,逃於深蓁〔三〕。有一狙焉,委蛇攫𢮞,見巧乎王〔四〕。王射之,敏給搏捷矢〔五〕。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六〕。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七〕,以至此殛也〔八〕!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九〕,去樂辭顯〔一○〕,三年,而國人稱之〔一一〕

〔一〕案說文:『浮,汎也。』(段注本。)

〔二〕成疏:『恂,怖懼也。』馬氏故引段玉栽曰:『恂,卽說文之惸,驚詞也。』錢纂箋引段說同,又引嚴復曰:『恂,亦通眴,若「少焉眴若」之眴。』案說文:『𢞛,驚詞也。』馬、錢引段說,惸乃𢞛之誤。嚴所稱德充符篇『少焉眴若』之眴,亦是𢞛之借字。(𢞛乃𠣬之重文。)

〔三〕成疏:『蓁,棘叢也。』王念孫云:『廣雅:「木藂生曰榛。」淮南原道訓云:「隱於榛薄之中,」高誘注云:「藂木曰榛。」字亦作蓁,莊子云:「逃於深蓁。」』(釋木疏證。)朱駿聲云:『蓁,叚借爲榛。』案御覽七四五引蓁作榛。

〔四〕成疏:『委蛇,從容也。』釋文:『攫,俱縛反。三蒼云:「搏也。」郭又七段反。司馬本作攫。(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攫,不應與上同,或是玃字之誤。)𢮞,本又作搔,素報反。徐本作󰸕,七活反。司馬本作條。』朱駿聲云:『搔,叚借爲爪,莊子:「委蛇攫搔,」字或誤作󰸕,司馬本以條爲之。』奚侗云:『𢮞當作搔,說文:「搔,刮也,刮,掊杷也。」搔與抓同義,廣雅:「抓,搔也。」漢枚乘傳:「足可搔而絕,」師古注:「搔謂抓也。」疑古本莊子作搔,亦或有作抓者,後人傳寫遂誤合爲𢮞耳。』吳承仕云:『盧文弨曰:「司馬本作攫,不應與上同,或是玃字之誤。」(郭氏集釋引盧說,玃誤獶。)承仕按,釋文本作「㩴𢮞,」司馬本作「攫𢮞,」盧說司馬本作玃,非也。說文:「㩴,爪持也。」音義與攫略同,亦與莊子此文說狙義會。類篇𢮞字注云:「先到切,㩴𢮞,搏也。」󰸕字注云:「麤括切,㩴󰸕,搏也。」皆本自釋文,此北宋釋文作㩴之切證。郭音七段反,段應作叚,蓋瞿聲、叚聲皆屬魚部,故得相切。如作七段反,則攫部不相比近矣。(㩴字、攫字,篇、韻並無七段、七叚諸音。)「㩴𢮞」之𢮞,卽搔之異形,音素報反,是也。徐本作󰸕,七活反,疑是字從手殺聲。司馬本作條,條亦誤形,無可據正。此文「委蛇,」疊均。「㩴(七叚反)󰸕(七活反),」雙聲。皆言狙爪之工巧捷給耳。古人形頌之詞大抵如此。』案釋文稱『攫,郭七段反。』吳謂『段應作叚,』世德堂本正作叚。(王孝魚校補集釋已注改。)釋文稱『𢮞,本又作搔。』陳碧虛音義本亦作搔,御覽九一○、事文類聚後集三七、韻府羣玉二引皆同。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作抓,搔與抓同義,如奚說。朱謂搔借爲爪,爪、抓正、俗字。奚謂搔、抓二字誤合爲𢮞,朱謂徐本作󰸕是誤字,蓋是,類篇爲𢮞、󰸕二字作注,蓋據誤字爲說耳。司馬本作條,吳以爲誤。據朱說,條亦借爲爪。岷頗疑搔、抓二字誤合爲𢮞,𢮞以形誤爲󰸕,󰸕又轉寫爲條也。

〔五〕郭注:『敏,疾也。給,續括也。捷,速也。矢往雖速,而狙猶能搏之。』成疏:『搏,接也。』朱駿聲云:『說文:「給,相足也。」此字當訓「相續也。」故从糸,與緝略同。莊子:「王射之敏給,」注:「續括也。」漢書鼂錯傳:「弗能給也,」注謂「相連及。」』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於「敏給」下出注曰:「敏,疾也。給,續括也。」是以「敏給」屬王言,殆非也。敏、給二字同義,後漢書酈炎傳:「言論給捷,」李賢注曰:「給,敏也。」是其證也。故國語晉語曰:「知羊舌職之聰敏肅給也,使佐之。」荀子性惡篇曰:「齊給便敏而無類。」並以敏、給對言。然則郭以給爲「續括,」非古義矣。「敏給」當以狙言,謂狙性敏給,能搏捷矢也。捷讀爲接,爾雅釋詁:「接,捷也。」是捷與接聲近義通。莊十二年左傳經文「宋萬弑其君捷,」僖三十二年「鄭伯捷卒,」文十六年晉人納捷菑於邾,」公羊捷並作接。人閒世篇「必將乘人而鬭其捷,」釋文曰:「捷,本作接。」此捷、接通用見於本書者。「搏捷矢,」卽「搏接矢,」謂以手搏而接其矢也。郭注曰:「捷,速也。」夫矢自無不速,又何必言捷乎!』馬氏故引吳汝綸曰:『捷矢」猶「疾矢,」淮南:「楚王射白猿,搏矢而熙。」』(猿,本作蝯。)案郭以『敏給』屬王言,朱據說文,訓給爲『相續,』以申郭義。兪謂『敏、給二字同義,當以狙言。』其說爲長。成疏:『搏,接也。』捷讀爲接,如兪說。搏、捷二字亦同義。『敏給搏捷矢,』謂狙敏疾接矢也。何必謂『以手搏而接其矢』邪!

〔六〕成疏:『相,助也,謂王之左右也。狙抱樹而死。』(節引。)釋文:『「相者,」司馬云:「佐王獵者也。」趨音促,急也。「執死,」司馬云:「見執而死也。」』朱駿聲云:『趨,叚借爲趣。』于鬯云:『執,蓋有墜下之義,故从執之字如㝪,說文宀部云:「㝪,屋傾下也。」又如墊,土部云:「墊,下也。」墊之訓下,亦有墜下之義,故書益稷篇孔義引鄭注云:「墊,陷也。」陷猶墜也。然則「狙執死」者,謂此狙墜下而死耳。陸釋引司馬云:「執死,見執而死也。」上文云:「王命相者趨射之,」是此狙死於射,非死於執。』案朱借趨爲趣,說文:『趣,疾也。』御覽七四五引趨下有而字,則取趨走義,恐非其舊。又引執作旣,未知所據,御覽三五○引韓非子佚文云:『楚王有白猿,王自射之,則搏矢而熙。使養由基射之,始調弓矯矢,未發,而猿擁樹號矣。』又見淮南子說山篇。與此文所述相似。成疏釋此文『狙執死,』爲『狙抱樹而死,』正文本無樹字,疑據韓非子或淮南子文增樹字爲說也。

〔七〕成疏:『狙矜伐勁巧,恃類方便,傲慢於王。』釋文:『之猶是也,本或作是。』宣穎云:『便,便捷。』奚侗云:『曲禮:「敖不可長,」鄭注:「敖,慢也。」』案御覽七四五引之作是,與或本合。便,謂便捷,宣說是。成疏敖作傲,御覽九一○、事文類聚後集三七、韻府羣玉二引敖皆作傲,記纂淵海九八引作慠,慠與傲同,傲、敖正、假字。曲禮『敖不可長,』敖亦借爲傲。)御覽引此文亦作傲,傲下有於字。

〔八〕成疏:『殛,死也。』案御覽、記纂淵海、事文類聚後集、韻府羣玉引殛皆作極,古字通用。書洪範:『鯀則殛死,』釋文:『殛,本又作極。』卽其比。劉子韜光篇:『『山狙見巧,終必招害。』本莊子。

〔九〕成疏:『姓董,名梧,吳之賢人也。鋤,除去也。除其美色。』釋文:『董梧,有道者也,師其德以鋤色。助,本亦作鋤。』釋文本鋤作助,朱駿聲云:『助,叚借爲鉏,猶去也。』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鋤皆作助,與釋文本合。助借爲鉏,朱說是。鉏、鋤正、俗字。色,謂驕色,非美色。

〔一○〕成疏:『去其聲樂,重素朴,辭榮華。』宣穎云:『去樂,甘困苦也。辭顯,就韜晦也。』案宣釋『去樂,』義較長。

〔一一〕郭注:『稱其忘巧遺色,而任夫素朴。』

○以上第八章。去巧遠害。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一〕。顏成子游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二〕。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三〕?』曰:『吾嘗居山穴之口矣〔四〕。當是時也,田禾一覩我,而齊國之衆三賀之〔五〕。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𧶠之,彼故鬻之〔六〕。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𧶠之,彼惡得而鬻之〔七〕?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八〕,吾又悲夫悲人者〔九〕,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一○〕,其後而日遠矣〔一一〕!』

〔一〕成疏:『猶是齊物中南郭子綦也。』王念孫云:『周禮司几筵:「其柏席用萑,」柏者椁之借字,鄭注以柏爲椁字磨滅之餘,非也。椁、柏相聲近,故字相通。(柏字,古讀若博,說見唐韻正。)莊子齊物論篇南郭子綦,徐無鬼篇作南伯子綦,是其例也。』(經義述聞九引。)案人閒世篇南伯子綦,成疏亦云:『卽南郭子綦也。』彼文有說。

〔二〕釋文本夫下無子字,云:『音符,一本作「夫子,」則如字。』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夫下有子字。』王氏集解引宣云:『言其出類拔萃。』案書鈔一五八引夫下亦無子字,與釋文本合。山木篇:『夫子出於山,』釋文本夫下亦無子字,云:『夫者,夫子。本或卽作『夫子。』亦夫子單稱夫之說也。惟彼文夫乃矣之壞字,當屬上絕句,子字乃後人所加,彼文有說。說文:『尤,異也。』左昭二十八年傳:『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杜注亦云:『尤,異也。』

〔三〕錢纂箋引王先謙曰:『齊物論作「槁木,」庚桑楚作「槁木之枝,」此與知北遊作「槁骸。」』

〔四〕釋文本口作中,云:『「山穴之中,」司馬本同。李云:「齊南山穴也。」一本作「之口。」』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口皆作中,口疑中之壞字。

〔五〕郭注:『以得見子綦爲榮。』釋文:『田禾,齊君也。尊德,故國人慶之。』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卽齊太公和。』案書鈔一五八引覩作見,與注合。

〔六〕成疏:『我聲名在先,故使物知我。我便是𧶠於名聲,故田禾見而販之。』奚侗云:『下文云:「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𧶠之,彼惡得而鬻之。」則此文先字亦當作有。』案奚氏據下文『若我而不有之,』校此文先當作有。若此文先字不誤,則下文有當作先也。𧶠、鬻互文,鬻借爲𧸇,說文:𧸇,𧗳也。』隸變作𧶠。

〔七〕成疏:只爲不能滅迹匿端,故爲物所𧶠鬻也。

〔八〕王氏集解引宣云:逐外喪眞。

〔九〕成疏:悲人之自喪者亦可悲也。

〔一○〕案謂悲人之悲者亦可悲也。

〔一一〕郭注:『泊然无心,枯槁其形,所以爲日遠矣。』宣穎云:『久之累心盡遣,乃今有此槁骸死灰之象也。』○以上第九章。遣去外累。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一〕,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二〕。』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三〕。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四〕,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五〕。丘願有喙三尺〔六〕。』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七〕,故德總乎道之所一〔八〕,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九〕。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一○〕。知之所不能者,辯不能舉也〔一一〕。名若儒、墨而凶矣〔一二〕。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一三〕。聖人幷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諡〔一四〕,實不聚〔一五〕,名不立〔一六〕,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爲良,人不以善言爲賢〔一七〕,而況爲大乎〔一八〕!夫爲大不足以爲大,而況爲德乎〔一九〕!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二○〕。知大備者,无求,无失,无棄,不以物易己也〔二一〕。反己而不窮〔二二〕,循古而不摩〔二三〕,大人之誠〔二四〕

〔一〕釋文:『觴,李云:「酒器之總名也。」「孫叔敖執爵,」案左傳,孫叔敖是楚莊王相,孔子未生。哀公十六年,仲尼卒後,白公爲亂,宜僚未嘗仕楚。又宣十二年傳,楚有熊相宜僚,則與叔敖同時,去孔子甚遠,蓋寄言也。』馬氏故引焦竑曰:『此卽史遷所謂「空語無事實」者,固不得以時月覈之。』

〔二〕成疏:『古人欲飮,必先祭,宜僚瀝酒祭,故祝聖人,願與孔子於此言論也。』(『古人』原誤『先人,』宜僚上原衍其字,據王氏集解所引訂正。)錢纂箋:『馬其昶曰:「史記:『優孟,楚之樂人也。爲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莊王置酒,優孟前爲壽,王大驚,以爲孫叔敖復生也。』叔敖爲楚名臣,樂人效之,由來舊矣。此所謂『執爵而立,』亦樂人象孫叔敖爲三老五更乞言憲道事也。曰者,楚王之語,『古之人,』卽指叔敖、宜僚。此莊生因優孟事而寓此言。」穆按,楚王謂古人於此言,亦導孔子使言也。馬氏之說,古無其證,姑錄以備一說耳。』

〔三〕郭注:『苟以言爲不言,則雖言出於口,故爲未之嘗言。今將於此,言於无言。』成疏:『聖人終日言,而未嘗言也。孔子應宜僚之請,故於此亦言於無言也。』錢纂箋引胡遠濬曰:『「不言之言,」指下弄丸解難,甘寢投兵。孔子謂初未嘗陳此義,今承君詢而遂言之。』

〔四〕釋文:『司馬云:「宜僚,楚之勇士也,善弄丸。楚白公勝將作亂,殺令尹子西、子期。石乞曰:『市南有熊宜僚,若得之,可以當五百人。』乃往吿之,不許也。承之以劍,不動,弄丸如故,曰:『吾亦不泄子。』白公遂殺子西、子期。歎息兩家而已,宜僚不預其害。」』茆泮林云:『御覽二百七十九引司馬云:『宜僚善弄丸,白公脅之,弄丸如故。』馬其昶云:『淮南云:「市南宜遼弄丸,而兩家之難無所關其辭。」疑宜遼卽莊王時熊相宜遼,此云「難解,」則非指白公之亂,當別有一事。』錢纂箋:『羅勉道曰:「宜僚弄丸,丸八常在空,一在手。楚與宋戰,宜僚弄丸軍前,兩軍停戰觀之。在仲尼卒後。』穆按,羅說未檢何據,若謂在莊王時,則亦在孔子前。』案此市南宜僚與孫叔敖同時,當是左宣十二年傳所稱之熊相宜僚。(熊相氏,名宜僚。)惟據所述之事,又是左哀十六年傳所述之熊宜僚,(山木篇:『市南宜僚見魯侯,』亦卽其人。)蓋二人因同名而相混。左傳釋文云:『熊宜僚,本或作熊相宜僚。』亦正相混也。

〔五〕郭注:『此二子息訟以默,澹泊自若,而兵難自解。』成疏:『投,息也。叔敖高枕而逍遙,執羽扇而自得,遂使敵國不侵。』(節引。)釋文:『羽,雩舞者之所執。司馬云:言叔敖願安寢恬臥,以養德於廟堂之上,折衝於千里之外,敵國不敢犯,郢人投兵,無所攻伐也。郢,楚都也。』王念孫云:『淮南子主術篇:「昔孫叔敖恬臥,而郢人無所害其鋒。」害當爲用字之誤。莊子作「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投兵,亦謂無所用之也。』茆泮林云:『御覽二百七十九引司馬云:孫叔敖秉羽之舞,郢人無所攻,故投兵。』郭慶藩云:『淮南主術篇高注曰:「但恬臥養德,折衝千里之外,敵國不敢犯。」卽司馬注所本。』章太炎云:『叔敖封寢丠事,見呂覽異寶篇,呂覽云「寢之丠,地不利而名甚惡,」又云:「孫叔敖知以人之所惡爲己之所喜。」是以云「甘寢」耳。甘猶喜也,司馬以爲「安寢恬臥,」恬臥時豈可秉羽邪?曹參醇酒,汲黯臥治,亦非前世密勿之風也。楚莊王之箴民曰:「民生在勤,」是時蔿敖爲宰,安得恬臥以趣怠惰!』奚侗云:『釋文司馬以「甘寢」爲「恬臥,」是也。淮南主術訓:「孫叔敖恬臥,而郢人無所害其鋒。」與此文異義同。章絳引呂覽解寢爲寢丘,與郢人投兵事義不相容。文選王仲寶褚淵碑文注引此文,李善引愼子曰:「甘寢,安寢也。」與釋文司馬說合。』案淮南子泰族篇:『家老甘臥,』『甘臥』猶「甘寢」也。蘇軾和蔣夔寄茶詩:『臨風飽食甘寢罷,』『甘寢』一詞本莊子。章釋甘寢爲喜寢丘,牽強之甚!(又淮南子『郢人無所害其鋒,』兪氏平議校害爲容字之誤,釋名釋姿容:『容,用也。』較王說『害爲用字之誤,』爲長。御覽引司馬注『秉羽之舞,』之猶而也。)

〔六〕成疏:『喙,口也。』案孔子之意,蓋願有三尺之口以言此不言之言耳。秋水篇:『公孫龍問於魏牟曰:今吾无所開吾喙,』成疏亦云:『喙,口也。』

〔七〕郭注:『彼謂二子,此謂仲尼。』王先謙云:『彼謂宜僚、叔敖,難解、兵投,不煩論說,是不言之道也。』案仲尼辯說二子之事,而歸於不言,是不言之辯也。齊物論篇:『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淮南子本經篇亦云:『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謂之天府。』本莊子。

〔八〕錢纂箋:『武延緖曰:「一上脫不字,下同。」穆按,下疑脫不字,此句可不改。』案此謂德統於道耳,下文『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蓋德不能統道也。意甚明白,此及下文一上何常脫不字邪?天地篇:『德兼於道。』

〔九〕案齊物論篇:『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庚桑楚篇亦云:『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

〔一○〕郭注:『各自得耳,非相同也,而道一也。』成疏:『夫一道虛玄,曾無涯量。而德有上下,誰不能周備也?本有作同字者,言德有優劣,未能同道也。』釋文:『「能同,」一本作「相同。」』錢纂箋:『陸長庚曰:「失道而後德。」曹受坤曰:「同,古逸叢書本作周。德者,得也。有所得,則道之所一者已破而不完。周者,圓滿普遍義。」』案釋文稱『能同』一本作『相同,』疑涉郭注『非相同也,』而誤。覆宋本(卽古逸叢書本)同作周,疏『誰不能周備也?』是成本原作周。

〔一一〕案淮南子本經篇:智之所不知,辯弗能解也。

〔一二〕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儒、墨之所以凶,以有儒、墨之名也。(下略。』案人閒世篇:『名也者,相札也。』名異而爭起,所以凶也。

〔一三〕案管子形勢解:『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史記李斯列傳:『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

〔一四〕成疏:『聖人生旣以功推物,故死亦無可諡也。』案二句有位而無爵,有功而無諡。

〔一五〕案廣雅釋詁二:『聚,居也。』『實不聚,』謂有其實而不居也。

〔一六〕郭注:『功非己有,故名歸於物。』案淮南子本經篇謂至人『兼包海內,澤及後世,不知爲之者誰何。是故生無號,死無諡,實不聚,而名不立。』本莊子,惟易莊子『聖人』爲『至人』耳。

〔一七〕成疏:『善,喜好也。』釋文:『善吠,司馬云:「不別客主而吠不止。』善言,司馬云:「失本逐末,而言不止也。」』

〔一八〕郭注:夫大愈不可爲而得。

〔一九〕郭注:『唯自然乃德耳。』案秋水篇:『德在乎天。』成疏:『至德之美在乎天然。』卽在乎自然也。

〔二○〕郭注:『天地大備,非求之也。』案天地無求,而無不備。

〔二一〕案淮南子要略篇亦云:不以物易己。

〔二二〕案而猶則也,下句同。反己則不窮,逐物喪眞則窮矣。

〔二三〕成疏:『循,順也。』釋文:『摩,一本作磨,郭云:「摩,拭也。」王云:「摩,消滅也。雖常通物而不失及己,雖理於今,常循於古之道焉,自古及今,其名不磨滅也。』朱駿聲云:『摩,叚借爲䃺,方言:「摩,滅也。」莊子「循古而不摩,」王注:「消滅也。」』王先謙云:『順古道而行,無須磨飾。』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國策注:「摩,合也。」謂不必擬似古也。』案釋文謂『摩,一本作磨。』朱謂摩借爲䃺,磨蓋䃺之省。摩、磨古通,詩衞風淇奧:『如琢如磨,』釋文:『磨,本又作摩。』卽其比。摩當訓滅,(淮南子精神篇:『形有摩而神未嘗化,』高注:『摩,滅。』亦同例。)『循古而不摩,』猶言『順古則不滅。』泥古不變則滅矣。

〔二四〕成疏:『誠,實也。』案『大人之誠,』謂大人之眞實所在也。

○以上第一○章。言於無言。

子綦有八子〔一〕,陳諸前,召九方歅曰〔二〕:『爲我相吾子,孰爲祥?』九方歅曰:『梱也爲祥〔三〕。』子綦瞿然喜曰〔四〕:『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五〕:『吾子何爲以至於是極也〔六〕!』九方歅曰:『夫(原誤大)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七〕,而況父母乎〔八〕!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九〕。子則祥矣,父則不祥〔一○〕。』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一一〕!吾未嘗爲牧,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一二〕?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一三〕。吾與之邀食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一四〕;吾不與之爲事,不與之爲謀(原誤𢜮),不與之爲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一五〕;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爲事所宜〔一六〕。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一七〕。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一八〕。吾是以泣也〔一九〕。』无幾何而使梱之於燕〔二○〕,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二一〕,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二二〕,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二三〕

〔一〕成疏:『子綦,楚司馬子綦也。』案白帖九引子綦上有『楚司馬』三字,非其舊也。如有此三字,則成疏爲贅文矣。

〔二〕成疏:『方,姓也。歅,名也。』釋文:『九方歅,音因,善相馬人,淮南子作九方皋。』案淮南子道應篇作九方堙,列子說符篇乃作九方皋。九方,姓也。成疏方上脫九字。(王氏校補集釋補九字,是也。)歅、堙並諧垔聲,古字通用。錦繡萬花谷前集三七引列子亦作九方歅。

〔三〕釋文:梱音困,子綦子名。

〔四〕釋文:『瞿然,司馬云:「喜貌。」本亦作矍,字林云:「大視貌。」李云:「驚視貌。」王念孫云:『李頤注:「瞿然,驚皃。」檀弓曰:「曾子聞之,瞿然曰呼!」又曰:「公瞿然失席。」雜記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瞿。」皆謂驚皃也。庚桑楚篇:「南榮趎懼然顧其後,」史記孟子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義竝與「瞿然」同。說文本作𥉁,云:「舉目驚𥉁然也。」』(漢書惠紀雜志。王氏又云:『吳王濞傳:「膠西王瞿然駭,」師古曰:「瞿然,無守之皃。」又鄒陽傳:「長君懼然曰:將爲之柰何?」師古注:「懼讀曰瞿,瞿然,無守之皃。」東方朔傳:「於是吳王懼然易容,」師古曰:「懼然,失守之皃。」案懼然,皆驚皃也。師古訓爲「失守皃、無守皃」者,齊風東方未明篇「狂夫瞿瞿,」毛傳云:「瞿瞿,無守之皃。」此師古注所本,不知傳以下文言「不能辰夜、不夙則莫,」故以「瞿瞿」爲「無守皃,」與此言「瞿然」者不同也。』)案瞿乃𥉁之借字,王說是。(庚桑楚篇『懼然,』王氏亦有說。)惟李頤注:『瞿然,驚視貌。』王引略視字。釋文謂『瞿,本亦作矍。』矍亦𥉁之借字。

〔五〕釋文:『索然,司馬云:涕下貌。』

〔六〕成疏:『子綦憫其凶極。』(節引。)案大宗師篇:『子桑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成疏釋『至此極』爲『至此窮極。』與此文『至於是極,』義亦相符。

〔七〕成疏:三族,謂父、母族也,妻族也。

〔八〕王孝魚云:『世德堂本況下有於字。』案宣解本、馬故本亦並有於字。(錢纂箋從馬本。)

〔九〕成疏:『禦,拒扞也。』釋文:『禦,距也。』案距、拒古、今字。

〔一○〕案白帖九引祥下有『也矣』二字。

〔一一〕章太炎云:『上而字借爲若,如也。下而字借爲若,女也。』案矣猶耳也。宣穎已說下而字爲汝。梱無功而與君同食,其祥不知所自來也。

〔一二〕成疏:『梱功行未聞,而與國君同食,何異乎無牧而忽有羊也?不田而獲鶉也?非牧、非田,怪如何也!』釋文:『牂,子郎反。爾雅云:「牝羊也。」奧,西南隅未地也。宎,字又作窔,烏弔反。司馬云:「東北隅也。」一云:『東南隅鶉火地生鶉也。郭徒忽反,字則穴下犬。』王念孫云:『穾、突字相似,傳寫往往譌溷,「鶉生於穾,」釋文:「穾,烏弔反。郭徒忽反,字則穴下犬。」淮南地形篇:「穾生海人,」今本穾誤作突。漢書司馬相如傳:「巖突洞房,」突當從史記作穾,文選作窔,窔與穾同。』(漢書司馬相如傳雜志。)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案爾雅釋宮:「東南隅謂之窔,」其東北隅乃宧也。又案說文:「𡧮,戶樞聲,室之東南隅。」窔但訓深。』馬氏故引羅勉道曰:『詩云:「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鶉矣?」語句略同。』案釋文謂『穾,字又作窔。」王氏引此正文及釋文宎並作穾,宎乃穾之俗省,穾與窔同,王說是。說文作𡧮,段注:『禮經及他書作窔,亦作穾。』又釋文:『一云:東南隅鶉火地生鶉也。』爾雅翼一五、玉海急就篇四注並引作『東南隅鶉火之地,故生鶉也。』且合上文以爲司馬注,非也。

〔一三〕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天地』下有也字。

〔一四〕宣穎云:『順天自適,隨地自養。』王先謙云:『邀同徼,義具庚桑楚篇,彼邀作交。』案王說,詳庚桑楚篇兪氏平議。

〔一五〕成疏:『不與物更相攖擾。』案文選張景陽雜詩注引攖作嬰,嬰、攖古、今字。下文『而河以爲未始其攖也,』唐寫本攖作嬰,亦其比。庚桑楚篇:『不以人物利害相攖,』成疏:『攖,擾亂也。』

〔一六〕郭注:『斯順耳,無擇也。』成疏:『委蛇,猶縱任也。』錢纂箋引林雲銘曰:『數語與庚桑楚篇同意。』案應帝王篇:『吾與之虛而委蛇,』郭注:『无心而隨物化。』隨與順同義。成疏:『委蛇,隨順之貌。』較此釋爲『縱任』爲長。

〔一七〕錢纂箋引馬其昶曰:『然猶乃也。』案章太炎亦云:『然借爲乃。』(詳天地篇。)此謂吾子無功,而有與國君同食之償報也。

〔一八〕郭注:『今無怪行,而有怪徵,故知其天命也。』成疏:『殆,危也。』王引之云:『幾,詞也,不爲義也。』又云:『豈猶其也,字或作幾。』(經傳釋詞五。)裴學海云:『幾,殆也。』(古書虛字集釋五。)案幾猶乃也。如訓爲其,其亦猶乃也。

〔一九〕案世德堂本『是以』作『以是。』馬故本同。(錢纂箋從馬本。)

〔二○〕案唐寫本無之字。

〔二一〕郭注:全恐其逃,故不如刖之易售也。

〔二二〕案世德堂本無乎字。

〔二三〕釋文:『或云:「渠公,齊之富室,爲街正,買梱自代,終身食肉至死。」一云:『渠公,屠者,與君臣同食肉也。街音佳,一本作術。「然身食肉終,」本或作「身肉食者,」誤。』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終上有而字。』孫詒讓云:『當當爲掌,渠當爲康,齊康公名貸,見史記齊世家。康公當周安王時,與莊子時代正不遠,康與渠形近而誤。列子湯問篇:「秦之西有義渠之國,」張湛引別本渠又作康,與此可互證。街當爲閨,蓋梱𧶠於齊,適爲康公守閨,卽刖鬻之齊君爲閽人也。故上文云:「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若如或說,渠公爲街正、屠者,何得云國君乎!』案孫氏謂『當當爲掌,』當卽掌之借字,荀子正名篇:『然而徵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楊注:當,主也。)當亦掌之借字,(朱駿聲有說。)與此同例。『食肉而終,』釋文本無而字,唐寫本亦無而字。

○以上第一一章。天命難改。

齧缺遇許由〔一〕,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二〕?』曰:『夫堯畜畜然仁〔三〕,吾恐其爲天下笑〔四〕。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五〕!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㪚,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六〕,利仁義者衆。夫仁義之行,唯且无誠〔七〕,且假夫禽貪者器〔八〕。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九〕,譬之猶一覕也〔一○〕。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一一〕,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一二〕。』

〔一〕案唐寫本提行。天地篇:『許由之師曰齧缺。』

〔二〕案謂猶爲(去聲)也。

〔三〕釋文:『畜畜,李云:「行仁貌。」王云:「䘏愛勤勞之貌。」』錢大昕聲類一:『「畜畜」猶「煦煦。」』案說文:『煦,溫潤也。』韓愈原道:『煦煦爲仁。』

〔四〕案唐寫本笑作咲,俗字也。

〔五〕案庚桑楚篇:『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漢書武紀:『元鼎三年,關東郡國十餘飢人相食。』(互詳庚桑楚篇。)

〔六〕案捐,謂不居也。(說文:捐,棄也。)『捐仁義者寡,』謂有仁義而不居者少也。

〔七〕郭注:『仁義旣行,將僞以爲之。』成疏:『行仁義者,矯性僞情,無誠實者也。』案之猶若也,唯猶則也。此謂仁義若行,則將不實也。

〔八〕馬氏故引宣穎云:『此卽重利盜跖意。』章太炎云:『禽借爲廞,同得聲於今也。周禮故書以淫爲廞。說文:「廞,讀若歆。」樂記:「聲淫及商,」注:「淫,貪也。」楚語韋解:「歆猶貪也。」是「禽貪」二字一義。』奚侗云:『說文:「禽从厹象形,今聲。」段曰:「厹以象其足,凶以象其首。」「󳳮,山神也。从禽頭,从厹,从屮。」禽頭,卽謂凶也。凶象禽頭,則禽亦當有凶義。易恆卦,禽與凶叶韵,禽、凶音亦相近。「禽貪」猶言「凶貪」也。說苑說叢篇:「盜跖凶貪。」』

〔九〕郭注:『若夫仁義各出其情,則其斷制不止乎一人。』(下句原誤作『則其斷正不制乎一人,』據道藏本、覆宋本訂正。)成疏:『榮利之徒,負於仁義,恣其鴆毒,斷制天下。』案『斷制』下有利字,不詞,疑涉制字而誤衍,(制、利篆文形近易亂,庚桑楚篇有說。)唐寫本正無利字。郭注『則其斷制不止乎一人,』成疏:『恣其鴆毒,斷制天下。』亦正文本無利字之證。

〔一○〕郭注:『覕,割也。萬物萬形,而以一劑割之,則有傷也。』釋文:『覕,郭薄結反,云:「割也。」向芳舌反。司馬云:「暫見貌。」又甫莅反,又普結反,又初栗反。』朱駿聲云:『覕,叚借爲瞥,「譬之猶一覕也,」司馬注:「暫見也。」又爲切,郭注:「覕,割也。」』王氏集釋引宣云:『一人之斷制,所見有限,猶目之一瞥,豈能盡萬物之情乎!』章太炎云:『郭以覕爲𠨘之借,說文:「𠨘,宰之也。」宰、割同義。凡字多從聲得訓,𠨘從必聲,必從八聲,說文:「八,別也。必,分極也。」由分別義,故𠨘亦訓割。然此恐是班固以來相承舊訓,非郭所能知也。司馬以「暫見」爲說,與「斷制」之文不相應。』吳承仕云:『章先生曰:「郭以覕爲𠨘之借,說文:『𠨘,宰之也。』宰、割同義。」按章說是也。薄結、芳舌、甫蒞、普結各反,皆讀從必聲。唯「初栗」一音,則韵近而聲紐絕遠,當是譌文。然類篇、集均覕字並有「測乙」一切,則舊本已然,無從據正。』案六書故八:『覕,匹蔑切,過目蹔見也。莊子曰:「譬之猶一覕也。」(說文曰:蔽不見也。)又作瞥。』戴侗蓋以覕、瞥爲一字。郭訓覕爲割,司馬釋爲『暫見,』(暫,俗作蹔。)義各有取。如宣解云云,則司馬以『暫見』爲說,非不可通。章說泥矣。

〔一一〕案庚桑楚篇:『舉賢則民相軋。』胠篋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亦此理也。

〔一二〕郭注:『外賢則賢不僞。』案外猶遣也,去也。山木篇:『行賢而去自賢之心,』(今本心誤行。)所謂『外乎賢』也。

○以上第一二章。仁義之害。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一〕。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悅也〔二〕,自以爲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三〕,是以謂暖姝者也〔四〕。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五〕,自以爲廣宮大囿〔六〕,奎蹄曲隈〔七〕,乳閒股腳,自以爲安室利處〔八〕,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九〕,此其所謂濡需者也〔一○〕。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一一〕。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一二〕,至鄧之墟,而十有萬家〔一三〕。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一四〕,曰冀得其來之澤〔一五〕。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一六〕,聰明衰矣〔一七〕,而不得休歸〔一八〕,所謂卷婁者也。是以神人惡衆至〔一九〕,衆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二○〕。故无所甚親,无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眞人〔二一〕。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二二〕

〔一〕釋文:『暖,柔貌。姝,妖貌。濡,安也。濡需,謂偸安須臾之頃。卷音權,婁音縷,卷婁,猶拘攣也。』朱駿聲云:『暖,叚借爲緩,釋文:柔貌。』案詩鄘風干旄:『彼姝者子,』毛傳:『姝,順貌。』暖姝,柔順貌。濡借爲懦,說文:『懦,駑弱也。』荀子禮論:『苟怠惰偸懦之爲安。』易雜卦傳:『需,不進也。』濡需,駑弱不進貌,是偸安者也。詩大雅卷阿:『有卷者阿,』毛傳:『卷,曲也。』婁借爲僂,廣雅釋詁一:『僂,曲也。』卷婁,釋文釋爲『拘攣,』是也。

〔二〕案釋文本悅作說,音悅。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並作說。

〔三〕成疏:『豈知所學未有一物可稱也!』宣穎云:『不知其孤陋。』

〔四〕案以猶所也,下文『以謂』並作『所謂。』

〔五〕成疏:『擇疏長之毛鬣。』案御覽九五一引擇下有處字。闕誤引張房君本鬣下有『長毛』二字,疑是注文竄入者。

〔六〕案唐寫本無以字,下文『自以爲安室利處,』亦無以字。惟有以字,文意乃明。上文『自以爲足矣,』與此同例。(世德堂本此句脫爲字。)

〔七〕釋文:『曲隈,向云:股閒也。』王念孫云:『廣雅:「胯,奎也。」胯通作跨,爾雅:「驪馬白跨,驈。」釋文引倉頡篇云:「跨,兩股閒也。」說文:「胯,股也。」又云:「奎,兩髀之閒也。」莊子:「奎蹄曲隈,」向秀注云:「股閒也。」』(釋言疏證,亦略見釋詁三疏證。)郭慶藩云:『曲隈,胯內也。凡言隈者,皆在內之名。淮南覽冥篇:「漁者不爭隈,」高注:「隈,曲深處,魚所聚也。」列子黄帝篇:「河曲之淫隈,」殷敬順曰:「隈,水曲也。」僖二十五年左傳:「秦人過析隈。」杜注:「隈,隱蔽之處。」故知言隈者,皆在內曲深之謂。向秀曰:「隈,股閒也。」疑誤。』案六書故九:『奎,說文:「兩髀閒也。」莊周曰:「豕蝨擇奎蹄曲隈。』已引說文爲說矣。向秀注『股閒也。』蓋就奎字而言。

〔八〕成疏:『用爲溫暖利便。』釋文本『安室』作『暖室,』云:『一本作「安室。」』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安室。」』案成疏云云,所據正文蓋作『暖室。』

〔九〕馬氏故引宣穎曰:『進退爲境所囿。』案唐寫本『此以域退,』作『以域退者也。』『者也』二字疑涉下『濡需者也』而衍。

〔一○〕案唐寫本無其字。

〔一一〕案淮南子說林篇:『羊肉不慕螘,螘慕於羊肉,羊肉羶也。』本此,螘、蟻古、今字。史記賈誼傳:『固將制於螻蟻,』漢書蟻作螘,亦同例。

〔一二〕案管子治國篇:『舜一徙成邑,二徙成都,參徙成國。』又見藝文類聚一一引尸子及呂氏春秋貴因篇,與此言『三徙成都』異。

〔一三〕案釋文:『鄧,向云:「邑名。」虛音墟,本又作墟。』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作虛,與釋文本合。虛、墟正、俗字。唐寫本十下無有字,御覽八一引亦無有字。

〔一四〕釋文:『向云:童土,地無草木也。』朱駿聲云:『釋名釋長幼:山無草木曰童。』

〔一五〕王先謙云:云望得舜來而施澤也。

〔一六〕茆泮林云:『華嚴經音義引司馬云:『齒,數也。』案一切經音義二二引司馬注云:『齒,數也,謂年壽之數也。』(茆脫引『謂年壽之數也』六字,黄奭、郭慶藩本之。)

〔一七〕唐寫本聰作聽,下文『耳之於聰也殆,』聰亦作聽,義同,廣雅釋詁四:『聰,聽也。』惟他書無『聽明』連文之例。

〔一八〕案逍遙遊篇:『許田曰:歸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爲。』舜有用於天下,故不得休歸矣。

〔一九〕郭注:『衆自至耳,非好而致之。』案廣雅釋詁三:『患,惡也。』此惡,猶患也。『神人惡衆至,』謂神人患衆至也。

〔二○〕郭注:『明舜之所以有天下,蓋於不得已耳。』成疏:『比,和也。夫衆聚則不和,不和則不利於我也。』宣穎云:『衆雖至而己則不與親比,不與親比,則人亦不以爲利而就之矣。』案成訓比爲和,衆至則多爭,故不和。說文利下云:『和然後利,』不和故不利也。不利,不必就『不利於我』言。宣解比爲『親比,』亦通,王氏集解從之,惟不必就『己不與親比』言。周禮夏官大司馬:『比小事大,』鄭注:『比猶親也。』比訓親,則利當訓和,廣雅釋詁三:『利,和也。』人近則轉疏,故衆至則不親,不親則不和也。

〔二一〕釋文:『煬和,李云:煬,炙也,爲和氣所炙。』奚侗云:『「抱德」與「煬和」對文,豈抱德亦可謂爲德所抱乎!是足證李說之謬。煬叚作養,公羊宣十二年傳:「厮役扈養,」注:「炊烹者曰養。」列子黄帝篇:「煬者避竈,」本書寓言篇有此文,是煬亦司炊者也。煬、養音義竝同,故可通用。淮南俶眞訓:「養生以經世,抱德以終年。」是爲抱、養對舉之證。』案淮南子精神篇:『是故無所甚疏,而無所甚親,抱德煬和,以順于天。」(高注:煬,讀供養之養。)本此文,此文本以親、天、人爲韻,今本疏、親二字誤錯,『以順于天,』誤爲『以順天下,』遂失其韻矣。當據淮南子訂正。唐寫本作『故无所甚親,抱德煬和,以順天,此謂眞人。』韻尙未失,惟『无所甚親』上脫『无所甚疏』四字,天上脫于字耳。奚侗謂『煬叚借養,』是也。文子九守篇守虛亦有此文,『抱德煬和,』雲笈七籤九一引煬作養,卽其塙證。(淮南子俶眞篇亦有『抱德煬和』一語,高注亦云:『煬,讀供養之養。』)文子『以順天下,』作『以順天,』與此文唐寫本合。

〔二二〕成疏:『不慕羊肉之仁,故於蟻棄智也;不爲羶行敎物,故於羊棄意也;旣遣仁義,合乎至道,不傷濡沫,相忘於江湖,故於魚得計。此斥虞舜羶行,故及斯言也。』釋文:『一說云:眞人無羶,故不致蟻,是蟻棄知也;共處相忘之大道,無沾濡之德,是魚得計也;羊無羶行,而不致蟻,是羊棄意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蟻之附羶也,有利而趨之也,卽其知也;羊之羶也,與以可歆之利也,卽其意也。蟻無知而有知,羊無意而有意,惟羶之爲利也。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何羶之可慕哉!故曰:「於魚得計。」』案三句義頗難通,釋文引一說較勝。惟上文僅言蟻與羊,而此忽雜魚於蟻、羊之間,殊覺不倫。成、郭先釋『於蟻去知,於羊去意,』後釋『於魚得計,』文理較順。

○以上第一三章。通變全眞。

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一〕若然者,其平也繩〔二〕,其變也循〔三〕。古之眞人,以天待之〔四〕,不以人入天〔五〕。古之眞人〔六〕。得之也生,失之也死〔七〕,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堇也〔八〕,桔梗也〔九〕,雞壅也〔一○〕,豕零也〔一一〕,是時爲帝者也〔一二〕,何可勝言!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𥡴〔一三〕。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一四〕,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一五〕。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一六〕。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一七〕。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一八〕,而河以爲未始其攖也〔一九〕,恃源而往者也〔二○〕。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二一〕。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二二〕。凡能其於府也殆〔二三〕,殆之成也不給改〔二四〕。禍之長也茲萃〔二五〕,其反也緣功〔二六〕,其果也待久〔二七〕。而人以爲己寶,不亦悲乎〔二八〕!故有亡國戮民无已〔二九〕,不知問是也〔三○〕

〔一〕成疏:『夫視目之所見,聽耳之所聞,復心之所知,不逐物於分外,而知止其分內者,其眞人之道也。』王先謙云:『不外視,不外聽,不外用。』案唐寫本提行。老子五十四章:『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鄕觀鄕,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帛書甲本國作邦,乙本已諱作國。)與此句意相似,皆不求於外之意也。

〔二〕成疏:『繩無心而正物,聖忘懷而平等。』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平猶常也。繩,直也。』車柱環云:『王元澤本作「其平也水,其直也繩。」文意較完。』案也猶如也,下句同。(天道篇:『其動也天,其靜也地。』與此句法同,也亦猶如也,彼文有說。)『其平也繩,』猶言『其平如直。』平,不當訓常。王本甚佳,但恐非此文之舊。

〔三〕成疏:『循,順也。』案『其變也循,』猶言『其變如順。』田子方篇:『行小變而不失大常,』所以順也。

〔四〕成疏:『玄古眞人,用自然之道,虛其心以待物。』王氏集解:『宣云:「之當作人,」是。』馬氏故本之作人,云:『人,舊作之,今從張君房本。』(錢纂箋本之。)奚侗云:『待,禦也。(見楚語注。)之係人字之誤,蓋禦之不使入也,與下「不以人入天」句相耦,而義相應。闕誤張君房本正作「以天待人。」』案之,當從張本作人,良是。待乃應待之律,『以天待人,』謂以天道應待人事也。奚氏未得其義。

〔五〕成疏:『不用人事取捨,亂於天然之智。』案謂不以人事侵入天道也。秋水篇:无以人滅天。

〔六〕王氏集解引姚云:『覆言眞人以美之。』案『古之眞人』四字,疑涉上『古之眞人』而衍。

〔七〕也猶者也,下同。漁父篇:『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

〔八〕釋文:『堇音謹,司馬云:烏頭也,治風冷痺。』案『藥也』猶『藥者。』

〔九〕釋文:『桔音結,本亦作結。司馬云:桔梗,治心腹血瘀瘕痺。』案唐寫本桔作結,桔、結正、假字。

〔一○〕釋文:『雞𢋊,本或作壅,司馬云:卽雞頭也。一名芡,與藕子合爲散,服之延年。』朱駿聲云:『癰,叚借爲擁,莊子「鷄癰也,」按卽芡,其包似鷄胸。』案玉海急就四注引『雞壅』作『鷄㢕,』鷄,籒文雞。㢕乃𢋊之俗誤。釋文本作𢋊,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同。朱引作『鷄癰,』𢋊卽癰之隸變。

〔一一〕釋文:『豕零,司馬本作「豕囊,」云:「一名豬苓,根似豬卵,可以治渴。」案四者皆藥草名。』茆泮林云:『司馬本作「豕囊,」御覽引作「豕橐。」』案御覽九八九引正文及司馬注並作『豕橐。』記纂淵海九一引此仍作『豕零,』並有注云:『豕零,木猪苓也。』蓋司馬注也。

〔一二〕釋文:『司馬云:藥草有時迭相爲帝,謂其王相休廢,各得所用也。』王念孫云:『時者,更(音庚)也。方言曰:「蒔(郭音侍),更也。」古無蒔字,故借時爲之。莊子云:「堇也,桔梗也,雞𢋊也,豕零也,是時爲帝者也,」(爾雅:帝,君也。)淮南齊俗篇云:「見雨則裘不用,升堂則蓑不御,此代爲帝者也,「(帝,今本誤作常。)說林篇云:「旱歲之土龍,疾疫之芻靈,是時爲帝者也,」(今本脫時字,據高注補。)太平御覽器物部十引馮衍詣鄧禹牋云:「見雨則裘不用,上堂則蓑不御,此更爲適者也,」(適,讀嫡子之嫡,廣雅:嫡,君也。)或言「時爲,」或言「代爲,」或言「更爲,」是時、代皆更也。(方言:「更,代也。」說文:「代,更也。」)』(荀子禮論篇雜志。郭氏集釋鈔襲王說,多脫誤。)案王說是。司馬謂『藥草有時迭相爲帝,』不知時自有更迭義也。

〔一三〕成疏:『會𥡴,山名也。』釋文:『李云:登山曰棲。』案史記吳世家:『越王句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於會𥡴,』越王句踐世家:『越王乃以餘兵五千人保棲於會𥡴,』伍子胥列傳:『越王句踐乃以餘兵五千人棲於會𥡴之上。』此文言『三千,』三或爲五之壞字與?

〔一四〕成疏:『大夫種但知國亡而可以存。』釋文:『種,越大夫名也。吳越春秋云:「姓文,字少禽。」「所以存,」本又作「可以存,」言知越雖亡可以存也。』案呂氏春秋尊師篇高誘注:『大夫種,姓文氏,字子禽。』(今本脫子字,據史記伍子胥列傳正義所引補,文選陸士衡豪士賦序注引吳越春秋作『字少禽,』與釋文所引合,子蓋少之誤,子、少草書形近易亂。)釋文謂『所以存,』本作『可以存,』所猶可也。成疏亦作『可以存。』

〔一五〕案唐寫本無其字。說文:『愁,𢝊也。』𢝊,俗作憂。史記越世家言『越王賜種劔,種自殺。』

〔一六〕郭注:『各適一時之用,不能靡所不可。解,去也。』成疏:『鴟目晝闇而夜開,則適夜不適晝;鶴脛禀分而長,則能長不能短。枝節如此,故解去則悲。亦猶種闇於謀身,長於存國也。』釋文:『解,司馬云:去也。』案適、節互文,節亦適也。呂氏春秋情欲篇:『情有節,』高注:『節,適也。』卽其證。成說節爲『枝節,』非也。秋水篇:『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所謂『鴟目有所適』也。駢拇篇:『鶴脛雖長,短之則悲。』所謂『鶴脛有所節』也。

〔一七〕成疏:『風、日是氣,河有形質,凡有形氣者,未能無累也。而風吹日累,必有損傷。』馬氏故引歸有光曰:『吹、晒水耗。』案疏『風吹日累,』累,疑本作晒,涉上『無累』而誤。

〔一八〕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只,句中語助。

〔一九〕成疏:『攖,損也。』宣穎云:『其字當作有字。』案其猶有也,(齊物論篇有說。)無煩改字。

〔二○〕釋文:『恃,本亦作持。水由源往,雖遇風、日,不能損也。』案恃,本亦作持,恃、持正、假字。唐寫本源作原,原、源正、俗字。

〔二一〕成疏:『審,安定也。』宣穎云:『三者皆自然相附,故定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審者,無外馳也。』

〔二二〕成疏:『殉,逐也。』章太炎云:『明、聰、殉,詞例同。說文無殉字,但作𢓈,今字作徇。此假借爲侚也,說文:「侚,疾也。」史記五帝本紀、素問上古天眞論皆云:「幼而徇齊,」大戴禮作「叡齊,」亦作「慧齊。」「心之於徇也,」卽「心之於侚也,」亦卽「心之於慧也。」目用在明,耳用在聰,心用在慧。知北遊篇云:「思慮恂達,耳目聰明,」恂亦卽「侚齊」字。』劉師培云:『殉當作徇,謂徇齊也。史記黄帝紀:「幼而徇齊,」大戴禮記五帝德作「慧齊,」是徇、慧誼符。知北遊篇云:「四肢彊,思慮恂達,耳目聰明,」恂、徇古通,彼以「恂達、」「聰明」並文,與此正同。彼文成疏云:「恂,通也。」立詁近碻,此文成疏顧復以逐釋殉,殆昧於殉、恂通字者歟!今考外物篇言「目徹爲明,耳徹爲聰,」又言「心徹爲知,」持以互勘,則殉、知二字,誼必相因,若云「殉逐,」詞例歧矣。』

〔二三〕錢纂箋:『其通之。王敔曰:府者,能之所藏也。』案能,如上文明、聰、殉等,於猶如也。『凡能其於府也殆,』猶言『凡能之如府藏也危』也。應帝王篇:『无爲謀府,』謀亦能之一也。

〔二四〕馬氏故引李冶曰:『「不給改」者,「不疾改」也。』錢纂箋引宣穎曰:『猶「不及改。」』車柱環云『給,猶敏也,速也。故下文云:「其果也待久。」與吳王浮於江』章「敏給搏捷矢」之給,用同例。「不給改,」猶云不能速改也。』案宣釋『不給改』爲『不及改,』卽言其速,與釋爲『不疾改,』『不速改,』義同。人閒世篇:『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不及』與久對言,亦言其速也。

〔二五〕郭注:『萃,聚也。苟不能忘知,則禍之長也多端矣。』成疏:『滋,多也。』釋文本萃作莘,云:『所巾反。郭云:「聚也。」李云:「多也。」本又作萃。』王念孫云:『廣雅:「𨐔,多也。」周南螽斯篇:「螽斯羽,詵詵兮。」毛傳云:「詵詵,衆多也。」釋文:「詵,說文作𨐔。」又說文:「駪,馬衆多皃。」小雅皇皇者華篇:「駪駪征夫,」毛傳云:「駪駪,衆多之皃。」晉語引詩作「莘莘,」楚辭招魂注引作「侁侁,」莊子:「禍之長也玆莘,」李頤注云「:莘,多也。」竝字異而義同。』(廣雅釋詁三疏證。)馬氏故引李冶曰:『玆、滋古字通。』奚侗云:『釋文萃,所巾反作莘,非是。萃、殆、改、久爲韻。』案疏『滋,多也。』是成本玆作滋。釋文於『所巾反』下引郭注,是所見郭注作莘,莘、萃義略同,惟以韻求之,則作萃爲是,莘蓋萃之形誤。『玆萃,』猶言『益多』也。郭注『忘知』當作『忘能,』本上正文能字而言。

〔二六〕郭注:『反守其性,則其功不作而成。』成疏:『自伐己能而反遭禍敗者,緣於功成不退故也。』馬其昶云:『「反也緣功,」福兮禍所倚也。』錢纂箋引宣穎曰:『欲反自然,須循學力。』案此句義頗難通,解說各異。其猶將也,下句同。反,似對上文禍而言,謂反禍爲福也。『『其反也緣功,』似謂將反禍爲福由於積勞。言其難也。

〔二七〕郭注:『欲速則不果。』錢纂箋:『宣穎曰:『卽果於自克,亦待時久。言敗之速,救之難也。』(時,本作日。)馬其昶曰:『「果也待久,』惡不積不足以滅身也。故世人狃於目前,而忽其所戒。」』案果猶成也,謂將有所成須待日久也。與人閒世篇『美成在久』之意相近。

〔二八〕郭注:『己寶,謂有其知能。』案『以爲己寶,』謂以能爲己寶也。

〔二九〕案由文種之自殺,推至亡國戮民相續也。

〔三○〕郭注:『不知問禍之所由。』宣穎云:『不知審問於是故也。』王氏集解引姚云:『是者,源也。』馬其昶云:『是者,天人之理也。』案是,謂上文所述之理。唐寫本也上有者字。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一〕;人之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二〕。知大一,知大陰〔三〕,知大目〔四〕,知大均〔五〕,知大方〔六〕,知大信〔七〕,知大定〔八〕,至矣。大一通之〔九〕,大陰解之〔一○〕,大目視之〔一一〕,大均緣之〔一二〕,大方體之〔一三〕,大信𥡴之〔一四〕,大定持之〔一五〕。盡有天〔一六〕,循有照〔一七〕,冥有樞〔一八〕,始有彼〔一九〕。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二○〕,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二一〕,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二二〕。頡滑有實〔二三〕,古今不代〔二四〕,而不可以虧〔二五〕,則可不謂有大揚㩁乎〔二六〕!闔不亦問是矣〔二七〕?奚惑然爲〔二八〕!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尙大不惑〔二九〕

〔一〕成疏:『踐、蹍,俱履蹈也。』郭氏集釋引兪樾云:『兩踐字並當作淺,或字之誤,或古通用也。足之於地,止取容足而已,故曰「足之於地也淺。」然容足之外,雖皆無用之地,而不可廢也。故曰:「雖淺,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外物篇曰:「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厠足而墊之致黄泉,人尙有用乎?」卽此義也。下文曰:「人之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少與淺,文義相近。若作踐,則不可通矣。』錢纂箋引林雲銘曰:『足之所踐無幾,而要所不踐,方可資以致遠。』案兪氏謂『兩踐字並當作淺,』踐、淺古通用,非字之誤也。(詩鄭風東門之墠:『有踐家室,』毛傳:『踐,淺也。』韓非子難四篇:『臣之夢淺矣。』以淺爲踐,並踐、淺通用之證。)淮南子說林篇:『足所𨃨者淺矣,(所,舊誤以,王氏雜志有說。)然待所不𨃨而後行。』(又見文子上德篇,高注:𨃨,履。)卽本此文,踐正作淺。(林氏謂『足之踐無幾,』『無幾』亦卽淺義。)恃,淮南子作待,亦古字通用,呂氏春秋無義篇:『不窮奚待?』高注:『待,恃也。』卽其證。

〔二〕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人之知也少,』之下並有於字,與上文『足之於地也踐,』相耦。淮南子作『智所知者褊矣,然待所不知而後明。』(亦見文子,高注:『褊,狹。』狹亦少也。)『天之所謂,』莫非自然,知自然,則是明矣。則陽篇:『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文義相近。

〔三〕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大一,渾淪未判;大陰,至靜無感。

〔四〕錢穆云:大目,一視無分也。

〔五〕錢纂箋引劉咸炘曰:『卽大圓,與大方對。』案大均,蓋一切均等。

〔六〕案老子四十一章:『大方無隅。』(帛書乙本隅作禺、隅、禺正、假字。)〔七〕案庚桑楚篇:『至信辟金,』『至信』猶『大信』也。禮學記:『大信不約。』

〔八〕案庚桑楚篇:『宇泰定者,發乎天光。』『泰定』蓋卽『大定,』大、泰正、假字,彼文有說。

〔九〕郭注:『道也。』案天地篇:『通於天者道也。』(據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呂氏春秋大樂篇:『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爲形,不可爲名,彊爲之〔名〕,謂之太一。』『大一』卽『太一。』

〔一○〕郭注:用其分內,則萬事无滯也。』案荀子正論篇:『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惡侮,』楊注:『解,達也。』『大陰解之。』蓋達於至靜也。

〔一一〕郭注:用萬物之自見,亦大目也。

〔一二〕郭注:『因其本性,令各自得,則大均也。』案郭說緣爲因,荀子正名篇:『緣耳而知聲,緣目而知形。』楊注:『緣,因也。』亦同例。

〔一三〕郭注:『體之使各得其分,則萬方俱得,所以爲大方也。』案體於大方,則無不容也。

〔一四〕郭注:『命之所期,无令越逸,斯大信也。』案說文:『𥡴,留止也。』止於大信,則無不信也。

〔一五〕郭注:『眞不撓則自定,故持之以大定,斯不持也。』錢纂箋引楊文會曰:『此歷舉七大,與佛經暗合。「大一通之,」體則無二,用乃萬殊;「大陰解之,」寂滅大海,究竟解脫;「大目視之,」正法眼藏,徹見本源;「大均緣之,」平等如一,普緣十界;「大方體之,」無邊刹土,不出自心;「大信𥡴之,」因果歷然,纖毫不爽;「大定持之,」本來無動,不持而持。』案呂氏春秋愼大篇:『持之其難者也。」高注:『持猶守。』守於大定,則無不定也。

〔一六〕成疏:『上來七大,未有不由其自然者也。』案有猶其也,應帝王篇:『盡其所受乎天,』蓋『盡有天』之義。

〔一七〕成疏:循,順也。但順其自然,智自明照。

〔一八〕成疏:窈冥之理,自有樞機。

〔一九〕郭注:『始有之者彼也,故我述而不作。』案說文:『彼,往有所加也。』『始有彼,』似猶『始有加,』謂有始則有加也。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之理。又案自上文『盡有天』起,馬氏故本從姚鼐說,讀『盡有天循』句,『有照冥』句,『有樞始』句,『有彼則』句。並引姚說云:『天循」者,常無以知其妙也;「照冥」者,常有以知其徼也;「天循」爲體,故「有樞始。」「照冥」爲用,故「有彼則。」言因彼爲則,無常則也。此非必聖人,人盡有之,特知解者少耳。』錢纂箋從之,可備一解。惟如此斷句,頗不類莊子語。(王氏集解已引姚說。)

〔二○〕郭注:『夫解任彼,則彼自解;解之无功,故似不解。』案郭注迂曲,未得似字之義,似借爲以,下句同。(易明夷:『文王以之,』釋文:『以,荀、向本作似。』卽似、以通用之證。)者猶也也。此謂『則其解之也以不解之也。』淮南子說林篇:『其解之以不解。』本此文,似正作以。

〔二一〕案此猶言『其知之也以不知之也。』故下文云:『不知而後知。』知北遊篇:『於是泰淸卬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可申此義。

〔二二〕郭注:『應物宜而无方,各以其分。』案而猶亦也,問而有崖則執著,問而無崖則空疏,故不可以有崖,亦不可以無崖也。

〔二三〕郭注:『萬物雖頡滑不同,而物物各自有實也。』釋文:『頡,徐下結反。滑,乎八反。向云:頡滑,謂錯亂也。』王念孫云:『說文:「縎,結也。」〔廣雅〕釋訓云:「結縎,不解也。」漢書息夫躬傳:「心結愲兮傷肝,」楚辭九思:「心結縎兮折摧,」愲與縎通,莊子「頡滑有實,」向秀注云:「頡滑,錯亂也。」「頡滑」與「結縎,」義亦相近。』(廣雅釋詁四疏證。)錢纂箋引陸長庚曰:『頡謂升降上下,滑謂流動旋轉,所謂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實。』案郭說『頡滑』爲『不同,』與向注『錯亂,』義亦相近。『頡滑』與『結縎』同,乃複語,廣雅釋詁四亦云:『縎,結也。』陸說云云,乃望文生訓。

〔二四〕郭注:『各自有故,不可相代。』案漢書食貨志:『歲代處,故曰代田。』師古注:『代,易也。』『古今不代,』猶『古今不易,』所謂『古猶今也。』(知北遊篇。)

〔二五〕郭注:『宜各盡其分也。』案此承上二句而言,『有實,』『不代,』故『不可以虧』也。

〔二六〕郭注:『㩁而揚之,有大限也。』釋文:『㩁音角。三蒼云:「㩁,敵也。」許愼云:「揚㩁,粗略法度。」王云:「㩁略而揚顯之。」王念孫云:『廣雅:「揚㩁,都凡也。」釋詁云:「都,大也,聚也。」說文:「凡,最括也。」合言之則曰:「都凡,」猶今人言大凡、諸凡也。「揚㩁,雙聲字也。莊子:「則可不謂有大揚㩁乎!」淮南子俶眞訓作「物豈可謂無大揚攉乎!」高誘注云:「揚攉,猶無慮,大數名也。」莊子釋文引許愼注云:「揚㩁,粗略法度也。」案「大揚㩁,」猶言「大略,」許、高二說是也。郭象注云:「㩁而揚之,」王叔之義疏云:「㩁略而揚顯之,」皆非是。』(廣雅釋訓疏證。)又云:『凡從高、從寉之字古多通用,說文:「塙,堅不可拔也,」玉篇:「口角切。」卽易「確乎其不可拔」之確。詩:「白鳥翯翯,」孟子作「鶴鶴,」皆其例。㩁字古通作㪣,因譌而爲敵,荀子儒效篇:「退編百姓而𢡱,」新序襍事篇𢡱作㪣,今本譌作敵;莊子釋文引三蒼云:「㩁,㪣也。」今本亦譌作敵。』(戰國策中山策雜志。)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㩁作攉,與淮南子俶眞篇高注本合,釋文引許注作㩁。㩁之作攉,猶鶴亦作鸖也。

〔二七〕成疏:『闔,何不也。』王念孫云:『盍,字又作闔,莊子:「闔不亦問是已?」「闔不,」何不也。盍爲何不,而又爲何。』(經傳釋詞四引。)案闔同盍,有何不及何二義,良是。惟此文蓋本作『闔亦問是已?』不字疑後人所加,或涉上文諸不字而衍。若本有不字,則成疏不當訓闔爲『何不』矣。孟子梁惠王篇:『蓋亦反其本矣?』與此句法同。蓋猶闔也。

〔二八〕郭注:『奚爲而惑若此也!』案唐寫本惑作或,注同,惑、或正、假字。惟下文四惑字唐寫本仍作惑,郭注二惑字則作或,蓋寫者亂之邪?爲猶乎也,『奚惑然爲?』猶『何惑然乎!』

〔二九〕郭注:『夫惑不可解,故尙大不惑,愚之至也!』王先謙云:『今以我之不惑解人之惑,是尙爲大不惑也。』錢纂箋引楊文會曰:『以不惑之理,解瞑眩之惑,以復其本性之不惑,然後進而至於大不惑,則契於道矣。』案『是尙大不惑,』唐寫本惑下有也字。大不惑,固爲人之所尙,惟以不惑解惑,冀復於不惑,恐愈惑耳。據上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則此文郭注較勝。

○以上第一四章。適分遣惑。

(一九八五年十月十八日脫稿。)

則陽第二十五

釋文:『以人名篇。』錢纂箋引王夫之曰:『雜篇惟庚桑楚、徐无鬼、寓言、天下四篇爲條貫之言。則陽、外物、列禦寇三篇皆雜引博喩,理則可通,而文義不相屬。』案此篇大抵發揮人閒世與大宗師,略涉齊物、養生之旨。王氏謂庚桑楚、徐无鬼爲條貫之言,此二篇文義多晦澁難通,則陽篇亦然。

則陽遊於楚〔一〕,夷節言之於王〔二〕,王未之見,夷節歸。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於王〔三〕?』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四〕。』彭陽曰:『公閱休奚爲者邪?』曰:『冬則擉鼈於江〔五〕,夏則休乎山樊〔六〕,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七〕。」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爲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八〕,固顚冥乎富貴之地〔九〕,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一○〕。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一一〕。夫楚王之爲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橈焉〔一二〕!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其爵祿而化卑〔一三〕。其於物也,與之爲娛矣〔一四〕;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一五〕。故或不言而飮人以和〔一六〕。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閒其所施〔一七〕。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一八〕。故曰待公閱休〔一九〕。』

〔一〕成疏:『姓彭,名陽,字則陽,魯人。後入楚,欲事楚文王。』釋文:『則陽,司馬云:「名則陽,字彭陽也。」一云:「姓彭,名則陽,周初人也。」』馬氏故引司馬彪曰:『姓彭,名則陽。』(錢纂箋從之。)案玉海急就篇卷一引此文並引注云:『名則陽,字彭陽。』乃司馬注。釋文『一云,』乃引別說,馬氏據爲司馬說,恐非。

〔二〕成疏:夷姓,名節,楚臣也。

〔三〕釋文:『王果,司馬云:「楚賢人。」譚音談,本亦作談,李云:「說也。」』案譚與談同,成疏亦云:『譚,本亦有作言談字者。』

〔四〕釋文:公閱休,隱士也。

〔五〕釋文:『擉,司馬云:「刺也。」郭音觸。一音捉。』茆泮林云:『廣韻引司馬云:擉鼈,刺鼈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釋文〕舊捉作促,譌,今改正。』案擉,正作簎,說文:『簎,刺也。』周禮天官鼈人:『以時簎魚鼈龜蜃,』鄭司農注:『簎,謂以扠刺泥中搏取之。』釋文:『簎,莊子云:「冬則擉鼈於江,」義與此同。』玉篇手部引此文,並云:『刺鼈也。』蓋司馬注。釋文捉字,盧氏謂舊譌促,世德堂本作捉,不誤。

〔六〕釋文:『樊,李云:「傍也。」司馬云:「陰也。」廣雅云:「邊也。」』朱駿聲云:『樊,叚借爲棥,李注:傍也。』案文選王僧達和琅邪王依古詩注引樊下有『者也』二字。

〔七〕郭注:『言此者,以抑彭陽之進趨。』釋文:『予宅,司馬云:以隱居山陰自顯也。』

〔八〕錢纂箋引羅勉道曰:『屈己隨人,而人莫測其所以也。』案許猶信也。(孟子梁惠王篇:『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趙注:『許,信也。』)無德故不自信。『以之』猶『因此。』神借爲伸,廣雅釋詁三:『伸,展也。』『以之神其交,』謂因此伸展其交游也。

〔九〕釋文:『冥音眠。司馬云:顚冥,猶迷惑也。言其交結人主,情馳富貴。』案『顚冥』亦作『滇䁕,』淮南子原道篇:『漠䁕於勢利,誘慕於名位。』高注:『漠䁕,猶鈍䁕,不知足䫉。』王氏雜志云:『「漠䁕」皆當爲「滇眠,」字之誤也。(隸書眞字作真,莫字作󱃧,二形相似而誤。眠之作䁕,則涉注文「鈍䁕」而誤。)滇音顚,眠音莫賢反。「滇眠」或作「顚冥,」文子九守篇作「顚冥乎勢利,」是其證也。莊子「顚冥乎富貴之地,」釋文:「冥音眠。司馬云:顚冥,猶迷惑也。言其交結人主,情馳富貴。」卽此所云「滇眠於勢利,誘慕於名位」也。高以「滇眠」爲「不知足,」司馬以「顚冥」爲「迷惑,」「迷惑」與「不知足,」義相因也。』王氏以淮南子正文、注文『漠䁕』皆『滇眠』之誤,竊以爲䁕與眠同,似非誤字。天下篇郭注『䁕目恣性,』日本古鈔本䁕作眠,卽其證也。

〔一○〕成疏:『消,毁損也。』宣穎云:『消,喪德。』案德、消對文,德者得也,謂非相助以得,乃相助以損也。無得而有損耳。

〔一一〕釋文:『暍音謁,字林云:傷暑也。』馬氏故:『楊愼曰:「二句錯綜成文。淮南云:凍者假兼衣於春,暍者望冷〔風〕於秋。」其昶案,假衣、望冷,雖若得助,實皆病也。喩貪富貴者多獲人之助力,則己之受病益深。』奚侗云:『「反冬乎冷風,」於義不順,當作「反冷風於冬。」鈔者誤倒之也。(古乎、于字多通用。)「假衣於春,反冷風於冬。」兩句相耦。淮南俶眞訓作「凍者假兼衣於春,暍者望冷風於秋。」』錢纂箋引高亨曰:『反,求也。墨子非攻:「必反大國之說,」孟子:「盍亦反其本矣!」本書盜跖篇:「以反一日之無〔故〕。」』案奚氏謂『反冬乎冷風』當作『反冷風於冬,』是也。惟於字仍當從本書作乎,(乎猶於也。)上句假下亦當據淮南子補兼字爲長,『假兼衣於春,反冷風乎冬。』相耦。白帖一引『反冬乎冷風,』作『反凍於冷風。』恐非其舊。

〔一二〕成疏:『自非大佞之人,不堪任使。若履正懷德之士,誰能屈撓心志而事之乎!』釋文:『王云:惟正德以至道服之,佞人以才辯奪之,故能泥橈之也。』案小爾雅廣言:『佞,才也。』莊子之意,蓋謂惟有佞人及正德之士乃能屈服楚王,王說是。成疏未得其旨。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橈皆作撓,與成疏合。橈、撓正、假字,說文:『橈,曲木也。』段注:『引伸爲凡曲之偁。』

〔一三〕郭注:『其家人不識貧之可苦,使王公失其所以爲高。』成疏:『御寇居鄭,老萊在楚,妻孥窮窶,而樂在其內。賢士尙然,況乎眞聖,斯忘貧也。』案成疏釋『家人』爲妻孥,固是常解。『家人,』亦猶『庶人』也,與下『王公』對言。史記、漢書中『家人』多謂『庶人,』史記魏豹傳:『秦滅魏,遷咎爲家人。』漢書『家人』作『庶人。』漢書佞幸董賢傳:『此豈家人子所能堪邪?』師古注:『家人,猶言庶人也。』並其證。韓非子說林下篇:『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逃之,舍於家人。』內儲說上篇:『周主亡玉簪,令人求而得之家人之屋閒。』『家人』亦並謂『庶人』也。此文『使家人忘其貧,』猶言『使庶人忘其貧』耳。淮南子俶眞篇:『是故與至人居,使家忘貧,使王公𥳑其貴富而樂卑賤。』本此,家下疑脫人字。孔叢子抗志篇:『是以與聖人居,使窮士忘其貧賤,使王公𥳑其富貴。』蓋本淮南子,(孔叢子較晚出。)『窮士』與『王公』對言,與『庶人』與『王公』對言相似,然則『家人』固不必釋爲妻孥矣。文選顏延年陶徵士誄注引此忘下無其字,與淮南子合。

〔一四〕宣穎云:『與物偕適。』案卽下文所謂『樂物』也。說文:『娛,樂也。』

〔一五〕錢纂箋引阮毓崧曰:『卽田子方篇「虛緣而保眞,」知北遊篇:「外化而內不化」也。』案外物篇:『順人而不失己,』淮南子原道篇:『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於義亦同。(淮南子人閒篇亦云:『外化而內不化。』文子微明篇同。)

〔一六〕案淮南子俶眞篇亦云:故不言而能飮人以和。

〔一七〕郭注:『使彼父父子子,各歸其所。』宣穎云:『彼,指公閱休。』裴學海云:『其,彼也。』(古書虛字集釋五。)案之猶有也,(吳昌衍經詞衍釋九,有『之猶有也』之說。)『父子之宜,」猶言『父子有宜。』彼,指公閱休,宣說是。『彼其,』複語,其亦彼也,裴說是。(駢拇篇亦有說。)閒猶息也?(國語晉語八:『可以少閒,』韋注:『閒,息也。』)『一閒其所施,』猶言『一息其所施。』此謂公閱休歸居,無所施爲,父父子子各得其所也。

〔一八〕案『其遠』猶『之遠,』此謂公閱休於人心之影響如此之深遠也。

〔一九〕郭注:『欲其釋楚王而從閱休,將以靜泰之風鎭其動心也。』○以上第一章。恬靜保眞。

聖人達綢繆〔一〕,周盡一體矣〔二〕,而不知其然,性也〔三〕。復命搖作,而以天爲師〔四〕,人則從而命之也〔五〕。憂乎知,而所行恆无幾時〔六〕,其有止也若之何〔七〕!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吿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八〕,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无已〔九〕,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一○〕。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吿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一一〕。舊國舊都,望之暢然〔一二〕;雖使丘陵草木之緡〔一三〕,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一四〕?以十仭之臺縣衆閒者也〔一五〕

〔一〕郭注:『所謂玄通。』釋文:『綢繆,纏綿也。一云:深奧也。』錢纂箋引王敔曰:『事理轇轕處。』案『綢繆,』釋爲『深奧,』與郭注『所謂玄通,』義較相應。

〔二〕郭注:『无外內而皆照。』王先謙云:『由中達外,周至無閒。』

〔三〕郭注:『不知其然而自然者,非性如何!』(非,原誤習。)王先謙云:『不知其然而然,出於性也。』

〔四〕成疏:『動靜無心,合於天地,故師於二儀也。』宣穎云:『復命,靜也。搖作,動也。聖人動靜皆依乎天。』錢纂箋引阮毓崧曰:『老子曰:「靜曰復命。」搖作,動也。』案成疏云云,疑所見本天下有地字。宣釋『復命』爲靜,卽本老子『靜曰復命』也。

〔五〕成疏:『命,名也。』(釋文同。)宣穎云:『人則以爲非聖人不能耳。』案國語周語下:『命,信也。』此謂『人則從而信之』也。宣解似得其意。

〔六〕釋文:『知音智。王云:智之所行有弊無濟,故其憂患相接,無須臾停息。』(節引。)案『幾時,』複語,幾借爲期,幾、期雙聲,期亦時也,廣雅釋言:『期,時也。』『无幾時,』猶下文『无幾无時,』『无幾』與『无時,』亦複語也。(參看下文章太炎說。)『憂乎知,而所行恆无幾時,』謂爲智所憂,而又用智不已也。

〔七〕案謂其憂無止也。

〔八〕案若猶或也,下同。

〔九〕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終無已」者,終,竟也,竟無已時。』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其美不以不知、不聞而遂失。』

〔一○〕王先謙云:『以上借美爲喩。』案謂愛美,性也。

〔一一〕案謂安於聖人之愛已成性也。達生篇游水丈夫所謂『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與此相似。

〔一二〕郭注:『得舊猶暢然,況得性乎!』釋文:『暢然,喜悅貌。』

〔一三〕郭注:『緡,合也。』釋文:『緡,徐音昬,司馬云:盛也。』朱駿聲云:『方言六:「緡,施也。秦曰緡,吳、越之閒脫衣相被謂之緡緜。」莊子「雖使邱陵草木之緡,」按被也。注「合也,」司馬注「盛也,」皆失之。』案緡,郭訓合,司馬訓盛,與朱訓被,義並相因。合故能被,盛亦能被也。

〔一四〕郭注:『見所嘗見,聞所嘗聞,而猶暢然,況體其體用其性也!』釋文:『「十九,」謂見十識九也。「見見聞聞,」見所見,聞所聞。』褚伯秀云:『「入之」疑是合字,連上文讀之。』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緡字,釋文引司馬云:「盛也,」郭注云「合也,」於義俱通。「入之者十九,」釋文曰「謂見十識九也,」此未得其義。入者,謂入於丘陵草木所掩蔽之中也。「入之者十九,」則其出於外而可望見者止十之一耳,而猶覺暢然喜悅,故繼之曰「況見見聞聞者也!」郭注曰「見所嘗見,聞所嘗聞,而猶暢然,」則於「況見見聞聞」句不復可通,遂增益之曰「況體其體用其性也!」於莊子本義不合矣。』馬氏故:『姚鼐曰:「緡,乃芒昧不分明之意。在宥篇:「當我緡乎!」同此解。舊都雖入於芒昧者十九,所見才十一耳,已自暢然,況見聞親切者乎!」其昶案入與沒同義,國語注:「沒,入也。」林希逸曰:「見見聞聞,卽佛氏所謂本來面目。」』案『入之者十九,』褚氏謂『連上文讀之,」蓋是,惟『入之』似非合字之誤。疑之字涉上『之緡』字而衍,蓋本作『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者十九,』姚氏謂『舊都雖入於芒昧者十九,』已知連上文讀。在宥篇:『當我緡乎!』釋文:『緡,郭音泯,泯合也。』郭於此訓緡爲合,義亦相符。

〔一五〕郭注:『衆之所習,雖危猶閒,況聖人之无危。』宣穎云:『超然物表,如懸高臺於衆際,誰得蔽之者乎!』(節引。)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此承「見見聞聞」而言,以十仭之臺而懸於衆人耳目之閒,此人所共見共閒者,非猶夫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也,其爲暢然可知矣。郭注曰「衆之所習,雖危猶閒,」此讀閒爲閑,於義殊不可通。蓋由不解上文,故於此亦失其旨。』案以猶如也,宣解已得其義。

○以上第二章。去知存性。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一〕,與物无終无始,无幾无時〔二〕。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三〕闔嘗舍之〔四〕!夫師天而不得師天〔五〕,與物皆殉,其以爲事也若之何〔六〕?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七〕,未始有始,未始有物〔八〕,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九〕,其合之也若之何〔一○〕!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爲之傅之〔一一〕,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一二〕,爲之司其名〔一三〕;之名嬴法,得其兩見〔一四〕。仲尼之盡慮,爲之傅之〔一五〕。容成氏曰〔一六〕:『除日无歲,无內无外〔一七〕。』

〔一〕郭注:『冉相氏,古之聖王也。居空以隨物,物自成。』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路史循蜚紀有冉相氏。』馬氏故引宣穎曰:『環中,卽時中也,隨在自成,莫非此中。』錢纂箋引王先謙曰:『齊物論: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案環中,猶時中,不能謂『卽時中。』

〔二〕成疏:『無始,無過去;無終,無未來也;無幾無時,無見在也。』章太炎云:『小雅:「如幾如式,」傳:「幾,期也。左氏定元年傳:「易幾而哭,」杜解「幾,哭會也。」會亦期也。「無幾無時」者,「無期無時。」』

〔三〕王先謙云:『語又見知北遊篇。』案卽『外化而內不化』之意。知北遊篇無日字。

〔四〕成疏:『闔,何也。言體空之人,與化俱往,曷嘗暫相舍離也!』宣穎云:『闔同曷。』

〔五〕郭注:『唯无所師,乃得師天。』成疏:『有心師學,則乖於自然,故不得也。』宣穎云:『若一有心,名爲師天則不得師天。』馬氏故『夫師天而不得』絕句,並引姚鼐曰:『「師天而不得。」此以意解所至爲師天者也,此與殉物者同爲殉耳。聖人之師天,則未始知有天也。』案此當從舊讀『夫師天而不得師天』爲句,而猶則也。謂師天則不得師天也。(成疏已說而爲則,宣解同。)聖人順天,故不知有天。姚氏謂『聖人師天,則未始知有天。』旣言『師天』則是知有天矣。

〔六〕成疏:『殉,逐也。』宣穎云:『與物皆殉,究歸於逐物。』案道藏成疏本殉作徇,徇、殉正、俗字。其猶此也。『以爲事,』以師天爲事也。『其以爲事也若之何!』謂此以師天爲事也如之何!

