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玄学论稿》札记
可惜此书只是文章合集,未能形成圆融的体系,且书中多数篇幅都是在说王弼,对于其他的着墨不多。
玄学与汉晋学术之变迁
玄学者,谓玄远之学。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论天道则不拘于构成质料(Cosmology),而进探本体存在(Ontology)。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专期神理之妙用。
玄学固有其特质,而其变化之始,则未尝不取汲于前代前人之学说,渐靡而然,固非骤溃而至。
汉学为宇宙论,接近科学。汉人所谓元素,为“有体”的,为一东西,为质料。
汉末的“新学”最盛的地方在荆州和江东一带。曹操南下,曾带领一部学者北归,于是荆州名士再到洛下。“玄学”的发祥地实在北方,其后名士南下,西晋以后,“新学”乃特盛行江左。北朝统一中国,下开隋唐学术一统的局面,因此隋唐的学风尚是遵循北朝的旧辙。
南朝北朝的名称,不仅是属于历史上政治的区划,也成为思想上的分野。
本书将玄学分为四阶段。汉末魏初(儒道名法杂糅)、正始时期(老学较盛,如王何)、元康时期(庄学最盛,阮嵇之激烈派)、永嘉时期(上承正始,向郭之温和派)、东晋名士(佛学较盛)。按:汉末魏初明其源,后四者则显其流。
冯衍“抗玄妙之常操”,而“大老聃之贵玄”。傅毅言“游心于玄妙,清思于黄老”(《七激》)。仲长统“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贵玄言,宗老氏,魏晋之时虽称极盛,而于东汉亦已见其端矣。
汉代取士,地方察举,公府征辟。于是朝廷以名为治(顾亭林语)。汉末之世,名不准实。形名之义见重,汉魏间名法家言遂见流行。崔寔综核名实,号称法家。仲长统《昌言》:“天下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
魏初之名士,一方承东都之习尚,而好正名分,评人物。一方因魏帝之好法术,注重典制,精刑律。盖均以综核名实为归。名士所究心者为政治人伦。
魏初清谈,上接汉代之清议,其性质相差不远。其后乃演变而为玄学之清谈。此其原因有二:
- 正始以后之学术兼接汉代道家(非道教或道术)之绪。
- 谈论既久,由具体人事以至抽象玄理,乃学问演进之必然趋势。
《人物志》为正始前学风之代表作品。上述两点在刘邵书中自然有所体现。
- 刘邵论君德,本道家言。人君配天,自可进而对于天道加以发挥;
- 《人物志》以情性为根本,而只论情性之用。因此自须进而对于人性本身加以探讨。
魏初之后学术,一方因学理之自然演进,一方因时势所促成(阮籍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遂趋于虚无玄远之途,而鄙薄人事。
夏侯玄上接太和中名法之绪,下开正始玄理之风。
何晏具有法家精神。选人各得其才(傅咸语),则亦善名家之术。
王弼外崇孔教,内实道家,为一纯粹之玄学家。然其论君道,辨形名,则并为名家之说。道无形无名,圣君法天,故莫若守朴。圣德守朴则中庸平淡,可役使众材(如智勇等)而为之君(即不为人所役使)。
王弼为玄宗之始,然其立义实取汉代儒学阴阳家之精神,并杂以校练名理之学说,探求汉学蕴摄之原理,扩清其虚妄,而折衷之于老氏。按:学术发展乃渐变而非顿至,为学者所共识。
刘邵、王弼所陈君德虽同,而其发挥则殊异,《人物志》言君德中庸,仅用为知人任官之本,《老子注》言君德无名,乃证解其形上学说。
读《人物志》
《人物志》八项特征
- 品人物由形所显观心所蕴
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人物志》)
蒋济论眸子,而申明言不尽意之旨。
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孟子·離婁上》)察其神色而评论人物亦有儒家之传统。
- 分别才性而详其所宜
人材禀体不同,所能亦异,则有名目。以名目之所宜,应名分(名位)之所需。
适性任官,治道之本。
能出于材,材不同量,材能既殊,任政亦异。(《人物志》)
- 验之行为以正其名目
人易作伪,必待居止然后识之。故居视其所安,达视其所奉,富视其所与,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取,然后乃能知贤否。(《人物志》)
