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垄断》札记
好多传播学著作都以古希腊哲学开头啊。此书第一章从柏拉图讲起。这是西方学术著作一特点。总要从遥远的历史中找到佐证自己观点的材料。当然,中国也有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传统。但为传播学找一个中国先秦的祖宗,总还是有些不搭。重要的是自己的观点。2000年前的祖宗只能是论证的材料,而不能是研究的主体。你要是写《柏拉图的传播思想》,那我仍然以白眼待之。
文字使人健忘这个观点无需多言。
波兹曼继而提出,每一种技术既是恩赐,又是包袱。
但不能简单地理解这句话为:文字是中性的。
技术的用途由技术的结构决定。所以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这种技术本身。(此即麦克卢汉之观点。麦克卢汉、波兹曼都用艾略特的比喻:不称职的看门狗(非媒介学的方法),盯着小偷的肉(内容)而使房屋遭窃。)
此章最后,波兹曼重申:“计算机有没有提高学生学习效果?”这是经验学派的问题,而不是媒介环境学的问题。技术的隐藏面:对社会,思想,制度的影响才是更重要的。
邓建国老师的微博有过一次对“技术如菜刀”的思考。好事者可往而观之,微博检索“菜刀”即可。
- 技术摧毁知识垄断而又建立新的垄断。
知识垄断源于英尼斯对美国的批判。
技术的发展与创新的扩散是紧密联系的。因为权力来源于依赖。当人对某个东西产生依赖感,那么它就会产生支配人的权力(Emerson 权力依赖理论)。越多人使用某项技术,技术拥有者权力越大。
权力是无限的吗?所谓的新媒体赋权,不过是权力的转移罢了,而转移的对象却不一定是新媒体用户。或者说,转移到用户的仅仅是一小部分。更多的则是给了算法。
人是社会的人。社会分工前,人依赖其熟人关系。社会分工后,人依赖百工。故人生而自由,却不得不受各种权力的支配。
另外,在儿童与成人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区隔,成人对儿童进行了知识垄断。教师则是垄断的组成部分。在《童年的消逝》(1982)中,波兹曼认为电脑因其复杂性,或许可以保存童年(但他在下文就设想了另一种加速童年消逝的情况)。在《技术垄断》(1992)第七章中,计算机则成了技术垄断的代表了。
- 技术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人的智慧对此无能为力。
钟表是为了侍奉上帝,却促进了资本主义。古登堡是天主教徒,印刷术却推动了宗教改革。生态环境中少了毛毛虫,却会导致整个生态的变革。
14页波兹曼对古登堡的调侃十分有趣。
媒介的历史分期
给历史分期似乎是媒介环境学必须要做的事情。(有本书叫《我们必须给历史进行分期吗》,中译本收在轻与重文丛中,不知说的是不是这回事?)
波兹曼在本书中划分了三个时代。
工具时代(文化) 17世纪以前
此时代的技术受制于社会体制,宗教体制,意识形态。(这个原因似乎被用来解释中国为何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不过这样看来,这个理由缺乏说服力。因为同样受制于外部原因,但西方印刷术却突破了宗教的束缚。技术有办法入侵最严密的信仰体系。波兹曼这个观点似乎只在西方的历史中有效。)
十分有趣的是,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牛顿等人被宣传成科学的先驱,波兹曼却告诉我他们作为基督教徒所做的事。
哥白尼不反对圣经。开普勒认为太阳承载圣父和造物主上帝的形象。伽利略不是望远镜的发明者,也没有做过比萨斜塔的实验。牛顿晚年则沉迷神学。
以上例子都意在说明技术被神学所限制。(似乎也可说明技术的后果远非其发明者可预料,甚至会违背其初衷。此点前面已经说过。)而技术终将突破此限制,从而迎来新的时代:技术统治时代。
技术统治时代(文化)18世纪后期-1910
技术统治时代的两个滥觞:蒸汽机、《国富论》。
培根是技术统治时代第一人,是深入思考技术的第一人。(却因为冻雪能否像食盐那样保存鲜肉这个实验而丧命。)
技术统治时代感觉就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史。波兹曼论述了这个时代的利弊。文化普及,政治自由,宗教资源。伴随资本主义而来的贫富分化,对工人的剥削。
技术统治文化没有完全摧毁传统,而是把传统(工具使用文化)置于从属地位。技术统治时代与其反对势力同时存在,比如空想社会主义的实验以及勒德(卢德)分子。
技术垄断时代(文化)1910-
1911年泰勒《科学管理体系》出版。泰勒管理体系对于效率的追求是技术垄断时代起点。其源头是孔德的实证主义。(又在鞭尸经验学派。)
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术的统治,技术垄断清除任何替代它的选择。人的价值低于机器。