〔七〕成疏:『聖人人天雙遣。』案聖人玄同天人。

〔八〕章太炎云:『始、物相對爲文,猶上天、人相對爲文也。物卽物故之物,正當作歾,說文:「歾,終也。」始、終語相對。』

〔九〕成疏:『替,廢也。堙,塞也。混同人事,與世並行,接物隨時,曾無廢闕。然人閒否泰,備經之矣,而未嘗堙塞。』釋文:『洫,李虛域反,濫也。』朱駿聲云:『洫,叚借爲渫,莊子「所行之備而不洫,」李注:「濫也。」』章太炎云:『說文:「替,廢一偏下也。」偏廢與「偕行」正相反。洫借爲卹,說文:「卹,一曰,鮮少也。」卹、𡞞、鮮,雙聲同義,「鮮少」與備亦正相反。』裴學海云:『之猶者也。』(古書虛字集釋九。)案之猶已也。成疏『堙,塞也。』所見本洫蓋作堙,所謂『人閒否泰,備經之矣,而未嘗堙塞。』卽釋『所行之備而不堙』之義。堙,正作垔,說文:『垔,塞也。』

〔一○〕宣穎云:『此無心合道者今且如何!』王先謙云:『兩言「若之何,」欲人之自審擇。』

〔一一〕釋文:『向云:門尹,官名。登恆,人名。』馬其昶云:『羅勉道引或說:「門尹登恆,卽伊尹。」歸熙父從之,疑是也。』案詩鄭風羔裘:『邦之司直,』毛傳:『司,主也。』大雅崧高:『王命傅御,』傳:『御,治事之官也。』『得其司御,』謂得主事之官,卽以門尹登恆爲傅也。

〔一二〕王氏集解引宣云:從師而不囿於師,得環中隨成之道。

〔一三〕成疏:『推功司御,名不在己。』錢纂箋引林雲銘曰:『人不稱其師而稱湯,是湯爲師司其名也。』車柱環云:『此言湯得師傅所成之實,而其名則歸之師傅也。』案車說可申成疏義。

〔一四〕郭注:『名、法者,已過之迹耳,非適足也。』成疏:『見,顯也。』案之猶其也。荀子非相篇:『緩急嬴絀,』楊注:『嬴,餘也。』『之名嬴法,』猶言『其名餘迹。』『得其兩顯,』謂湯得其實,傅得其名也。

〔一五〕郭注:『仲尼曰:「天下何思何慮!」慮已盡矣,若有纖芥之慮,豈得寂然不動,應感无窮,以輔萬物之自然也!』錢纂箋引阮毓崧曰:『繫辭:「天下何思何慮?」韓注:「一以貫之,不慮而盡矣。」郭象注:「若有纖芥之慮,豈得寂然不動,應感無窮,以輔萬物之自然耶!」「盡慮,」卽無心之謂,凡得環中之道者,要必以無心爲之師。』案謂仲尼以無心爲師也。

〔一六〕成疏:『容成,古之聖王也。』釋文:『容成,老子師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漢書藝文志,陰陽家有容成子十四篇,房中家又有容成陰道二十六卷,此卽老子之師也。列子湯問篇:「黄帝與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齋三月,」當是別一人。淮南本經篇:「黄容成氏之時,道路雁行列處,託嬰兒於巢上,置餘糧於畝首,虎豹可尾,虺蛇可蹍,而不知其由然。」此則當爲上古之君,卽莊子胠篋篇之容成氏,與大庭、伯皇、中央、栗陸諸氏並稱者也。而高誘注乃云:「容成氏,黄帝時造厤日者。」則以爲黄帝之臣矣。此以說列子湯問篇與黄帝同居空峒之容成氏,乃爲得之,非此容成也。合諸說觀之,容成氏有三:黄帝之君,一也;黄帝之臣,二也;老子之師,三也。然老子生年究不可考,其師或卽黄帝之臣,未可知也。』案兪氏所稱列子湯問篇之容成子,藝文類聚九七引作廣成子,莊子在宥篇亦作廣成子,釋文引或云:『廣成子,卽老子也。』

〔一七〕馬氏故引歸有光曰:『日積成歲,渾全難分;有內方有外,內外無閒。』錢纂箋引楊文會曰:『「除日無歲,」破時量也;無內無外,破方量也。』案卽遣時間,遣空間耳。

○以上第三章。體道無心。

魏瑩與田侯牟約〔一〕,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犀首聞而恥之〔二〕,曰:『君爲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三〕。衍請受甲二十萬,爲君攻之。虜其人民,係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四〕。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五〕,然後抶其背〔六〕,折其脊。』季子聞而恥之〔七〕,曰:『築十仭之城,城者旣十仭矣,則又壞之〔八〕,此胥靡之所苦也〔九〕。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華子聞而醜之〔一○〕,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一一〕。』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一二〕。』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一三〕,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一四〕?』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一五〕。』君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爲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一六〕?』君曰:『无窮。』曰:『知遊心於无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一七〕?』君曰:『然。』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一八〕?』王曰:『无辯。』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一九〕。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猶有嗃也〔二○〕;吹劔首者,吷而已矣〔二一〕。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二二〕

〔一〕釋文:『魏瑩,郭本作罃,音瑩磨之瑩,今本多作瑩。司馬云:「魏惠王也。」田侯,一本作「田侯牟。司馬云:「田侯,齊威王也,名牟,桓公子。」案史記,威王名因,不名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舊「作罃」與「作瑩」互易,文頗不順。且今書實多作瑩字,今改正。史表梁惠王之名作罃。今書〔田侯下〕有牟字,史記威王名因齊,戰國策亦同。』郭氏又引兪樾曰:『史記威王名因齊。田齊諸君無名牟者,惟桓公名午,與牟字相似,牟或午之譌。然齊桓公午與梁惠王又不相値也。』案梁惠王名罃,見史記魏世家,史表未書名。齊威王名因齊,見史記田完世家、年表及魯仲連傳。

〔二〕成疏:『犀首,官號也,如今虎賁之類。公家之孫名衍爲此官也。』釋文:『犀首,魏官名也。司馬云:若今虎牙將軍,公孫衍爲此官。』茆泮林云:『戰國策三鮑彪注引司馬彪曰:犀首,魏官,若今虎牙將軍。』王孝魚校補集釋本『犀首』下補『公孫衍』三字,云:『公孫衍三字依疏文及趙諫議本補。』案南宋蜀本南華眞經,卽趙諫議本,一九四七年仲夏,岷撰南宋蜀本南華眞經校記,亦據司馬注及成疏謂二氏所見正文『犀首』下似本有『公孫衍』三字。今案戰國策齊策二:『犀首以梁爲齊戰於承匡而不勝,』高注:『犀首,公孫衍也。』正文亦不稱『公孫衍,』下文乃稱衍名,與此文同例。然則趙本此文『犀首』下有『公孫衍』三字,或據司馬注所增或涉司馬注而衍與?史記張儀傳:『犀首者,魏之陰晉人也,名衍,姓公孫氏。』(成疏言『公家之孫名衍,』誤。)集解引司馬彪曰:『犀首,魏官名,若今虎牙將軍。』

〔三〕成疏:『從讎,猶報讎也。令匹夫行刺,單使報讎,非萬乘之事,故可羞。』案以猶用也。

〔四〕成疏:熱氣蘊於心,癕疽發於背。

〔五〕成疏:『姓田,名忌,齊將也。』釋文:『「忌也出走,」忌畏而走,或言圍之也。元嘉本忌作亡。』孫詒讓云:『以史記田齊世家考之,是時齊相爲謅忌,將爲田忌。而威王二十年,使田忌伐魏,大敗之桂陵,則惠王所深怨者,宜是田忌也。成說近是,釋文及元嘉竝誤。』

〔六〕釋文:『抶,敕一反。三蒼云:「擊也。」郭云秩,又豬栗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舊秩仍作抶,譌。今書內所載音義作秩,姑從之。或疑是柣,亦不訓擊。』案說文:『抶,笞擊也。』釋文『郭云秩,』世德堂本同,云蓋音之誤。

〔七〕釋文:『季子,魏臣。』于鬯云:『季子,卽季梁也。戰國策魏策云:「魏王欲攻邯鄲,季梁聞之,中道而反,衣焦不申,頭塵不去,往見王曰:今王動欲成霸王,舉欲信於天下,恃王國之大、兵之精銳而攻邯鄲,以廣地尊名,王之動愈數,而離王愈遠矣。」是季梁在當時不主戰者,嘗止攻邯鄲,則其止此攻齊固宜。且下文云:「築十仭之城,城者旣十仭矣,(兪蔭甫太史平議云:下十字疑七字之誤。)則又壞之。」云云,與止攻邯鄲語意亦大同,則季子之爲季梁無疑。且策亦出季子,云:「公孫衍爲魏將,與其相田繻不善。季子爲衍謂梁王」云云,彼季子當亦卽季梁。此陸釋但云「季子,魏臣。」固未詳考矣。(今案,荀子成相篇云:「愼、墨、季、惠,」楊注云:「或曰:『季卽莊子曰「季眞之莫爲」者也。又曰「季子聞而笑之。」』韓侍郎云:『或曰:「季梁也。列子曰:季梁,楊朱之友。」』據此,以季子卽季梁,已有言及者。所引列子,見力命篇。又仲尼篇:「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案荀子成相篇楊注引恥作笑,恐非其舊。荀子『愼、墨、季、惠』之季,朱熹楚辭後語一注,亦云:『季,季梁也。』

〔八〕成疏:『夫七丈之城,用功非少,城就成矣,無事壞之。』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下十字疑七字之誤,城者旣七仭,則雖未十仭,而去十不遠矣,故壞之爲可惜。若旣十仭,則直謂之已成可耳,不當言「旣十仭」矣。下文曰「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明是以「七仭」喩「七年,」其爲字誤無疑。』案成疏云云,似所見本兩十字並作七,上十字仍當作十,下十字兪氏疑七字之誤,十蓋本作󱂁,卽古七字,下文『七年,』疑七亦本作󱂁也。

〔九〕成疏:『胥靡,徒役人也。『案庚桑楚篇:『胥靡登高而不懼,』釋文:『胥靡,司馬云:刑徒人也。』

〔一○〕釋文:『華子,亦魏臣也。』于鬯云:『華子,卽子華子也。讓王篇云:「子華子見昭僖侯。」陸釋引司馬云:「子華子,魏人也。昭僖侯,韓侯。」韓昭僖侯正與魏惠王同時,則此華子之卽子華子明矣。今子華子僞書,以爲卽孔子所遇之程子,名本,字子華。書中有趙𥳑子使幣與晏子問答事,則以爲春秋時人,殊不足信。陸此釋云「亦魏臣也。」亦未詳考。』案上文『季子聞而恥之,』此言『華子聞而醜之,』醜亦恥也,讓王篇:『君子之无恥也若此乎!』呂氏春秋愼人篇恥作醜,高注:『醜猶恥也。』卽其證。

〔一一〕成疏:猶以是非爲心,故亦未免爲亂人。

〔一二〕成疏:夫道淸虛淡漠,必能履道,爭奪自消。(節引。)

〔一三〕釋文:戴晉人,梁國賢人,惠施薦之於魏王。

〔一四〕釋文:『蝸音瓜,李云:蝸蟲有兩角,俗謂之蝸牛。』

〔一五〕釋文:軍走曰北。

〔一六〕王氏集解引蘇輿曰:『在猶察也。』案爾雅釋詁:『在,察也。』下同。

〔一七〕郭注:『人迹所及爲通達,謂今四海之內也。』成疏:『存,有也。亡,無也。遊心無極之中,又比九州之內,語有大小,可謂如有如無也。』案秋水篇:『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所謂通達之國也。

〔一八〕成疏:『辯,別也。』案宣解本、馬氏故本改辯爲辨,辯與辨通,小爾雅廣言:『辨,別也。』

〔一九〕釋文:『惝音敞,字林云:惘也。』馬氏故引蘇轍曰:『誠知所爭若此其細也,則天下無爭矣。』案六書故一三引此文,並云:『惝,惝怳,心若有亡也,又作𢠳。』案惝惘、惝怳字正作敞,列子湯問篇:『𢠳然自失。』惝、敞合書爲𢠳也。

〔二○〕成疏:『嗃,大聲。』釋文本管作筦,云:『音管,本亦作管。嗃,許交反,管聲也。廣雅云:鳴也。』案郭氏集釋、王氏集解以下,管字多從釋文本作筦,管、筦正、假字。成疏釋嗃爲『大聲,』文選馬季長長笛賦注引埤蒼云:『嗃,大呼也。』大呼、大聲,義正相因。

〔二一〕成疏:『吷,小聲也。』釋文:『劔首,司馬云:「謂劔環頭小孔也。」吷音血,司馬云:「吷然如風過。」』案玉篇:『吷,小聲也。』與成疏合。六書故一一引此文,並云:『吷,聲之瞥疾也。』則與司馬注『如風過,』意近。

〔二二〕郭注:『曾不足聞。』馬氏故引宋濂曰:『莊子於學,無所不窺,然所見過高,雖聖帝經天緯地之大業,曾不滿其一哂,蓋所謂古之狂者。』錢纂箋引嚴復曰:『今科學中有天文、地質兩科,治之,乃有以實知宇宙之博大而悠久,迴觀大地與夫歷史所著之數千年,眞若一吷。莊未嘗治此兩學,而所言如此,則其心慮之超越常人眞萬萬也!眞所謂大人者非歟!』案以嚴氏之說證之,則莊子非狂者矣。

○以上第四章。達道息爭。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一〕。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二〕,子路曰:『是稯稯何爲者邪〔三〕?』仲尼曰:『是聖人僕也〔四〕。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五〕。其聲銷〔六〕,其志无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七〕,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八〕。是陸沈者也〔九〕。是其市南宜僚邪〔一○〕?』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一一〕,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爲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爲佞人也〔一二〕。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爲存〔一三〕!』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一四〕

〔一〕成疏:『螘丘,丘名也。』釋文:『李云:「蟻丘,山名。漿,賣漿家。」司馬云:「謂逆旅舍以菰蔣草覆之也。」』馬其昶云:『漿、蔣通借,藝文類聚引作蔣。說文:「蔣,菰也。」廣雅:「蔣,菰。其米謂之雕胡。」吳都賦:「菰子作餅。」』奚侗云:『釋文引司馬云云,則字當作蔣,藝文類聚菰部、御覽九九九引竝作「蟻丘之蔣。」』案疏『螘丘,丘名也。』是成本蟻作螘,文選賈誼弔屈原文注引作蛾,螘與蛾同,蛾、蟻古、今字。馬氏說文以下云云,皆藝文類聚菰部(卷八二。)之文。說文:『蔣,苽也。』(段注本。)藝文類聚引苽作菰,菰與苽同。

〔二〕成疏:『漿家鄰舍男女羣聚,共登賣漿,觀視仲尼。』釋文:『司馬云:極,屋棟也,升之以觀也。」一云:「極,平頭屋也。」』馬氏故引陳治安曰:『宜僚欲觀夫子爲人,又不屑與接也。宋史,許將使遼,入幽、燕境,人皆升屋而觀。』案臣妾,指相聚之男女而言,成疏是。戰國人男女多自稱臣妾。

〔三〕成疏:『總總,衆聚也。』釋文:『稯稯,音總,字亦作總。李云:「聚貌。」本又作稷。』朱駿聲云:『稯卽總之轉注,字變从禾作稯耳。』案疏『總總,衆聚也。』是成本稯作總。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作𦆛,𦆛乃緵之俗誤,緵與稯同。釋文『稯,本又作稷。』稷乃稯之形誤。

〔四〕釋文:『「聖人僕,」謂懷聖德而隱僕隸也。司馬本僕作樸,謂聖人坏樸也。』宣穎云:『僕猶徒。』奚侗云:『僕與徒同義,廣雅釋詁一:『僕、徒,使也。」「是聖人僕也,」猶言「是聖人之徒也。」左宣十二年傳:「原、屛,咎之徒也。」襄三十年傳:「豈爲我徒!」杜注竝云:「徒,黨也。」釋文云云,皆非。』案奚訓僕爲徒,蓋申宣義,是也。司馬本僕作樸,樸亦當借爲僕。

〔五〕釋文:『「藏於畔,」王云:脩農田之業,是隱藏於壠畔。』章太炎云:『畔,卽今伴字,說文作㚘,云:竝行也。』(見徐无鬼篇。)案埋、藏互文,埋亦藏也。

〔六〕郭注:『損其名也。』成疏:『消,滅也。』釋文:『銷音消。捐,本亦作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捐作損。』案成疏銷作消,消、銷正、假字。孫毓修莊子札記所據世德堂本注損作捐,與釋文本合。今檢世德堂本作,蓋󱦒之壞字,非作捐也。惟作捐義長,損蓋捐之誤。大宗師篇:『不以心捐道,』史記賈生列傳索隱引捐作損,山木篇:『无受天損易,』唐寫本損作捐,並捐、損相亂之例。

〔七〕成疏:『口應人閒,心恆凝寂。』案寓言篇:『終身言,未嘗言。』郭注:『雖出吾口,皆彼言耳。』

〔八〕成疏:『道與俗反,心迹俱異也。』(節引。)案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世與我而相違。』

〔九〕郭注:『人中隱者,譬无水而沈也。』釋文:『陸沈,司馬云:當顯而反隱,如無水而沈也。』案草堂詩箋補遺一○引是下有謂字。史記褚少孫補滑𥡴列傳:『陸沈於俗,』索隱引司馬彪曰:『謂無水而沈也。』卷子本玉篇水部顧野王云:『陸沈,猶淪翳也,言居陸而若沈溺無聞也。』淮南子覽冥篇:『是謂坐馳陸沈,』高注:『沈浮冥明,與道合也。』論衡謝短篇:『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沈。』所謂陸沈,取義各別。

〔一○〕案市南宜僚,已見山木篇及徐无鬼篇。

〔一一〕郭注:『著,明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彼亦知丘之知彼也。』

〔一二〕成疏:用丘爲諂佞之人也。〔一三〕成疏:『而,汝也。』馬氏故引舊注:『存,謂存問之。』〔一四〕郭注:『果逃去也。』錢穆云:『此似論語荷蓧丈人事。』

○以上第五章。隱顯殊塗。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一〕:『君爲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二〕。昔予爲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三〕,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四〕,深其耕而熟耰之,予終年厭飱〔五〕。』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衆爲〔六〕。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爲性萑葦蒹葭〔七〕,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八〕;並潰漏發,不擇所出〔九〕,漂疽疥癕〔一○〕,內𤍠溲膏是也〔一一〕。』

〔一〕釋文:『長梧,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子牢,司馬云:卽琴牢,孔子弟子。』王引之云:『論語子罕篇:「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鄭注以爲子牢,蓋據莊子則陽篇「長梧封人問子牢」之文。家語弟子篇云:「琴牢,衞人,字開,亦字張。」又序云:「語云:『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談者不知爲誰,多妄爲之說。孔子家語,弟子有琴張,一名牢,字子開,亦字張,衞人也。」琴牢字張,始見於家語,乃王子雍所僞撰,牢與琴張非一人也。昭二十年左傳及孟子盡心篇皆作琴張,莊子大宗師作子琴張,無作琴牢者。杜預左傳注:「琴張,字子開,名牢。」殆爲家語所惑。』(漢書古今人表雜志。)劉寶楠云:『自家語琴牢之名出,唐贈琴牢南陵伯,宋贈頓丘侯,改贈陽平侯,則皆由家語之說誤之。竊謂子牢非琴張,鄭〔子罕篇〕注最當。莊子則陽釋文引司馬彪云:「卽琴牢,孔子弟子。」與杜預同誤。』(論語子罕篇正義。)

〔二〕郭注:『鹵莽、滅裂,輕脫末略,不盡其分。』釋文:『司馬云:『鹵莽,猶麤粗也,謂淺耕稀種也。滅裂,斷其草也。』王引之云:『焉猶則也。「君爲政」句,「治民」句,言「爲政則勿鹵莽,治民則勿滅裂」也。』(經傳釋詞二。)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案麤,千奴反。粗,才古反。二字古多通用。如春秋繁露兪序篇(序,原誤予,據王氏集解引盧說訂正。)云:「始於麤粗,終於精微。」論衡正說篇云:「略正題目麤粗之說,以照篇中微妙之文。」其他以「麤觕」連用者亦多,猶「麤粗」也。有欲改爲「粗疎」者,故正之。』

〔三〕釋文:『芸,除草也。』案芸借爲𦔐,說文:『𦔐,除田閒穢也。𦶮,𦔐或从芸。』白帖二三、事文類聚別集三一、韻府羣玉四引此文芸皆作耘,耘卽𦶮之省。

〔四〕釋文:『齊,才細反。司馬如字,云:變,更也,謂變更所法也。』褚伯秀云:『齊,當讀去聲,與分劑同,謂限量也。』錢纂箋引奚侗曰:『周禮亨人:「以給水火之齊,」鄭注:「齊,多少之量。」酒正:「辨五齊之名,」鄭注:「每有祭祀,以度量節作之。」多少合乎法度曰齊,此言「變齊,」猶言變方法耳。』

〔五〕釋文:『耰音憂,司馬云:「鋤也。」湌音孫,本又作飱。』案釋文本飱作湌,湌與餐同。(說文:湌,餐或从水。)廣雅釋詁二:『湌,食也。』飱乃俗飧字,與湌通用。韻府羣玉一○引此文作飡,飡乃湌之俗省。

〔六〕釋文:『「衆爲,」司馬本作「爲僞。」』章太炎云:『鄕射禮:「主人以賓損,」注:「以猶與也。」書:「平秩南僞,」(依段氏訂。)枚傳:「僞,化也。」以、與雙聲,爲、化同部,「以衆爲」者,「與衆化」也。此謂遁天、離性、滅情、亡神矣。』案道藏成疏本遁作遯,遯、遁正、假字,說文:『遯,逃也。』養生主篇:『是遁天倍情,』釋文本遁作遯,與此同例。『以衆爲,』猶言『以多爲。』遁天、離性、滅情、亡神,所謂多爲也。釋文『「衆爲,」司馬本作「爲僞。」』疑本作『司馬本爲作僞,』或本作「衆僞。」』僞、爲古通,廣雅釋詁三:『僞,爲也。』

〔七〕郭注:『萑葦害黍稷,欲惡傷正性。』釋文:『萑音丸,葦類。葦,蘆也。蒹,薕也。葭,亦蘆也。』宣穎云:『孽,芽孽。』王念孫云:『葦之始生爲葭,萑之始生爲蒹。』(廣雅釋草疏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爲性萑葦蒹葭」六字爲句。郭於「萑葦」下出注云:「萑葦害禾稷,欲惡傷正性。」此失其讀也。』王先謙云:『言所欲所惡叢生而傷正性,是吾性之萑葦蒹葭也。』錢纂箋引武延緖曰:『孽,蘗之叚字。』案宣釋孽爲『芽孽,』卽以孽爲蘗也。郭注『黍稷,』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作『禾稷,』兪引同,禾疑黍之壞字。

〔八〕郭注:『形扶疎則神氣傷。以欲惡引性,不止於當。』成疏:『尋,引也。擢,拔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尋與始相對爲義,尋之言寖尋也。漢書郊祀志:「寖尋於泰山矣。」晉灼曰:「尋,遂往之意也。」「始萌以扶吾形,」言其始若足以扶助吾形也;「尋擢吾性,」言寖尋旣久則拔擢吾性也。郭解「扶吾形」曰「形扶疎則神氣傷。」亦爲失之。』案淮南子俶眞篇:『擢拔吾性,』本莊子。

〔九〕釋文:『「並潰漏發,」李云:「謂精氣散泄,上潰下漏,不擇所出也。」』章太炎云:『並借爲旁,漢人言並海、並河,並皆作傍字,是其例也。』案並與迸通,玉篇:『迸,散也。』

〔一○〕釋文:『漂,本亦作瘭。瘭疽,謂病瘡膿出也。』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漂作瘭,瘭、漂正、假字。一切經音義二、五、四一引亦皆瘭,並引司馬云:『浮熱爲瘭。』(六七、九五引司馬注同。四○引瘭作漂。)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癕皆作癰,癕乃癰之隸變。一切經音義四一引亦作癰,並引司馬云:『不通爲癰。』(一六、六四、六六、六七引司馬注同。)二、五引癕並作𤻕,並引司馬云:『不通爲𤻕。』(二九、三七、四○、九五引司馬注同。)𤻕乃癕之俗省。又一切經音義三○引司馬云:『浮腫爲疽。』一六、六四、六六引皆作『浮熱爲疽。』熱疑當作腫,因已釋『浮熱爲瘭』也。

〔一一〕郭注:『此鹵莽之報也。』釋文:『溲膏,司馬云:謂虛勞人尿上生肥白沫也。』宣穎云:『眞性亂則和氣傷,而諸病作矣。』

○以上第六章。欲惡傷性。

栢矩學於老聃〔一〕,曰:『請之天下遊。』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二〕,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三〕!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四〕,曰莫爲盜!莫爲殺人〔五〕!榮辱立,然後覩所病〔六〕;貨財聚,然後覩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无休時,欲无至此,得乎〔七〕!古之君人者,以得爲在民,以失爲在己;以正爲在民,以枉爲在己〔八〕。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九〕。今則不然,匿爲物而愚不識〔一○〕,大爲難而罪不敢,重爲任而罰不勝〔一一〕,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僞繼之〔一二〕,日出多僞,士民安取不僞〔一三〕!夫力不足則僞,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一四〕?』

〔一〕成疏:『栢姓,矩名,懷道之士,老子門人也。』案釋文本栢作柏,柏、栢正、俗字。(郭氏集釋改正文及成疏栢作柏。)

〔二〕成疏:『忽見罪人,刑戮而死,於是推而彊之,令其正臥。』釋文:『辜,罪也。李云:「謂應死之人也。」强,字亦作彊。幕,司馬云:「覆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云云,此失其義。辜,謂辜磔也。周官掌戮:「殺王之親者辜之,」鄭注:『辜之言枯也,謂磔之。』是其義。漢景帝紀:「改磔曰棄市,」顏注:「磔,謂張其尸也。」是古之辜磔人者,必張其尸於市,故柏矩「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也。』孫詒讓曰:『釋文云「强,字亦作彊。」案成本亦作彊,字與僵通。』案尸子綽子篇:『禹愛辜人,』說苑君道篇:『河閒獻王曰:禹出見罪人,下車而泣之。』與栢矩見辜人號天而泣之相似。荀子正論篇楊注:『莊子有辜人,謂犯罪應死之人也。』與釋文釋辜爲罪及所引李注合。覆宋本、道藏成疏本、陳碧虛音義本强皆作彊,(郭氏集釋改正文及成疏彊爲强。)孫謂彊與僵通,(章太炎亦云:彊借爲僵。)是也,玉篇人部引此文正作僵。說文:『僵,偃也。』段注:『玄應引「僵,郤偃也。仆,前覆也。」按僵,謂仰倒,如莊子「推而僵之,」漢書「觸寶瑟僵,」皆是。』

〔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子乎子乎!』乃歎辭也。詩綢繆:「子兮子兮,」毛傳:「子兮者,嗟玆也。」管子小稱篇:「嗟玆乎,聖人之言長乎哉!」說苑貴德篇曰:『嗟玆乎,我窮必矣!』竝以「嗟玆」爲歎辭。說詳經義述聞。此云:「子乎子乎!」正與「子兮子兮」同義。子當讀爲嗞,釋文子字不作音,蓋失其義久矣!』案兪氏引經義述聞云云,亦見經傳釋詞八。

〔四〕郭注:『殺人大菑,謂自此以下事。』成疏:『離,罹也。菑,禍也。』釋文:『離,著也。』朱駿聲云:『離,叚借爲󰴕,釋文:著也。』案菑與災通,郭注『殺人大菑,』道藏成疏本菑作災。

〔五〕錢纂箋引馬其昶曰:二句推執法者罪之之詞。

〔六〕案病猶困也。戰國策西周策:『今圍雍氏五月不能拔,是楚病也。』高注:『病,困也。』

〔七〕郭注:上有所好,則下不能安其本分。

〔八〕案書盤庚:『邦之臧,惟汝衆;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國語周語內史過引湯誓曰:『余一人有罪,無以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又見論語堯曰篇、墨子兼愛下篇、尸子綽子篇,文略異。又見呂氏春秋順民篇,『無以』作『無及,』餘同。)呂氏春秋論人篇:『三代之興王,以罪爲在己。』

〔九〕郭注:『夫物之形性何爲而失哉?皆由人君橈之以至斯患耳,故自責。』成疏:『若有一物失所,虧其形性者,則引過歸己,退而自責。』褚伯秀云:『「一形」當是「一物」傳寫之誤,見鬳齋注。』案注『夫物之形性何爲而失哉?』疏「若有一物失所。」是郭、成本『一形』本作『一物,』今本作『一形,』卽涉下形字而誤。

〔一○〕釋文:『愚,一本作遇。』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下文「大爲難而罪不敢,重爲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曰罪,曰罰,曰誅,皆謂加之以刑也。此曰愚,則與下文不一律矣。釋文曰:「愚,一本作遇。」遇疑過字之誤。廣雅釋詁曰:「過,責也。」因其不識而責之,是謂「過不識。」呂覽適威篇曰:「煩爲敎而過不識,數爲令而非不從,巨爲危而罪不敢,重爲任而罰不勝。」與此文義相似,而正作「過不識。」高誘注訓過爲責,可據以訂此文之誤。過誤爲遇,又臆改爲愚耳。』郭慶藩云『愚與遇古通,晏子春秋外篇:「盛爲聲樂以淫愚民,」墨子非儒篇愚作遇,韓子南面篇:「愚贛窳惰之民,」宋乾道本愚作遇,秦策:「愚惑與罪人同心,」姚本愚作遇。曩謂當從釋文作遇之義爲長,今案兪氏以爲過字之誤,其說更精。過、遇二字古多互譌,本書漁父篇:「今者丘得過也,」釋文:「過,或作遇。」讓王篇:「君過而遺先生食,」釋文:「過,本亦作遇。」是二字形似互誤之證。』王先謙云:『隱匿爲事而責不識此物者爲愚。』案『愚不識』本作『過不識,」兪說是。郭說『晏子春秋』以下,至『姚本愚作遇。』本畢沅墨子非命篇注。『漁父篇』以下,至末『互誤之證。』本兪氏漁父篇平議。王說『隱匿爲事而責不識。』已得正文之義,『此物者爲愚』五字當删。

〔一一〕案荀子大略篇:重民任而誅不能。

〔一二〕案呂氏春秋適威篇:『民進則欲其賞,退則畏其罪,知其力之不足也,則以爲繼矣。』治要引爲作僞,與莊子合,爲、僞古通。(前已有說。)又淮南子齊俗篇:『亂世之法,高爲量而罪不敢,重爲任而罰不勝,危爲難(難舊作禁,據王氏雜志校改。)而誅不敢。民困於三責,則飾智而詐上,犯邪而干免。故雖峭法嚴刑不能禁其姦,何者?力不足也。』與此節文義亦相似。(參看王氏雜志。)

〔一三〕案『安取』猶『何爲,』廣雅釋詁三:『取,爲也。』

〔一四〕郭注:『當責上也。』案於猶當也。

○以上第七章。君人罪己。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一〕,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二〕,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三〕。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四〕。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五〕,可不謂大疑乎〔六〕!已乎已乎!且无所逃〔七〕,此所謂然與?然乎〔八〕

〔一〕成疏:『姓蘧,名瑗,字伯玉,衞之賢大夫也。能與日俱新,隨年變化。』案『行年』猶『經年,』史記褚少孫補龜策傳:『南方老子用龜支牀足,行二十餘歲。』藝文類聚九六引行作經,』(瀧川資言考證有說。)卽行、經同義之證。(詳古書虛字新義〔二八、行〕條。)寓言篇作『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淮南子原道篇:『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事文類聚前集引有作知。)與此言年數異。北山錄外信篇:『夫蘧大夫五十知四十九年非,孔宣父六十知五十九年非。』合用淮南子及莊子之文也。

〔二〕成疏:『始時之是,終詘爲非也。』案詘猶反也。(戰國策秦策四:『詘令韓、魏歸帝重於齊,』高注:『詘,反。』)以猶爲也,成疏釋『以非』爲『爲非。』

〔三〕成疏:『去年之非,於今爲是;今年之是,來歲爲非。是知執是執非,滯新執故者,倒置之流也。』王先謙云:『與寓言篇孔子同。』

〔四〕郭注:『无根无門,忽爾自然,故莫見也。唯无其生,亡其出者,爲能覩其門而測其根也。』案淮南子原道篇:『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獨知守其門。』此則郭所謂『无其生,亡其出者』也。

〔五〕成疏:『所知者,俗知也;所不知者,眞知也。』王先謙云:『上兩「其知」音智,下如字。』案管子白心篇:『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與此句法相似。

〔六〕成疏:『可謂大疑惑之人也。』章太炎云:『疑借爲癡,說文:癡,不慧也。從疒疑聲。』奚侗云:『說文:「疑,惑也。」章絳改疑爲癡,非是。』

〔七〕宣穎云:『此不知之理,古今孰能外之!』案『无所逃,』蓋謂不免於大惑也。

〔八〕釋文:『「然乎?」言未然。』王先謙云:『此與論語「其然?豈其然乎?」意同。』裴學海讀『此則所謂然』句,『與然乎?』句。云:『與猶何也,舊以與字屬上讀,非是。』(古書虛字集釋一。)王孝魚云:『此下世德堂本有則字。』案宣解本、馬氏故本此下亦並有則字,錢纂箋本從之,並以此字屬上絕句。據上文『且无所逃』下郭注:『不能用彼,則寄身无地。』此句此下有則字,蓋涉上郭注則字而衍耳。裴氏以與字屬下讀,可備一解,惟與不必訓爲何,『與然乎?』猶論語之『其然乎?』與猶其也,天地篇:『上神乘光,與形滅亡。』與亦與其同義,彼文有說。

○以上第八章。是非無常。

仲尼問於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韋曰〔一〕:『夫衞靈公飮酒湛樂〔二〕,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三〕。其所以爲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四〕。』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五〕,史鰌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六〕。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爲靈公也〔七〕。』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八〕,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仭,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埋之〔九〕。」夫靈公之爲靈也久矣〔一○〕,之二人何足以識之〔一一〕!』

〔一〕釋文本太作大,云:『大音太。大弢,人名。伯常騫,人名。李云:狶韋者,太史官名。』案漢書藝文志儒家類有『周史六弢六篇。』注:『或曰:孔子問焉。』王先謙補注引沈濤曰:『六乃大字之誤,人表有「周史大㢰,」古字書無㢰字,篇、韻始有之,當爲弢字之誤。莊子則陽篇:「仲尼問於太史大弢,」蓋卽其人。此乃其所著書,故

班氏有「孔子問焉」之說。』沈謂漢志『周史六弢』爲『大弢』之誤,是也。大、六形近,又涉下『六篇』字而誤耳。

〔二〕釋文:『湛,丁南反,樂之久也。』朱駿聲云:『湛,叚借爲酖,詩抑:荒酖于酒。』案湛借爲媅,說文:『媅,樂也。』段注:『小雅:「和樂且湛,」傳曰:「湛,樂之久也。」湛,叚借字。媅,其眞字也。』釋文釋湛爲『樂之久,』蓋本毛傳。朱謂湛借爲酖,亦得。說文:『酖,樂酒也。』

〔三〕成疏:『畢,大網也。弋,繩繫箭而射也。』釋文:『諸侯之際,」司馬云:「盟會之事。」』

〔四〕郭注:『靈,卽是无道之謚也。』成疏:『依周公謚法:「亂而不損曰靈,」此是因其無道謚之曰靈,故曰「是因是也。」』案齊物論篇亦屢言『因是也。』(御覽三九五引此作『是固靈也,』於義亦通,文則非其舊也。)

〔五〕郭注:『男女同浴,此无禮也。』釋文:『濫,浴器也。』朱駿聲云:『濫,叚借爲鑑。』于省吾云:『濫卽鑑,說文:「鑑,大盆也。」金文作監。』案闕誤引張君房本濫作檻,檻亦借爲鑑。

〔六〕郭注:『以鰌爲賢,而奉御之勞,故搏幣而扶翼之,使其不得終禮,此其所以爲肅賢也。幣者,奉御之物。』成疏:『姓史,字魚,衞之賢大夫也。又謚法:「德之精明曰靈。」公見史魚,深懷愧悚,假遺人搏捉幣帛,令扶將羽翼,慰而送之,敬賢如此,便是明君,靈則有道之謚。』釋文:『史鰌,音秋。司馬云:「史魚也。」弊,郭作幣,帛也。司馬音蔽,云:「引衣裳自蔽。」扶翼,司馬云:「謂公及浴女相扶翼自隱也。」此殊郭義。』章太炎云:『此與同浴分爲兩事,上事自謂無禮,此事自謂敬賢,非二事同時也。靈公妻妾同浴,史鰌豈得闌入!「所搏獘而扶翼,」當爲一句。搏借爲簙,獘卽蔽也,楚辭:「菎蔽象棊,有六簙些。」王逸曰:「蔽,簙箸。」墨子號令篇曰:「無敢有樂器獘騏軍中,有則其罪射。」「獘騏,」卽「菎蔽」之蔽,「象棊」之棊也。所借爲處,爲御,爲戶,皆訓爲止。此謂簙弈時適値史鰌進御,乃急止簙而下扶之。是所以爲肅賢人也。』錢纂箋:『〔進所,〕王敔曰:「進於君所。」陳景元曰:「幣,帛也,浴巾也。」』案成疏『姓史,字魚。』是所見正文史鰌作史魚。釋文本幣作弊,章引作獘,弊卽獘之變。弊、幣古通,讓王篇:『使人以幣先焉,』說劔篇:『謹奉千金以幣從者,』日本古鈔卷子本幣並作弊,卽弊、幣通用之證。

〔七〕郭注:欲以肅賢補其私慢。靈有二義,亦可謂善,故仲尼問焉。(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亦並誤不。)

〔八〕案也猶之也,史記越世家:『何以〔知〕也?』渚宮舊事二也作之,卽也、之同義之證。

〔九〕郭注:『子,謂蒯瞶也。言不馮其子,靈公將奪汝處也。夫物皆先有其命,故來事可知也。』釋文:『「不馮其子靈公,」郭讀絕句。司馬以「其子」字絕句,云:「言子孫不足可憑,故使公得此處爲冢也。」「奪而里,」而,汝也。里,居處也。一本作「奪而埋之。」蒯瞶,衞莊公名。』宣解本從釋文本埋作里,云:『二句銘語,里字與上子字叶。古稱窀穸爲蒿里,俗本作埋字,非是。』洪頤煊云:『子、里協韻,當以司馬讀爲正。郭注「子,謂蒯瞶也。言不馮其子,靈公將奪汝處也。」其讀亦與司馬同。文選幽通賦李善注引里作埋。』朱駿聲云:『里,叚借爲薶。莊子「靈公奪而里之,」釋文:「本作埋。」』案御覽五三引馮作憑,與司馬注合,馮、憑古、今字。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埋並作里,朱謂里借爲薶,說文:『薶,瘞也。』薶、埋正、俗字。釋文本里下無之字,注『靈公將奪汝處也。』是郭本原作『靈公奪而里。』博物志七作『不逢箕子,靈公奪我里。』里下亦無之字。箕、其古通,外物篇:『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其並作箕,卽其比。又文心雕龍銘箴篇:『靈公有蒿里之謚,銘發幽石。』本此。

〔一○〕案文選班孟堅幽通賦注引矣下有夫字。

〔一一〕郭注:『徒識已然之見事耳,未知已然之出於自然也。』成疏:『史與常騫,詎能識邪!』錢纂箋引嚴復曰:『二人,指大弢、伯常騫。』案成疏史當作弢。

○以上第九章。物先有命。

少知問於太公調曰〔一〕:『何謂丘里之言〔二〕?』太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爲風俗也〔三〕,合異以爲同,㪚同以爲異〔四〕。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五〕,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六〕。是故丘山積卑而爲高,江河合水而爲大〔七〕,大人合幷而爲公〔八〕。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一○〕;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一一〕;萬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爲〔一二〕,无爲而无不爲〔一三〕。時有終始〔一四〕,世有變化。禍福淳淳〔一五〕,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一六〕;自殉殊面〔一七〕,有所正者有所差〔一八〕。比于大澤,百材皆度〔一九〕;觀乎大山,木石同壇〔二○〕。此之謂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太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二一〕。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二二〕;道者爲之公〔二三〕。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二四〕,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二五〕!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二六〕。』

〔一〕成疏:『太,大也。』釋文本太作大,云:『音泰,下同。』案世德堂本太亦作大。

〔二〕釋文:『李云:四井爲邑,四邑爲丘,五家爲鄰,五鄰爲里。』

〔三〕王念孫云:『廣雅:「邱,聚也。」莊子:「邱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爲風俗也。」釋名云:「四邑爲邱,邱,聚也。」皆衆之義也。』(廣雅釋詁三疏證。)案王氏所引諸邱字本作丘,避孔子諱以邱代之也。

〔四〕錢纂箋引呂惠卿曰:合姓名爲丘里,散丘里爲姓名。

〔五〕成疏:此散同以爲異也。

〔六〕成疏:此合異以爲同也。

〔七〕成疏:『積土石以成丘山,聚細流以成江海。』釋文:『「合水」一本作「合流。」』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水乃小字之誤,卑、高,小、大,相對爲文。』案疏『聚細流以成江海,』成本水蓋作流,與釋文所稱一本合。惟『江河』作『江海,』恐非其舊。

〔八〕釋文:『合羣小之稱以爲至公之一也。』案『合幷』猶『合羣,』釋文是。

〔九〕郭注:『自外入者,大人之化也;由中出者,民物之性也。性各得正,故民無違心;化必至公,故主無所執。』王先謙云:『正作匹,說見天運篇注。』馬氏故引呂惠卿曰:『不執者,有萬而無不容;不距者,周行而無不徧。』案正乃匹之誤,天運篇兪氏平議有說。匹,合也,與應義近。(參看天運篇。)距,今字作拒。郭注『性各得正,』正亦當作匹。此謂大人之化由外而入,有主見而不執著;民物之性由中而出,與應合則不違拒。

〔一○〕成疏:五官,謂古者法五行置官也。春官、秋官,各有司職。

〔一一〕郭注:『文者自文,武者自武,非大人所賜也。若由賜而能,則有時而闕矣。』成疏:『文相武將,量才授職,各任其能,非聖與也。』王先謙云:『宣本武下有「殊材」二字,文似有闕,而郭本已無,釋文、成疏皆然,自係後人增竄。』案郭注、成疏云云,疑正文『文武』下本有『殊能』二字。『文武殊能,』與上文『四時殊氣,』『五官殊職,』下文『萬物殊理,』句例一律。宣解本作『文武殊材,』云:『一本缺「殊材」字。』各本皆無『殊材』二字,蓋宣氏臆增耳,然亦近是。

〔一二〕成疏:『物各得理,故無功也。功歸於物,故爲無爲。』案淮南子覽冥篇:『夫道者,無私就也,無私去也。』老子三十二章:『道常無名。』(帛書甲、乙本常並作恆。)成疏云云,所見本此文『无名』蓋作『無功。』

〔一三〕案老子三十七章:『道常無爲而無不爲。』(帛書甲、乙本此八字僅作『道常无名』四字。『无名』蓋『无爲』之誤,前已言『道恆无名。』)

〔一四〕成疏:『時,謂四敍遞代循環。』案秋水篇:『時无止,終始无故。』

〔一五〕郭注:『流行反覆。』成疏:『淳淳,流行貌。老經云:「禍兮福反倚,福兮禍所伏」也。』案下文『禍福相生。』荀子大略篇:『禍與福鄰。』淮南子人閒篇:『禍與福同門。』

〔一六〕郭注:『於此爲戾,於彼或以爲宜。』成疏:『拂,戾也。』案于鬯香草續校書以至字屬上『禍福淳淳』絕句。郭說拂爲戾,成疏本之。拂借爲咈,廣雅釋詁四:『咈,盭也。』王氏疏證:『戾與盭通。』

〔一七〕成疏:『殉,逐也。』釋文:『廣雅云:「面,向也。」謂心各不同而自殉焉。殊向自殉,是非天隔。』案面借爲偭,說文:『偭,鄕也。』段注:『鄕,今人所用之向字也。』駢拇篇:『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所謂『自殉殊面』也。

〔一八〕郭注:正於此者,或差於彼。

〔一九〕郭注:『无棄材也。』成疏:『比,譬也。度,量也。夫廣大皐澤,林籟極多,隨材量用,必無棄擲。』釋文:『澤,本亦作宅。』朱駿聲云:『澤,叚借爲宅。』案宅與澤通,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之一:『方宅十餘畝,』藝文類聚六五引宅作澤,澤亦宅之借字。

〔二○〕郭注:『合異以爲同也。』成疏:『壇,基也。』案壇,謂山田不耕之地。淮南子要略篇:『標舉終始之壇也。』許注:『壇,場也。』說文:『場,一曰,山田不耕者。』

〔二一〕成疏:「期,限也。』釋文:『李云:讀猶語也。』案秋水篇:『號物之數謂之萬。』

〔二二〕案闕誤引劉得一本大作廣,廣亦大也。廣雅釋詁一:『廣,大也。』

〔二三〕郭注:通物无私,而强字之曰道。

〔二四〕錢纂箋:『老子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爲之名曰大。』案帛書乙本老子作『吾未知其名也,字之曰道,吾强爲之名曰大。』甲本無也字,餘同。知北遊篇:『道不當名。』

〔二五〕裴學海云:『將猶尙也,言旣已有道之名矣,乃尙得與無名者比乎!』案乃猶豈也,『乃將』猶『豈尙』也。

〔二六〕王氏集解引宣云:『如子云「謂之道,」則是道猶狗之名狗,馬之名馬,同於一物,其不及道遠矣。』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裏,萬物之所生惡起〔一〕?』太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二〕,四時相代、相生、相殺〔三〕,欲惡去就於是橋起〔四〕,雌雄片合〔五〕於是庸有〔六〕。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㪚以成〔七〕。此名實之可紀,精之可志也〔八〕。隨序之相理〔九〕,橋運之相使〔一○〕,窮則反,終則始〔一一〕,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一二〕。覩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一三〕,此議之所止〔一四〕。』少知曰:『季眞之莫爲,接子之或使〔一五〕,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徧於其理〔一六〕?』太公調曰:『雞鳴狗吠〔一七〕,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爲〔一八〕。斯而析之〔一九〕,精至於无倫,大至於不可圍〔二○〕。或之使,莫之爲〔二一〕,未免於物,而終以爲過〔二二〕。或使則實〔二三〕,莫爲則虛〔二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二五〕;无名无實,在物之虛〔二六〕。可言可意,言而愈疏〔二七〕。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二八〕。死生非遠也,理不可覩〔二九〕。或之使,莫之爲,疑之所假〔三○〕。吾觀之本,其往无窮;吾求之末,其來无止〔三一〕。无窮无止,言之无也,與物同理〔三二〕;或使、莫爲,言之本也,與物終始〔三三〕。道不可有,有不可無〔三四〕。道之爲名,所假而行〔三五〕。或使、莫爲,在物一曲,夫胡爲於大方〔三六〕!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三七〕。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三八〕;非言非默,議有所極〔三九〕。』

〔一〕王氏集解引宣云:疑不可名爲道,則萬物以何爲本?

〔二〕郭氏集釋引兪樾云:『蓋當讀爲害,爾雅釋言:「蓋、割,裂也。」釋文曰:「蓋,舍人本作害。」是蓋、害古字通。陰陽或相害,或相治,猶下句云「四時相代、相生、相殺」也。』

〔三〕馬氏故引顧炎武曰:殺,所介反。

〔四〕成疏:『矯,起貌也。』王氏集解:『宣云:「橋同矯。」下同。』章太炎云:『釋木:「上句曰喬,」「橋起」卽「喬起。」』案疏『矯,起貌也。』是成本橋作矯。如章說,則橋借爲喬,說文:『喬,高而曲也。』

〔五〕釋文:『片音判。』王念孫云:『廣雅:「片、胖,半也。」說文:「片,判木也。胖,半體肉也。」士喪禮云:「腊左胖,」喪服傳云:「夫妻,牉合也。」周官媒氏:「掌萬民之判,」鄭注云:「判,半也,主合其半成夫婦也。」莊子:「雌雄片合,」釋文:「片音判。」義竝與胖同。』(廣雅釋詁四疏證。)錢大昕聲類三:『牉爲片,喪服傳:「夫妻,牉合也。」莊子:「雌雄片合,」「片合」卽禮傳之「牉合。」』案『雌雄片合,』謂雌雄各半而相合也。

〔六〕成疏:『庸,常也。』馬氏故引顧炎武曰:『有,古音以。』

〔七〕成疏:『緩者爲壽,急者爲夭;散則爲死,聚則爲生。』宣穎云:『以猶相。』案『相摩』猶『相迫,』禮樂記:『陰陽相摩,』鄭注:『摩猶迫也。』

〔八〕成疏:』誌,記也。』馬其昶云:『成本精下有微字。』案覆宋成疏本精下有微字,道藏成疏本無微字,有微字上下句乃相耦。成疏志作誌,志、誌古、今字。

〔九〕成疏:『夫四序循環,更相治理。』釋文:『隨序,謂變化相隨有次序也。序,或作原;一本作享。』案序,或作原,原乃序之誤。呂氏春秋古樂篇:『陽道壅塞,不行其原。』王氏雜志云:『原當爲序,字之誤也。』並引此序、原相亂之例爲證。序,一本作享,享亦序之誤。墨子非攻下篇:『天不序其德,』兪氏平議云:『序乃享字之誤。』並引此序、享相亂之例爲證。此句承上四時言。

〔一○〕成疏:『五行運動,遞相驅使。』案橋與矯通,(已詳上文。)『矯運』猶『起運。』使猶爲也。下文『接子之或使,』成疏:『使,爲也。』與此同例。此句當承上陰陽言。

〔一一〕案秋水篇:『終則有始。』(有與又同。)

〔一二〕郭注:『物表无所復有。故言、知不過極物也。』成疏:『夫眞理玄妙,絕於言、知。』案道絕言、知也。

〔一三〕成疏:『隨,逐也。』案原與謜通,廣雅釋詁一:『謜,度也。』廢、起猶終、始,秋水篇:『道无終始。』

〔一四〕案道不可議也。知北遊篇:『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一五〕成疏:『莫,無也;使,爲也。』釋文:『季眞、接子,李云:二賢人。』王念孫云:『接子,漢書古今人表作捷。爾雅:「接,捷也。」郭璞曰:「捷,謂相接續也。」公羊春秋莊十二年:「宋萬弑其君接,」僖十三年鄭伯接卒,文十四年:「晉人內接菑于邾婁,」左氏、穀梁皆作捷,捷與接字異而義同。』(漢書賈誼傳雜志。)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尙書微子篇:「殷其勿或亂正四方,」多士篇:「時予乃或言,」枚傳並曰:「或,有也。」禮記祭義篇:「庶或饗之,」孟子公孫丑篇:「夫旣或治之,」鄭、趙注並曰:「或,有也。」此云「季眞之莫爲,接子之或使,」或與莫爲對文。莫,無也;或,有也。周易益:「上九,莫益之,或擊之,」亦以莫、或相對。』案接子卽捷子,王說是。人閒世篇:『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釋文引崔本捷作接,亦接、捷通用之證。

〔一六〕成疏:『於素情妙理,誰正、誰偏者也?』釋文:『徧音遍。徐音篇。』奚侗云:『釋文「徧,徐音篇。」當從之。徧爲偏字之誤,與繕性篇「禮樂徧行」同。』案道藏各本、覆宋本徧皆作偏,疏『誰正、誰偏,』是成本原作偏。偏、徧正、假字,作徧非誤,繕性篇有說。

〔一七〕案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狗並作犬。

〔一八〕成疏:『雖有大聖至知,不能用意測其所爲,不能用言道其所以。』案疏云云,疑正文意下本有測字,『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不能以意測其所將爲。』文正相耦。

〔一九〕王念孫云:『爾雅:「斯,離也。」陳風墓門篇:「斧以斯之,」毛傳云:「斯,析也。」莊子:「斯而析之,」史記河渠書:「乃廝二渠以引其河,」集解引漢書音義云:「廝,分也。」廝與斯通,今俗語猶呼手裂物爲斯。』(廣雅釋詁一疏證。)

〔二○〕王氏集解引宣云:『微物鳴吠,尙不能明其所以,然則小至莫破,大至莫載,烏可言讀意測邪!』案秋水篇:『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圍。』

〔二一〕案之猶所也。二句猶言『有所爲,無所爲。』(或猶有,莫猶無,上文已有說。)

〔二二〕成疏:『未免於物,各滯一邊,故卒爲過患也。』錢纂箋引陳壽昌曰:『二說皆從物上起論,故終不免於過。』案而猶故也,成疏已得其義。陳說最當。

〔二三〕成疏:『滯有爲也。』案猶言『有爲則實。』

〔二四〕成疏:『溺無故也。』案猶言『無爲則虛。』

〔二五〕成疏:『夫情苟滯於有,則所在皆物也。』宣穎云:『此或使之說之過也。』

〔二六〕成疏:『情苟尙無,則所在皆虛也。』宣穎云:『此莫爲之說之過也。』

〔二七〕郭注:『故求之於言意之表而後至焉。』案秋水篇:『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所謂言、意之表也。

〔二八〕郭注:『突然自生,我不能禁;忽然自死,吾不能違。』成疏:『忌,禁也,阻,礙也。』釋文本阻作徂,云:『一本作阻。』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阻亦皆作徂,阻、徂、正、假字。達生篇:『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二九〕郭注:近在身中,猶莫見其自爾。

〔三○〕郭注:『此二者,世所至疑也。』案郭蓋說假爲至,『疑之所假,』卽『疑之所至。』假乃徦之借字,說文:『徦,至也。』

〔三一〕宣穎云:『欲究其始,則往者已無窮,不知何始也。欲究其終,則來者方無止,不知何終也。』(王氏集釋亦引宣說,略有删改。)案兩之字猶其也,宣解已得其義。

〔三二〕郭注:『物理无窮。』案之,亦猶其也。此蓋謂無窮無止,以言其無,是同於物理之無窮止也。

〔三三〕錢纂箋:『馬敍倫曰:「之讀爲其。」馬其昶曰:『理無窮止,而物有終始。故忘言而寓諸無竟者,與物同理也。有、無二執,言本此興,特與物終始耳,非無窮無止之道也。』案此蓋謂有爲、無爲,各執一端,以言其本原,是同於物形之有終始也。

〔三四〕錢纂箋:『馬其昶曰:「『有不』之有,讀爲又。」嚴復曰:「道不可有,又不可無,故化。固不以爲莫爲,又不可以爲或使。」』

〔三五〕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老子云: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三六〕成疏:『胡,何也。方,道也。』案夫猶此也,爲猶助也,(論語述而篇:『夫子爲衞君乎?』鄭注:『爲猶助也。』)秋水篇:『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成疏:方猶道也。)山木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疏:方,道也。)與此言『大方』同義。『夫胡爲於大方!』猶言『此何助於大道』也。人閒世篇:『夫胡可以及化!』與此句法同。

〔三七〕成疏:『足,圓徧也。不足,偏滯也。』案兩而字猶如也。小爾雅廣言:『盡,止也。』此謂言如圓徧,則終日言而止於道;言如偏滯,則終日言而止於物也。

〔三八〕成疏:『道、物之極,非道非物,故言、默不能盡載之。』案載,謂記載也。

〔三九〕王孝魚云:『世德堂本「有所」作「其有。」』案宣解本、王氏集解本、馬氏故本皆作『議其有極。』(錢纂箋本從之。)其猶則也,極猶窮也。非言非默不可議,議則有所窮也。

○以上第一○章。道絕名言。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脫稿。)

外物第二十六

釋文:『以義名篇。』案此篇可發揮人閒世篇,但頗瑣碎。末章言、意問題,影響魏、晉學術思想至鉅。

外物不可必〔一〕,故龍逢誅,比干戮〔二〕,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三〕。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爲碧〔四〕。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五〕。木與木相摩則然〔六〕,金與火相守則流〔七〕。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八〕,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九〕。有甚憂兩陷而无所逃〔一○〕,螴蜳不得成〔一一〕,心若縣於天地之閒〔一二〕,慰𣇻沉屯〔一三〕,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一四〕,衆人焚和,月固不勝火〔一五〕,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一六〕

〔一〕茆泮林云:『文選嵇叔夜養生論注引司馬云:物,事也。忠孝,內也,外事咸不信受也。』吳汝綸云:『此見呂覽必己篇。』案山木篇:『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毁,廉則挫,尊則虧,有爲則議,(虧、議二字,原互誤。)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亦所謂『外物不可必』也。

〔二〕案文選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注引戮作僇,戮、僇正、假字。胠篋篇亦云:『昔者龍逢斬,比干剖。』呂氏春秋必己篇高注:『龍逢諫桀,而桀殺之。比干,紂之諸父也,諫紂,紂剖其心視之,故曰戮。』

〔三〕郭注:『喜惡之所致,俱不可必也。』案呂氏春秋高注:『箕子,紂之庶兄也,見紂之亂而佯狂也。惡來,飛廉之子,紂諛臣也,武王殺之。』

〔四〕成疏:『碧,玉也。』釋文:『「而化爲碧,」呂氏春秋「藏其血三年,化爲碧玉。」』茆泮林云:『御覽八百九引司馬云:萇弘忠而流,故其血不朽而化爲碧。』案古鈔卷子本兩于字並作乎,于猶乎也。呂氏春秋上于字作乎,御覽三七八引下于字作乎。胠篋篇云:『萇弘胣,子胥靡。』說文繫傳一引此藏作埋。舊鈔本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注引司馬云:『碧,石也。』說文:『碧,石之靑美者。』釋文引呂氏春秋『化爲碧玉,』玉字蓋意增,今本作『而爲碧,』而下蓋脫化字。高注:『伍子胥諫吳王夫差,不欲與越糴,夫差未信之,不從其言,以鴟夷置子胥而殺之於江也。萇弘,周敬王大夫,號知天道,欲城成周,支天之所壞,故衞奚知其不得沒也。及范吉射、荀寅叛其君,萇弘與知之。周劉氏、范氏世爲婚婣,萇弘乃事劉文公,故周人與范氏。晉人讓周,周爲之殺萇弘。不當其罪,故血三年而爲碧也。』干寶搜神記一一:『周靈王時,萇弘見殺,蜀人因藏其血,三年乃化而爲碧。』言周靈王時見殺,非也。胠篋篇釋文有說。

〔五〕釋文:『孝己,李云:「殷高宗之太子。」曾參,李云:「曾參至孝,爲父所憎,嘗見絕糧而後蘇。」』案呂氏春秋憂作疑。書鈔一二九、一三四並引尸子云:『孝己一夕五起,視衣之厚薄,枕之高卑,愛其親也已。』荀子大略篇:『孝己孝而親不愛。』世說新語言說篇注引帝王世紀曰:『殷高宗武丁有賢子孝己,其母早死,高宗惑後妻之言,放之至死,天下哀之。』說苑建本篇:『曾子芸瓜而誤斬其根,曾晳怒,援大杖擊之,曾子仆地,有頃蘇。』(亦見韓詩外傳八,文較略。又見家語六本篇。)淮南子齊俗篇:『詐僞萌興,非譽相紛,怨德並行,於是乃有曾參、孝己之美。』亦以孝己、曾參並稱。

〔六〕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淮南子原道篇亦云:「兩木相摩而然。」然兩木相摩,未見其然。下句云:「金與火相守則流。」疑此句亦當作「木與火。」下文云:「水中有火,乃焚大槐,」又云:「利害相摩,生火甚多,衆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是此章多言火,蓋知此文之當爲「木與火」矣。蓋木、金二物皆畏火,故舉以爲言,見火之爲害大也。』奚侗云:『兪說非也。「木與木相摩則然,」此物理之易知者,如爲「木與火,」則不得云「相摩」矣。故淮南亦云:「兩木相摩而然,」豈可肊改!』錢纂箋引阮毓崧曰:『上古取火,先以硬棒在乾燥木塊上反復磨擦。至鑽木取火,仍以木棒爲之。』案古鈔卷子本提行,此不必提行。僞關尹子五鑑篇亦云:『兩木摩生火。』

〔七〕馬氏故引薛福成曰:『此泰西電學、化學之權輿。』車柱環云:『以火加熱於金屬,則熔爲液體,此爲物理學之初步,不能爲電學、化學之權輿。』案淮南子原道篇作『金火相守而流。』高注:『流,釋也。』廣雅釋詁三:『流,匕也。』王氏疏證:『匕,化通。』

〔八〕成疏:『陰陽錯亂,不順五行,故雷霆擊怒,驚駭萬物。』釋文:『絯音駭。』奚侗云:『釋文「絯音駭,」是卽借絯爲駭,說文:「駭,驚也。」漢書揚雄傳注:「駭,動也。」陰陽錯行,則天地大震動矣。』于省吾云:『釋文:「絯音駭。」奚侗云:「借絯爲駭,說文曰:駭,驚也。」按天地大驚,不辭甚矣。絯應讀作閡,上言「陰陽錯行,」然則「天地大閡,」謂天地大相隔閡也。猶易否所謂「天地不交」也。』案疏『驚駭萬物,』是成本絯作駭,或以駭說絯。御覽一三、八六九、事類賦三天部三注引絯皆作駭。在宥篇:『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天運篇:『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字並作駭。奚氏謂此文『絯借爲駭,天地大驚,』卽天地大震動之意,與下句『於是乎有雷有霆,』義正相應。于氏謂『絯讀作閡,』天地大相隔閡,與下句『於是乎有雷有霆』何涉邪!蓋未深思耳。北堂書鈔一五二、御覽一三並引莊子云:『陰陽交爭爲雷。』淮南子天文篇:『陰陽相薄感而爲雷。』地形篇亦云:『陰陽相薄爲雷。』

〔九〕釋文:『司馬云:「水中有火,」謂電也。焚,謂霹靂時燒大樹也。。』馬氏故引唐順之曰:『造化變異則生火,人心擾攘則生火。』于鬯云:『水蓋木字形近而誤。木中有火,水中不能有火也。且惟木中有火,故曰「乃焚大槐,」若「水中有火,」則「乃焚大槐」句其何以協!古樹自焚,世閒所有,故知木中有火也。(下略。)』案水,謂雨也。(說文:『雨,水從雲下也。』今俗謂『落雨』爲『落水。』)此謂雨中有閃電,乃焚大槐也。事類賦八地部二注引莊子云:『老槐生火。』(又見淮南子氾論篇。)

〔一○〕郭注:『陷於憂樂,左右无宜也。』成疏:『馳情於榮辱二塊,陷溺於憂樂二邊,無處逃形。』宣穎云:『兩陷,指下利害兩端,害固害也,利亦有利也,故憂兩陷而莫逃也。』案『有甚憂,』憂心如焚也。困於利害、榮辱、是非、得失等,皆所謂『兩陷』也。

〔一一〕成疏:『螴蜳,猶怵惕也。勞形怵慮,而卒無所成。』釋文:『螴,郭音陳。蜳,郭音惇。司馬云:螴蜳,讀曰忡融,言怖畏之氣,忡融兩溢,不安定也。』錢纂箋引王先謙曰:『人視外物過重,雖怵惕恐懼,卒無所成。』案唐寫本螴作蝀,疑因習見蝀,罕見螴而誤。司馬釋:『螴蜳』爲『不安定,』成疏訓爲『怵惕,』義並相近。『螴蜳,』承上『有甚憂』而言。下言『衆人焚和,』此文『不得成,』成亦和也。(成、和同義,德充符篇有說。)『螴蜳不得成,』謂怵惕不得和耳。

〔一二〕案日本古鈔本縣作懸,縣、懸正、俗字,其例習見。

〔一三〕郭注:『非淸夷平暢也。』成疏:『乖意則昬悶,遇境則沈溺。』釋文本𣇻作暋,云:『李音昬,又音泯。慰,鬱也。暋,悶也。』王念孫云:『廣雅:「頓、愍,亂也。」方言:「頓愍,惽也。」淮南子要略云:「終身顚頓乎混溟之中,而不知覺寤乎昭明之術。」是頓爲昬亂也。愍字或作暋,又作泯,其義竝同。康誥云:「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泯亦亂也。莊子:「慰暋沈屯,」屯與頓通,暋與愍通,合言之則頓愍,方言注云:「頓愍,猶頓悶也。」』(廣雅釋詁三疏證。)案釋文本、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𣇻皆作暋,𣇻與暋同。釋文『李音昬,』與成疏言『昬悶』合。古鈔卷子本、陳碧虛音義本並作愍,暋與愍通,如王說。

〔一四〕郭注:『內𤍠故也。』成疏:『夫利者必有害,蟬鵲是也。』案成疏云云,詳山木篇『莊周遊於雕陵之樊』章。彼文莊子所謂『物固相累,二類相召。』卽利害相召也。

〔一五〕郭注:『大而闇則多累,小而明則知分。』洪邁云:『予妄意莊子之旨,謂人心如月,湛然虛靜,而爲利害所薄,生火熾然以焚其和,則月不能勝之矣,非論其明闇也。』(容齋續筆七。)錢纂箋引宣穎曰:『月,喩人之淸明本性也。』案月,喩心性,洪、宣說是。火,喩欲也。

〔一六〕釋文:『僓音頽。郭云:順也。』王氏集解引宣云:『於是乎頽然隳壞,天理盡而生機熄矣。』錢纂箋引王敔曰:『所受以生之道於是乎亡。』于省吾云:『釋文引郭云:「僓,順也。」按郭說非是。高山寺卷子本僓作󶟔,字應讀作匱,遺、匱古通,知北遊:「運量萬物而不匱,」闕誤引文、劉二本匱俱作遺。匱然,竭貌,正形容道盡之義。』案唐寫本僓亦作󶟔,󶟔乃僓之或體,猶隤或作𨽟也。僓借爲隤,說文:『隤,下隊也。』(隊,今字作墜。)廣雅釋詁一:『隤,壞也。』釋文『隤音頽,』頽(正作穨)與隤通。

○以上第一章。外物傷和。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一〕。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二〕,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三〕:『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四〕,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五〕。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爲者邪〔六〕?」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七〕。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八〕?」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王〔九〕,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一○〕?」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无所處〔一一〕,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一二〕,君乃言此,曾不如索我於枯魚之肆〔一三〕!」』

〔一〕成疏:『監河侯,魏文侯也。』釋文:『監河侯,說苑作魏文侯。』案古鈔卷子本提行。說苑善說篇監河侯作魏文侯。抱朴子勤求篇:『莊周餓而求粟於河侯,以此知其不能齊死生也。』喩蔽篇:『莊周之書,以死生爲一,亦有請粟救饑。』夫不貸粟而餓死,此豈齊生死哉!甚矣葛洪之不知莊子也!又御覽八四○引說苑佚文,載高平王遣使者從魏文侯貸粟事,與莊周貸粟事相類。

〔二〕成疏:『待我歲終得百姓租賦封邑之物。』案古鈔卷子本邑作色,旁注『一本作邑。』色、邑形近,又涉下『忿然作色』而誤也。各本皆作『邑金,』說苑善說篇作『邑粟。』

〔三〕車柱環云:『「忿然作色,」頗不類莊生。』案此言『忿然作色,』姑與下文言『鮒魚忿然作色』相應耳。

〔四〕案事類賦二九鱗介部二注引『有中道而呼者,』作『見道中有呼周者。』御覽八四○引呼下亦有周字。初學記一八引呼下有我字。

〔五〕釋文:『鮒音附。廣雅云:鰿也。』案唐寫本無中字,藝文類聚三五、御覽六○及四八五引並同。御覽八四○引鮒上有一字。呂氏春秋貴直篇:『鮒入而鯢居,』高注:『鮒,小魚。』

〔六〕于鬯云:『此來爲語助辭,與大宗師篇『嗟來桑戶乎!』一例,王引之釋詞謂彼「嗟來」猶「嗟乎!」然則此猶云「鮒魚乎!子何爲者邪?」』

〔七〕釋文:『波臣,司馬云:謂波蕩之臣。』王念孫云:『波讀爲播,司馬彪云:「謂波蕩之臣,」「波蕩」卽「播蕩」也。(經義述聞一七,人閒世篇己引。)』案御覽六○、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波臣』並作『波神,』恐非其舊。

〔八〕王引之云:『豈猶其也。秦策曰:「子常宣言代我相秦,豈有此乎?」齊策曰:「君豈受楚象牀哉?」燕策曰:「將軍豈有意乎?」史記范雎傳曰:「孺子豈有客習於相君者哉?」魏公子傳曰:「我豈有所失哉?」李斯傳曰:『丞相豈少我哉?」』(經傳釋詞五。)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斗升』並作『升斗,』下同。白帖二九、御覽七七六及九三七、事類賦二九鱗介部、記纂淵海七○及九九、事文類聚後集三四及別集二八、合璧事類續集五一、韻府羣玉一七引亦皆作『升斗,」藝文類聚三五、御覽三九七引下文同。下文成疏:『升斗之水,可以全生。』是成本原作『升斗,』今本誤倒。『而活我哉?』而猶以也。

〔九〕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我並誤哉。藝文類聚三五、御覽四八五、事文類聚別集二八、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且皆作將,且猶將也。事類賦七地部二注、二九鱗介部二注引遊下並有說字,闕誤引張君房本作『游說。』游、遊古、今字。(初學記一八引遊亦作游。)遊卽遊說也,不必有說字。孟子盡心篇:『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朱注:『遊,遊說也。』史記呂不韋傳:『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爲子西游,』游,亦游說也。褚伯秀云:『王,應是土字誤。』御覽四八五引王正作土。但說苑善說篇已作『須我爲汝南見楚王,』則王必非誤字,蓋傳寫者不知遊卽遊說,乃改王爲土耳。

〔一○〕成疏:『西江,蜀江也。蜀江從西來。』案初學記一八引激上有令字,迎作逆,記纂淵海九九引迎亦作逆,義同,說文:『逆,迎也。』白帖二九、事文類聚後集三四引激並作決,子並作汝。說苑作『決江、淮以漑汝。』

〔一一〕錢纂箋引林雲銘曰:『常與,謂水。』案與字可屬下讀,『與我无所處,』猶言『使我無所處』也。人閒世篇:『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德充符篇:『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刻意篇:『守而勿失,與神爲一。』三與字亦皆與使同義。

〔一二〕馬氏故:『王引之曰:「然猶則也。」其昶案,藝文類聚引作爲。』案藝文類聚三五、御覽四八五引然並作爲,爲亦猶則也。御覽九三七引然作可,疑淺人所改。

〔一三〕郭注:『此言當理无小,苟其不當,雖大何益!』成疏:『索,求。肆,市。』案史通外篇雜說下:『莊子述鮒魚之對,而辯類蘇、張,施於寓言則可,求諸實錄則否矣。』

○以上第二章。喩理惟求當,可小則小。

任公子爲大鉤巨緇〔一〕,五十犗以爲餌〔二〕,蹲乎會𥡴〔三〕,投竿東海〔四〕,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五〕,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六〕,驚揚而奮鬐〔七〕,白波若山,海水震蕩〔八〕,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九〕。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一○〕,自制河以東〔一一〕,蒼梧已北〔一二〕,莫不厭若魚者〔一三〕。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一四〕,皆驚而相吿也。夫揭竿累〔一五〕,趨灌瀆〔一六〕,守鯢鮒〔一七〕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一八〕,其於大達亦遠矣〔一九〕。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二○〕,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二一〕

〔一〕釋文:『李云:「任,國名。」鉤,本亦作釣。「巨緇,」司馬云:「大黑綸也。」』王念孫云:『鉤本作釣,釣卽鉤也,今本作鉤者,後人但知釣爲釣魚之釣,而不知其爲鉤之異名,故以意改之也。廣雅曰「:釣,鉤也。」「任公子爲大鉤巨緇,」釋文:「鉤,本亦作釣。」當以作釣者爲是。文選七啓注、傅咸贈何劭王濟詩注、謝靈運七里瀨詩注及太平御覽資產部十四引此,並作釣也。』(胠篋篇已引。)案御覽八三四(資產部一四)引『公子』下有『好釣巨魚』四字。記纂淵海八四、事文類聚前集三七引鉤亦作釣,謝靈運七里瀨詩注引此作鉤,不作釣,王氏失檢,岷之校釋亦失檢。下文『牽巨鉤,』韻府羣玉二引亦作釣。釋文引司馬云:『巨緇,大黑綸也。』文選七里瀨詩注、御覽八三四引緇並作綸,疑據司馬注改之。

〔二〕釋文:『犗,郭古邁反,云:「犍牛也。」徐音界。說文云:「騬牛也。」騬音繩。犍,紀言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舊無牛字,據說文增。』案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注、傅咸贈何劭王濟詩注、御覽八三四引犗下皆有牛字。犗牛,卽去勢之牛,今所謂閹牛。玉海急就三注引釋文云:『犗,郭音卦,「犍牛也。」徐音界。說文云:「騬牛也。」』是所據釋文騬下本有牛字。

〔三〕成疏:『蹲,距也。距其山。』釋文:『蹲音存。會,古外切。會𥡴,山名,今爲郡也。』案山海經大荒東經注引蹲作踆,踆、蹲古、今字。古鈔卷子本無乎字,旁注:『一本有乎字。』唐寫本亦無乎字,文選吳都賦注、七里瀨詩注、七啓注、御覽八三四及九三五、事類賦二九鱗介部二注引此,皆無乎字。

〔四〕案古鈔卷子本無竿字,旁注:『一本有竿字。』御覽八三四、九三五引此亦並無竿字。有竿字文意較明。白帖二八、合璧事類別集六四引竿下並有於字。

〔五〕釋文:『期,本亦作朞,同。』案古鈔卷子本、道藏成疏本期並作朞,文選七里瀨詩注、七啓注、白帖二九、御覽九三五、事類賦二九鱗介部二注、合璧事類別集六四、韻府羣玉二引此皆同。

〔六〕成疏:『於是牽鉤陷沒。』釋文:『錎音陷,字林:猶陷字也。』案古鈔卷子本錎旁注:『一本作陷。』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並作陷,與成疏合。文選七里瀨詩注、七啓注引此亦並作陷。

〔七〕釋文本驚作騖,云:『徐音務。一本作驚。』案徐音務,是徐邈本已作騖,古鈔卷子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道藏陳碧虛音義本、羅勉道循本本皆作騖,『騖揚,』謂馳騖激揚。驚蓋騖之形誤,知北遊篇郭注:『有往焉,則理未動而志已驚矣。』釋文:『驚,本亦作騖。』亦驚、騖相亂之例。

〔八〕案古鈔卷子本震旁注:『一本作振。』御覽八三四引此亦作振,振、震古通,山木篇:『振動悼慄,』一切經音義二○引振作震,卽其比。(彼文有說。)

〔九〕釋文:『「憚赫千里,」言千里皆懼。』王念孫云:『憚者,盛威之名。盛威謂之憚,故威亦謂之憚,賈子解縣篇曰:「陛下威憚大信,」是也。(信與伸同。)盛威謂之憚,故盛怒亦謂之憚,大雅桑柔篇:「逢天僤怒,」是也。僤與憚同。』(戰國策秦策雜志。)王先謙云:『赫亦怒也,皆以魚言。』案『憚赫』並就魚言,非就人言,釋文謂『千里皆懼,』未審。古鈔卷子本憚旁注:『一本作怛。』怛、憚古通,周禮考工記矢人:『雖有疾風亦弗之能憚矣。』鄭注:『故書憚或作怛。』卽其比。

〔一○〕釋文:『若魚,司馬云:「大魚名若,海神也。」或云:「若魚,猶言此魚。」離音昔。』案『若魚』猶『此魚,』或說是。下文『若魚,』文選吳都賦注引作『此魚。』離,謂分解。廣雅釋言:『離,𠛰也。』說文:『𠛰,分解也。』釋文:『腊音昔。』昔,籒文作腊。說文:『昔,乾肉也,从殘肉,日以晞之。腊,籒文从肉。』

〔一一〕釋文:『制,諸設反,依字應作浙,漢書音義音逝。河亦江也,北人名水皆曰河。司馬云:浙江,今在會𥡴錢塘。』王念孫云:『制者,文選張協雜詩注引李奇漢書注云:「制,折也。」論語爲政篇:「片言可以折獄者,」魯讀折爲制。莊子庚桑楚篇:「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之制,」釋文:「廣雅:『制,折也。』謂小魚得曲折也。」折、制古同聲。故制有折義。史記項羽紀:「渡浙江,」索隱云:「浙江,在今錢塘,蓋其流曲折,莊子所謂制河,卽其水也。」』(廣雅釋詁一疏證。)案唐寫本無自字,御覽八三四引同。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制皆作淛,文選七里瀨詩注、白帖二九、記纂淵海八四、事文類聚前集三七、合璧事類前集五二及別集六四引此皆同。御覽八三四及九三五、事類賦二九鱗介部二注引制皆作浙,淛與浙同,作制是故書。制河卽浙江,釋文:『河亦江也。』山木篇:『方舟而濟於河,』淮南子詮言篇河作江,亦其證。王氏引論語爲政篇,乃顏淵篇之誤。引史記索隱『所謂制河,』制本作淛。

〔一二〕成疏:『蒼梧,山名,在嶺南,舜葬之所。』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作『倉梧以北。』倉、蒼古通,已與以同。文選七里瀨詩注、御覽八三四及九三五、事類賦鱗介部二注引已亦皆作以。

〔一三〕案御覽九三五引莫作無,義同。古鈔卷子本、唐寫本厭並作饜,文選七里瀨詩注引同。文選吳都賦注引作󱁊,󱁊、厭正、假字。饜,俗字。

〔一四〕成疏:『末代季葉,才智輕浮,諷誦詞說,不敦玄道,聞得大魚,驚而相語。輕字有作輇字者,詮,量也。』釋文:『輇音權。李云:「輇,量人也。」本或作軨,軨,小也。本又或作輕。』朱駿聲云:『輇,叚借爲銓,李注:「輇,量人也。」軨,叚借爲零,釋文:「軨,小也。」』案唐寫本輇作軨。疏:『才智輕浮,』是成本輇作輕,事文類聚前集三七引亦作輕。作輇義長,卷子本玉篇車部引司馬注:『輇,轉也。』銓當借爲銓,如朱說,說文:『銓,衡也。』漢書王莽傳:『考量以銓,』應劭注:『銓,權衡也。』

〔一五〕釋文:『累,本亦作纍。司馬云:綸也。』章太炎云:『累本纍之俗省,當從別本。說文:「纍,一曰,大索也。」故司馬訓綸。』案卷子本玉篇糸部亦引司馬注:『累,綸也。』

〔一六〕釋文本趨作趣,云:『本又作趨。灌瀆,司馬云:漑灌之瀆。』案古鈔卷子本趨旁注:『一本作趣。』與釋文本合。趣、趨古通,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趣,白帖二九、六書故二○引並同。(秦觀寄陳季常詩:『一鉤五十犗,始具任公釣,揭竿趣灌瀆,與爾不同調。』本莊子,趨亦作趣。)御覽九三七引瀆作竇、瀆、竇正、假字,說文:『瀆,溝也。』

〔一七〕釋文:『鮒音附,又音蒲。本亦作蒲。李云:鯢鮒,皆小魚也。』朱駿聲云:『鯢,叚借爲鮞,李注:鯢,小魚也。』案古鈔卷子本鮒作蒲,旁注:『一本作鮒。』合璧事類前集五二引作附。蒲、附並借爲鮒。

〔一八〕成疏:『干,求也。縣,高也。求高名令問。字作縣字,古懸字多不著心。』馬氏故:『馬永卿曰:「莊子與梁惠王同時,是時已有縣令,見史記年表。朱亦棟曰:『猶左傳之縣尹。』案禮記中庸:『必得其名,』鄭注:『名,令聞也。』則令猶名也。釋『縣令』爲『高名,』亦是一解。

〔一九〕成疏:『必不能大通於至道。』案『大達』猶『大通,』成疏是。

〔二○〕褚伯秀云:『俗字冗文。』案『風俗』猶『風習,』劉子風俗篇:『俗者,習也。』

〔二一〕王念孫云:『淮南子人閒篇:「則有以任於世矣,」任當爲徑,徑,行也。(見本經篇注、及僖二十五年左傳注。)文子微明篇作「卽有以經於世矣。」經、徑古字通,經亦行也。莊子曰:「不可與經於世。」』(淮南雜志。)案『不可與經於世,』猶言『不可以行於世。』與猶以也,淮南子、文子並作以。經、徑古通,釋名釋典藝:『經,徑也。』鶡冠子世兵篇:『行不徑請,』陸注:『徑,或作經。』並其證。

○以上第三章。喩道在能通,可大則大。

儒以詩、禮發冢〔一〕,大儒臚傳曰〔二〕:『東方作矣,事之何若〔三〕?』小儒曰〔四〕:『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靑靑之麥,生於陵陂〔五〕。生不布施〔六〕,死何含珠爲〔七〕!」接其鬢〔八〕,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九〕,徐別其頰〔一○〕,无傷口中珠〔一一〕!』

〔一〕案小爾雅廣詁:『以,用也。』此謂儒用詩、禮而盜墓也。古鈔卷子本冢作󶟕,俗字也。

〔二〕釋文:『臚,力於反,一音盧。蘇林注漢書云:「上傳語吿下曰臚。」向云:『從上語下曰臚傳。」』段玉裁云:『臚,讀爲「敷奏以言」之敷。』朱駿聲亦云:『臚,叚借爲敷。爾雅釋言:「臚,敍也。」史記六國表:「臚於郊祀,」索隱:「陳也。」晉語:「風聽臚言於市,」注:「傳也。」』

〔三〕釋文:『「東方作矣,」司馬云:「謂日出也。」』案『事之何若?』之猶已也,謂事已何如也。史記伯夷傳:『命之衰矣,』樂毅傳:『其憂患之盡矣,」兩之字亦並與已同義。