- 重人伦则尚谈论
一以论道德,二以论法制,三以论策术。然后乃竭其所长,而举之不疑。(《人物志》)
须明言辞与义理之关系,而后识鉴,乃有准则。
- 察人物常失于奇尤
《人物志》品藻之术盖以常士为准,而不可用于超奇之人也。但天下内有超奇之实者本少,外冒超奇之名者极多。故取士,与其越序,不如顺次。
- 致太平必赖圣人
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人物志》)
- 创大业则尚英雄
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人物志》)
- 美君德则主中庸无为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人物志》)
兼采儒道、杂糅名法
魏初学术杂取儒名法道诸家,也可于《人物志》窥见。
儒:刘邵叙列人物首为圣人,有中庸至德。自谓本于儒教。
道:立身之道重不争;人君之德重无为。
法:刘邵重考课,修刑律,其学虽合儒名,而法家之精神亦甚显著也。作有《法论》,《隋书·经籍志》列为法家。
形名:《人物志》本魏晋形名家之言,为汉代品鉴风气之结果。当然,魏晋名家与先秦惠施、公孙龙不同。
《隋书·经籍志》把《人物志》列为名家。《汉书·艺文志》谓名家出于礼官。名者所以正百物,叙尊卑,列贵贱,各控名而责实,无相僭滥者也。控名责实,已摄有量材授官与人物识鉴之理。按:所谓务为治者也。百家腾跃,终入环内。其环就是魏初名士所关注的政治人伦。
名分卑尊择人任官,在儒家为教化,而在法家则为主术。儒名二家相通,而其实则常实为法术之运用也。
核名实者,常长于法制。名法二家均言循名责实,其关系尤密。
综核名实,本属名家,而其推及无名,则通于道家。人君为“道”配“天”,臣下有“德”为“人”,“道德”两字在意义上等于“天人”,故“天”、“道”不可名状,“人”、“德”可以言说。人君合乎道,百姓与能,臣民分职,各具德性,所以人君无名无为,臣民有名有为,《老子》开始的两句也可牵合于政治,形上学原可作政论的基础,即在思想上本可拉在一起。
王符《潜夫论》:“有号则必称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实,则官无废职,位无废人。”此谓典制有号,相称则官无废职,人物有名,见效则位无废人。然则名理乃甄察人物之理。
傅玄曰:“国典之坠,犹位丧也。位之不建,名理废也。”据此,则设位建官亦谓之名理。
荀粲善谈名理,据《世说》注,所善谈者才性之理。
玄学本体论
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著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属万类王政人事法度。亦此所谓天道,虽颇排斥神仙图谶之说,而仍不免本天人感应之义。其所游心,未超于象数。其所研求,常在乎吉凶。
汉代固尝有人祖尚老庄,鄙薄事功,而未舍弃天人灾异通经致用之说。汉人所谓天,所谓道,盖为有体之元气,故其天道未能出乎象外。
汉代偏重天地运行之物理,魏晋贵谈有无之玄致。二者虽均尝托始于老子,然前者常不免依物象数理之消息盈虚,言天道,合人事;后者建言大道之玄远无朕,而不执著于实物,凡阴阳五行以及象数之谈,遂均废置不用。
魏晋黜天道而究本体。脱离汉代宇宙之论(Cosmology or Cosmogony)而留连于存存本本之真(Ontology or theory of being)。
王弼与本无宗
王弼其形上之学在以无为体。其人生之学以反本为鹄。
以万有为末,以虚无为本。夫虚无者,非物也。非无形之元气,在太始之时,而莫之与先也。本无末有,非谓此物与彼物,亦非前形与后形。命万有之本体曰虚无,则无物而非虚无,亦即物未有时而非虚无也。
王弼的无对之本体(substance),非谓有无之无。王弼之学说,以为“有”是物质的实体(physical entity),“无”是logical,抽象的,并不离开“有”,不像“气”之包含一切。
王弼之所谓本体,盖为至健之秩序。
王弼的重点是本末有无之一体、体用不二。并不因崇“道”而蔑视“器”。
本无宗则失之太偏,过于着眼在实相之崇高,而本末遂形对立,分为两截。
“本无”者乃“真如”之古译。佛家因以之名本体。
本无之与法性,同实而异名也。(慧达《肇论疏》)然则本无义者,以真如法性为本无,因缘所生为末有。本无论者,贵尚于无(本体substance),而离于有。无义竞张,均在“有”外。于是无为实物,与有对立。