唯一的技术垄断文化:美国。技术垄断是极权主义的技术统治。感觉是美国霸权主义的体现?因为波兹曼还说美国提防其他努力成为技术垄断文化的国家。
为什么美国是技术垄断文化?波兹曼列出4个直接原因。然而只进行了浅显说明,没有详细论证。有点独断的意味。
其中一个是美国人乐观的性格。凯瑞在《作为文化的传播》中有一章论述过。凯瑞研究美国人对于机械时代与电力时代的观念史。美国人的特点就是乐观积极拥抱技术,并幻想技术解决当前的所有社会问题。一次又一次幻想,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失望只能以更大的希望填充,却不会从中反省。
第4、9章 信息与科学
信息与科学的关系是,信息的泛滥使我们无所适从,为了进行有效的筛选。(所谓框架理论)于是,科学成为了筛选的标准,并逐渐成为神话(技术垄断是对技术的神话。p79),成为无需质疑,也不能质疑的东西。波兹曼说“今天的我们相信科学的权威,无论什么事都相信科学。”(p65)
波兹曼列举一些数据(报纸,期刊,收音机的数量)来说明信息的泛滥。在他之前,李普曼在《舆论》(1922)中就曾质疑人无法处理外界海量的信息,而选择性接触必然形成拟态环境。
技术垄断论者认为,世界需要更多的信息。波兹曼却认为,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尤其是个人问题,很少是有信息不足引起的。
信息的爆炸式增长是每个人都有的直观体验,在此也无需列出更多的论据。
至于科学。我当然是相信科学的。但是,想到我对科学的态度与千年前古人对鬼神、宗教的态度可能是一样的坚定不移,便不由得产生一种怀疑感。
除非认为科学是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最高形态。但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现在还没有发现外星文明,不认为科学是最高形态的人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转而在原始部落里寻找论据,企图揭示人类的另一种文明的可能。
在第9章里,波兹曼反驳米尔格兰姆的电击实验,以此说明社会科学不属于科学却伪装成科学、平凡的结论是社会研究的特征。关于后一点,迈尔斯在《社会心理学》中以拉扎斯菲尔德的研究为例,说人们看过社科结论后总有一种“我早就知道了”(后见之明偏差,第11版p14)的错觉,感觉心理学的结论跟常识差不多。
这是一组互相矛盾的结论。你可以说三个和尚没水喝,也可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而社会学的研究对上面两个结论都可以予以证明。读者无论看了哪个结论都可以说“我早就知道了”。迈尔斯想要证明的是心理学等社会科学的合理性。可与波兹曼对社会科学的反对共同参看。
第5、8章 信息泛滥的防线
当制度化的生活难以对付过多的信息时,技术垄断随即发生。(p80)
技术垄断之所以为技术垄断,就是之前的控制信息的方式失灵。
指南,法庭,家庭,学校,政党,宗教,国家都是防止信息泛滥的防线,起到了控制、筛选、取舍信息的作用。
国家或者社会有3种手段防止信息泛滥。当然这三种手段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官僚主义
韦伯说,官僚主义(科层制)试图使信息流理性化,淘汰使注意力分散的信息。韦伯认为官僚主义促进了资本主义发展。
上一篇札记里说过,资本主义发展的时代是技术统治时代,那时信息还没有这么多,所以官僚主义有促进作用。而在技术垄断时代,官僚主义成了它要治疗的疾病(p93)。
艾希曼式的回答仍然经常发生在当今美国体制中。也不知道5000这个数据波兹曼是咋来的。
专业技能
简言之,就是一切都听专家的,包括专家自身专业领域之外的事务。波兹曼认为,当与效率无关时,比如幼儿养育、xx、交友等行为中是没有专家的,也不应该听所谓的专家的。歌德与黑格尔那种通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p96)
这里又不得不提李普曼。《舆论》p296,专业人士的价值就体现在其能够将自身与决策者区分开来,并使自己做到无论决策结果如何都无动于衷。
李普曼也是认为专业人士只应该起决策参考、建议的作用,而不能参与决策。然而,李普曼也明白,专家会不可避免地拥有实权,从而逐渐变成官僚。
技术
波兹曼强调软(softer)技术,比如各种测验,各种量表。
更详细的论述在第8章,包括语言技术与数字技术。我更愿意称之为语言艺术。比如祷告时不允许抽烟,但是抽烟时允许祷告。为了判断棺材里人的生死,于是往里钉12英寸的木棍(p138)。