〔四〕成疏:小儒,弟子也。

〔五〕釋文:『「靑靑之麥,」司馬云:「此逸詩,刺死人也。」』案藝文類聚八四及八五、御覽八○三、事類賦九寶貨部一注引『生於陵陂,』皆作『生陵之陂。』御覽五四九引陂作阪,八三八引作坂,坂與阪同,阪蓋陂之形誤。此是逸詩,陂與下文施、爲爲韻,陂誤爲阪,因復有作坂者耳。

〔六〕案御覽八○三引施作德,非其舊也。此是韻文,作德則失其韻矣。

〔七〕案御覽八○三、事類賦九寶貨部一注引何下並有用字。

〔八〕成疏:『接,撮也。擪,按也。』釋文本擪作壓,云:『本亦作擪,同。字林云:「擪,一手按也。」顪,許穢反。司馬云:「頤下毛也。」』王念孫云:『擪之言壓也,說文:「擪,一指按也。」楚辭九辯:「自壓按而學誦,」壓,一作厭。韓子外儲說右篇云:「田連、成竅,天下善鼓琴者也,然而田連鼓上、成竅擫下,而不能成曲,共故也。」淮南子說林訓云:「使伹吹竽,使氐壓竅,雖中節而不可聽。」泰族訓云:「所以貴扁鵲者,貴其擪息脈血,知病之所從生也。」擪、擫、壓、厭竝通。』(廣雅釋詁三疏證,又見淮南說林篇雜志。)朱駿聲云:『壓,叚借爲擪。』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擪皆作壓,與釋文本合。

〔九〕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儒以金椎控其頤,」藝文類聚寶玉部引此儒作而,是也。而,汝也。自「未解裙襦」以下,皆小儒荅大儒之詞。言汝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其口中之珠也。而、儒聲相近,上文又多儒字,故而誤爲儒。』錢纂箋引劉文典曰:『御覽七六三引儒作徐。』案王氏據藝文類聚校儒爲而之誤,是也。惟而乃承上之詞,不當訓汝。自『接其鬢』以下,頗似大儒命小儒之詞,非小儒荅大儒之詞。御覽七六三引此作『徐以金椎控其頤,」而略下『徐別其頰』句,因以下句徐字易此句儒字,非所據本儒作徐也。又唐寫本儒作濡,从亻从氵,草書往往相亂,濡亦當作而。控借爲𢼒,說文:『𢼒,擊也。』

〔一○〕案隱元年穀梁傳楊疏引此疊徐字。

〔一一〕郭注:『詩、禮者,先王之陳迹也。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夫儒者乃有用之爲姦,則迹不足恃也。』成疏:『田恆資仁義以竊齊,儒生誦詩、禮以發冢,由是觀之,聖迹不足賴。』錢纂箋引陸長庚曰:『此喩世儒無實得,而剽竊古人爲事。』

○以上第四章。聖迹不足恃。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一〕,遇仲尼,反以吿曰〔二〕:『有人於彼,脩下而趨下〔三〕,末僂而後耳〔四〕,視若營四海〔五〕,不知其誰氏之子〔六〕。』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爲君子矣〔七〕。』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八〕?』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九〕,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一○〕?惠以歡爲驁,終身之醜〔一一〕,中民之行進焉耳〔一二〕,相引以名,相結以隱〔一三〕。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一四〕。反无非傷也,動无非邪也〔一五〕。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一六〕。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一七〕!』

〔一〕成疏:『老萊子,楚之賢人,隱者也。「出取薪」者,采樵也。』釋文:『出薪,出採薪也。』案古鈔卷子本出下有取字,與成疏合。陳碧虛音義引江南古藏本出下有拾字,云:『本又作「出採薪。」』闕誤引張君房本出下亦有拾字。淮南子道應篇:『卒有出薪者,』與此作『出薪』同。出下有取或拾、採諸字,蓋皆非此文之舊也。

〔二〕成疏:『歸吿其師。』案御覽三六三引吿下有之字,『反以吿之,』卽歸吿其師也。

〔三〕郭注:『長上而促下也。』釋文:『趨音促。李云:下短也。』案御覽三六三引趨作趣,趣亦讀爲促。

〔四〕郭注:『耳卻近後而上僂。』釋文:『末僂,李云:末上,謂頭前也。又謂背膂也。後耳,司馬云:「耳卻後。」孫詒讓云:『郭注及李頤前一義竝訓末爲上,逸周書武順篇云:「元首曰末,」上,卽謂首也。李後一義則訓末爲「背膂,」淮南子墬形篇:「其人面末僂脩頸,(面上疑有挩文。)」高注云:「末猶脊也。」李後義與高誘正同。考說文人部云:「僂,尩也。周公韈僂,或言背僂。」末、韈聲近字通。(荀子禮論篇「絲末,」末,卽禮記曲禮及詩大雅韓奕之幭,是其例也。)依許義,蓋「韈僂、」「背僂」義同,言之異耳。(白虎通義聖人篇亦云:周公背僂。)是漢人舊詁皆以「末僂」爲背脊,李後義爲長。』案淮南子墬形篇:『其人面末僂脩頸,』兪氏平議云:『高注曰:「末猶脊也。」然則「末僂」者,謂其脊句僂也。末上不當有面字。(下略。)』岷疑面上脫小字、淮南子斠證有說。

〔五〕郭注:『視之儡然,似營他人事者。』劉師培云:『營,卽營周之營,謂匝徧也。郭注云:「似營他人事者,」立說迂曲。』

〔六〕案文中子事君篇:『子遊河間之渚,河上丈人曰:何居乎,斯人也?心若醉六經,目若營四海,何居乎,斯人也?』蓋模擬此節之文。

〔七〕郭注:『謂仲尼能遺形去知,故以爲君子。』釋文:『躬矜,爲身矜脩善行。知音智。容智,謂飾智爲容好。』案山木篇太公任謂孔子『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卽所謂『躬矜、容知』也。史記老子傳,老子敎孔子『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與老萊子敎孔子語詳略雖異,而用意相似。

〔八〕郭注:『設問之,令老萊明其不可進。』釋文:『「業可得進乎?」問可行仁義於世乎?』宣穎云:『業,學。』奚侗云:『蹙與蹴通,說見大宗師篇。禮哀公問:「孔子蹴然,」鄭注:「蹴然,敬貌。」業,謂學業,蓋孔子請業於老萊子也。漁父篇:「孔子再拜而起,曰: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其義與此略同。郭注、釋文云云,說皆非是。』案蹙與蹴通,本字作𣢰,𣢰然,心口不安之貌,大宗師篇有說。心口不安與敬貌義亦相因。古鈔卷子本蹙作威,威蓋戚之誤,戚亦借爲𣢰。孔子問『業可得進乎?』下文老萊子云云,卽明孔子不可進也。然則郭注『設問之,令老萊明其不可進。』亦未爲非。

〔九〕郭注:『一世爲之,則其迹萬世爲患,故不可輕也。』成疏:『夫聖智仁義救一時之傷,後執爲姦,成萬世之禍。恃聖迹而驕謷,則陳恆之徒是也。亦有作騖音者,云,使萬代驅騖不息,亦是奔馳之義也。』釋文:『驁,本亦作敖,同,下同。下或作騖。』朱駿聲云:『驁,叚借爲嫯。』奚侗云:『釋文:「驁,或作騖。」當從之。騖借爲務,「務萬世之患,」猶言以萬世之患爲事也。易繫辭傳:「故能成天下之務,」虞注:「務,事也。」爾雅釋詁:「騖、務,強也。」務、騖聲義竝同,故相借。下文「惠以歡爲驁,」同。』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呂覽注:驁,亦輕也。』案郭注說驁爲輕,呂氏春秋下賢篇:『士驁爵祿者固輕其主,』高注:『驁亦輕也。』(卽馬說所本。)與此文驁字同義。『驁萬世之患,』謂輕萬世之患也。驁訓輕,則借爲嫯,朱說是。說文:『嫯,侮㑥也。』(段注本。)與輕義符。疏『恃聖迹而驕謷,』是成本驁作謷,釋文『驁,本亦作敖。』謷、敖亦並借爲嫯。疏『亦有作騖音者,』『騖音』疑『騖字』之誤。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驁作騖。釋文謂『下或作騖,』謂下『惠以歡爲驁,』驁或作騖,非謂此文或作騖也。此文作驁訓輕,義較長,下文亦然。騖疑驁之形誤。(校釋從奚說,以作騖爲是,未審。)

〔一○〕郭注:『直任之,則民性不窶而皆自有,略無弗及之事也。』成疏:『失於本性,故窮窶;忽略生崖,故不及於眞道。』釋文:『窶,其矩反。』王念孫云:『亡,讀如無,或言亡,或言「亡其,」皆轉語詞也。呂氏春秋審爲篇曰:「君將攫之乎?亡其不與?」愛類篇曰:「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義猶攻之乎?」韓策曰:「聽子之謁而廢子之道乎?又亡其行子之術而廢子之謁乎?」是凡言「亡其」者,皆轉語詞也。』(史記范雎蔡澤傳雜志,又見經傳釋詞十。)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其心無所蓄備也。無所蓄備之謂窶,其智略又弗及也。郭注云云,似失莊子本意。』(節引。)奚侗云:『爾雅釋言:窶,貧也。』案古鈔卷子本窶作寠,(郭注同。)寠、窶正、俗字。抑與『亡其』並轉語詞,義並與或同。窶謂貧窮,卽不足之義,此蓋謂孔子『或本不足邪?或智略未及邪?』

〔一一〕郭注:『惠之而歡者,无惠則醜矣。然惠不可長,故一惠終身醜也。』成疏:『夫以施惠爲歡者,惠不可徧,故謷慢者多矣。』馬其昶云:『左傳注:惠,發聲也。』章太炎云:『惠爲發聲詞,左氏襄二十六年傳:「寺人惠牆伊戾,」服虔曰:「惠、伊皆發聲。」是古語有以惠爲發聲者也。』奚侗云:『章說是也。歡與懽同,爾雅釋訓:「灌灌、愮愮,憂無吿也。」釋文:「灌,本或作懽。」是懽與灌通用。驁當爲務,說已見前。「以歡爲騖,」猶言以無所吿訴之憂爲務,申言上文「騖萬世之患」之義。』于省吾云:『注讀惠如字,非是。章炳麟謂「惠爲發聲詞,」亦非。惠應讀作謂,書盤庚:「爾謂朕曷震動萬民以遷,」漢石經謂作惠。晏子春秋諫下第十八:「故節于身謂于民,」言節于身惠于民也。呂氏春秋開春論:「而天下皆來謂矣,」「來謂」卽「來惠。」均其例證。釋文:「驁,或作騖。」按作騖者是也。上文引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是但爲一時之樂也。「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二句係跌宕之筆。「謂以歡爲騖,終身之醜。」係承「夫不忍一世之傷」二句而申述之也。』案惠,發聲詞,馬、章說是。以猶乃也。驁字承上『驁萬世之患』而言。成疏驁作謷,上文釋文謂此驁本亦作敖,驁、謷、敖並嫯之借字,如上文說。醜猶恥也。此謂孔子乃喜爲輕萬世之患,是終身之恥也,上文釋文謂此文驁或作騖,奚、于二氏並以作騖爲是,於義不長。

〔一二〕郭注:『言其易進,則不可妄爲之。』成疏:『夫上智下愚,其性難改,中庸之人,易爲進退。』案闕誤引張君房本、成玄英本進上並有易字,注『言其易進,』蓋郭本原有易字。釋名釋言語:『進,引也。』蓋孔子『以歡爲驁,』易引進中人之行也。

〔一三〕郭注『隱,括。進之謂也。』釋文:『李云:「隱,病患也。雖相引以名聲,是相結以病患。」』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李云「隱,病患也。」然病患非所以相結。郭注曰:「隱,括。進之謂也。」然隱括所以正曲木,亦非所以相結也,隱當訓爲私,呂氏春秋圜道篇:「分定則下不相隱,」高注曰:「隱,私也。」文選赭白馬賦:「恩隱周渥,」李善引國語注曰:「隱,私也。」「相結以隱,」謂相結以恩私,舊說皆非。』案古鈔卷子本引作弘,旁注:『一本作引。』作引義長。引,字亦作𢎢,(廣韻上聲十六軫云:引、𢎢同。)弘蓋𢎢之誤。此謂相引以聲名,相結以恩私也。(此卽『中民之行。』)

〔一四〕郭注:『閉者,閉塞之也。』(『之也』二字據古鈔卷子本及唐寫本補。)釋文:『閉,一本文、注並作門。』錢穆云:『語又見齊物篇。』案古鈔卷子本文、注閉並作門,譽作興,旁注譽字。門亦有閉義,白虎通五祀論:『門,以閉藏自固也。』卽其證。興疑與之形誤,與、譽古通,禮記射義:『則燕則譽,』鄭注:『譽,或爲與。』卽其比。大宗師篇亦云:『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齊物論篇無此文。

〔一五〕馬其昶云:『毁譽不忘,退則內自傷,動則入於邪。』案太過則反,不定爲動。此蓋謂毁譽太過,無不傷害。毁譽不定,無不差失也。

〔一六〕錢纂箋引王夫之曰:『躊躇興事,養生主所謂戒,人閒世所謂愼。』章太炎云:『小雅:「每懷靡及,」魯語說之曰:「懷和爲每懷。」鄭君讀和爲私。漢書賈誼傳。「品庶每生。」然則「每成功」者,猶求成功耳。每與謀聲義亦相近,古文謀作𠰔。』

〔一七〕馬氏故引吳汝綸曰:『淮南〔詮言〕云:「反性之本,在於去載,去載則虛。」與此文載字同。』案小爾雅廣言:『「載,行也。』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無終字,恐非。爾猶乎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猶言『奈何哉其行焉終矜乎!』

○以上第五章。去矜。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爲淸江使河伯之所〔二〕,漁者余且得予〔三〕。』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四〕。』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五〕。』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六〕?』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七〕。』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八〕,七十二鑽而无遺筴〔九〕。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无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一○〕。如是,則知有所困〔一一〕,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一二〕。魚不畏網而畏鵜鶘〔一三〕,去小知而大知明〔一四〕,去善而自善矣〔一五〕。嬰兒生无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一六〕。』

〔一〕成疏:『阿,曲也,謂阿旁曲室之門。』釋文:『宋元君,李云:「元公也。」案元公名佐,平公之子。』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提行。李注:『宋元君,元公也。』呂氏春秋君守篇、淮南子說山篇、史記褚少孫補龜策傳、論衡講瑞篇皆作宋元王。君、公、王,戰國時可通稱。如養生主篇,梁惠王亦稱文惠君。史記商君傳,商鞅稱秦孝公爲公、爲君,而趙良則稱孝公爲王也。(史記斠記龜策傳有說。)藝文類聚九六引夢下有有字,被作披,北山錄三合霸王第五注引被亦作披,披、被古通,知北遊篇:『齧缺問道乎被衣,』釋文:『被音披,本亦作披。』卽其比。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御覽三九九、事類賦六地部一注引而字皆在髮字下,闚皆作窺,窺、闚古通,御覽九三一、記纂淵海八七引闚亦並作窺。

〔二〕釋文:『宰路,李云:淵名,龜所居。』案文選江賦引『宰路之淵』作『罕露之泉。』罕疑宰之形誤,路、露古通,淵之作泉,乃唐人避高祖諱所改。御覽九三一、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路亦並作露。文選江賦注、御覽引爲上並無予字,疑涉上予字而衍。

〔三〕釋文:『余音預,且,子餘反。姓余,名且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史記龜策傳作豫且。』案釋文『余音預,』文選江賦注、白帖二九、翻譯名義集二、北山錄三合霸王第五注、合璧事類別集六二引此余且皆作預且。藝文類聚七九及九六、御覽三九九及九三一、事類賦六地部一注引此皆作豫且,說苑正諫篇、淮南子說山篇高注亦並作豫且,豫、預正、俗字。

〔四〕案文選江賦注、藝文類聚九六、御覽三九九及九三一、事類賦六地部一及鱗介部一注引『使人占之,』皆作『召占夢者占之。』御覽三九九引曰上有『占夢者』三字。事類賦地部一注引曰上有『占者』二字,占下蓋脫夢字。

〔五〕成疏:『命,召也,召令赴朝。』案成疏本令蓋本作命,令猶命也。(周禮秋官遂士:『王令三公會其朝,』鄭注:『令猶命也。』)古鈔卷子本朝作𦩻,朝卽𦩻之隸省。(說文:𦩻,从倝,舟聲。)

〔六〕案御覽九三一、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曰下並有若字。古鈔卷子本得下旁注乎字,蓋一本得下有乎字也。

〔七〕孫詒讓札迻所據本『其圓五尺,』其作箕,云:『箕、其同字。(說文箕部,箕,籒文作其。)圓,運之聲轉,山海西山經云:「是山也廣員百里,」國語越語云:「句踐之國廣運百里。」韋注云:「東西爲廣,南北爲從。」此以圓爲運,猶山海經以員爲運也。「其運五尺,」言龜大徑五尺,猶山木篇說異鵲云「翼廣七尺,目大運寸」矣。』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無『焉其』二字,(古鈔卷子本龜下旁注焉字,蓋一本有焉字,與今本同。)圓並作員。史記龜策傳集解、藝文類聚七九及九六、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韻府羣玉二引此亦皆無『焉其』二字。白帖二九、翻譯名義集二、御覽九三、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引此皆無『焉其圓』三字,圓字不當無。

〔八〕案文選江賦注、御覽三九九及九三一、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龜下皆有『以卜』二字。藝文類聚九六引作『乃殺以卜。』白帖二九、翻譯名義集二、北山錄三合霸王第五注、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引皆作『乃刳之以卜。』文雖小異,咸有『以卜』二字。(事類賦六地部一注引作『元君得而刳之以卜,)乃約舉上文詞,亦有『以卜』二字。

〔九〕宣穎云:『每占必鑽龜,凡占七十二次皆驗也。』茆泮林云:『文選郭景純江賦注引司馬云:『鑽命卜,以所卜事而灼之。』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無二字,下同。(古鈔卷子本十下旁注二字,蓋一本有二字,與今本同。)文選江賦注、藝文類聚七九、白帖九及二九、翻譯名義集二、御覽三九九、事類賦六地部一注引此亦皆無二字,韻府羣玉六引下文同。諸書引筴字多作策,下同,策,隸變爲筴。

〔一○〕奚侗云:『神下不應有龜字,蓋涉上文「神龜」而衍,神與知相對,下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卽分詮此文。藝文類聚夢部、龜部引神下竝無龜字,可證。』案藝文類聚九六引仲尼下有『聞之』二字。奚氏謂『神下龜字涉上文「神龜」而衍,』是也。唐寫本正無龜字,古鈔卷子本原亦無龜字,後又改能爲龜,復於龜下右旁注能字,反失古本之舊矣。劉子言苑篇:『知能知人,不能自知;神能衞人,不能自衞。』卽本此文,亦以神、知對言。(淮南子說山篇:『神龜能見夢元王,而不能自出漁者之籠。』亦本此文,上文不言『神龜,』故此神下有龜字。)『不能避刳腸之患,』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作『而不能免刳腸之禍。』記纂淵海九九引『不能』上亦有而字,與上文一律,當從之。古鈔卷子本『不能』上左旁注而字,蓋亦一本『不能』上有而字也。韻府羣玉四引患亦作禍。

〔一一〕釋文:『「知有所困,」一本作「知有所不同。」』案世德堂本釋文『知有所不同,』同作周,是也。同乃周之壞字。易繫辭:『知周乎萬物。』此則言知不周也。

〔一二〕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提行,此不當提行。

〔一三〕郭注:『網无情,故得魚。』釋文:『鵜鶘,水鳥也,一名淘河。』案古鈔卷子本網作冈,旁注:『一作網。』唐寫本作罔。冈爲网之省,罔、網並或體。六帖九八引此無鶘字,劉子去情篇:『魚不畏網而畏鵜,』本此文,亦無鶘字。唐寫本鶘作胡,此鳥本單呼鵜,以其頷下胡大能抒水,(詳詩曹風候人『維鵜在梁』正義引陸璣疏。)故又名鵜胡。胡之作鶘,後人因鵜字从鳥而妄加鳥旁也。古鈔卷子本原亦作鵜胡,後又將胡字塗去而改爲鶘,反失古本之舊矣。御覽八三四引此文有注云:『網者公平無私,鵜鶘有欲得之心,故魚畏。』九二五引此注誤入正文,畏下更有『之明主行賞罰如網』八字,之字屬上絕句。

〔一四〕案唐寫本無而字。古鈔卷子本亦無而字,惟大上右旁注而字,蓋一本有而字,與今本同。

〔一五〕郭注:『去善則善无所慕,善无所慕,則善者不矯而自善也。』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作『去而善而善矣。』『去而善,』猶上文『去汝躬矜與汝容知,』而猶汝也。古鈔卷子本『善矣』上左旁注『一本有自字,』與今本同,與郭注言『自善』亦合。劉子明謙篇:『忘其善而善自全,』與『去而善而自善』義同。

〔一六〕成疏:『嬰兒與父母同處,率其本性,自然能言。』釋文:『「石師,」又作「碩師。」』朱駿聲云:『石,叚借爲碩。漢書律曆志:「石者,大也。」』(章太炎亦謂石借爲碩。)馬氏故引王敔曰:『石、碩通。』案唐寫本作『碩師。』古鈔卷子本石旁亦注『一本作碩。』石與碩通,逍遙遊篇:『今子有五石之瓠,』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六○引石作碩,亦其比。

○以上第六章。去智。

惠子謂莊子曰〔一〕:『子言无用〔二〕。』莊子曰:『知无用而始可與言用矣〔三〕。夫地非不廣且大也〔四〕,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五〕,人尙有用乎?』惠子曰:『无用。』莊子曰:『然則无用之爲用也亦明矣〔六〕。』

〔一〕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提行。

〔二〕案逍遙遊篇惠施亦謂莊子曰:『今子之言,大而无用。』

〔三〕案而猶乃也。

〔四〕成疏:『夫六合之內,廣大無最於地。』案唐李谿廣廢莊論引夫上有今字。道藏成疏本、覆宋本夫並作天,天蓋夫之誤。疏『廣大無最於地,』僅就地而言,是成本夫字原不作天。南宋蜀本夫亦誤天,御覽三六引同。

〔五〕成疏:『墊,掘也。若使側足之外,掘至黄泉。』釋文:『廁音側。墊,丁念反。司馬、崔云:「下也。」本又作塹,七念反,掘也。致,至也。本亦作至。』馬氏故引馬永卿曰:『以足外無餘地也。』奚侗云:『釋文「廁音側,」是爲側之借字,謂傾側也。(漢書汲黯傳:「上踞廁視之,」注:「廁,牀邊側也。」張釋之傳:「上居外臥廁,」注:「廁,岸之邊側也。」竝是以廁爲側。)文選潘安仁秋興賦注引廁正作側。墊,當從釋文崔本作塹,說文:「塹,阬也。」』案古鈔卷子本廁作仄,旁注:『一本作側。』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並作側,(與成疏合。)李谿廣廢莊論、後漢書樊英傳注引並同。奚氏謂『廁爲側之借字,謂傾側。』則廁、側並仄之借字,說文:『仄,側傾也。』玉篇作『傾側也。』成疏『墊,掘也。』後漢書樊英傳引此文,亦云:『墊猶掘也。』釋文『墊,本又作塹。』左昭十七年傳:『環而塹之至泉。』與此塹字用法同。作墊、作塹,義得兩通。釋文『致,本亦作至。』與成疏合。廣廢莊論引此亦作至。

〔六〕洪邁云:『此義本起於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一章。(容齋續筆一二。帛書乙本老子『三十輻共一轂,』作『卅楅同一轂。』甲本僅存『卅』一字。)車柱環云:『此章可謂徐無鬼:「足之於地也淺。雖淺,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之敷衍。』案人閒世篇:『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知北遊篇:『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淮南子俶眞篇:『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後能用之。』

○以上第七章。無用之用。

莊子曰〔一〕:『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二〕?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三〕,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四〕!覆墜而不反〔五〕,火馳而不顧〔六〕。雖相與爲君臣,時也〔七〕,易世而无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八〕。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九〕。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一○〕,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一一〕,順人而不失己〔一二〕。彼敎不學〔一三〕,承意不彼〔一四〕。』

〔一〕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提行。

〔二〕成疏:『性之能者,不得不由性;性之無者,不可强涉。』案有、而互文,義並與如同。疏『不得不由性,』蓋說遊爲由,知北遊篇:『回敢問其遊。』成疏:『問其所由,』亦說遊爲由,與此同例。(古鈔卷子本『人有能遊』下旁注『一本有乎字。』蓋涉下乎字而衍。

〔三〕成疏:『流蕩逐物,逃遯不反;果決絕滅,因而不移。此之志、行。極愚極鄙。』案疏遁作遯,遯、遁正、假字。說文:『遯,逃也。』淮南子要略篇:『撙流遁之觀,』許注:『流遁,披散也。』『披散』與『放任』義近。『決絕』猶『斷絕,』禮記曲禮:『濡肉齒決,』鄭注:『決猶斷。』

〔四〕王念孫云:『噫讀爲抑,語詞也。抑字或作意,意、噫竝與抑同。』(詳駢拇篇。)案唐寫本噫作意,德作得,古鈔卷子本同,惟意旁注『一本作噫,』得旁注『一本作德,』與今本同。德、得古通。(詳山木篇。)其猶乃也,任猶用也,(呂氏春秋察今篇:『以此任物亦必悖矣。』高注:『任,用。』)『噫其非至知厚德之用,』猶言『抑乃非至知厚德之用』也。

〔五〕宣穎云:『決絕者。』案庚桑楚篇:『出而不反見其鬼,』郭注:『不反守其分內,則其死不久。』

〔六〕宣穎云:『流遁者。』案火當作北,字之誤也。『北馳』猶『背馳、』『舛馳。』天地篇有說。

〔七〕成疏:『如舜、禹應時相代爲君臣也。』案唐寫本無與字,古鈔卷子本同,惟相下旁注與字,今本皆有與字。本書『相與』連文之例甚多。徐无鬼篇:『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壅也,豕零也,是時爲帝者也。』亦時相與爲君臣之義。

〔八〕成疏:『夫世有興廢,隨而行之,是故達人曾無留滯。』案唐寫本無曰字,古鈔卷子本同,惟故下旁注曰字。疏:『是故達人曾無留滯,』成本蓋亦無曰字。

〔九〕案流猶過也,失也,(家語觀周篇:『夫說者流於辯,』王注:『流猶過也,失也。』與下文『狶韋氏之流』異義。據此,則莊子之『重言十九,』乃不得已也。淮南子脩務篇亦云:『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

〔一○〕成疏:『狶韋,三皇以前帝號也。』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且上並有爲字,狶韋下並無氏字。『爲且,』複語,義猶必也。『爲且以狶韋氏觀今之世,』猶言『必以狶韋氏觀今之世』也。(史記項羽本紀:『今君起江東,楚蠭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爲能復立楚之後也。』御覽八三三引爲作必。卽爲、必同義之證。詳古書虛字新義〔九、爲〕條。且與必亦同義,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八有例。)成疏狶韋下無氏字。大宗師篇:『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釋文引司馬注:『狶韋氏,上古帝王也。』

〔一一〕郭注:『隨時因物,乃平泯也。當時應務,所在皆正。』成疏:『誰能不波蕩而不失其性乎!』劉師培云:『波、僻並文,波蓋頗叚,書洪範曰:「人用側頗僻,」又曰:「無偏無頗,」頗、陂誼同。蓋自古觀今,不能無偏側也。下云:「聖人不僻,」謂世有偏側,聖人弗與隨。郭注釋上句云:「隨時因物,乃平泯也。」「平泯」文疑互倒,頗卽「泯平,」或郭氏所釋未訛也。成疏以「波蕩」爲詮,亦非郭旨。』案『夫孰能不波!』猶言『此何能不偏側乎!』成疏釋爲『誰能不波蕩而不失其性乎!』以波爲『波蕩,』乃望文生訓,故劉氏以爲非。惟劉氏稱下文『聖人不僻,』『聖人』乃『至人』之誤。唐寫本『至人』下無乃字,古鈔卷子本同,惟人下旁注乃字。

〔一二〕案秋水篇:『天在內,人在外,』知北遊篇:『外化而內不化,』山木篇:『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皆『順人而不失己』之意也。

〔一三〕案順彼而敎,非由强學。所謂『順人。』〔一四〕案承彼之意,非卽如彼。所謂『不失己。』○以上第八章。至人不滯迹。目徹爲明〔一〕,耳徹爲聰,鼻徹爲顫〔二〕,口徹爲甘,心徹爲知,知徹爲德〔三〕。凡道不欲壅〔四〕,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衆害生〔五〕。物之有知者恃息〔六〕,其不殷,非天之罪〔七〕。天之穿之,日夜无降〔八〕,人則顧塞其竇〔九〕。胞有重閬〔一○〕,心有天遊〔一一〕。室无空虛,則婦姑勃豀〔一二〕;心无天遊,則六鑿相攘〔一三〕。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一四〕。德溢乎名〔一五〕,名溢乎暴〔一六〕,謀𥡴乎誸〔一七〕,知出乎爭〔一八〕,柴生乎守〔一九〕,官事果乎衆宜〔二○〕。春雨日時〔二一〕,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脩〔二二〕,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二三〕

〔一〕成疏:『徹,通也。』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提行。

〔二〕成疏:『顫者,辛臭之事也。』宣穎云:『顫同羶。』于鬯云:『顫讀爲羶,說文羴部云:「羴,羊臭也。」或體爲羶。』奚侗云:『列子楊朱篇:「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者,謂之閼顫。」張湛注:「鼻通曰顫。」』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顫讀曰馨,禮「燔燎羶薌,」注:「羶當爲馨,聲之誤也。」顫與羶同,見列子釋文。』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顫並誤鸇。集韻平聲三𠑗第二顫下云:『鼻徹爲顫,謂審於氣臭也。』

〔三〕成疏:『聰明不蕩於外,故爲德也。』王先謙云:『下知音智。』案智慧通則能自得也。

〔四〕案凡猶夫也,人閒世篇:『夫道不欲雜。』句法相同。列御寇篇:『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凡亦與夫同義。此義前人未發。(參看古書虛字新義〔九七、凡〕條。)

〔五〕郭注:『當通而塞,則理有不泄而相騰踐也。』釋文:『哽,塞也。跈,女展反。廣雅云:「履也,止也。」本或作蹍,同。』郭氏集釋引王念孫云:『案踐履與壅塞,二義不相比附。郭云「理有不泄而相騰踐,」所謂曲說者也。本或作蹍,亦非也。今案跈讀爲抮,抮,戾也。言哽塞而不止,則相乖戾,相乖戾則衆害生也。廣雅曰:「抮,盭也。」(盭與戾同。)方言曰:「軫,戾也。」郭璞曰:「相了戾也。」孟子吿子篇:「紾兄之臂而奪之食,」趙岐曰:「紾,戾也。」此云「哽而不止,」則跈義並與抮同。』案古鈔卷子本跈並作跡,旁注『女展反,』則跡乃跈之形誤。釋文「跈,本或作蹍,同。」天下篇:『輪不輾地,』釋文:『蹍,本又作跈。』與此同例。惟此文蹍亦借爲抮,作蹍似不誤。唐寫本無害字,古鈔卷子本同,惟衆下旁注害字,有害字是,無害字則文意不明。

〔六〕成疏:『氣息通而生理全。』案知北遊篇:『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

〔七〕郭注:『殷,當也。』王先謙云:『殷,正也。其或不正,非天之過,天之賦性無不中和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殷,盛也。』案爾雅釋言:『殷,中也。』廣雅釋詁一:『殷,正也。郭訓殷爲當,與中、正義符。馬氏訓殷爲盛,於義爲長。(易豫:『殷薦之上帝,』鄭注:『殷,盛也。』)此蓋謂知之不盛,非禀於天之過也。

〔八〕成疏:『降,止也。自然之理,穿通萬物,自晝及夜,未嘗止息。』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說文:穿,通也。』錢纂箋引馬其昶云:『廣雅,降與𡲣同,云:「減也。」天人氣息,日夜相通,未嘗有減。其不能殷盛者,人特以聲色自戕耳。』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穿之』下並有也字。知北遊篇:『通天下一氣耳。』此謂天以氣息相通,日夜無減也。廣雅釋詁二:『𡲣,減也。』王氏疏證:『𡲣,通作降。』馬氏故所稱『降與𡲣同』句,非廣雅語也。卷子本玉篇阜部引司馬注:『降,帷也。』

〔九〕成疏:『竇,孔也。』案顧猶反也,(呂氏春秋離謂篇:『子以死爲顧可以見人乎?』高注:『顧,反。』)此謂人則反塞其知識之孔耳。

〔一○〕郭注:『閬,空曠也。』釋文:『胞,腹中胎。閬音浪。』朱駿聲云:『胞,叚借爲包。釋文:腹中胎。』于鬯云:『胞當讀爲庖,養生主篇「庖丁,」陸釋云:「庖,本作胞。」庚桑楚篇「胞人,」釋云:「胞,本作庖。」然則「胞有重閬」者,謂「庖有重閬」也。說文广部云:「庖,廚也。」閬,或但作郎,周書作雒篇「重郎,」孔晁解云:「累屋也。」蓋卽今重簷之制也。屋有重簷,室自多空虛處。故下文云「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豀;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心無天遊,」明承上句「心有天遊」而言;則「室無空虛,」必承此「胞有重閬」而言。則「胞有重閬」之義愈明矣。庖室正婦姑所宜有事者。陸釋云:「胞,腹中胎。」腹中胎何以云「重閬」乎!』案胞與庖通,于說是。惟『重閬』就周書之『重郎』而言,則殊附會。閬當借爲㝗,說文:『㝗,㝩也。㝩,屋㝩㝗也。』(段注:『方言:㝩,空也。』)玉篇:『㝩,空虛也。』『庖有重㝗,』謂庖廚之間有較空曠之處也。一切經音義一六、三○並引司馬注:『胞、腹內兒衣也。』卷二引作『胞者,腹肉衣也。』肉蓋內之誤。

〔一一〕王氏集解引宣云:『心必有閒處以適天機。』案謂遊心於自然也。

〔一二〕郭注:『爭處也。』釋文:『豀音奚。勃,爭也。豀,空也。司馬云:勃豀,反戾也。無空虛以容其私,則反戾共鬭爭也。』朱駿聲云:『勃,叚借爲悖,司馬注「反戾也。」釋文「爭也。」』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並無虛字。但有虛字較長,與下文『心无天遊,則六鑿相攘。』相耦。

〔一三〕郭注:『攘,逆也。』釋文:『「六鑿相攘,」司馬云:謂六情攘奪。』朱駿聲云:『攘,叚借爲孃,郭注:逆也。』茆泮林云:『荀子哀公篇注引司馬云:六情相攘奪。』案白虎通情性章:『喜、怒、哀、樂、愛、惡,謂六情。』蘇軾戲子由詩:『眼前勃豀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遊。』本莊子。

〔一四〕宣穎云:『夫心有天遊,則方寸之內逍遙無際,何假淸曠之處而後適哉!今見丘林之曠而喜者,由平日胸次逼窄,神明不勝故也。』(王氏集解亦引宣說,有增損。)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大林丘山,其境虛也。神不勝六鑿之擾,故覩淸曠之境而喜。』案闕誤引張君房本、文如海本『大林』並作『大棥,』(棥,原誤林,據楊愼所錄闕誤訂正。)棥卽樊之本字,則陽篇:『夏則休乎山樊,』樊亦棥之借字,彼文有說。善猶好也。(禮記曲禮『入國不馳』注:『馳善藺入也。』孔疏:『善猶好也。』)古鈔卷子本勝上旁注能字,勝下有也字。唐寫本勝下亦有也字。神不勝情,故好淸曠之境。

〔一五〕案人閒世篇:德蕩乎名。

〔一六〕馬氏故引宣穎曰:名之溢外,由於表暴。

〔一七〕郭注:『誸,急也,急而後考其謀。』釋文:『誸音賢,郭音玄。向本作弦,云:堅正也。』案𥡴有畱滯義,(說文:𥡴,畱止也。)向本誸作弦,誸與弦通,弦有急義,(郭注『,急也。』世德堂本誸作玆,玆蓋弦之誤。韓非子觀行篇:『董安于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文選任彥昇王文憲集序:『夷雅之體,無待韋弦。』李善注引韓非子此文,並云:『弦,弓弦,喩急也。』)『謀𥡴乎誸,』蓋謂計謀畱滯於急促也。急促則不能謀矣。

〔一八〕案人閒世篇亦云:『知出乎爭。』出猶溢也,廣雅釋詁一:『溢,出也。』

〔一九〕郭注:『柴,塞也。』(成疏同。)釋文:『柴,積也。』朱駿聲云:『柴,叚借爲㧘,詩車攻:「助我舉柴,」傳:「積也。」莊子:「柴生乎守,」注:「塞也。」』劉師培云:『閑內爲柴,猶云樊也,郭注詁塞,與成同失。』(詳天地篇『趣舍聲色以柴其內』條。)吳氏點勘『柴生乎守』連下官字爲句,馬氏故從之,云:『官,卽「官知止」之官。』錢纂箋又從馬氏故。案下句官字屬上絕句,是也。『柴生乎守官,事果乎衆宜,』相對爲文。官,卽養生主篇『官知止』之官,馬說是。此謂閑衞其內由於固守官智也。

〔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論語子路篇:「行必果,」皇侃義疏曰:「果,成也。」衆有所宜而後官事以成,故曰「官事果乎衆宜。」』馬氏故引方揚曰:『此六者,皆以物勝其神,以賊襲其虛者也。』案兪氏訓果爲成,是也。惟從舊注以『官事』連讀則非。『事果乎衆宜,』謂事成乎皆宜也。此六者,前四者蓋以物勝其神。後二者則否。方說似未諦。

〔二一〕錢纂箋引王先謙曰:『日疑曰之誤。』車柱環云:『「日時,」卽孟子吿子上「日至之時」也。日非曰之誤。』

〔二二〕成疏:『銚,耜之類也。鎒,鋤也。』釋文:『銚,七遙反,削也,能有所穿削也。鎒,乃豆反。似鋤,田具也。』案說文:『銚,一曰,田器。』段注:『釋器、方言皆作𣂁,釋器曰:「𣂁謂之疀,」郭云:「卽古鍫臿字。」方言曰:「臿,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閒謂之𣂁,趙、魏之閒謂之喿。」銚、𣂁、喿三字同,卽今鍫字也。』鎒,亦作耨,胠篋篇:『耒耨之所刺,』釋文引李注:『耨,鋤也。』本字作槈,說文:『槈,薅器也。鎒,或從金。』段注:『蓐部曰:「薅,披去田艸也。」槈者,所以披去之器也。』

〔二三〕成疏:『植,生也。』釋文:『植,本亦作置。司馬云:鋤拔反之更生者曰到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到,古倒字。』錢纂箋引方揚曰:『時至則生,銚鎒不能遏,其天遂也。』案古鈔卷子本到字原同,後補筆作倒,到、倒古、今字,盧說是。釋文『植,本亦作置。』置、植古通,繕性篇劉師培有說。說文繫傳二引此植作殖,殖、植古亦通,方言一二:『殖,生也。』淮南子原道篇:『秋風下霜,到生挫傷。』高注:『草木首地而生,故曰到生。』古鈔卷子本、唐寫本然下並有也字。

○以上第九章。不壅神而縱情。

靜然可以補病〔一〕,眥𡟬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二〕。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三〕。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四〕;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五〕;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六〕。演門有親死者〔七〕,以善毁爵爲官師〔八〕,其黨人毁而死者半〔九〕。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一○〕;湯與務光,務光怒之〔一一〕,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𥧾水,諸侯弔之〔一二〕,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一三〕。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一四〕;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一五〕;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一六〕。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一七〕

〔一〕章太炎云:『然,或體作䕼,是古然音同難。此然字當借爲儺,詩衞風傳:儺,行有節度也。』奚侗云:『然係默字之誤,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作「靜默,」當據改。』案宣解本然作默,云:『一作然,非。靜默則神氣來復,故可以補病也。』馬氏故、錢纂箋亦並改作默,與文選注引此文合,是也,管子戒篇:『靜然定生,聖也。』然亦默之誤,與此同例。章謂然借爲儺,所謂曲說強通者矣。

〔二〕郭注:『非不老也,非不遽也。』成疏:『翦齊髮鬢,滅狀貌也。衰老之容,以此而沐浴。遽,疾速也。夫心性悤迫者,安靜可以止之。』釋文:『眥,亦作揃,子淺反。三蒼云:「揃猶翦也。』玉篇云:「滅也。』𡟬,本亦作搣,音滅。』段玉裁云:『說文:「揃,搣也。』揃謂搣也,急就篇:「沐浴揃搣寡合同。』莊子:「眥搣可以休老,』本亦作「揃搣,』「揃搣』者,道家修養之法,故莊云「可以休老。』史游與沐浴、寡合同類,言寡合同,卽嗇精寡慾之說也。』又云:『說文:「㧘,一曰,搣頰旁也。』上文搣下云:「㧘也。』此㧘下云:「搣頰旁也。』是二篆爲轉注。搣頰旁可以休老,見莊子。莊子亦作「眥𡟬,』叚借字。』朱駿聲云:『莊子「眥搣可以休老,』蓋搫挲按摩之法,以休養理體者。急就篇:「沐浴揃搣寡合同,』顏注:「鬋拔眉髮,』則謂借爲剪,失之。』郭慶藩云:『蕭該漢書音義引司馬云:「眥,視也。』釋文闕。』于省吾云:『闕誤引張本休作沐,成疏:「衰老之容,以此而沐浴。』是成所見本休亦作沐。高山寺卷子本作「眥𡟬可以已沐,老寧可以已遽。』按上句爲「靜然可以補病,』是三句平列皆六字。人老則寧靜,故云「老寧,』「老寧』亦猶「老佚』,「老佚』詳齊物論篇。今本作「止遽,』與「已遽』同義。然止字與上已字不複,當以作止爲是。沐誤爲休,沐上落已字,又以「休老』連讀,其誤甚矣。』案唐寫本『眥𡟬』作『揃𡟬,』玉篇手部引同,與釋文所稱一本合。玉海急就篇三補註引𡟬亦作搣。古鈔卷子本『眥𡟬』旁注『𢶕滅,』𢶕蓋揃之誤。成疏『翦齊髮鬢,滅狀貌也。』蓋以翦說揃,滅說𡟬,似本急就篇顏注之義。唐寫本沐上有己字,『止遽』作『已遽,』與高山寺卷子本(卽岷所稱古鈔卷子本。)同』。惟沐上已字,蓋涉下『已遽』字而衍。郭象於『休老』下注云:『非不老也。』老字屬上絕句。成疏『衰老之容,以此而沐浴。』休雖作沐,仍以『沐老』連讀。于氏以老字屬下讀,謂『「老寧』猶「老佚,』「老佚』詳齊物論篇。』齊物論篇:『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老洫』乃枯靜之意,(段玉裁有說。)非『老佚』之義。于氏旣誤解彼文,又欲移說此文,自不足信矣。此文作『休老』義較長,休與下句止或已同旨。休之作沐,蓋草書形近之誤,从亻、从氵之字,草書往往相亂。又案茆泮林司馬彪莊子注考逸所輯莊子逸語『多言而不眥,』蕭該漢書音義引司馬云:『眥,視也。』郭氏集釋移爲此文眥字之司馬注,殊不可通。

〔三〕郭注:『若是猶有勞,故佚者超然不顧。』王先謙云:『非字當衍。』于鬯云:『非字衍,郭注云云,明郭本無非字。』案古鈔卷子本『若是』下旁注『一本有者字。』嘗上無未字。『問焉』作『問也。』(也猶焉也。)唐寫本『若是』下有者字。審郭注『故佚者超然不顧,』卽『非佚者之所嘗過而問焉』之意。今本嘗上有未字,蓋涉下文『未嘗過而問焉』而衍。于氏蓋申王說,謂非字衍,其說近是而未得也。

〔四〕成疏:『駭,驚也。神者不測之號,聖者顯迹之名。』釋文:『駴,戶楷反。王云:「謂改百姓之視聽也。』徐音戒,謂上不問下也。』馬氏故引王夫之曰:『超其上則知其不屑。』案疏『駭,驚也。』是成本駴作駭,駴與駭同。(德充符篇:『又以惡駭天下,』釋文引崔本駭作駴,卽其比。)淮南子俶眞篇作『聖人之所以駭天下者,眞人未嘗過焉。』文子精誠、微明二篇,『神人』亦並作『眞人,』神言其用,眞言其體。王說駭爲改,徐音戒,駴、戒古亦通用,大宗師篇:『且彼有駭形而无捐心,』淮南子精神篇駭作戒,高注:『戒,或作革,革,改也。』駴之通戒,猶駭之通戒,戒又與革通,故有改義。

〔五〕案古鈔卷子本『賢人』下有之字,下文『小人所以合時,』『小人』下亦有之字,與上文『聖人之所以駭天下,』一律。據此,則下文『君子所以駭國,』『君子』下亦當有之字。淮南子作『賢人之所以矯世俗者,聖人未嘗觀焉。』文子精誠、微明二篇,『駴世』亦並作『矯世俗。』矯正與改革義亦相因。

〔六〕郭注:趨步各有分,高下各有等。

〔七〕成疏:『東門也,亦有作寅字者。』釋文:『演門,宋城門名。』案古鈔卷子本提行。演、亦作寅,古字通用。釋名釋天:『寅,演也。』

〔八〕宣穎云:『居喪毁瘠。』案左襄三十一年傳:『秋九月癸巳卒,毁也。』杜注:『哀過毁瘠,以致滅性。』官師,官之長也。國語晉語四:『官師之所材也,』楚語上:『位宁有官師之典,』韋注並云:『師,長也。』

〔九〕郭注:『慕賞而孝,去眞遠矣,斯尙賢之過也。』成疏:『〔黨人,〕鄕黨之人。』宣穎云:『襲官師之迹而加甚也。』案此追迹之患也。韓非子內儲說上亦載此事云:『宋崇門之巷人,服喪而毁,甚瘠,上以爲慈愛於親,舉以爲官師。明年,人之所以毁死者,歲十餘人。』抱朴子論仙篇:『宋君賞瘠孝,毁歿者比屋。』蓋直本韓非子。

〔一○〕錢穆云:詳逍遙遊。

〔一一〕錢穆云:詳大宗師與讓王。

〔一二〕釋文:『他,徒何反。踆音存,字林云:「古蹲字。』司馬云:「恐其自沈,故弔之。』』宣穎云:『弔其苦也。他襲由、光之迹而加甚也。』案踆與竣通,國語齊語:『有司已有於事而竣,』韋注:『竣,退伏也。』本字作逡,爾雅釋言:『逡,退也。』郭注引外傳曰:『已復於事而逡。』卽齊語文也。

〔一三〕成疏:『狄聞斯事,慕其高名,遂赴長河自溺而死。』釋文:『踣,徐芳附反。字林云:「僵也。』李云:「頓也。』』宣穎云:『自投仆於河,狄又襲他之迹而愈甚也。』劉師培云:『踣、仆古通,李注訓頓,頓、仆誼同,赴、仆同聲叚借,匪取趨赴爲義也。乃成疏云:「遂赴長河自溺而死,』轉以往義釋「踣河。』』(詳刻意篇。)錢穆云:『紀他、申徒狄並見大宗師。』案說文:『踣,僵也。』段注:『踣與仆音義皆同。』廣雅釋詁四:『頓、仆,僵也。』申徒狄,又見盜跖篇。

〔一四〕成疏:『筌,魚笱也,以竹爲之,故字從竹。亦有從草者,意蓀筌也,香草也,可以餌魚。』釋文:『荃,七全反,崔音孫,香草也,可以餌魚。或云:「積柴水中,使魚依而食焉。』一云:「魚笱也。』』朱駿聲云:『離騷:「荃不揆余之中情兮,』注:「香艸也。』莊子:「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釋文:「香草也。又魚笱也。』字亦作筌,吳都賦:「荃䱍䲛,』劉注:『捕魚器,今之斗回也。』案道藏各本、趙諫議本、覆宋本荃皆作筌,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注、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何劭贈張華詩注、盧子諒贈劉琨詩注、王𥳑棲頭陀寺碑文注、一切經音義四一、八○、九○、九五、九七,白帖二九、初學記一八及二二、六書故二三、鶡冠子天權篇注、草堂詩箋三○、御覽八三四、記纂淵海六一及九九引此咸同。一切經音義八八引司馬云:『筌,捕魚具也。』(釋文闕。)釋文『荃,香草也。一云:魚笱也。』旣訓香草,又訓魚笱,則荃、筌古或爲一字,作荃是故書。古鈔卷子本原作荃,後又改爲筌,『在魚』下有也字。文選吳都賦注、贈秀才入軍詩注、贈張華詩注、贈劉琨詩注引『在魚』皆作『得魚,』魚下亦皆有也字。頭陀寺碑文注引『在魚』亦作『得魚,』在猶得也。管子弟子職篇:『所求雖不在,必以命反。』明朱東光本在作得,亦在、得同誼之證。(古書虛字新義〔六六、在〕條有說。)一切經音義四一、初學記二二引『在魚』並作『取魚,』記纂淵海六一引作『伺魚。』抱朴子尙博篇云:『荃可以棄,而魚未獲則不得無荃。』(又成疏『意蓀筌也。』王孝魚校筌爲荃,是也。『蓀荃,』複語,謂從草者,疑是蓀荃也。意猶疑也。)

〔一五〕釋文:『蹄,兔𦊰也,又云:兔弶也,係其腳,故曰蹄也。𦊰,音古縣反。弶,音巨亮反。』案古鈔卷子本兔作菟,『在菟』下有也字,兔、菟正、俗字。御覽九○七引『在兔』作『獲兔,』事類賦二三獸部四注引作『取兔,』兔下亦並有也字。記纂淵海九八引『在兔』亦作『取兔,』六一引作『伺兔。』釋文:『蹄,兔𦊰也。又云:兔弶也。』𦊰與繯同,說文:『繯,网也。』王筠句讀:『卽國策所謂「係蹄』也。聲類:「繯,以繩係取獸也。』』廣韻去聲漾第四十一云:『弶,張取獸也。』張下疑脫弓字

〔一六〕案古鈔卷子本『在兔』下有也字,文選贈秀才入軍詩注、贈劉琨詩注、頭陀寺碑文注、陶淵明雜詩注、御覽三九○引亦皆有也字。列子仲尼篇:『得意者無言。』無猶忘也。得意乃可以忘言,意未得而忘言,非愚昧卽狂妄也。當思寓言篇所謂『終身不言,未嘗不言。』

〔一七〕成疏:『夫忘言得理,目擊道存,其人實稀,故有斯難也。』馬其昶云:『以惠子之可與言,猶有「子言無用』之疑,他何望哉!』

○以上第一○章。自得者不追迹。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脫稿。)

寓言第二十七

釋文:『以義名篇。』王湘綺輯評引蘇東坡云:『此莊子自敍其作書之旨,末以老子爲宗,略取楊朱。』馬氏故引王夫之曰:『發明其「終日言而未嘗言』之旨,使人不泥其迹。此與天下篇乃全書之序例,詳說乃反約也。』案此篇分述作書之內容及態度,兼示尊崇孔子、老子之意。

寓言十九〔一〕,重言十七〔二〕,巵言日出,和以天倪〔三〕。寓言十九,藉外論之〔四〕。親父不爲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五〕。非吾罪也,人之罪也〔六〕。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異於己爲非之〔七〕。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八〕,是爲耆艾〔九〕。年先矣,而无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一○〕,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一一〕,无人道也〔一二〕;人而无人道,是之謂陳人〔一三〕。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一四〕。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一五〕。故曰无言〔一六〕。言无言,終身言,未嘗不言〔一七〕;終身不言,未嘗不言〔一八〕。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一九〕。惡乎然〔二○〕?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二一〕。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二二〕!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二三〕,始卒若環,莫得其倫〔二四〕,是謂天均〔二五〕。天均者,天倪也〔二六〕

〔一〕成疏:『寓,寄也。鴻蒙、雲將、肩吾、連叔之類,皆寓言耳。』王氏集解引宣云:『寄寓之言十居其九。』案寓言者,假託人物以明事理之言也。史記莊子傳:『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卽『寓言十九』之意。

〔二〕釋文:『重言,謂爲人所重者之言也。』王氏集解引宣云:『引重之言十居其七。』王氏集解引姚鼐曰:『莊生書凡託爲人言者,十有其九。就寓言中,其託爲神農、黄帝、堯、舜、孔、顏之類,言足爲世重者,又十有其七。』(王引姚說,見下文『重言十七』下。)案重言者,借重人物以明事理之言也。淮南子脩務篇:『世俗之人多尊古而卑今,故爲道者,必託之神農、黄帝,而後能入說。』所謂託古是也。上二句言作書之內容。

〔三〕郭注:『夫巵,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於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曰日出。日出,謂日新也,日新則盡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盡則和也。』成疏:『天倪,自然之分也。和,合也。』釋文:『卮,字又作巵,音支。字略云:「巵,圓酒器也。』王云:「夫巵器,滿則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一守故者也。施之於言,而隨人從變,己無常主者也。』司馬云:「謂支離無首尾言也。』倪音宜。』(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卮、舊作巵,案說文作𠨗,從卪,今多省作卮。若作巵,則不必云又作矣。)朱駿聲云:『𠨗,叚借爲支,莊子「𠨗言日出,』司馬注:「謂支離無首尾言也。』』案𠨗,俗作巵。王叔之注釋『巵言』與郭注同旨。說文:『𠨗,圜器也。圜,天體也。』朱駿聲云:『渾圓爲圜,平圓爲圓。』然則『巵言』卽渾圓之言,不可端倪之言,下文所謂『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是也。和猶順也,(廣韻下平聲歌第七云:和,順也。)以猶其也。此謂立言之態度。渾圓之言不主故常,順其自然之分而已。(林逋寄太白李山人詩:『幾度枕肱人迹外,半窗松雪論天倪。』『論天倪,』本此。)天下篇:『以巵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眞,以寓言爲廣。』巵言渾圓無際,故『爲曼衍。』重言託古取信,故『爲眞。』寓言十有其九,故『爲廣。』

〔四〕郭注:『言出於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肩吾、連叔之類,皆所借者也。』釋文:『郭云:籍,借也。』案古鈔卷子本之下有也字。

〔五〕成疏:『媒,媾合也。』宣穎云:『媒,薦引。』案古鈔卷子本無也字,御覽五四一引同。

〔六〕成疏:『吾,父也。非父談子不實,而聽者妄起嫌疑,致不信之過也。』案此謂非譽者之過,乃聽者之過也。

〔七〕馬氏故引王引之曰:『爲猶則也。』案在宥篇:『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衆爲心也。夫以出乎衆爲心者,曷嘗出乎衆哉!』漁父篇:『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淮南子齊俗篇:『有合於己者而未嘗有是也,有忤於己者而未嘗有非也。』僞子華子北宮子仕篇:夫人之常情,譽同於己者,助同於己者,愛同於己者。』

〔八〕馬氏故引王敔曰:已言者,止人之爭辯也。』

〔九〕成疏:『耆艾,壽考者之稱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爾雅釋詁:「耆、艾,長也。』釋名:「六十曰耆。』』案禮記曲禮:『五十曰艾,六十曰耆。』逸周書諡法解:『保民耆艾曰胡。』孔注:『六十曰耆,七十曰艾。』古鈔卷子本艾下有也字。

〔一○〕郭注:『年在物先耳,其餘本末无以待人,則非所以先也。期,待也。』于省吾云:『「以期年耆者,』文不成義。高山寺卷子本無者字,「年耆』二字右側各有二點,並注「來者』二字。年來、耆者形似,耆字又涉上文耆字而譌。楊守敬云:「按注「無以待人,』則作「來者』是。』按楊說允矣,上言「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此言「以待來者,是非先也。』於上下文義最爲符洽。』錢纂箋引王闓運曰:不但以古人爲重,以經緯本末重也。』案而猶如也,(下文兩『人而』而亦與如同義。)『經緯本末,』似就可以不朽者言。『以期年耆者,』當作『以期來者,』孟子滕文公篇:『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以期來者,』卽『以待後之學者』之意。此謂年雖先矣,如無可以不朽以待後之學者,此不足爲先也。于氏讀『而無經緯本末』爲句,文意屬上,未審。

〔一一〕案古鈔卷子本而上有也字,疑涉上下文也字而衍。

〔一二〕王氏集解引宣云:不能盡人之道。

〔一三〕郭注:『直是陳久之人耳。』宣穎云:『陳人,猶老朽也。』

〔一四〕王先謙云:『齊物論云: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案齊物論釋文引司馬云:『曼衍,無極也。』『窮年,』謂長久,下文『孰得其久!』與此相應。古鈔卷子本年下有也字,與齊物論合。

〔一五〕案齊猶一也。(淮南子原道篇:『一度循軌,』高注:『一,齊也。』)『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齊物論篇所謂『一與言爲二』也。

〔一六〕郭注:『言彼所言,故雖有言,而我竟无言也。』(无字從古鈔卷子本,今本作不。)成疏:『故能無言則言,言則無言也。豈有言與不言之別,齊與不齊之異乎!故曰「言無言』也。』王氏集解引蘇輿曰:『不言而道存,物論齊矣。言則有正有差,齊與言,言與齊,終無可齊之日,故曰莫若無言。』案蘇氏就『故曰无言』爲說。然莊子旣有寓言、重言、巵言,非無言也。乃言無言耳。古鈔卷子本作『故曰言无言,』是也。今本『无言』上脫言字,下文『言无言,』緊承此『言无言』而言。注『故雖有言,而我竟无言也。』疏:『故曰「言無言』也。』是正文『无言』上本有言字明矣。言則離道,不言不足以明道,故當言如無言耳。

〔一七〕郭注:『雖出吾口,皆彼言耳。』案不字蓋涉下文『未嘗不言』而衍,古鈔卷子本、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皆無不字,文選孫興公遊天臺山賦注引同。『終身言,未嘗言,』與下文『終身不言,未嘗不言。』對言,文意甚明。審注『雖出吾口,皆彼言耳。』是郭本原無不字。徐无鬼篇注:『則雖終身言,故爲未嘗言耳。』卽本此文,尤其明證。(焦竑翼本以下,多删不字。)

〔一八〕馬氏故引阮籍曰:『莊周述道德之妙,敍無爲之本,寓言以廣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娛無爲之心,而逍遙於一世,豈將以希咸陽之門,而與稷下爭辯也哉!』案齊物論篇:『无謂,有謂;有謂,无謂。』亦卽『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之意。破執著、空泛而歸於圓融,所謂如輪轉地,著而不著者也。

〔一九〕郭注:『自,由也。由彼我之情偏,故有可不可。』成疏:『夫各執自見,故有可、有然,自、他旣空,然、可斯滅。』

〔二○〕成疏:『惡乎,猶於何也。』案『惡乎』猶『何所,』齊物論篇有說。

〔二一〕王先謙云:『以上又見齊物論篇。』案戰國諸子百家爭鳴,爭辯於可不可、然不然之間,惟莊子能齊之。

〔二二〕宣穎云:『無言之言,故可傳久。』案『孰得其久,』不能窮年也。

〔二三〕王氏集解引宣云:『皆有種類,各以其形禪於無窮。』馬氏故引王夫之云:『各依其種而有變化。』案可否、是非之不同,亦如萬物萬形之不同。

〔二四〕郭注:『理自爾,故莫得。』案田子方篇:『始終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窮。』淮南子精神篇:『以不同形相嬗也,終始若環,莫得其倫。』(高注:嬗,傳也。)嬗與禪通。又云:『終始無端,莫知其所萌。』

〔二五〕成疏:『均,齊也,是謂天然齊等之道。』王先謙云:『齊物論亦云: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錢纂箋引嚴復曰:『「天均』猶「天鈞,』鈞,陶輪也。似道之物,皆無始卒,無始卒者,惟環可言,而由是往復周流之事起。』案齊物論篇作『天鈞,』釋文:『鈞,本又作均。』鈞、均古通,天均,謂自然均等。嚴以陶鈞爲說,亦可備一解。

〔二六〕郭注:『夫均齊者豈妄哉?皆天然之分。』成疏:『均齊之道,亦名自然之分也。』馬其昶云:『莊子之學,得其環中以應無窮者也。然與不然,可與不可,一付之天倪,而己不與,此所謂不言之言,全書皆如此也。以上自發其箸書立言之總例。』

○以上第一章。明著書之旨。

莊子謂惠子曰〔一〕:『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二〕,始時所是,卒而非之〔三〕,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四〕。』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五〕?』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六〕?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七〕,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八〕。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九〕。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一○〕。』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一一〕!』

〔一〕案古鈔卷子本提行。

〔二〕郭注:『與時俱化也。』(化字據古鈔卷子本補。)案行猶經也,則陽篇:『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與此同例。(彼文有說。)國語晉語四:『行年五十矣。』韋注:『行,歷也。』歷、經同義。

〔三〕郭注:時變則俗情亦變。

〔四〕成疏:『去年之是,於今非矣。故知今年之是,還是去年之非;今歲之非,卽是來年之是。』錢纂箋引王先謙曰:『與則陽篇稱蘧伯玉同。』

〔五〕成疏:『服,用也。』王氏集解引宣云:『疑孔子勤勞心志,從事於多知,未得爲化也。』馬氏故引羅勉道曰:『服知,從事乎知也。』錢纂箋引王闓運曰:『也,讀爲邪。』案古鈔卷子本勤作懃,勤、懃正、俗字。說文:『勤,勞也。服,用也。』

〔六〕王先謙引宣云:『言孔子已謝去勤勞之迹而進於道。』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其讀爲豈,言勤志服知之說,孔子已自謝之,夫豈未之嘗言?故下引孔子語,以證其所見蓋進乎此矣。』案古鈔卷子本言下有也字,也讀爲邪。

〔七〕郭注:『若役其才知而不復其本靈,則生亡矣。』王氏集解引宣云:『大本,天也,人受才於天。』孫詒讓云:『復,疑與腹通,「腹靈』猶言含靈也。(復、腹聲類同。)注說未得其恉。』章太炎云:『孫說未諦。復從畗聲,說文畗讀若伏,是復可借爲伏。褚先生補龜策傳曰:「下有伏靈,下有兔絲。所謂伏靈者,在兔絲之下,掘取之,入四尺至七尺得矣。伏靈者,千歲松根也。』是此草所以名伏靈者,以其受才乎大本。凡受才大本者,皆伏藏靈气於內,草所受才之大本,則松根也。人所受才之大本,則天地根也。今人但知伏靈爲藥草專名,不解其所由得義,由是莊子所言「復靈』不可解矣。』錢纂箋引羅勉道曰:『才,猶孟子「天之降才。』大本,謂太初。』案才猶性也,列御寇篇:『搖而本才,』釋文:『一本才作性。』卽才、性同義之證。羅氏所引孟子(吿子篇)『天之降才,』才亦性也。『受才乎大本,』猶言『稟性於天。』(論衡無形篇:『人稟元氣於天,』與此文意相近。)孫氏疑復與腹通,『腹靈』猶『含靈,』(呂氏春秋季冬篇:『水澤復,』禮記月令復作腹,卽復、腹通用之證。)章氏謂復借爲伏,『伏靈』謂『伏藏靈气,』然則『腹靈』與『伏靈,』義亦相近。

〔八〕案謂聲音合乎樂律,言語合乎法度。此自然者也。史記夏本紀稱禹『其言可信,聲爲律(索隱:言禹聲音應鍾律)。』與此二句義近。

〔九〕錢纂箋:『呂惠卿曰:「利義陳乎前,我從而好惡是非之,直服人之口而已。以其所待未定,非無爲而自化者。』馬其昶曰:「此勤志服知者,孔子始時所是,卒而非之者也。』案而猶乃也,直猶但也(宣穎說)。此謂利義當前,乃好惡是非之,但服人之口而已。此非自然者也。馬氏謂此『勤志服知者,』是也。惟以爲卽『孔子始時所是,卒而非之者,』則否。蓋始時所是,卒而非之,謂孔子應時而變,順乎自然也。

〔一○〕郭注:『口所以宣心,旣用衆人之口,則衆人之心用矣。我順衆心,則衆心信矣,誰敢逆立哉!吾因天下之自定而定之,又何爲乎!』釋文:『蘁音悟,又五各反,逆也。』褚伯秀云:『無隱范先生從蘁絕句。』宣穎云:『孔子雅言如此。』王先謙云:『能使人心服自不敢逆,如此者斯足以立定天下之定理也。』奚侗云:『此當斷「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爲句,立字屬下句讀。蘁借作遌,說文:「遌,驚遇也。』古書多作愕,或作鄂。周禮占夢:「二曰噩夢,』杜子春云:「噩當爲驚愕之愕。』(列子周穆王篇「噩夢』作蘁夢。』)漢書霍光傳:「羣臣皆驚鄂失色,』師古注:「凡言鄂者,皆謂阻礙不依順也。』釋文訓蘁爲逆,與師古說相類,蓋遌之引申義也。「立定天下之定,』言其速也。與家語六本篇「可立而待,』史平原君傳「其末立見,』立字同義。說文:「立,侸也。』立者不可久,故引伸有急速義,郭以「蘁立』連讀,大誤。』案古鈔卷子本人上旁注衆字,疑涉郭注『衆人』而衍。敢猶能也,(史記項羽本紀:『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漢書高帝紀敢作能,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有說。)卷子本蘁作󰜲,󰜲,俗遌字。(遌又遻之隸變,說文:『遻,相遇驚也。』奚氏引作『驚遇也。』略異。)蘁與遌通,文選謝惠連雪賦注引作忤,從忤絕句。蘁、遌並啎之借字,說文:『啎,逆也。』啎、忤古、今字。褚氏稱『無隱范先生從蘁絕句,』與文選注合,王先謙、奚侗並以立字屬下句讀,是也。淮南子兵略篇:『使夏桀、殷紂有害於民,而立被其患,』史記項羽紀:『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亦並與此立字同義。定猶正也,(說文:定,从宀从正。爾雅釋天:『營室謂之定,『郭注:『定,正也。』)之猶於也,(史記殷本紀:『周武王遂斬紂頭,縣之白旗,』荀子解蔽篇楊注引之作於。)此謂使人乃以心服而不能逆,立正天下於正也。聖人正生以正衆生(德充符篇),故使衆生心服。

〔一一〕成疏:『彼,孔子也。此是莊子歎美宣尼之言。』

○以上第二章。應時而自化。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一〕,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二〕;後仕,三千鍾而不洎,吾心悲〔三〕。』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无所縣其罪乎〔四〕?』曰:『旣已縣矣〔五〕。夫无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六〕!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七〕。』

〔一〕王氏集解引宣云:『化,變也。』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僞關尹子七釜篇:『桃子五仕而心五化。』本此。

〔二〕釋文:『小爾雅云:六斗四升曰釜。』案韓詩外傳七有類此之文,云:『樂其逮親也。』

〔三〕郭注:『洎,及也。』成疏:『六斛四斗曰鍾。』釋文:『洎,其器反。』案古鈔卷子本不上旁注而字,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不上皆有而字,記纂淵海四一、韻府羣玉一○引並同。道藏羅勉道循本本洎作及,蓋據郭注改之。御覽七五七引洎下有親字。外傳云:『悲不逮親也。』

〔四〕郭注:『縣,係也。謂參仕以爲親,无係祿之罪也。』成疏:『曾參仁孝,爲親求祿,雖復悲樂,應無係罪。』章太炎云:『此罪乃罪罟之罪,非辠之借字也。說文:「罪,捕魚竹罔也。』「無所縣其罪,』猶云「無所絓其罔』耳。以利祿比罔羅,或比之於羈絆纓紼,皆恆語也。郭不悟罪爲罪罟本字,乃云「無係祿之罪,』詰詘甚矣。』案其猶於也。

〔五〕郭注:係於祿以養也。

〔六〕郭注:『夫養親以適,不問其具。若能无係,則不以貴賤經懷,而平和怡暢,盡色養之宜矣。』成疏:『夫唯無係者,故當無哀樂也。』案古鈔卷子本原本同,後於可下補謂字。有謂字,不詞。蓋涉上文『可謂』字而衍。上文悲與樂對言,此文哀下疑脫樂字,哀猶悲也。成疏以『哀樂』並言,可證。下文郭注:『豈有哀樂於其間哉!』卽本此而言。亦其證。漁父篇:『事親以適,不論其所以矣。』(其字據古鈔卷子本補。)

〔七〕郭注:『彼,謂无係也。夫无係者,視榮祿若蚊虻鳥雀之在前而過去耳,豈有哀樂於其間哉!』成疏:『鳥雀大,以諭千鍾。蚊虻小,以比三釜。達道之人,無心係祿,千鍾、三釜,不覺少多,猶如鳥雀蚊虻相與飛過於前矣。』釋文本觀作鸛,下無雀字,云:『本亦作觀,同。古亂反。司馬云:「觀雀飛疾,與蚊相過,忽然不覺也。』王云:「鸛蚊,取大小相縣,以喩三釜、三千鍾之多少。』元嘉本作「如鸛蚊,』無虻字。』段玉裁云:『說文,「雚,雚爵也。』爵當作雀。雚,今字作鸛,鸛雀,乃大鳥,各本作「小爵,』誤。今依太平御覽正。莊子作「觀雀。』』王念孫云:『廣雅:「雚,雀也。』雚與鸛同,說文:「雚,小爵也。』小當作水,形相近而誤也。鸛,或通作觀,莊子:「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釋文作鸛,云:「本或作觀。司馬彪注云:鸛雀飛疾,與蚊相過,忽然不覺也。』』(廣雅釋鳥疏證。司馬注『觀雀飛疾,』王氏所引,改觀爲鸛。)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雀字衍文也。釋文云「元嘉本作『如鸛虻,』無虻字。』則陸氏所據本尙未衍雀字,故元嘉本作「鸛蚊,』陸氏但言其無虻字,不言其無雀字也。惟鸛與蚊虻,一鳥一蟲,取喩不倫。王云「謂取大小相縣,以喩三釜、三千鍾之多少。』此不然也。夫至人之視物,一吷而已,豈屑屑於三釜、三千鍾之多寡,而必分別其爲鸛爲蚊乎!今案釋文云「鸛,本作觀。』疑是古本如此。其文蓋曰「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蚊虻相過乎前也。』淮南子俶眞篇:「毁譽之於己,猶蚊虻之一過也。』義與此同。因觀誤爲鸛,則「鸛蚊虻』三字不倫,乃有删一虻字,使蚊與鸛兩文相稱者,元嘉本是也;又有增一雀字,使「鸛雀』與「蚊虻』兩文相稱者,今本是也。皆非莊子之舊矣。』案『如觀雀蚊虻,』古鈔卷子本原作『如鸛蚊,』與元嘉本合。蚊下復從欄外增虻字,則與釋文本作『如鸛蚊虻』合。趙諫議本作『如鸛雀蚊虻。』(宣解本、馬氏故本、錢纂箋本皆從之。)闕誤引「張君房本作『如觀鳥雀蚊虻,』據注『視榮祿若蚊虻鳥雀之在前而過去耳,』疏:『鳥雀大,以諭千鍾。蚊虻小,以比三釜。』似正文本以『鳥雀蚊虻』連文,張君房本蓋存其舊。然則鸛蓋觀之誤,或『觀鳥』二字誤合爲鸛與?今本作『如觀雀蚊虻,』觀下惟脫一鳥字耳。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人閒世篇:『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曾子事親,尙以貴賤經懷,雖孝,尙未至也。又晉釋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夫四事之俗,若蟭蚊之過乎前者耳。』(弘明集五。)蓋本此文。後漢書孔融傳:『不知貶毁之於己,猶蚊虻之一過也。』似直本淮南子俶眞篇,如兪氏所引者也。

○以上第三章。至孝忘貴賤。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一〕:『自吾聞子之言〔二〕,一年而野〔三〕,二年而從〔四〕,三年而通〔五〕,四年而物〔六〕,五年而來〔七〕,六年而鬼入〔八〕,七年而天成〔九〕,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一○〕,九年而大妙〔一一〕。』生有爲,死也勸〔一二〕。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无自也〔一三〕。而果然乎〔一四〕?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一五〕?天有歷數,地有人據〔一六〕,吾惡乎求之〔一七〕?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一八〕?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一九〕

〔一〕成疏:『居在郭東,號曰東郭,猶是齊物篇中南郭子綦也。』案古鈔卷子本提行。人閒世篇、徐无鬼篇並有『南伯子綦,』郭、伯古通,王念孫有說。

〔二〕案古鈔卷子本言下有也字,文選謝靈運南田樹園激流植楥詩注引同。

〔三〕郭注:『外權利也。』成疏:『野,質樸也。』案野,似謂不達,與論語子路篇『野哉由也』之野同旨。〔四〕郭注:『不自專也。』成疏:『順於俗也。』案從,謂順從。蓋一年不達,二年乃順從也。

〔五〕郭注:『通彼我也。』成疏:『不滯境也。』案三年乃通達也。

〔六〕郭注:『與物同也。』(成疏同。)于省吾云:『注說非是。物乃易之譌,易,謂不難也。應帝王「物徹疏明,』天道「中心物愷,』章炳麟並以物爲易之誤,引書堯典「平在朔易,』五帝紀作「辯在伏物』爲證。』(節引。)案于氏以物爲易之譌,易謂不難。夫三年己通達矣,至四年何待言不難邪!仍當從郭注。

〔七〕郭注:『自得也。』成疏:『爲衆歸也。』案疏是。

〔八〕郭注:『外形骸也。』案與鬼神通也。人閒世篇:『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

〔九〕郭注:『无所復爲。』成疏:『合自然成。』案與天爲一也。

〔一○〕郭注:『所遇皆適而安。』成疏:『不覺死生聚散之異也。』案謂忘生死。

〔一一〕成疏:『理窮衆妙,知照宏博,故稱大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大妙則化矣。』案古鈔卷子本無而字,文選南田樹園激流植楥詩注引同。有而字與上文一律。大妙,蓋同於大通矣。素問三部九候論:『天地之至數,始於一,終於九焉。』故一年至九年而至極,此入道之次第也。

〔一二〕郭注:『生有爲死也』爲句,勸字屬下讀,云:『生而有爲,則喪其生。勸公者,以其死之由私耳。』馬其昶云:『勸當爲虧,與爲爲韻。』案郭注斷句,義頗難通。吳汝綸點勘讀『生有爲』句,『死也勸』句,是也。馬氏故蓋從吳讀,而以勸爲虧之誤,(錢纂箋從馬氏。)勸不必爲虧之誤,勸借爲倦,說文:『倦,罷也。』段注:『引伸爲休息之偁。』『死也倦,』猶言『死也休息,』大宗師篇:『息我以死,』淮南子俶眞篇高注引莊子佚文:『死乃休息也。』文義並同。知北遊篇,『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

〔一三〕郭注:『自,由也。由有爲,故死;由私其生,故有爲。今所以勸公者,以其死之由私耳。』奚侗云:『闕誤:「張君房本死上有私字。』郭注:「今所以勸公者,以其死之由私耳。』可證郭本亦作「勸公以其私死也。』今本脫私字,應據補。』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呂覽注:「公,共也。』言衆人之情,共以生本陽氣,無所自來;而死則實自於生。』案勸字當屬上斷句,張本死上有私字,義亦難通,蓋據郭注妄加,或涉郭注而衍。馬釋公爲共,指衆人,是也。荀子解蔽篇:『此心術之公患也,』(楊注:公,共也。)淮南子原道篇:『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見也,』亦並與此公字同義。衆人生死有別,乃有『有自、』『无自』之分。達人視生死如夜旦之常,(大宗師篇。)則無『有自、』『无自』之別矣。

〔一四〕案而猶此也。騈拇篇有說。

〔一五〕成疏:『於何處而可適?於何處而不可適乎?所在皆適耳。』案小爾雅廣訓:『惡乎,於何也。』古鈔卷子本『惡乎』作『惡何,』『不適』下有也字。『惡何,』亦猶『於何』也。其猶乃也,適猶宜也。此蓋謂『於何乃所宜?於何乃所不宜邪?』

〔一六〕成疏:『夫星歷度數,玄象麗天;九州四極,人物依據。』章太炎云:『人借爲夷,海內西經夷羿作仁𦐧,古文仁、夷皆作𡰥,故得相通,脂、眞亦相轉也。夷可借仁爲之,亦可借人爲之。據借爲勮,說文:「勮,務也。務,趣也。趣,疾走也。』是勮有急促義,與平夷相對。「地有夷勮,』猶言「地有夷險,』「地有難易』耳。』案釋文本無數字,云:『一本作「天有歷數。』』古鈔卷子本亦無數字,旁注『一本作「歷數。』』今本皆作『天有歷數。』有數字是,與下句『地有人據』相耦。章釋『人據』爲『夷險,』『難易,』是也。(惟引說文『趣,疾走也。』走字衍。)國語楚語上:『地有高下,天有晦明。』應劭風俗通義序:『天氣有寒暖,地形有險易。』並與此二句義符。

〔一七〕成疏:『吾於何處分外求之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以歷數測天,以疆域畫地,實則天地本自渾然,無可分別,人據此身而覺有生死之異,一氣屈伸,亦無可分別耳。』案天有晦明寒暖,地有高下險易,亦猶人之有生死,循環無端,何從求其『有自、』『无自』邪?(馬說人下『據此身而覺』五字當删。)

〔一八〕案古鈔卷子本兩所字下並有以字。死生終始有別,則有有命、無命之辯。死生終始無端,則無所謂有命、無命。論衡命義篇:『墨家之論,以爲人死無命。儒家之議,以爲人死有命。』

〔一九〕馬氏故引王夫之曰:『儒言命,墨言鬼,各有所通者,各有所窮。』案庚桑楚篇:『爲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是有鬼之應也。天地篇有門无鬼,更以徐无鬼名篇,是又無所謂鬼矣。莊子由有命而遣命,由有鬼而遣鬼。○以上第四章。由入道以遣命、鬼之執。

衆罔兩問於影曰〔一〕:『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髮〔二〕,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三〕,何也?』影曰:『叟叟也,奚稍問也〔四〕?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五〕。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六〕。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七〕。彼吾所以有待邪〔八〕?而況乎以有待者乎〔九〕!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强陽,則我與之强陽〔一○〕。强陽者,又何以有問乎〔一一〕!』

〔一〕成疏:『罔兩,影外微陰也。』釋文本影作景,云:『音影。本或作影。』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影字係陶弘景所撰,非古字。』王先謙云:『影外微陰甚多,故曰「衆罔兩。』』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影並作景,與釋文本合,(宣解本以下多改從之。)齊物論篇同。(彼文釋文亦云:本或作影。)漢張平子碑已有影字,齊物論篇有說。

〔二〕成疏:『若,汝也。撮,束髮也。』釋文:『括,司馬云:謂括髮也。』朱駿聲云:『捪,叚借爲䯺。』案說文:『䯺,絜髮也。』段注:『束髮曰䯺,𢬸爲凡物總會之偁。』𢬸、䯺隸變爲括、髺。闕誤引張君房本括下有撮字,疏『撮,束髮也。』是成本亦有撮字。『括撮,』複語,單言之曰括,複言之曰『括撮。』(參看人閒世篇『會撮指天』條。)

〔三〕案山木篇:『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與此句法同。

〔四〕郭注:『運動自爾,无所稍問。』成疏:『汝無所知,何勞見問也?』釋文本『叟叟』作『搜搜,』云:『本又作叟,同。』劉師培云:『搜,讀禮學記「謏聞』之謏,猶區區也。「稍問』猶言小問,稍與肖同,方言、廣雅肖並訓小,「奚稍問』者,猶云「奚問之小也。』郭注云「運動自爾,無所稍問。』成疏云:「何勞見問?』均未達。』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叟叟』皆作『搜搜,』與釋文本合。古鈔卷子本作『㮴㮴,』誤从木。劉氏謂搜讀『謏聞』之謏、學記鄭注:『謏之言小也。』說文新附:『謏,小也。』作叟叟,』叟蓋亦有小義,釋名釋親屬:『叟,縮也,人及物老皆縮小於舊也。』『叟叟,』小貌,亦區區之意也。廣雅釋訓:『區區、稍稍,小也。』

〔五〕郭注:『自爾,故不知所以。』成疏:『我所有行止,率乎造物,皆不知所以。』案王安石卽事詩三首之一:『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我意不在影,影長隨我身。』亦『有而不知其所以』之意也。