体用对立,则空中无有,有中无空。如苽沉举体并没,苽浮举体并出,出时无没,没时无出也。
向秀、郭象与即色宗
向郭其形上之学主独化,其人生之学主安分。
王弼贵无,向、郭则可谓为崇有,崇有者则主物之自生、自然。万物自然而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突然自生,而无所使之生。向郭的无,即无有也。
王弼与向、郭均深感体用两截之不可通。故王谓万物本于无,而非对立。向、郭主万物之自生,而无别体。王既着眼在本体,故恒谈宇宙之贞一。向、郭既着眼在自生,故多明万物之互殊。
色即不自有,则虽有色,而是假有。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色法无有自性。
支道林与向、郭同主万象纷纭,无本无体。
色虽假有,本性空无。当此假有之色即是色(故曰当色即色),非另有色色之自性也。
此谓法无自性,但有假名。世谛诸法虽有,而是假有。空自性,而不空假名。故如鼠喽栗,栗中肉尽,而外壳宛然犹存也。
即色虽与本无宗相背,而其分割有无则相符。
心无宗
心无义虽不行南朝,然颇行于晋代,而为新颖可注意之学说。
心无义之特点,不仅在空心,而亦在不空形色。
无者心无,而万物实有。万象咸运,岂可谓无。无者盖心如太虚,无累而能应。
若心神空无,则成佛无据。
鸠摩罗什东来,译中百二论,识神性空之义始大明(参看《祐录》僧叡《维摩序》)。故肇评心无义曰:“此得在于神静,而失在于物虚。”许其神静为得,亦可见此义不全为什公门人所鄙弃也。
不真空
鸠摩罗什以前之学则为崇无,之后佛学为非有非无。
僧肇论学,以为宜契神于有无之间,游心于动静之极,不谈真而逆俗,不顺俗而违真,知体用之一如,动静之不二,则能穷神知化,而见全牛矣。
非有非无,即体即用也。
僧肇,实得印度学之精髓,而文字不用名相,其面目与玄学家之论说同。
按:僧肇只用了三页论述,还是太少。完全没明白。或许得求之于《魏晋南北朝佛教史》。
玄学方法论:言意之辨
本体论所谓体用之辨亦即方法上所称言意之别。二义在言谈运用虽有殊,但其所据原则实为同贯。
- 玄学统系之建立,有赖于言意之辨。
- 言意之辨起于汉魏间之名学。
- 名理之学源于评论人物。
名家原理,在乎辨名形。然形名之检,以形为本,名由于形,而形不待名,言起于理,而理不俟言。
以形貌取人必失于皮相。圣人识鉴要在瞻外形而得其神理,视之而会于无形,听之而闻于无音。
言意之别,名家者流因识鉴人伦而加以援用。王弼加以变通,而主得意忘言。于是名学之原则遂变而为玄学家首要之方法。
王弼解言不尽意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周易》系辞
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
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
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易略例·明象章》
言不尽意,则言几等于无用,而王弼则犹认言象乃用以尽象意。按:此点尤为重要。
王弼认为言象为工具,只用以得意,而非意之本身,故不能以工具为目的,若滞于言象则反失本意。与言不尽意一样,均终主得意废言。
言意之辨之作用
- 解释经籍
汉人注疏,繁复支离。不明之处,拘泥文义,强为之解。
魏晋解经,重忘言得意,不拘于文字,不以文害意。
- 玄学的宗旨
嵇康由名理进而论音声,由音声之新解而推求宇宙之特性。
声无哀乐(无名),故由之而“欢戚具见”,亦犹之乎道体超象(无名),而万象由之并存。于是乃由声音而推及万物之本性。
嵇氏盖托始于名学而终归于道家,其论证本亦用忘言得意之义。
- 调和儒道
儒书多处如子见南子之类,虽可依道家巧为解说,而六经全豹实不易以玄学之管窥之,又儒书与诸子中亦间有互相攻击之文,亦难于解释。前者为儒道根本之差异,后者为文句上之冲突,二者均不得不以忘言得意来调和。
儒书言名教,老庄谈自然。凡老庄玄学所反复陈述者均罕见于儒经。《论语》孔子曰:予欲无言,又曰:天何言哉。是以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即得意忘言之旨也。
其一则谓虚无之义固为圣人所体,但教化百姓如不用仁义名教,则虽高而不可行,此说见王弼答裴徽之语