数字方面,0的发明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波兹曼这里的论述有些薄弱。然后就是统计学的滥用。统计学很容易被用来开地图炮,形成刻板印象,更别说连基本统计理论都不懂的人所做出的结论。群体的特质并不代表个人的特质。波兹曼反对民意测验,这还是在批判经验学派。政治领袖因为有了民意测验而听从选民的意见。然而选民的意见孤陋寡闻,缺乏远见。
以技术来解决技术垄断的问题,与官僚主义一样,会它要治疗的疾病。
另,p88有一段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论述,有点意思。顺便说明,我看的是何道宽的译本。此书还有另一个蔡金栋译本。令人恶心的是,蔡金栋译本就删掉了这2段,且没有说明。(至于其他的地方是否有删减,懒得去一字一句对了。)
所以蔡金栋译本可以扔进垃圾桶了。学术著作翻译,起码的翻译良心还是得有。19年版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序一中删掉了马克思,起码译者还专门做注说明了嘛。(我对翻译的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还是得自力更生学英语啊。)
第6、7章 人是机器,机器是人
波兹曼认为,医疗技术(例如器官移植)与计算机技术(例如病毒这一词语)创造了人是机器这一隐喻。拉梅特里写过《人是机器》,作者就是以医学的视角切入的。可惜波兹曼没有引用这本书。维纳《人有人的用处》倒是提及,可惜没有深入分析。三论对我还是太难了点。
这里需要说明,这个隐喻的逻辑关系似乎不对。“人是机器”,从时间上来说,人应当后,机器应当在前。而“计算机病毒”这个词语晚于医学上“病毒”这个概念。计算机病毒这个词是以人的特点映射理解计算机,目标域是计算机,而不是人。所以计算机病毒这个隐喻应该是“机器是人”。
“人是机器”这个隐喻会导致“机器是人”这一隐喻,而“机器是人”则是人工智能的理论基础(p123)。
波兹曼想强调医疗技术的滥用。比如240万例的手术不必要,手术事故死亡人数超过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每年死亡的人数,1/3的x光、2/3的CT都不必要。
我对医学了解很少,所以波兹曼的有些论述我难以理解。列举如下。
孕妇剖宫产的死亡率是顺产的两三倍。(按:潜意识以为只有老人才会要求儿媳顺产,但老人的刻板印象明显是不接受技术的,而我应该站在老人的对立面。)
美国新生儿存活率仅排世界14位。(按:波兹曼难道认为美国一定要排第一才对?况且医疗技术也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吧?)
医生不问患者过敏史而使用青霉素。(按:这更多是医生的问题吧?论证药物滥用缺乏说服力。波兹曼或许认为技术垄断导致医生与患者的交流减少,从而更容易失误?)
医生反对过分使用听诊器。(按:听诊器等技术使得医生与患者交流减少,所以有的医生反对听诊器。但是,医生必须对患者进行各种技术检测,防止患者不放心,与医生打官司。)
计算机显示……
科学显示……
数据显示……
计算机与专家一样,当其参与决策时,就逐渐获取了权力。而计算机已经深入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其权力正在急速膨胀。斯蒂格勒也曾呼吁我们重新学习如何生活(见采访:如何避免世界灭亡?),可与波兹曼相呼应。
倘若在原子弹发明之前,计算机就被经常使用,人们就可能说,没有计算机就不能发明原子弹(p131)。这个道理对于印刷等媒介是否依然适用呢?
第10章 符号的泛滥
符号使用得越频繁,其意义越被削弱。在波兹曼看来,这是一个边际效应递减的行为。当你听惯了脏话后,这些话就失去其杀伤力。广告也是,消费者见识过大量广告,所以需要越来越离谱、越来越吸人眼球的广告。
符号学里认为经典的确立就是因为不停地重复与意义累积。不停的使用增强了其意义,而不是削弱。最简单的例子,一个梗的爆火必然使更多人玩这个梗,以至于到申遗的地步。品牌靠的也是符号意义的累积。
那么该如何思考这两种观点?我每天坐同一辆公交,重复听同一个广告,简直都快崩溃了。但是对于一些梗,重复起来却有莫名的乐趣,懂的人之间可以会心一笑。
这似乎是具体与抽象的关系。具体广告的意义会累积到品牌上。我对某一具体广告感到厌烦,那么这个广告的意义已经达到饱和,于是品牌商就会制造新的广告。但这个解释似乎不够完备。在怎样的重复下,某一个梗或经典著作其象征意义会被削弱?
第11章 十诫
最后一章惯例是提出解决措施。波兹曼提出了十条告诫。显然都是不具有操作性的。波兹曼自己也没指望这些能有用。让一个批评家提出解决措施,这是在难为他。况且也没有一个他人可以替自己做出决策。
波兹曼还对教育提了一点意见。教育不应当产生只有大量技能到市场上去出售自己的人(p208)。好的教育应当交给学生历史、语义学、技术史、宗教的方法与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