〔六〕郭注:『影似形而非形。』成疏:『蜩甲,蟬殼也。蛇蛻,皮也。』釋文:『蛻音帨。』王氏集解:『宣云:「甲、蛻猶有一定之形,故似之而非。』案以上與齊物論同,而繁簡異。』案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

〔七〕成疏:『屯,聚也。代,謝也。有火有日,影卽屯聚。逢夜逢陰,影便代謝。』茆泮林云:『文選謝靈運遊南亭詩注引司馬云:『屯,聚也。火、日明而影見,故曰吾聚也。陰闇則影不見,故曰吾代也。夜代,謂使得休息也。』案陶淵明影答形詩:『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本此。

〔八〕成疏:『吾所以有待者,火、日也。必其不形,火、日亦不能生影也。故影亦不待於火、日也。』錢纂箋引羅勉道曰:『若曰影生於形,如蜩之甲、蛇之蛻,此說似矣而非。甲猶是生於蜩,蛻猶是生於蛇。若影,遇火、日照之則屯聚,遇陰、夜則代去,無火、日,雖有形不能爲我影,故曰有所待。』案彼,謂火、日。古鈔卷子本邪作也,文選謝靈運遊南亭詩注引同,也猶邪也。

〔九〕郭注:『推而極之,則今之所謂有待者,卒至於无待,而獨化之理彰矣。』(卒,原誤率,據古鈔卷子本、趙諫議本校正。)成疏:『「況乎有待者,』形也。必無火、日,形亦不能生影,〔影〕不待形也。』案古鈔卷子本無以字,疏『況乎有待者,』本正文,是成本亦無以字,以字蓋涉上句『所以』而衍。惟上句已言『有待,』此句進一境,似不應復言『有待。』疑本作『而況乎无待者乎!』『无待』與『有待』對言,郭注『推而極之,則今之所謂有待者,卒至於无待。』可驗也。闕誤引張君房本作『而況乎以无有待者乎!』无字不誤,惟无上以字,无下有字,仍涉上句而衍。

〔一○〕成疏:『彼者,形也。强陽,運動之貌也。』案彼,形也,似兼火、日而言。人閒世篇:『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无町畦,亦與之爲无町畦;彼且爲无崖,亦與之爲无崖。』與此句法同。

〔一一〕郭注:『直自强陽運動相隨往來耳,无意,不可問也。』案者猶耳也,注得其義。又何以有問,無須問也。蓋問則有待,答亦有待,不問不答,各得其自然,各歸於無待。

○以上第五章。由有待進而明無待之義。寓言篇似當止於此。』下『陽子居南之沛』章,疑本不在此篇。

陽子居南之沛〔一〕,老耼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二〕。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爲可敎,今不可也〔三〕。』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四〕,脫屨戶外〔五〕,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六〕,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七〕。今閒矣,請問其過〔八〕。』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九〕!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一○〕。』陽子居蹵然變容曰〔一一〕:『敬聞命矣〔一二〕!』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一三〕,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一四〕。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一五〕

〔一〕成疏:『姓楊,名朱,字子居。沛,彭城,今徐州是也。』王先謙云:『列子黄帝篇作楊朱。』楊伯峻列子集釋引顧炎武曰:『列子「楊朱南之沛,』莊子「楊子居南之沛,』「子居』正切朱。』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列子張注:『莊子云楊子居,子居或楊朱之字,又不與老子同時,此皆寓言也。』徑引此文陽作楊,與成疏言『姓楊』合。陽、楊古通,應帝王篇、山木篇並有說。

〔二〕釋文:『邀,要也,遇也。』王氏集解:『邀,約也。宣云:子居邀老子於沛郊。』案釋文釋邀爲要,要卽約也;釋爲遇,則而猶又也。古鈔卷子本至下無於字。列子同。

〔三〕成疏:『今見矜夸,知其難敎。』案御覽三九五引敎下有也字。列子『不可』下有敎字,與疏言『難敎』合。

〔四〕釋文:『盥音管。』案列子盥作涫,釋文:『涫音管。』朱駿聲云:『涫,叚借爲盥。』

〔五〕案古鈔卷子本屨作屢,屨、屢正、假字。讓王篇:『納屨而踵決,』道藏成疏本屨作屢,亦同例。御覽三九五引屨作履,列子亦作履,釋文:『履,本作屨。』說文:『屨,履也。』段注引晉蔡謨曰:『今時所謂履者,自漢以前皆名屨。』

〔六〕案御覽引請下有問字。

〔七〕釋文:「閒音閑,下同。一音如字。』奚侗云:『閒,讀閒斷之閒,猶人閒世篇「行不輟』也。釋文云云,失之。』案御覽引閒作閑,下同。敢下有問字。閑亦借爲閒,『不閒,』謂無閒暇也。

〔八〕于省吾新證作『請問其故。』云:『王氏集解、郭氏集釋故均作過。高山寺卷子本作「請聞其過,』卷子本較今本爲勝。』案御覽一八六引問亦作聞,聞、問古通。(庚桑楚篇有說。)文選趙景眞與嵇茂齊書注、白帖四引列子亦並作聞。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過皆作故,故借爲辜,(史記賈生傳:『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漢書、朱熹楚辭集注本辜並作故,卽故、辜通用之證。)辜與過義符。列子亦作過。

〔九〕郭注:睢睢、盱盱,跋扈之貌。人將畏難而疏遠。』成疏:『而,汝也。』宣穎云:『睢睢,仰目。盱盱,張目,皆傲視貌。』王先謙云:『誰與汝居處乎!』案古鈔卷子本『盱盱』上有而字,當從之。蘇軾莊子祠記、事文類聚別集二四、合璧事類續集四二引此皆作『而盱盱,』列子同。此文本爲三句,以睢、盱、居爲韻,今本脫一而字,遂合爲二句矣。列子釋文:『說文云:「盱,仰目也。』蒼頡篇云:「盱,張目貌。』所引說文盱當作睢,說文:『睢,仰目也。盱,張目也。』一切經音義九五引司馬注:『盱,視而無知之貌也。』

〔一○〕成疏:『夫人廉潔貞淸者,猶如汙辱也;盛德圓滿者,猶如不足也。此是老子引道德經以戒子居也。』案老子四十一章:『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帛書甲、乙本若並作如。)淮南子說林篇:『大白若辱,大德若不足。』(文子上德篇『大德』作『廣德。』)莊逵吉注云:『鄭康成儀禮注曰:「以白造緇曰辱。』辱者,汙辱也,故與白對。注家皆未得其義。』此文成疏已說辱爲汙辱矣。廣雅釋詁三:『辱,汙也。』辱乃黷之借字,說文黷下段注:『凡言辱者皆卽黷,故鄭注昏禮曰:「以白造緇曰辱。』字書辱亦作𪑾。』玉篇:『𪑾,垢黑也。』

〔一一〕成疏:『蹙然,慚悚也。』是成本蹵作蹙,事文類聚別集二四、合璧事類續集四二引亦並作蹙。蹙、蹵古通,列子道藏白文本、林希逸口義本亦並作蹙。本字作𣢰,𣢰然,心口不安之貌。大宗師篇有說。

〔一二〕案命猶敎也,史記樂毅傳:『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戰國策燕策二命作敎,卽命、敎同義之證。

〔一三〕成疏:『將,送也。家公,主人公也。』釋文:『家公,李云:「主人公也。』一讀「舍者迎將其家』爲句。』案家字屬上絕句,文意較長。列子張湛注讀『舍迎將家』爲句,云:『客舍家也。』(王氏集解從張注。)古鈔卷子本舍下無者字,家上無其字,與列子同,今本者字,蓋涉下文『舍者』而衍。御覽一八六引家上亦無其字,今本其字,蓋涉上文『其往也』而衍。列子道藏白文本、林希逸口義本、江遹解本、宋徽宗義解本、元本、世德堂本舍下皆有者字,兪樾平議云:『者字衍文,盧重玄本無者字,是也。舍與舍者不同,舍者,謂同居逆旅者;舍,謂逆旅主人。莊子寓言篇已誤。』莊子古鈔卷子本不誤。列子道藏高守元集四解本亦不誤。(說互詳列子補正。)蘇軾莊子祠記、事文類聚別集二四、合璧事類續集四二引『迎將』並作『將迎。』

〔一四〕郭注:『尊形自異,故憚而避之也。』釋文:『煬,羊向反,炊也。』楊愼丹鉛雜錄云:『煬字本音向,今音恙,非也。按莊子:「煬者避竈,』司馬彪曰:「對火曰煬。』淮南子曰:「富人衣纂錦,貧人煬竈口,』唐詩:「老人秋向火,』是煬卽向,同音可證。』楊伯峻云:『韓非子內儲說上云:『夫竈一人煬焉,則後人無從見矣。』由此可知「煬者避竈』之義。』案今本莊子釋文無司馬注。列子釋文云:『司馬云:「對火曰煬。』淮南子云:「富人衣纂錦,貧人煬竈口。』』卽楊愼說所本也。淮南子云云,見齊俗篇。(乃節引。)許注:『煬,炙也。』莊逵吉云:『御覽引注作「煬,炙也,向竈口自溫。』煬,讀高尙之尙也。』』說文,尙从八,向聲。廣韻去聲漾第四十一云:『煬,炙也,向也。』

〔一五〕郭注:『去其矜夸故也。』成疏:『遣其矜夸,和光順俗。』案列子與此文同。御覽七○九引列子作『其來也,煬者與之爭竈、席。』疑莊、列此文本作『煬者與之爭竈,舍者與之爭席矣。』乃承上文『舍者避席,煬者避竈。』而言。御覽所引,竈下蓋脫『舍者與之爭』五字,席下略矣字。今本莊、列舍上似脫『煬者與之爭竈』六字,可據御覽所引補。(列子補正亦有說,此說似較勝。)

○以上第六章。遣去矜夸。(與外物篇老萊子敎孔子及史記老子傳老子敎孔子之寓意相似。)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日脫稿。)

讓王第二十八

釋文:『以事名篇。』馬氏故引蘇軾曰:『盜跖、漁父、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於道。』王先謙云:『讓王下四篇,古今學者多以爲僞作。』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此篇雜見列子、呂覽、淮南,及韓詩外傳、新序各書。』案此篇大旨,在鄙榮華之位,高退讓之風。文雖雜湊,亦未見淺陋也。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一〕。又讓於子州支父〔二〕,子州支父曰:『以我爲天子,猶之可也〔三〕。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四〕,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五〕。』夫天下至重也〔六〕,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无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

〔一〕案御覽八二二引『不受』下更有『退而耕於潁水之陽,終身不見。』十二字。

〔二〕釋文:『父音甫。李云:支父,字也,卽支伯也。』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見呂覽貴生篇。』案呂氏春秋貴生篇支誤友,畢沅新校正有說。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亦誤友。嵇康高士傳:『堯、舜各以天下讓友父,』(後漢書周磐傳注引作支父。)皇甫謐高士傳旣謂堯以天下『又讓於子州支父。』又云『舜又讓之。』明下文所稱支伯卽支父也。下文成疏亦云:『支伯,猶支父也。』呂氏春秋尊師篇:『帝堯師子州支父。』(支字據畢沅校補。)

〔三〕案之猶且也。

〔四〕成疏:『幽,深也。憂,勞也。』釋文:『王云:謂其病深固也。』褚伯秀云:『呂覽引此章,高誘注云:「幽,隱也。詩云:如有隱憂。』』案嵇康高士傳『幽憂』作『勞憂。』

〔五〕案呂氏春秋且作將,下治字作在。且猶將也。嵇康高士傳下治字亦作在。畢沅云:『爾雅云:在,察也。』案國語吳語:『今君王不察,』韋注:『察,理也。』治亦理也,國語齊語:『敎不善則政不治,』韋注:『治,理也。』

〔六〕案古鈔卷子本無夫字,呂氏春秋同。

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一〕,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未暇治天下也〔二〕。』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三〕,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一〕案古鈔卷子本提行。

〔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漢書古今人表有子州支父,無支伯,則支父、支伯是一人也。

〔三〕案古鈔卷子本易下有其字,與上文『而不以害其生,』句例一律。

舜以天下讓善卷〔一〕,善卷曰:『予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二〕,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歛,身足以休食〔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閒,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爲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四〕。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五〕

〔一〕釋文:『卷,居阮反,又音眷。李云:姓善,名卷。』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呂覽下賢篇作善綣。』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御覽四二四引讓下有於字;八一引作『舜讓天下於善卷。』路史後紀一一亦作善綣。御覽四○四引莊子佚文:『善卷,堯聞其得道之士,乃北面而師事之。』(又見天中記二○。)

〔二〕案說文:絺,細葛也。

〔三〕案御覽一九引種上有夏字,斂上有冬字。淮南子本經篇:『秋收冬藏。』

〔四〕案古鈔卷子本受下有也字。

〔五〕案後漢書馮衍傳注引作『莫知所終。』藝文類聚三六引嵇康高士傳作『莫知其所終。』御覽五○六引皇甫士安(謐字)高士傳作『莫知所終矣。』(今本作『莫知其處,』與莊子同。)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一〕:『捲捲乎后之爲人〔二〕,葆力之士也〔三〕。』以舜之德爲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四〕,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五〕

〔一〕釋文:『李云:石戶,地名。農,農人也。』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見呂覽離俗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文選任彥昇百辟勸進今上牋注引兩農字下並有夫字,恐非其舊。

〔二〕釋文:『捲捲,音權,郭音眷,用力貌。』朱駿聲云:『捲,叚借爲劵。』案古鈔卷子本『捲捲』作『惓惓,』惓,或劵字。說文:『劵,勞也。』呂氏春秋離俗篇作『棬棬,』棬亦借爲劵。

〔三〕成疏:『葆,牢固也。』釋文:『葆音保,字亦作保。』案葆、保古通,田子方篇:『虛緣而葆眞,』釋文:『葆音保,本亦作保。』與此同例。

〔四〕案白帖四、御覽六九一、事類賦一二服用部一注、海錄碎事八下皆引莊子佚文云:『祝牧謂其妻曰:『天下無道,我負子戴。』(御覽四百三引子思子亦有此文。)御覽七八引尸子云:『神農氏夫負妻戴以治天下。』五○九引嵇康高士傳,稱接輿『夫負釜甑,妻戴絍器。』(接輿,陸通字。又見皇甫謐高士傳。)

〔五〕案古鈔卷子本無也字,文選百辟勸進今上牋注引同。呂氏春秋、藝文類聚三六、御覽五百九引嵇康高士傳亦並無也字。(皇甫謐高士傳有也字。)

大王亶父居邠〔一〕,狄人攻之〔二〕,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三〕,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四〕。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五〕,吾不忍也〔六〕。子皆勉居矣〔七〕,爲吾臣與爲狄人臣奚以異〔八〕!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九〕。』因杖策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一○〕,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一一〕。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生〔一二〕,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一三〕。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一四〕,豈不惑哉!

〔一〕成疏:『亶父,王季之父,文王之祖也。狄人,獫狁也。』釋文:『大音太,下同。父音甫。』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淮南道應篇文,亦見呂覽審爲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御覽四一九引大王作古公,下同。詩大雅緜篇作古公亶父,呂氏春秋審爲篇高注:『太王亶父號曰古公。』釋文『父音甫,』詩大雅緜篇正義引父作甫,尙書大傳略說、家語好生篇並同。詩緜篇正義、文選干令升晉紀總論注、御覽引邠皆作豳,豳與邠同,家語亦作豳。孟子梁惠王篇亦詳述此事,其他古籍述此事者甚多。淮南子道應篇所述,與呂氏春秋審爲篇較合,蓋本於呂氏春秋。呂氏春秋此文蓋又本於莊子,不得謂莊子此文爲淮南道應篇之文也。

〔二〕案淮南子道應篇狄作翟,下同,翟、狄古通,家語好生篇亦作翟。書鈔一三三引攻作侵,孟子梁惠王篇、家語亦並作侵。

〔三〕案古鈔卷子本作『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以珠玉而不受,』無『事之以犬馬而不受』句,呂氏春秋同,惟下句受字作肯,詩大雅緜篇正義引此文亦作肯。御覽引此文亦無『事之以犬馬而不受』句。淮南子道應篇及詮言篇、尙書大傳略說、孔叢子居衞篇、家語好生篇所述事狄人之物,皆無犬馬。孟子梁惠王篇、說苑至公篇、帝王世紀則並有之,與今本此文合。

〔四〕案古鈔卷子本無『者土』二字,御覽引此文亦無土字,呂氏春秋、淮南子道應篇並同。詩大雅緜篇正義引呂氏春秋有土字,孟子、尙書大傳略說、孔叢子、家語皆以『土地』連文,與今本此文合。

〔五〕案古鈔卷子本兩殺字並作煞,下文『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亦作煞。殺、煞正、俗字。呂氏春秋、淮南子下居字並作處。(詩緜篇正義引呂氏春秋作居。)

〔六〕案呂氏春秋忍下有爲字,淮南子作『吾弗爲,』亦有爲字。(詩緜篇正義、禮記哀公問正義引呂氏春秋並無爲字。)

〔七〕案呂氏春秋、淮南子並無子字,疑涉上文『而殺其子』而衍。詩緜篇正義引作『請免居乎!』(引呂氏春秋同,居舊誤吾,阮元校勘記有說。)亦無子字。免、勉古通,文選晉紀總論注、御覽引勉亦並作免。

〔八〕案詩緜篇正義引異下有也字。(引呂氏春秋同。)〔九〕成疏:『用養,土地也。所養,百姓也。』案御覽引不上有『君子』二字,孟子、家語並同。列子說符篇亦云:『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淮南子人閒篇:『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

〔一○〕成疏:『因柱杖而去,民相連續。』釋文:『司馬云:連讀曰輦。』朱駿聲云:『連,叚借爲輦。』奚侗云:『連與聯同,說文:「聯,連也。从耳,耳連於頰。从絲,絲連不絕也。』此言民連續而從之。孟子:「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家語好生篇同。淮南詮言訓:「乃謝耆老而徙岐周,百姓扶老𢹂幼以從之。』言「歸市,』言「扶老𢹂幼,』皆此所謂「相連』也。釋文引司馬云:「連讀曰輦,』於義未安。』案古鈔卷子本去下無之字,書鈔一三三、文選晉紀總論注、詩緜正義、禮記哀公問正義引皆同。今本之字,疑涉下『從之』而衍。呂氏春秋、淮南子道應篇及泰族篇、尙書大傳略說、孔叢子、帝王世紀亦皆無之字。禮記哀公問正義引連作隨。(引呂氏春秋同。)奚氏謂『此言民連續而從之,』與成疏言『連續』合。朱駿聲謂『連借爲輦,』從司馬說。劉子愛民篇:『昔太王居邠,而人隨之,仁愛有餘也。』(抱朴子廣譬篇:古公之仁,不能喩欲地之狄。)

〔一一〕案古鈔卷子本無夫字,呂氏春秋、淮南子道應篇並同。

〔一二〕案古鈔卷子本無者字,呂氏春秋同。意林引『貴富』作『富貴,』(道藏羅勉道循本本亦作『富貴。』呂氏春秋同。本書故本多作『貴富,』天地篇有說。

〔一三〕案淮南子人閒篇:『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泰族篇亦云:『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文子上仁篇形作己。)

〔一四〕案古鈔卷子本亡作忘,古字通用。大宗師篇:『黄帝之亡其知,』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亡作忘,天運篇:『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湛然輔行記二二引忘皆作亡,刻意篇:『无不忘也,』文選盧子諒贈劉琨詩注引忘作亡,山木篇:『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記纂淵海五二引忘作亡,皆其比。

越人三世弑其君〔一〕,王子搜患之〔二〕,逃乎丹穴〔三〕。而越國无君,求王子搜不得〔四〕,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五〕,乘以玉輿〔六〕。王子搜援綏登車〔七〕,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八〕!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爲君也,惡爲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爲君也〔九〕

〔一〕成疏:『越國之人,頻殺其君。』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呂覽貴生篇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弑作煞,書鈔一五八引弑亦作煞,呂氏春秋貴生篇作殺,疏『頻殺君主,』是成本亦作殺。作殺是故書,煞,俗字,上文有說。白帖二、御覽五四引此亦並作殺。呂氏春秋貴生篇文本此。

〔二〕釋文本搜作𢯱,云:『李云:「王子名。』淮南子作翳。』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云:「搜,淮南子作翳。』然翳之前無三世弑君之事。史記越世家索隱以搜爲翳之子無顓。據竹書紀年,翳爲其子所弑,越人殺其子,立無余,又見弑而立無顓,是無端以前三君皆不善終,則王子搜是無顓之異名無疑矣。淮南子蓋傳聞之誤,當據索隱訂正。』案釋文本搜作𢯱,云:『淮南子作翳,』見淮南子原道篇。論衡命祿篇、抱朴子逸民篇、三國志吳志虞翻傳注引會𥡴典錄亦皆作翳,搜卽𢯱之隸變。呂氏春秋審己篇作授,疑𢯱之形誤。兪氏據史記越世家索隱(引樂資)以搜爲翳之子無顓,梁玉繩史記志疑亦云:『史注引樂資以無顓卽子搜,當是。』

〔三〕成疏:『丹穴,南山洞也。』釋文:『爾雅云:南戴日爲丹穴。』案白帖二逃上有乃字。(淮南子氾論篇:『丹穴太蒙,』高注:『丹穴,南方當日下之地。』)淮南子原道篇作『逃山穴,』高注:『逃於山穴之中。』書鈔一五八引許愼本作『逃巫山穴,』並引許注曰:『逃巫山之穴中。』(參看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及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吳志虞翻傳注引會𥡴典錄亦作『逃於巫山之穴。』

〔四〕案書鈔一五八、御覽五四引『而越國无君,』並作『越人無君。』藝文類聚八二、御覽九九七引此亦並無而字。書鈔一四○引而字在『不得』上,呂氏春秋貴生篇同。

〔五〕案白孔六帖六引薰作熏,淮南子原道篇同。書鈔一五八、御覽五四引並作燻,論衡命祿篇同。熏、薰正、假字。燻,俗字。

〔六〕成疏:『玉輿,君之車輦也。亦有作王字者,隨字讀之,所謂玉輅也。』釋文本作『王輿,』云:『一本作「玉輿。』』案古鈔卷子本乘作承,書鈔一五八、御覽五四引並同。承、乘古通,逍遙遊篇:『乘雲氣,』文選謝靈運七月七日夜詠牛女詩注引乘作承,卽其比。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玉輿』亦並作『王輿,』史記越世家索隱引同。王卽古玉字,說文:『王,象三玉之連。丨,其貫也。』呂氏春秋亦作『王輿。』白帖二引輿作輦。

〔七〕案成疏:『綏,車上繩也。』案說文:『綏,車中靶也。』段注:『靶者,轡也。轡在車前,而綏則系於車中,御者執以授登車者,故別之曰「車中靶也。』』

〔八〕成疏:『辭不獲免,長歎登車。』釋文:『呼,本或作歎。』案疏『長歎登車,』是成本呼本作歎。古鈔卷子本『君乎』二字不疊,呂氏春秋同。

〔九〕案上文『唯无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在宥篇:『貴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託天下;愛以身於爲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本老子十三章,參看彼文校詮。)越人之所以欲得王子搜爲君,卽此理也。

○以上六事合爲第一章。尊生。

韓、魏相與爭侵地〔一〕,子華子見昭僖侯〔二〕,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三〕。』君能攫之乎〔四〕?』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五〕,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六〕,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七〕!』僖侯曰:『善哉〔八〕!敎寡人者衆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一〕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呂覽審爲篇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呂氏春秋審爲篇文本此。

〔二〕釋文:『子華子,司馬云:「魏人也。』昭僖侯,司馬云:韓侯。』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呂覽貴生篇引子華子曰:「全生爲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爲下。』又誣徒篇引子華子曰:「王者樂其所以王,亡者樂其所以亡。』高注竝云:「子華子,古之體道人。』知度、審爲兩篇注同。韓有昭侯,有僖王,無昭僖侯。』案呂氏春秋審爲篇昭僖侯作昭釐侯,(高注:昭釐,複諡也。)任數篇同。釐、僖古通,戰國策韓策三、孔叢子論勢篇亦並作昭釐侯。淮南子要略篇:『申子者,韓昭釐之佐。』呂氏春秋任數篇高注:『申不害,昭釐侯之相。』史記韓世家:『昭侯八年,申不害相韓。』申不害傳:『申不害,京人也,昭侯用爲相。』是昭僖侯卽昭侯也。兪氏失考。

〔三〕成疏:『然取銘者必得天下。』案御覽三六九引無者字,呂氏春秋審爲篇同。成疏說有爲得,是也。有、得同義,大宗師篇:『藏小大有宜,』有亦與得同義,彼文有說。

〔四〕成疏:『君取之不?』案呂氏春秋作『君將攫之乎?』下更有『亡其不與?』四字,能猶將也。(劉子愼隟篇:『涓涓不絕,能成江河。』意林一引太公六韜作『涓涓不塞,將成江河。』說苑敬憤篇亦云:『涓涓不壅,將成江河。』卽能、將同義之證。古書虛字新義〔五二、能〕條有說。)古鈔卷子本無能字,御覽三六九引同。疏『君取之不?』疑成本亦無能字。

〔五〕案御覽引亦作又,呂氏春秋同,亦猶又也。

〔六〕裴學海云:『亦猶已也。』(古書虛字集釋三。)案古鈔卷子本無亦字,御覽引同,呂氏春秋亦無亦字。墨子貴義篇:『今謂人曰:「予子天下而殺子之身,子爲之乎?』必不爲。何故?則天下不若身之貴也。』淮南子精神篇:『使之左手據天下圖,而右刎其喉,愚夫不爲。由此觀之,生尊於天下也。』(泰族篇尊作貴。又見後漢書仲長統傳及馬融傳。)與此節寓意相同。

〔七〕裴學海云:『固猶何也。』(古書虛字集釋四。)案古鈔卷子本戚作慼,慼下有之字,慼、戚正、假字。呂氏春秋作『君固愁身傷生以憂之臧不得也!』畢沅校正本據莊子改臧爲戚,是也。王念孫從畢本,云:『之字衍,莊子無。』非也。『之戚』乃『戚之』誤倒耳。莊子此文本有之字。

〔八〕案古鈔卷子本無哉字,呂氏春秋同。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一〕,使人以幣先焉〔二〕。顏闔守陋閭〔三〕,苴布之衣而自飯牛〔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五〕?』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六〕,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七〕,復來求之,則不得已〔八〕。若顏闔者,眞惡富貴也〔九〕。故曰:『道之眞以治身,其緖餘以爲國家〔一○〕,其土苴以治天下〔一一〕。』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一二〕。今世俗之君子〔一三〕,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爲〔一四〕。今且有人於此〔一五〕,以隨侯之珠彈千仭之雀〔一六〕,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一七〕。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一八〕

〔一〕成疏:『魯侯,魯哀公。或云,魯定公也。』釋文:『魯君,一本作魯侯。李云:哀公也。』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呂覽貴生篇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疏稱魯侯,是成本魯君作魯侯,與釋文所稱一本合。人閒世篇釋文:『顏闔,魯之賢人隱者。』呂氏春秋貴生篇文本此。

〔二〕成疏:『使人賷持幣帛,先通其意。』案古鈔卷子本幣作弊,下同。幣、弊古通,則陽篇:『搏幣而扶翼,』釋文本幣作弊,說劔篇:『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古鈔卷子本幣作弊,並其比。(說互詳則陽篇。)

〔三〕成疏:『居疏陋之閭巷。』王念孫云:『廣雅:「閭、衖,凥也。』凥,經傳皆作居。說文:「閭,里門也。』衖者,鄭風叔于田傳:「巷,里塗也。』爾雅作衖。莊子:「顏闔守陋閭,』「陋閭,』卽論語所謂「陋巷,』故廣雅閭、衖同訓爲居也。』(廣雅釋詁二疏證。)案古鈔卷子本無陋字,御覽八二○及八九九引並同,呂氏春秋亦無陋字。御覽八二○引閭作門,八九九引作廬,廬、閭古通,韻府羣玉六引亦作廬。門疑閭之壞字。

〔四〕成疏:『苴布,子麻布也。著粗惡之布衣。』釋文:『苴音麤。李云:「有子麻也。』本或作麤,非也。』王念孫云:『苴與粗同。』(管子霸言篇雜志。)奚侗云:『釋文「苴,本或作麤。』當從之。呂覽貴生篇苴作鹿,乃麤之壞字。御覽八百二十引作粗,八百九十九引作麤。』案成疏說苴爲粗,粗與麤同,苴,借字。書鈔一二九引作麄,麤、麄正、俗字。呂氏春秋作鹿,册府元龜八○九引作麄,鹿蓋麄之壞字。

〔五〕案御覽八九九引與作邪,與猶邪也,呂氏春秋、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亦並作邪。

〔六〕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上者字衍文,「恐聽謬而遺使者罪,』恐其以誤聽得罪也。聽卽使者聽之,非聽者一人、使者一人也。呂氏春秋貴生篇正作「恐聽繆而遺使者罪。』』奚侗云:『兪樾云「上者字衍文,』竝引呂覽貴生篇爲證,是也。闕誤張君房本、御覽八百二十引謬上竝無者字。』案古鈔卷子本無上者字,文選孔德璋北山移文注、御覽八九九引並同。今本者字卽涉下『使者』而衍。嵇康高士傳作『恐聽誤而遺使者羞,』亦其證。韻府羣玉六引謬作繆,與呂氏春秋同,謬、繆古通,庚桑楚篇有說。

〔七〕案『還反,』複語,義同。

〔八〕案御覽八二○引則作卽,卽猶則也。御覽八九九、草堂詩箋五引已並作也,也猶已也。呂氏春秋高注:『顏闔踰坏而逃之,故不得。』嵇康高士傳『則不得已,』作『乃鑿坏而遁。』漢書楊雄傳:『故士或鑿坏以遁,』應劭曰:『鑿坏,謂顏闔也。魯君聞顏闔賢,欲以爲相,使者往聘,因鑿後垣而亡。坏,壁也。』

〔九〕奚侗云:『眞係誤字也,下當有挩𥳑。本篇主恉重在養生,雖富貴不足以害之,故於子州支父則曰「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於子州支伯則曰「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於太王亶父則曰「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傷生。』於王子𢯱則曰「非惡爲君也,惡爲君之患也。』若依本文以顏闔爲眞惡富貴,則語意率然,亦與書恉不合。呂覽貴生篇:「故若顏闔者,非惡富貴也,由重生惡之也。』文義較完,當據以訂補。』案奚說是。此文也下蓋先脫『由重生惡之也』六字,後人乃改『非惡富貴』之非爲眞耳。惟以本書文例衡之,『富貴』疑本作『貴富。』

〔一○〕成疏:『夫用眞道以持身者,必以國家爲殘餘之事。』釋文:『司馬、李云:緖者,殘也,謂殘餘也。』茆泮林云:『文選司馬子長報任少卿書注引司馬云:緖,餘也。』案古鈔卷子本治作持,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同。據此文成疏言『持身,』及下文釋文引王云:『聖人眞以持身,』是王、成本治並作持。呂氏春秋亦作持,(僞愼子外篇同。)高注:『以持身之餘緖以治國家。』治與持通,說劔篇:『請治劔服,』御覽四六二引治作持,亦其比。又治之作持,疑唐人避高宗諱所改。『爲國家,』高注說爲爲治,是也。小爾雅廣詁:『爲,治也。』山木篇:『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緖。』文選報任少卿書注所引司馬注『緖,餘也。』疑是彼文之注,(釋文缺,已補引。)此文已有司馬注也。

〔一一〕釋文:『司馬云:「土苴,如糞草也。』李云:「土苴,糟魄也,皆不眞物也。』』案呂氏春秋高注:『土,瓦礫也。苴,草薊也。』『草薊』卽『草芥。』(薊,舊誤蒯,據王念孫說校改。)治身乃內聖之修養,故爲道之眞。鶡冠子泰錄篇:『內聖者,精神之原也。』陸注:『外王者,皆其緖餘土苴,則內聖者,精神之原也。』呂氏春秋先己篇:『昔者先聖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

〔一二〕案呂氏春秋也上有『之道』二字。(僞愼子外篇同。)

〔一三〕案古鈔卷子本無『世俗』二字,疑唐人避太宗諱而並略之。

〔一四〕釋文:『王云:所以之者,謂德所加之方也。所爲者,謂所以待物也。』案聖人之所以之、所以爲,必不致危身棄生以殉物也。

〔一五〕案古鈔卷子本無且字,呂氏春秋同。(僞愼子外篇亦無且字。)有且字疑是此文之舊,齊物論篇:『今且有言於此,』與此句例同。

〔一六〕成疏:『隨國近濮水,濮水出寶珠,卽是靈蛇所銜以報恩,隨侯所得者,故謂之隨侯之珠也。』案御覽三五○及七五五、事文類聚續集二五、記纂淵海五三、五四及九七引隨侯皆作隋侯,(僞愼子外篇同。)隨、隋古通,抱朴子安貧篇:『勸隋珠以彈雀,』暢元篇:『操隋珠以彈雀,』嘉遯篇:『隋珠彈雀,知者不爲。』亦皆作隋。說苑雜言篇:『隨侯之珠,國之寶也。』劉子適才篇:『蛇㘅之珠,百代之傳璧。』

〔一七〕成疏:『所求者輕,所用者重,傷生殉物,其義亦然也。』案意林、御覽三五○引則並作以,以猶則也。白帖二九引用作舍,御覽七五五引兩者字並作至,要作取。事文類聚續集二五引作『所用重,所要輕也。』呂氏春秋同。(僞愼子外篇亦同。)白孔六帖七引呂氏春秋作『以其所用重,而所要輕也。』一四引『所要』上亦有而字。

〔一八〕褚伯秀云:『侯當是珠。此章全見呂氏春秋,可證不韋去莊子非遠,必得眞。』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隨侯下當有珠字。若無珠字,文義不足,呂氏春秋貴生篇作「夫生豈特隨侯珠之重也哉!』當據補。』案古鈔卷子本者作也,(也猶者也。)哉上有也字,呂氏春秋哉上亦有也字。兪氏據呂氏春秋謂此文『隨侯下當有珠字,』是也。意林引此文隨侯下正有珠字。(僞愼子外篇亦有珠字。)

○以上二事合爲第二章。重生。

子列子窮〔一〕,容貌有飢色〔二〕。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三〕,曰:『列御寇〔四〕,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无乃爲不好士乎?』鄭子陽卽令官遺之粟〔五〕。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七〕,曰『妾聞爲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八〕,先生不受,豈不命邪〔九〕!』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一○〕,此吾所以不受也〔一一〕。』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一二〕

〔一〕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呂覽觀世篇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呂氏春秋觀世篇文本此。列子天瑞篇:『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

〔二〕案記纂淵海五一引飢作饑,呂氏春秋觀世篇、新序節士篇並同,飢、饑正、假字。

〔三〕釋文:『子陽,鄭相。』案呂氏春秋觀世篇高注:『子陽,鄭相也。一曰鄭君。』首時篇高注同。適威篇高注:『子陽,鄭君也。一曰鄭相。』據史記鄭世家『〔繻公〕二十五年,鄭君殺其相子陽。』(又見六國年表。)則子陽是鄭相,非鄭君。淮南子繆稱篇許注:『子陽,鄭相也。』高士傳中亦云:『子陽爲相。』是也。

〔四〕成疏:『禦寇,鄭人也。』(郭氏集釋本改禦爲御。)案世德堂本御作禦,與成疏合。呂氏春秋觀世篇、新序節士篇、高士傳、列子說符篇亦皆作禦,古字通用,馬蹄篇有說。

〔五〕成疏:『命召主食之官,令與之粟。』案呂氏春秋粟下有『數十秉』三字。新序、高士傳並作『數十乘。』乘疑秉之誤,小爾雅量:『秉,十六斛。』

〔六〕案下文言『子列子入,』此文『子列子』下當有出字,出、入對言。呂氏春秋、新序、列子皆作『子列子出。』高士傳作『禦寇出,』亦有出字。

〔七〕釋文:『拊,徐音撫。』案望借爲𧭅,說文:『𧭅,責望也。』史記外戚世家:『景帝以故望之,』索隱:『望,猶責望,謂恨之也。』望亦𧭅之借字。御覽五○七引皇甫謐高士傳拊作撫,拊、撫古、今字。

〔八〕釋文:『過,本亦作遇。』案列子過作遇,釋文:『遇,一本作過。』遇乃過之誤。過、遇形近易亂,漁父篇:『今者丘得遇也,』釋文本遇作過。彼文過又遇之誤也,兪氏平議有說。

〔九〕王引之云:『不,非也。「豈非』謂之『豈不,』莊子讓王篇:『先生不受,豈不命邪!』荀子君道篇:「是豈不必得之之道也哉!』是也。』(經傳釋詞十。)案王說是。古鈔卷子本作『豈不命也哉!』列子同。呂氏春秋、新序、高士傳皆作『豈非命也哉!』

〔一○〕案意林引且作恐。新序且作將,義同。

〔一一〕案管子小問篇:『臣聞取人以人者,其去人也亦用人,吾不仕矣。』與列子此數語文意相似。

〔一二〕釋文:『子陽嚴酷,罪者無赦,舍人折弓,畏子陽怒責,因國人逐猘狗而殺子陽。』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子陽事見呂覽適威篇、淮南氾論訓。至史記鄭世家則云:「繻公二十五年,鄭公殺其相子陽。二十七年,子陽之黨共弑繻公駘。』又與諸書不同。』(鄭公當作鄭君。)案古鈔卷子本無而字,呂氏春秋、新序並同。呂氏春秋高注:『子陽嚴猛,刑無所赦,家人有折弓者,畏誅,因國人逐猘狗之亂而殺子陽也。』蓋釋文所本。淮南子氾論篇:『鄭子陽剛毅而好罰,其於罰也執而無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誅,則因猘狗之驚以殺子陽。』(猘與狾同,說文:狾,狂犬也。)蓋又高注所本也。韓非子說疑篇:『鄭子陽身殺,國分爲三。』淮南子繆稱篇:『子陽以猛劫。』劉子和性篇:『鄭子陽以嚴猛致斃。』

○以上第三章。貧而守節。(本新序節士篇。)

楚昭王失國〔一〕,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二〕。昭王反國,將賞從者〔三〕,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四〕!』王曰:『强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五〕,故不敢伏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六〕。』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七〕,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八〕,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毁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九〕。』王謂司馬子綦曰〔一○〕:『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一一〕,子其爲我延之以三旌之位〔一二〕。』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一三〕

〔一〕釋文:『楚昭王,名軫,平王子。』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見韓詩外傳廉𥡴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韓詩外傳八云:『吳人伐楚,昭王去國。』

〔二〕成疏:『有屠羊賤人名說,從王奔走。』釋文:『說音悅,或如字。』案古鈔卷子本無昭字,後漢書蘇竟傳注引同。白帖一四引無『於昭』二字。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作『說往從王。』

〔三〕案後漢書蘇竟傳注引從下有亡字。

〔四〕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有並作言。(宣解本以下多從之。)古鈔卷子本有下有哉字。

〔五〕案古鈔卷子本罪下有也字。

〔六〕裴學海云:當猶受也,韓詩外傳八當作受。(古書虛字集釋六。)

〔七〕吳汝綸云:『重賞大功,』韓傳作『大獻重質。』

〔八〕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說皆誤越。

〔九〕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脫於字。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

〔一○〕吳汝綸云:『綦,韓作期。』案綦、期古通,史記陳世家:『白公勝殺令尹子西、子綦,』左定四年傳及哀十六年傳、國語楚語上子綦皆作子期,卽其比。

〔一一〕吳汝綸云:『陳義』韓作『論議。』

〔一二〕成疏:『三旌,三公也。亦有作珪字者。』釋文:『三旌,三公位也。司馬本作「三珪,』云:謂諸侯之三卿皆執珪也。』茆泮林云:『白帖引司馬云:「諸侯三卿皆執三珪。』御覽二百二十八引作「諸侯三卿皆執珪。』』郭氏集釋引兪樾所據本『子其』作子綦,云:『「子綦爲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句,此昭王自與司馬子綦言,當稱子,不當稱子綦,綦字衍文。』孫詒讓云:『釋文「司馬本作『三珪,』云:謂諸侯之三卿皆執珪也。』司馬本是也。楚爵以執珪爲最貴,故云「三珪。』楚辭大招云:「三圭重侯,』王注云:「三圭,謂公侯伯也。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故言三圭也。』戰國策楚策,昭陽說楚貴爵爲上執珪,然則執珪蓋有上中下之異與?(韓詩外傳載此作「三公,』余知古渚宮舊事又作「三事,』義竝通,而與楚爵制皆不合,恐非。)』于鬯云:『綦,別本作其,是也。三旌之位蓋卽三柱國,或旌字卽柱字之誤,亦未可知。楚官有三柱國,雖惟見於余知古渚宮舊事,然戰國齊策言官爲上柱國;又楚策言上柱國子良,旣有上柱國,何必無中柱國、下柱國乎?蓋凡單言柱國者,必中若下也。是三柱國當可信。此言「三旌之位,』必卽三柱國矣。陸釋云:「三旌,三公位也。』考據嫌略。又引司馬本作「三珪』,云:「謂諸侯之三卿皆執珪者。』案執珪是楚爵,非楚官。以此旌字爲珪字,不如以爲柱字。』奚侗云:『兪樾云:「綦字衍文。』其說是也,御覽八二八引正無綦字。』案古鈔卷子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其皆作綦,蓋涉上文司馬子綦而誤。兪氏謂綦字衍文,奚氏舉御覽爲證,不知綦乃其之誤也。釋文引司馬本『三旌』作『三珪,』藝文類聚八三、白帖二一、御覽二二八、韻府羣玉三引旌皆作珪、嵇康高士傳同。御覽引作圭,並引司馬注云:『諸侯三卿皆執圭也。』圭,古文作珪。(馬蹄篇:『白玉不毁,孰爲珪璋。』記纂淵海六二引珪作圭,與此同例。)于氏疑旌爲柱之誤,可備一解。

〔一三〕案抱朴子嘉遯篇:羊說安乎屠肆。

○以上第四章。不貪爵祿。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一〕,茨以生草〔二〕,蓬戶不完〔三〕,桑以爲樞〔四〕,而甕牖二室〔五〕,褐以爲塞〔六〕,下漏下濕,匡坐而弦〔七〕。子貢乘大馬〔八〕,中紺而表素〔九〕,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一○〕,杖藜而應門〔一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一二〕!』原憲應之曰:『憲聞之:「无財謂之貧〔一三〕,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一四〕,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一五〕。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一六〕,比周而友〔一七〕,學以爲人,敎以爲己〔一八〕,仁義之慝〔一九〕,輿馬之飾,憲不忍爲也〔二○〕!』

〔一〕成疏:『原憲,孔子弟子,姓原,名思,字憲也。周環各一堵,謂之環堵,猶方丈之室也。』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見韓詩外傳曾子仕篇,亦見新序節士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史記游俠列傳正義、後漢書橋玄傳注、藝文類聚三五、御覽三九三及四八五引居皆作處,環上皆有居字。御覽四○三引子思子同。御覽一七四引環作圜,古字通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原憲,字子思。』集解引鄭玄曰:『魯人。』索隱引家語云:『宋人。』高士傳:『原憲,字子思,宋人也。』成疏『名思,字憲。』當云『名憲,字思。』

〔二〕成疏:『以草蓋屋謂之茨也。』釋文:『茨,李云:蓋屋也。』郭慶藩云:『案「生草,』新序節士篇作「生蒿,』蒿亦草也。生者,謂新生未乾之草,卽牽蘿補屋之意也。』案韓詩外傳一作『茨以蒿萊。』淮南子原道篇作『茨之以生茅。』

〔三〕釋文:『蓬戶,織蓬爲戶。』案初學記一八引完作掩。

〔四〕釋文:『司馬云:屈桑條爲戶樞也。』案宋本淮南子原道篇、新序節士篇並作『揉桑以爲樞。』據司馬注『屈桑條爲戶樞,』疑所見本此文桑上本有揉字,蓋以屈詁揉也。揉,正作煣,說文:『煣,屈申木也。』易繫辭:『揉木爲耒,』漢書食貨志揉作煣,師古注:『煣,屈也。』韓詩外傳作『桷桑而無樞,』蓋『楺桑而爲樞』之誤,楺與揉同,而猶以也。藝文類聚三五、御覽四八五引此並作『桑木爲樞,』恐非爲舊。

〔五〕釋文:『甕牖,司馬云:「破甕爲牖。』二室,司馬云:「夫妻各一室。』』案道藏成疏本『二室』誤『一室。』

〔六〕釋文:『褐,郭音葛,字或作褐。爲塞,司馬云:以褐衣塞牖也。』案釋文『字或作褐,』世德堂本褐作𧝶,是也。

〔七〕釋文:『司馬云:「匡,正也。』案弦,謂弦歌。』奚侗云:『韓詩外傳、新序節士篇載此事,竝作「匡坐而弦歌。』御覽四八五引、闕誤張君房本弦下竝有歌字,當據補。』案錦繡萬花谷前集引匡作正,蓋據司馬注改之。史記游俠列傳正義引此作『獨坐而弦歌。』藝文類聚三五、御覽一七四及三九三、事文類聚續集六、合璧事類別集一四引弦下皆有歌字。(草堂詩箋四引此亦有歌字,惟脫弦字。)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家語、御覽四○三引子思子並同。高士傳作『匡坐而彈琴。』

〔八〕成疏:『子貢,孔子弟子,名賜。』案古鈔卷子本貢作贑,贑乃贛之誤,新序節士篇作贛,贛、貢正、假字,說文:『贛,賜也。』名賜,故字子贛。

〔九〕釋文:『李云:紺爲中衣,加素爲表。』案說文:『紺,帛深靑而揚赤色也。』廣雅釋器:『紺,靑也。』

〔一○〕釋文:『華冠,以華木皮爲冠。縰,三蒼解詁作躧,云:「躡也。』聲類或作屣。通俗文云:「履不著跟曰屣。李云:「縰履,謂履無跟也。』履,或作屨。』案華借爲㯉,說文:「㯉,㯉木也,讀若華。檴,或從蒦。』段注:『㯉、檴古、今字也。司馬上林賦字作華,師古曰:「華,卽今之樺,皮貼弓者。』莊子「華冠,』亦謂樺皮爲冠也。樺者,俗字也。』韻府羣玉一六引此作樺。御覽九九八引作草,草疑華之形誤,或淺人所改。韓詩外傳『華冠』作『楮冠,』新序作『桑葉冠,』楮似桑。高士傳作『韋冠,』韋,亦疑華之誤。御覽四○三引子思子作『正冠。』一切經音義八九引縰作躧,與釋文所稱三蒼解詁合。御覽九九八引作屣,與釋文所稱聲類合。御覽引子思子作縰(舊誤蹤),躧、縰正、假字,屣、蹝並俗躧字。古鈔卷子本履作屨,與釋文所稱或本合。屨、履古、今字。

〔一一〕成疏:『用藜藿爲杖。』釋文:『杖藜,以藜爲杖也。應門,自對門也。』案藝文類聚三五、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藜並作蔾,蔾與藜同。一切經音義八九引作梨,御覽四八五引作黎,韓詩外傳亦作黎,梨、黎並藜之借字。御覽三六九作引作策,恐非其舊。成疏『用藜藿爲杖』藿乃藋之誤,藿爲豆葉,豆之高不及三尺,不可以言杖。徐无鬼篇:『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言柱,其生必高,而闕誤引文如海本、張君房本藋並作藿,與此成疏言『藜藿』同誤。(參看彼文引王念孫說。)

〔一二〕案古鈔卷子本病下有也字,藝文類聚三五、意林、御覽四八五及九九八引皆同。韓詩外傳、新序、高士傳、世說新語注引家語、御覽引子思子亦皆有也字。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作『夫子豈病乎?』也猶乎也。

〔一三〕案古鈔卷子本『謂之』作『之謂。』(下句作『謂之,』疑寫者誤倒。)藝文類聚、意林、御覽四八五引此句及下句皆作『之謂,』韓詩外傳、新序、御覽引子思子咸同。

〔一四〕案御覽四八五、草堂詩箋三引學下並有道字,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高士傳、御覽引子思子皆同。山木篇:『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釋文引司馬本憊作病,成疏;憊,病也。)御覽六○七引莊子佚文:『學而不行謂之撮囊。』

〔一五〕案藝文類聚、御覽四八五引而下並有退字。(意林引亦有退字,惟略『逡巡而』三字。)韓詩外傳、御覽五○七引高士傳並作『面有慙色。』(今本高士傳面作而。)新序作『面有愧色。』疑而爲面之壞字,面壞爲而,後人乃有於而下加退字者與?

〔一六〕釋文:『司馬云:希,望也。所行常顧世譽而動,故曰「希世而行。』』王念孫云:『說文:「睎,望也。』司馬彪注:「希,望也。』希與睎通。』(廣雅釋詁一疏證。)案睎、希正、假字,漢書董仲舒傳:『〔公孫〕弘希世用事,』(說文段注誤引爲公孫弘傳語。)希亦借爲睎。

〔一七〕成疏:『周旋親比以結朋黨。』案『比周』一詞,古書習見。說文比、周並訓密,卽親密之意。淮南子泰族篇:『朋黨比周,各推所與。』與『比周而友』義近。

〔一八〕釋文:『學當爲己,敎當爲人,今反不然也。』案論語憲問篇:『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二語又見荀子勸學篇。)

〔一九〕釋文:『慝,惡也。司馬云:謂依託仁義爲姦惡。』案司馬以爲說之,是也。之猶爲也,下句『輿馬之飾,』同。

〔二○〕案古鈔卷子本也下有夫字。

曾子居衞〔一〕,縕袍无表〔二〕,顏色腫噲〔三〕,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四〕,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五〕,納屨而踵決〔六〕。曳縰而歌商頌〔七〕,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八〕。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九〕

〔一〕案書鈔一二九、白帖七、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居皆作在。(古鈔卷子本未提行。)

〔二〕釋文:『縕袍,司馬云:謂麻縕爲絮,論語云「衣敝縕袍』是也。』

〔三〕釋文本腫作種,云:『本亦作腫。司馬云:「種噲,剝錯也。』王云:「盈虛不常之貌。』』朱駿聲云:『種,叚借爲腫。』郭慶藩云:『說文:「噲,咽也。一曰,嚵,噲也。』疑字當作癐,病甚也。通作殨,腫決曰殨。說文:「瘣,病也。一曰,腫旁出。』噲、殨、瘣,竝一聲之轉。』章太炎云:『噲當爲殨,說文:「殨,爛也。』噲、殨相通,猶繪、繢互用矣。』奚侗云:『噲疑喙之借字,喙、噲同部音近。詩大雅:「維其喙矣,』鄭箋:「喙,困也。』淮南俶眞訓:「蚑行喙息,』一本喙作噲,是爲喙、噲相借之證。或云,噲爲䵳借,說文:「䵳,𣵽黑色也。』義亦通。』案古鈔卷子本、道藏羅勉道循本本腫亦並作種。噲,當從郭說,借爲瘣,取『腫旁出』義;或從奚後說,噲借爲䵳,廣雅釋器:『䵳,黑也。』

〔四〕案御覽引高士傳十字同,十,疑本作󱂁,󱂁,古七字。三、七對舉,古書習見。達生篇:『七日戒,三日齊。』今本七亦誤十,彼文有說。古鈔卷子本製作制,古字通用,白帖七、御覽三八八及六九三引此亦並作制。

〔五〕案藝文類聚六七引『捉矜』作『歛襟,』韓詩外傳、新序並作『振襟,』御覽引高士傳作『歛袵。』御覽六八六引此捉亦作歛。矜與襟同,白帖七、事類賦一一樂部注、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矜亦皆作襟。

〔六〕成疏:『履敗納之而根後決也。』案道藏成疏本屨作屢,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並作履,書鈔一○六及一三六、白帖七、御覽三八八、四八五及五七一、事類賦一一樂部注、事文類聚別集二九、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翰苑新書前集一一引此亦皆作履,與成疏合。屨、屢正、假字,屨、履古、今字,寓言篇有說。

〔七〕案書鈔一○六引縰作屐,御覽三八八引作屣,屐疑屣之誤,縰與屣通。(詳上文。)御覽五七一、事類賦一一注、事文類聚別集引此皆作履。韻府羣玉一六兩引此文,一引作履,一引作屣。韓詩外傳『曳縰』作『曳杖,』新序作『曳杖拖履。』

〔八〕奚侗云:『韓詩外傳、新序節士篇竝以此爲原憲事。』案韓詩外傳、新序臣下、友下並有也字。古鈔卷子本此文友下亦有也字。御覽引高士傳亦以此爲原憲事。陶淵明詠貧士七首之三:『原生納決履(一作屨),淸歌暢商音。』亦屬之原憲。禮記儒行篇亦云:『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

〔九〕成疏:得道之人,忘心知之術也。(忘,舊誤志,據王氏集解校改。)

孔子謂顏回曰〔一〕:『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二〕,足以給飦粥〔三〕;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爲絲麻〔四〕;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五〕。回不願仕〔六〕。』孔子愀然變容〔七〕,曰:『善哉,回之意〔八〕!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九〕,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一○〕,行脩於內者无位而不怍〔一一〕。』丘誦之久矣〔一二〕,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一三〕。』

〔一〕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御覽四八五、記纂淵海五一、事文類聚前集三二、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回皆作淵。

〔二〕案御覽五○六引高士傳『五十畝』作『六十畝,』(下文『十畝』上衍六字。)今本與莊子同。

〔三〕釋文:『飦,之然反,字或作饘,廣雅云:「糜也。』家語云:「厚粥。』』案初學記二四、御覽一九三、四六八、四八五及八五九、記纂淵海八五一、事文類聚前集三二及續集一六引飦皆作饘,高士傳同。廣雅釋器:『飦,饘也。』說文:『饘,糜也。』藝文類聚三五引『飦粥』作『𩜾鬻,』飦、𩜾並𩱡之或體,說文:『𩱡,鬻也。餰,𩱡或从食,衍聲。飦,𩱡或从食,干聲。』古鈔卷子本粥亦作鬻,御覽四八五引同。粥卽鬻之俗省。

〔四〕孫詒讓云:『郭內之田以爲絲麻者,卽周禮載師云「以場圃任園地』也。凡園地在國門之外,郭門之內。(詳周禮正義。)管子輕重甲篇云:「桓公憂北郭民之貧,召管子而問曰:北郭者,盡屨縷之甿也,以唐園爲本利。』唐園,卽場圃。屨縷之甿,卽爲絲麻者也。與此文可互證。』案高士傳田作圃。古鈔卷子本絲作糸,糸卽絲之省。御覽一九三、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絲麻』並作『桑麻。』

〔五〕案御覽四八五、記纂淵海五一、事文類聚前集三二引學下皆有於字,子下無『之道』二字。古鈔卷子本正無『之道』二字,藝文類聚三五引同。高士傳作『習所聞於夫子,足以自樂。』亦無『之道』二字。有『之道』二字,則者字可略,道藏羅勉道循本本『之道』下正無者字。御覽一九三、事文類聚續集二二、合璧事類前集五七、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及別集二○引『之道』下亦皆無者字。

〔六〕案御覽一九三引作『回故不仕矣。』初學記二四、御覽四六八及九九五、記纂淵海八、錦繡萬花谷前集二四引仕下皆有也字,矣猶也也。又案文中子事君篇:『楊素使謂子曰:「盍仕乎?』曰:「疏屬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弊廬在,可以避風雨;有田可以具饘粥,彈琴著書,講道勸義,自樂也。願君侯正身以統天下,則通也受賜多矣,不願仕也。』』卽模擬此節之文。

〔七〕釋文:『愀,一本作欣。』奚侗云:『禮哀公問:「孔子愀然作色而對,』鄭注:「愀然,變動貌。』』案釋文『愀,一本作欣。』據下文『善哉,回之意!』云云,則作欣,義較長。藝文類聚三五、御覽四八五引容並作色。

〔八〕案古鈔卷子本善作美,藝文類聚、御覽引並同。說文:『美與善同意。』〔九〕案古鈔卷子本利作羨,闕誤引李氏本亦作羨。

〔一○〕案古鈔卷子本之作人,疑是。『失人而不懼,』與下『无位而不作,』相對。

〔一一〕釋文:『怍,爾雅云:慙也。』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怍並作作,作亦借爲怍。盜跖篇:『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怍色有不服之心。』闕誤引張君房本怍作作,彼文則怍借爲作。

〔一二〕案古鈔卷子本丘下有之字,疑涉上下文之字而衍。

〔一三〕王先謙云:『喜得此人也。』

○以上三事合爲第五章。貧而樂道。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一〕曰:『身在江海之下,心居乎魏闕之下〔二〕,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三〕。』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四〕。』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无惡乎〔五〕!不能自勝而强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无壽類矣〔六〕。』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爲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七〕

〔一〕釋文:『公子牟,司馬云:「魏之公子,封中山,名牟。』瞻子,賢人也。淮南作詹。』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淮南道應篇文,亦見呂覽審爲。』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公子牟,亦卽魏牟,已見秋水篇。呂氏春秋審爲篇、淮南子道應篇瞻並作詹。阮籍達莊論:『中山子牟,心在魏闕,而詹子不距。』本淮南子,字亦作詹。瞻、詹古通,左僖二十三年之叔詹,韓非子喻老篇、史記宋世家及晉世家皆作叔瞻,卽其證。呂氏春秋執一篇載『楚王問爲國於詹子事』,(高注:『詹何,隱者。』)亦見淮南子道應篇、列子說符篇,詹子並作詹何,(淮南子詮言篇略引詹何語。列子張注亦云:詹何,蓋隱者也。)詹子卽詹何。韓非子解老篇稱詹何之前識,淮南子原道篇、列子湯問篇、劉子觀量篇又稱詹何善釣。吳氏謂『此淮南道應篇文。』考淮南子此文,與呂氏春秋審爲篇最合,蓋本於呂氏春秋。呂氏春秋此文,蓋又本於莊子。不得謂莊子此文爲淮南道應篇之文也。

〔二〕釋文:『魏,淮南作騩,司馬本同,云:「騩讀曰魏,象魏觀闕,人君門也,言心存榮貴。』許愼云:「天子兩觀也。』』朱駿聲云:『騩,叚借爲巍。』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案今淮南亦作魏。』案記纂淵海四一、事文類聚別集二二引海並作湖,居下並無乎字,草堂詩箋六及補遺五引居並作遊,亦並無乎字,補遺七引此亦無乎字,玉海一六九引同。乎字蓋衍,此耦語也。(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乎上更衍心字。)淮南子俶眞篇(『心居』作『神游。』)及道應篇亦並無乎字。(文子下德篇同。)王績荅程道士書:『若足下可謂「身處江湖之上,心遊魏闕之下。』』亦兩句相耦。今本呂氏春秋審爲篇亦衍乎字。(文選枚叔七發注、劉子駿讓太常博士書注引並無乎。)魏乃巍之隸省,說文:『巍,高也。』呂氏春秋高注:『身在江海之上,言志放也。魏闕,心下巨闕也。心下巨闕,言神內守也。一說:魏闕,象魏也,懸敎象之法,浹日而收之。魏魏高大,故曰魏闕。言身雖在江海之上,心存王室,故在天子門闕之下也。』考淮南子道應篇許注:『江海之上,言志在于己身心之魏闕也。言內守。』與高注前說合。而與此釋文引許注釋『魏闕』爲『天子兩觀』異,或誤高注爲許注與?淮南子俶眞篇高注:『魏闕,王者門外闕也,所以縣敎象之書於象魏也。巍巍高大,故曰魏闕。言眞人雖在遠方,心存王也。一曰:心下巨闕,神內守也。』『一曰』以下與道應篇許注合。釋『魏闕』爲『象魏,』於義爲長。心居魏闕,卽高注『心存王室,』司馬注『心存榮貴』之意也。

〔三〕成疏:『重於生道,則輕於榮利。』案成本『利輕』蓋本作『輕利,』『重生』與『輕利』對言,呂氏春秋審爲篇、淮南子道應篇並作『輕利,』(文子下德篇同。)今本誤倒。

〔四〕案呂氏春秋、淮南子『未能』並作『猶不能,』(文子同。)未、不同義。世德堂本脫自字。

〔五〕成疏:『若不勝於情欲,則宜從順心神。』釋文:『「不能自勝則從』絕句。一讀至神字絕句。』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曰:「『不能自勝則從』絕句,』此讀是也。又曰:「一讀至神字絕句,』則失之。呂氏春秋審爲篇亦載此事,作「不能自勝則縱之,神無惡乎!』文子下德篇、淮南子道應篇幷疊「從之』二字,作「從之,從之,』則「從神』不當連讀明矣。又案從,呂氏春秋作縱,則當讀子用反,而釋文無音,亦失之。』案成疏『若不勝於情欲,則宜從順心神。』是讀至神字絕字。讀至從字絕句或神字絕句,均嫌牽強。淮南子道應篇作『不能自勝則從之,從之,神無怨乎!』句讀明白,文意完好,當從之。此文從下蓋脫『之從之』三字。呂氏春秋審爲篇作『不能自勝則縱之,神無惡乎!』畢沅校云:『「縱之』下當再疊「縱之』二字,文子下德篇、淮南子道應篇俱疊作「從之,從之。』』畢氏謂『縱之』二字當疊,是也。高注:『言人不能自勝其情欲則放之,放之,神無憎惡。』以放詁縱,而疊『放之』二字,則正文本疊『縱之』二字明矣。惟文子下德篇作『猶不能自勝則從之,神無所害也。』未疊『從之』二字,(當據淮南子補。)畢氏失檢。兪氏謂文子下德篇疊『從之』二字,蓋承畢說而誤。闕誤引張君房本乎作也,也猶乎也。

〔六〕成疏:『如此之人,自然夭折,故不得與壽考者爲儕類也。』釋文:『重,直用反,下同。』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重傷,猶再傷也。不能自勝,則已傷矣;又强制之而不使縱,是再傷也。故曰「此之謂重傷。』呂氏春秋審爲篇高誘注曰:「重讀復重之重,』是也。釋文音「直用反,』非是。』奚侗補注所據本『重傷』二字不疊,云:『今本「重傷』二字不疊,誤挩之也。「此之謂重傷,』是說上「不能自勝而强不從』之義。「重傷之人無壽類,』是申言重傷之人必致夭殞札瘥無壽類也。文子下德篇「是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呂覽審爲篇「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淮南道應訓與呂覽同,皆其證也。』章太炎云:『壽借爲疇,言殃及子孫。漢人多作「噍類,』噍亦疇字,子孫相繼,稱疇人、疇官。』案各本皆疊『重傷』二字,僅世德堂本『重傷』二字誤不疊,奚氏失檢。章謂『壽借爲疇,』『疇類』卽『儔類,』疇、儔古、今字,猶『儕類』也。成疏『不得與壽考者爲儕類,』言『儕類,』是也。轉從壽考爲說,則迂曲矣。

〔七〕成疏:『雖未階乎玄道,而有淸高之志。』案疏釋意爲志,說文:『意,志也。』『有其意,』謂有『至乎道』之志也。

○以上第六章。志道而隱。

孔子窮於陳、蔡之閒〔一〕,七日不火食〔二〕,藜羹不糝〔三〕,顏色甚憊〔四〕,而弦歌於室〔五〕。顏回擇菜〔六〕,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七〕,削迹於衞,伐樹於宋〔八〕,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九〕,殺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一○〕。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无恥也若此乎〔一一〕?』顏回无以應,入吿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一二〕。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一三〕:『如此者,可許窮矣〔一四〕!』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一五〕,其何窮之爲〔一六〕!故內省而不窮於道〔一七〕,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旣至〔一八〕,霜雪旣降〔一九〕,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二○〕。陳、蔡之隘〔二一〕,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二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二三〕。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爲寒暑風雨之序矣〔二四〕。故許由娛於潁陽〔二五〕,而共伯得乎共首〔二六〕

〔一〕成疏:『陳、蔡之事,外篇已解。』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呂覽愼人篇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陳、蔡之事,已見外篇天運及山木。呂氏春秋愼人篇載此事蓋本莊子。

〔二〕釋文:『元嘉本無火字。』案古鈔卷子本原無火字,後於不下右旁補火字。書鈔一○七及一二三、白帖五、御覽三五一、五七七及九九八引此皆無火字,韓詩外傳七、說苑雜言篇、家語在厄篇並同。天運篇、山木篇並有火字,荀子宥坐篇同。呂氏春秋愼人篇作『七日不嘗食。』任數篇作『七日不嘗粒,』風俗通義窮通篇同。

〔三〕成疏:『藜菜之羮,不加米糝。』案墨子非儒下篇、荀子宥坐篇糝並作糂,呂氏春秋任數篇作斟,疑斟乃糂之借字,斟、糂並諧甚聲,故可通用。(畢沅云:斟乃糂之訛。)糝、糂古、今字,說文:『糂,以米和羮也。一曰,粒也。糝,古文糂从參。』

〔四〕案古鈔卷子本備作憊,古字通用,易遯:『有疾憊也,』釋文引荀爽本憊作備,旣濟:『三年克之,憊也。』釋文引陸績本憊作備,並其比。呂氏春秋作『宰予備矣。』高注:『備當作憊,憊,極也。論語曰:「衞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此之謂也。故曰「宰予憊矣。』』(『對曰』上孔子二字舊脫,據册府元龜八九五引補,論語衞靈公篇作『孔子對曰。』)

〔五〕案風俗通而下有猶字。御覽五七一、事類賦一一樂部注引室下並有『不輟』二字。秋水篇:『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輟。』孔子於窮厄之時,固未嘗輟弦歌也。

〔六〕奚侗云:『呂覽愼人篇「擇菜』下有「於外』二字,「擇菜於外,』與上文「弦歌於室』相因。證以下文「顏回無以應,入吿孔子。』益見本書挩「於外』二字,當據呂覽補之。』案南宋蜀本擇作釋,御覽四八六引同。擇、釋古通,韓非子五蠹篇:『布帛尋常,庸人不釋。』論衡非韓篇釋作擇,呂氏春秋察今篇:『擇先王之成法。』舊校云:『擇,一作釋。』並其比。奚氏謂『擇菜』下常據呂覽補『於外』二字,是也。風俗通『擇菜』下有『於戶外』三字,亦可證本書有脫文。

〔七〕成疏:『仕於魯而被放。』案御覽四八六引再作載,古字通用。(列子黄帝篇:『脩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林希逸口義云:『載言,更言也。』亦卽『再言』也。)古鈔卷子本無再字,呂氏春秋、風俗通並同。成疏亦不言再。『逐於魯,』亦可槪括再逐之意。山木篇、盜跖篇、漁父篇皆作『再逐於魯,』與今本此文合。

〔八〕成疏:講於宋樹下,而司馬桓魋欲殺夫子,憎其坐處,遂伐其樹。

〔九〕案古鈔卷子本無『商、周圍於』四字,御覽四八六引同,呂氏春秋亦無此四字。風俗通作『今復見厄於此,』此卽指陳、蔡,亦不言商、周,成疏釋『伐樹於宋』下,不爲『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作釋,疑所見本無此八字。天運篇、山木篇並言『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閒。』與今本此文合。

〔一○〕釋文:『藉,毁也。又云:「陵藉也。』一云:「鑿也。』』案藉訓鑿,則借爲簎,說文:『簎,刺也。』應帝王篇:『執斄之狗來藉,』與此同例。風俗通藉作籍,册府元龜八九五引呂氏春秋同,籍亦借爲簎。

〔一一〕案呂氏春秋恥作醜,高注:『醜猶恥也。』醜、恥同義,呂氏春秋不侵篇:『秦昭王欲醜之以辭,』高注:『醜,或作恥。』韓非子說難篇:『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史記韓非傳恥作醜,並其比。(漢書賈誼傳王氏雜志有說甚詳。)

〔一二〕案呂氏春秋、風俗通細並作小,義同。

〔一三〕案呂氏春秋子路作子貢,册府元龜引呂氏春秋作『路與貢曰。』

〔一四〕案許乃謂之誤,各本皆作謂,呂氏春秋、風俗通並同。

〔一五〕案古鈔卷子本丘也有也字,御覽四八六引同。呂氏春秋亦有也字,抱作拘,拘乃抱之壞字,册府元龜引作抱。意林引以作而,義同。御覽引患作暴。

〔一六〕王念孫云:『爲猶謂也,呂氏春秋愼人篇作「何窮之謂。』』(下略。詳經傳釋詞二。天地篇略引之。)奚侗云:『爲猶有也,呂覽愼人篇作有。』案意林引此爲作有,爲猶謂,亦猶有,惟呂氏春秋作謂不作有,奚氏失檢。御覽引爲下有也字。

〔一七〕案呂氏春秋、風俗通窮並作疚,此作窮,疑涉上『其何窮之爲』而誤。論語顏淵篇:『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一八〕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天乃大字之誤,國語魯語:「大寒降,』韋昭注曰:「謂季冬建丑之月,大寒之後也。』若作「天寒旣至,』失其義矣。呂氏春秋愼人篇亦載此事,正作「大寒。』』案兪說是。淮南子俶眞篇、風俗通天亦並作大。呂氏春秋功名篇亦有『大寒旣至』一語。

〔一九〕案趙諫議本雪作露,旣言大寒,則作雪較長。呂氏春秋、淮南子、風俗通皆作雪。

〔二○〕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此下更有『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𥡴,』十六字,下文『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正承此言,呂氏春秋亦有此文,桓公上更有昔字,疑江南古藏本脫之。風俗通作『昔者桓公得之莒,晉文公得之曹,越得之會𥡴。』(桓公上疑脫齊字,越下當有王字。)荀子宥坐篇『孔子厄於陳、蔡之閒』章,亦云:『昔晉公子重耳霸心生於曹,越王句踐霸心生於會𥡴,齊桓公小白霸心生於莒。』(齊桓公句疑當在晉公子句上。)家語在厄篇亦云:『是以晉重耳之有霸心生於曹、衞,越王句踐之有霸心生於會𥡴。』(『是以』下疑脫『齊桓公小白之有霸心生於莒』句,晉下疑脫『公子』二字。)咸可證今本此下有脫文。

〔二一〕釋文:『隘音厄。』案風俗通隘作厄,呂氏春秋作阨。隘、阨(正作阸)並與厄(正作戹)通,一切經音義五五引蒼頡篇云:『戹,困也。』

〔二二〕釋文:『削然,李云:反琴聲。』奚侗云:『削當作列,字形相似而誤。列借作厲,論語:「子溫而厲,』皇疏:「厲,嚴也。』禮祭法:「厲山氏之有天下也,』鄭注:「厲山氏,炎帝也,起於厲山,或曰烈山氏。』左傳及魯語作列山,是爲列、厲相借之證。呂覽愼人篇正作「孔子烈然返瑟而弦。』』案奚氏謂『削當作列,』並引呂氏春秋爲證,其說是也。列字本作𠜊,與削形近,韓非子說林上篇:『有外爲交以削地,』國策韓策削作裂,(列、裂古、今字。)鶡冠子度萬篇:『列時第氣,以授當名,』王鈇篇:『列星不亂,各以序行。』陸注並云:『列,或作削。』皆列、削相亂之證。册府元龜引呂氏春秋『烈然返瑟』作『列然返琴,』『返琴』與莊子作『反琴』合,與上文言『推琴』亦相應。反、返古、今字。古鈔卷子本弦下無歌字,呂氏春秋同。

〔二三〕釋文:『扢〔然〕,李云:奮舞貌。』王念孫云:『說文:「仡,勇壯也。』宣六年公羊傳:「仡然從乎趙盾而入,』何休注云:「仡然,壯勇貌。』莊子云:「子路扢然執干而舞,』扢與仡通。』(廣雅釋詁二疏證。)朱駿聲云:『說文:「仡,勇壯也。』莊子讓王:「扢然執干而舞,』以扢爲之。』奚侗云:『扢當爲抗,字形相似而誤。抗借爲忼,說文:「忼,慨也,壯士不得志於心也。』此正子路忼然之義。抗、忼同从亢聲,故可通用。呂覽愼人篇正作「子路抗然執干而舞。』』案扢借爲仡,王、朱說是。書鈔一○七及一二三、御覽三五一引扢並作仡,干並作戈。呂氏春秋作抗,册府元龜引作扢,與今本莊子合。則抗乃扢之形誤,或淺人所改,奚氏反謂扢爲抗之誤,疏矣。

〔二四〕成疏:『得道之人,處窮通而常樂,譬之風雨,何足介懷乎!』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德當作得,呂覽愼人篇作「道得於此,則窮通一也,爲寒暑風雨之序矣。』疑此文「窮通』下,亦當有「一也』二字,而今奪之。』案兪氏謂『德當作得,』並引呂氏春秋爲證,其說是也。古鈔卷子本德正作得,疏言『得道之人,』是成本原亦作得矣。(得之作德,乃因道字聯想而誤。)

〔二五〕釋文本娛作虞,云:『廣雅云:「虞,安也。』安於潁陽。一本作娛,娛,樂也。』朱駿聲云:『虞,叚借爲娛。』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古鈔卷子本、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娛皆作虞,呂氏春秋亦作虞,虞、娛古、今字。秋水篇:『何夫子之娛也!』成疏:『本亦有作虞者,』亦同例。

〔二六〕成疏:『共伯得志於首山也。』釋文本丘首作共首,云:『司馬云:「共伯名和,脩其行,好賢人,諸侯皆以爲賢。周厲王之難,天子曠絕,諸侯皆請以爲天子,共伯不聽,卽干王位。十四年,大旱屋焚,卜于太陽,兆曰:『厲王爲祟。』召公乃立宣王。共伯得歸於宗,逍遙得意共山之首。』共丘山,今在河內共縣西。魯連子云:「共伯後歸於國,得意共山之首。』紀年云:「共伯和卽干王位。』孟康注漢書古今人表,以爲入爲三公。本或作丘首。』茆泮林云:『路史發揮二注引司馬云:「共伯和脩行而好賢,厲王之難,天子曠絕,諸侯知共伯賢,立爲天子,共伯不聽,弗獲免,遂卽王位。一十四年,天下大旱,舍屋焚,卜於太陽,兆曰:『厲王爲祟。』召公乃立宣王。共伯還歸於宗,逍遙得意於共丘山之首。』』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案今蜀書作攝行天子事。』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得下有志字,路史發揮二引同。疏『共伯得志於首山。』成本蓋亦有志字。今本呂氏春秋無志字,據高注:『棄其國,隱於共首山而得其志也。』高本蓋原亦有志字。路史發揮二引呂氏春秋正有志字。釋文引司馬注『共伯得歸於宗,逍遙得意共山之首,』魯連子云『共伯後歸於國,得意共山之首。』『得意』猶『得志』也。釋文本丘首作共首,古鈔卷子本、道藏羅勉道循本本、世德堂本亦皆作共首,路史引同。丘當作共,丘乃丠之隸變,丠、共形近而誤。呂氏春秋亦作共首。荀子儒效篇:『武王之誅紂也,至共頭而山隧。』楊注:『共,河內縣名。共頭,蓋共縣之山名。』王氏雜志云:『盧(文弨)云:「共頭卽共首,見莊子。』念孫案,此八字亦汪(中)校語也。共首,見讓王篇。共頭,又見呂氏春秋誠廉篇。』案共頭,亦見淮南子,兵略篇云:『武王伐紂,至共頭而山墜。』(山字據古鈔本補。)許注:『共頭,山名,在河曲共山。』

○以上第七章。

得道者窮通皆樂。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无擇〔一〕,北人无擇曰:『異哉,后之爲人也〔二〕!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三〕,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行漫我〔四〕,吾羞見之。』因自投淸泠之淵〔五〕

〔一〕成疏:『北方之人,名曰無擇,舜之友人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廣韻二十五德,北字注:「古有北人無擇,』則北人是複姓。漢書古今人表作北人亡擇。』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呂覽離俗篇文,淮南齊俗篇同。』案後漢書崔駰傳注引擇作澤,下同。擇、澤古通,禮記曲禮:『共飯不澤手,』鄭注:『澤,或爲擇。』卽其比。淮南子齊俗篇許注:『北人無擇,古隱士也。』呂氏春秋離俗篇、淮南子齊俗篇此文,蓋並本莊子。又此節及下『湯將伐桀』節,呂氏春秋接在前『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節之後,蓋同屬讓天下之事也。惟此節及下節所述北人无擇、卞隨、務光諸賢,皆因恥讓而投水死,故莊子又別出爲一類也。

〔二〕成疏:后,君也。

〔三〕釋文:『司馬云:壟上曰畝,壟中曰畎。』案御覽四二四引畎作甽,甽卽古文畎,呂氏春秋亦作甽。御覽引遊下有於字,與上句一律。呂氏春秋作『而遊入於堯之門。』

〔四〕成疏:『又欲將恥辱之事汙漫於我。』章太炎云:『漫,正當作槾,說文無漫,「槾我』者,塗汙我也。』奚侗云:『漫叚作槾,說文:「槾,杇也。』今槾杇字作漫污。』案文選桓溫薦譙元彥表注引漫作慢,漫、慢並槾之借字。(徐无鬼篇亦有說。)荀子榮辱篇注、御覽七○及四二四引漫上並有汙字,與成疏合。御覽八一引漫上有汗字,汗卽汙之誤。呂氏春秋高注:『漫,汙也。』

〔五〕釋文:『「淸泠之淵,』山海經云:「在江南。』一云:「在南陽郡西崿山下。』』案後漢書崔駰傳注引因作乃,與下文『乃自投椆水而死,』「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一律。因猶乃也。史記屈原傳:『屈平屬草稾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白帖一三引因作乃,亦因、乃同義之證。(此義前人未發,參看古書虛字新義〔五一、乃〕條。)呂氏春秋、淮南子因並作而,而亦猶乃也。御覽七○及四二四引投下並有於字,呂氏春秋亦有於字,淸泠作蒼領。』高注:『投猶沈也。蒼領或作靑令。』靑令蓋淸泠之省,山海經中山經、淮南子、抱朴子雜應篇並作淸泠。中山經郭注:『淸泠水,在西號郊縣山上。』郝疏:『莊子釋文引此經云:「在江南。一云:在南陽郡西鄂山下。』所引蓋郭注之文也。薛綜注東京賦亦云:「淸泠,水名,在南陽西鄂山下。』與莊子釋文同。今本郭注「號郊,』當卽鄂字之誤衍。』郝說是。(釋文西崿,郝氏引作西鄂,崿乃俗字。)又案論衡逢遇篇:『舜王天下,北人無擇深隱不見。』無擇投淵而死,非僅不見也。

湯將伐桀〔一〕,因卞隨而謀〔二〕,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光而謀〔三〕,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四〕,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剋之〔五〕,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爲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爲貪也〔六〕。吾生乎亂世,而无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七〕,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八〕。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九〕,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一○〕?』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一一〕。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一二〕;无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一三〕!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一四〕

〔一〕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亦離俗篇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荀子成相篇蓋已用此節之文,呂氏春秋離俗篇當本此。

〔二〕案文選馬季長長笛賦注、路史發揮六引謀下並有之字。

〔三〕釋文本務作瞀,云:『音務,本或作務。』朱駿聲云:『荀子成相作牟。』案瞀、務古通,古鈔卷子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瞀,玉海姓氏急就篇注引同。荀子成相篇:『天乙湯、論舉當,身讓卞隨舉牟光。』楊注引莊子此節之文,並云:『牟與務同。』文選長笛賦注引謀下有之字。

〔四〕釋文:『强力,李云:「阻兵須力。』(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舊阻譌徂,今改正。)忍垢,司馬云:「垢,辱也。』李云:「弑君須忍垢也。』』朱駿聲云:『垢,叚借爲詬。』案古鈔卷子本强作彊,呂氏春秋離俗篇同,作彊是故書。史記大宛傳:『騫爲人彊力寬大,』漢書張騫傳同,師古注:『彊力,言堅忍於事。』御覽四二四引此垢作詬,列仙傳亦作詬。(抱朴子道意篇:『忍詬之臣,』字亦作詬。)呂氏春秋作訽,說文:『詬,謑詬,恥也。詢,詬或从句。』

〔五〕案古鈔卷子本、道藏成疏本、陳碧虛音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剋皆作尅。道藏羅勉道循本本作克,文選長笛賦注引同,呂氏春秋、列仙傳亦並作克。剋、尅並勊之俗變,勊、克正、假字。說文:『勊,尤勮也。』段注:『剋者,以力制勝之謂,故其事爲尤勞。許書勊與克義不同,克者,肩也。肩者,任也。勊之字譌而从刀作剋。』