其二则以虚无为本,教化为末,本末者即犹谓体用。致用须有言教(儒经),而本体(玄旨)则绝于言象。吾人不能弃体而徒言其用,故亦不能执著言教,而忘其象外之意。
郭象注庄,读《庄子》须忘言得意,乃能了然其所言实不背于孔子之学,而可知庄子并无毁仲尼之意。
王弼、郭象等魏晋名士固颇推尊孔子,不废儒书,实际上只是阳崇孔氏,而阴相老庄,崇道卑儒也。
按:即将无同之意。
- 名士之立身行事
神形分殊本玄学之立足点。学贵自然,行尚放达,一切学行,无不由此演出。
汉人朴茂,晋人超脱。朴茂者尚实际。故汉代观人之方,根本为相法,由外貌差别推知其体内五行之不同。汉末魏初犹颇存此风(如刘劭《人物志》),其后识鉴乃渐重神气,而入于虚无难言之域。即如人物画法疑即受此项风尚之影响。
与佛学之关系
竺法雅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高僧传》)
五阴四大乃比于元气五行(见《察微王经》),而真谛俗谛乃比于常道与可道(道安之说)。
格义者疑精神上大体仍依附汉学。
由比附(格义)进而为会通,其所用之方法,仍在寄言出意。
竺法护译《法华经》: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
支道林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世说新语》)
表我在乎落筌,筌忘存乎遗寄。筌我兼忘,始可几乎实矣。(僧叡《十二门论序》)
人根肤浅道识不明,遂废鱼守筌,存指忘月。(昙影《中论序》)
隋唐佛学之方法为判教,唐以后为明心见性。
魏晋之寄言出意,虽未尝呵佛骂祖,全弃渐修,然其学不拘文句,直指心性,上继什公亦且下接曹溪,已后开唐宋之来学矣。
王弼、何晏
《周易》大衍义
- 新旧易学之冲突
王氏本祖费氏《易》,世称同于古文。传至马融,荀悦言其“始生异说”。古文《易》本不同今文《易》。马氏治《易》又更异于先儒,则《易》本早有变化。而王氏之创新,亦不过继东汉以来自由精神之渐展耳。
《汉书·儒林传》费直治《易》,亡章句(张惠言云:后世所传费氏易注伪托不足信),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是以费氏《易》与古文同,而其学本以传解经,亦与今文家重训说章句者大异其趣。注文解说时引传证经,经传连合,并为一谈。此费氏学之特色。
改窜《周易》以经附传,实颇出于王弼之手。古注单行,康成注《易》,合彖象于经,为之解说。然其于《周易》本文,据高贵乡公之言,实经传未尝混合。以彖象连入经文亦即出于辅嗣。而此久已流行之今本《周易》以经传相附,或即出王弼一人之手也。
《王弼传》云:“太原王济好谈,病老、庄,尝云见弼《易注》,所误者多。”误通常作悟,但王应麟《郑氏易序》引陆澄《与王俭书》作误。检《南齐书》三十九卷《陆澄传》则作悟,但玩陆王二书语气,悟必为误之讹。济亦嫌弼以老庄解《易》“背爻象而任心胸”(管辂语)。
《王弼传》云:“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荀融之叔祖爽有《易》注。其叔悦谓爽书据爻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而虞翻谓谞(爽一名谞)之注有愈俗儒。清人类言虞氏主消息,荀氏主升降,均汉《易》也。则荀融之《易》,恐亦本之汉儒,其于王弼新创之玄言加以非议。
以《老》、《庄》入《易》,在汉魏之时,此风已长,王弼用之,并非全为创举也。
- 荆州之学
刘表原为八顾之一,好名爱士,天下俊杰,群往归依。“开立学宫,博求儒士。使綦毋闿、宋忠等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三国志》)
李譔父仁与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衷等学。譔具传其业,“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解》、《太玄指归》。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与王氏(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三国志》)