〔六〕案古鈔卷子本讓下有乎字,與上文句法一律,御覽四二四引讓下亦有乎字。道藏成疏本、覆宋本必下並脫以字。

〔七〕案御覽引此無『以其辱行』四字,呂氏春秋同。

〔八〕釋文本椆水作稠水,云:『本又作桐水。本又作椆。(椆,原誤稠,據世德堂本正。)司馬本作洞,云:「洞水在潁川。』一云:「在范陽郡界。』』洪頤煊云:『水經潁水注:「呂氏春秋曰,卞隨恥受湯讓,自投此水而死。張顯逸民傳、嵇叔夜高士傳並言投泂水而死。』泂、潁聲相近。史記伯夷列傳索隱引作桐水,與此作椆水,皆泂字之譌。』案古鈔卷子本投下有於字,史記伯夷列傳索隱、御覽四二四引並同。呂氏春秋亦有於字。文選長笛賦注、史記索隱、御覽、集韻上聲五椆水皆作桐水,御覽五○九引嵇康高士傳同。古鈔卷子本、南宋蜀本、覆宋本、道藏成疏本、陳碧虛音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皆作稠水。呂氏春秋作潁水。水經注引張顯逸民傳、嵇叔夜高士傳並作泂水。洪氏謂『泂、潁聲相近,洞、椆皆泂字之譌。』是也。禮記中庸:『衣錦尙絅,』釋文:『絅,本又作顈。』泂之通潁,猶絅之通顈也。據此,則司馬本作洞,洞亦泂之誤,泂誤爲洞,遂更誤爲桐、椆、稠諸字矣。抱朴子博喩篇:『卞隨負石以投淵。』言『負石,』無徵,蓋涉下文言務光負石沈而誤。

〔九〕呂氏春秋高注:遂,成也。

〔一○〕案呂氏春秋『立乎』作『位之,』下更有『請相吾子』四字。『位之』與『立乎』同義。立、位古通,周禮春官小宗伯:『嘗建國之神位,』鄭注:『故書位作立,鄭司農云:立讀爲位,古者立、位同字。』卽其證。之猶乎也,小爾雅廣訓:『之,乎也。』史記淮南列傳:『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漢紀一二『致之』作『致乎,』並其證。列仙傳『立乎』作『遂之,』下亦有『請相吾子』四字。遂蓋本作位或作立,涉上『武者遂之』而誤。

〔一一〕成疏:『廢上,謂放桀也;殺民,謂征戰也;犯其難,謂遭誅戮也;我享其利,謂受祿也。』

〔一二〕案御覽引無者字,呂氏春秋、列仙傳並同。

〔一三〕案呂氏春秋、列仙傳、御覽引嵇康高士傳況下皆有於字。

〔一四〕釋文:『廬水,司馬本作盧水,在遼東西界。一云:在北平郡界。』奚侗云:『呂覽離俗覽廬作募,文選馬季長長笛賦注引作瀘水。』案御覽引嵇康高士傳『負石』作『抱石。』文選長笛賦注、御覽、路史發揮六引沈並作投,韓非子說林上篇:『務光因自投於河,』淮南子精神篇:『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於淵,』御覽九三六引符子:『務光自投廬。』亦皆作投。釋文引司馬本廬水作盧水,史記伯夷列傳索隱、御覽、路史引亦皆作盧水,廬、盧古通,左十三年春秋經:『曹伯盧卒于師,』釋文本盧作廬,(云:本亦作盧。)卽其證。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並作瀘水,古文苑董仲舒士不遇賦注引同。蓋因盧水爲水名而增水旁也。呂氏春秋作募水,列仙傳作蓼水(路史發揮引作盧水),蓼疑募之誤。又案韓非子說林上篇:『湯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爲貪也,因乃讓天下於務光。而恐務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說務光曰:「湯殺君而欲傳惡聲于子,故讓天下於子。』務光因自投於河。』言湯如此,此法家之見耳。

昔周之興〔一〕,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四〕,與盟曰〔五〕:『加富二等,就官一列〔六〕。』血牲而埋之〔七〕。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八〕;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无求焉。樂與政爲政,樂與治爲治〔九〕,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一○〕。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爲政〔一一〕,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一二〕,割牲而盟以爲信,揚行以悅衆〔一三〕,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一四〕。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爲苟存〔一五〕。今天下闇、周德衰〔一六〕,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一七〕。』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一八〕。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一九〕,苟可得已,則必不賴〔二○〕。高節戾行〔二一〕,不事於世〔二二〕,此二士之節也〔二三〕

〔一〕錢纂箋引吳汝綸曰:『此見呂覽誠廉篇。』案古鈔卷子本提行。

〔二〕釋文:『司馬云:孤竹國,在遼西令支縣界。伯夷、叔齊,其君之二子也。』(遼西,舊誤遼東,據世德本訂正。)案史記伯夷列傳:『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呂氏春秋誠廉篇高注:『孤竹國在遼西,殷諸侯國也。』册府元龜八○五引也下有『伯夷、叔齊,其二子也。』八字。

〔三〕案焉猶之也。

〔四〕成疏:『岐陽,是岐山之陽,文王所都之地,今扶風是也。周公名旦,是武王之弟,故曰叔旦也。其時文王已崩。』案古鈔卷子本『至於岐陽,』作『至於岐山之陽。』蓋涉成疏而誤增『山之』二字。呂氏春秋誠廉篇『至於岐陽』下,更有『則文王已歿矣』句,當從之。夷、齊至岐陽,本欲觀文王,此言文王已歿,故下文言武王使叔旦往見之。若無此句,則文意不完,疏『其時文王已崩,』疑成本此句未脫。

〔五〕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與下並有之字,呂氏春秋亦有之字。

〔六〕成疏:『加祿二級,授官一列。』案呂氏春秋『二等』作『三等。』道藏陳碧虛音義云:『一列,本作級。』

〔七〕釋文:『血牲,司馬本作「血之以牲。』』案呂氏春秋亦作『血之以牲。』

〔八〕成疏:『祈,求也。喜,福也。四時祭祀,盡於恭敬。』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喜當作禧,爾雅釋詁:「禧,福也。』「不祈禧』者,不祈福也。呂氏春秋誠廉作「時祀盡敬而不祈福也。』與此字異義同。』案古鈔卷子本喜作憙,喜、憙古通,(應帝王篇郭注:『不喜自聞死日也,』釋文本、世德堂本喜並作憙,卽其比。)憙亦借爲禧。路史餘論一引呂氏春秋憙作喜。

〔九〕錢纂箋引兪樾曰:『呂氏春秋誠廉篇作「樂正與爲正,樂治與爲治,』疑此文亦當同。』案呂氏春秋政作正,政與正通,論語顏淵篇:『孔子曰:政者,正也。』說文:『政,正也。』(釋名釋言語、廉雅釋詁一並同。)

〔一○〕案呂氏春秋卑作庳,無『不以遭時自利也』句。庳與卑通,册府元龜引呂氏春秋亦作卑。

〔一一〕成疏:『遽,速也。速爲治、政,彰紂之虐。』案呂氏春秋『而遽爲政,』作『而遽爲之正與治。』此文政下當補『與治』二字,承上文『樂與政爲政,樂與治爲治。』而言。政下無『與治』二字,則文意不完。成疏『速爲治、政,彰紂之虐。』兼治、政言之,疑所見本『與治』二字未脫。

〔一二〕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上謀而下行貨,』下字後人所加也。上與尙同,「上謀而行貨,阻兵而保威,』句法正相對。後人誤讀上爲上下之上,故加下字耳。呂氏春秋誠廉篇正作「上謀而行貨,阻兵而保威。』』案王氏謂『下字後人所加,』並引呂氏春秋爲證,其說是也。古鈔卷子本正無下字。呂氏春秋下句本作『阻丘而保威也。』王氏引『阻丘』作『阻兵,』册府元龜引正作『阻兵。』丘乃兵之壞字。左隱四年傳:『夫州吁阻兵而安忍,』杜注說『阻兵』爲『恃兵,』阮元校勘記引陳樹華云:『文選西征賦注引杜注:阻,恃也。』

〔一三〕釋文本悅作說,云:『音悅。』案呂氏春秋作『揚夢以說衆。』畢沅校注云:『事見周書程寤篇,今已亡。御覽五三三載其略云:「文王去商,在程,正月旣生魄,太姒夢見商之庭產棘,小子發取周庭之梓樹於闕間,化爲松柏棫柞,寤驚以吿文王,文王曰:召發於明堂,拜吉夢,受商之大命於皇天上帝。』』案世德堂本悅亦作說,說、悅古、今字。畢氏所引御覽云云,宋本御覽較略。

〔一四〕成疏:『可謂推周之亂以易殷之暴也。』案呂氏春秋作『是以亂易暴也。』册府元龜引作『是亂以易亂,暴以易暴也。』史記伯夷列傳載夷、齊歌有云:『以暴易暴兮。』御覽五七○引作『以亂易暴兮,』與此文及今本呂氏春秋較合。(參看史記斠證。)

〔一五〕案呂氏春秋存作在,册府元龜引作存。在、存同義,說文:『在,存也。』

〔一六〕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周作殷。(楊愼闕誤謂李本亦作殷。)褚伯秀以作殷爲是。案周作殷,疑淺人所改,『周德衰,』對上文『周之興』而言。『周之與』殷德已衰,此何待言『殷德衰』乎?『周之興,』是文王有道之時。『周德衰,』武玉以臣弑君也。呂氏春秋亦作周。

〔一七〕成疏:『塗,汙也。若與周並存,恐汙吾行,不如逃避,餓死於首山。』王念孫云:『呂氏春秋誠廉篇塗作漫,漢書王尊傳:「塗污宰相,摧辱公卿。』是塗爲污也。污、塗、漫,義相同,故污謂之漫,亦謂之塗。文選西都賦注引廣雅:「塗,污也。』今本脫塗字。』(廣雅釋詁三疏證。)王先謙云:『其猶「與其。』竝,依。』案呂氏春秋其上有與字,當從之,與猶如也,與下『不如』相應。(成疏『若與周並存,』雖未得與字之義,亦未得並字之義,而有與字。)大宗師篇:『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又見外物篇,『化其道』作『閉其所譽。』與此文例同。並借爲依傍字,王氏釋竝爲依,是也。(並卽竝之隸變。)達生篇:『使弟子並流而拯之。』並亦借爲傍。(參看彼文校詮。)古鈔卷子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絜皆作潔,絜、潔古、今字,呂氏春秋亦作潔。

〔一八〕郭注:『論語曰:「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不言其死也。而此云「死焉,』亦欲明其守餓以終,未必餓死也。』案古鈔卷子本餓上有飢字,史記伯夷列傳正義引亦有飢字。呂氏春秋作『二子北行,至首陽之下而餓焉。』册府元龜引下作山,餓下有死字,是也。盜跖篇:『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御覽八二引尸子:『伯夷、叔齊餓死首陽。』戰國策燕策一:『蘇秦曰:廉如伯夷,不取素飡,汙武王之義而不臣焉;辭孤竹之君,餓而死於首陽之山。』韓非子姦劫弑臣篇:『古有伯夷、叔齊者,武王讓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餓死首陽之陵。』淮南子繆稱篇:『伯夷餓死首陽之下。』史記伯夷列傳言伯夷、叔齊『餓死於首陽山,』游俠列傳亦言『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諸書皆言餓死,與莊子合。郭注謂『未必餓死,』兪正燮謂郭氏之言甚怪,詳癸巳存稿七『讀史記伯夷列傳』條。

〔一九〕案古鈔卷子本『富貴』作『貴富,』是也。本書多以『貴富』連文,今本誤倒,前已有說。呂氏春秋離俗篇亦作『貴富。』

〔二○〕王念孫云:『賴者,方言:賴,取也。』(廣雅釋詁一疏證。章太炎亦有說,蓋本王氏。)案呂氏春秋高注:『賴,利也,一曰:善也。』當從王說訓取爲長。

〔二一〕案呂氏春秋戾作厲,古字通用。詩小雅四月:『翰飛戾天,』文選班孟堅西都賦注引韓詩戾作厲,卽其比。(人閒世篇亦有說。)荀子宥坐篇:『是以威厲而不試,』楊注:『厲,抗也。』淮南子氾論篇:『季哀、陳仲子立節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亂世之食,遂餓而死。』與伯夷、叔齊相似。彼言『立節抗行,』與此言『高節戾行』同旨。

〔二二〕案古鈔卷子本世作勢,呂氏春秋作『不牽於埶,』(高注:牽,拘也。)埶、勢古、今字。

〔二三〕案劉子妄瑕篇:『伯夷、叔齊冰淸玉潔,義不爲孤竹之嗣,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冰淸玉潔』一語,喩二士之節,絕佳。○以上三事合爲第八章。舍生以潔行。

(一九八六年一月三十一日脫稿。)

盜跖第二十九

釋文:『以人名篇。』馬氏故引王安石曰:『莊子重言十九,以爲耆艾。人而無人道者,不以先人。若盜跖,可謂無人道者,而以之爲重言,其不然明矣。故此篇之贋,不攻自破。』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太史公稱其「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今盜跖篇未覩所謂老子之術,非史公所見之舊。』案困學紀聞一○云:『邵子觀物外篇,謂盜跖,言事之無可柰何者,雖聖人亦莫如之何。』莊子所謂重言,乃借重人物以明事理之言。盜跖固無人道者,莊子借之以明事之無可柰何者,聖人亦莫如之何,正如邵子之說也。盜跖篇固未可定爲莊子所作,然如王安石之說,則於理未當矣。太史公所稱漁父、盜跖、胠篋三篇,漁父、盜跖乃詆訾孔子之徒者;胠篋乃明老子之術者。史公統言之耳。盜跖篇未涉及老子之術,馬氏遽斷爲非史公所見之舊,失之率矣!

孔子與柳下季爲友〔一〕,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二〕。盜跖從卒九千人〔三〕,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四〕,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五〕,不顧父母兄弟,不祀先祖。所過之處,大國守城,小國入保〔六〕,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爲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爲人兄者,必能敎其弟〔七〕。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敎其弟,則无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爲盜跖,爲天下害,而弗能敎也,丘竊爲先生羞之。丘請爲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爲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爲人兄者必能敎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敎,雖今先生之辯,將柰之何哉!且跖之爲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飄風,强足以拒敵,辯足以飾非〔八〕,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聽,顏回爲馭,子貢爲右,往見盜跖。盜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陽〔九〕,膾人肝而餔之〔一○〕

〔一〕釋文:『柳下惠,姓展,名獲,字季禽。一云:「字子禽,居柳下,而施德惠。』一云:「惠,諡也。』一云:「柳下,邑名。』案左傳云,展禽是魯僖公時人,至孔子生八十餘年,若至子路之死百五六十歲,不得爲友,是寄言也。』

〔二〕釋文:『跖,之石反。李奇注漢書云:跖,秦之大盜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史記伯夷列傳正義又云:「蹠者,黄帝時大盜之名。』是跖之爲何時人,竟無定說。孔子與柳下惠不同時,柳下惠與盜跖亦不同時,讀者勿以寓言爲實也。』案釋文引李奇注漢書云云,乃注漢書賈誼傳。惟文選賈誼弔屈原文注引李奇云:『跖,魯之盜跖。』與釋文所引作『秦之大盜』不同。史記正義云:『蹠者,黄帝時大盜之名。以柳下惠弟爲天下大盜,故世放古,號之曰盜蹠。』蹠與跖同。駢拇篇成疏:『盜跖者,柳下惠之從弟。』言『從弟,』未知何據。

〔三〕案駢拇篇成疏作『徒卒九千,』據下文『盜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陽,』則從疑徒之形誤。(元楊齊賢李太白集古風注引此文從作徒。)

〔四〕釋文:『樞,尺朱反。徐苦溝反。』司馬云:『破人戶樞而取物也。』孫詒讓云:『依徐音,則樞爲摳,殷敬順列子釋文云:「摳,探也。』(樞、摳聲類同,形亦相近。)』奚侗云:『闕誤,劉得一本正作摳。』

〔五〕案後漢書馮緄傳注引忘作無,無猶忘也。

〔六〕釋文:『鄭注禮記:小城曰保。』于鬯云:『國卽指邑,承上句「所過之邑』而言。猶云「大邑守城,小邑入保。』蓋大邑有城故守城,小邑無城而有保,故入保以避之。』案國,謂都邑,孟子萬章篇:『在國曰市井之臣,』趙注:『在國,謂都邑也。』呂氏春秋明理篇:『有狼入于國,』高注:『國,都也。』廣雅釋詁四:『邑,國也。』陳碧虛音義本保作堡,俗保字。

〔七〕釋文:『詔,敎也。』案詔、敎互文,釋文是。呂氏春秋審分篇高注:『詔,敎也。』

〔八〕錢纂箋引武延緖曰:『敵,疑讀若謫,與讁同。廣韻:謫,責也。』案世德堂本距作拒,記纂淵海六三引同。距、拒古、今字。距敵當言强,不當言謫。距謫當言辯,下句已云『辯足以飾非。』(記纂淵海引辯作辨,古字通用。)故敵不必讀若謫。史記殷本紀謂紂『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列女傳孽嬖傳言作辯。)荀子宥坐篇謂少正卯『言論足以飾邪營衆,强足以反是獨立。』殷紂、少正卯、盜跖之徒,雖聖人亦無可如何者也。

〔九〕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徒下有於字。(荀子勸學篇楊注謂盜跖『聚徒九千人於太山之傍。』)釋文本太作大,云:『音太。』

〔一○〕成疏:『餔,食也。』釋文:『餔,字林云:日申時食也。』案膾猶切也,廣雅釋言:『切、膾也。』御覽三七六引餔作食,與成疏合。(類書引書,常據注文改正文。)史記伯夷列傳言盜跖『肝人之肉,』卽『膾人肝而餔之』之意。

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一〕,目如明星,髮上指冠〔二〕,曰:『此夫魯國之巧僞人孔丘非邪?爲我吿之:「爾作言造語〔三〕,妄稱文、武〔四〕,冠枝木之冠〔五〕,帶死牛之脅〔六〕,多辭謬說〔七〕,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脣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八〕,而儌倖於封侯富貴者也〔九〕。子之罪大極重〔一○〕,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一一〕。』』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一二〕,願望履幕下〔一三〕。』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一四〕,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劔瞋目〔一五〕,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一六〕,生而長大,美好无雙〔一七〕,少長貴賤見而皆悅之〔一八〕,此上德也;知維天地〔一九〕,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二○〕,聚衆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二一〕,面目有光,脣如激丹〔二二〕,齒如齊貝〔二三〕,音中黃鍾〔二四〕,而名曰盜跖,丘竊爲將軍恥不取焉〔二五〕。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衞,西使晉、楚,使爲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爲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二六〕,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二七〕。』

〔一〕案御覽四八三引『大怒』作『忿怒。』

〔二〕案草堂詩箋一三引指作衝。

〔三〕案御覽六八四、事類賦一二服用部一注引作並作詐,作、詐古通,禮記月令:『毋或作爲,』鄭注:『今「作爲』爲「詐僞。』』卽其證。

〔四〕成疏:言孔子憲章文、武,遺迹將來也。

〔五〕釋文:『司馬云:冠多華飾,如木之枝繁。』案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前集三八及四二並云:『枝木之冠,卽章甫也。』案孔子冠章甫之冠,見禮記儒行篇。

〔六〕釋文:『司馬云:取牛皮爲大革帶。』

〔七〕釋文本謬作繆,云:『音謬。』章太炎云:『繆猶繁也。庚桑楚篇曰:「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內韄者不可繆而捉。』說文:「繆,枲之十絜也。』故引伸得爲繁,「繁說』與「多辭』同意。今人以繆爲亂,而繁亦可訓亂,皆冣後引伸之義,非此「繆說』之訓也。』案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謬亦皆作繆,說文:『謬,狂者之妄言也。』則繆借爲謬,亦是一解。

〔八〕案釋文本悌作弟,云:『音悌,本亦作悌。』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弟,弟、悌古、今字。廣雅釋親:『弟,悌也。』王氏疏證:『白虎通義云:「弟者,悌也,心順行篤也。』』

〔九〕案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儌並作徼,(羅勉道循本本同。)說文:『憿,幸也。』段注:『俗作「儌倖、徼倖,皆非也。』』

〔一○〕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極當作殛。爾雅釋言:「殛,誅也。』言罪大而誅重也。極、殛古字通,書洪範篇:「鯀則殛死,』多士篇:「大罰殛之,』僖二十八年左傳:「明神殛之,』昭七年傳:「昔堯殛鯀於羽山,』釋文並云:「殛,本作極。』』案兪氏所稱書多士篇,乃多方篇之誤。

〔一一〕案趙諫議本餔作脯,疑涉下膳字偏旁而誤;否則脯當作晡,晡與餔同,史記呂后本紀:『餔時遂擊產,』漢書餔作晡,卽其證。

〔一二〕案趙諫議本幸下有然字,不詞,蓋涉上『不然』字而衍。

〔一三〕成疏:『願履帳幕之下。亦有作綦字者,綦,履迹也,願履綦迹,猶看足下。』釋文:『司馬本幕作綦,云:言視不敢望跖面,望履結而還也。』案司馬本幕作綦,『履綦,』猶『履係』也。儀禮士喪禮:『組綦繫于踵,』鄭注:『綦,履係也。』『履係』卽司馬注所謂『履結』也。

〔一四〕釋文:『反走,小卻行也。』茆泮林云:『文選謝靈運斤竹澗越嶺溪行注引司馬云:展,申也。』

〔一五〕釋文:『瞋,廣雅云:張也。』

〔一六〕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引有上有人字。

〔一七〕案史記陳丞相世家:『平爲人長大美色。』淮陰侯列傳:『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劔,中情怯耳。』又『〔蕭〕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魏公子列傳:『平原君謂其夫人曰: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弟,謂信陵君。)所稱『長大』及『無雙,』與孔子稱盜跖相似。

〔一八〕釋文本悅作說,云:『音悅,下同。』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作說,作說是故書,此例甚多。

〔一九〕案天道篇:『知雖落天地,』御覽四六四引落作絡,絡、落正、假字,(奚氏補注有說。)此文作維,維與絡義近。

〔二○〕案勇、悍、果、敢,四字疊義。說文:『悍,勇也。』果與惈通,廣雅釋詁二:『惈、敢,勇也。』

〔二一〕案御覽三六五引『八尺』作『九尺,』當從之。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孔子旣稱盜跖長大,則跖當不止八尺餘矣。

〔二二〕釋文:『激,司馬云:明也。』朱駿聲云:『激,叚借爲皦。莊子:「脣如激舟,』司馬注:「明也。』』章太炎云:『激借爲敫,說文:「敫,光景流也,讀若龠。』故司馬訓明。』案章說爲長,敫蓋古皦字,敫已从白,敫又从白乃作皦耳。

〔二三〕釋文:『「齊貝』一本作「含貝。』案御覽三六五引此作「含貝。』』

〔二四〕案御覽引作『音中鍾聲。』寓言篇:『鳴而當律,』史記夏本紀:『聲爲律,』文義相近。

〔二五〕案御覽引恥下有之字。

〔二六〕案與上文言跖『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相應。

〔二七〕案孔子稱柳下季爲才士,亦以才士勉盜跖。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一〕,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二〕。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三〕。今丘吿我以大城衆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无置錐之地〔四〕;湯、武立爲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五〕?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六〕,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七〕,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八〕,故命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九〕,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一○〕。堯、舜作,立羣臣〔一一〕,湯放其主〔一二〕,武王殺紂〔一三〕。自是之後,以强陵弱,以衆暴寡〔一四〕。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一五〕

〔一〕案規、諫互文,規亦諫也。呂氏春秋達鬱篇:『近臣盡規,』高注:『規,諫。』

〔二〕案跖尙不忘父母之遺德。

〔三〕案書皋陶謨:『汝無面從,退有後言。』(僞古文益稷。)史記夏本紀作『女無面諛,退而謗予。』

〔四〕成疏:『堯讓舜,不授丹朱;舜讓禹,而商均不嗣。故無置錐之地也。』案韓非子安危篇:『堯無膠漆之約於當世而道行,舜無置錐之地於後世而德結。』淮南子氾論篇:『堯無百戶之郭、舜無置錐之地以有天下。』取義不同。

〔五〕成疏:殷湯、周武,總統萬機,後世子孫,咸遭篡弑,豈非四海利重所以致之?

〔六〕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並脫民字,『人民少』與『禽獸多』對言,韓非子五蠧篇:『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衆,』與此同例。商君書畫策篇:『人民少而木獸多,』句例亦同。

〔七〕案藝文類聚八七、事類賦二七果部二注引拾並作食。

〔八〕釋文:『煬,羊亮反。』案寓言篇:『煬者避竈。』列子黄帝篇釋文引司馬彪注:『對火曰煬。』(參看寓言篇。)

〔九〕成疏:『居居,安靜之容。于于,自得之貌。』郭慶藩云:『于于,廣大之意也。方言:「于,大也。』禮文王世子:「于其身以善其君,』鄭注曰:「于讀爲迂,迂猶廣也,大也。』檀弓:「于則于,』正義亦訓于爲廣大。于于,重言也。』(王氏集解從郭說。)案荀子儒效篇楊注引此文作『聽居居,視于于。』恐非其舊。淮南子覽冥篇作『臥倨倨,興盱盱。』高注:『倨倨,臥無思慮也。盱盱然,視無智巧貌也。』(今本正文、注文『盱盱』並誤『眄眄,』王氏雜志、洪頤煊讀書叢錄一六並有說。)『無思慮,』與成疏『安靜』之意合。『無智巧,』與成疏『自得』之意亦近。『居居』與『倨倨』同,『于于』與『盱盱』同。應帝王篇:『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釋文引司馬注:『徐徐,安穩貌。于于,無所知貌。』『無所知,』與高注『無智巧』之意合。(王氏雜志有說,參看應帝王篇。)郭氏釋『于于』之義,全本荀子儒效篇王氏雜志之說。儒效篇云:『是杅杅亦富人已。』楊注:『杅杅,猶于于也,自足之貌。』與此文成疏釋『于于』爲『自得之貌』義合。惟『于于』與彼文富意無涉,故王引之改取『廣大』之義。郭氏本王說以釋此文,則未明此文『于于』之義矣!

〔一○〕成疏:『至,致也。』釋文:『蚩尤,神農時諸侯,始造兵者也。神農之後,第八帝曰楡罔。世蚩尤氏强,與楡罔爭王,逐楡罔,楡罔與黄帝合謀,擊殺蚩尤。漢書音義云:蚩尤,古之天子。一曰,庶人貪者。涿音卓,本又作濁。司馬云:涿鹿,地名,故城今在上谷郡西南八十里。』錢大昕聲類二:『濁鹿,涿鹿也。莊子盜跖篇:「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本又作濁。史記五帝本紀:「戰於涿鹿之野,』索隱云:「或作濁鹿。』』案疏『至,致也。』是成本致作至。淮南子兵略篇:『黄帝戰於涿鹿之野,』許注:『黄帝與蚩尤戰於涿鹿,涿鹿,在上谷。』日本古鈔卷子本涿鹿作蜀鹿,注同。晚近西漢墓出士殘𥳑孫臏兵法見威王篇:『黄帝戰蜀祿,』可證涿與濁與蜀,鹿與祿,古並通用。

〔一一〕成疏:置百官也。

〔一二〕成疏:『放桀於南巢也。』案淮南子本經篇:『湯以革車三百乘,伐桀於南巢,放之夏臺。』列女傳孽嬖傳:『湯放桀,與末喜嬖妾同舟流於海,死於南巢之山。』

〔一三〕成疏:『朝歌之戰。』案周書牧誓序。『武王戎車三百兩,虎賁三百人,與受戰於牧野。』(受,紂名。)釋文:『牧,說文作坶,云:地名,在朝歌南七十里。』說文本作『坶,朝歌南七十里地。』

〔一四〕案陵借爲夌,侵也,釋文:『夌,越也。』段注:『廣韵陵下云:「犯也,侮也,侵也,』皆夌義之引伸,今字槪作陵矣。』意林引此文陵作凌,賈子新書過秦下亦云:『强凌弱,衆暴寡。』凌亦借爲夌。

〔一五〕成疏:『征伐篡弑,湯、武最甚。』案後世征伐篡弑,湯、武啓之也。

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敎後世〔一〕,縫衣淺帶〔二〕,矯言僞行〔三〕,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爲盜丘,而乃謂我爲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劔,而受敎於子〔四〕,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衞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衞東門之上,是子敎之不至也〔五〕。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六〕?則再逐於魯,削迹於衞,窮於齊,圍於陳、蔡〔七〕,不容身於天下。子敎子路菹,此患上无以爲身,下无以爲人〔八〕,子之道豈足貴邪〔九〕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尙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一○〕,舜不孝〔一一〕,禹偏枯〔一二〕,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一三〕。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一四〕,孰論之〔一五〕,皆以利惑其眞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一〕成疏:『孔子憲章文、武,辯說仁義,爲後世之敎也。』劉師培云:『「今子脩文、武之道,』脩當作循,大宗師篇:「以德爲循,』釋文云:「本亦作脩,』此本書脩、循互訛例。』案脩不當作循,山木篇:『魯侯曰:脩先君之業,』列女傳孼嬖傳:『比干諫曰:不脩先王之道法,』並與此脩字用法同。

〔二〕釋文本縫作摓,云:本又作縫,徐扶公反,又音馮。淺帶,縫帶使淺狹。』王引之云:『縫衣,大衣也。墨子公孟篇:「絳衣博袍,』絳當爲綘,綘與縫同。(集韻:「縫,或省作綘。』漢丹陽太守郭旻碑:「彌綘衮口,』綘卽縫字,從夆,不從夅。)字或作逢,又作摓,洪範:「子孫其逢,』馬注曰:「逢,大也。』儒行:「衣逢掖之衣,』鄭注曰:「逢猶大也,大掖之衣,大袂襌衣也。』莊子:「摓衣淺帶,』向秀注曰:「儒服寬而長大。』(見列子黄帝篇釋文。)釋文曰:「摓,本又作縫。』荀子非十二子篇:「其冠進,其衣逢,』儒效篇:「逢衣淺帶,解果其冠,』楊倞注竝曰:「逢,大也。』列子黄帝篇曰:「女逢衣徒也。』縫、綘、逢、摓,字異而義同。』(墨子公孟篇雜志。)案荀子儒效篇『逢衣淺帶,』楊注:『淺帶,博帶也,韓詩外傳作「逢衣博帶,』言帶博則約束衣服者淺,故曰淺帶。』

〔三〕案矯、僞互文,矯亦僞也。管子君臣上篇:『是以上及下之事謂之矯。』尹注:『矯,僞也。』

〔四〕釋文:『李云:危,高也。子路好勇,冠似雄雞形,背負豭斗,用表己強也。』『背負豭斗,』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史記作「佩豭豚。』』案論衡率性篇:『世稱子路戴雞佩豚,』抱朴子勖學篇:『昔仲由冠鷄帶㹠。』豚、㹠正、俗字。方言八:『豬,北燕、朝鮮之間謂之豭。』郭注:『猶云豭斗也。』

〔五〕案事詳左哀十五年傳、史記衞世家及仲尼弟子列傳。墨子非儒下篇:『子貢、季路輔孔悝亂乎衞,』(亂字舊脫,畢沅校注本據孔叢子詰墨篇增。)淮南子精神篇:『季路葅於衞,』詮言篇亦云:『子路葅於衞。』鹽鐵論殊路篇:『子路事衞,孔悝作亂,不能救君出亡,身菹於衞。』葅與菹同,本字作𧗎,說文:『𧗎,醢也。醢,肉𤖕也。』𤖕,俗作醬。

〔六〕案孔子吿盜跖以聖人才士之行,故跖以才士聖人反詰孔子也。

〔七〕案草堂詩箋五引圍作厄。

〔八〕章太炎云:『患讀爲貫,大雅:「串夷載路,』釋文:「串,古患反,一本作患。』是串、患通。串卽毌字。今通作貫,釋詁:「貫,事也。』「此貫』者,「此事』也。卽指前所說「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等,下言「子之道,』「子之道,』卽「此貫』也。』案患乃患害之患,『上无以爲身,』指孔子『不容身於天下,』『下无以爲人,』指『子敎子路菹。』章說非。

〔九〕案草堂詩箋引豈上有又字。

〔一○〕成疏:「謂不與丹朱天下。』案下文『滿苟得曰:堯殺長子。』(釋文:『崔云:堯殺長子考監明。』成疏:『堯廢長子丹朱,不與天位,又言殺也。』)韓非子說疑篇亦稱『堯有丹朱之誅。』所謂不慈也。

〔一一〕成疏:『爲父所疾也。』于鬯云:『此如孟子萬章篇所云:「舜南面而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韓非子忠孝篇云:「瞽瞍爲舜父,而舜放之,』又云:「舜入則臣其父,妾其母。』皆舜不孝之事,戰國時此類語不足怪。』案愼子知忠篇亦云:『父有良子,而舜放瞽叟。』叟、瞍古通。

〔一二〕成疏:『偏枯之疾,半身不遂也。』案尸子君治篇:『禹生偏枯之疾。』列子楊朱篇:『楊朱曰: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偏借爲㾫,說文:『㾫,半枯也。』

〔一三〕成疏:『羑里,殷獄名。』釋文:『紂之二十年,囚文王。』案淮南子道應篇:『屈商拘文王於羑里,』(許注:屈商,紂臣也。)史記殷本紀:『紂囚西伯羑里。』(正義本羑作牖,云:牖,一作羑,音酉。)又案此節所記,亦屢見於他書,惟涉及禹者不同耳。鶡冠子世兵篇:『舜有不孝,堯有不慈,文王桎梏。』呂氏春秋當務篇:『堯有不慈之名,(高注:不以天下與胤子丹朱,而反禪舜,故曰「有不慈之名』也。)舜有不孝之行,(注:『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吿父母。』堯妻舜,舜遂不吿而娶,故曰「有不孝之行』也。』)禹有淫湎之意,(注:禹甘旨酒而飮之,故曰:「有淫湎之意。』)湯、武有放、殺之事。』舉難篇:『人傷堯以不慈之名,舜以卑父之號,禹以貪位之意,湯、武以放、弑之謀。』淮南子氾論篇:『堯有不慈之名,(高注:謂天下不以予子丹朱也。)舜有卑父之謗,(注:謂瞽瞍降爲庶人也。)湯、武有放、弑之事。』劉子妄瑕篇:『堯有不慈之誹,舜有囚父之謗,湯有放君之稱,武有殺主之譏。』皆可參證。

〔一四〕成疏:『六子者,謂黄帝、堯、舜、禹、湯、文王也。』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六子』作『七子,』謂黄帝、堯、舜、禹、湯、武王、文王也。成疏不計武王,以合於『六子』之數,或以武王幷入文王與?此猶禹、湯、文、武合稱三王也。

〔一五〕案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孰作熟,孰、熟正、俗字。

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一〕。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二〕,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三〕。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爲魚鼈所食〔四〕。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五〕。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六〕。此四子者,〔七〕无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八〕,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九〕。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一○〕,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爲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吿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吿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一一〕,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吿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一二〕,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一三〕,除病瘦死喪憂患〔一四〕,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一五〕。天與地无窮,人死者有時〔一六〕,操有時之具,而託於无窮之閒,忽然无異騏驥之馳過𨻶也〔一七〕。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一八〕,无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僞事也〔一九〕,非可以全眞也〔二○〕,奚足論哉!』

〔一〕案『伯夷、叔齊』上疑本有『莫若』二字,今本脫之。上文『世之所高,莫若黄帝。』下文『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文例並同。

〔二〕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脫『伯夷、叔齊』四字。

〔三〕成疏:『姓鮑,名焦,周時隱者也。飾行非世,廉潔自守,荷擔採樵,拾橡充食,故無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子貢遇之,謂之曰:「吾聞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汙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鮑焦曰:「吾聞廉士重進而輕退,賢人易愧而輕死。』遂抱木立枯焉。』案下文:『鮑子立乾。』韓詩外傳七:『鮑焦抱木而泣,』說苑雜言篇:『鮑焦抱木而立枯。』成疏云云,史記魯仲連列傳正義引韓詩外傳有此文,『姓鮑』至『不友諸侯,』不見於今本外傳。『子貢遇之』以下,見今本外傳一,(又見新序節士篇。)惟字句頗有出入。(參看拙著史記魯仲連列傳斠證。)

〔四〕釋文:『申徒狄將投於河,崔嘉止之,曰:「吾聞聖人仁士民父母,若濡足故,不救溺人,可乎?』申徒狄曰:「不然,昔桀殺龍逢,紂殺比干,而亡天下;吳殺子胥,陳殺泄冶,而滅其國。非聖人不仁,不用故也。』遂沈河而死。』案史記鄒陽列傳索隱引聽作用。外物篇:『申徒狄因以踣河。』鶡冠子備知篇:『申徒狄以爲世溷濁不可居,故負石至投於河。』荀子不苟篇:『負石而赴河,是行之難爲者也,而申徒狄能之。』(又見韓詩外傳三、說苑說叢篇。)淮南子說山篇:『申徒狄負石自沈於淵。』釋文云云,本韓詩外傳一,(又見新序節士篇。)惟字句頗有出入。

〔五〕顧炎武云:『介子推事,見於左傳,則曰「晉侯求之不獲,以緜上爲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呂氏春秋則曰「負釜蓋簦,終身不見。』二書去當時未遠,爲得其實。然之推亦未久而死,故以田祿其子爾。史記之言稍異,亦不過曰「使人召之,則亡。聞其入緜上山中,於是環緜上山中而封之,以爲介推田,號曰介山。』而已。立枯之說,始自屈原;燔死之說,始自莊子。(容齋三筆以爲始自劉向新序,非也。)楚辭九章惜往日「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公寤而追求,封介山而爲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莊子則曰「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盜跖篇。東方朔七諫、丙吉傳、長安士伍尊書、劉向說苑、新序因之。水經注引王肅喪服要記桂樹之問,亦辨以爲誣。)於是瑰奇之行彰,而廉靖之心沒矣。今當以左氏爲據,割股、燔山,理之所無,皆不可信。』(日知錄二五,所稱左傳,見僖二十四年;呂氏春秋,見介立篇。史記,見晉世家。郭慶藩亦有說,卽本日知錄。)案割股亦作割肌,韓非子用人篇:『昔者介子推無爵祿而義隨文公,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淮南子說山篇高注:『介推從晉文公重耳出奔翟,遭難絕糧,介子推割肌啗之。』燔山亦見韓詩外傳七,云:『子推登山而燔。』此皆傅會之說也。

〔六〕釋文:『尾生,一本作微生,戰國策作尾生高,高誘以爲魯人。』劉寶楠云:『漢書古今人表尾生高,師古曰:「卽微生高。』燕策:「蘇代曰:『信如尾生高。』蘇秦曰:『信如尾生,期而不來,抱梁柱而死。』』淮南氾論、說林並載此事,高誘注云:「魯人。』尾與微通,書堯典:「鳥獸孳尾,』史記五帝紀作微,是其證。』(論語公冶長篇正義。)案淮南子氾論篇:『尾生與婦人期而死之,信而溺死,孰能貴之!』說山篇:『尾生死其梁柱之下,此信之非也。』徐幹中論貴言篇:『尾生與婦人期於水邊,水暴至,不去而死,欲以爲信也,則不如無信焉。』藝文類聚九引蘇子曰:『微生與婦人期,不來,水至,抱梁柱而死。(或作尾生。)』尾、微古通,劉說是。所引燕策蘇秦云云,又見史記蘇秦傳。所稱淮南說林,乃說山之誤。

〔七〕成疏『四子』作『六子』云:『六子者,謂伯夷、叔齊、鮑焦、申徒、介推、尾生。』孫詒讓所據本無子字,云:『「此四者,』當從成本作「此六子者。』』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四子』作『六子,』與成疏合,是也。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宋本皆作『六子,』六,篆文作󲺊。四,古文作󲺊,兩形相似,故六誤爲四耳。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皆作『此四者,』旣誤六爲四,又脫子字矣。

〔八〕成疏:『豕字有作死字者,乞字有作走字者。』釋文:『磔,廣雅云:「張也。』李云:「言上四人不得其死,猶豬狗乞皃流轉溝中者也。』乞,或作走。』孫詒讓云:『「流豕』無義,疑當爲「沈豕,』周禮大宗伯云:「以貍沈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此「磔犬』卽所謂「疈辜,』「沈豕』卽所謂沈,言犬豕見磔沈棄於溝壑,乞人亦然。荀子榮辱篇云:「是其所以不免於凍餓操瓢囊爲溝中瘠者也。』可證此章之義。』案疏『豕字有作死者者,乞字有作走字者。』豕之作死,蓋涉下文『輕死』字而誤;乞之作走,(釋文亦云:乞,或作走。)走乃乞之誤,走,隸書作󶟖,與乞形近,故致誤耳。

〔九〕成疏:『此皆爲重名輕死,不念歸本養生、壽盡天命者也。』釋文:『離,力智反。本,或作卒。』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離作利,古字通用。荀子非十二子篇:『綦谿利跂,』楊注:『利與離同。』卽其證。本,或作卒,卒乃本之誤,本,隸書作夲。卒,隸書作󰴃。兩形相近,故本誤爲卒耳。

〔一○〕案下文:『比干剖心,子胥抉眼。』胠篋篇:『比干剖,子胥靡。』外物篇:『比干戮,伍員流于江。』

〔一一〕案則、者互文,者字當連『不過此矣』讀,者猶則也,『者不過此矣,』猶言『則不過此矣。』晏子春秋內篇諫上:『令章遇桀、紂,者章死久矣!』者亦猶則也,(彼文斠證有說。)與此同例。下文『人死者有時,』者亦與則同義。

〔一二〕案淮南子詮言篇:『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

〔一三〕案三壽之年,說多不同。呂氏春秋安死篇:『人之壽,久之不過百,中壽不過六十。』淮南子原道篇:『凡人中壽七十歲。』論衡正說篇:『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嵇康養生論:『或云:上壽百二十,古今所同。』李善注引養生經云:『黄帝問天老曰:人生上壽一百二十年,中壽百年,下壽八十年。』左僖三十二年傳孔疏:『上壽百二十歲,中壽百,下壽八十。』與養生經同。(意林引王孫子云:『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與莊子此文同,乃誤引莊子之文。)

〔一四〕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釋文:「瘦,色又反。』案瘦當爲瘐,字之誤也。瘐亦病也,「病瘐』爲一類,「死喪』爲一類,「憂患』爲一類。瘐字李本作瘉,爾雅曰:「瘉,病也。』小雅正月篇:「胡俾我瘉!』毛傳與爾雅同。漢書宣帝紀:「今繫者或以掠辜若饑寒瘐死獄中,』蘇林曰:「瘐,病也。囚徒病,律名爲瘐。』師古曰:「瘐音庾,字或作瘉。』王子侯表曰:「富侯龍下獄瘐死。』』

〔一五〕案事文類聚前集四五引作『不過三四日而已耳。』耳猶矣也。

〔一六〕案楚辭遠遊:『惟天地之無窮兮。』班固幽通賦:『惟天地之無窮兮,鮮生民之晦在。』(曹大家曰:晦,亡幾也。)

〔一七〕成疏:『何異乎騏驥馳走過𨻶穴也!』案草堂詩箋補遺七引无作何,與成疏合。墨子兼愛下篇:『人之生乎地上之無幾何也,譬之猶駟馳而過𨻶也。』史記李斯傳:『夫人生居世間也,譬猶騁六驥過決𨻶也。』

〔一八〕釋文:『亟,急也。本或作極。』案亟、極並借爲㥛,說文:『㥛,疾也。』疾與急同,廣雅釋詁一:『疾,急也。』

〔一九〕釋文本『伋伋』作『汲汲,』云:『狂,如字,又九況反。汲,本亦作伋,音急。』朱駿聲云:『汲,叚借爲彶。』案狂與俇通,釋文音「九況反,』讀與俇同。道藏王元澤新傳本、陳碧虛音義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伋伋』亦皆作『汲汲,』伋亦借爲彶。廣雅釋訓:『彶彶、俇俇,勮也。』王氏疏證:『說文:「彶,急行也。』楚辭九歎:「魂俇俇而南行兮,』王逸注云:「俇俇,惶遽之貌。』勮與遽通。』論語憲問篇:『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爲是栖栖者與?無乃爲佞乎?』(皇疏:『言丘何是爲此栖栖乎?將欲行詐佞之事於時世乎?』孔疏:『栖栖,猶皇皇也。』皇與惶通,廣雅釋訓:『惶惶,勮也。』)與盜跖言孔子之道同意。

〔二○〕案文選嵇叔夜幽憤詩注引也上有者字。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无見〔一〕,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二〕,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三〕,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四〕?』孔子仰天而歎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女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无病而自灸也〔五〕。疾走料虎頭〔六〕,編虎須〔七〕,幾不免虎口哉〔八〕!』

〔一〕案芒與盲通,釋名釋疾病:『盲,茫也,茫茫無所見也。』一切經音義四七引見上有所字。

〔二〕成疏:軾,車前橫木,凭之而坐者也。

〔三〕案穀梁隱三年傳:闕然不見。

〔四〕成疏:『微,無也。』吳昌瑩云:『晏子酒諫篇:「諸侯得微有故乎?國家得微有事乎?』莊子:「得微往見跖邪?』皆微同無義。』(經詞衍釋一○。)案下文『得微』作『得无。』

〔五〕案記纂淵海四五引也上有者字。

〔六〕釋文:『料音聊。』案料與撩通,說文:『撩,理之也。』(段注:『之字依玄應書卷十五補,下云:「謂撩捋整理也。』今多作料量之料。。)』事文類聚後集三六引『料虎頭,』作『撩虎尾。』尾字蓋誤。(白孔六帖九七引料作掩,掩蓋撩之誤。)

〔七〕釋文本編作扁,云:『扁音鞭,本或作編。』朱駿聲云:『扁,叚借爲編。』案元纂圖互注本編亦作扁。道藏成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須並作鬚,白帖二九、御覽三七四、記纂淵海七二及九八、事文類聚後集三六、合璧事類別集七七、韻府羣玉一○引皆同,須、鬚正、俗字。

〔八〕郭注:『此篇寄明因衆之所欲亡而亡之,雖王紂可去也;不因衆而獨用己,雖盜跖不可御也。』成疏:『此章大意,排擯聖迹,嗤鄙名利。是以排聖迹則訶責堯、舜,鄙名利則輕忽夷、齊,故寄孔、跖以摸之意也。卽郭注意,失之遠矣!』案白帖二九、合璧事類別集七七、韻府羣玉一○及一二引免皆作脫,義同。後漢書陰皇后紀注引免下有於字,哉作也,也猶哉也。史記叔孫通傳亦云:『幾不脫於虎口!』又案此篇以盜跖名篇,而所述盜跖事於此已終,則此篇當止於此。郭注於一篇之中言某章之義,決無言『此篇』者。獨於此云『此篇,』則盜跖篇本止於此,甚明。下文:『子張問於滿苟得曰,』至篇末,所記與盜跖之事無關,郭氏分爲二章,當是他篇之文,因所稱故實及寓意,頗有與盜跖篇相合者,郭氏遂迻合於盜跖篇之後與?

○姑從郭本,以此篇爲第一章。

大聖不能化大盜。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爲行〔一〕?无行則不信〔二〕,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三〕。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眞是也〔四〕。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爲行,不可一日不爲乎〔五〕!』滿苟得曰:『无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无恥而信〔六〕。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眞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爲行,抱其天乎〔七〕!』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爲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八〕:「女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九〕,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爲匹夫,今謂宰相曰〔一○〕:「今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爲天子,未必貴也;窮爲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一一〕。』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爲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一二〕。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爲臣〔一三〕;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一四〕。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一五〕,不亦拂乎〔一六〕!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爲首,不成者爲尾。』』

〔一〕成疏:『子張,孔子弟子也,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姓滿,名苟得,假託爲姓名。盍,何不也。何不爲仁義之行乎?』釋文本盍下無不字,云:『盍,何不也。勸何不爲德行?』王念孫云:『廣雅曰:「盍,何也。』莊子「盍不爲行?』釋文曰:「盍,何也。』今本作「盍,何不也。』不字後人所加。』(經傳釋詞三引。)奚侗云:『釋文云:「盍,何不也。』本文盍下有不字,則盍不當訓「何不』矣。盍與曷通,說文:「曷,何也。』爾雅釋言:「曷,盍也。』廣雅:「盍,何也。』』案成疏、釋文並云:『盍,何不也。』是正文本作『盍爲行?』若盍下本有不字,則不得訓盍爲『何不』矣。今本作『盍不爲行?』不字蓋淺人所加耳。王氏謂釋文不字後人所加,奚氏謂盍字不當訓『何不,』蓋並不知正文本無不字也。

〔二〕王先謙云:『若無所行則人不見信。』案劉子履信篇:信者行之基,行非信無以立。

〔三〕王先謙云:不見信則無人任用,不見任用則無利祿。

〔四〕王先謙云:『故觀之於名,計之於利,惟行義眞是也。』案兩之字並猶於也,下同。王氏未達,故於之下增於字以釋之。

〔五〕成疏:『反,乖逆也。』王先謙云:『若棄名利,而反之我心,士之爲行,亦不可一日不爲義也。』案反猶復也,還也,似非乖逆義。(王說於反字之義不明。)夫,語助。下並同。此蓋謂若棄名與利,而復於我之本心,則士之爲行,不可一日不爲義也。

〔六〕案而猶與也,『幾在无恥而信,』猶言『幾在无恥與信,』承上文『无恥者富,多信者顯。』而言。

〔七〕成疏:『抱,守也。天,自然也。』案釋名釋姿容:『抱,保也。』此蓋謂若棄名與利,而復於我心,則士之爲行,可保其自然也。

〔八〕成疏:『臧,謂臧獲也。聚,謂擥竊,卽盜賊小人也。』釋文:『臧聚,司馬云:謂臧獲盜濫竊聚之人。』孫詒讓云:『司馬彪、成玄英說,竝迂繆難通。以聲類攷之,聚當讀爲驟,說文馬部云:「騶,廏御也。』周禮「趣馬,』鄭注云:「趣,養馬者也。』國語楚語說齊有「騶馬繻,』月令「命七騶咸駕,』鄭注亦謂「卽趣馬。』趣、聚同從取得聲,古字通用。聚與臧皆僕隸賤役,故竝舉之。』

〔九〕案則下有字蓋涉下有字而衍,闕誤引張君房本則下無有字,怍作作,作、怍正、假字。(作、怍古通,讓王篇有說。)

〔一○〕錢纂箋:『焦竑曰:「封侯、宰相等語,秦以前無之。』馬敍倫曰:「宰相之名,又見韓非顯學、呂氏制樂。』』案世德堂本謂作爲,爲猶謂也。

〔一一〕案抱朴子逸民篇:『桀、紂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見比桀、紂,則莫不怒焉;見擬於仲尼,則莫不悅焉。』劉子言苑篇:『謂牧圉以桀、紂,艴然而怒;比王侯於夷、齊,怡然而喜。仁義所在,匹夫爲重;仁義所去,則尊貴爲輕。』

〔一二〕王先謙云:『四語又見胠篋篇,「義士』作「仁義。』』劉師培云:『「義士』當作「仁義,』胠篋篇云:「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史記游俠傳云:「侯之門,仁義存。』此作「義士,』詞迥不符。淮南齊俗訓云:「故仕鄙在時,不在行。』論衡命祿篇引作「仁鄙,』淮南書誤仁爲仕,猶此文譌仁爲士也。蓋「仁義』譌爲「仕義,』校者知弗克通,因更易其文,倒字舛詞,冀通其句,幸有胠篋篇以正之。』案劉氏謂『義士』當爲「仁義,』舉胠篋篇及史記游俠傳爲證,是也。史記貨殖傳:『人富而仁義附焉,』可爲旁證。

〔一三〕釋文:『入嫂,司馬云:以嫂爲室家。』

〔一四〕成疏:『田成子常殺齊𥳑公,孔子沐浴而朝,受其幣帛。』王先謙云:『常卽恆。』案田成子常卽陳恆,田、陳古通,成其諡,恆其名,漢人諱恆,故恆或作常。陳碧虛音義殺作弑。論語憲問篇:『陳成子殺𥳑公,孔子沐浴而朝,吿於哀公曰:陳恆弑其君,請討之。』孔子請討陳恆,何致受其幣邪?眞誣妄也!

〔一五〕成疏:『悖,逆也。』王先謙云:『言行相反而交戰。』

〔一六〕成疏:『拂,戾也。』案拂借爲咈,說文:『咈,違也。』廣雅釋詁:『咈,盭也。』盭與戾通。

子張曰:『子不爲行,卽將疏戚无倫,貴賤无義,長幼无序〔一〕;五紀六位,將何以爲別乎〔二〕?』滿苟得曰:『堯殺長子〔三〕,舜流母弟〔四〕,疏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爲適〔五〕,周公殺兄〔六〕,長幼有序乎?儒者僞辭〔七〕,墨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爲名,我正爲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八〕。吾日與子訟於无約〔九〕。曰〔一○〕:「小人殉財,君子殉名〔一一〕,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爲而殉其所不爲,則一也〔一二〕。』故曰:无爲小人,反殉而天;无爲君子,從天之理〔一三〕。若枉若直,相而天極〔一四〕;面觀四方,與時消息〔一五〕。若是若非,執而圓機〔一六〕;獨成而意,與道俳佪〔一七〕。无轉而行,无成而義,將失而所爲〔一八〕。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將棄而天〔一九〕。比干剖心,子胥抉眼〔二○〕,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二一〕。鮑子立乾〔二二〕,申子不自理〔二三〕,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二四〕,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爲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二五〕。』

〔一〕成疏:『戚,親也。倫,理也。』案義借爲儀,說文:『儀,度也。』倫、儀、序,義並相近。

〔二〕釋文:『五紀,司馬云:「歲、日、月、星辰、曆數。』六位,君、臣、父、子、夫、婦。』郭氏集釋引兪樾曰:『五紀,司馬云「歲、日、月、星辰,曆數,』然與疏戚、貴賤、長幼之義不相應,殆非也。今案五紀卽五倫也,六位卽六紀也。白虎通三綱六紀篇曰:「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此皆所以爲疏戚、貴賤、長幼之別。不曰五倫而曰五紀,不曰六紀而曰六位,古人之語異耳。家語入官篇:「羣僕之倫也,』王肅注曰:「倫,紀也。』然則倫、紀得通稱矣。』

〔三〕釋文:『崔云:堯殺長子考監明。』洪亮吉云:『崔注云云,未知何本。然則丹朱非堯之長子矣。』(曉讀書齋初錄卷上。)案尙書中候云:『堯之長子監明蚤死,不得立。監明之嗣封于劉,朱又不肖而弗獲嗣。』(古微書卷五。)則堯之長子實爲監明而非丹朱,惟言監明『蚤死』爲異耳。〔四〕釋文:『弟,謂象也,流,放也。孟子云:舜封象於有庳,不得有爲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也。』案淮南子泰族篇亦云:『舜放弟。』韓非子忠孝篇:『象爲舜弟而殺之,殺弟不可謂仁。』言殺,誣也。

〔五〕成疏:『王季,周大王之庶子季歷,卽文王之父也。太伯、仲雍讓位不立,故以小兒季歷爲適。』宣穎云:『適,嫡。』案適、嫡古、今字。

〔六〕成疏:『管、蔡,周公之兄,泣而誅之。』案淮南子泰族篇:『周公誅管叔、蔡叔,未可謂弟也。』(國語楚語上韋注亦云:管、蔡,周公之兄。)又云:『周公殺兄。』並與莊子合。齊俗篇則云:『周公放兄誅弟。』(呂氏春秋察微篇、開春篇高誘注並云:『管叔,周公弟也,蔡叔,周公兄也。』淮南子氾論篇高注亦云:『蔡叔,周公兄也。管叔,周公弟也。』史記管蔡世家武王同母兄弟十人中,稱『管叔鮮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則『管叔是周公之兄,蔡叔是周公之弟矣。』)又史記褚少孫補三王世家:『公戶滿意曰:周公輔成王,誅其兩弟。』(列女傳母儀篇周室三母傳,亦稱『周公旦次管叔鮮,次蔡叔度。』是管叔、蔡叔並爲周公之弟矣。)三說各異。(參看史記斠證引梁玉繩志疑說。)

〔七〕案盜跖亦謂孔子『多辭繆說。』

〔八〕成疏:『監,明也,見也。』釋文:『監,本亦作鑑,同。』

〔九〕成疏:『訟,謂論說也。』奚侗云:『應帝王篇:「日中始何以語女?』兪樾云:「日猶日者,與文七年左傳『日衞不睦,』襄二十六年傳『日其過此也。』同義。』此日字亦與彼同訓,故闕誤張君房本日作昔。』

〔一○〕王氏集解引宣云:以下無約之言。

〔一一〕成疏:『夫殉利謂之小人,殉名謂之君子。』案成氏蓋以利說財。駢拇篇:『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刻意篇:『衆人重利,廉士重名。』並以利、名對言。史記賈誼列傳:『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索隱單本徇作殉,云:『此語亦出莊子。』殉與徇通。文選賈誼鵩鳥賦注引莊子佚文:『胥士之徇名,貪夫之徇財,天下皆然,不獨一人。』(誤爲列子文。)則並以財、名對言(參看駢拇篇。)

〔一二〕成疏:『棄其所爲,捨己;殉其所不爲,逐物也。』王引之云:『乃猶若也。孟子公孫丑篇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乃字與若同義。』(經傳釋詞六。)

〔一三〕成疏:『而,爾也。旣不逐利,又不殉名,故能率性歸根,合於自然之道也。』案殉、從互文,義並與順同。殉與徇通,左文十一年傳:『國人不徇,』杜注:『徇,順也。』禮記孔子閒居:『氣志旣從,』鄭注:『從,順也。』『反殉而天,』謂反順爾自然也;『從天之理,』謂順自然之理。刻意篇:『循天之理。』(淮南子詮言篇同。)循亦順也,釋名釋言語:『順,循也。』(刻意篇有說。)

〔一四〕成疏:『相,助也。無問枉直,順自然之道。』案若猶或也,下同。左昭三年傳:『其相胡公。』孔疏引服虔曰:『相,隨也。』此文相,乃隨順義,疏旣言『順自然之道,』則不當訓相爲助矣。

〔一五〕案秋水篇:『消息盈虛,終則有始。』郭注:『變化日新,未嘗守故也。』

〔一六〕成疏:圓機,猶環中也。執於環中之道以應是非。

〔一七〕成疏『俳佪』作『徘徊,』同。云:『徘徊,猶轉變意也。』案『俳佪,』趙諫議本同,他本皆作『徘徊,』本字作『裵回。』

〔一八〕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無轉而行,』轉讀爲專,山木篇云:「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卽此所謂「無專而行』也。此承上文「與時消息,與道徘徊』而言,言當隨時順道,而不可專行仁義,若專而行,成而義,則將失其所爲矣。』故下文云:「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必其行』卽此所謂「專而行』也。秋水篇:「無一而行,與道參差。』一亦專也。「無專而行,』猶言「無一而行』也。專與轉,古字通。又通作摶,史記吳王濞傳:「燕王摶胡衆入蕭關,』索隱曰:「摶音專,謂專統領胡兵也。』漢書摶作轉。』

〔一九〕成疏:『莫奔赴於富貴,無殉逐於成功。必赴必殉,則背於天然之性也。』案說文:『赴,趨也。』秋水篇:『不恃其成。』

〔二○〕成疏:『子胥忠諫夫差,夫差殺之,子胥曰:吾死後,抉眼縣於吳門東以觀越之滅吳也。』案『子胥抉眼,』詳史記吳世家、伍子胥列傳及說苑正諫篇。越世家抉作取,(呂氏春秋知化篇眼作目。)說文:『抉,挑也。』衆經音義一引聲類:『挑,抉也,謂以手抉取物也。』

〔二一〕案論語子路篇:『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韓非子五蠹篇:『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呂氏春秋當務篇:『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徐幹中論貴言篇:『葉公之黨,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劉子言苑篇:『直躬證父,信悖也。』淮南子氾論篇:『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尾生與婦人期而死之。直而證父,信而溺死,雖有直、信,孰能貴之!』

〔二二〕釋文:『司馬云:「鮑子,名焦,周末人,汙時君不仕,採蔬而食。子貢見之,謂曰:「何爲不仕食祿?』答曰:「無可仕者。』子貢曰:「汙時君不食其祿,惡其政不踐其土。今子惡其君,處其土,食其蔬,何志行之相違乎?』鮑焦遂棄其蔬而餓死。』韓詩外傳同。又云:「槁洛水之上也。』』案司馬云云,釋文謂『韓詩外傳同,』惟與今本外傳一所載鮑焦事文詞頗異。(上文『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成疏云云,與此文司馬注及今本外傳一亦各有出入。)今本外傳一謂焦『立槁於洛水之上,』(新序節士篇作『槁死於洛水之上。』)則與釋文所謂『又云:槁洛水之上』合。風俗通愆禮篇:『鮑焦耕田而食。穿井而飮,非妻所織不衣。餓,於山中食棗,或問之:「此棗子所種邪?』遂嘔吐,立枯而死。』雖言『立枯,』而所載之事不同。『立枯』猶『立乾』也。

〔二三〕成疏:『申子,晉獻公太子申生也,遭麗姬之難,枉被讒謗,不自申理,自縊而死矣。』釋文本作『勝子自理。』云:『一本理作俚,本又作「申子自埋。』或云:「謂申徒狄抱甕之河也。』一本作「申子不自理。』謂申生也。』王先謙云:『申生不得云「廉之害,』作「申子自埋』者是。』案成疏亦以申子爲申生。審文意,當作『申子自埋,』如王說。(王說埋字略似理字,非。)謂申徒狄抱甕之河者是也。『申子自埋,』與上句『鮑子立乾,』文旣相耦,事亦相類。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申皆作勝,與釋文本同。勝、申古通,史記酷吏周陽由傳索隱引風俗通義云:『勝屠卽申屠也。』(又見潛夫論志氏姓篇。)卽其證。申子下有不字者,蓋涉下文『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而衍。理、俚並埋之形誤。

〔二四〕成疏:『孔子滯耽聖迹,歷國應聘,其母臨終,孔子不見。』釋文:『「孔子不見母,』李云:「未聞。』「匡子不見父,』司馬云:「匡子名章,齊人,諫其父,爲父所逐,終身不見父。』案此事見孟子。』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父、母二字當互易。』兪樾云:『孔子無不見母事,疑仲子之誤,卽謂避兄離母之陳仲子也。下句「匡子不見父,』釋文云:「案此事見孟子。』不知兩事竝見孟子也。』王先謙云:『盧說又非「義之失。』』案兪氏疑孔子爲仲子之誤,陳仲子事,見孟子滕文公篇。匡章事,見孟子離婁篇。

〔二五〕郭注:『此章言尙行則行矯,貴士則士僞,故蔑行賤士以全其內,然後行高而士貴耳。』成疏:『是以忠誠之士,廉信之人,正其言以諫君,必其行以事主,莫不遭罹其患,服從其殃,爲道之人深宜戒愼也。』案成疏離作罹,古字通用。

○以上第二章。正言必行之害。

无足問於知和曰〔一〕:『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二〕。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三〕?故推正不忘邪〔四〕?』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爲與己同時而生、同鄕而處者,以爲夫絕俗過世之士焉〔五〕,是專无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六〕。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爲其所爲也〔七〕,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八〕;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監於心〔九〕。知爲爲而不知所以爲〔一○〕,是以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无足曰:『夫富之於人,无所不利,窮美究勢〔一一〕,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一二〕,俠人之勇力而以爲威强〔一三〕,秉人之知謀以爲明察,因人之德以爲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𧰼而安之〔一四〕。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一五〕!』

〔一〕成疏:無足,謂貪婪之人,不止足者也。知和,謂體知中和之道,守分淸廉之人也。

〔二〕成疏:『世人卒竟未有不興起名譽而從就利祿者。』案『人卒』一詞,本書習見,猶人衆也。成疏釋爲『世人卒竟,』誤矣。(天地篇有說。)『興名』猶『喜名,』(禮學記:『不興其藝,不能樂學。』鄭注:『興之言喜也。』)疏釋爲『興起名利,』亦非。

〔三〕王念孫云:『意,讀與抑同。抑、意古字通,論語學而篇:「求之與?抑與之與?』漢石經抑作意。墨子明鬼篇:「豈女爲之與?意鮑爲之與?』意竝與抑同,轉語詞也。』(戰國策燕策及史記范雎范澤列傳雜志,又見經傳釋詞三。)

〔四〕釋文:『忘或作妄,言君臣但推尋正道不忘,故不用富貴邪?』(郭氏集釋釋文誤爲疏。)案故猶特也,推猶求也,(淮南子原道篇:『因其自然而推之,』高注:『推,求也。』)忘或作妄,妄亦借爲忘。此謂特推求正道不忘邪?

〔五〕成疏:『此人,謂富貴之人也。』王先謙云:『此人,卽上興名就利之人。』案此人,似暗斥无足。『同時而生、同鄕而處者,』似知和自指。『以爲夫』之夫,義與彼同。『絕俗過世,』謂不合世俗也。此謂无足以爲與己同時生、同鄕處之知和,以爲此乃不合世俗之士也。

〔六〕成疏:『斯乃專愚之人,內心無主,不履正道,不覺古今之時代,不察是非之涯分。』案此謂无足也。

〔七〕成疏:『至重,生也。至尊,道也。』王氏集解『與俗化世』爲句,(錢纂箋從之。)云:『乃混同於俗,化合於世。』案世字疑涉上文『過世』字而衍。此謂无足隨流俗遷化,去至重之生,棄至尊之道,以爲其所爲也。

〔八〕成疏:『慘怛,悲也。恬愉,樂也。』案謂悲苦安樂不明於體也。

〔九〕案謂恐懼喜悅不明於心也。

〔一○〕成疏:『爲爲者,有爲也;所以爲者,無爲也。』案此謂无足爲其所爲,而不知所以爲。蓋知所以爲,則可以免慘怛、怵惕之患也。疏說似非。

〔一一〕釋文本勢作埶,云:『窮猶盡也。埶音勢,本亦作勢。究,竟也。』奚侗云:『釋文:「埶,本亦作勢。』埶、勢、古、今字。段玉裁云:「說文無勢字,古多用埶爲之,如禮運『在埶者去,』是也。』』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勢亦並作埶。

〔一二〕案得,能互文,得猶能也。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賢人』並作『聖人。』

〔一三〕宣穎云:『俠當作挾。』奚侗云:『俠之爲言夾也。說文:「夾,持也。』經傳多叚俠爲夾。』案俠借爲夾,夾、挾古通,釋名釋姿容:『挾,夾也。』

〔一四〕案學、象互文,義同。廣雅釋詁三:象、學,效也。

〔一五〕王先謙云:『言天下與我同欲。』案謂天下與我皆不能無欲惡避就也。

知和曰:『知者之爲,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一〕,是以足而不爭,无以爲故不求〔二〕。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爲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爲廉〔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四〕。勢爲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五〕,以爲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爲帝而雍〔六〕,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七〕,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八〕。』无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九〕,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一○〕。』知和曰:『平爲福,有餘爲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鍾鼓管籥之聲〔一一〕,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一二〕,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一三〕,若負重行而上也〔一四〕,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一五〕,靜居則溺,體澤則馮〔一六〕,可謂疾矣;爲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一七〕,可謂辱矣。財積而不用〔一八〕,服膺而不舍〔一九〕,滿心戚醮〔二○〕,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刦請之賊〔二一〕,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二二〕,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二三〕,單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二四〕。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體而爭此〔二五〕,不亦惑乎〔二六〕!』

〔一〕成疏:『夫知慧之人,虛懷應物,故能施爲舉動,以百姓心爲心。百姓順心,亦不違其法度也。』案故猶固也,以猶爲(去聲)也。此謂知者之爲。固動爲百姓,不違其法度也。成疏『不違其度,』就百姓而言,王氏集解本之,云:『百姓亦不違背其法度。』似迂曲。

〔二〕王先謙云:『知足故不爭,无爲故無外求。』案『无以爲,』以猶所也。謂無所爲(去聲)也。

〔三〕成疏:四處猶四方也。夫凡、聖區分,貪、廉斯隔。

〔四〕成疏:『監,照也。夫廉、貪實性,非過迫於外物也,而反照於內心,各稟度量不同也。』案以猶因也,之猶於也。

〔五〕王先謙云:『詩衞風:不思其反。』案『慮其反,』猶言『慮其變,』列子仲尼篇:『夫回能仁而不能反,』張注:『反,變也。』王氏引衞風氓篇『不思其反,』鄭箋:『反,覆也。』於此反字之義稍遠。

〔六〕成疏:『雍,和也。』孫詒讓云:『「而雍,』義難通。雍疑當爲推,形近而誤,謂推位於善卷、許由也。成疏望文生訓,不足據。』(漢書田千秋傳贊劉子推,鹽鐵論襍論篇推作雍,是其證。)

〔七〕案齊物論篇謂聖人『不就利,不違害,』與此取義有別。

〔八〕成疏:『則可謂有此避害之心,實無彼興名之意。』王先謙云:『可以有此賢名而居之,非彼之欲興賢名也。』案『則可以有之,』承『稱賢』而言,王說較長。

〔九〕王先謙云:『言必欲謹持其名,苦身體,絕甘美,約奉養以持身。』案『必持其名,』猶言『必得其名。』呂氏春秋至忠篇:『持千歲之壽,』高注:『持猶得也。』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絕甘』一詞似本此。『持生』猶『治生,』讓王篇:『道之眞以治身。』古鈔卷子本治作持。

〔一○〕成疏:『亦何異乎久病固疾、長阨不死!』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亦下有猶字,於文爲長。疏『何異乎』似本猶字而言。『長阨』猶『長困』也。

〔一一〕釋文本管作筦,云:『音管,本亦作管。』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筦,管、筦正、假字。

〔一二〕成疏:『嗛,稱適也。』釋文:『嗛,苦簟反。』王念孫云:『嗛,苦簟反,快也。趙策曰:「衣服之便於體,膳啗之嗛於口。』魏策曰:「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高注:「嗛,快也。』荀子榮辱篇:「彼臭之而無嗛於鼻,』嗛,快也。楊讀嗛爲慊,而訓爲厭,失之。』(荀子榮辱篇及晏子春秋內篇諫上雜志。郭氏集釋本王說,有誤。)王先謙云:『說文:嗛,口有所快也。』案王念孫釋嗛爲快,與成疏『稱適』義近。說文:『嗛,口有所銜也。』此非其義。王先謙誤引銜爲快。(郭氏集釋亦誤引。)於字疑涉下『侅溺於馮氣』而衍,上句可照。

〔一三〕釋文:『侅,徐音礙,五代反,又戶該反。飮食至咽爲侅。一云:「徧也。』馮音憤,憤,滿也。言憤畜不通之氣也。』段玉裁云:『徐音乃是假侅爲礙。』朱駿聲云:『侅,叚借爲噫,釋文「飮食至咽曰侅。』又云:「徧也,』謂借爲胲,則非。馮借爲畐,廣雅釋詁一:「憑,滿也。』』(憑,俗馮字。)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釋文曰:「馮氣,馮音憤,憤,滿也。言憤畜不通之氣也。』案馮氣,盛氣也。昭五年左傳:「今君奮焉震電馮怒,』杜注曰:「馮,盛也。』楚辭離騷:「馮不厭乎求索,』王注曰:「馮,滿也,楚人名滿曰馮。』是馮爲盛滿之義,無煩改讀爲憤也。』王先謙云:『貪欲旣多,侅塞沈溺於盛氣。』案朱氏謂馮借爲畐,說文:『畐,滿也。』(段玉裁謂馮爲畐字之合音叚借,惟非謂莊子此文。)

〔一四〕成疏:『猶如負重上阪而行』。案闕誤引張君房本上下有坂字,當從之。疏言『上阪而行,』是成本上下亦有阪字,坂與阪同。說文:『坡者曰阪。』

〔一五〕釋文:『慰,亦作畏。』王引之云:『慰讀爲蔚,蔚,病也。淮南俶眞篇:「五藏蔚氣,』高注曰:「蔚,病也。』繆稱篇:「侏儒瞽師,人之困慰者也。』是蔚與慰通。』(淮南原道篇雜志。)王氏集解:『郭慶藩云:「淮南繆稱篇高注:慰,病也。』與竭對文,皆疾也。』(錢纂箋亦引郭說。)章太炎云:『詩小雅傳:「慰,怨也。』「貪財而取慰,』猶言「放於利而行多怨。』』案王引之謂『慰讀爲蔚,訓爲病,是也。淮南子繆稱篇『人之困慰者也,』高注:『慰,可蹶也。一曰:慰,極。』極亦病也。(呂氏春秋適音篇:『以危聽淸則耳谿極,』高注:『極,病也。』)郭氏引高注作『慰,病也。』此非高注。慰訓病,與下文『可謂疾矣』相應,章訓慰爲怨,說雖可通,與下文無涉,釋文『慰,亦作畏。』闕誤引張君房本慰作辱,疑並淺人所改。下文『可謂辱矣,』及『可謂畏矣,』乃專就辱與畏而言,此文慰不當作畏或作辱也。

〔一六〕王先謙云:『平居則酣溺,體澤則馮怒。』案體澤,謂身體肥澤。論衡語增篇:『聖人憂世念人,身體羸惡,不能身體肥澤。』

〔一七〕成疏:『堵,墻也。夫欲富就利,譬彼堵墻,版築滿盈,貪婪不舍,不知避害。』(節引。)案耳猶矣也。『馮而不舍,』卽下文『服膺而不舍』之意,說見下。

〔一八〕案至樂篇:多積財而不得盡用。

〔一九〕王念孫云:『服與馮一聲之轉,中庸曰:「拳拳服膺而弗失之。』士喪禮「馮尸,』鄭注曰:「馮,服膺之。』喪大記「馮尸,』注曰:「馮,謂扶持服膺。』莊子「馮而不舍,』又曰「服膺而不舍,』服膺卽馮也。服與伏古通用,「服膺』之爲「馮膺,』猶「伏軾』之爲「馮軾,』(史記酈生傳:「伏軾下齊七十餘城,』漢書作「馮軾。』)「伏琴』之爲「馮琴,』(史記魏世家:「中期馮琴,』索隱曰:「春秋後語作「伏琴。』)「茵伏』之爲「茵馮』也。(史記酷吏傳:「未嘗敢均茵伏,』漢書作「茵馮。』)』(讀書雜志餘編下,文選勮秦美新『有馮應而尙缺』條。郭氏集釋本王說,誤勮秦美新爲漢高祖功臣頌。)案王氏所引魏世家中期,本作中旗,韓非子難三篇、戰國策秦策五乃作中期。

〔二○〕成疏:『戚醮,煩惱也。』釋文:『戚醮,李云:顦顇也。』奚侗云:『醮乃䩌之誤字,形相似也。廣雅釋詁:䩌、悴,憂也。』

〔二一〕成疏:疑,恐也。請,求也。

〔二二〕釋文:『「內周樓疏,』李云:「重樓內帀,疏軒外通,謂設備周具。』章太炎云:『疏,正作𤴙,說文:「𤴙,門戶靑疏窻也。』古詩曰:「交疏結綺窻,』所以穿孔如交綺者,本由防盜。釋名:「樓,謂牖戶之閒有射孔慺慺然也。』射孔,正防盜之具。(其周帀室外者,重言則曰儲胥。甘泉賦:「儲胥弩阹,』長楊賦:「木雝槍纍以爲儲胥,』胥與𤴙同從疋聲,胥亦𤴙也。)若天官書言「亢爲疏廟,』廟亦有𤴙,此蓋因襲爲之。楚辭言靈瑣,漢有靑瑣胥象是也。』

〔二三〕錢穆云:盡其生,竭其財。

〔二四〕成疏:『殫,盡也。』釋文:『單音丹。本或作蘄,音祁。』朱駿聲云:『單,發聲之詞,莊子讓王:「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按與用但字同。』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釋文「單,本作蘄,音祁。』今案釋文非也。單當作爲亶,史記曆書「單閼,』崔駰注:「單閼,一作亶安。』單、亶字通。漢書但字多作亶,賈誼傳:「非亶倒懸而已,』揚雄傳:「亶費精神於此。』「單以反一日之無故,』猶言「但以反一日之無故。』』(節引。)案疏『殫,盡也。』是成本單作殫。單、殫古通,(列御寇篇:『單千金之家,』藝文類聚九六引單作殫,卽其比。)惟作殫訓盡,與上文盡、竭義複,朱、郭並訓單爲但,是也。朱所稱莊子讓王,當作盜跖。釋文『單,本或作蘄,音祁。』蘄與祁通,(本書習見。)求也。與上文求字義複,故郭氏以爲非。郭所稱史記歷書崔駰注,當作徐廣注。

〔二五〕成疏:『繚,纏繞也。情纏繞於名利,心決絕於爭求。』釋文:『繚音了,理也。』朱駿聲云:『繚,叚借爲撩,釋文:理也。』奚侗云:『說文:「繚,纏也。』繚意,謂纏束其志意也。釋文訓繚爲理,蓋以爲撩之借字,(說文:撩,理也。)於此文不合。』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並無絕字,疏『心決絕於爭求,』是成本原有絕字,今本誤脫。

〔二六〕郭注:『此章言知足者常足。』成疏:『以此而言,豈非大惑之甚也!』案成疏,上句此字屬『不亦惑乎』爲句,亦得。

○以上第三章。知足則輕名利。

(一九八六年三月初九日脫稿。)

說劒第三十

釋文:『以事名篇。』王湘綺輯評引韓昌黎曰:『此篇類戰國策士之雄譚,意趣薄而理道疎,識者謂非莊生所作。』馬氏故引馬驌曰:『語近國策,非莊生本書。』案褚伯秀亦謂『此篇類從橫之談。』古鈔卷子本劔作釼,下文同。墨子備梯篇:『雜亓閒以鐫劔,』日本寶曆本劔作釼,與此同例。劔、釼正、俗字。李白鼓吹入朝曲:『天子憑玉几,釼履若雲行。』亦用俗字。

昔趙文王喜劔〔一〕,劔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二〕,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三〕,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四〕,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劔士者,賜之千金〔五〕。』左右曰:『莊子當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六〕,曰:『太子何以敎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幣從者〔七〕。夫子弗受,悝尙何敢言〔八〕!』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九〕。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尙安所事金乎〔一○〕!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一一〕?』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劔士也〔一二〕。』莊子曰:『諾。周善爲劔。』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劔士〔一三〕,皆蓬頭突鬢垂冠〔一四〕,曼胡之纓〔一五〕,短後之衣〔一六〕,瞋目而語難,王乃悅之〔一七〕。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一八〕,事必大逆。』莊子曰:『請治劔服〔一九〕。』治劔服三日,乃見太子〔二○〕。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刄待之〔二一〕。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敎寡人,使太子先〔二二〕?』曰:『臣聞大王喜劔,故以劔見王。』王曰:『子之劔何能禁制?』曰:『臣之劔,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二三〕。』王大悅之〔二四〕,曰:『天下无敵矣〔二五〕!』莊子曰:『夫爲劔者,示人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戲請夫子〔二六〕。』

〔一〕成疏:『趙惠王好擊劔之士。』(節引。)釋文:『趙文王,司馬云:「惠文王也,名何,武靈王子,後莊子三百五十年。洞紀云:周赦王十七年,趙惠文王之元年。』一云:「案長歷,推惠文王與莊子相値,恐彪之言誤。』』錢纂箋引馬敍倫曰:『本書記莊子事,無加昔字者。』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昔下有者字。文選魏都賦張載注引作『趙惠文王好劔,』御覽四六四引高士傳同。御覽六八六引趙文王,亦作趙惠文王。成疏云云,成本似作『趙惠王好劔。』書鈔一四三引喜亦作好。

〔二〕成疏:『養客三千。』案御覽三四四引夾作俠,夾、俠正、假字。文選魏都賦注作『劔士夾門而客者三千人。』御覽四六四引高士傳亦作『三千人,』無餘字,與成疏合。古鈔卷子本作『三千人餘。』

〔三〕成疏:『好無厭足。』釋文本『不厭』作『无厭。』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不厭。』』案疏『好無厭足,』成本蓋亦作『無厭。』

〔四〕釋文:『悝,苦回反,太子名。』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惠文王之後爲孝成王丹,則此太子蓋不立。』案史記趙世家:『惠文王卒,太子丹立,是爲孝成王。』梁玉繩云:『莊子說劔篇有趙文王(卽惠文)太子悝,若太子卽孝成,則有二名矣。』(梁氏六國年表志疑。)

〔五〕案古鈔卷子本賜下無之字,御覽三四四引作『奉千金,』四六四引高士傳作『與千金。』亦並無之字。

〔六〕案御覽三四四引俱作皆。

〔七〕成疏:『聞莊子賢哲聖明,故所以贈千金以充從車之弊帛也。』釋文本從下無者字,云:『一本作「以幣從者。』』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舊者訛軍,今改正。今書有者字。』案古鈔卷子本『以幣從者,』作『以弊從車,』弊、幣古通。(則陽、盜跖二篇並有說。)疏『以充從車之幣帛,』是成本者亦作車。釋文『一本作「以幣從軍,』』軍乃車之誤。盧氏據今本改軍爲者,非。

〔八〕案古鈔卷子本作『悝尙敢何言乎!』闕誤引張君房本尙作當,當亦借爲尙。

〔九〕案古鈔卷子本絕上無欲字,御覽三四四引同。

〔一○〕裴學海云:『事猶用也。』(古書虛字集釋九。)案史記魏公子列傳:『尙安事客!』事亦用也,與此同例。

〔一一〕案古鈔卷子本不下有可字。

〔一二〕案御覽三四四引見下有者字。

〔一三〕案古鈔卷子本無然字,御覽三四四、事類賦一三服用部二注引並同。今本然字,疑涉上文『太子曰:然。』而衍。文選張景陽雜詩注、御覽引見並作好,事類賦注引亦作好,士下有也字。

〔一四〕成疏:『髮亂如蓬,鬢毛突出,鐵爲冠,垂下露面。』釋文『:蓬,本或作纄,同。蓬頭,謂著兜鉾也。有毛,故如蓬。鬢,司馬本作賓,云:「賓讀爲鬢。』垂冠,將欲鬭,故冠低傾也。』朱駿聲云:『詩伯兮:「首如飛蓬,』莊子:「蓬頭突鬢。』』案釋文『蓬,本或作纄,同。』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纄並作鑝,『謂著兜鉾,』(世德堂本鉾作鍪,同。)故其字从金作鑝,集韻平聲一引此正作『鑝頭。』

〔一五〕釋文:『司馬云:曼胡之纓,謂麤纓無文理也。』朱駿聲云:『曼,叚借爲縵。』案文選魏都賦注、張景陽雜詩注、舊鈔本文選離騷經陸善經注、後漢書輿服志注、御覽三四四、事類賦注引曼皆作縵,(魏都賦:『縵胡之纓,』張景陽雜詩:『更被縵胡纓,』李白俠客行:『趙客縵胡纓,』李商隱爲濮陽公祭太常崔丞文:『縵胡之纓,』咸用此文,字亦作縵。)書鈔一二二引下文作漫,(李正封與韓愈晚秋郾城夜會聯句:『漫胡纓可愕。』卽用此文,字亦作漫。)漫亦借爲縵。說文:『縵,繒無文也。』段注:『引申之,凡無文皆曰縵。』

〔一六〕釋文:『「短後之衣,』爲便於事也。』案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衣作服,事類賦注引下文『短後之衣,』衣亦作服。

〔一七〕釋文:『「語難,』如字,艱難也。勇士憤氣積於心胷,言不流利也。又乃旦反,旣怒而語,爲人所畏難。司馬云:說相擊也。』案說文:『瞋,張目也。』『語難,』似謂以言語相難,司馬注較長。文選魏都賦注引難下有者字,張景陽七命注引之下有也字。

〔一八〕案必猶如也。

〔一九〕案御覽四六二引治作持,六八六引作爲,疑並承唐人避高宗諱所改。

〔二○〕案南宋蜀本乃作而,義同。

〔二一〕案事類賦注引待上有以字。

〔二二〕成疏:『汝欲用何術以敎諫於我,而使太子先言於我乎?』案御覽三四四引先下有焉字,焉猶乎也。

〔二三〕成疏:『其劔十步殺一人,一去千里,行不留住。』釋文:『司馬云:十步與一人相擊輒殺之,故千里不留於行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十步之內,輒殺一人,則歷千里之遠,所殺多矣,而劔鋒不缺,所當無撓者,是謂「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極言其劔之利也。行以劔言,非以人言,下文所謂「行以秋冬』是也。司馬云「十步與一人相擊輒殺之,故千里不留於行也。』未得其義。』案『十步一人,』文意不明。司馬云「十步與一人相擊輒殺之,』疏『其劔十步殺一人,』疑『十步』下原有殺字。李白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卽用此文,正有殺字。亢倉子政道篇:『則千里之內不留行矣。』亦本此文。

〔二四〕案古鈔卷子本無之字,御覽三四四、事類賦注引並同。

〔二五〕案鶡冠子王鈇篇亦云:而天下無敵矣。』

〔二六〕案古鈔卷子本無令字,御覽三四四引同。今本有令字,疑一本命作令,傳寫因並混入耳。命、令古通,下文『无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書鈔一二二引命作令。

王乃校劔士七日〔一〕,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劔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劔〔二〕。』莊子曰:『望之久矣〔三〕!』王曰:『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四〕?』曰:『臣之所奉皆可〔五〕。然,臣有三劔,唯王所用〔六〕,請先言而後試。』王曰:『願聞三劔。』曰:『有天子劔,有諸侯劔,有庶人劔〔七〕。』王曰:『天子之劔何如?』曰:『天子之劔,以燕谿、石城爲鋒,齊、岱爲鍔〔八〕,晉、魏爲脊〔九〕,周、宋爲鐔〔一○〕,韓、魏爲鋏〔一一〕;包以四夷〔一二〕,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一三〕;制以五行〔一四〕;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一五〕。此劔,直之无前〔一六〕,舉之无上,案之无下,運之无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劔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劔也。』文王芒然自失〔一七〕,曰:『諸侯之劔何如?』曰:『諸侯之劔,以知勇士爲鋒〔一八〕,以淸廉士爲鍔,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鐔〔一九〕,以豪桀士爲鋏〔二○〕。此劔,直之亦无前,舉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運之亦无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二一〕,中和民意以安四鄕〔二二〕。此劔一用,如雷霆之震也〔二三〕,四封之內,无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二四〕。此諸侯之劔也〔二五〕。』王曰:『庶人之劔何如?』曰:『庶人之劔,蓬頭突鬢垂冠〔二六〕,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二七〕,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劔,无異於鬭鷄〔二八〕,一旦命已絕矣,无所用於國事〔二九〕。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劔,臣竊爲大王薄之。』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三○〕。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劔事已畢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劔士皆服斃其處也〔三一〕

〔一〕釋文:『司馬云:「考校取其勝者也。』校,本或作敎。』案校、敎古通。(孟子滕文公篇:校者,敎也。)御覽三四四引『七日』下有『七夜』二字。

〔二〕釋文:『司馬云:敦,斷也,試使用劔相擊斷截也。』宣穎云:『敦,治也。詩:「敦商之旅,』孟子:「使虞敦匠事。』』朱駿聲云:『敦,叚借爲剬,司馬注「斷也。』敦、剬一聲之轉。』兪樾云:『詩閟宮篇:「敦商之旅,』鄭箋云:「敦,治也。』然則「敦劔』猶「治劔。』司馬云「敦,斷也,試使用劔相擊斷截也。』失之迂曲。』(郭氏集釋引郭嵩燾說略同。)奚侗云:『敦當作校,謂比校也。上文「王乃校劔士,』釋文云:「校,本或作敎。』校、敎相通,校或作敎,敎、敦相似,因誤爲敦耳。御覽三四四引作「試使士交劔,』交卽校之借字。』小爾雅:「交、校,報也。校,交也。』交、校同誼。』案朱氏從司馬義,謂敦借爲剬,說文:『剬,斷齊也。』段注:『齊字衍。』上文『王乃校劔士,』釋文『校,本或作敎。』此文『敦劔,』釋文未云『敦,本或作敎。』奚氏謂敎誤爲敦,說似迂曲。當從兪說『敦劔』猶『治劔,』爲長。

〔三〕案御覽三四四引之下有以字,以猶已也。

〔四〕成疏:『御,用也。』王先謙云:『杖,持也。』案古鈔卷子本杖作仗,玉篇人部引同,云:『仗,器仗也。』杖、仗正、俗字。『所御杖,』蓋謂所用之劔也。

〔五〕釋文:『「所奉』司馬本作「所奏。』』奚侗云:『奉、奏同義,當訓進,言臣之劔所進於王者皆可也。故下有「唯王所用』之語。說文:「奏,進也。』廣雅釋詁二:「奉,進也。』周禮大司徒「奉牛牲,』鄭注:「奉猶進也。』』

〔六〕案古鈔卷子本無然字,御覽三四四引同。書鈔一二二引所作使,恐非其舊。列子湯問篇載衞孔周與來丹論劔事,亦云:『吾有三劔,唯子所擇。』

〔七〕案古鈔卷子本三劔字上皆有之字,御覽三四四引同,與下文所云『天子之劔、』『諸侯之劔、』『庶人之劔,』一律。

〔八〕釋文:『燕音煙,燕谿,地名,在燕國。石城,在塞外。鍔,五各反。司馬云:「劔刄也。』一云:「劔稜也。』』六書故四引此文,並云:『鍔,說文作𠟎,籒文作㗉,刀劔刄也。』案古鈔卷子本岱作代,藝文類聚六○引同。代亦借爲岱。

〔九〕成疏:『晉、魏二國近乎趙地,故以爲脊也。』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魏作衞。按作衞者是也。下云「周、宋爲鐔,韓、魏爲夾,』此作魏則與下複;且晉、衞在北故言脊,韓、魏在南故爲夾。』案書鈔一二二,藝文類聚六○、御覽三四四、事類賦注引此魏亦皆作衞,今本作魏,蓋涉下『韓、魏爲鋏』而誤。陳碧虛音義本亦作衞,並引成疏:『晉、衞二國近趙地,故爲劔脊也。』今本成疏衞亦誤爲魏矣。

〔一○〕成疏:『鐔,環也。』釋文:『鐔音淫。三蒼云:「徒感反,劔口也。』徐徒南反,又徒各反,謂劔鐶也。』司馬云:「劔珥也。』』六書故四:『鐔,說文曰:劔鼻也。』王念孫云:『說文:「鐔,劔鼻也。』釋名云:「劔旁鼻曰鐔。鐔,尋也,帶所貫尋也。』楚辭九歌:「撫長劔兮玉珥,』王逸注云:「玉珥,謂劔鐔也。』通藝錄云:「劔首者何?戴於莖者也。首也者,劔鼻也。劔鼻謂之鐔,鐔謂之珥,或謂之環,或謂之劔口。有孔曰口,視其旁如耳然曰珥,面之曰鼻,對末言之曰首。故曲禮『進劔者左首,』正義云:『首,劔拊鐶也。』首及莖竝與劔同物,鑠金而成,自首至末,一體也。少儀云:『澤劔首,』鄭氏以爲金器弄之易於汗澤,是也。辛丑六月,瑤田在揚州,汪容甫得一古劔以遺余,劔首形如覆盂,宛然而中空。吳栖玉過余,見之,因爲余舉一證曰:『莊周書:「夫吹管也,猶有嗃也;吹劔首者,吷而已矣。』司馬彪云:「劔首,謂劔鐶頭小孔也。』劔首必如此乃可言吹,吹聲異於管者,管空長,故其聲嗃;劔首空淺,不能有嗃聲,但吷然而已。然則劔首之義可定矣。』劔首名鐔,鐔之言蕈也,是于于者非蕈之形乎!玆其所以名鐔者乎!說鐔之義,頗多異聞,證以是劔,吾能擇而從之矣。』念孫案易疇以鐔爲劔首,確不可易,原文甚詳,今錄其大槪如此。』(廣雅釋器疏證。)案釋文『劔鐶也,』六書故四引鐶作環,與成疏合。鐶,俗環字。

〔一一〕釋文本鋏作夾,云:『夾,司馬云:「把也。』一本作鋏,同。一云:「鋏,從稜向刄也。』』程瑤田云:『劔之名物見於莊周書凡五事,曰鋒、鍔、脊、鐔、夾。據其所次者言之,則鋒者,其耑也。(說文作鏠,兵耑也。)鍔者,其刄也。(說文作𠟎,刀劔刄也。)脊者,身中隆者也。鐔者,其首也。夾次鐔後,繼夾遂言包、裹,則夾者,其室也。釋文:「司馬彪云:夾,把也。』先後鄭氏亦竝以人所握者爲夾,是謂莖外著木如今之刀劔拊者,古劔無是物也。戰國策馮煖彈劔鋏,歌曰:「長鋏歸來!』鋏爲劔室,故呼長鋏,劔把安得謂之長乎!』(通藝錄桃氏爲劔考。)朱駿聲云:『釋文「鋏,從稜向刄也,』非是。案此義疑借爲挾,劔把手所挾持處,故謂之挾。』案古鈔卷子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鋏亦皆作夾,六書故四、草堂詩箋補遺一○、韻府羣玉二○引咸同。夾、鋏古、今字。夾爲劔室,程說是。朱氏從司馬注,謂夾借爲持,未審。

〔一二〕案御覽三四四引包作苞,古字通用,天運篇有說。

〔一三〕成疏:『渤海,滄洲也。常山,北岳也。』王先謙云:『遠統北海,近帶北岳。二句應在「包以四夷』上。』案王氏以統說繞,藝文類聚六○、御覽三四四引繞並作統。常山本作恆山,漢人避文帝諱以常代恆,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復常爲恆。

〔一四〕錢纂箋引馬敍倫曰:本書不言五行義。

〔一五〕成疏:『夫陰陽門闢,春夏維持,秋冬肅殺,自然之道也。』王先謙云:『春夏長養,則持而不御。秋冬肅殺,故行用之。』

〔一六〕王先謙云:『直,當也。』案古鈔卷子本直作値,古字通用。史記匈奴列傳:『直上谷,』索隱:『案姚氏云:古字例以直爲値,値者,當也。』

〔一七〕案『芒然』猶『茫然,』列子仲尼篇:『子貢茫然自失,』抱朴子安貧篇:『於是問者茫然自失。』芒、茫古、今字。

〔一八〕案古鈔卷子本知作智,淸作精,藝文類聚六○引同,御覽三四四引知亦作智。精、淸古通,漁父篇:『行不淸白,』古鈔卷子本淸亦作精。

〔一九〕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聖皆作勝,事類賦注引作信。

〔二○〕案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桀皆作傑,御覽三四四、事類賦注、韻府羣玉二○引咸同。傑、桀正、假字。天下篇:『豪桀相與笑之,』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桀皆作傑,與此同例,作桀是故書。

〔二一〕案書鈔一二二引『上法圓天,』作『上圜法天,』『下法方地,』作『下方法地。』圓、圜可通用,就法天而言,則當作圜,說文:『圜,天體也。』

〔二二〕成疏:四鄕,猶四方也。

〔二三〕案古鈔卷子本用下有也字,疑涉下也字而衍。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如雷霆之震也,』作『而雷之震,電之霍。』而猶如也。書鈔一二二、御覽三四四引霆亦並作電。(御覽四六四引高士傳作『如雷霆之威震。』)

〔二四〕案書鈔一二二引命作令,無者字,古鈔卷子本亦無者字。

〔二五〕成疏:易以震卦爲諸侯,故雷霆爲諸侯之劔也。

〔二六〕案書鈔一二二引蓬上有皆字,與上文一律。

〔二七〕案書鈔一二二引頸作頭,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同。御覽三四四引領作頷,蓋誤。御覽四六四引高士傳作『上絕頸領。』

〔二八〕案古鈔卷子本作『此无異於鬭雞,』此下無『庶人之劔』四字,書鈔一二二、御覽三四四引並同。今本『庶人之劔』四字,疑涉上文或下文『庶人之劔』而衍。御覽四六四引高士傳作『此無異於鬭雞,』亦無『庶人之劔』四字。

〔二九〕案古鈔卷子本事下有也字。

〔三○〕釋文:環,繞也。聞義而愧,繞饌三周,不能坐食。(郭氏集釋饌誤饒。)

〔三一〕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作「釼士皆伏斃其處矣。』服作伏,也作矣,並較今本爲勝。』案御覽三四四、四六二引服亦並作伏,四六四引高士傳同,服、伏古通,天下篇:『不能服人之心,』白帖九引服作伏,卽其比。御覽三四四引也亦作矣,也猶矣也。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六日脫稿。)

漁父第三十一

釋文:『以人名篇。』王湘綺輯評引韓昌黎曰:『論亦醇正,但筆力差弱於莊子。然非熟讀莊子者不能辨。』馬氏故引朱子曰:『蘇子由古史中,論此數篇決非莊子書,乃後人截斷本文攙入。此其考據甚精密。』案史記莊子傳,稱『漁父、盜跖,』或司馬遷所見漁父篇在盜跖篇之前與?困學紀聞一○云:『邵子觀物外篇,謂漁父言事之不可強者,雖聖人亦不可強。』此篇大旨,重修身守眞。

孔子遊乎緇惟之林〔一〕,休坐乎杏壇之上〔二〕,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三〕。有漁父者〔四〕,下船而來〔五〕,鬢眉交白〔六〕,被髮揄袂〔七〕,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八〕,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九〕。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爲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一○〕?』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一一〕,選人倫〔一二〕,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一三〕,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一四〕。』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眞。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一五〕!』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挐而引其船〔一六〕,顧見孔子,還鄕而立〔一七〕,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緖言而去〔一八〕,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一九〕,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二○〕。』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无所得聞至敎,敢不虛心〔二一〕!』

〔一〕釋文本緇惟作緇帷,云:『司馬云:「黑林名也。』本或作惟。』案道藏各本、趙諫議本、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惟亦皆作帷,世說新語文學篇注、書鈔九八及一○九、藝文類聚四四、六四及八七、白帖一八、御覽五七、七一、一八五、三六八、五七七、六一六、七六八及九六八、事類賦一一樂部注及二六果部一注、記纂淵海七八、事文類聚續集二二、草堂詩箋二四引此咸同。惟、帷古通,左定六年傳:『獲潘子臣、小惟子,』呂氏春秋察微篇惟作帷,(參看阮元校勘記。)古鈔卷子本、陳碧虛音義本惟並作維,經傳中維、惟通用,其例習見。

〔二〕釋文:『杏壇,司馬云:「澤中高處也。』李云:「壇名。』』

〔三〕案藝文類聚六四、白帖一八、御覽一八五、合璧事類前集五七引半皆作終。

〔四〕成疏:『漁父,越相范蠡也。輔佐越王句踐,平吳事訖,乃乘扁舟游三江五湖,變易姓名,號曰漁父,卽屈原所逢者也。』釋文:『「有漁父者,』一云是范蠡。』案此篇蓋假託孔子與漁父之問答,漁父非有其人。孔子卒於周敬王四一年(西元前四七九),范蠡去吳,當周元王三年(西元前四七三),孔子已卒,安得以漁父爲范蠡邪?尤不當以爲更晚之屈原所逢者矣。史通外篇雜說下云:『嵇康撰高士傳,取莊子、楚辭二漁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園吏之寓言,騷人之假說,而定爲實錄,斯已謬矣;況此二漁父者,較年則前後別時,論地則南北殊壤,而輒併之爲一,豈非惑哉!』成疏以此漁父爲屈原所逢者,是亦未慮及時地別殊耳。

〔五〕案御覽三六八引下作刺。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船作舡,草堂詩箋二四、記纂淵海七八引並同,船、舡正、俗字。合璧事類前集五七引船作舟,說文:『船,舟也。』

〔六〕釋文本鬢作須,云:『「須眉』本亦作「鬚眉。』交,李云:「俱也。』一本作皎。』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鬢皆作須,與釋文本合。道藏成疏本、王元長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皆作鬚,與或本合,須、鬚正、俗字,(郭氏集釋或本作䰅,亦俗字。)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御覽三六八引此亦作鬚。陳碧虛闕誤引張君房本交作皎,與一本合。

〔七〕釋文:『揄音遙,又音兪,謂垂手衣內而行也。李音投,投,揮也。』朱駿聲云:『揄,叚借爲臾。史記司馬相如傳:「揄紵縞,』正義:「揄,曳也。』』奚侗云:『說文:「揄,引也。』「揄袂,』以手引袂也。』案史記貨殖列傳:『揄長袂,』集解引徐廣曰:『揄音臾。』朱氏謂此文揄借爲臾,與徐音合。說文:『臾,束縛捽抴爲臾𦥙。𦥙,臾𦥙也。』段注:『臾𦥙雙聲,猶牽引也。』則與揄訓引義合。𦥙,隸變作曳。

〔八〕成疏:『原,高平也。』釋文:『李云:距,至也。』案距借爲歫,說文:『歫,止也。』廣雅釋詁一:『歫,至也。』

〔九〕案御覽一八五引持作柱。

〔一○〕案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

〔一一〕釋文:『飾,本又作飭。』案飾、飭古通,馬蹄篇有說。淮南子齊俗篇:『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而純樸散矣。』

〔一二〕王先謙云:『鑒而擇之。』案選借爲巽,說文:『巽,具也。』

〔一三〕釋文本作『下以化齊民,』無於字。云:『李云:『齊,等也。』許愼云:「齊等之民也。』如淳云:「齊民,猶平民。』元嘉本作「化於齊民。』後句如無於字。』朱駿聲云:『齊,叚借爲儕,李云:等也。』案今本化下皆有於字,與上句一律,與元嘉本合。釋文『後句如無於字,』(世德堂本句誤向。)蓋謂下文『以化齊民』無於字也。淮南子原道篇:『此齊民之所以淫泆流湎,』高注:『齊於凡民,故曰齊民。』陶方琦淮南許注異同詁云:『莊子釋文引許注云:「齊等之民也。』漢書:「編戶齊民,』如淳曰:「齊,等也,無有貴賤謂之齊民。』』釋文所引如說,與漢書(食貨志)如說意同而文略。

〔一四〕案古鈔卷子本此下有夫字,夫猶彼也。

〔一五〕釋文:『分,本又作介。司馬云:離也。』王念孫云:『介,本作󶟒;分,俗作󶟓。二形相似,故分誤爲介。〔漢書〕杜周傳:「執進退之分,』師古曰:「分字或作介。』莊三十年穀梁傳:「周之分子也,』釋文:「分,本或作介。』』(漢書匈奴傳雜志。)章太炎云:『說文:「異,分也。』則分亦異也。』案讓王篇:『道之眞以治身。』孔子苦勞心形以危眞,故離於道也。章訓分爲異,義亦近之。

〔一六〕釋文本挐作拏,(世德堂本作挐。)云:『司馬云:「橈也。』音餘。』六書故一四:『挐與拏通。』朱駿聲云:『挐,叚借爲拏。』案道藏成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覆宋本挐皆作拏,御覽七六八引同。黄山谷聽宋宗儒摘阮歌:『漁父拏舟在葭葦,』卽用此文,字亦作拏。

〔一七〕釋文:『鄕,香亮反。或作嚮,同。』案古鈔卷子本鄕作向,向、鄕正、假字。或作嚮,嚮乃鄕、向二字之合體。

〔一八〕成疏:『緖言,餘論也。』釋文:『緖言,猶先言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楚辭九章:「款秋冬之緖風,』王注曰:「緖,餘也。』讓王篇曰:「其緖餘以爲國家。』是緖與餘同義。「緖言』者,「餘言』也。先生之言未畢而去,是有不盡之言,故曰:「緖言。』釋文曰:「猶先言也。』非是。』案兪釋緖爲餘,與成疏合。

〔一九〕釋文:『待,或作侍。』朱駿聲云:『待,叚借爲侍。』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待作侍,文選盧子諒贈劉琨詩注、事文類聚別集二七引並同。

〔二○〕成疏:相,助也,助丘不逮。

〔二一〕案論語爲政篇:『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此文蓋有意假託孔子自謂少學至六十九歲尙未聞至敎也。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一〕,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二〕。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三〕,乃无所陵〔四〕。故田荒室露〔五〕,衣食不足,徵賦不屬〔六〕,妻妾不和,長少无序〔七〕,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淸白〔八〕,羣下荒怠,功美不有〔九〕,爵祿不持〔一○〕,大夫之憂也;廷无忠臣〔一一〕,國家昏亂,工技不巧〔一二〕,貢職不美〔一三〕,春秋後倫〔一四〕,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一五〕。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一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旣上无君侯有司之勢,而下无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一七〕!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揔〔一八〕;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導言,謂之諂〔一九〕;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僞以敗惡人,謂之慝〔二○〕;不擇善否,兩容顏適〔二一〕,偸拔其所欲〔二二〕,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挂功名,謂之叨〔二三〕;專知擅事〔二四〕,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二五〕;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二六〕。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敎已〔二七〕。』

〔一〕案易乾文言:『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二〕成疏:『釋吾之所有方外之道,經營子之所以方內之業也。』釋文:『經,經營也。司馬云:經,理也。』案有、以互文,以亦有也。

〔三〕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憂作處,按作處者是也。今本作憂者,涉下「庶人之憂也』而誤。禮記檀弓「何以處我』注:「處猶安也。』上言「官治其職,』與「人處其事,』相對爲文。』

〔四〕成疏:陵亦亂也。

〔五〕郭慶藩云:『荒露,謂荒蕪敗露。方言二:「露,敗也。』古本或作路,路、露古通用。淮南臣道篇:「路亶者也,』王念孫曰:『路亶,猶羸憊也。亦通作潞,秦策:『士民潞病,』高注云:『潞,羸也。』皆與敗義相近。孟子滕文公篇:『是率天下而路也,』趙注云:『是導率天下之人以羸路也。』』』案郭氏所稱『淮南臣道篇,』乃『荀子議兵篇』之誤。所引王說,卽見議兵篇雜志,又見管子五輔篇雜志。

〔六〕案上句『衣食不足,』足、屬互文,屬亦足也。左昭二十八年傳:『屬厭而已,』杜注:『屬,足也。』

〔七〕成疏:『長幼誠無次序。』案古鈔卷子本少作幼,與成疏合。

〔八〕案古鈔卷子本淸作精,古字通用,說劔篇有說。

〔九〕案古鈔卷子本不作無,義同。

〔一○〕案古鈔卷子本持作治,疑涉上文『官事不治』而誤。

〔一一〕案古鈔卷子本廷作朝。

〔一二〕釋文『工技』同,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國技。』』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工並作國,蓋涉上『國家昏亂』而誤。

〔一三〕案周禮夏官大司馬:『施貢分職,』鄭注:『職,謂職稅也。』

〔一四〕釋文:朝覲不及等比也。

〔一五〕章解故所據本殘作賤,云:『成玄英本賤作殘,訓當從之,文則作賤爲故書。』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殘皆作賤,古字通用。管子樞言篇:『明其刑而賤其土者殆,』宋蔡潛道本賤作殘,墨子尙同下篇:『則是上下相賤也,』明緜眇閣本賤作殘,並其比。

〔一六〕案古鈔卷子本飭作餝,道藏羅勉道循本本作飾,下文『而擅飾禮樂,』古鈔卷子本飾亦作餝,餝卽飾之異文,飾、飭古通,馬蹄篇有說。

〔一七〕案古鈔卷子本不下有亦字。

〔一八〕成疏:『揔,濫也。』釋文本揔作摠,云:『李云:謂監也。』章解故所據本揔作總,云:『總借爲儳,地官廛人:「掌斂市總布,』肆長:「斂其總布,』杜子春皆云:「總當爲儳。』古音東、談相轉也。曲禮:「長者不及,毋儳言。』是儳者,不應豫而豫之也。』案道藏各本揔皆作總,揔、摠並總之俗變。釋文李注『監也。』監蓋濫之壞字。

〔一九〕釋文本導作道,云:『音導。』案一切經音義五○及六三引希並作睎,一一及一六引並作晞,睎、希正、假字,說文:『睎,望也。』晞乃睎之誤,卷子本玉篇言部引此亦誤作晞。道藏羅勉道循本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導皆作道,與釋文本合,道、導古通,一切經音義一一、一六、一九、三○、三一、五○、六三及七○引此亦皆作道,作道是故書。道與諂同義,天地篇引王念孫有說。卷子本玉篇言部、一切經音義三八引此諂並作讇,諂卽讇之省。

〔二○〕案惡借爲䛩,說文:『䛩,相毁也。』闕誤引張君房本惡作德,義頗難通,疑卽惡之誤,德之本字作悳,惡誤爲悳,復易爲德耳。

〔二一〕成疏:『兩皆容納,和顏悅色。』釋文本顏作頰,云:『善惡皆容,顏貌調適也。頰,或作顏。』朱駿聲云:『頰,叚借爲㥦,「不擇善否,兩容頰適。』按人皆得歡心也。或曰,借爲狎,亦通。』章太炎云:『頰從夾聲,夾之平聲爲兼,器有幷夾,猶幷兼也。此頰卽借爲兼。』案古鈔卷子本顏字原同,後删顏字,而於欄上出頰字,下注『或作顏』三字。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顏皆作頰,長短經定名篇引同,與釋文本合。

〔二二〕錢纂箋引馬敍倫曰:『偸借爲揄,說文:揄,引也。』

〔二三〕成疏:『變改之際,建立功名,謂叨濫之人也。』章太炎云:『挂從圭聲,與卦畫本同字,說文:「挂,畫也。』畫引伸爲謀畫,與圖本訓謀,而引伸爲畫圖,反覆相明。規與營亦謂畫圓,引伸爲規畫,爲營求,皆同意。「挂功名』者,圖功名也,規畫功名也。』奚侗云:『叨之本訓爲貪,旣與下文貪竝舉,則當訓殘。方言:「叨,殘也。』說文:「殘,賊也。』孟子:「賊義者謂之殘。』』案成疏說叨爲『叨濫,』廣韻下平聲豪第六亦云:『叨,濫。』叨有濫義,亦與下文貪義有別。

〔二四〕案應帝王篇:无爲事任,无爲知主。

〔二五〕王引之云:『說文:「很,不聽從也。』宣十二年左傳注曰:「愎,很也。』逸周書諡法篇曰:「愎很遂過曰刺,』荀子成相篇曰:『恨復遂過不肯悔。(「恨復』與「很愎』同,今本復譌作後,辯見荀子。)』(呂氏春秋懷寵篇雜志及荀子成相篇雜志。)案古鈔卷子本很作佷,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陳碧虛音義本、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作狠,佷、狠並俗字。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很並誤狼。

〔二六〕案古鈔卷子本雖上有則字,與上文一律,當從之。在宥篇:『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衆爲心也。』寓言篇:『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爲是之,異於己爲非之。』(說互詳在宥、寓言二篇。)

〔二七〕案古鈔卷子本患下有也字,疑涉上『此四患也』而衍。而猶乃也。

孔子愀然而歎〔一〕,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迹於衞,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二〕,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三〕?』客悽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四〕!人有畏影惡迹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迹愈多〔五〕,走愈疾而影不離身〔六〕,自以爲尙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迹〔七〕,愚亦甚矣〔八〕!子審仁義之閒,察同異之際〔九〕,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脩而身,愼守其眞,還以物與人〔一○〕,則无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一一〕,不亦外乎〔一二〕!』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眞〔一三〕?』客曰:『眞者,精誠之至也〔一四〕。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强哭者雖悲不哀〔一五〕,强怒者雖嚴不威,强親者雖笑不和〔一六〕。眞悲无聲而哀〔一七〕,眞怒未發而威,眞親未笑而和〔一八〕。眞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眞也。其用於人理也〔一九〕,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二○〕,飮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爲主,飮酒以樂爲主〔二一〕,處喪以哀爲主,事親以適爲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二二〕;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二三〕;飮酒以樂〔二四〕,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无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爲也;眞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眞,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二五〕;不知貴眞,祿祿而受變於俗〔二六〕。故不足〔二七〕。惜哉,子之早湛於人僞,而晩聞大道也〔二八〕。』

〔一〕成疏:愀然,慙竦貌也。

〔二〕案古鈔卷子本圍作困,鹽鐵論大論篇、論衡自紀篇亦並作困。

〔三〕成疏:『罹,遭也。』是成本離作罹,離、罹古通,作離是故書。列御寇篇:『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成疏:『離,罹也。』

〔四〕釋文本悟作語,云:『本或作悟。』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難悟。』』案古鈔卷子本悟亦作語,悟、語正、假字。列子周穆王篇:『信覺不語,』語亦借爲悟。

〔五〕案數讀爲速,數、速古通,逍遙遊篇有說。

〔六〕案古鈔卷子本無身字,世說新語言語篇注、文選枚叔上諫吳王書注、御覽三八八及四九九引此皆同。『而影不離,』與上文『而迹愈多,』相耦。今本身字,疑後人所加,或涉下句自字而誤衍。

〔七〕案古鈔卷子本『處靜』作『靜處,』文選枚叔上諫吳王書注引同,疑傳寫誤倒,『處靜』與上文『處陰』對言。

〔八〕案漢書枚乘傳,乘上諫吳王書有云:『人性有畏其景而惡其迹者,卻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陰而止,影滅迹絕。』(又見說苑正諫篇及文選,王念孫校『不知』爲『不如』之誤。)本莊子。

〔九〕案審、察互文,爾雅釋詁:『察、審也。』古書審、察互用之例甚多,管子明法解篇:『明主者,審於法禁而不可犯也,察於分職而不可亂也。』又云:『明主之治也,審是非,察事情。』賈子新書過秦下篇:『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淮南子脩務篇:『察於辭者不可燿以名,審於形者不可遯以狀。』新序善謀篇:『察於動者用則不失於利,審於靜者恬則免於患。』鄧析子轉辭篇:『若智不能察是非,明不能審去就,斯謂虛妄。』列子周穆王篇:『其陰陽之度審,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今本『度審』二字誤倒,兪樾平議有說。)皆其證。

〔一○〕成疏:『還歸人、物,則物、我俱全。』案以猶於也。在宥篇:『愼守女身,物將自壯。』

〔一一〕案古鈔卷子本作『不脩身而求之於人。』世說新語言語篇注引『今不脩之身,』亦作『不脩身。』

〔一二〕案世說新語注引作『不亦外事者乎!』

〔一三〕案古鈔卷子本眞下有也字。

〔一四〕案文選嵇叔夜幽憤詩注兩引至並作志。志、至古通,孟子吿子篇:『羿之敎人射,必志於彀。』阮元校勘記云:『閩、監、毛三本志作至,下同。』淮南子俶眞篇:『其志得道行,命也。』文子道德篇志作至(唐寫本作志),荀子正論篇:『是王者之至也。』楊注:『至當爲志。』皆其證。

〔一五〕案古鈔卷子本悲作疾,當從之,淮南子齊俗篇作『强哭者雖病不哀,』記纂淵海五九及六○引病作疾,病猶疾也,說文:『疾,病也。』說文繫傳三五引此哭、悲二字互易。呂氏春秋功名篇云:『彊令之哭不悲。』劉子言苑篇:『强哭者雖哀不悲,』與呂氏春秋較合。

〔一六〕案淮南子齊俗篇亦云:『强親者雖笑不和。』意林引淮南子作『强歡者雖笑不樂,』劉子言苑篇同。呂氏春秋功名篇作『彊令之笑不樂。』

〔一七〕案『眞悲』疑當作『眞哭,』對上文『强哭』而言。猶下文『眞怒』對上文『强怒』而言,『眞親』對上文『强親』而言也。如從說文繫傳引上文作『强悲者雖哭不哀,』則此文作『眞悲』不誤。

〔一八〕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作「眞怒不嚴而威,眞親不笑而和。』按發作嚴者是也,嚴與笑爲對文。上文云:「强怒者雖嚴不威,强親者雖笑不和。』可互證。』案古鈔卷子本兩未字並作不,義同。

〔一九〕成疏:施於人倫。

〔二○〕王念孫云:『善于父母謂之孝,亦謂之慈,故孝鳥謂之慈烏。內則云:「昧爽而朝,慈以旨甘,』齊語云:「不慈孝於父母,』莊子:「事親則慈孝,』是慈卽孝也。孟子離婁篇「孝子慈孫,』猶祭統言「孝子孝孫』也。』(廣雅釋鳥疏證。)案『慈孝,』複語,慈亦孝也,王說是。墨子尙賢中篇:『入則不慈孝父母,』史記梁孝王世家:『孝王慈孝,』亦並同例。呂氏春秋正名篇:『尹文曰:今有人於此,事親則孝,事君則忠。』又見孔叢子公孫龍篇及公孫龍子跡府篇,『事親』『事君』二句倒置。

〔二一〕案敦煌唐寫殘本此句上有『慈孝以適爲主』句,承上文『事親則慈孝』而言。下文『處喪以哀爲主』句下,無『事親以適爲主』句。唐寫本爲長。

〔二二〕成疏:『功在其美,故不可一其事迹也。』案之猶在也,『功成之美,』猶言『功成在美,』(史記滑𥡴列傳褚少孫補東郭先生傳:『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之亦與在同義。劉子辯施篇:『相馬者失在於瘦,求千里之步虧也;相人者失在於貧,恩惠之迹缺也。』兩之字並作在,卽其證。參看古書虛字新義〔七二、之〕條。)唐寫本作『功伐成美,』恐誤。

〔二三〕案古鈔卷子本論下有其字,與上下文句法一律。

〔二四〕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以並作成。

〔二五〕成疏:『恤,憂也。』王先謙云:『惟人事是憂。』

〔二六〕成疏:『祿祿,貴貌也。』釋文:『祿,如字。又音錄,謂形見爲禮也。司馬云:錄,領錄也。』洪邁云:『史記:「毛遂云:公等錄錄,因人成事。』唐韻以爲「娽娽。』漢書蕭何贊云:「錄錄未有奇節,』顏師古注:『錄錄,猶鹿鹿,言在凡庶之中也。』莊子漁父篇:「祿祿而受變於俗。』』(容齋三筆一三,節引。)朱駿聲云:『說文:「娽,隨從也。』史記平原君傳:「公等錄錄,因人成事者也。』以錄爲之。索隱引說文:「娽娽,隨從之皃。』莊子漁父:「祿祿受變于俗,』以祿爲之。』茆泮林云:『文選劉公幹雜詩注引司馬云:領錄也。』劉師培云:『釋文引司馬注云:「錄,領錄也。』是司馬本作「錄錄。』今考上文云:「不拘於俗,』此蒙彼言,則「祿祿』當爲拘誼。荀子修身篇云:「程役而不錄,』楊注云:「檢束也。』其榮辱、君道二篇,並以「軥錄、』「拘錄』並文,列子楊朱篇云:「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是錄、拘誼同。「祿祿』者,顯示拘象之詞也。成疏以「祿祿』爲「貴貌,』據彼說,則是「祿祿』二字上屬「貴眞』爲句,誤之甚矣!』奚侗云:『祿借爲娽,說文:「娽,隨從也。』或作錄,史平原君傳:「公等錄錄,』索隱引王邵云:「錄,借字耳。說文云:娽娽,隨從之貌也。』漢書蕭何傳贊:「當時錄錄未有奇節。』師古注:「錄錄,猶鹿鹿,言在凡庶之中也。』灌夫傳:「此特帝在卽錄錄,』師古注:「錄錄,言循衆也。』此文「受變於俗,』卽「祿祿』之義。』案『祿祿』司馬本作『錄錄,』祿、錄古通,周禮天官職幣:『皆辨其物而奠其錄,』鄭注:『故書錄爲祿,』卽其比。祿、錄並借爲娽,朱說是。奚氏謂『祿借爲娽,或作錄。』蓋本朱說。『祿祿』取『凡庶』義,或『隨從』義,並與『受變於俗』相應。一切經音義四一亦引司馬注:『領錄也。』

〔二七〕案古鈔卷子本作『故不可足恤。』恤字涉上文成疏『恤,憂也。』而衍。(日本狩野直喜校勘記謂『涉下疏文而誤。』)

〔二八〕釋文本早作蚤,云:『音早,字亦作早。』王先謙云:『湛與沈同。』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早亦皆作蚤,早、蚤正、假字。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並作蚤,僞上並脫人字。王氏謂『湛與沈同,』實則沈溺、沈沒字當借爲湛,說文:『湛,沒也。』『人僞』猶『人爲,』廣雅釋詁三:『僞,爲也。』(王氏疏證:爲、僞古同聲同義。)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一〕,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二〕,而身敎之,敢問舍所在〔三〕,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愼勿與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四〕,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閒〔五〕。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六〕,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七〕,不聞挐音而後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八〕:『由得爲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九〕。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一○〕,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一一〕。今漁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一二〕,再拜而應,得无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閒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一三〕。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一四〕。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一五〕,下人不精,不得其眞〔一六〕,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一七〕!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一八〕。爲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一九〕!』

〔一〕釋文本遇作過,云:『謂得過失也。過,或作遇。』兪樾云:『釋文曰:「過,或作遇。』當從之。讓王篇:「君過而遺先生食,』釋文:「過,本亦作遇。』是二字形近易誤也。過字義不可通,釋文:「謂得過失也。』則失之迂曲矣。』案古鈔卷子本、元纂圖互注本遇亦並誤過。

〔二〕成疏:『服勤驅役,庶爲門人。』案古鈔卷子本不下有爲字。服役,門人之稱,門人當服勤驅役也。

〔三〕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在並作存,義同。

〔四〕案唐寫本勉作免,勉、免正、假字。

〔五〕爾雅釋詁:『延,進也。』荀子議兵篇:『緣之以方城,』楊注:『緣,繞也。』『延緣葦閒,』謂延進緣繞於蘆葦閒也。

〔六〕案說文:『綏,車中靶也。』段注:『靶者,轡也。轡在車前,而綏則系於車中,御者執以授登車者,故別之曰:「車中靶』也。』

〔七〕釋文:案謂船行故水波,去遠則波定。

〔八〕王先謙云:『旁同傍。』案旁借爲傍。

〔九〕宣穎云:『威,敬畏。』錢纂箋引高亨曰:『威讀爲畏,廣雅:畏,敬也。』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如並作若,義同。下文孔子言『吾敢不敬乎!』與此句相應,威亦敬也。

〔一○〕成疏:『伉,對也。』案唐寫本伉作抗,文選顏延年應詔讌曲水作詩注引同。伉、抗正、假字。

〔一一〕成疏:『仲尼遇天子諸侯,尙懷倨傲。』案道藏各本、趙諫議本、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敖皆作傲,與成疏合,傲、敖正、假字。說文:『傲,倨也。倨,不遜也。』

〔一二〕成疏:『盡禮曲腰。』案古鈔卷子本、唐寫本、道藏成疏本要皆作腰,與成疏合,要、腰正、俗字。史記褚少孫補滑𥡴列傳:『西門豹簪筆磬折,』正義:『磬折,謂曲體揖之,若石磬之形曲折也。』

〔一三〕成疏:『嗟其鄙拙。』案古鈔卷子本『樸鄙』作『鄙樸,』疏『嗟其鄙拙,』以拙釋樸,是成本亦作『鄙樸。』

〔一四〕成疏:『見可貴不尊,則心無仁愛。』案古鈔卷子本賢作貴,疏『見可貴不尊,』則成本亦作貴。(狩野直喜以鈔本作貴爲是。)惟漁父非貴者,作賢義長。論語子張篇:『君子尊賢而容衆。』

〔一五〕裴學海云:『彼猶若也。國語晉語:「詎非聖人,不有外患,必有內憂。』文法同此,詎亦若也。』(古書虛字集釋一○。)案裴說是。史記韓世家:『彼韓急,則將變而佗從。』彼亦猶若也。

〔一六〕王先謙云:『上文云:眞者,精誠之至也。』

〔一七〕成疏:仲由專擅於此也。

〔一八〕案古鈔卷子本無兩之字,有兩之字乃與下文句法一律。兩者字與下文兩則字爲互文,者猶則也。

〔一九〕案古鈔卷子本不作勿,勿猶不也。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八日脫稿。)

列御寇第三十二

釋文:『以人名篇。』褚伯秀云:『予嘗閱東坡蘇文公莊子祠堂記,謂寓言篇末當連列御寇篇首,而不取讓王、盜跖、說劔、漁父四篇。且二篇合一,義或可通,而四篇遭黜,無乃太甚。意其所病者,讓王條列煩而義重複,盜跖訾孔子若太過,說劔類從橫之談,漁父幾詆聖之語,此所以不爲坡翁所取也。然祠堂記中嘗謂「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則亦燭其立言救弊之本心矣,又何以麤迹爲嫌!竊考讓王等四篇,較之內外部若有閒然,其指歸不失大本。蓋立言者不無粗精之分,抑揚之異,或門人補續,不得其淳,所以置諸雜部之末自可意會,無煩多議以啓後疑。』馬氏故云:『蘇軾曰:「寓言篇之終曰』陽子居西遊於秦,遇老子。』云云,若去其讓王四篇以合於列禦寇篇首,固是一章也。莊子之言未終,昧者勦之以入其言。』焦竑曰:「列子第二篇,首載禦寇饋漿事,而卽綴以楊朱爭席,正與軾之言合。』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御作禦,正文同,御、禦古通,馬蹄篇有說。僞列子黄帝篇『子列子之齊』章,與『楊朱南之沛』章相連,盧重玄注云:『子列子之齊』章,言列子之使人保汝;『楊朱南之沛』章,言楊朱能使人無保汝也。』得二章相連之旨。東坡於寓言篇曾云:『此莊子自敍其作書之旨,末以老子爲宗,略取楊朱。』若從列子,寓言篇終『陽子居南之沛』章,應合於列御寇篇首『列御寇之齊』章,則莊子作書之旨豈亦有取於列御寇邪?姑存疑焉。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一〕。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二〕?』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漿〔三〕,而五漿先饋〔四〕。』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爲驚已〔五〕?』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六〕,以外鎭人心,使人輕乎貴老〔七〕,而䪠其所患〔八〕。夫漿人特爲食羹之貨,多餘之贏〔九〕,其爲利也薄,其爲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一○〕,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一一〕!汝處已,人將保汝矣〔一二〕!』无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一三〕。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一四〕,立有閒,不言而出。賓者以吿列子〔一五〕,列子提屨,跣而走,曁乎門,曰:『先生旣來,曾不發藥乎〔一六〕?』曰:『已矣,吾固吿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一七〕!必且有感,搖而本性〔一八〕,又无謂也。與汝遊者又莫汝吿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一九〕。莫覺莫悟,何相孰也〔二○〕!巧者勞而知者憂,无能者无所求,飽食而遨遊〔二一〕,汎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二二〕。』

〔一〕成疏:『禦寇旣師事壺子,又事伯昏。』釋文:『瞀音茂,又音務。』王先謙云:『見列子黄帝篇。』案南宋蜀本御作禦,與成疏合。御寇師事壺子,詳應帝王篇。瞀人,德充符篇作无人,御覽四○四及七○九並作瞀人;田子方篇亦作无人,御覽七四五引作瞀人,无、瞀古通,此文列子黄帝篇瞀人,北宋本亦作无人。

〔二〕釋文:『李云:方,道也。』宣穎云:『奚方,猶何故也。』錢纂箋引金其源曰:『易復卦:「后不省方,』注:「方,事也。』』

〔三〕郭注:『賣漿之家。』釋文本漿作𩞟,云:『十𩞟,本亦作漿。司馬云:𩞟讀曰漿,十家並賣漿也。』案白帖五、蘇軾莊子祠記引並無嘗字,列子黄帝篇同。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漿亦並作𩞟,下同。

〔四〕郭注:『言其敬己。』釋文:『饋,遺也,謂十家中五家先見遺。王云:皆先饋進於己。』馬氏故引姚範曰:『賣漿者以人至之先後爲饋漿之次第,列子應食於十漿,而先於五漿而饋,以其形神足以動其畏敬故也。』車柱環云:『言賣漿者之半爭先遺漿於列子。』

〔五〕裴學海云:『已猶乎也』(古書虛字集釋一。)案覆宋本已作己,列子亦作己,釋文:『己音紀。「驚己,』謂驚其自失也。下「處己』同音。』作已,疑問之詞,義較長。御覽八六一引列子此下有注云:『遺汝之漿,何故驚也?』蓋釋已爲也,也猶乎也。

〔六〕郭注:『外自矜飾,舉動便辟而成光儀也。』成疏:『諜,便辟貌也。』釋文:『解,司馬音懈。諜,郭云:「便辟也。』說文云:「閒也。』司馬云:「形諜於衷,成光華也。』朱駿聲云:『諜,叚借爲僷。』孫詒讓云:『郭及司馬說竝難通,(列子黄帝篇亦有此文,張注引郭義。)成以諜爲「便辟貌,』古書亦無此義。疑諜當爲渫之叚字,(二字聲類同。)「內誠不解,』謂誠積於中,「形渫成光,』謂形宣渫於外有光儀也。』案解,不當音懈。『不解』猶『未達,』郭注『外自矜飾』下,列子張注引有『內不釋然也』五字。『內不釋然,』與『內誠未達』義近。朱謂諜借爲僷,方言二:『僷,容也。自關而西凡美容或謂之僷,宋、衞曰僷。』說文:『僷,宋、衞之閒謂華僷僷。』段注:『華,容華也。僷亦作偞,廣韵曰:『偞偞,輕薄美好皃。』僷有美好義,『形僷成光,』謂形容美好成光華也。孫借諜爲宣渫字,亦通。

〔七〕釋文:『貴老,謂重禦寇過於老人。』馬氏故引高秋月曰:『言敬己過於爵、齒也。』案高氏分釋貴、老二字,亦得。

〔八〕郭注:『言以美形動物,則所患亂生也。』釋文:『䪠,子兮反,亂也。』宣穎云:『䪠,俗䪢字。〔羅勉道〕循本云:猶釀也。』王氏集解引蘇輿云:『下所謂任事效功,卽所患也。言將以己所患者攪亂之也。莊子中其字多如此用,下云:「盍胡嘗視其良,』亦儒緩自謂。』案䪠訓亂,則其與於同義,『䪠其所患,』謂亂於所患也。

〔九〕成疏:『特,獨也。贏,利也。夫賣漿之人,獨有羮食爲貨,所盈之物,蓋亦不多。』釋文:『贏音盈。』王先謙云:『黄帝篇多上有無字。張注:「一本無無字。』案無者與莊子同。有無字理較圓。』奚侗云『「多餘』上挩無字,「無多餘之贏,』言利薄也。列子黄帝篇「多餘』上有無字。闕誤,江南李氏本、張君房本竝作「無多餘之贏,』當據補。』案特猶但也,疏釋爲獨,非。闕誤引江南李氏、張本多上並有无字,(楊愼所據闕誤李作文,文如海也。)疏『所盈之物,蓋亦不多。』疑成本多上亦有无字。惟審文意,『多餘之贏,』卽薄利也。下文『是爲利也薄,』承此而言,意甚明白。多上无字,蓋淺人所加矣。列子盧重玄本、北宋本、道藏高守元四解本皆無無字,(兪樾平議謂無字衍文。)御覽八六一、事文類聚續集一七、合璧事類外集四三引咸同。張湛注:『所貨者羮食,所利者盈餘而已。』是所見本原無無字。彼文釋文云:『一本無無字。』王先謙誤釋文爲張注。(參看列子補正。)

〔一○〕成疏:『驗我以功績。』釋文:『效,本又作校。』案校、效正、假字。廣雅釋言:『效,考也。』王氏疏證:『效之言校也。月令云:分繭稱絲效功。』

〔一一〕王先謙云:『善其能觀察人情。』案列子張注:『汝知驚此者,是善觀察者也。』

〔一二〕成疏所據本已作己,云:『汝安處己身,不能忘我。』釋文:『司馬云:保,附也。』王念孫云:『保者,依也。僖二年左傳:「保於逆旅,』杜注訓保爲依,史記周本紀曰:「百姓懷之,多從而保歸焉。』「保歸,』謂依歸也。「人將保汝矣,』司馬彪注曰「保,附也。』附亦依也。王逸注七諫曰:「依,保也。』』(史記高祖紀雜志。)王先謙云:『言汝且處乎家,人將附汝矣。』奚氏補注所據本已亦作己,云:『處當訓審,說詳王引之經義述聞。「處己,』謂審乎己也。釋文不爲處字作訓,蓋誤爲居處字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處已,』猶言「歸矣。』』案覆宋本已作己,與成疏合。闕誤引江南李氏本亦作己,音紀,列子同。作已,則處謂居處,已、矣互文,已猶矣也。謂汝處矣,人將依附汝矣。馬說得已字之義。司馬訓保爲附,王氏釋附爲依,廣雅釋詁四:『附,依也。』亦其證。(下文『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郭慶藩『「保汝』謂「依汝』也,』云云,卽本王說。)

〔一三〕成疏:『伯昏往禦寇之所,適見脫屨戶外,跣足升堂請益者多矣。』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屨作履,屨、履古、今字。列子釋文:『關西呼履謂之屨。』

〔一四〕成疏:『以杖柱頤。』釋文:『敦音頓。司馬云:豎也。』朱駿聲云:『敦,叚借爲錞,注:豎也。』馬其昶云:『乎猶於也。』案廣雅釋詁三:『蹙,迫也。』

〔一五〕釋文:『賓,本亦作儐,同。謂通客之人。』朱駿聲云:『賓,叚借爲儐,列子黄帝:賓者以吿。』案列子釋文亦云:『賓,本作儐,導也。』說文:『儐,導也。』

〔一六〕釋文:『發,司馬本作廢,云:置也。』王念孫云:『廢與發古同聲而通用。爾雅曰:「廢、稅,舍也。』方言曰:「發、稅,舍車也。』是發與廢同。論語微子篇:「廢中權,』廢,鄭作發。莊子:「曾不發藥乎?』發,司馬本作廢,云:「置也。』張湛注列子黄帝篇同。荀子禮論篇:「大昏之未發齊也,』史記禮書發作廢,史記扁鵲傳:「色廢脈亂,』徐廣曰:「一作發。』』(漢書貨殖傳雜志。)

〔一七〕郭注:『先物施惠,惠不因彼,豫出則異也。』成疏:『而,汝也。』宣穎云:『之猶此,何用此感人懽心自爲表異乎!』王先謙云:『黄帝篇之下多「感也』二字,異下無也字。張注云:「汝用何術能感物如此乎!』案本文「而焉用之,』其義自明。黄帝篇當釋作「汝焉用此感也!』張說非。「感豫出異』者,先物施惠,豫出以感人,是自異也。』吳汝綸云:『之,是也,屬下讀。言汝焉用此感悅示異乎!』案吳說較長,蓋本宣解。之與此、是同義,豫與懽、悅同義。應帝王篇:『何問之不豫也?』釋文引𥳑文云:『豫,悅也。』

〔一八〕郭注:『必將有感,則與本性動也。』釋文本性作才,云:『一本才作性。』朱駿聲云:『才,釋文:「本作性。』禮記中庸:「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注:「謂其質性也。』以材爲之。孟子:「不能盡其才者也,』注:「才性。』』朱氏引中庸、孟子(吿子篇)云云,奚侗補注亦引之,並云:『「本才、』「本性,』義固相同。郭注「必將有感,則與本性動也。』疑郭本亦作「本性。』列子黄帝篇作「本身,』於義亦通。』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性亦皆作才。才、性同義,寓言篇:『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才亦性也,彼文有說。竊疑此文性本作才,郭注云云,以性說才耳。列子才作身,釋文:『一本作「搖而才本性。』』才字蓋衍,或一本性作才,傳寫誤將才字竄在『本性』之上耳。楊伯峻集釋引王重民云:『身有性義,蓋身、性古通用,「本身』猶「本性』也。莊子列御寇篇作「搖而本才,』釋文曰:「一本才作性。』才字並是身之誤。淮南原道篇:「故達於道者,不以人易天。』高注云:「天性也。一說曰,天身也。』「天身也,』亦猶「天性也。』』王氏但知身、性同義,不知才、性亦同義,故以才爲身之誤耳。(參看列子補正。)

〔一九〕郭注:『細巧入人爲小言。』釋文:『以其多患,故曰「人毒。』』王先謙引列子張注:『小言細巧,易以感人,故爲人毒害也。』

〔二○〕王氏集解:『郭嵩燾云:「漢書賈誼傳:『日夜念此至孰也,』顏注:『孰,審也。』』言旣無覺悟,又何人相審詳乎!』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漢書「孰進』注云:美語如成孰。』案列子張注:『不能相成濟也。』

〔二一〕釋文本無飽字,遨作敖,云:『「食而,』一本作「飽食而。』敖,本又作遨。』案道藏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無飽字,書鈔一三七及一四三、御覽七六八、事類賦一六什物部二注引咸同。釋文本遨作敖,敖、遨正、俗字。

〔二二〕成疏:『唯聖人汎然無係,泊爾忘心,譬彼虛舟,任運逍遙。』案書鈔一四三引汎作浮,北山錄註解隨函下引作泛,說文浮、汎互訓,泛亦浮也,說文:『泛,浮也。』逍遙遊篇郭注:『汎乎若不繫之舟,』卽本此文,今本汎下疑脫乎字。鶡冠子世兵篇:『泛泛乎若不繫之舟,』賈誼鵩鳥賦:『泛乎若不繫之舟,』北山錄八住持行第十四:『泛逸乎若不繫之舟,』文雖小異,皆有乎字,可爲旁證。書鈔一三七引汎亦作泛,泛下有然字,然猶乎也。成疏『汎然無係,』似亦以然說乎。書鈔一四三、御覽七六八及八四九引繫並作係,與成疏合。繫、係古通,應帝王篇:『胥易技係,』釋文引崔本係作繫,卽其比。

○以上第一章。顯迹生患。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一〕。祇三年而爲儒〔二〕。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三〕,使其弟墨〔四〕。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五〕,十年而緩自殺〔六〕。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爲墨者予也〔七〕。闔胡嘗視其良,旣爲秋栢之實矣〔八〕!』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九〕。彼固使彼〔一○〕。夫人以己爲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一一〕,齊人之井飮者相捽也〔一二〕。故曰,今之世皆緩也〔一三〕,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一四〕!古者謂之遁天之刑〔一五〕。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一六〕;衆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一七〕

〔一〕郭注:『呻吟,吟詠之謂。』釋文:『司馬云:「緩,名也。』裘氏,地名。崔云:「裘,儒服也。』』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裘氏上有於字。

〔二〕郭注:祇,適也。

〔三〕成疏:『三族,謂父、母、妻族也。』王氏集解引宣云:『喩學問旣成必及人。』案徐无鬼篇亦有『澤及三族』之語。

〔四〕釋文:謂使緩弟翟成墨也。

〔五〕郭注:『翟,緩弟名。』成疏:『儒則憲章文、武,祖述堯、舜,甚固吝,好多言。墨乃遵於禹道,勤儉好施。儒、墨塗別,各執是非,互相爭辯,父黨小兒,遂助於翟矣。』奚侗云:『郭注、釋文皆以翟爲緩弟名。然上文但云「使其弟墨,』不應於此更著其名。翟當作墨,墨子名翟,鈔者緣以致誤耳。』

〔六〕案齊物論篇:『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彼文成疏據此節之文爲說。『十年,』似太長,疑十本作󱂁,古七字。

〔七〕成疏:『使汝子爲墨者,我之功力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緩見夢止此一語,「闔胡』以下,莊子譏緩不自知墓木已拱,雖死而恨久不忘。』案舊注緩見夢之語皆止於下『旣爲秋栢之實矣。』如僅止於此語,意似未盡。

〔八〕成疏:『闔,何不也。』釋文:『「闔胡嘗視其良,』闔,語助也。胡,何也。良者,良人,斥緩也。言何不試視緩墓上,已化爲秋柏之實。良,或作埌,冢也。』宣穎云:『闔胡,皆何也,夢中疊語也。』王念孫云:『廣雅:「埌,冢也。』衆經音義卷七引通俗文云:「邱冢謂之壙埌。』』(廣雅釋邱疏證。)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曰「良者,良人,謂緩也。』此與下句之義不屬。又云「良,或作埌,冢也。』此說近之。埌猶壙也,壙埌,本疊韻字,應帝王篇「以處壙埌之野,』是也,故壙亦得謂之埌。管子度地篇:「郭外謂之土閬,』閬與埌同。外物篇:「胞有重閬,』郭注曰:「閬,空曠也。』其義亦相近。』奚侗云:『釋文「良,或作埌,冢也。』是也。方言、廣雅、通俗文竝謂埌爲冢。爲借爲有,秋借爲楸,人閒世篇:「宜楸柏桑,』釋文:「楸,或作秋。』是其例。緩謂其父何嘗視其冢已有楸柏之實,蓋怨其父之久不悟也。』案闕誤引文如海、成玄英、李氏諸本皆無胡字,成疏『闔,何不也。』不涉及胡,是成本原無胡字矣。『闔胡,』複語,皆何不也。良,或作埌,良蓋埌之借字。(良可借爲埌,猶秋可借爲楸。)此謂何不試視己冢,已有揪栢之實也。

〔九〕郭注:『自此以下,莊子辭也。夫積習之功爲報,報其性,不報其爲也。』成疏:『夫物之智能,稟乎造化,非由從師而學成也。故假於學習,輔導自然,報其天性,不報人功也。是知翟有墨性,不從緩得。緩言我敎,不亦繆乎!』案報猶應也,其猶於也。此謂造物者之與人相應也,不應於人爲,而應於人之本性,郭注說天爲性,成疏本之,是也。天有性義,淮南子原道篇:『達於道者,不以人易天。』高注:『天,性也。不以人事易其天性也。』亦其證。

〔一○〕郭注:『彼有彼性,故使習彼。』成疏:『彼翟先有墨性,故成墨。』案謂緩弟有墨性,故習墨也。

〔一一〕郭注:『夫有功以賤物者,不避其親也。』成疏:『言緩自恃於己有學植之功,異於常人,故輕賤其親,而汝於父也。』王先謙云:『「夫人,』猶言「此人。』』孫詒讓云:『賤,亦當爲賊之誤,注說難通,疑非。』案『以己爲有以異於人,』謂己能使其弟爲墨。賤字不誤,緩語其父『使而子爲墨者,予也。』稱父爲而,是賤其親也。成疏『輕賤其親,而汝於父。』是矣。

〔一二〕釋文:『捽,才骨反。言穿井之人爲己有造泉之功而捽飮者,不知泉之天然也。喩緩不知翟天然之墨而忿之。捽,一音子晦反。』錢纂箋引陸長庚曰:『齊人,旣衆人。』案陸釋齊爲衆,亦是一解。說文:『捽,持頭髮也。』

〔一三〕宣穎云:『皆貪天之功以爲己有。』案儒、墨以至諸子百家皆自是而相非者也。

〔一四〕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自是』二字絕句,若緩之自美其儒,是自是也。有德者已不知有此,有道者更無論矣。故曰「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以讀爲已。』案緩,自是者也。兪讀『自是』絕句,極是。以猶所也,謂自是,有德者所不知也,以不必讀爲已。有德者不知自是,有道者愈不知自是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八,讀『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句。『而況有道者乎』句。云:『自猶雖也,以,且也,尙也。』與上文義不相屬,非是。)

〔一五〕成疏;『不知物性自爾,矜爲己功者,逃遁天然之理也。旣乖造化,故刑戮及之。』宣穎云:『如緩之忿忿,卽其刑也。』王先謙云:『語又見養生主篇。』馬其昶云:『儒、墨之爭,皆遁天之刑。』案緩之自殺,尤所謂刑矣。

〔一六〕成疏:『安,任也。任羣生之性,不引物從己,性之無者,不强安之,故所以爲聖人也。』案聖人安於本性,不安於人爲。

〔一七〕成疏:『學己所不能,安其所不安也;不安其素分,不安其所安也。』案衆人安於人爲,不安於本性。

○以上第二章。自是致刑。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一〕。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二〕;古之人,天而不人〔三〕。』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四〕,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五〕,而无所用其巧。聖人以必不必,故无兵〔六〕;衆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七〕。順於兵,故行有求〔八〕。兵,恃之則亡〔九〕。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一○〕,敝精神乎蹇淺〔一一〕,而欲兼濟導物,太一形虛〔一二〕,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一三〕。彼至人者,歸精神乎无始,而甘瞑乎无何有之鄕〔一四〕。水流乎无形,發泄乎大淸〔一五〕。悲哉乎!汝爲知在豪末,而不知大寧〔一六〕

〔一〕成疏:『玄道窅冥,言像斯絕。運知則易,忘言實難。』案齊物論篇:『大道不稱,大辯不言。』知北遊篇載狂屈知道,而忘其所欲言。

〔二〕宣穎云:『「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與天爲徒;「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與人爲徒。』裴學海云:『之猶爲也,「之天』卽「爲天,』「之人』卽「爲人。』』(古書虛字集釋九。)案僞關尹子一宇篇:『聞道之後,有所爲有所執者,所以之人;無所爲無所執者,所以之天。』本此。

〔三〕郭注:『知雖落天地,未嘗開言以引物也,應其至分而已。』成疏:『復古眞人,知道之士,天然淳素,無復人情。』案闕誤引張君房本『古之人,』作『古之至人。』注『應其至分而已,』似就正文至字而言,疑郭本原亦作『至人。』疏『復古眞人,』疑成本『至人』作『眞人,』或釋『至人』爲『眞人,』天下篇:『不離於眞,謂之至人。』徐无鬼篇:『古之眞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

〔四〕釋文:『泙,李音平。司馬云:朱泙漫、支離益,皆人姓名。』茆泮林云:『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司馬云:朱,姓也。泙漫,名也。益,人名也。泙,普彭切。』案『泙,普彭切。』疑是李善音。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支離,複姓,說在人閒世篇。朱泙,亦複姓,廣韻十虞朱字注:「莊子有朱泙漫,郭注:朱泙,姓也。』今象注無此文。』案藝文類聚九六引泙作伻,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引亦作伻,惟『伻漫』二字誤倒。事文類聚後集三三引作平,與釋文『李音平』合。後漢書張衡傳注引漫作曼,益作蓋,漫諧曼聲,與曼古或通用。蓋疑益之形誤,在宥篇:『日月之光,益以荒矣。』釋文引崔本益作蓋,亦二字相亂之例。

〔五〕成疏:『殫,盡也。罄千金之產,三歲其道方成。』釋文本三字屬上絕句,下無年字。云:『單音丹,盡也。家,如字。本亦作賈,又作價,皆音嫁。三,絕句。崔云:「用千金者三也。』一本作「三年,』則上句至家絕。』朱駿聲云:『家,叚借爲賈。』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三年。』』案成疏云云,是所據本『單千金之家,』作『殫千金之產。』文選張景陽七命注、藝文類聚九六、御覽八二八及九二九、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記纂淵海五六、事文類聚後集三三、埤雅一引單皆作殫,殫、單正、假字。白帖二九、事文類聚別集一九、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及續集三七引單亦皆作殫,家皆作產,與成本合。陳碧虛音義亦云:『家,一本作產。』釋文:『家,本亦作賈,又作價。』朱氏謂家借爲賈,賈、價正、俗字。釋文本從崔本『單千金之家三』絕句,下無年字。(吳氏點勘本、馬氏故本、錢纂箋本皆從之。)成疏釋『三年』爲『三歲,』後漢書張衡傳注引此亦作『三年,』並與今本合。白帖、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引技並作藝,藝猶技也。御覽八二八及九二九、事類賦注、記纂淵海九九引技皆作伎,技、伎正、假字。

〔六〕郭注:『理雖必然,猶不必之,斯至順矣,兵其安有!』錢纂箋引焦竑曰:『兵非戈矛之謂,喜怒之戰於胸中者是也。』案以猶雖也,郭注蓋得其義,下同。史記鄒陽列傳:『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雖、以互文,以亦雖也。(古書虛字新義〔二、以〕條有說。)〔七〕郭注:『理雖未必,抑而必之,各必其所見,則乖逆生也。』錢纂箋引王雱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必不必也;言必信,行必果,不必必也。』

〔八〕釋文本順作愼,云:『愼,或作順。』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愼作順。』王氏集解引宣云:『徇於兵爭,故動則求濟所欲。』案釋文本順作愼,愼亦借爲順。下文『有順懁而達,』釋文:『順,王作愼。』順又借爲愼也。宣釋順爲徇,徇亦順也。左文十一年傳:『國人弗徇,』杜注:『循,順也。』『行有求,』謂動則有求也。

〔九〕郭注:『不得已而用之,以恬淡爲上者,未之亡也。』案孫臏兵法殘𥳑見威王篇:『樂兵者亡。』(郭注云云,本老子三十一章。)

〔一○〕郭注:『苞苴以遺,竿牘以問,遺、問之具,小知所殉。』成疏:『小夫,猶匹夫也。』釋文:『司馬云:「苞苴,有苞裹也。』竿牘,司馬云:「謂竹𥳑爲書,以相問遺,脩意氣也。』』段玉裁云:『竿牘,卽𥳑牘也。』朱駿聲云:『竿,叚借爲𥳑。』王氏集解引宣云:『裹曰苞,藉爲苴。詩鄭箋:以果實相遺者必苞苴之。』章太炎云:『竿,本借爲𥳑字。古干聲、閒聲相通,聘禮記:「皮馬相閒,』古文閒作干,小雅:「秩秩斯干,』傳以干爲㵎,是其例。』

〔一一〕郭注:『昏於小務,所得者淺。』成疏:『勞精神於蹇跛淺薄之事。』案說文:『蹇,跛也。』禮曲禮:『立毋跛,』鄭注:『跛,偏任也。』孔疏:『跛,偏也。』『蹇淺』猶『偏淺』也。

〔一二〕釋文本導作道,云:『音導。』錢纂箋引曹受坤曰:『形,物也。虛,道也。「太一形虛,』猶言道與物合一。』案濟猶通也,淮南子原道篇:『强濟天下,』高注:『濟,通也。』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導亦皆作道,當以作道爲正,道不當音導。『太一』猶『大齊,』淮南子原道篇:『一度循軌,』高注:『一,齊也。』形、虛與物、道相應。『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謂『兼通道與物,大齊形與虛』也。

〔一三〕郭注:『形爲之累,則迷惑而失致也。』錢纂箋:『馬敍倫曰:『「形累』涉郭象注文而羨,知北遊:『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可證。』羅勉道曰:「『形累不知太初』句,爲形所累,不知有太初也。』』案知北遊篇成疏:『太初,道本也。』

〔一四〕成疏:『無始,妙本也。無何有之鄕,道境也。』釋文本瞑作冥,云:『如字。本亦作瞑,又音眠。』朱駿聲云:『冥,叚借爲瞑。』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冥,如字。』又云「本亦作瞑,又音眠。』當從之,瞑、眠古、今字。文選養生論:「達旦不瞑,』李善注曰:「瞑,古眠字。』是也。「甘瞑』卽「甘眠,』徐无鬼篇:「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司馬云:「言孫叔敖願安寢恬臥以養德於廟堂之上,折衝於千里之外。』此云「甘瞑,』彼云「甘寢,』其義一也,並謂安寢恬臥也。釋文讀冥如字,失之。淮南子俶眞篇曰:「甘瞑於溷澖之域,』卽本之此。』案『无始』猶上文『太初,』成疏釋爲「妙本,』妙本猶道本也。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瞑亦皆作冥,瞑、冥正、假字,朱說是。淮南子精神篇:『甘瞑于太宵之宅,』(宵借爲霄。)『太宵之宅,』及俶眞篇『溷澖之域,』皆無何有之鄕也。逍遙遊篇亦有『无何有之鄕』之文。

〔一五〕郭注:『泊然无爲,而任其天行也。』王氏集解:『宣云:「出於虛,歸於虛。』案以喩至人之自然流行也。』案大,他本多作太,作大是故書。

〔一六〕成疏:精神淺薄,詎知乎至寂之道邪!』王先謙云:『汝,謂上小夫。大寧,無爲泰定之宇。言人見小而遺大也。』案豪,他本多作毫,作豪是故書。大寧,喩道。

○以上第三章。小知可悲。

宋人有曹商者,爲宋王使秦〔一〕。其往也,得車數乘,王悅之〔二〕,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三〕,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四〕,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五〕,召醫,破癕潰痤者得車一乘〔六〕,舐痔者得車五乘〔七〕。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八〕?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九〕!』

〔一〕釋文:『宋王,司馬云:偃王也。』

〔二〕釋文本悅作說,音悅。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並作說,作說是故書。

〔三〕郭慶藩云:『廣雅:「閭,居也。』古謂里中道爲巷,亦謂所居之宅爲巷。廣雅:「衖,凥也。』(凥,今通作居。)衖、巷古字通。閭、巷皆居也,故「窮閭』或曰「窮巷。』』宣穎云:『阨同隘。』案郭釋『窮閭』爲『窮巷,』(讓王篇:『顏闔守陋閭,』王念孫據廣雅釋『陋閭』爲『陋巷,』卽郭說所本。)則『窮閭阨巷』爲複語,『阨巷』亦『窮巷』也。阨與隘通,荀子禮論篇:『不致於隘懾,』楊注:『隘,窮也。』

〔四〕釋文:『李云:「槁項,羸瘦貌。』司馬云:「項槁立也。』黄馘,古獲反。司馬云:「謂面黄熟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馘者,俘馘也,非所施於此。馘疑𤷇之叚字,說文疒部:「𤷇,頭痛也。』「黄𤷇,』謂頭痛而色黄。』奚侗云:『說文:「聝,軍戰斷耳也。春秋傳曰:以爲俘聝。』聝,或體作馘,於此文義不合。馘疑顑之誤字,或誤作咸,顑遂誤作馘矣。說文:「顑,食不飽面黄起行也。』北史崔㥄傳:「黄頷兒何足拜也!』頷、顑同義,「黄頷』卽「黄顑。』』案釋文李注,世德堂本『羸瘦』上有『頸項』二字。兪說迂曲,奚說蓋是。

〔五〕釋文:『秦王,司馬云:惠王也。』

〔六〕案後漢書趙壹傳注引醫作毉,同。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癕皆作癰,藝文類聚七一、御覽七四三、事文類聚前集四七、合璧事類續集三八、綿繡萬花谷別集一六引咸同。癕卽癰之隸變。御覽七七三引作󵭐,󵭐乃癰之省。記纂淵海八七引作㿈,㿈蓋又癕之省也。御覽七七三、事文類聚、合璧事類引痤並作疽,義同,廣雅釋詁二:『痤、疽,癰也。』然則『潰痤』猶『破癰,』複語也。

〔七〕釋文:『舐,字又作𦧇,食紙反。』案𦧇與舓同,說文:『舓,以舌取食也。𦧇,舓或从也。』俗作舐,亦作咶,人閒世篇:『咶其葉,則口爛而爲傷。』

〔八〕案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事文類聚前集四七、合璧事類續集三八引豈下皆有能字,治皆作療。治之作療,蓋由文選注避唐高宗諱所改、事文類聚、合璧事類復雷同鈔襲耳。後漢書趙壹傳注引治作舐,蓋亦避高宗諱也。

〔九〕郭注:『夫事下然後功高,功高然後祿重,故高遠恬淡者遺榮也。』馬氏故引陳用光曰:『譏爲縱橫之學者。』案此譏者多矣,豈僅爲縱橫之學者邪!抱朴子暢玄篇:『舐瘡痔以屬車。』本此。

○以上第四章。矜榮可恥。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爲貞幹,國其有瘳乎〔一〕?』曰:『殆哉圾乎仲尼〔二〕!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爲旨〔三〕,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四〕,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五〕!彼宜汝與〔六〕?予頤與〔七〕?誤而可矣〔八〕!今使民離實學僞,非所以視民也,爲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九〕。』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一○〕。商賈不齒〔一一〕。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一二〕。爲外刑者,金與木也〔一三〕;爲內刑者,動與過也〔一四〕。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一五〕;離內刑者,陰陽食之〔一六〕。夫免乎內外之刑者,唯眞人能之〔一七〕

〔一〕成疏:『言仲尼有忠貞幹濟之德,欲命爲卿相。』宣解本『貞幹』作貞榦,云:『貞同楨。』錢纂箋引阮毓崧曰:『書費誓:「峙乃楨榦,』孔傳:「題曰楨,旁曰榦。楨當牆兩端,榦在牆兩邊。』』案爾雅釋詁:『楨,榦也。』楨、貞正、假字,榦、幹正、俗字,宣解本幹作榦,改俗從正也。阮所引孔傳『楨當牆兩端,榦在牆兩邊。』兩句,乃孔疏。『國其有瘳乎?』有猶可也,人閒世篇:『庶幾其國有瘳乎!』田子方篇:『庶幾乎民有瘳乎!』兩有字亦並與可同義。(人閒世篇已有說。)

〔二〕郭注:『圾,危也。』釋文本圾作汲,云:『魚及反,危也。』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圾亦並作汲,注同。天地篇:『殆哉圾乎天下!』圾、汲並與㱞通,廣雅釋詁:『㱞,危也。』(彼文引王念孫有說。)

〔三〕郭注:『凡言「方且,』皆謂後世將然。飾畫,非任眞也。將令後世之從事者无實,而意趣橫出也。』(『將然』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涉下文誤爲『從事。』)宣穎云:『羽有自然之文采,飾而畫之,則務人巧,不知本。』案文心雕龍徵聖篇:『顏闔以爲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卽本此文,從作徒,郭注旣言『從事,』是正文本作從,徒蓋從之誤。從,俗書作󶟗,與徒形近,故致誤耳。

〔四〕郭注:『忍性自矯,僞以臨民,上下相習,遂不自知也。』成疏:『矯僞黔黎,而不知已無信實也。』釋文:『視音示,下同。』宣穎云:『視同示。』案『忍性』猶『矯性,』荀子非十二子篇:『忍情性,』楊注:『忍,謂違矯其性也。』(孟子吿子篇:『所以動心忍性,』趙注:『堅忍其性。』『堅忍其性,』亦是矯性也。)視借爲示,釋文音示,是也。(應帝王篇:『嘗試與來,以予示之。』釋文:『示,本亦作視。』作視,亦借字也。)『不信』猶『無實,』此謂矯性以示民,而不知其無實也。

〔五〕郭注:『百姓非直外形從之而已,乃以心神受而用之,不能復自得於體中也。』王先謙云:『此不信之道,使民受之於其心,主之於其神,此豈足以上民乎!』馬氏故連上文讀『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爲句。云:『「信受』連讀,合下「宰乎神』爲句。言忍性視民,心神不能洽也。』錢纂箋從馬氏故爲句,惟云:『視,示也。言民不信受,無主於其中,而忍性示民者不知也。』案『信受』連讀,殊覺不詞,仍當從舊讀爲長。乎猶於也,夫猶此也。此承上文而言,謂無實之旨,使民受於心,主於神,此何足以居民上乎!王先謙說較勝。

〔六〕郭注:『彼,百姓也。汝,哀公也。』(成疏同。)宣穎云:『彼,仲尼。仲尼果與汝相宜乎?』案宣說是。釋文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汝皆作女,作女是故書。

〔七〕郭注:『效彼非所以養己也。』案予,顏闔。予與女對言。頤借爲怡,國語周語下:『有慶未嘗不怡,』韋注:『怡,悅也。』此謂予亦悅與?

〔八〕郭注:『正不可也。』案而猶乃也。意謂仲尼旣不宜於汝,亦不悅於予也。吳氏點勘從姚鼐說,讀『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十一字爲句。並引姚云:『誤當爲誒,言民但宜彼此相順娛誒而可矣。』于鬯點校斷句與姚同。馬氏故、錢纂箋並從姚斷句,錢引馬說云:『道因碑:「頤然理順,』頤卽怡也,頤、誒義同。則陽篇:其於物也,與之爲娛矣。』車柱環讀莊偶拾讀『彼宜女與予頤與』句,『誤而可矣』句。謂『上與字,連詞;下與字,句末助詞,表反詰。頤,養也。而,猶乃也。』諸說各有所見。岷仍從舊讀,分三句。

〔九〕宣穎云:不足與圖治。

〔一○〕王先謙云:『非上天布施之大道。』馬其昶云:『天布,猶天施。』案施、布互文,『天布,』謂自然之布施也。

〔一一〕郭注:『況士君子乎!』成疏:『夫能施求報,商客尙不齒理,況君子士人乎!』案注、疏未得此句之意。此承『天布』而言,『不齒,』謂不比於自然之布施。蓋商賈重利,施必不忘也。

〔一二〕郭注:『要能施惠,故於事不得不齒,以其不忘,故心神忽之。』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事並作士,士、事古本通用,(說文:士,事也。)惟此作士,蓋涉上文郭注『士君子』而誤。此文郭注頗迂曲,惟所云『故於事不得不齒,』足證正文本作事。此謂商賈雖因事自比於自然之布施,其內心則不比之也。(者猶則也。)

〔一三〕郭注:金,謂刀鋸斧鉞。木,謂棰楚桎梏。

〔一四〕郭注:『靜而當,則外內无刑。』案動猶惑也。淮南子精神篇:『不隨物而動,』高注:『動猶惑也。』

〔一五〕郭注:『不由明坦之塗者,謂之宵人。』成疏:『離,罹也。訊,問也。』釋文:『王云:非明正之徒,謂之宵夜之人也。』宣穎云:『宵同小。』朱駿聲云:『宵,叚借爲小。禮記樂記:「宵雅肄三,』注:「宵之言小也。』莊子:「宵人之離外刑者,』注:「不由明坦之塗者,謂之宵人。』則傅會本義。』郭氏集解引兪樾曰:『郭注、釋文引王注,皆望文生義,未爲塙詁。「宵人,』猶小人也。禮記學記篇:「宵雅肄三,』鄭注曰:「宵之言小也。習小雅之三,謂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也。』然則「宵人』爲小人,猶宵雅爲小雅矣。字亦作肖,方言曰:「肖,小也。』史記太史公自序:「申呂肖矣,』徐廣曰:「肖音痟,痟猶衰微。』義亦相近。文選江文通雜體詩:「肖人重恩光,』李善注引春秋演孔圖曰:「肖人之世多飢寒,』宋均曰:「宵猶小也。』此說得之。』案宵、肖並有小義,下文『達於知者肖,』王念孫亦有說。

〔一六〕馬氏故引兪正燮曰:『食如日食之食,謂消蝕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卽內篇所謂「有陰陽之患。』』案庚桑楚篇:『寇莫大於陰陽,无所逃於天地之閒。』淮南子主術篇:『寇莫大於陰陽,而枹鼓爲小。』(又見繆稱篇。)人閒篇:『以身役物,則陰陽食之。』

〔一七〕案夫猶如也。達生篇:『夫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夫亦猶如也,(彼文有說。)與此同例。

○以上第五章。飾僞喪眞。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一〕。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二〕。故有貌愿而益〔三〕,有長若不肖〔四〕,有順懁而達〔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六〕。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𤍠〔七〕。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八〕,卒然問焉而觀其知〔九〕,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吿之以危而觀其節〔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一一〕,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一二〕。九徵至,不肖人得矣〔一三〕。』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一四〕!如而夫者〔一五〕,一命而呂鉅〔一六〕,再命而於車上儛〔一七〕,三命而名諸父〔一八〕,孰協唐、許〔一九〕

〔一〕成疏:『人心難知,甚於山川,過於蒼昊。』案凡猶夫也。外物篇:『凡道不欲壅,』人閒世篇:『夫道不欲雜。』句法相同,凡亦夫也。(彼文有說。)長短經知人篇、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白帖九、御覽三七六引『難於知天,』皆作『難知於天。』(事文類聚後集二○引作『莫知於天,』莫字誤。)成疏『人心難知,』是所見正文亦以『難知』連文,今本『知於』二字蓋誤倒。劉子心隱篇:『凡人之心,險於山川,難知於天,』卽本此文,道藏本、舊合字本『知於』二字亦並誤倒。意林引魯連子:『人心難知于天,』又引秦子:『遠難知者天,近難知者人。』法言問神篇:『或問人?曰:難知也。』

〔二〕成疏:『厚深之狀,列在下文。』案記纂淵海四四、五六引猶並作亦,義同;又引『人者』作『人有,』劉子道藏本、舊合字本、程榮漢魏叢書本、王謨重刻漢魏叢書本、畿輔叢書本亦皆作『人有。』意林引魯連子:『天有春夏秋冬以作時,人皆深情厚貌以相欺。』古書言『春夏秋冬』四時之序,多作『春秋冬夏,』(詳至樂篇。)此引魯連子作『春夏秋冬,』恐非其舊。

〔三〕釋文:『愿音願,廣雅云:謹𢡱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益當作溢,溢之言驕溢也。荀子不苟篇「以驕溢人,』是也。謹愿與驕溢,義正相反。』案說文:『愿,謹也。』

〔四〕成疏:『有心實長者,形如不肖也。』釋文:『外如長者,內不似也。』案長短經知人篇引長字有音云:『長,音竹兩反。』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若猶而也。』案馬說是,成疏說若爲如,未審。六韜龍韜選將篇:『有賢而不肖者。』亦可證此文若與而同義。

〔五〕成疏:『懁,急也。』釋文:『順,王作愼。懁音環,徐音絹。三蒼云:急腹也。』王念孫云:『說文:「獧,疾跳也。一曰,急也。』又云:懁,急也。』莊子釋文引三倉云:「懁,急腹也。』楚語云:「其心又狷而不潔,史記貨殖傳云:「民俗懁急,』竝字異而義同。』(廣雅釋詁一疏證。)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懁,徐音絹,與獧、狷音義並同。順,王作愼。達,讀如詩「達兮』之達,言外則愼狷,內實佻達也。』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順亦作愼,愼、順正、假字。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達下並有者字,與上下文不一律,疑衍。

〔六〕郭注:『言人情貌之反有如此者。』釋文:『李云:「內實堅,外如縵也。』釬,胡旦反。又音干,急也。一云:「情貌相反。』』朱駿聲云:『釬,叚借爲悍,釋文:急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縵者,慢之叚字;釬者,悍之叚字。堅強而又惰慢,紓緩而又桀悍,故爲「情貌相反』也。』案長短經引釬下有音云:『音汗。』

〔七〕王氏集解引宣云:進銳而退速。

〔八〕案白帖一二引敬作能,能作才。敬字義長,才猶能也。

〔九〕案卒借爲猝,焉猶之也。

〔一○〕案鶡冠子天則篇:『臨財而後可以見仁。』淮南子氾論篇:『委以財貨以論其仁,振以恐懼以知其節。』記纂淵海五八引此文吿作臨。

〔一一〕成疏:『至人酒不能昏法則。』釋文本則作側,云:『側,不正也。一云:「謂醉者喜傾側冠也。』王云:「側,謂凡爲不正也。』側,或作則。』朱駿聲云:『側,叚借爲則。釋文「謂凡爲不正也。』失之。』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釋文曰:「側,不正也。一云:『謂醉者喜傾側冠也。』王云:『側,謂凡爲不正也。』』然上文「觀其忠,』「觀其敬,』云云,所觀者皆以美德言之,此獨觀其不正,則不倫矣。諸說皆非也。其云「側,或作則。』當從之。則者,法則也。國語周語曰:「威儀有則。』旣醉之後,威儀反反,威儀佖佖,是無則矣。故曰「醉之以酒而觀其則。』周書官人篇作「醉之以酒以觀其恭,』與此文語意相近。大戴禮文王官人篇作「醉之以觀其不失也,』不失,卽謂不失法則也。』集釋又引郭嵩燾曰:『側當爲則,詩曰「飮酒孔嘉,維其令儀。』所謂則也。』案則、側正、假字,朱說是。(公孫龍子跡府篇:『臣居魯,側聞下風。』文選鄒陽上吳王書注引新序佚文側作則,亦側、則通用之證。)詩小雅賓之初筵正義引『而觀其則,』作『以觀其態,』六韜選將篇同,以猶而也。記纂淵海五八引則作量,疑聯想及論語鄕黨篇『唯酒無量』而誤。

〔一二〕成疏:『男女參居,貞操不易。』案楚辭招魂:『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一三〕郭注:『君子易觀,不肖難明。然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搜之有塗,亦可知也。』成疏:『九事微驗,小人君子,厚貌深情,必無所避。』案白帖一二引『不肖』上有而字。六韜選將篇作『則賢不肖別矣。』僞愼子外篇襲用此文,『不肖』上亦有賢字,於義爲長。

〔一四〕郭注:『言人不敢以不軌之事侮之。』成疏:『正考父,孔子十代祖,宋大夫也。士一命,大夫二命,卿三命也。傴曲循牆,並敬容極恭,卑退若此,誰敢將不軌之事而侮之也!』釋文:『父音甫,傴,紆矩反。僂,力矩反。』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謂不敢不法。』案左昭七年傳載正考父鼎銘,傴、僂二字互易,『孰敢不軌!』作『亦莫予敢侮。』下更有『饘於是,鬻於是,以餬予口。』三句。(杜注:言至儉也。)又見史記孔子世家、家語觀周篇。成疏『孔子十代祖,』十乃七之誤。

〔一五〕郭注:『而夫,謂凡夫也。』成疏:『而夫,鄙夫也。』劉淇云:『而夫,猶云若人。』(助字辨略一。)章太炎云:『而,女也。「而夫』卽女夫,左氏昭六年傳:「左師曰:女夫也必亡,』此輕賤語。莊子言「而夫,』亦必有所指㡿矣』案而猶此也,訓而爲此,亦是有所指。劉氏釋『而夫』爲『若人,』若人,卽此人也。

〔一六〕釋文:『呂鉅,矯貌。』馬氏故:『廣韻:「呂,脊骨也。兪正燮曰:言其脊呂背梁强鉅也。呂鉅,卽彊梁,俱疊韻,〔俱同義。〕』』馬敍倫云:『兪樾云:旅距,古語也。後漢書馬援傳:「黠羌欲旅距,』李賢注曰:「旅距,不從之貌。』謹案,沈濂謂「旅距,卽莊子列禦寇篇之呂鉅。』(懷小篇。)兪正變謂「呂鉅,謂其脊呂强梁也。呂鉅,卽强梁。』(癸巳存稿。)郭嵩燾謂「方言:『矤、呂,長也。』說文:『鉅,大剛也。』亦通作巨,大也。呂鉅,謂自高大。』(莊子集釋引。)尋說文,呂爲古文,膂爲篆文,則旅卽膂之省文,呂、膂實一字耳。鉅、距並從巨聲,故得通假。呂鉅,義如兪說是也。莊子以「一命而呂距,』對上文正考父「一命而傴,』正謂其强梁不屈耳。』(古書疑義舉例校錄。)案『呂鉅』與『旅距』同,沈說是。(呂氏春秋季冬篇:『律中大呂,』高注:『呂,旅也。』孫臏兵法殘𥳑勢備篇:『夫陷齒戴角,前蚤後鉅,』淮南子兵略篇鉅作距,卽呂與旅及鉅與距通用之證。)釋文釋『呂鉅』爲『矯貌,』與『不從貌,』及『彊梁,』義並相近。

〔一七〕成疏『再命則援綏作舞。』案儛,舞之或體,成疏作舞。

〔一八〕成疏:諸父,伯叔也。呼伯叔之名。

〔一九〕郭注:『唐,謂堯也;許,謂許由也。言而夫與考父者,誰同於唐、許之事也!』釋文:『協,同也。唐,唐堯;許,許由,皆崇讓者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孰協唐、許!』與『孰敢不軌!』對文,言如而夫者,誰知比同於唐、許哉!郭注誤。』案郭注『言而夫與考父者,誰同於唐、許之事!』意卽謂而夫不同於唐、許之事,考父乃同於唐、許也。其說不誤。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一〕,及其有眼也而內視〔二〕,內視而敗矣〔三〕。凶德有五,中德爲首〔四〕。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爲者也〔五〕。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六〕。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七〕。緣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八〕。知、慧外通〔九〕,勇、動多怨〔一○〕,仁、義多責〔一一〕。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一二〕;達大命者隨〔一三〕,達小命者遭〔一四〕

〔一〕郭注:『有心於爲德,非眞德也。役心於眉睫之閒,則僞已甚矣。』成疏:『役智勞慮,有心爲德,此賊害之甚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郭注曰:「役心於眉睫之閒,則僞已甚矣。』然正文言「心有睫,』非「役心於眉睫』之謂,郭注非也。「心有睫,』謂以心爲睫也。人於目之所不接,而以意度之,謂其如是,是心有睫也。聖人不逆詐,不意不信,豈如是乎?故曰「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下文曰:「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然則「心有睫,』正內視之謂。內視者,非謂收視返聽也,謂不以目視而以心視也。後世儒者執一理以斷天下事,近乎「心有睫』矣。』奚侗云:『淮南主術訓:「德有心則險,心有目則眩。』正此文之塙解。』案釋文本眼作睫,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睫,下同。郭注『役心於眉睫之閒,』雖未得其義,而所據正文蓋本作睫也。淮南子作目,與此文作眼合。文子下德篇亦云:『德有心則險,心有眼則眩。』則與此文作眼同。(僞鄧析子無厚篇:『有心則嶮,有目則眩。』與淮南子作目同。)作眼(或目)較長。

〔二〕馬氏故引宣穎曰:方寸之地,伺察多端。

〔三〕馬其昶云:『而猶則也。』案人閒世篇:『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心有眼而內視,則非外其心,不能內通矣。

〔四〕成疏:『謂心、耳、眼、舌、鼻也。』王先謙云:『心爲首。』于鬯云:『中蓋讀爲衷。』案王說中爲心,是也。(史記樂書:『情動於中,』正義:『中猶心也。』)于讀中爲衷,衷亦心也。心德者,上文所謂『德有心』也。

〔五〕郭注:『吡,訾也。』王念孫云:『廣雅:「諀、訾,䛼也。』毁與䛼通,諀、訾者,玉篇:「諀,訾也。』莊子「吡其所不爲,』郭象注云:「吡,訾也。』吡與諀同。衆經音義卷五引通俗文云:「難可謂之諀訾。』說文:「󱊍,毁也。』義亦與諀同。』(廣雅釋詁二疏證。)孫詒讓云:『說文無吡字,依注疑吡當爲呲,卽呰之變體也。說文口部云:「呰,苛也。』與此義正合。今經典多用訾字爲之。詩小旻:「潝潝訿訿,』荀子修身篇作「噏噏呰呰。』(訿,亦卽訾之變體。)是其證。』案王氏謂吡與諀同,說文作󱊍,則吡不當作呲矣。(奚侗補注謂『吡爲呲之誤字。』蓋本孫說。)

〔六〕成疏:『八極三必窮達,猶人身有六府也。列在下文。』案形借爲刑,詳下。

〔七〕郭注:『天下未曾窮於所短,而恆以所長自困。』王氏集解引宣云!『自恃故也。』

〔八〕郭注:『緣循,杖物而行者也。偃佒,不能俯執者也。困畏,怯弱者也。此三者旣不以事見任,乃將接佐之,故必達也。』成疏:『循,順也。緣物順他,不能自立也。偃佒,仰首不能俯執也。困畏,困苦〔畏〕懼也。有此三事不如恆人,所在通達也。』釋文:『佒,於丈反。』朱駿聲云:『廣雅釋詁四:緣,循也。』馬氏故引方以智曰:『偃佒,卽偃仰。仰有去聲,故通佒。』錢纂箋引陸長庚曰:三者俱不若人,而卻有通達之理。』案緣循,複語,(如朱說。)謂緣順於物。偃佒,亦複語,(說文:『偃,僵也。』段注:『凡仰仆曰偃,引伸爲凡仰之偁。』郭注『不能俯執,』蓋得其旨。據成疏『有此三事不如恆人,』陸氏副墨『三者俱不若人,』則『三者』二字當在『不若人』上,(郭注『此三者旣不以事見任,』似亦可證。)『三者不若人,俱通達。』與上文『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對言。

〔九〕案謂知、慧露於外也。

〔一○〕案呂氏春秋首時篇:『動不可禁,』高注:『動猶爭也。』此文動,亦爭也。

〔一一〕郭注:『愛之則有所不周矣,故多責。』奚侗云:『闕誤,劉得一本「仁、義多責』下有「六者所以相刑也』一句,今本挩去,則上文「形有六府』句無結語矣。當據劉本補之。六者,指知、慧、勇、動、仁、義而言。「形有六府,』(形乃刑字之誤。)謂此六者乃刑之所府也。在宥篇:「吾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接槢,仁義之不爲桎梏鑿枘也。』卽此文刑字之義。』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責並作則,蓋涉郭注『則有所不周』而誤。據上文『形有六府,』劉本『六者所以相刑也』句,刑疑本作形,劉本易借字爲本字耳。上文形恐非刑之誤。

〔一二〕郭注:『傀然大,恬解之貌。肖,釋散也。』釋文:『傀,郭、徐呼懷反。字林公回反,云:偉也。』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郭以傀爲大,是也。以肖爲「釋散,』則非。方言曰:「肖,小也。』(廣雅同。)肖與傀正相反,言任天則大,任智則小也。肖猶宵也,學記「宵雅肄三,』鄭注曰:「宵之言小也。』宵、肖古同聲,故漢書刑法志肖字通作宵。史記太史公自序「申呂肖矣,』徐廣曰:「肖音痟,痟猶衰微。』義亦相近也。』段玉裁云:『說文:「傀,偉也。』司馬注莊子曰:「傀,大也。』』茆泮林云:『肖,文選謝靈運初去郡詩注引作胥,司馬云:「傀讀曰瑰,瑰,大也,情在〔無〕故曰大也。胥,多智也。』謝靈運齋中讀書詩注、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傀,大也,情在無故曰大。』』章太炎云:『說文:「傀,偉也。周禮曰:大傀異災。』魁梧,亦此傀字。方言:「肖,小也』。傀爲大,肖爲小,此皆昔人所證知也。然肖本有小義,非借聲爲小。老子曰: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是則肖者所以致小。傀爲傀異,與肖似相反,亦其所以爲大也。』案王氏謂肖猶宵,章所引老子(六十七章)諸肖字,帛書甲、乙本老子皆作宵,亦其證。一切經音義一九、六二、九三皆引司馬注:『傀,美也。』(六二兩引,一引傀作瑰。)與文選注引作『大也,』異。文選注引肖作胥,司馬訓『多智,』胥蓋肖之誤,莊子不重智,故曰「達於知者肖。』郭注『恬解之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作『解悟之皃。』馬氏故引注恬亦作悟,(錢纂箋從之。)王湘綺輯評本注同。舊本注無作悟者。

〔一三〕郭注:『泯然與化俱也。』成疏:『大命,大年。』宣穎云:『順天。』

〔一四〕郭注:『每在節上住乃悟也。』成疏:『小命,小年也。遭,遇也。』宣穎云:『安遇。』馬氏故引林希逸曰:『遭者猶得失委命之心,隨則無容心矣。』

○以上第六章。觀人有徵。又五、六兩章當接在三章之後。第四章以下皆記莊子事。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一〕,以其十乘驕穉莊子〔二〕。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三〕,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四〕。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五〕!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六〕,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七〕。使驪龍而寤,子尙奚微之有哉〔八〕!』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九〕;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爲䪠粉夫〔一○〕!』

〔一〕成疏:錫,與也。宋襄王時,有庸瑣之人游宋,妄說宋王,錫車十乘。

〔二〕釋文:『驕穉,李云:自驕而穉莊子也。』王引之云:『詩載馳篇:「衆稺且狂,』稺者,驕也。管子重令篇:「工以雕文刻鏤相稺,』尹知章注:「稺,驕也。』(集韻:稺,陳尼切,自驕矜貌。)莊子:「以其十乘驕稺莊子。』是其證。』(經義述聞五。)奚侗云:『「驕穉,』同義複語,釋文引李云:「自驕而穉莊子也。』於義未安。』案王引此文及詩、管子、集韻,稺本作穉,稺、穉正、俗字,王氏改俗從正耳。

〔三〕成疏:『葦,蘆也。蕭,蒿也。家貧織蘆蒿爲薄,賣以供食。』釋文:『緯,織也。蕭,荻蒿也。織蕭以爲畚而賣之。本或作葦,音同。』茆泮林云:『文選顏延年陶徵士誄注引司馬云:『蕭,蒿也。織蒿爲薄。』書鈔簾部引作『蕭,蒿也。織緝蒿爲薄簾也。』(御覽七百引緝作緯。)御覽九百九十七引作『蕭,蒿也。緯,織也。織蒿爲箔。』案藝文類聚八四、白帖二引有下並有人字。書鈔一三二、藝文類聚八四及九六、初學記二七、御覽四八五、七○○、八○三、九九七、事類賦九寶貨部一注引貧下皆有窮字。藝文類聚九六、事文類聚續集二五、合璧事類外集六三引恃皆作持,持、恃古通,徐无鬼篇:『恃源而往者也,』釋文:『恃,本作持。』卽其比。御覽八○三、事類賦注引恃並作待,待、恃古亦通用,呂氏春秋諭大篇:『故小之定也必恃大,大之安也必恃小,』務大篇恃並作待,卽其比。釋文『緯,織也。』御覽八○三、事類賦注引緯並作織。御覽五一○引袁淑眞隱傳:『河上丈人家貧,編蕭自給。』編與織同義。釋文『蕭,本或作葦。』疏『葦,蘆也。』是成本正作葦。(惟成本作葦,則疏所云『織蘆蒿爲薄。』織字與正文無涉。)集韻去聲七、錦繡萬花谷別集二七引亦並作葦。書鈔一三二引『而食者』作『以自業,』御覽七○○、事文類聚續集一一、合璧事類別集四九、韻府羣玉八引皆作『以爲業,』御覽九九七引作『爲業,』爲上脫以字。茆氏所稱文選注引司馬注『織蒿爲薄,』御覽引作『織蒿爲箔,』薄、箔正、俗字。

〔四〕案御覽九二九、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珠下並有『歸與其父』四字。

〔五〕釋文:『鍛之,謂槌破之。』案御覽九二九引『鍛之』作『鍛破也。』『破也』二字蓋據釋文增,也猶之也。阮籍詠懷詩:『河上有丈人,緯蕭弃明珠。』本此。

〔六〕釋文:『驪龍,黑龍也。』裴學海云:『而猶之也,十四字爲一句。』(古書虛字集釋七。)案御覽四八五引龍下有之字。衆經音義二○引尸子亦云:『玉淵之中,驪龍蟠焉,頷下有珠。』

〔七〕案藝文類聚九六、一切經音義九八引子並作若,白帖二九、御覽四八五、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引子皆作汝。一切經音義八六引遭作遇,(九八引遭下有遇字,蓋一本遭作遇,傳寫誤合之耳。)袁淑眞隱傳遭亦作遇。抱朴子嘉遯篇:『伺河龍之睡而撥明珠。』本此。

〔八〕馬氏故引林希逸曰:『殘食無餘也。』案使猶如也,(漢書外戚傳下:『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愬;如其無知,愬之何益!』使、如互文,使猶如也。)藝文類聚九六引使上有如字,則『如使』爲複語。一切經音義八六及九八、御覽九二九、事類賦二八鱗介部一注引使上亦皆有如字,寤皆作悟。悟、寤正、假字。說文:『悟,覺也。』白帖二九、合璧事類別集六三引寤並作覺。御覽九二九引微作徼,徼與憿通,說文:『憿,幸也。』惟藝文類聚八四及九六引此文已作微,則御覽引作徼,疑微之形誤,或後人所改。事文類聚續集二五、合璧事類外集六三引微並作珠,蓋亦後人所改。

〔九〕吳昌瑩云:直猶特也,但也。(經詞衍釋六。)

〔一○〕王念孫云:『䪠者,細碎之名,莊子言「䪠粉』是也。』(廣雅釋器疏證。說文䪢下段注引王說,改䪠爲䪢。)裴學海云:『夫猶矣也。』(古書虛字集釋一○。)案白帖二九、記纂淵海七二、草堂詩箋二一引䪠皆作韲,事文類聚續集二五、合璧事類外集六三及別集六三、韻府羣玉三引皆虀。說文䪢,或體作齏。䪠、韲、虀皆俗字。袁淑眞隱傳作『子其韲粉矣!』其猶爲也,夫作矣,與裴說合。(宣解本改夫爲矣。)

○以上第七章。貪得必危。

或聘於莊子〔一〕,莊子應其使曰〔二〕:『子見夫犧牛乎〔三〕?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四〕,及其牽而入於太廟〔五〕,雖欲爲孤犢,其可得乎〔六〕!』

〔一〕成疏:『寓言,不明聘人姓氏族,故言或也。』案白帖二九引作『楚王聘莊周。』御覽八一五、事類賦二二獸部三注並引作『楚聘莊子,』楚下蓋脫王字。史記莊子傳以爲楚威王聘莊子事。藝文類聚三六引嵇康高士傳載此事,以爲齊宣王,未知所據。(皇甫謐高士傳作或。參看秋水篇楚王使大夫二人聘莊子章。)

〔二〕案後漢書翟酺傳注、白帖二九引應並作謂,史記莊子傳作『莊周笑謂楚使者曰。』

〔三〕案白帖、御覽引見上並有不字,當補。史記莊子傳作『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嵇康、皇甫謐高士傳並作『子不見郊祭之犧牛乎!』亦皆有不字。逍遙遊篇:『子獨不見狸狌乎?』天運篇:『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秋水篇:『子不見夫唾者乎!』達生篇:『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邪猶乎也。)山木篇『王獨不見夫騰猿乎?』皆與此句法同。說文:『犧,宗廟之牲也。』

〔四〕釋文本菽作叔,云:『芻,草也。叔,大豆也。』王念孫云:『叔與菽同。大雅生民篇:「蓺之荏菽,』檀弓:「啜菽飮水,』左氏春秋定元年:「隕霜殺菽,』釋文竝作叔。管子戒篇:「出冬蔥與戎叔,』漢書昭帝紀:「以叔粟當賦,』竝與菽同。』(墨子非樂上篇雜志。)朱駿聲云:『說文:「尗,豆也。』今字作菽。莊子:「食以芻叔,』以叔爲之。』案白帖引食作飼,食、飼古、今字。事類賦二二獸部三注引食亦作飼,菽下更有『養之牢筴之中』六字。文選班孟堅幽通賦注引芻作蒭,嵇康高士傳同。(記纂淵海六一引亦作蒭,惟誤爲列子文。)芻、蒭正、俗字。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菽並作叔,與釋文本同。

〔五〕釋文本太作大,音太,作大是故書,史記莊子傳亦作大。

〔六〕案史記莊子傳、高士傳『孤犢』並作『孤豚。』上文旣言牛,則作『孤犢』較勝。王安石論莊周云:『其引太廟犧以辭楚之聘使,彼蓋危言以懼衰世之常人耳。夫以周之才,豈迷出處之方而專畏犧者哉!蓋孔子所謂隱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王臨川文集莊周下篇。)才智之士貪祿慕榮以沒其身於衰世者多矣,(參看鹽鐵論毁學篇末章。)莊子危言豈僅懼衰世之常人而已哉!

○以上第八章。明於出處。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爲棺槨,以日月爲連璧〔一〕,星辰爲珠璣,萬物爲齎送,吾喪具豈不備邪〔二〕?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三〕!』莊子曰:『在上爲烏鳶食,在下爲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四〕!』

〔一〕案『日月』上不當有以字,蓋涉上以字而衍。書鈔九二、御覽五五五、合璧事類前集六六、北山錄釋賓問第八注引此皆無以字。

〔二〕成疏:『資送備矣。』釋文:『齎音資。本或作濟。』案說文:『齎,持遺也。『齎送』猶『遺送,』北山錄釋賓問注、韻府羣玉一九引齎並作資,與成疏合。齎、資古通,儀禮聘禮:『問幾月之資,』鄭注:『古文資作齎。』史記李斯列傳:『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索隱:『齎,或爲資。』並其比。釋文『齎,本或作濟。』御覽五五五引作濟,濟、齊並借爲齎。事文類聚前集五七引作賫,齎、賫正、俗字。

〔三〕成疏:『鳶,鴟也。』案舊鈔本文選陸士衡挽歌詩注、御覽五五五引鳶並作䳒,下同。䳒,鳶之或體。事文類聚前集五七、合璧事類前集六六引食並作飱,韻府羣玉四兩引,一引作餐;一引作飡。飱,俗飧字。飡,俗湌字。飧、餐古通。說文餐,重文作湌。廣雅釋詁二:『湌,食也。』王氏疏證:『湌與餐同。』

〔四〕成疏:『莊子妙達玄道,逆旅形骸。』案御覽、北山錄釋賓問注引也並作邪,義同。釋法琳辨正論九箴篇云:『莊周非末代厚葬失禮之本,而云螻蟻何親?禽獸何疎?生旣以身爲逆旅,死當以天地爲棺槨。』(廣弘明集一三。)又意林引桓譚新論云:『莊周病劇,弟子對泣之,應曰:『我今死,則誰先?更百年生,則誰後?必不得免,何貪於須臾!』亦記莊子將死事。

○以上第九章。逆旅形骸。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一〕;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二〕。明者唯爲之使〔三〕,神者徵之〔四〕。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五〕!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六〕,其功外也,不亦悲乎〔七〕

〔一〕郭注:『以一家之平平萬物,未若任萬物之自平也。』案聖人無情,任物自平,此眞平也。若運情平物,不能平也。(略本成疏。)

〔二〕郭注:『徵,應也。不因萬物之自應,而欲以其所見應之,則必有不合矣。』成疏:『聖人無心,有感則應,此眞應也。若有心應物,不能應也。』

〔三〕郭注:『夫執其所見,受使多矣,安能使物哉!』案之猶所也。明者不能韜光,唯爲所役。

〔四〕郭注:『唯任神然後能至順,故無往不應也。』案神者微妙玄通,順應無窮。

〔五〕郭注:『明之所及,不過於形骸也。至順則无遠近幽深,皆各有得。』案明則有迹,神則無迹,有迹固不勝無迹也。〔六〕宣穎云:『用己智溺於人事。』案謂愚者恃其明而溺於人事也。

〔七〕案外猶疏也。至樂篇:『其爲形也亦外矣,』又云:『其爲形也亦疏矣,』外、疏互文,外猶疏也。荀子王霸篇:『人主則外賢而偏舉。』楊注:『外賢,疏賢也。』亦外、疏同義之證。

○以上第一○章。明不勝神。又此篇似當止於第九章莊子將死事,此章贅於篇末,殊覺不倫。(馬氏故以此爲一節,幷入上章,云:『以上自述也。』亦頗牽強。)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二日脫稿。)

天下第三十三

釋文:『以義名篇。』馬氏故引馬驌曰:『此自序也。諸篇多寓言,而此獨爲莊語。』錢纂箋:『陸長庚曰:「天下篇莊子後序也。列敍古今道術淵源,而以己承之,卽孟子終篇之意。』王夫之曰:「與孟子篇末舉狂、狷、鄕愿之異,歷述先聖來至己淵源,及史遷序列九家之說略同。古今撰述之體然也。』姚鼐曰:「是篇乃莊子後序。』』案此篇論述古今道術淵源流別,以莊周繼老聃後,明其師承所自。末附惠施。內容包括儒、墨、名、法、道五家,可參看尸子廣澤篇、荀子非十二子天論解蔽三篇、呂氏春秋不二篇、淮南子要略篇、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見史記太史公自序)、及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皆有關諸子之學者也。又寓言篇可視爲莊子自序,此篇非莊子作,不當視爲莊子自序或後序,蓋莊子學派所述,故於莊周道術章,推尊莊子至極。莊子固未嘗自是者也。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一〕,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二〕。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无乎不在〔三〕。』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四〕?』『聖有所生,王有所成〔五〕,皆原於一〔六〕。』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眞,謂之至人〔七〕。以天爲宗,以德爲本,以道爲門,兆於變化〔八〕,謂之聖人〔九〕。以仁爲恩,以義爲理,以禮爲行,以樂爲和,薰然慈仁〔一○〕,謂之君子〔一一〕。以法爲分,以名爲表〔一二〕,以操爲驗,以𥡴爲決〔一三〕,其數一二三四是也〔一四〕。百官以此相齒〔一五〕。以事爲常〔一六〕,以衣食爲主,蕃息畜藏〔一七〕,老弱孤寡爲意,皆有以養〔一八〕,民之理也。

〔一〕成疏:『方,道也。』案此言『方術,』下言『道術,』其義一也。僞關尹子一宇篇:『方術之在天下多矣。』本此。

〔二〕褚伯秀云:『爲下當疊爲字。』王氏集解引宣云:『其有,謂所學。』于鬯云:『此當有字讀逗,「皆以其有爲不可加』者,卽下文所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也。』案『其有』猶『所爲,』其猶所也,有猶爲也。褚氏不知有、爲同義,故謂『爲下當疊爲字』耳。『所爲,』卽謂所學也。秋水篇:『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亦卽此句之意。

〔三〕案知北遊篇:『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无所不在。』淮南子要略篇:『今與言道,則無不在焉。』僞關尹子一宇篇:『溥天之下,道無不在。』(參看知北遊篇。)

〔四〕郭注:『神、明由事感而後降、出。』宣穎云:『旣無不在,則神聖、明王何所原本?』

〔五〕宣穎云:『聖卽神,王卽明。』錢纂箋引陸長庚曰:『內聖之德,外王之業。』案聖承神,王承明。

〔六〕成疏:原,本也。一,道。

〔七〕成疏:『冥宗契本,謂之自然。淳粹不雜,謂之神妙。嶷然不假,謂之至極。』案鶡冠子能天篇:『道者,至之所得也。』陸注:『不離於眞,謂之至人。故道者,至人之所得也。』

〔八〕釋文:『兆,本或作逃。』朱駿聲云:『兆,叚借爲逃,莊子:「兆于變化,』廣雅釋詁三:「兆,避也。』』錢纂箋:『朱駿聲曰:「廣雅:兆,避也。』顧實曰:「謂超離乎窮通死生之變化也。』』案隋蕭吉五行大義五引兆作明,蓋以明說兆,是也。兆引申有明義,說文:『兆,灼龜坼也。』段注:『春官占人:「卜人占坼,』注:「坼,兆釁也。坼有微、明,坼明則逢吉。』』可證。朱氏從或本,謂兆借爲逃,引廣雅『兆,避也。』爲證。(王氏廣雅疏證改兆爲逃,云:逃,各本訛作兆,今訂正。)顧氏以『超離』說之,蓋亦取逃避義,說殊牽强。逃亦當借爲兆也。呂氏春秋下賢篇:『以天爲法,以德爲行,以道爲宗,與物變化而無所終窮。』蓋本莊子此文。『與物變化而無所終窮,』卽『兆於變化』之意也。

〔九〕郭注:『凡此四名,一人耳,所自言之異。』成疏:『已上四人,只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也。』案逍遙遊篇:『至人无己,神人无功,聖人无名。』成疏:『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聖,其實一也。詣於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聖也。』此多一天人,四人仍是一人者,蓋天言其本,就本語天。契於宗本,故謂之天也。

〔一○〕釋文:『薰然,溫和貌。』案薰與熏通,詩大雅鳧鷖:『公尸來止熏熏,』毛傳:『熏熏,和說也。』

〔一一〕郭注:『此四者之粗迹,而賢人君子之所服膺也。』王氏集解引宣云:『君子是道之緖餘。』〔一二〕成疏:『法定其分,名表其實。』王氏集解引宣云:『以法度爲分別,以名號爲表率。』

〔一三〕釋文本操作參,云:『本又作操,同七曹反,宜也。𥡴,考也。』朱駿聲云:『參,叚借爲摻,或爲檢、爲譣,莊子「以參爲驗,』釋文:「宜也。』』吳汝綸云:『釋文操,當爲摻。淮南俶眞訓:「萬物摻落,』高注:「摻讀參星之參。』是也。』奚侗云:『「以參爲驗,』參已往之事以爲徵驗也。「以𥡴爲決,』𥡴一心之知以爲斷決也。管子白心篇:「自知曰𥡴,』達生篇:「指與物化而不以心𥡴,』卽此𥡴字之義。』案古鈔卷子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操皆作參,集韻平聲三引同,作參是故書。釋文『本又作操,』吳氏謂「操當爲摻。』操,疑本作摻,參、喿隸並作叅,故摻誤爲操。(廣雅釋言:『摻,操也。』此非其義。)驗與譣通,廣雅釋詁四:『證,譣也。』王氏疏證:『譣,經傳通作驗。』韓非子備內篇:『偶參伍之驗,』與此同例。

〔一四〕成疏:一二三四,卽名、法等是也。

〔一五〕成疏:『自堯、舜已下,置立百官,用此四法,更相齒次。』馬氏故引王闓運曰:『此卽事爲治,不求其道,但爲其法。法不出奇耦參倍,尙不必至五而數窮矣。自周衰用之,至今百官以治天下,但有差賢者耳,不能相絕也。』

〔一六〕王先謙云:事,謂日用。

〔一七〕成疏:『蕃滋、生息、畜積、藏儲者,皆養民之法。』王先謙云:『蕃息,謂物產;畜藏,謂貨財。兼養及無吿之人。』案古鈔卷子本蕃作番,蕃、番正、假字。宣解本改畜爲蓄,蓄、畜正、假字,積蓄字古多借畜爲之。

〔一八〕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無「爲意』二字,按卷子本是也。禮記禮運:「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亦無「爲意』二字。』錢纂箋:『梁啓超曰:「疑『爲意』二字當在養字下。』蔣錫昌曰:「疑在藏字下。』』案以猶所也,與禮運作所同義。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一〕,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二〕。六通四闢〔三〕,小大精粗,其運无乎不在〔四〕。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尙多有之〔五〕。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六〕、搢紳先生多能明之〔七〕。詩以導志,書以導事,禮以導行,樂以導和,易以導陰陽,春秋以導名分〔八〕。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九〕,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一○〕。天下大亂,賢聖不明〔一一〕,道德不一〔一二〕,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一三〕。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一四〕,不能相通。猶百家衆技也〔一五〕,皆有所長,時有所用〔一六〕。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一七〕。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一八〕,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一九〕。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二○〕。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二一〕,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爲天下裂〔二二〕〔二三〕

〔一〕宣解本、馬氏故本醇並作醕,錢纂箋從之,云:『馬其昶曰:「醕同湻。左傳注:『湻,耦也。』儀禮注:『耦陰陽。』』章炳麟曰:「醇借爲準。地官質人『一其淳制、』釋文:『淳音準。』是其例。易曰:『易與天地準。』』案醇,說文作𨣶,醕乃𨣶之省。(湻,說文作𤂸,湻乃𤂸之省,字亦作淳。)

〔二〕郭注:『本數明,故末度不離。』(度字據古鈔卷子本補。)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天人、神人、至人、聖人、君子,所從悟入不同,而𥡴之名法度數,以求養民之理,則固不能離棄萬物,以不與民生爲緣。故曰:「明於本數,係於末度。』』

〔三〕釋文本闢作辟,云:『本又作闢。』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闢亦皆作辟,下文『弘大而闢,』同。闢、辟正、假字。

〔四〕郭注:『所以爲備。』案運猶用也,謂其用無乎不在也。上文『配神明』以下,皆言用也。

〔五〕宣穎云:『此世史是史家所由傳。』馬氏故:『方昌翰曰:「史字屬上句。』姚鼐曰:「夫子語子夏以君子必達於禮樂之原,禮樂原於中之不得已,而志氣塞乎天地。莊子言『明於本數,』及『知禮意』者,固卽所謂達禮樂之原。而『配神明,』『與造物者爲人,』亦志氣塞天地之旨。退之謂其學出於子夏,殆其然與?』』案姚氏所稱『夫子語子夏云云,本禮記孔子閒居。稱莊子言『知禮意,』及『與造物者爲人,』並見大宗師篇。(『與造物者爲人,』又見應帝王篇。)姚氏之說,蓋欲貫通儒、道之旨,實則其旨不過大略相似耳,不必强同也。

〔六〕錢穆云:鄒,孟子生邑。孟、莊同時,未見相稱,此篇以鄒、魯言儒業,可見其晚出。

〔七〕成疏:『搢,笏也,亦揷也。紳,大帶也。先生,儒士也。』宣解本搢作縉,引李奇云:『縉紳,縉字本作搢,事君者揷笏於大帶之間也。』案古鈔卷子本、一切經音義八一引搢並作縉。

〔八〕成疏本導作道,云:『道,達也,通也。夫詩道情志,書道世事,禮道心行,樂道和適,易明卦兆,通達陰陽。春秋褒貶,定其名分。』釋文本導作道,云:『音導。下「以道』皆同。』宣穎云:『此六經是士子所由傳。』馬氏故引朱子曰:『莊子於書都理會過,如此數語,字字有著落,後來人如何下得!他止是不肯學孔子,故將道理掀翻,說不拘繩墨,所謂知者過之者也。』錢穆云:『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爲六經,此漢代始有,亦非莊子所知也。』案古鈔卷子本、趙諫議本、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道藏成疏本、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導皆作道,書鈔九五、御覽六○九引並同。道、導古通,作道是故事。荀子儒效篇:『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史記滑𥡴列傳:『孔子曰:六蓺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又見太史公自序,『神化』作『道化。』)法言寡見篇:『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朱子謂莊子此數語,字字有著落,是也。但非莊子語;又謂莊子不肯學孔子,莊子非不肯學孔子,蓋學孔子而不囿於孔子耳,是乃善學孔子者也。滑𥡴列傳引孔子云云,合六蓺爲說,當遠有所本。天運篇:『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錢纂箋引黄震曰:『六經之名始於漢,莊子書稱六經,未盡出於莊子也。』莊子書誠未盡出於莊子,然稱六經出於莊子書,則明白可據也。

〔九〕王先謙云:『設,施也。』案書鈔九五引『中國』作『四國。』

〔一○〕宣穎云:此散數是百家所由傳。

〔一一〕成疏:『韜光晦迹。』案皆自以爲聖賢也。

〔一二〕郭注:『百家穿鑿。』(古鈔卷子本『穿鑿』作『乖舛。』)成疏:『法敎多端。』

〔一三〕郭象讀『天下多得一』爲句,注云:『各信其偏見,而不能都舉。』釋文:『得一,偏得一術。』郭氏集釋引王念孫曰:『郭象斷「天下多得一』爲句。釋文曰:「得一,偏得一術。』案「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當作一句讀。下文云:「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句法正與此同。一察,謂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體。下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卽所謂一察也。若以一字上屬爲句,察字下屬爲句,則文不成義矣。』又引兪樾曰:『郭注斷「天下多得一』爲句,釋文曰:「得一,偏得一術。』王氏念孫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當作一句讀,一察,謂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體。』今案郭讀文不成義,當從王讀。惟以一察爲察其一端,義亦未安。察當讀爲際,一際,猶一邊也。廣雅釋詁,際、邊並訓方,是際與邊同義。得其一際,卽得其一邊,正不知全體之謂。察、際並從祭聲,古音相同,故得通用耳。下文云:「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一際與一曲,其義相近。』馬氏故引羅勉道曰:『一察者,謂天下之人多執其一偏之見以自喜。』奚侗云:『一察連讀,當從王念孫說。惟王以一察爲察其一端,義猶未安;兪樾謂「察當讀爲際,一際,猶一邊也。』說亦未諦。禮喪服四制:「皆可得而察焉。』鄭注:「察猶知也。』俗云:「一知半解,』卽此義。』案兪氏謂『察當讀爲際,察、際並從祭聲,古音相同,故得通用。』其說是也。古佚帛書十大經:『一之解,察於天地。』(見帛書乙本老子卷前。管子內業篇亦云:一言之解,上察於天。)淮南子原道篇作『一之解,際天地。』卽察、際古通之證。奚氏察訓知,亦可備一解。

〔一四〕成疏:『各有所主。』案古鈔卷子本皆作各,與成疏合。

〔一五〕孫詒讓札迻所據本百作有,云:『有,當從成本作百,上文云:「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下文云:「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是其證。』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百並作有,涉上下文有字而誤。古鈔卷子本作『猶百官衆伎也。』技、伎正、假字。文選陸士衡演連珠注引『百家』亦作『百官。』

〔一六〕郭注:『所長不同,不得常用。』成疏:『各有所長,旣未中道,故時有所廢。』案古鈔卷子本用上有不字,當從之。注『不得常用,』疏『時有所廢,』皆『時有所不用』之意也。

〔一七〕案小爾雅廣言:『該,備也。』該乃晐之借字,說文:『晐,兼晐也。』古鈔卷子本徧作偏,下文『選則不徧,』『徧爲萬物說,』亦並作偏,偏亦借爲徧。(偏、徧古通,繕性篇有說。)荀子解蔽篇:『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淮南子俶眞篇:『諭於一曲,而不通于萬方之際也。』

〔一八〕成疏:『一曲之人,各執偏僻,分散兩儀淳和之美,離析萬物虛通之理。』(節引。)案知北遊篇:『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一曲之士固不然矣。

〔一九〕錢纂箋:『此察字與上文判、析同義。馬敍倫曰:「察借爲𥻦,說文:䊝𥻦,散之也。』』案察與蔡並諧祭聲,亦可通用。蔡有散義,說文:『蔡,艸丰也。丰,艸蔡也,象艸生之散亂也。』

〔二○〕釋文:『稱,尺證反,下章同。』馬氏故引羅勉道曰:『容與頌通。』案頌乃容貌本字,(說文:頌,皃也。)此容字不必通作頌,說文:『容,盛也。』美、容義近。

〔二一〕褚伯秀云:『「欲焉』應作「欲爲。』』王先謙云:『方,道術。』馬氏故引馬端臨曰:『莊生時,六籍未經秦火,其書具在也。而諸子百家各以其說舛馳而淆亂之,是以有闇鬱之憂。周以荒唐謬悠之言箸書,蓋亦百家之一也。而此段議論無異聖賢格言,東坡謂莊子助孔子者,於此見之。(下略。)』案焉猶者也,『各爲其所欲焉,』猶言『各爲其所欲者。』焉非爲之誤。莊子之學,弘大而辟,深閎而肆,萬物畢羅,莫足以歸。(見後。)謂莊子爲『百家之一,』未知莊子者也。

〔二二〕錢纂箋引嚴復曰:『純,全也。』案嚴訓純爲全,是也。儀禮鄕射禮:『二筭爲純,』鄭注:『純猶全也。』田子方篇:『孔子吿顏回曰:微夫子(老聃)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二三〕郭注:『裂,分離也。』馬氏故:『王闓運曰:「三代以前,異不相非,故道不裂。後世則不然,所以必作書論其意。』方東樹曰:「莊子敍六藝之後,次及諸子道術,其後司馬談、劉歆、班固次第論撰,皆本諸此。』案韓非子顯學篇:『孔、墨之後,儒分爲八,墨離爲三。』此亦見道術之裂也。

○以上第一章。總述道術之大全與分裂。

不侈於後世〔一〕,不靡於萬物〔二〕,不暉於數度〔三〕,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四〕。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悅之〔五〕,爲之太過,已之大循〔六〕。作爲非樂,命之曰節用〔七〕,生不歌,死无服〔八〕。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鬭〔九〕,其道不怒〔一○〕;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一一〕,毁古之禮樂〔一二〕。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一三〕,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一四〕。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一五〕,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一六〕。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一七〕,以爲法式。以此敎人,恐不愛人〔一八〕;以此自行,固不愛己〔一九〕。末敗墨子道〔二○〕。雖然,歌而非歌〔二一〕,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二二〕?其生也勤〔二三〕,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二四〕,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二五〕,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任,柰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二六〕

〔一〕成疏:『侈,奢也。』宣穎云:『不示奢侈。』錢纂箋引馬其昶曰:『風俗古樸後侈,今不侈也。』

〔二〕宣穎云:『不事靡費。』案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鄕三物敎萬民,』鄭注:『物猶事也。』墨子貴節用,故於萬事皆不靡費也。

〔三〕釋文:『暉,崔本作渾。』朱駿聲云:『暉,叚借爲渾。』馬其昶云:『今從崔本,渾,亂也。墨子洞究象數之微,絀公輸般之巧以存宋,斯其不渾之效矣。』案說文:『渾,溷流聲也。』段注:『溷,亂也。』

〔四〕郭注:『矯,厲也。』案古鈔卷子本注厲作勵,厲、勵古、今字。

〔五〕釋文本悅作說,云:『墨翟,宋大夫,尙儉素。禽滑釐,墨翟弟子也。說音悅,後「聞風而說,』皆同。』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悅亦皆作說,後『聞風而說,』皆同。古鈔卷子本此文作說,後皆作悅。作說是故書。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呂氏春秋當染、愼大二篇高注並云:『墨子名翟,魯人。』墨子公輸篇:『子墨子曰: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呂氏春秋當染篇禽滑釐作禽滑𣫥,云:『禽滑𣫥學於墨子。』(畢沅校正引梁仲子云:『疑當作禽滑釐,尊師篇作禽滑黎。』孫詒讓墨子閒詁,謂『𣫥,字書所無,當卽斄之譌。』)列子湯問篇亦稱墨翟弟子禽滑釐。

〔六〕郭注:『不得度衆所能也。』成疏已作己,云:『循,順也。務爲此道,勤苦過甚。適周己身自順,未堪敎被於人矣。』釋文本太作大,循作順,云:『大音太,後「大過、』「大多、』「大少』倣此。順,或作循。』兪樾云:『已讀爲以,順讀爲馴,古字竝通。以,用也。「以之大馴,』謂用之太習熟也。』郭慶藩云:『循,或作順。說文:「循,順行也。』鄭注尙書中候曰:「循,順。』書大傳:「三正若循連環,』白虎通義引此循作順。順與循古同聲而通用也。』章太炎云:『順借爲踳,踳者,舛之或字,俗亦作僢。順從川聲,說文首下云:「川象髮謂之鬊,鬊卽川也。』是古字借川爲鬊,明川聲、春聲通,故順得借爲踳。上說「爲之太過,』謂沐雨櫛風,日夜不休也。此記「已之大踳,』謂節葬、非樂,反天下之心也。』劉師培云:『成疏云:「務爲此道,勤苦過甚。適周己身自順,未堪敎被於人。』據彼說,己上舊有適字,過、適形近,因以挩書。』錢穆云:『順與循通,己誤爲已,「己之大循,』謂太循於己也。成本作己是。』案已,不當從成疏作己,爲、已對文,已,止也,不爲也。之猶者也。古鈔卷子本循字原同,後删循字,而於欄下出順字,下注「或作循』三字。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循亦皆作順。循、順古通,釋名釋言語:『順,循也。』列御寇篇:「有順懁而達,』陳碧虛音義云:『一本作循。』亦其證。順又與愼通,列御寇篇『有順懁而達,』釋文:『順,王作愼。』可證。(詳前。)『爲之大過,已之大順,』謂爲者太過,不爲者太愼也。下文所述,皆太過、太愼之事。

〔七〕釋文:非樂、節用,墨子二篇名。

〔八〕案下文无作不,義同。

〔九〕古鈔卷子本氾作汎,下文『氾愛萬物,』同。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下文亦作汎。氾、汎正、假字,廣雅釋詁四:『氾,博也。』釋言:『氾,普也。』

〔一○〕郭注:但自刻也。(古鈔卷子本刻誤利。)

〔一一〕章太炎云:『「又好學而博』爲句,「不異』爲句,「不與先王同』爲句。言墨子旣不苟於立異,亦不一切從同。「不異』者,尊天、敬鬼、尙儉,皆淸廟之守所有事也。不同者,節葬、非樂,非古制本然也。』錢纂箋:『陸長庚曰:「『不異,』尙同也。』馬其昶曰:「墨子南游,載書甚多,自言嘗見百國春秋,是其好學之事。荀子稱其『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蓋墨子之學,以『不異』爲宗恉,又好學以廣博之也。淮南稱其『背周道而用夏政,』故曰『不與先王同。』先王,謂周先王也。』顧實曰:「異,分也,別也,謂其爲學博雜,不知別擇也。』』案馬氏謂『墨子南游,載書甚多,』本墨子貴義篇;又謂『自言嘗見百國春秋,』本孫詒讓所輯墨子佚文。(事文類聚新集二二亦引墨子佚文:吾見百國春秋。)顧氏釋『不異』爲『不知別擇,』能『不與先王同,』豈不知別擇邪?

〔一二〕郭注:嫌其侈靡。

〔一三〕釋文本夏上、濩上並無大字,云:『濩音護。』案漢書禮樂志云:『禹作夏,湯作濩,』亦並無大字。釋文:『濩音護,』白虎通禮樂篇引禮記、御覽五六六引樂緯、呂氏春秋古樂篇、敦煌本劉子辯樂篇濩皆作護。

〔一四〕釋文:『辟音璧。武,樂名。』案古鈔卷子本武下有樂字,後點去,蓋涉上句『辟雍之樂』而衍。漢書禮樂志:『武王作武,』劉子辯樂篇:『武曰大武。』此言『武王、周公作武,』呂氏春秋古樂篇謂『武王命周公作爲大武』也。

〔一五〕成疏:『皆有儀法。』案國語周語下:『度之于軌儀,』韋注:『儀,法也。』

〔一六〕孫詒讓云:『檀弓云:「天子之棺四重,柏槨以端,長六尺。』鄭注云:「諸公三重,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荀子禮論篇云:「天子棺椁十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楊注云:「禮記云:『天子之棺四重,』今云:『十重,』蓋以棺椁與抗木合爲十重也。諸侯以下,與禮記多少不同,未詳也。』案莊子天下篇述喪禮,作「天子之棺七重,』餘與荀子同。』(墨子節葬下篇閒詁。)案荀子禮論篇『天子棺椁十重,』王先謙集解引王引之曰:『十,疑當作七,凡經傳中七、十二字多互譌,不可枚舉。』十蓋本作󱂁,卽古七字,與莊子作七同。凡經傳中十當作七者,十蓋皆本作󱂁也。

〔一七〕宣穎云:『桐,易朽之木。』案墨子節葬下篇:『棺三寸,足以朽體。』孫詒讓云:『棺上當有桐字。左傳哀二年云:「桐棺三寸,不設屬辟,下卿之罰也。』釋文云:「棺用難朽之木,桐木易壞,不堪爲棺,故以爲罰。墨子尙儉,有桐棺三寸。』』韓非子顯學篇:『墨者之葬也,桐棺三寸。』

〔一八〕案古鈔卷子本不作乖。

〔一九〕案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脫『愛己』二字。

〔二○〕釋文本末作未,云:『敗,或作毁。墨子是一家之正,故不可以爲敗也。崔云:未壞其道。』錢纂箋:『章炳麟曰:「未借爲非,敗卽伐字,言己非攻伐墨子之道。』馬敍倫曰:「荀子富國篇:『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非將墮之也,說不免焉。』意與此同。』』(原引『墮之,』誤『敗毁之。』)案覆宋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末皆作未,陳碧虛音義亦云:『末,或作未。』末猶未也,(經傳釋詞十有說。)崔云『未壞其道,』是崔本已作未。古鈔卷子本作『未敗墨子之道。』釋文:『敗,或作毁。』崔訓敗爲壞,義並同。說文:『敗,毁也。』詩大雅民勞:『無俾正敗,』鄭箋:『敗,壞也。』

〔二一〕宣穎云:人不能無歌,而墨以歌爲非。下二句同。

〔二二〕宣穎云:果近於人情乎?

〔二三〕案說文:勤,勞也。

〔二四〕釋文:『觳,郭苦角反。郭、李皆云:無潤也。』王念孫云:『觳者,薄也。管子地員篇曰:「五粟之土,淖而不肕,剛而不觳,』尹知章注:「觳,薄也。』故薄土謂之墝埆,埆與觳同義。』(史記秦始皇本紀雜志。)朱駿聲云:『觳,叚借爲确,管子地員:「剛而不觳。』字又誤作,莊子天下篇:「其道大,』注:「無潤也。』』奚侗云:『觳當訓爲薄,(說本王念孫。)乃係确之誤字。說文:「确,礊也。磽,礊也。』磽、确字或作墝、埆,孟子:「則地有肥磽,』趙注:「磽,薄也。』确、磽同訓,故确亦有薄義。詩丘中有麻毛傳:「丘中墝埆之處。』謂多石瘠薄之處也。淮南原道訓:「朞年而田者爭處墝埆,以封壤肥饒相讓。』墝埆,亦謂瘠薄也。文選左太沖吳都賦:「同年而議豐确乎!』劉淵林注:「确,薄也。』确,或从𣪊作𥔳,故誤爲觳。管子地員篇:「剛而不觳,』房注:「觳,薄也。』觳亦确之誤字。』案荀子富國篇楊注引此文道下有也字,與上文句法一律。觳,薄也。郭、李並釋爲『無潤,』薄故無潤也。世德堂本觳作,朱引此文謂『字誤作,』是也。說文:『确,礊也。𥔳,确或从𣪊。』段注:『管子地員:「剛而不觳,』觳,薄也。當是𥔳之誤。』奚氏謂『觳係确之誤,确,或从𣪊作𥔳,故誤爲觳。』乃本段說。岷謂确或作𥔳,𥔳、确二字合書爲觳耳。古書中二字合書爲一字之例多矣。又奚氏所稱吳都賦劉淵林注,乃李善注之誤;所稱管子房(玄齡)注,乃尹(知章)注之誤。

〔二五〕案古鈔卷子本恐下無其字,今本其字,疑涉上文『其行難爲也』而衍。

〔二六〕郭注:『王者必合天下之懽心而與物俱往也。』王氏集解引宣云:『非王者之道。』案呂氏春秋下賢篇:『王也者,天下之往也。』(之猶所也。)說文:『王,天下所歸往也。』(段注:見白虎通。)『離於天下,』故去王道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一〕,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二〕,小者无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三〕;腓无胈,脛无毛〔四〕,沐甚雨,櫛疾風〔五〕,置萬國〔六〕。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七〕。』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爲衣,以跂蹻爲服〔八〕,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九〕,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一○〕,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一一〕,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一二〕,而倍譎不同〔一三〕,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一四〕;以巨子爲聖人〔一五〕,皆願爲之尸〔一六〕。冀得爲其後世〔一七〕,至今不決〔一八〕。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一九〕。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脛无毛相進而已矣〔二○〕。亂之上也,治之下也〔二一〕。雖然,墨子眞天下之好也〔二二〕,將求之不得也〔二三〕,雖枯槁不舍也〔二四〕,才士也夫〔二五〕

〔一〕釋文:『湮,塞也。』案道藏成疏本、覆宋本並無者字,古鈔卷子本湮作堙,御覽六八及八二、路史後紀一三引並同。湮借爲垔,說文:『垔,塞也。』俗作堙。漢書溝洫志:『夏書:禹堙洪水。』師古注:『堙,塞也。』史記河渠書堙作抑,索隱:『抑者,遏也,漢書溝洫志作堙,堙、抑皆塞也。』司馬相如傳:『夏后氏堙鴻水,』鴻、洪古通,其例習見。

〔二〕王念孫云:『禮禮器:「因名山升中於天,』鄭注曰:「名猶大也。』高誘注淮南地形篇亦曰:「名山,大山也。』莊子:「名川三百,』名川,卽大川也。王制言「名山大川,』月令言「大山名源,』襄十一年左傳言「名山名川,』其義一也。魯語:「取名魚,』韋昭注曰:「名魚,大魚也。』秦策:「賂之一名都,』高誘注曰:「名,大也。』(魏策曰:大縣數百,名都數十。)此皆古人謂大爲名之證。』(禮記述聞引。)兪氏平議所據此文『名川』作『名山,』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名山』當作「名川,』字之誤也。名川、支川,猶言大水、小水。下文曰:「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可見此文專以川言,不當言山也。若但言「支川』而不言「名川,』則是舉流而遺其原,於文爲不備矣。襄十一年左傳曰:「名山名川,』是山川並得言名,學者多見「名山,』尟見「名川,』故誤改之耳。呂氏春秋始覽篇、淮南子墬形篇並曰:「名川六百。』』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名川』並誤『名山。』管子七臣七主篇:『達名川,塞大谷,』淮南子氾論篇:『大川名谷,』名、大互文,名亦大也。說文繫傳通論四:『大川三百,支川三千,』卽本此文,易名爲大耳。

〔三〕成疏:『橐,盛土器也。耜,掘土具也。禹捉耜掘地,操橐負土,躬自辛苦以導川原,於是舟檝往來,九州雜易。又解:古者字少,以滌爲盪,川爲原,凡經九度,言九雜也。又本作鳩者,言鳩雜川谷以導江河也。』釋文本橐作槀,云:『槀,舊古考反。崔、郭音託,字則應作橐。崔云:「囊也。』司馬云:「盛土器也。』耜音似。三蒼云:「耒頭鐵也。』崔云:「棰也。』司馬云:「盛水器也。』九音鳩。本亦作鳩,聚也。雜,本或作籴,音同。崔云:「所治非一,故曰雜也。』』朱駿聲云:『說文:「㭒,臿也。』字亦作耜。別義,說文:「一曰:徙土輂,齊人語也。』莊子「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司馬注:「盛水器也。』按橐,盛水器。耜,盛土器。』九,叚借爲勼,勼,集也。』孫詒讓云:『此當從橐爲是,釋文本非。成本亦作橐,疏同司馬義。又云:「舟檝往來,九州雜易。』又解「凡經九度,言九雜也。又本有作鳩者,言鳩雜川谷以導江河也。』案「九雜』猶言「九帀』也。成引一解云:「經九度』者是也。諸說並未得其恉。』(墨子閒語墨子後語下墨學通論第五。)章太炎云:『九,當從別本鳩字之義,然作九者是故書。雜借爲集。』奚侗云:『槀係誤字,當從釋文作橐,崔云:「囊也。』九,釋文「音鳩,本亦作鳩,聚也。』訓鳩爲聚,字當作勼,說文:「勼,聚也。』然本文則字當作𠣘,𠣘譌勼,斯譌爲九矣。說文:「𠣘,帀徧也。』(今借用周。)雜借爲帀,呂覽圜道篇:「圜周復雜無所𥡴畱,』高注:「雜猶帀也。』淮南詮言訓:「以數雜之壽憂天下之亂,』高注:「雜,帀也。』說文:「帀,𠣘也。』𠣘、帀同義,言禹親操橐耜而𠣘徧於天下之川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九、雜同義,呂覽注:「雜,聚也。』洪水泛濫,故聚之川以歸之海。』案古鈔卷子本橐原作囊,後删囊字,而於欄上出槀字,與釋文本作槀合。槀乃橐之誤,孫說是。路史後紀一三引此文橐作囊,書鈔八引作耰。奚氏謂槀字誤,釋雜爲帀,似原孫說。引說文『帀,𠣘也。』是也。惟謂『𠣘譌勼,斯譌爲九,』則穿鑿矣。耜,俗相字。釋文引崔云:『棰也。』棰乃插之誤,(臿,俗作𠚏。垂,亦作𡷩,並俗𡍮字。𠚏、𡷩形近,往往相亂。)插借爲臿,韓非子五蠧篇:「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以爲民先,』淮南子要略篇臿誤垂,(王氏淮南雜志云:𡍮當作臿,臿,今之鍬也。)亦可證。集韻入聲一○引此文『九雜』作『鳩籴,』與釋文所稱或本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李氏本作『九滌,』籴乃糴之俗省,糴、滌古通,(古文苑載揚雄蜀都賦:『糴米肥䐗,』章樵注:『糴與滌通。』卽其證。)御覽八二引雜亦作滌。成疏稱『一解:以滌爲盪,』似所見一本亦作滌也。

〔四〕成疏:『腓股無肉,膝脛無毛。』釋文:『腓音肥。胈,步葛反。』案史記司馬相如傳索隱:『莊子曰:「腓無胈,脛不生毛。』李頤曰:「胈,白肉也。』』御覽八二引腓作股,韓非子五橐篇、史記李斯列傳亦並作股。文選司馬長卿難蜀父老注引莊子佚文:『兩神女浣於白水之上,禹過之而趨,曰:「治天下柰何?』女曰:「股無胈,脛不生毛,顏色列凍,手足胼胝,何以至是也?』』(又見御覽六三,文略異,引司馬彪注云:言憂天下之甚。)與此作股之本合。又在宥篇:『堯、舜於是乎股无胈,脛无毛。』釋文引李注亦云:『胈,白肉也。』

〔五〕成疏:『賴驟雨而洒髮,假疾風而梳頭。』釋文:『崔本甚作湛,音淫。』王念孫云:『淮南修務篇作『禹沐淫雨,』湛與淫同,爾雅:「久雨謂之淫,』論衡明雩篇:「久雨爲湛,』湛卽淫也。太史公自序:「帝辛湛湎,』揚雄光祿勳箴:「桀、紂淫湎,』「淫湎』卽「湛湎,』淫與湛義同,而字亦相通。考工記㡃氏:「淫之以蜃,』杜子春云:「淫當爲湛。』』(淮南覽冥篇雜志。)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作「沐甚風,櫛疾雨。』(下略)』奚侗云:『釋文:「崔本甚作湛,』蓋以湛爲淫之借字。論衡明雩篇:「久雨爲湛,』湛卽淫也。然本文則當作「甚雨,』廣雅釋言:「甚,劇也。』漢揚雄傳:「口吃不能劇談,』鄭氏曰:「劇,甚也。』師古曰:「劇,疾也。』甚雨、疾風,義正相比。禮玉藻:「若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亦以甚雨、疾風竝舉。』案疏『賴驟雨而洒髮,』疑成所見本『甚雨』作『驟雨。』劉子知人篇謂禹『櫛沐風,沐驟雨,』(又見僞愼子外篇。)蓋本此文,亦作『驟雨。』道藏羅勉道循本本『甚雨』作『苦雨,』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此二句並作『沐甚風,櫛疾雨。』卽盧氏所稱今書者也。風、雨二字蓋誤錯。路史後紀亦稱禹『纚長風,沐甚雨,』

〔六〕王先謙云:奠定萬國。

〔七〕案古鈔卷子本無也字,御覽八二、路史後紀引並同。

〔八〕成疏:『裘褐,粗衣也。木曰跂,草曰蹻也。』釋文:『跂,其逆反。蹻,紀略反。李云:「麻曰屩,木曰屐,屐與跂同,屩與蹻同。』一曰:「鞋類也。』』朱駿聲云:『說文:「屩,履也。』莊子「以跂蹻爲服,』李注:「麻曰蹻。』以蹻爲之。』案一切經音義八九、御覽八二引『跂蹻』並作『屐屩,』跂與蹻並借字。說文:『屐,屩也。』段注:『釋名云:「屐,搘也,爲兩足搘以踐泥也。』又云:「屩,不可踐泥也。屐,踐泥者也。』然則屐與屩有別。』路史後紀引跂作履,疑屐之誤。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跂皆誤跋。

〔九〕案王安石無營詩:『墨翟眞自苦,莊周吾所愛,萬物皆自得,此言眞可佩。』

〔一○〕案古鈔卷子本無之字,御覽八二、路史後紀引並同。

〔一一〕釋文:『相里勤,司馬云:墨師也。姓相里,名勤。』孫詒讓云:『相里子,韓非子顯學篇、元和姓纂。姓纂云:「晉大夫李克爲惠公所滅,克妻司成氏𢹂少子李連逃居相城,因爲相里氏。李連玄孫相里勤,見莊子。』案此疑唐時譜諜家之妄說,恐不足據。姓纂引韓子云:「相里子,古賢也,箸書七篇。』案韓子無此文。漢書藝文志墨家亦無相里子書,姑存以備攷。五侯子,莊子天下篇、陶濳集聖賢羣輔錄。案五侯,蓋姓五,五與伍同。古書伍子胥姓多作五,非五人也。』(墨子閒詁墨子後語,後同。)案今傳各本五侯下皆無子字,惟古鈔卷子本作五侯子,陶濳集聖賢羣輔錄下三墨條引同。

〔一二〕釋文:『苦獲、己齒,李云:二人姓字也。』郭氏集釋引兪樾曰:『韓非子顯學篇: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孫詒讓云:『釋文引李頤云:「苦獲、己齒,二人姓字也。』案「姓字』當作「姓名,』疑並楚人。姓纂云:「楚公子食邑鄧陵,因氏焉。』據此,則鄧陵子蓋楚人。姓纂云:「鄧陵子箸書,見韓子。』案韓子亦無此文。墨經卽墨辯,今書經說四篇,及大取、小取二篇,蓋卽相里子、鄧陵子之倫所傳誦而論說者也。』錢纂箋引馬敍倫曰:『魯勝墨辯序曰:「墨辯者上下經,經各有說,凡四篇。』此卽墨經也。』

〔一三〕成疏:『譎,異也。俱誦墨經,而更相倍異。』釋文:『譎,古穴反。崔云:決也。』王念孫云:『漢書天文志:「暈、適、背、穴、抱、珥、𧈫、蜺,』孟康注:「背,形如北字也。』(各本北作背,涉上文而誤。案韋注吳語曰:「北,古之背字。』說文:「北,乖也。從二人相背。』然則日兩旁氣外向者爲背,形與北字相似,故孟云「背,形如北字也。』)穴,多作鐍,其形如半鐍也。如淳曰:「凡氣在日上爲冠爲戴,在旁直對爲珥,在旁如半鐶向日爲抱,向外爲背,有氣刺日爲鐍。鐍,抉傷也。』案抱、珥皆內向之名,背、鐍皆外向之名。背字或作倍,鐍字或作譎,又作僪,呂氏春秋明理篇:「日有倍、僪,有暈、珥,』高注曰:「皆日旁之危氣也。在兩旁反出爲倍,在上反出爲僪,在上內向爲冠,兩旁內向爲珥。』淮南覽冥篇:「君臣乖心,則背譎見於天。』然則背、鐍同義,特有在旁、在上之分耳。莊子曰:「墨者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謂其各守所見,分離乖異也。』(漢書雜志。)案陶濳集聖賢羣輔錄下引『倍譎』作『背譎,』與淮南子覽冥篇作『背譎』同。亦作『偝僪,』劉子九流篇:『偝僪形反。』(今本偝誤偕。)古鈔卷子本譎作矞,古字通用,荀子非十二子篇:『矞宇嵬瑣,』楊注:『矞與譎同。』卽其證。

〔一四〕成疏:『訾,毁也。獨唱曰觭,音奇。對辯曰偶。仵,倫次也。』釋文:『觭,紀宜反。仵,徐音五。仵,同也。』孫詒讓云:『莊子駢拇篇: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閒,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奚侗云:『觭借爲奇,仵借爲伍。』錢纂箋:『王敔曰:「觭偶,卽奇偶。』馬敍倫曰:「仵借爲伍,不伍,猶不倫也。』案胠篋篇:『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南宋蜀本仵作忤,宣解本同。仵、忤並啎之或體,朱駿聲云:『啎,叚借爲伍,管子七臣七主:「不𠵦則國失勢,』注:「謂耦合也。』』尹注訓𠵦爲『耦合,』與此釋文訓仵爲同之義相符。

〔一五〕成疏:『巨,大也。』釋文:『巨,向、崔本作鉅。向云:墨家號其道理成者爲鉅子,若儒家之碩儒。』孫詒讓云:『呂氏春秋上德篇云:「墨者以爲不聽鉅子不察,』又有墨者鉅子孟勝、田襄子、腹䵍三人,高誘以「鉅子』爲人姓名,非也。以莊、呂二子所言推之,墨家鉅子,蓋若後世儒家大師,開門授徒,遠有端緖,非學行純卓者固不足以當之矣。』吳汝綸云:『呂覽去私篇:「墨者有鉅子腹䵍,居秦。』其下云:「鉅子可謂公矣。』高注:「鉅,姓。子,通稱。腹䵍,字也。』又上德篇:「墨者鉅子孟勝,』高注:「二人學墨道者。』其下「我將屬鉅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又言「孟子已傳鉅子於我。』據此,則鉅子當爲墨之大師,若諸侯之盟主矣。』錢纂箋引王敔曰:『若浮屠之法嗣。』案鉅、巨正、假字,說文:『鉅,大剛也。』段注:『引申爲鉅大字。』

〔一六〕郭注:『尸者,主也。』成疏:『咸願爲師主。』案此承上文『以巨子爲聖人』而言,之猶其也。謂皆願以巨子爲其主也。

〔一七〕王氏集解引宣云:思繼其統。

〔一八〕錢纂箋引陸長庚曰:決,絕也。

〔一九〕成疏:『意在救物,所以是也;勤儉太過,所以非也。』宣穎云:『欲以勤儉風世,流於大過。』案古鈔卷子本是下有也字,與下句一律。王臨川文集莊周上篇引意作心,是下亦有也字。

〔二○〕成疏:『進,過也。精苦自勵,意在過人也。』王先謙云:『相進,猶相競。』案相進,猶相勝。漢書游俠陳遵傳:『相隨博弈,數負進,』師古注:『進,勝也。』

〔二一〕王氏集解引宣云:『亂天下之罪多,治天下之功少。』馬其昶云:『上、下猶本、末。』

〔二二〕郭注:『爲其眞好重聖賢不逆也,但不可以敎人。』郭氏集釋引兪樾曰:『「眞天下之好,』謂其眞好天下也,卽所謂墨子兼愛也。下文曰:「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此求字卽心誠求之之求。求之不得,雖枯槁不舍,卽所謂「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也。郭注未得。』錢纂箋引王敔曰:『人愛其惠。』案古鈔卷子本好下有者字。如王說,則之猶所也,『眞天下之好者也,』謂天下所愛好之人也。

〔二三〕郭注:『无輩。』成疏:『求其輩類,竟不能得。』錢纂箋引宣穎曰:『世少此人。』案古鈔卷子本不下有可字。

〔二四〕成疏:『顦顇如此,終不休廢。』王先謙云:『雖枯槁其身不忍舍去也。』

〔二五〕郭注:『非有德也。』成疏:『勤儉救世,才能之士耳。』案才士爲才能之士,盜跖篇孔子稱柳下季及盜跖爲才士,盜跖謂孔子『子自謂才士聖人邪?』才士、聖人並稱,則不倫矣。

○以上第二章。論墨家(墨與別墨)之道術。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一〕,不苟於人,不忮於衆〔二〕,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三〕,人我之養畢足而止〔四〕,以此白心〔五〕,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銒、尹文聞其風而悅之〔六〕,作爲華山之冠以自表〔七〕,接萬物以別宥爲始〔八〕;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九〕,以聏合驩,以調海內〔一○〕,請欲置之以爲主〔一一〕。見侮不辱,救民之鬭,禁攻寢兵,救民之戰〔一二〕。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敎〔一三〕,雖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也〔一四〕,故曰上下見厭而强見也〔一五〕。雖然,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一六〕,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一七〕。』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一八〕!曰:『君子不爲苛察〔一九〕,不以身假物〔二○〕。』以爲无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二一〕。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內〔二二〕,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二三〕

〔一〕成疏:『於俗無患累,於物無矯飾。』案下文『不以身假物,』卽此『不飾於物』之意。僞尹文子大道上篇:『累於俗,飾於物者,不可與爲治矣。』本此,後同。

〔二〕郭注:『忮,逆也。』成疏:『於人無苟且,於衆無逆忮。』釋文:『忮,司馬云:「害也。』字書云:「很也。』』章太炎云:『苟者,苛之誤。說文言「苛之字止句,』是漢時俗書苛、苟相亂,下言「苛察,』一本作苟,亦其例也。』劉師培云:『苟、忮並文,苟當作苛,下云:「君子不爲苛察,』旨與「不苛』適符。彼句釋文云:「一本作苟,』以彼文苛或譌苟,知此文苟本作苛。苛、苟互踳,猶漢律以字從「止句』爲苛也。管子五輔篇:「上彌殘苟,』苟亦苛譌。成疏不達斯恉,因以「無苟且』爲釋,殆與管子尹注同誤者歟!』案苟當作苛,章劉說並是。从可、从句之字往往相亂,詳後引王念孫說。陶濳集聖賢羣輔錄『不苟於人,』作『不尊於名。』僞尹文子大道篇:『苟違於人,俗所不與;苟忮於衆,俗所共去。』

〔三〕案古鈔卷子本民下有之字,疑涉上下文之字而衍。

〔四〕郭注:不敢望有餘也。

〔五〕釋文:『白心,崔云:明白其心也。』案管子有白心篇。

〔六〕釋文:『鈃音形,郭音堅。尹文,崔云,齊宣王時人,著書一篇。』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列子周穆王篇:「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未知卽其人否?漢書藝文志,尹文子一篇,在名家,師古曰:「劉向云:與宋鈃俱遊稷下。』』孫詒讓云:『陶濳集集聖賢羣輔錄末附載三墨云:「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尊於名,(莊子天下篇作「不苟於人。』)不忮於衆,此宋鉶、尹文之墨。(下略。)』鉶,當從莊子作鈃,卽孟子之宋牼也。攷莊子本以宋鈃、尹文別爲一家,不云亦爲墨氏之學,以所學二人學術大略攷之,其祟儉、非鬭雖與墨氏相近,(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墨翟、宋鈃並稱。)而師承實迥異。乃强以充三墨之數,不知果何據也!宋鈃書,漢書藝文志在小說家,云黄、老意。尹文書在名家,今具存。其大道上篇云:「大道治者則名、法、儒、墨自廢。』又云:「是道治者謂之善人,藉名、法、儒、墨者謂之不善人。』則二人皆不治墨氏之術,有明證矣。(近兪正燮癸巳類稿墨學論,亦以宋牼爲墨徒,誤與羣輔錄同。)』馬氏故引方以智曰:『宋鈃卽宋牼,鈃、鏗聲相近。』案宋鈃卽孟子吿子篇之宋牼,亦卽逍遙遊篇及韓非子顯學篇之宋榮子。(詳逍遙遊篇。)孫氏據漢志及尹文子大道篇,謂宋鈃、尹文皆不治墨子之術。不知尹文子乃僞書,可參攷而不可爲據也。如以爲可據,則尹文於名、法、儒、墨皆以爲非,是尹文不治名家之術,不當屬於名家,亦有明證矣,豈其然乎!劉子九流篇,宋鈃、尹文屬名家。本莊子。

〔七〕釋文:『華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案初學記二六、御覽六八四、天中記四七引此皆無作字,書鈔一二七引無爲字,『作爲,』複語,故可略其一。劉子九流篇作『作華山之冠以表均平之製。』

〔八〕郭注:『不欲令相犯錯。』成疏:『宥,區域也。始,本也。區別萬有,用斯爲本也。』釋文:『始,首也。崔云:以別善惡、宥不及也。』馬其昶云:『別宥,見呂覽去宥篇。別宥,卽去宥也。彼注云:「宥,利也。』』奚侗云:『郭注:「不欲令相犯錯。』釋文引崔云:「以別善惡、宥不及也。』皆非。說文:「別,分解也。』宥當作囿,說文:「囿,苑有垣也。』垣爲限界,故心有所限者亦曰囿。別囿,謂分解其心之所囿,猶言破除之也。尸子廣澤篇:「料子貴別囿,』蓋料子乃古倡別囿之學者。呂覽去宥篇:「鄰父有與人鄰者,有枯梧樹,其鄰之父言枯樹之不善也,鄰人遽伐之,鄰父因請而以爲薪。其人不說,曰:『鄰者若此其險也,豈可爲之鄰哉!』此有所宥也。』(宥卽囿之借字,下同。高注:「宥,利也。又云,爲也。』意謂心有所利或有所爲也。高雖不知宥借作囿,而說則近是。)又云:「齊人有欲得金者,淸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見人操金,攫而奪之。吏搏而束縛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對吏曰:『殊不見人,徒見金耳。』此眞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晝爲昏,以白爲黑,以堯爲桀,宥之爲敗亦大矣!亡國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別宥然後知,別宥則能全其天矣。』此文說別囿最明,可爲宥當作囿之證。成疏:「宥,區域也。』是尙知宥爲囿字。』案宥借爲囿,奚氏所引呂覽去宥篇『此有所宥也,』畢沅校注已云:『疑宥與囿同,謂有所拘礙而識不廣也。以下文觀之,猶言蔽耳。』劉子九流篇:『則寬宥之說以示區分。』本此文,而以宥爲寬宥字,與崔注同,所謂望文生訓也。僞尹文子作『接萬物使分,別海內使不雜。』失其旨愈遠矣。

〔九〕成疏:『命,名也。發語吐辭,每令心容萬物,卽名此容受而爲心行。』王先謙云:『言我心如此,推心而行亦如此。』章太炎云:『容借爲欲,同從谷聲,東、侯對轉也。樂記:「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樂書作「性之頌也。』頌、容古、今字。頌借爲欲,故容亦借爲欲。荀子正論篇:「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爲多。』是宋鈃語「心之欲』之事。』案荀子解蔽篇有『心容』一詞,楊注:『容,受也,言心能容受萬物。』與此文成疏釋『心之容』之意合。『心之容,』『心之行,』兩之字並與所同義。語心所包容者,名之曰心所推行者。意卽心所包容者如此,心所推行者亦如此,王說似較長。下文『以此周行天下,』承此『心之行』而言。

〔一○〕郭注:『强以其道聏令合,調令和也。』釋文:『聏,崔本作聏,音而,郭音餌。司馬云:「色厚貌。』崔、郭、王云:「和也。』聏和萬物,物合則歡矣。一云:「調也。』』郭氏集釋引郭嵩燾曰:『「以聏合驩,』諸本或作聏,莊子闕誤引作胹。說文肉部:「胹,爛也。』方言:「胹,孰也。』「以胹合驩,』卽軟孰之意。太玄經:「䎡其中、䎡其膝、䎡其哇,』司馬光集注:「䎡字與軟同。』亦正此意。闕誤作胹字者是也。』章太炎云:『聏借爲而,釋名:「餌,而也,相黏而也。』是古語訓而爲黏,其本字則當作暱,或作昵,左氏傳「不暱,』說文引作「不䵒,』「䵒,黏也。』相親暱者本有黏合之意,故此言「以而合驩,』亦卽「以暱合驩』也。說文:「暱,日近也。』古音而如耐,暱亦作舌頭音,同部同紐相借也。諸言不相能者,古音而、能皆如耐,不相能,謂不相黏而也。』案釋文:『聏,崔本作聏,』兩聏字重,(世德堂本略『作聏』二字。)當作『崔本作胹。』闕誤聏作胹,蓋據崔本也。郭象聏音餌,與釋文音而義同。章引釋名(釋飮食):「餌,而也,相黏而也。』可證。郭嵩燾謂『聏卽軟孰意,』章借聏爲而,取親暱意。軟孰與親暱義亦相因。

〔一一〕郭注:『二子請得若此者,立以爲物主也。』宣穎云:『欲人皆以此心爲主。』馬其昶云:『「置之以爲主,』置合驩之心以爲行道之主也。』案『置之』猶『立此,』承上文而言,主猶本也,謂請欲立上文所述爲本也。古鈔卷子本無之字,疑誤脫。

〔一二〕成疏:『寢,息也。』案荀子正論篇:『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鬭。』楊注:『宋子言若能明侵侮而不以爲辱之義,則可使人不鬭也。莊子說宋子曰:「見侮不辱,救民之鬭。』尹文子曰:「見侮不辱,見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鬭,此人君之德,可以爲王矣。』』正名篇:『見侮不辱。』楊注:『宋子言見侮不辱,則使人不鬭。』案莊子逍遙遊篇稱宋榮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韓非子顯學篇:『宋榮子之議,設不鬭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孟子吿子篇:『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曰:「吾聞秦、楚構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此『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之說也。荀子楊注引尹文子云云,(王本作主。)見大道篇,乃後人僞託者也。

〔一三〕成疏:上說君王,下敎百姓。

〔一四〕成疏:『强勸喧聒不自廢舍也。』釋文:『聒,古活反。謂强聒其耳而語之也。』案說文:『聒,讙語也。』(段注:讙者,譁也。)左襄二十六年傳:『聒而與之語,』孔疏:『聲亂耳謂之聒,多爲言語讙譁亂其耳,故聒爲讙也。』

〔一五〕郭注:『所謂不辱。』宣穎云:『人皆厭之,猶强欲自表見。』案宣解而爲猶,是也。

〔一六〕郭注:『斯明自爲之太少也。』成疏:『置五升之飯爲一日之食。』孫詒讓云:『說苑尊賢篇:「田需謂宗衞曰:三升之稷,不足於士。』閻若璩謂古量五當今一,則止今之大半升耳。』(墨子耕柱篇閒詁。)章太炎云:『固借爲姑。』案曰字各本皆同,御覽八五○引曰作日,成疏云云,疑所見本曰亦作日。惟此乃著者稱述宋鈃、尹文之辭,曰字不當無。竊疑曰下原有日字,今本脫之。林希逸口義云:『其爲說曰:每日但得五升之飯,』是其明證。御覽所引,蓋脫曰字也。古量五當今一,此言五升,當今一升耳。

〔一七〕郭注:『宋鈃、尹文稱天下爲先生,自稱爲弟子也。』成疏:『宋、尹稱黔首爲先生,自謂爲弟子,先物後已故也。』

〔一八〕郭注:『揮斥高大之貌。』馬其昶云:『宋、尹志在活人,故以救世之士稱之。』章太炎云:『圖當爲啚之誤,啚,卽鄙陋、鄙夷之本字。啚傲,猶今言鄙夷耳。』錢穆云:『圖,計擬之辭。謂我志在救世,世人必不傲慢我,故我必得活也。』案章說可備一解。錢以『圖傲乎救世之士哉』句亦爲宋、尹語,如錢說,則此句當作『圖救世之士傲乎哉!』乃合。似頗牽強。玆從郭義,『圖傲,』謂意圖高大也。傲借爲𩕀,說文:『𩕀,𩕀顤,高也。』字亦作䫨,廣雅釋詁四:『䫨,高也。』玉篇:『䫨,高大也。』以救世之士稱二子,故謂其意圖高大也。

〔一九〕郭注:『務寬恕也。』釋文:『苛,一本作苟。』王念孫云:『漢巴郡太守張納碑:「犴無拘紲之人,」拘作抲,「朐忍蠻夷,」朐作胢。冀州從事郭君碑:「凋柯霜榮,」柯字作枸,其右畔極相似,故從句、從可之字,往往譌溷。說文抲字解引酒誥曰:「盡執抲,」今本作「盡執拘,」攷工記:「妢胡之笴,」注:「故書笴爲笱,杜子春云:笱當作笴。」說文敍曰:「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管子五輔篇:「上彌殘苛而無解舍,」苛,今本譌作苟。莊子天下篇:「君子不爲苛察,」苛,一本作苟。皆其證也。』(漢書地理志雜志。)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說苑:「尹文對齊宣王曰:事寡易從,法省易因。」是其不爲苛察也。』

〔二○〕案卽上文『不飾於物。』

〔二一〕成疏:『已,止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已,謂不必明之也。』

〔二二〕宣穎云:『外以救世,內以克己。』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荀子載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鬭。」又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爲多,是過也。』案馬引荀子(正論篇)『人之情』云云,楊注已引莊子此文證之。又正名篇:『情欲寡,』楊注:『卽宋子云:「人之情欲寡」也。』〔二三〕成疏:『雖復大小有異,精粗稍殊,而立趨維綱,不過適是而已矣。』王先謙云:『其行止於是,則其道術之大小精粗亦不過如此。』錢纂箋引王夫之曰:『此亦近墨,而不爲苦難之行,如俗所云安分守己者。其不避厭惡而强聒人,亦有忍力焉。』案古鈔卷子本『小大』作『大小,』『而止』作『而已,』與成疏合。道藏成疏本『小大』亦作『大小。』

○以上第三章。論名家之道術。

公而不黨〔一〕,易而无私〔二〕,決然无主〔三〕,趣物而不兩〔四〕,不顧於慮,不謀於知〔五〕,於物无擇,與之俱往〔六〕,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愼到聞其風而悅之〔七〕,齊萬物以爲首〔八〕,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九〕;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一○〕。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一一〕,故曰:選則不徧,敎則不至〔一二〕,道則无遺者矣〔一三〕。』

〔一〕成疏:『公正而不阿黨。』釋文本黨作當,云:『崔本作黨,云:至公無黨也。』朱駿聲云:『當,叚借爲攩。』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作「不黨」是。』馬其昶云:『黨,一作當,今從崔。王闓運曰:當、黨古通。』案古鈔卷子本黨字原本同,後改爲當,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當。當、黨並借爲攩,說文:『攩,朋羣也。』

〔二〕成疏:平易而無偏私。

〔三〕成疏:『依理斷決,無的主宰,所謂法者,其在於斯。』錢纂箋引羅勉道曰:『不先立主意。』案然猶而也。

〔四〕錢纂箋:『羅勉道曰:「隨事而趣,不生兩意。」陸長庚曰:『與物同趣,不立人我。』于鬯云:『趣當讀爲取,齊物論云:「趣舍不同,」趣舍,卽取舍也。(下略。)』案趣借爲取,于讀趣爲取,是也。惟齊物論無『趣舍不同』語,于失檢。『趣物而不兩,』謂取物惟一也。下言『於物无擇,』兩則有所擇矣,故云『不兩』也。

〔五〕案卽下文『不師知慮。』

〔六〕案卽下文『與物宛轉。』

〔七〕釋文:『田駢,齊人也,遊稷下,著書十五篇。愼子云:名廣。』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據下文,彭蒙當是田駢之師。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雉兔在野,衆皆逐之,分未定也;鷄豕滿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漢書藝文志:「道家田子二十五篇,名駢,齊人,遊稷下,號天口。」呂覽不二篇:「陳駢貴齊,」卽田駢也。淮南人閒篇「唐子短陳駢子於齊威王」云云,卽田駢之事實,亦可見貴齊之一端矣。』案兪氏稱『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云云,(又見僞尹文子大道上篇。)愼子、商君書亦並有類此之文。呂氏春秋愼勢篇:『愼子曰: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爲百人分也,分未定也。未定,堯且屈力,而況衆人乎!積兔滿市,行者不顧,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雖鄙不爭。故治天下及國,在乎定分而已矣。』(略見御覽九○七及記纂淵海九八。)商君書定分篇:『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可分以爲百,由名分之未定也,夫𧶠兔者滿市,而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故名分未定,堯、舜、禹、湯且皆如𩥎焉而逐之;名分已定,貪盜不取。』蓋法家重定分,故有類似之說。兪氏引呂覽『陳駢貴齊,』尸子廣澤篇亦云:『田子貴均。』『貴均』猶『貴齊』也。

〔八〕宣穎云:『以齊萬物爲第一事。』奚侗云:『首借爲道,史秦始皇紀:「追首高明,」索隱曰:「今碑文首作道。」逸周書芮良夫篇:「𥡴道謀吿,」羣書治要道作首,是其例。』

〔九〕案古鈔卷子本無兩而字。

〔一○〕案古鈔卷子本包作苞,辯作辨,(宣解本亦作辨。)並古字通用。下文『而曉辯者,』『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古鈔卷子本亦並作辨。知北遊篇:『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又見淮南子道應篇。)

〔一一〕案古鈔卷子本『萬物』下有之字,疑涉上文諸之字而衍。齊物論篇:『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可於可,而不可於不可。不可於不可,而可於可。』(據崔本,詳前。寓言篇文略同。)

〔一二〕郭注:『都用乃周,任其性乃至。』

〔一三〕馬氏故:『宣穎曰:「此所謂齊也。」案呂覽云:「陳駢貴齊,」高注:「貴齊生死,等古今也。」』案知北遊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不匱』猶『不遺,』匱、遺古通,禮記祭義:『老窮不遺,』釋文:『遺,一本作匱。』卽其證。(參看知北遊篇。)

是故愼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一〕,泠汰於物以爲道理〔二〕,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三〕。』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尙賢也〔四〕;縱脫无行,而非天下之大聖〔五〕。椎拍輐斷,與物宛轉〔六〕,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七〕,不師知慮,不知前後〔八〕,魏然而己矣〔九〕。推而後行,曳而後往〔一○〕,若飄風之還〔一一〕,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一二〕,全而无非,動靜无過,未嘗有罪〔一三〕。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一四〕,无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无譽〔一五〕。故曰:『至於若无知之物而己,无用賢聖〔一六〕。夫塊不失道〔一七〕。』豪桀相與笑之〔一八〕,曰:『愼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一九〕,適得怪焉〔二○〕。』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敎焉〔二一〕。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己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二二〕!』常反人,不聚觀〔二三〕,而不免於魭斷〔二四〕。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二五〕。彭蒙、田駢、愼到不知道〔二六〕。雖然,槩乎皆嘗有聞者也〔二七〕

〔一〕郭氏集釋引兪樾曰:『史記孟荀列傳:「愼到,趙人,著十二論。」漢書藝文志法家有愼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案刻意篇:『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庚桑楚篇:『欲當則緣於不得已。』

〔二〕郭注:『泠汰,猶聽放也。』釋文:『泠音零,汰音泰。一云:泠汰,猶沙汰也,謂沙汰使之泠然也。皆泠汰之歸於一,以此爲道理也。』朱駿聲云:『泠,叚借爲粼。』案說文:『粼,水生厓石閒粼粼然也。』詩唐風揚之水:『白石粼粼,』毛傳:『粼粼,淸澈也。』釋文釋『泠汰』爲『沙汰,』『沙汰』與『淸澈,』義亦相因。『棄知去己,』是淸澈於己也;『泠汰於物,』是淸澈於物也。

〔三〕郭注:『謂知力淺,不知任其自然,故薄之而又鄰傷焉。』成疏:『鄰,近也。夫知則有所不知,故薄淺其知;雖復薄知而未能都忘,故猶近傷於理。』吳氏點勘引姚南靑(範)云:『鄰與磷同。』孫詒讓云:『注、疏竝迂舛。此後疑當爲復,形近而誤,蓋言愼到不惟菲薄知者,而復務損其知以自居於愚。鄰當讀爲磷,磷傷,猶言毁傷也。攷工記鮑人:「雖敝不甐,」鄭注云:「甐,故書或作鄰,鄭司農云:鄰,讀爲『磨而不磷』之磷。」此鄰正與鮑人故書字同。』錢穆云:『薄,鄙薄也。』案知北遊篇:『知乃不知。』(又見淮南子道應篇。)鄰與磷通,姚、孫說是。惟後不必作復,先鄙薄其知而後損毁之,義自可通。

〔四〕釋文:『謑,胡啓反,又音奚。說文云:「恥也。」髁,戶寡反。郭勘禍反。謑髁,訛倪不正貌。』朱駿聲云:『謑,叚借爲奊。』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荀子云:「愼子蔽於法而不知賢,」是笑尙賢也。』案說文:『奊,頭衺骫奊態也。』段注:『頭衺者,頭不正。骫奊者,頭不正之皃也。』借謑爲奊,則與釋文:『不正』之義合。『无任』猶『無能,』戰國策魏策四:『是大王籌筴之臣無任矣。』高注:『任,能也。』與此『无任』同義。不正無能,故不尙賢,莊子天地篇:『不尙賢,不使能。』(老子三章亦云:不尙賢使民不爭。)荀子解蔽篇:『愼子蔽於法而不知賢。』楊注:『愼子本黄、老,歸刑名,多明「不尙賢,不使能」之道,故其說曰:「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其意但明得其法,雖無賢亦可爲治,不知賢待君而後舉也。』楊氏所引愼子二語,乃就賢與君相比而言,故重君不尙賢。據治要引愼子知忠篇:『治國之君,非一人之力也,將治亂在乎賢使任職。』則愼子亦非貿然不尙賢矣。

〔五〕成疏:『縱恣脫略,不爲仁義之德行,忘遺陳迹,故非宇內之聖人也。』案古鈔卷子本聖下有也字,與上文句法一律。此謂縱恣脫略,不顧行迹,而非天下之以聖爲大也。『大聖』與上文『尙賢』對言。

〔六〕郭注:『法家雖妙,猶有椎拍,故未泯合。』成疏:『椎拍,笞撻也。輐斷,行刑也。宛轉,變化也。』釋文:『輐,五管反。王云:椎拍輐斷,皆刑截者所用。』王念孫云:『明堂位云:「俎,有虞氏以梡,」鄭注云:「梡,斷木爲四足而已。」梡者,斷木之名。莊子:「椎拍輐斷,」義與梡同。廣雅:「刓,斷也。」楚辭九章:「刓方以爲圓兮,」王逸注:「刓,削也。」輐與刓亦同義。』(廣雅釋器及釋詁一疏證。)章太炎云:『輐斷,借爲刓剸。說文:「刓,剸也。」下言「魭斷,」亦同此讀。』案『椎拍,』複語,說文:『椎,擊也。』廣雅釋詁三:『拍,擊也。』『輐斷,』亦複語,輐與刓同義,刓亦斷也。『椎拍輐斷,』謂用刑或擊或斷,喩施用刑法耳。『與物宛轉,』謂隨事而定。

〔七〕成疏:『不固執是非,苟且免於當世之爲也。』案『舍是與非,』無是非可言,非『不固執是非,』莊子因是因非,順是非之自然,乃不固執是非也。莊子達理,愼子爲免害耳。

〔八〕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荀子云:「愼子有見於先無見於後,」是不知前後也。』案荀子天論篇:『愼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馬氏所引後、先二字互誤。

〔九〕郭注:『任性獨立。』釋文:『魏,魚威反。』宣穎云:「魏同巍。』案古鈔卷子本、陳碧虛音義本魏並作巍,魏卽巍之隸省。

〔一○〕郭注:『所謂緣於不得已。』成疏:『推而曳之,緣不得已,感而後應,非先唱也。』案刻意篇:『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感、迫互文,迫亦感也。莊子所謂之不得已,乃不得不然,歸於自然之意。曰感、曰迫,皆自然也。愼子之不得已,似有勉强之意,曰推、曰曳,皆勉强也。

〔一一〕成疏:『如飄風之回。』釋文本無風字,云:『爾雅云:「回風爲飄。」還音旋。』案古鈔卷子本、陳碧虛音義本亦並無風字。今本風字,疑後人所加。疏『如飄風之回,』蓋說飄爲飄風耳。

〔一二〕成疏:『磨,磑也。隧,轉也。』釋文:『隧音遂,回也。』錢纂箋引馬敍倫曰:『隧借爲回,說文:回,轉也。』

〔一三〕案天道篇、刻意篇並云:『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意謂當動則動,當靜則靜,動靜隨時,非爲免過罪也。

〔一四〕王先謙云:『不建己以爲標準。』案陳碧虛音義引江南古藏本建作逮,乃建之形誤。

〔一五〕成疏:『動靜無心,恆居妙理,患累斯絕,是以終於天命,無咎無譽也。』案動靜旣不離於理,尙何計咎與譽邪?此與山木篇所謂『无譽无訾』有閒矣!

〔一六〕郭注:『唯聖人然後能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愚知處宜,貴賤當位,賢不肖襲情,而云「无用賢聖,」所以爲不知道也。』案古鈔卷子本『而已』下有矣字。

〔一七〕郭注:『欲令去知如土塊也。亦爲凡物云云,皆无緣得道,道非徧物也。』(徧原作偏,從道藏成疏本及覆宋本。)宣穎云:『只如土塊無知也。』案『塊不失道,』與知北遊篇莊子所謂『道在瓦甓』相似。惟莊子之意在『道無不在,』愼子則喩道如土塊死寂之物,一圓通,一執著,似同而實異也。〔一八〕案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桀並作傑,(宣解本、馬氏故本、錢纂箋本皆同。)傑、桀正、假字。

〔一九〕成疏:『以土塊爲道,與死何殊!』案古鈔卷子本理下有也字。『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猶言『非生人所行,而實死人之理。』之猶所也,至猶實也,漢書東方朔傳:『非至數也,』師古注:『至,實也。』卽至、實同義之證。

〔二○〕郭注:未合至道,故爲詭怪。

〔二一〕羅勉道曰:『田駢學於彭蒙,而得不言之敎。』案下文『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得不敎,』得不可言之敎也。

〔二二〕成疏:『窢然,迅速貌也。』釋文:『窢,字亦作罭,又作閾,況逼反。向、郭云:逆風聲。』王先謙云:『言古道人之風敎,窢然迅過,惡可言傳!』馬氏故:『方以智曰:「窢卽閾,古文作𨵨、䦗、侐,唐人用洫然,是也。」王念孫曰:「而猶以也。」』奚侗云:『成疏:「窢然,迅速貌也。」是也。字當作淢,說文:「淢,疾流也。」釋文:「窢,亦作罭,又作閾,」皆叚借字。』錢纂箋引陳壽昌曰:『以喩其過而無迹也。』案方氏謂『閾,古文作𨵨、䦗、侐。』惟說文閾下但云:「𨵨,古文閾,从洫。」䦗與侐同,非閾之古文也。廣韻入聲職第二十四云:『侐,靜也。䦗,上同。閾,門限,𨵨,古文。』因侐、䦗、閾、𨵨諸字相聯,方氏或以此致誤與?奚氏從成疏,(王先謙已取成義。)窢、罭、閾,皆淢之借字,是也。

〔二三〕郭注:『不順民望。』釋文本聚作見,云:『一本作「不聚觀。」』王先謙云:『常反人之意議,不見爲人所觀美。下文云:以反人爲實。』馬其昶云:『「常反人,」謂其笑賢、非聖。「不聚觀,」謂其終身無譽。』于省吾云:『郭注:「不順民望。」按注說非是。釋文:「見,一本作聚。」高山寺卷子本作取,聚、取古字通,易萃彖傳:「聚以正也,」釋文:『荀作「取以正。」是其證。觀,應讀作懽,「不聚觀,」卽「不取懽」也。上云「常反人,」又云「非生人之行,」又云「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皆與「不取懽」之義相應。』錢纂箋引陸長庚曰:『猶言「不取則。」』案古鈔卷子本聚作取,取、聚古通,天運篇:『取弟子遊居寢臥其下,』覆宋本取作聚,亦其證。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聚並作見,與釋文本合。觀借爲懽,于說爲長。惟『不取懽,』或『不見懽,』與郭注『不順民望』之義並不相悖。

〔二四〕郭注:『雖立法而魭斷无圭角也。』釋文:『魭,五管反。』宣穎云:『魭同輐。』馬其昶云:「魭斷」卽「輐斷,」謂其與物宛轉也。』案魭與輐並刓之借字,刓亦斷也,上文已有說。『魭斷』爲刑截者所用,(上文王注。)『而不兔於魭斷,』謂且不免於刑法耳。

〔二五〕郭注:『韙,是也。』釋文:『韙,于鬼反。』

〔二六〕郭注:道无所不在,而云土塊乃不失道,所以爲不知。〔二七〕郭注:『但不至也。』宣穎云:『三人皆與聞乎道,但不至耳。』錢纂箋引王夫之曰:『此亦略似莊子,而無所懷,無所照,〔蓋〕浮屠之所謂枯木禪。』案司馬遷謂『愼到、田駢皆學黄、老道德之術,』(史記孟荀列傳。)彭蒙亦然。槪略言之,三子皆有所聞者也。惟由黄、老而歸於刑名耳。王氏謂『此亦略似莊子,』乃貌似而神離。由其所謂道非道,乃死寂之道,所以歸於刑名,與枯木禪亦大有別也。

○以上第四章。論法家之道術。

以本爲精,以物爲粗〔一〕,以有積爲不足〔二〕,澹然獨與神明居〔三〕,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耼聞其風而悅之〔四〕,建之以常无有〔五〕,主之以太一〔六〕,以濡弱謙下爲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爲實〔七〕。關尹曰:『在己无居〔八〕,形物自著〔九〕。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一○〕。芴乎若亡〔一一〕,寂乎若淸〔一二〕。同焉者和,得焉者失〔一三〕。未嘗先人,而常隨人〔一四〕。』老耼曰:『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一五〕;知其曰,守其辱,爲天下谷〔一六〕。』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一七〕;人皆取實,己獨取虛〔一八〕,无藏也故有餘〔一九〕,巋然而有餘〔二○〕。其行身也,徐而不費〔二一〕,无爲也而笑巧〔二二〕;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二三〕。以深爲根〔二四〕,以約爲紀〔二五〕,曰堅則毁矣〔二六〕,銳則挫矣〔二七〕。常寬容於物〔二八〕,不削於人〔二九〕。可謂至極,關尹、老耼乎,古之博大眞人哉〔三○〕

〔一〕成疏:『本,無也。物,有也。用無爲妙道爲精,用有爲事物爲粗。』

〔二〕案下文『无藏也故有餘。』

〔三〕案古鈔卷子本澹作淡,(馬氏故本、錢纂箋並同。)澹、淡並借爲憺,說文:『憺,安也。』或借爲倓,說文:『倓,安也。』神明,喩道。知北遊篇:『道將爲汝居。』

〔四〕釋文:『關尹,關令尹喜也。或云:「尹喜,字公度。」老耼,卽老子也。爲喜著書十九篇。』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漢書藝文志,道家有關尹子九篇,注云:「名喜,爲關吏。」或以尹喜爲姓名,失之。又按釋文云:「老子爲喜著書十九篇。」考老子一書,漢志有鄰氏經傳四篇、傅氏經說三十七篇、徐氏經說六篇,未聞有十九篇之說。呂覽不二篇:「關尹貴淸,」高注:「關尹,關正也,名喜,作道書九篇,能相風角,知將有神人,而老子到,喜說之,請著上至經五千言。」上至經之名,他書所未見也。』案上至經,疑本作上下經,下篆文作󲴸,與至形近,或以此致誤與?

〔五〕成疏:『建立言敎,每以凝常、無有爲宗。』案疏以常與无有分讀,『常无有,』似兼『常無、常有』而言。老子一章:『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朱駿聲云:徼,叚借爲竅。)所謂『建之以常无有』也。帛書甲本老子作『恆无欲也,以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乙本缺『以觀其眇』四字,眇、妙古通,噭與竅音義同。)『欲也』屬上讀,取義有別。

〔六〕案太一,道也。徐无鬼篇:『大一通之,』郭注:『道也。』『大一』卽『太一。』呂氏春秋大樂篇:『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爲形,不可爲名,彊爲之〔名〕,謂之太一。』(徐无鬼篇有說。)老子一章首言『道可道,非常道。』(帛書甲本作『道可道也,非恆道也。』乙本缺『非恆道也』四字。)所謂『主之以太一』也。

〔七〕成疏:『表,外也。以柔弱謙和爲權智外行,以空惠圓明爲實智內德也。』案疏說『濡弱』爲『柔弱,』濡與嬬通,說文:『嬬,弱也。』段注:『嬬之言濡也。濡,柔也。』呂氏春秋不二篇:『老耽貴柔。』(耽與耼同。)司馬談論道家要指:『其術以虛無爲本。』漢書藝文志論道家:『知秉要執本,淸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合於堯之克攘,易之嗛嗛。』(師古注:『攘,古讓字。嗛字與謙同。)』劉子九流篇論道家老聃、關尹:『以空虛爲本,淸淨爲心,謙挹爲德,卑弱爲行。』

〔八〕郭注:『物來則應,應而不藏,故功隨物去。』錢纂箋引王敔曰:『不居一是。』

〔九〕郭注:『不自是而委萬物,故物形各自彰著。』案列子仲尼篇自作其,蓋涉下文三其字而誤。張湛注:『形物,猶事理也。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

〔一○〕郭注:『常无情也。』成疏:『動靜無心,神用故速。』案列子張注:『順水而動,故若水也;應而不藏,故若鏡也;應而不唱,故若響也。』所謂『順水而動,』當作『順勢而動。』

〔一一〕成疏:『芴,忽也。亡,無也。』釋文:『芴音忽。』案芴與忽通,僞關尹子三極篇芴作芒,芒、芴同義。芒與𧧢通,廣雅釋言:『𧧢,忽也。』

〔一二〕成疏:『靜寂如淸也。』案古鈔卷子本寂作𡧘,大宗師篇:『其容寂,』釋文本寂亦作𡧘,云:『本亦作寂。崔本作𡧯。』𡧯、寂古、今字。𡧘蓋𡧯之俗變,方言十:『𡧘,安靜也。』靜與淸相應,上文兪氏引呂覽不二篇:『關尹貴淸。』

〔一三〕單晏一薈釋云:『此二語卽老子「和其光,同其塵,」「執者失之」之義。』案駢拇篇:『同焉者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淮南子覽冥篇:『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同、侗古通,彼文有說。

〔一四〕單晏一云:『此卽老子「不敢爲天下先」之意,故下文云:「人皆取先,己獨取後」也。』案帛書十大經云:『常後而不先。』

〔一五〕案帛書老子甲本谿作溪,溪與谿同。乙本誤作鷄。

〔一六〕案老子甲、乙本谷並作浴,谷、浴正、假字。老子四十一章:『大白若辱,』(帛書甲、乙本若並作如。)寓言篇同。辱乃黷之借字,說文黷下段注:『凡言辱者皆卽黷,故鄭注昏禮曰:「以白造緇曰辱。」字書辱亦作𪑾。玉篇:「𪑾,垢黑也。」』(詳寓言篇校詮。)

〔一七〕朱駿聲云:『垢,叚借爲詬。』案老子七十八章:『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帛書甲、乙本垢並作訽,謂並作胃。訽與詬同,說文:『詬,謑詬,恥也。訽,詬或从句。』謂、胃正、假字。

〔一八〕郭注:守沖泊以待羣實。

〔一九〕成疏:『藏,積也。』單晏一云:『老子四十四章:「多藏必厚亡。」八十一章:「聖人不積,旣以爲人己愈有,旣以與人己愈多。』案『无藏』猶『无積,』老子八十一章『聖人不積,』帛書甲、乙本不並作无,不猶无也。戰國策魏策一引老子亦作『聖人無積。』

〔二○〕郭注:『獨立自足之謂。』釋文:『巋,本或作魏。』王氏集解引宣云:『疊一語,甚言之。』案古鈔卷子本巋作巍,巋、巍同音通用,魏卽巍之隸省,前已有說。

〔二一〕成疏:『費,損也。』宣穎云:『徐,安徐也,不先故也。不先則少事。』章太炎云:『徐讀爲餘,同從余聲也。左氏文元年傳:「歸餘於終,」歷書作「歸邪於終。」邶風:「其虛其邪,」釋訓作「其虛其徐。」是徐、邪、餘三字通。「餘而不費」者,老子云:「治人事天莫若嗇,」譏之者乃云「積斂無崖」矣。』案說文:『徐,安行也。』此謂行己安而無損也。章所稱『積斂無崖,』乃士成綺譏老子語,見天道篇。

〔二二〕宣穎云:『無爲故哂彼巧者。』奚侗云:『笑爲𡝩之破字,說文:『𡝩,巧也。」𡝩巧,疊韵連語。』錢纂箋:『馬其昶云:『卽老子之所謂『絕巧棄利』也。」武延緖曰:「笑古作󰭽,笑巧,疑當爲大巧,老子:大巧若拙。』案笑古作󰭽,󰭽與大相去頗遠,笑巧,不當爲大巧。上文言愼到『笑天下之尙賢,』與此笑字同旨。據奚說,『𡝩巧』爲複語,可備一解。

〔二三〕成疏:『大聖虛懷,委曲隨物,保全生道,且免災殃。』單晏一云:『老子二十二章所謂「曲則全」也。』案此與愼到之『舍是與非,苟可以免,』豈不相近邪?

〔二四〕案老子五十九章:深根固柢。(帛書乙本柢作氐,甲本缺,氐、柢古、今字。)

〔二五〕郭注:『去甚泰也。』成疏:『以儉約爲行之綱紀。』案疏說約爲『儉約,』是也。廣雅釋言:『約,儉也。』

〔二六〕單晏一云:『老子云:堅强者死之徒。』〔二七〕成疏:『道經云:挫其銳。』(帛書老子甲本挫作坐,乙本作銼,坐、銼並挫之借字。)

〔二八〕郭注:『各守其分,則自容有餘。』成疏:『退己謙和,故寬容於物。』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無容字。按無容字是也。此與下句「不削於人,」對文成義。郭注「則自容有餘也。」以容詁寬,似郭所見本亦無容字。』案疏『故寬容於物,』是成所據郭本有容字,高山寺卷子本蓋脫容字。『常寬於物,』與下句『不削於人,』並非對文。

〔二九〕成疏:『知足守分,不侵削於人也。』案削猶刻也。呂氏春秋孟冬篇:『無或敢侵削衆庶兆民,』高注:『削,刻也。』常寬容於物,故不刻削於人也。

〔三○〕成疏:『關尹、老子,古之大聖,窮微極妙,冥眞合道。敎則浩蕩而弘博,理則廣大而深玄,莊子庶幾,故有斯嘆也。』王先謙云:『姚本「可謂」作「雖未,」云:從李氏本改。』吳氏點勘從姚本改作『雖未。』案古鈔卷子本『可謂至極,」作『雖未至於極。』陳碧虛闕誤引江南李氏本、文如海本『可謂』亦並作『雖未。』作『雖未』是。莊子之學出於老子,而不爲老子所限,況關尹乎!關尹、老耼之道術雖博大,而偏重人事,尙有迹可尋,不得謂之至極。莊子道術,論人事而超人事,萬物畢羅,其理不竭,應化無方,無可歸屬。乃可謂至極也。今傳舊本『雖未』皆作『可謂,』疑唐人崇老子者所改。成疏稱『關尹、老聃,窮微極妙,莊子庶幾,故有斯嘆。』是所見正文已作『可謂至極,』或卽成氏改『雖未』爲『可謂,』亦未可知。

〔三○〕成疏:『關尹、老子,古之大聖,窮微極妙,冥眞合道。敎則浩蕩而弘博,理則廣大而深玄,莊子庶幾,故有斯嘆也。』王先謙云:『姚本「可謂」作「雖未,」云:從李氏本改。』吳氏點勘從姚本改作『雖未。』案古鈔卷子本『可謂至極,」作『雖未至於極。』陳碧虛闕誤引江南李氏本、文如海本『可謂』亦並作『雖未。』作『雖未』是。莊子之學出於老子,而不爲老子所限,況關尹乎!關尹、老耼之道術雖博大,而偏重人事,尙有迹可尋,不得謂之至極。莊子道術,論人事而超人事,萬物畢羅,其理不竭,應化無方,無可歸屬。乃可謂至極也。今傳舊本『雖未』皆作『可謂,』疑唐人崇老子者所改。成疏稱『關尹、老聃,窮微極妙,莊子庶幾,故有斯嘆。』是所見正文已作『可謂至極,』或卽成氏改『雖未』爲『可謂,』亦未可知。

寂漠无形,變化无常〔一〕,死與生與?天地並與〔二〕?神明往與〔三〕?芒乎何之?忽乎何適〔四〕?萬物畢羅,莫足以歸〔五〕,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六〕,无端崖之辭〔七〕,時恣縱而不儻〔八〕,不以觭見之也〔九〕。以天下爲沉濁,不可與莊語〔一○〕以巵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眞,以寓言爲廣〔一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一二〕,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一三〕。其書雖瓌瑋,而連犿无傷也〔一四〕。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一五〕。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一六〕,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爲友〔一七〕。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一八〕。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一九〕。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二○〕,其理不竭,其來不蛻〔二一〕,芒乎昧乎!未之盡者〔二二〕

〔一〕成疏:『妙本無形,故寂漠也;迹隨物化,故無常也。』釋文本寂作芴,云:『元嘉本作寂。』朱駿聲云:『芴,叚借爲忽,荀子正名:「愚者之言,芴然而粗,」莊子:「芴漠無形。」』案古鈔卷子本寂字原同,後删寂字,而於欄上出芴字。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芴。芴借爲昒,說文:『昒,尙冥也。』與寂義近。

〔二〕成疏:『以死生爲晝夜,故將二儀並也。』王先謙云:『齊物論篇云:天地與我並生。』

〔三〕成疏:隨造化而轉變,故共神明往矣。

〔四〕成疏:隨芒忽而遨遊,亦任命而之適。(節引。)

〔五〕成疏:『包羅庶物,囊括宇內,未嘗離道,何處歸根?』案謂包羅萬物,無可歸屬也。

〔六〕成疏:『謬,虛也。悠,遠也。荒唐,廣大也。』釋文:『謬悠,謂若忘於情實者也。荒唐,謂廣大無域畔者也。』朱駿聲云:『說文:「謬,狂者之妄言也。」莊子:「謬悠之說。」』案『謬悠之說,』卽虛遠不實之說也。說文釋謬爲『狂者之妄言,』齊物論篇長梧子謂瞿鵲子曰:『予嘗爲女妄言之。』莊子固嘗託諸妄言矣,然莊子非狂者也。荒唐,並有大義,釋名釋親屬:『荒,大也。』說文:『唐,大言也。』

〔七〕成疏:『無涯無緖之談。』王念孫云:『文選西京賦李善注:「淮南子曰:『出於無垠鄂之門,』許愼注:『垠鄂,端崖也。』」(七命注同。)』(淮南原道篇雜志。)陶方琦云:『莊子天下篇:「無端崖之辭,」許說本此。』(淮南許注異同詁。)案成疏說崖爲涯,崖、涯古通,秋水篇有說。(郭慶藩有『無端崖』猶『無垠鄂』之說,乃兼采王、陶之說。)齊物論篇:『无謂有謂,有謂无爲。』寓言篇:『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所謂『无端崖之辭』也。

〔八〕成疏:『恣縱,猶放任也,隨時放任而不偏黨。』釋文本而下無不字,郭氏集釋引盧文弨曰:『今書「時恣縱而不儻,」有不字。』奚侗云:『儻係攩之誤字,說文:「攩,朋羣也。」今皆用黨爲之。「不攩」與下觭字相應。』案釋文本脫不字。趙諫議本儻作黨,與成疏合。儻、黨古通,(天地篇:『儻然不受,』釋文謂『本亦作黨,』繕性篇:『物之儻來寄也,』釋文引崔本作黨,並其比。)本字作攩,奚氏引說文『攩,朋羣也。』是也。但謂『儻係攩之誤,』則非。

〔九〕成疏:『觭,不偶也。和炁混俗,未嘗觭介也。』宣穎云:『觭同奇,觭,一端也,不以一端自見也。』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觭作畸,(大宗師篇:『敢問畸人,』成疏:『畸者,不耦之名也。』)觭、畸並奇之借字。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

〔一○〕成疏:『莊語,猶大言也。宇內黔黎,沈滯闇濁,咸溺於小辯,未可與說大言也。』釋文:『郭云:「莊,莊周也。」一云:「莊,端正也。」一本作壯,大也。』(端字原錯在『大也』上,王孝魚據世德堂本校正。)王念孫云:『莊、壯古字通,晉語:「趙𥳑子問於壯馳玆,」舊音:「壯,本或作莊,」檀弓:衞有太守曰桺莊,」漢書古今人表作桺壯,鄘風君子偕老箋:「顏色之莊,」釋文:「莊,本又作壯。」若斯之類,不可枚舉。』(逸周書謚法篇及文選長笛賦雜志。)案成疏蓋說莊爲壯,故云:『莊語,猶大言也。』莊,不當以爲莊周,亦不當訓爲大,釋爲『端正』者是也。不可與端正之言,故託諸巵言、重言、寓言也。

〔一一〕成疏:『巵言,不定也。曼衍,無心也。重,尊老也。寓,寄也。』宣穎云:『不可與莊語,故托之三樣話,是作書根柢。』案寓言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巵言,渾圓之言,曼衍,無邊際。巵言渾圓無際,故『爲曼衍。』重言託古取信,故『爲眞。』寓言十有其九,故『爲廣。』(寓言篇有說。)

〔一二〕成疏:『敖倪,猶驕矜也。』章學誠云:『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莊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文史通義質性篇。)王先謙云:『以精神與天地往來,寄於至高之境,未嘗鄙棄萬物,存驕亢之見。「敖倪」與「傲睨」字同。』馬氏故引王闓運曰:『敖倪,視貌,言不與物競也。』單晏一云:『刻意篇:「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此精神之往來也。』案文選郭景純江賦注、舊鈔本江文通雜體詩注引『敖倪』並作『傲睨,』蓋傲視貌。黄庭堅跋兪淸老詩文:『傲睨萬物,』本此。夫與天地精神往來,又能包容萬物,此是至高而閎大之修養,章氏以爲『進取之狂,』眞强作解人也!

〔一三〕郭注:『己无是非,故恣物兩行。』成疏:『譴,責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說文:譴,謫問也。』案齊物論篇:『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卽郭注所本。使是非各止於自然之分,此莊子與世俗處之道也。

〔一四〕成疏:『瓌瑋,宏壯也。連犿,和混也。』釋文:『瓌,古回反。瓌瑋,奇特也。連犿,本亦作抃,同,芳袁反。李云:「皆宛轉貌。」一云:「相從之貌,謂與物相從不違,故無傷也。」』案『瓌瑋,』與『傀偉』同,瓌正作𤪿,說文:『傀,偉也。𤪿,傀或从玉,褢聲。』段注:『司馬注莊子曰:傀,大也。』(列御寇篇注。)說文:『偉,奇也。』文選左太沖魏都賦李善注引說文作『偉,大也。』疏釋『瓌瑋』爲『宏壯,』與大義相符。釋文釋爲『奇特,』與大義相因。釋文『犿,本亦作抃。』抃乃拚之俗變,抃復變爲犿耳。李云:『連犿,宛轉貌。』一云:『相從貌,』疏『和混也,』義並相近。

〔一五〕成疏:『參差者,或虛或實,不一其言也。諔詭,猶滑𥡴也。』案元纂圖互注本『諔詭』作『淑詭,』淑、諔古通,德充符篇:『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釋文引李云:『諔詭,奇異也。』亦作『弔詭,』齊物論篇:『其名爲弔詭,』章太炎云:『弔詭,卽天下篇之「諔詭。」』(參看德充符篇引王念孫及兪樾之說。)

〔一六〕郭注:『多所有也。』成疏:『已,止也。』案『彼其,複語,其亦彼也。(駢拇篇有說。)古鈔卷子本『不可』上有而字。史記莊子傳:『其學無所不闚。』

〔一七〕馬氏故引顧炎武曰:『友,古音以。』案『造物者,』道也。(淮南子原道篇:與道沈浮俛仰。)『外死生、无終始者,』得道之人也。謂上與道遊,下與得道之人爲友耳。淮南子齊俗篇:『上與神明爲友,下與造化爲人。』『神明、』『造化』並謂道,似不當分上下言之。

〔一八〕成疏:『闢,開也。弘,大也。閎亦大也。肆,申也。』釋文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闢皆作辟,闢、辟正、假字。

〔一九〕成疏:『遂,達也。眞宗調適,上達玄道也。』釋文本調作稠,云:『稠音調,本亦作調。』朱駿聲云:『稠,叚借爲調。』馬氏故引宣穎曰:『上言其本宗,下言其應用,體用兼妙,此勝老子處。』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調亦並作稠。老子言『反也者,道之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四十章,四也字據帛書甲、乙本補。)體天道而用諸人事,豈不知體用之妙邪?特偏重人事,不如莊子之論人事而超人事,遠較空靈超脫耳。

〔二○〕成疏:『言此莊書雖復諔詭,而應機變化,解釋物情,莫之先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此卽調適上遂意。』案解猶達也,荀子正論篇:『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惡侮,』楊注:『解,達也。』此謂上應於化下達於物也,非僅調適上遂之意而已。

〔二一〕成疏:『蛻,脫捨也。』宣穎云:『用無窮,來無端。』馬氏故:『顧炎武曰:「竭,其例反。」說文:「蛻,蟬蛇所解皮也。」義與脫同。』案『其來不蛻,』猶知北遊篇『其來无迹,』蛻者蟲皮,皮卽形迹也。宣云:『來無端,』義相近。

〔二二〕成疏:『言莊子之書,芒昧恍忽,視聽無辯,若以言象徵求,未窮其趣也。』馬氏故引王夫之曰:『莊子之學,初亦沿於老子,而朝徹見獨以後,寂寞變化,皆通於一,而兩行無礙,故又自立一宗。(中略。)蓋以不離於宗之天人自命,謂內聖外王之道皆自此出。於此殿諸家,爲物論之歸墟,而猶自以爲未盡,望解人於後世,遇其言外之旨焉。』錢纂箋引林雲銘曰:『段中備極贊揚,眞所謂上無古人,下無來者,莊叟斷無毁人自譽至此,是訂莊者所作無疑。』案古鈔卷子本者下有也字。莊子之學,大不可極,深不可測,芒昧恍惚,無可歸屬。漢書藝文志將莊子歸入道家,實不能以一家限之,以其學初亦沿於老子,姑强附入道家焉。

○以上第五章。論道家之道術。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一〕,其道舛駁〔二〕,其言也不中〔三〕。歷物之意〔四〕,曰:『至大无外,謂之大一;至小无內,謂之小一〔五〕。无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六〕。天與地卑,山與澤平〔七〕。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八〕。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九〕。南方无窮而有窮〔一○〕。今日適越而昔來〔一一〕。連環可解也〔一二〕。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一三〕。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一四〕。』惠施以此爲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一五〕。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一六〕,雞三足〔一七〕,郢有天下〔一八〕,犬可以爲羊〔一九〕,馬有卵〔二○〕,丁子有尾〔二一〕,火不熱〔二二〕,山出口〔二三〕,輪不蹍地〔二四〕,目不見〔二五〕,指不至,至不絕〔二六〕,龜長於蛇〔二七〕,矩不方,規不可以爲圓〔二八〕,鑿不圍枘〔二九〕,飛鳥之景未嘗動也〔三○〕,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三一〕,狗非犬〔三二〕,黃馬驪牛三〔三三〕,白狗黑〔三四〕,孤駒未嘗有母〔三五〕,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三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无窮。

〔一〕成疏:『多方術,書有五車。』錢纂箋引武內義雄曰:『以下或卽北齊杜弼所注惠施篇。本篇上半釋文,多引崔音,此下無一引。又列子仲尼篇多與此下文有相似,而張湛注亦不引向秀,則此下半爲崔、向所不傳,郭象取他本附此。』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墨子小取篇:『言多方,』孫詒讓閒詁引此文,並云:『呂氏春秋必己篇高注云:方,術也。』漢書藝文志,名家有惠子一篇,注:『名施,與莊子同時。』困學紀聞一○莊子逸篇,原注:『北齊杜弼注莊子惠施篇,今無此篇,亦逸篇也。』如『惠施多方』以下迄篇末爲惠施篇,則此篇未逸矣。

〔二〕成疏:『舛,差殊也。駁,雜揉也。』釋文:『舛,川兗反。徐尺允反。』王念孫云:『「其道舛駁,「文選魏都賦注引作「踳駁,」又引司馬彪注曰:「踳與舛同。」〔淮南〕俶眞篇曰:「二者代謝舛馳,」說山篇曰:「分流舛馳,」玉篇引作「僢馳,」氾論篇曰:「見聞舛馳於外,」法言敍曰:「諸子各以其知舛馳,」舛、踳、僢,字異而義同。』(淮南泰族篇雜志。)茆泮林云:『「舛駮,」文選左太沖魏都賦注引司馬本作「踳駮,」注云:「踳讀曰舛,舛,乖也。駮,色雜不同也。」吳承仕云:『文選魏都賦:「謀踳駁於王義,」張載注引莊子作「其道踳駁,」李善注引司馬彪曰:「踳讀曰舛,舛,乖也。」承仕按舛、踳音義並同。自司馬彪、張載以訖李善,所見莊子似皆作踳,不作舛,故唐明皇孝經序云:「踳駁尤甚,」卽用莊子此語也。今釋文作舛者,疑傳寫者所輒改。』案說文繫傳一○引作『其理踳駮。』文選魏都賦注、鮑明遠擬古詩注引此亦並作『踳駮。』(王、吳改引駮作駁。)文心雕龍諸子篇:『踳駮者出規,』『踳駮』一辭本此。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此作『舛駮,』古鈔卷子本同,然則作舛之本亦甚古,非如吳氏所謂『傳寫者輒改』也。駮與駁之義迥別,俗多以駮爲駁。(玉篇:『駁,今作駮。』田子方篇:『乘駁馬而偏朱蹄,』唐寫本駁作駮,亦其例。)一切經音義八四、八六及八八皆引司馬注作『踳駁,不調一也。』九六引作『踳雜不同也。』八九引作『舛駁之言,』恐非。

〔三〕成疏:『言辭雖辯而無當也。』釋文:『中,丁仲反。』案古鈔卷子本無也字,與上文一律。篇末郭注及釋文引此亦並無也字,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同。世說新語云:『司馬太傅問謝車騎:「惠子其書五車,何以無一言入玄?」謝曰:「故當是其妙處不傳。」』所謂『無一言入玄,』或卽『其言不中』之意與?惠施爲名家,本好堅白之辯,(見齊物論及德充符二篇。)而下文載其歷物十事,與莊子齊物之義頗有相似者,蓋亦近於玄與?

〔四〕釋文本歷作厤,云:『古歷字,本亦作歷,分別歷說之。』王先謙云:『歷指事物之意。』章太炎云:『厤,卽巧歷之歷數也。意者,禮運云:「非意之也。」注:「意,心所無慮也。」廣雅釋訓:「無慮,都凡也。」在心計其都凡曰意,在物之都凡亦曰意。「歷物之意,」陳數萬物之大凡也。』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歷亦並作厤,(宣解本以下多從之。)六書故五引同。『歷物之意,』蓋徧說事物之意義。

〔五〕案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莊子佚文云:『徧謂周曰:吾知道近乎無內,遠乎無外。』此卽道無不在之意。近、遠猶小、大,惠施所謂至大、至小,若就道而言,則與莊子之意相合。若僅就至大、至小之理而言,則未必爲至大、至小,此不過如莊子秋水篇世之議者所謂『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圍。』而已。至精(猶至小)、至大,尙是言之所能論,意之所能察致者,此未出於有境,(成玄英語。)雖言至,而非如道超乎意想之至也。

〔六〕釋文:『司馬云:苟其可積,何但千里乎,』(節引。)馮友蘭云:『莊子養生主曰:「刀刄者無厚。」無厚者,薄之至也。薄之至極,至於無厚,如幾何學所謂面。無厚者不可有體積,然可有面積,故可「其大千里」也。』(中國哲學史第一篇第九章。)錢纂箋引馬其昶曰:『荀子言「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案韓非子問辯篇:『堅白、無厚之詞章,而憲令之法息。』呂氏春秋君守篇亦斥『堅白之察,無厚之辯。』荀子累以鄧析、惠施並稱,非十二子篇,非惠施、鄧析之怪說琦辭;儒效篇斥惠施、鄧析之辯說無益。今傳鄧析子有無厚篇,辭意純正,顯係後人僞託者也。馬所引荀子,見修身篇。楊注:『無厚,謂厚之極不可爲厚薄也。不可積,言其委積至多不可使復積也。凡無厚不可積,因於有厚可積,故得其大千里。千里者,舉大之極也。』無厚,謂薄之極,非厚之極。千里,約舉其大,非大之極。

〔七〕釋文:『卑,如字,又音婢。李云:以地比天,則地卑於天,若宇宙之高,則天地皆卑,天地皆卑,則山與澤平矣。』孫詒讓云:『李說非也。卑與比通,(古卑聲、比聲相近,字多通用,孟子萬章篇有庳,白虎通義封公侯篇作有比,是其例。)荀子不苟篇云:「山淵平,天地比。」(韓詩外傳三文同。)楊注云:「比,謂齊等也。」亦引莊子此文,是其證也。廣雅釋詁云:「比,近也。」漢書嚴延年傳〔師古〕云:「比,接近也。」此比亦接近之義。天與地相距本絕遠,而云相接近,猶山與澤本不平,而謂之平。皆名家合同異之論也。李讀卑如字,固誤;楊釋比爲「齊等,」亦未得其義。(國語楚語云:「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韋注云:「言不相比近也。」)』案荀子『山淵平,天地比。』楊注:『比,謂齊等也。』平亦齊等義,詩小雅伐木:『終和且平,』鄭箋:『平,齊等也。』然則楊釋比爲『齊等,』亦未爲非。徐无鬼篇:『徐无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此莊子齊物之義,假託徐无鬼言之,養猶長也,大戴禮夏小正『五月,時有養日。十月,時有養夜。』傳並云:『養,長也。』卽其證。一猶齊也,『天地之養也一,』猶言『天地之長也齊,』與『天與地卑』之意近;『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與『山與澤平』之意近。惠施堅白之論,有見於不齊,無見於齊,此所言『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則頗近莊子齋物之旨矣。

〔八〕釋文:「睨音詣。李云:睨,側視也。謂日方中而景已復𣅔,謂景方𣅔而光已復沒,謂光方沒而明已復升。凡中、𣅔之與升、沒,若轉樞循環,自相爲前後,始終無別,則存亡死生與之何殊也!』王念孫云:『廣雅:「倪,衺也。」說文:「睨,衺視也。」中庸云:「睨而視之,」睨與倪同義。莊子:「日方中方睨,」是日斜亦謂之睨也。』(廣雅釋詁二疏證。)案莊子秋水篇:『物之生也,若驟若馳,无動而不變,无時而不移。』中睨、死生之變,卽此理也。尤以齊物論篇所云:『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與毁,復通爲一。』庚桑楚篇亦云:『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物之成毁,猶物之生死,達乎道者,成毁、生死,通而爲一。德充符篇所謂『以死生爲一條』是也。

〔九〕楊倞云:『所謂「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言同在天地之間,故謂之大同;物各有種類所同,故謂之小同。是大同與小同異也。「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言萬物總謂之物,莫不皆同,是萬物畢同;若分而別之,則人耳目口鼻百體,草木枝葉花實,無不皆異,是物畢異也。』(荀子修身篇注。)墨子經說下:『謂四足獸,與生鳥與,物盡與,大小也。』孫氏閒詁校作『謂四足獸,與牛馬異,物盡異,大小也。』並引惠施此文,云:『此云:「物盡異,」卽謂萬物畢異也。蓋物爲總名,大也。獸爲四足,動物之專名,小也。猶荀子正名篇以萬物爲大共名,鳥獸爲大別名也。然牛馬復爲獸類之種別,是又獸爲四足之大名,牛馬爲四足之小名,明大小無定,隨所言而物盡異也。』案德充符篇:『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秋水篇:『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則陽篇:『合異以爲同,散同以爲異。』惠施堅白之論,明於小而昧於大,詳於異而忽於同,與莊子齊物之論殊趣。而此所論小同異、大同異,由小異而歸於大同,與莊子齊物之旨相近。

〔一○〕成疏:『只爲無厚,故不可積也。獨言南方,舉一隅,三可知也。』墨子經說下篇:『無南者,有窮則可盡,無窮則不可盡。有窮無窮未可智,則可盡不可盡未可智。』孫詒讓云:『南,卽指南方,「無南,」猶言南無窮也。古者中國所治地南不盡南海,又天官家不知有南極,故於四方獨以南爲無窮,惠施曰:「南方無窮而有窮,」蓋名家有持此義者。』案古鈔卷子本此下更有『无厚不可積也』六字,疑涉成疏而衍。上文已云:『无厚,不可積也。』此不當重出。

〔一一〕王氏集解:『宣云:「知有越時,心已先到。」案此語又見齊物論篇,彼來作至。』吳康云:『適越之念,在行之先,故今日適越,可云昔來。』(老莊哲學附錄一,己、惠施及辯者。)

〔一二〕案淮南子俶眞篇:『辯解連環。』說林篇:『連環不解,其解之以不解。』

〔一三〕成疏:『燕北越南,可爲天中者也。釋文本無下字,云:『司馬云:燕之去越有數,而南北之遠無窮,由無窮觀有數,則燕、越之間未始有分也。天下無方,故所在爲中。循環無端,故所在爲始也。』墨子經說下篇:『謂此南北,過而以已爲然。』孫詒讓云:『此謂以身所在之域爲中,儻過此而北,則前日所在之域轉謂之南。自此以前,每進益北,則所過成南。若由中過南,則南轉成北。所過亦然,故云:「過而以已爲然。」惠施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釋文引司馬彪云:「天下無方,故所在爲中。」卽此義也。』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無下字,與釋文本合。成疏『可爲天中,』似所見本亦無下字。秋水篇:『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窮,其无所畛域。』旣無畛域,則所在爲中,燕北、越南,隨所定矣。

〔一四〕成疏:『萬物與我爲一,故氾愛之;二儀與我並生,故同體也。』錢纂箋引馬其昶曰:『此惠施之說,以下公孫龍等辯者之說。』案齊物論篇:『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成疏卽據此以解惠施之說,是惠施此說,符合莊子齊物之旨。秋水篇惠施與莊子辯論知不知魚樂,尙不信人知魚樂之理,此所云:『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乃其學一大進境。

〔一五〕釋文:『所謂自以爲最也。』錢纂箋引陸長庚曰:『觀,示也。』

〔一六〕釋文:『司馬云:胎卵之生,必有毛羽。雞伏鵠卵,卵不爲雞,則生類於鵠也。毛氣成毛,羽氣成羽,雖胎卵未生,而毛羽之性己著矣。(下略。)』茆泮林云:『荀子不苟篇〔卵有毛〕注引司馬云:「胎卵之生,」至「已著矣。」下接云:「故曰:卵有毛也。」王氏集解引宣云:『卵無毛,則鳥何自有也?』(有,原作毛。)

〔一七〕釋文:『司馬云:雞兩足所以行,而非動也。故行由足發,動由神御。今雞雖兩足,須神而行,故曰三足也。』馮友蘭云:『公孫龍子通變論云:「謂雞足一,數足二,二而一,故三。謂牛羊足一,數足四,四而一,故五。』齊物論云:「一與言爲二,」「謂雞足,」卽言也。雞足之共相或「謂雞足」之言爲一,加雞足二,故三。』案古鈔卷子本雞下有有字,與上下文一律。

〔一八〕成疏:『郢,楚都也。夫物之所居,皆有四方,是以燕北越南,可謂天中,故楚都於郢,地方千里,何妨卽天下者邪!』案疏說有爲卽,有猶卽也。史記魯仲連列傳:『彼卽肆然而爲帝,過而爲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王氏雜志釋卽爲若,過爲甚。)有與卽同義,謂『則連卽蹈東海而死耳。』劉子適才篇:『雖使孫、吳用兵,彼必與之拒戰,未肯有望風而退也。』有亦與卽同義。

〔一九〕釋文:『司馬云:名以名物,而非物也,犬羊之名,非犬羊也。非羊可以名爲羊,則犬可以名羊。鄭人謂玉未理者曰璞,周人謂鼠未腊者亦曰璞,故形在於物,名在於人。』(鄭人、周人云云,本戰國策秦策三,又見尹文子大道下篇。)案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無以字,抱朴子應嘲篇亦作『犬可爲羊。』

〔二○〕成疏:夫胎、卵、濕、化,人情分別,以道觀者,未始不同。鳥卵旣有毛,獸胎何妨名卵也!(胎、卵、濕、化之說,本世觀俱舍論。)

〔二一〕成疏:『楚人呼蝦蟆爲丁子也。』釋文:『李云:夫萬物無定形,形無定稱,在上爲首,在下爲尾,世人謂右行曲波爲尾,今「丁子」二字,雖左行曲波,亦是尾也。』洪頤煊云:『「丁子」二字,當是「孑」二字之譌,說文:「,無左臂也。孑,無右臂也。」無左、右臂而有尾,此事之必無也,故以爲辯。』王先謙云:『蝦蟆初生無足有尾。』章太炎云:『大小篆丁、子皆非左行曲波,李說非也。或言丁子卽科斗,說亦無據。洪頤煊以爲孑之誤,皆無義。「丁子」,蓋「頂趾」之借,頂趾與尾本殊體,而云:「頂趾有尾,」猶云:「白狗黑,犬可以爲羊」耳。』案章說亦牽強。成疏旣言『楚人呼蝦蟆爲丁子,』則是有據矣。惟不知戰國時楚人是否呼蝦蟆爲丁子耳。要之此說蓋近是。荀子不苟篇:『鉤有須,』楊注:『未詳。或曰:「鉤有須,」卽「丁子有尾」也,丁之曲者爲鉤,須與尾皆毛類,是同也。』亦是强通耳。

〔二二〕成疏:『火熱水冷,起自物情,據理觀之,非冷非熱。何者?南方有食火之獸,聖人則入水不濡,以此而言,固非冷熱也。』釋文:『猶金木加於人有楚痛,楚痛發於人,而金木非楚痛也。如處水之鳥,火生之蟲,則火不熱也。』(『處水,』郭氏集釋據盧文弨說改作『處火,』恐非。)墨子經說下篇:『以目見。若以火見火,謂火熱也,非以火之熱。』孫詒讓云:『「以目見」下當挩火字。言火雖熱,而所見者光也,非以其熱。莊子云:「火不熱,」此卽其義。淮南子詮言篇許注云:「公孫龍以白馬非馬,冰不寒,炭不熱爲論。」彼炭疑亦火之誤。』案許愼所謂『炭不熱,』猶『火不熱,』玉篇:『炭,火也。』炭恐非火之誤。

〔二三〕成疏:『山本無名,山名出自人口。』釋文:『司馬云:形、聲、氣、色,合而成物,律呂以聲兼形,玄黄以色兼質。呼於一山,一山皆應,一山之聲入於耳,形與聲並行,是山猶有口也。』王氏集解引宣云:『空谷傳聲。』案『山出口,』義頗難通,疏『山名出自人口,』說亦迂曲。司馬注『是山猶有口也,』疑所見本作『山有口,』出蓋有之誤。荀子不苟篇:『入乎耳,出乎口。』楊注:『未詳所明之意。或曰:「卽『山出口』也。言山有耳口也。凡呼於一山,衆山皆應,是山聞人聲而應之,故曰:『入乎耳,出乎口。』」或曰:「山能吐納雲霧,是有口也。」』審或說,似又說出爲有。

〔二四〕成疏:『夫車之運動,輪轉不停,前迹已過,後塗未至,除卻前後,更無蹍時,是以輪雖運行,竟不蹍於地也。猶肇論云:「旋風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復何怪哉!復何怪哉!』釋文:『蹍,本又作跈,女展反。司馬云:地平輪圓,則輪之所行者跡也。』案一切經音義五九引輪上有車字,恐非其舊。古鈔卷子本原作『輪行不蹍於地,』後將行字點去,據司馬注「輪之所行者跡也,」成疏『輪雖運行,竟不蹍於地。』似所見正文輪下本有行字。卷子本蹍下有於字,與成疏合。御覽七七五引此作『輪不迹于地,』(宋本如此。)于猶於也。迹疑本作跡,跡又跈之誤,(外物篇:『哽而不止則跈,跈則衆害生。』古鈔卷子本跈並誤跡,卽其比。)跈與蹍同,釋文:『蹍,本又作跈。』是其明證。(御覽引此文,誤接在所引胠篋篇『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句下。)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注:『馳車之輪,曾不掩地。』(方言一二:掩,止也。)本此。劉子文武篇:『輪者所以輾地。』此常理耳。

〔二五〕釋文:『司馬云:目不夜見非暗,晝見非明,有假也。所以見者明也,目不假光而後明,無以見光,故目之於物,未嘗有見也。』案墨子經說下篇:『智以目見,而目以火見,而火不見。』孫詒讓云:『公孫龍子堅白論篇云:「且猶白以目以火見,而火不見,則火與目不見,而神見,神不見而見離。」彼文「以目」下蓋挩「見目」二字,義與此正同。莊子天下篇辯者曰:「目不見,」亦卽此義也。』

〔二六〕釋文:『司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絕也。』馬氏故引姚範曰:『列子「指不至,」張湛有解。又世說樂廣答人「指不至」之問,及劉孝標注,與莊子司馬彪之說,各自立意。』案列子仲尼篇:『〔公孫〕龍誑魏王曰:有指不至。』張注:『夫以指求至者,則必因我以正物。因我以正物,則未造其極。惟忘其所因,則彼此玄絕矣。惠子曰:「指不至」也。』『指不至,』乃公孫龍、桓團等辯者與惠施相應之說,張注屬之惠子,後同。世說新語文學篇:『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於是客乃悟服。』劉孝標注:『去不去矣,庸有至乎?至不至矣,庸有去乎?然則前至不異後至,至名所以生;前去不異後去,去名所以立。今天下無去矣,而去者非假哉!旣爲假矣,而至者豈實哉!』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云:『公孫龍子有指物論,謂「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莊子天下篇載惠施之說曰:「指不至,至不絕。」此客蓋舉莊子以問樂令也。陸德明釋文引司馬所註,誠不如樂令之超脫。』夫客舉莊子『旨不至』以問樂令,是所見莊子指作旨,旨、指古本通用,姚氏引世說,則徑改旨爲指矣。

〔二七〕成疏:『夫長短相形,則無長無短。謂蛇長龜短,乃是物之滯情,今欲遣此昏迷,故云:「龜長於蛇」也。』釋文:『司馬云:蛇形雖長,而命不久。龜形雖短,而命甚長。』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此卽「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之意。司馬云云,則不以形言,而以壽言,眞爲龜長蛇短矣,殊非其旨。』馮友蘭云:『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因其所長而長之,則龜可長於蛇。』

〔二八〕成疏:『夫規圓矩方,其來久矣。而名、實不定,方、圓無實,故不可也。』釋文:『司馬云:矩雖爲方而非方,規雖爲圓而非圓,譬繩爲直而非直也。』案淮南子原道篇:『員不中規,方不中矩。』員借爲圓。

〔二九〕成疏:『鑿者,孔也。枘者,內孔中之木也。然枘入鑿中,本穿空處不關涉,故不能圍,此猶連環可解義也。』釋文:『枘,如銳反。司馬云:鑿、枘異質,合爲一形。鑿積於枘,則鑿、枘異圍,鑿、枘異圍,是不相圍也。』案古鈔卷子本不下有可字,疏『故不能圍,』似以能說可,可、能同義,劉子託附篇:『附得其所,則重石可浮,短翅能遠。』可、能互文,可猶能也。(逍遙遊篇亦有可、能同義之例。)楚辭九辯:『圜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入乎!』方枘固不能入圜鑿,此乃常理。而『鑿不可圍枘,』則是圜鑿不能圍圜枘,乃超乎常理者也。

〔三○〕成疏:『過去已滅,未來未至,過、未之外,更無飛時,唯鳥與影,嶷然不動。是知世間卽體皆寂,故論云:「然則四象風馳,璇璣電卷,得意豪微,雖遷不轉。」所謂物不遷者也。』釋文:『景音影。司馬云:鳥之蔽光,猶魚之蔽水,魚動蔽水而水不動,鳥動影生,影生光亡。亡非往,生非來,墨子曰:「影不徙」也。』墨子經下篇:『景不徙,說在改爲。』孫氏閒詁:『徙,舊本譌從。王引之云:「徙,移也。列子仲尼篇:『景不移者,說在改也。』張湛注云:『景改而更生,非向之景。』引墨子曰:『景不移,說在改爲也。』」案此景謂日光所照,光蔽成陰。莊子天下篇云:「飛鳥之景未嘗動也。」司馬彪據此釋之。〔經〕說云:「光至景亡,若在,盡古息。」息卽不徙之義。大意蓋謂有光則景亡,有景則光蔽。若其景在,則後景卽前景,盡古常息止,於是形雖動,而景若止而無改也。』(兼引經說下閒詁。)案古鈔卷子本景作影,御覽九一四引同。景、影古、今字,其例習見。世說新語文學篇劉注:『飛鳥之影莫見其移,』本此。成疏『唯鳥與影,嶷然不動。』蓋說之爲與,於義不長。

〔三一〕成疏:『鏃,矢耑也。夫機發雖速,不離三時,無異輪行,何殊鳥影!旣不蹍、不動,鏃矢豈有止有行!亦如利刀割三條絲,其中亦有過去、未來、見在者也。』釋文:『鏃,郭音族。三蒼云:「矢鏑也。」司馬云:「形分止,勢分行;形分明者行遲,勢分明者行疾。目明無形,分無所止,則其疾無閒。矢疾而有閒者,中有止也。質薄而可離,中有無及者也。」』王引之云:『「鏃矢之疾,」鏃,𨩀之誤。郭象音族,非也。鶡冠子世兵篇:「發如鏃矢,」鏃,本或作𨩀,亦當以作𨩀者爲是。爾雅:「金鏃翦羽謂之𨩀,」說文同。方言曰:「箭,江、淮之閒謂之𨩀。」大雅行葦篇曰:「四𨩀旣鈞,」周官司弓矢曰:「殺矢𨩀矢用諸近射田獵,」考工記矢人曰:「𨩀矢參分一在前,二在後,」隱元年穀梁傳曰:「聘弓𨩀矢不出竟場。」𨩀字亦作𦑚,士喪禮記曰:「𦑚矢一乘,骨鏃短衞。」矦字隸書作󰴄,族字隸書或作,與矦相似,故𨩀矢之字誤爲鏃。』(淮南兵略篇雜志,節引。)案王校鏃爲𨩀之誤,是也。『𨩀矢之疾,』之猶雖也。

〔三二〕成疏:『狗、犬同實異名,名、實合,則彼謂狗,此謂犬也,名、實離,則彼謂狗,異於犬也。墨子曰:狗,犬也,然狗非犬也。』墨子經下篇:『狗,犬也,而殺狗非殺犬也可。』孫詒讓云:『說文犬部云:「犬,狗之有縣蹏者也。狗,孔子曰:狗,叩也,叩氣吠以守。」爾雅釋畜云:「犬未成豪狗,」此疑同爾雅義,謂同物而大小異名。「殺狗非殺犬也可,」莊子天下篇辯者曰:「狗非犬,」卽此義。成玄英莊子疏引此作「然狗非犬也,」非元文。莊子釋文:「司馬彪云:狗、犬同實異名、實合,則彼所謂狗,此所謂犬也;名、實離,則所謂狗,異於犬也。」』案成疏『墨子曰』以上,卽本司馬注。

〔三三〕釋文:『司馬云:牛馬以二爲三。曰牛,曰馬,曰牛馬,形之三也。曰黄,曰驪,曰黄驪,色之三也。曰黄馬,曰驪牛,曰黄馬驪牛,形與色爲三也。故曰:「一與言爲二,二與一爲三」也。』茆泮林云:『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注引司馬云:牛馬以二爲三,兼與別也。曰馬,曰牛,形之三也。曰黄,曰驪,色之三也。曰黄馬,曰驪牛,形與色之三也。』案文選注引司馬注,『牛馬以二爲三』下,更有『兼與別也,』四字,釋文所引缺,當補。文選注所引『曰馬,曰牛』下多脫文,當據釋文所引補之。

〔三四〕成疏:『夫名謂不實,形色皆空,欲反執情,故指白爲黑也。』釋文:『司馬云:狗之目眇,謂之眇狗;狗之目大,不曰大狗。此乃一是一非。然則白狗黑目,亦可爲黑狗。』案墨子小取篇:『之馬之目盼,則爲之馬盼;之馬之目大,而不謂之馬大。』孫氏閒詁:『顧〔廣圻〕云:「盼,淮南說山訓作眇,此作盼,誤也。」案顧校近是。莊子天下篇釋文引司馬彪云:「狗之目眇,謂之眇狗;狗之目大,不曰大狗。此乃一是一非。」卽襲此文,而易馬爲狗。』

〔三五〕釋文:『李云:「駒生有母,言孤則無母,孤稱立則母名去也。母嘗爲駒之母,故孤駒未嘗有母也。」本亦無此句。』于鬯云:『孤駒有母而無母。謂之未嘗有母者,今旣無母,則向雖有母,亦等於無矣。陸釋引李注,未明。』案釋文:『本亦無此句。』古鈔卷子本正無『孤駒未嘗有母』句。成疏不爲此句作釋,疑所見本亦無此句。列子仲尼篇『孤駒』作『孤犢,』云:『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有母』二字當疊,兪氏平議及拙著列子補正並有說。

〔三六〕釋文:『「一尺,」一本無一字。司馬云:「捶,杖也。若其可析,則常有兩,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萬世不竭。」』墨子經說下篇:『𣃈必半,毋與非半,不可𣃈也。』孫詒讓云:『盡其端,則無半,不復可𣃈。莊子云:「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釋文引司馬彪云云,卽此義也。』案釋文謂『一尺,一本無一字。』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此正無一字。道藏林希逸口義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捶皆作棰,文選雜體詩注、容齋隨筆九引並同。捶,或體作棰,說文:『捶,以杖擊也。』段注:『引申之,杖得名捶。』舊鈔本文選雜體詩注引莊子佚文:『假令十寸之杖,五寸屬晝,五寸屬夜,晝主陽,夜主陰,陽主生,陰主死,之晝復夜,生復死,雖一尺之杖,陰陽生死之理,無有窮時。』可發揮此文之義。列子仲尼篇:『有物不盡,』亦可槪括此文之義。張注:『在於麤有之域,則常有有;在於物盡之際,則其一常在。其一常在而不可分,雖欲損之,理不可盡。唯因而不損,卽而不違,則泰山之崇崛,元氣之浩芒,泯然爲一矣。惠子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也。』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一〕,飾人之心,易人之意〔二〕,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三〕,辯者之囿也〔四〕。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五〕,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六〕,此其柢也〔七〕。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爲最賢,曰:『天地其壯乎〔八〕!』施存雄而无術〔九〕。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一○〕,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爲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无已,猶以爲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爲實〔一一〕,而欲以勝人爲名,是以與衆不適也〔一二〕。弱於德,强於物,其塗隩矣〔一三〕。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蚉一䖟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一四〕!夫充一尙可,曰愈貴道,幾矣〔一五〕!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爲名〔一六〕。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一七〕,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一八〕

〔一〕成疏:『姓桓,名團;姓公孫,名龍。並趙人,皆辯士也,客游平原君之家。而公孫龍著守白論,見行於世。』馬其昶云:『列子作韓檀。漢志名家公孫龍子十四篇,惠子一篇。』案列子仲尼篇桓團作韓檀,盧重玄解云:『韓桓,莊子云桓團,俱爲人名,聲相近者也。』

〔二〕成疏:彫飾人心,改易人意。(節引。)

〔三〕案白帖九引作『服人之口,不能伏人之心。』伏、服古通,說劔篇有說。列子樂正子輿謂公孫龍『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徐幹中論覈辯篇:『夫辯者,求服人心也,非屈人口也。』文中子立命篇:『君子服人之心,不服人之言。』

〔四〕案囿猶蔽也,荀子解蔽篇:『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公孫龍、桓團皆此類也。

〔五〕郭氏集釋引兪樾曰:『「與人之辯,」義不可通,蓋涉下句「天下之辯者」而衍之字。』章太炎云:『與猶敵也。』(詳徐无鬼篇。)案古鈔卷子本無人字,蓋誤脫。之猶爲也,(讓王篇:『仁義之慝,』司馬注以爲說之。)『與人之辯,』猶言『與人爲辯』也。

〔六〕成疏:『特,獨也,字亦有作將者。怪,異也。』案古鈔卷子本特作將,將猶特也。漢紀七:『上曰:吾將苦之耳。』史記淮南列傳將作特(漢書同),漢紀一一:『夫賢君之踐位也,豈將委瑣偓促,拘文牽俗,循誦習傳,當世取悅而已!』史記司馬相如傳將作特(漢書、文選並同),將並與特同義。(此義前人未發,詳古書虛字新義〔六○、將〕條。)

〔七〕郭氏集釋引兪樾曰:『柢與氐通,史記秦始皇紀:「大氐盡畔秦吏,」正義曰:「氐猶略也。」「此其柢也,」猶云:「此其略也。」上文「卵有毛,雞三足,」以下皆是。』案南宋蜀本柢作抵,抵、柢古亦通用。(史記莊子傳:『大抵率寓言也。』索隱:『大抵,猶大略也。』字亦作抵。)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

〔八〕成疏:『壯,大也。言天地與我並生,不足稱大。』釋文:『司馬云:惠施唯以天地爲壯於己也。』案其讀爲豈,『天地豈大乎!』謂天地不足大也。惠施『自以爲最賢,』故謂天地不足大也。成疏似較司馬注爲優。

〔九〕成疏:『術,道也。意在雄俊,超世過人,旣不謙柔,故無眞道。』釋文:『司馬云:意在勝人而無道理之術。』馬氏故引呂惠卿曰:『存雄則不能守雌。』錢穆云:『此亦施之自語。謂惟欲雄於天地而無術,其他則無多讓也。』案列子仲尼篇:『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兪氏平議云:『釋文曰:「在,一本作存。」當從之。莊子天下篇:「施存雄而無術,」亦有「存雄」之文,可以爲證。』案爾雅釋詁:『在,存也。』說文同。『存雄』猶『在雄,』司馬、成皆以在說存。列子不必從一本作存。此謂惠施意在雄辯而無道也。乃評施之語,恐非施之自語也。

〔一○〕成疏:『住在南方,姓黄名繚,不偶於俗,羈異於人。』釋文:『倚,本亦作畸,同。紀宜反。李云:「異也。」黄繚,音了。李云:「賢人也。』王引之云:『王逸注九章云:「奇,異也。」古字倚與奇通,易說卦傳:「參天地而倚數,」蜀才本倚作奇,春官大祝:「奇𢷎,」杜子春曰:「奇讀曰倚,」僖三十三年穀梁傳曰:「匹馬倚輪無反者,」釋文:「倚,居宜反。」卽奇輪也。字或作畸,莊子大宗師篇:「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釋文:「畸,李其宜反,云:奇異也。」』(春秋穀梁傳述聞。)馬氏故引方以智曰:『倚卽奇。』奚侗云:『方言:「倚,奇也。」說文:「奇,異也。一曰,不耦。」倚人,謂不耦於俗之人。』案荀子修身篇:『倚魁之行,』楊注:「倚,奇也,奇讀奇偶之奇。莊子曰:「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繚」也。』

〔一一〕成疏:『以反人情曰爲實道。』案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謂名家『專決於名而失人情。』前言法家彭蒙、田駢之道,亦『常反人。』

〔一二〕成疏:『不能和適於世者也。』宣穎云:『適猶宜。』

〔一三〕成疏:『塗,道也。』釋文:『隩,李云:深也,謂其道深。』宣穎云:『遺內務外,迂曲非大道也。』朱駿聲云:『隩,叚借爲奧,莊子「其塗隩矣,」李注:「深也。」』馬氏故:『王闓運曰:「隩,曲也。」呂惠卿曰:「不能自勝,故弱於德;勝人,故强於物。其塗隩,謂非六通四關之道也。」』案惠施之學,重在逞智。莊子之學,重在全德。德充符篇莊子謂惠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齊物論篇謂惠子『以堅白之昧終,』此『弱於德,强於物』之故也。『其塗隩』之義,呂、宣說是。王訓隩爲曲,本宣說。朱申李義,借隩爲奧,未得其旨。

〔一四〕成疏:『庸,用也。』馬氏故引王闓運曰:『庸,功也。』案古鈔卷子本『者也』作『者邪,』『何庸』下有也字。藝文類聚九七引『者也』亦作『者邪,』義同。呂氏春秋應言篇,白圭譏惠子之言無所可用,荀子非十二子篇,謂惠施『辯而無用。』

〔一五〕成疏:『幾,近也。夫惠施之辯,詮理不弘,於萬物之中,尙可充一數而已。而欲銳情貴道,飾意近眞,𢡱而論之,良未可也。』釋文:『李云:自謂所慕愈貴近於道也。』宣穎云:『由充一而愈尊夫道,庶幾矣。』錢纂箋:『呂惠卿曰:「一與多皆道也。一雖不足爲本末之備,然比之忘本逐末者,尙曰愈。貴於道,亦幾矣。」穆按,此惜惠子之逐於多,而不能充於一,散於物而不能歸寧於道也。』案古鈔卷子本愈作逾,習見通用字。曰猶若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二有『曰猶若也』之說,惟無此例。)此謂惠施之能於道中充一數尙可,若更重道,則庶幾矣。宣說近之。

〔一六〕成疏:『不能用此玄道以自安寧,而乃散亂精神,高談萬物,竟無道存目擊,卒有辯者之名耳。』劉師培云:『散乃殽訛,猶淮南「不與物殽,」兩訛「物散」也。「殽於萬物,」誼與不殽相反。齊物論篇云:「樊然殽亂,」釋文云:「郭作散,」郭本殽恆訛散,斯其明徵。成疏云:「散亂精神,高談萬物,」以亂神釋散,斯有捨本文而矜贅誼者焉。』案散不必爲殽之誤,下文『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駘蕩與逐並與散義相因。惠子之說,重別重離,故云散也。司馬遷謂『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莊子能散能歸,惠子則能散而不能反耳。

〔一七〕成疏:『駘,放也。痛惜惠施有才無道,放蕩辭辯,不得眞原,馳逐萬物之末,不能反歸於妙本。』釋文:『駘,李音殆。駘者,放也,放蕩不得也。』茆泮林云:『文選謝玄暉直中書省詩注引司馬云:駘蕩,猶施散也。』(郭慶藩本茆說,『施散』作『放散,』非其舊也。)案前言『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奚啻惠施邪!

〔一八〕成疏:『夫得理莫若忘知,反本無過息辯,今惠子役心術求道,縱河瀉以索眞,亦何異乎欲逃響以振聲,將避影而疾走者也!』案古鈔卷子本無形字,也上有者字。疏『亦何異乎欲逃響以振聲,將避影而疾走者也!』疑成所見本與卷子本同。道藏羅勉道循本本『競走』作『並走,』義同。離騷:『衆皆競進以貪婪兮,』王注:『競,並也。』徐无鬼篇:『馳其形性,濳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與此『惜乎』以下數語所悲於惠施者相似,彼文有說。

○以上第六章。附論名家惠施等之道術。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丙寅五月初八日全書脫稿。)


  1. 1.『曰』字據《説文》補。
  2. 2.『抉』,底本作『扶』。
  3. 3.『諧之言曰』句後僅有前引號,而無後引號。衆多點校本後引號皆在此處。
  4. 4.『日』,底本作『曰』。
  5. 5.『御覆』,當作『御覽』。
  6. 6.『者』,底本《音義》作『音』。
  7. 7.底本有『之德也』三字,據補。
  8. 8.『裴海學』,當爲『裴學海』。
  9. 9.『廣隸』,当為『廣雅』。
  10. 10.「,当为『。引天地篇内容。
  11. 11.』,当为」。皆为《说文》段玉裁所引。
  12. 12.底本、宋元递修本《釋文》、天理本《音義》:崔本作『待聞』。通志堂本、抱经堂丛书本《釋文》:崔本作『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