宋衷之学,异于郑君,王肃之术,故讦康成。荆州学风,喜张异议,要无可疑。“删刬浮辞,芟除烦重”,其精神实反今学末流之浮华,破碎之章句。
山阳刘表受学于同郡王畅。汉末畅孙粲与族兄凯避地至荆州依刘表。表以女妻凯。蔡邕尝赏识粲,末年以数车书与之。粲之二子与宋衷均死于魏讽之难(魏讽之难,实因清谈家反曹氏而起)。邕所与书悉归凯子业。魏文帝因粲子二人被诛,以凯之子业嗣粲。而王弼者乃业之子,宏之弟,亦即粲之孙也。
则王弼之家学,上溯荆州,出于宋仲子氏。
- 大衍义
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後掛。《周易·繫辭上》
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以五行气通,凡五行减五,大衍又减一,故四十九也。(《周易》郑注)
卦各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乾初九潜龙勿用,故用四十九也。(《周易正义》引荀爽)
五十者谓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也,凡五十。其一不用者,天之生气,将欲以虚来实,故用四十九焉。(《周易注疏》引京房)
易有太极,谓北辰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日月,日月生四时,四时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气。北辰居中不动,其余四十九,转运而用也。(《周易注疏》引马融)
五音六律七变,由此作焉。故大衍之数五十,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日十干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阂物而出之者也。(《易乾凿度》)
以上是汉代对《周易》这一段的注解。汉儒常用太极解“不用之一”,“一”或指元气之浑沦,或指不动之极星,“四十有九”则谓十二辰或日月等等,“一”与“四十九”分为二截,绝无体用相即之意。
汉学主万物依元气而始生。元气永存而执为实物。自宇宙构成言之,万物未形之前,元气已存。万物全毁之后,元气不灭。如此,则似万有之外、之后别有实体。如依此而言体用,则体用分为二截。
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一作大极)。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周易注解》引王弼)
玄学主体用一如,用者依真体而起,故体外无用。体者非于用后别为一物,故亦可言用外无体。
太极者(不用之一)固即有物之极(四十有九)耳。有物(四十有九)之外,别无本体。
性情论
性善情恶,论主二元,为汉代最流行之学说。
董仲舒“始推阴阳为儒者宗”,乃于善恶理欲之辨加以阴阳之说。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白虎通德论》)
刘向以动静论性情,而阳动阴静,故当持性阴情阳之说,与董仲舒相反。
王弼自动静言情性,故其说颇似刘向。刘氏反对尧舜(圣人)无情之说(见《申鉴》),并谓情不必恶,王氏皆与之同也。
王弼既深知体用之不二,故不能言静而废动,故圣人虽德合天地(自然),而不能不应物而动,而其论性情,以动静为基本观点。圣人既应物而动,自不能无情。
- 圣人无情
圣人无情乃汉魏间流行学说应有之结论,而为当时名士之通说(故王弼之说实为立异),圣人无情之说,盖出于圣德法天。
汉学之中心主义所谓天人感应,亦言圣人则天之德,不过汉人之天道,究不离于有意志之天道。汉代虽有顺自然与法天道之说,而圣人无情一义仍未见流行。
有意志之天道观,则经桓谭、王充之斥破而渐失其势。
与天地合德,与治道同体,其动止直天道之自然流行,而无休戚喜怒于其中,故圣人与自然为一,则纯理任性而无情。
圣人象天本汉代之旧义,纯以自然释天则汉魏间益形著明之新义,合此二义而推得圣人无情之说。
何晏实带汉人气味,因此推出圣人无情之说。汉人与何晏之说为本质的学说,王弼之说为本体的学说。前者认为万物之性以外有本质。本质无名,而与有名为两个东西。后者则认为体用不二。
- 圣人有情
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三国志》)
王弼主性出天成,而情亦自然,并非后得。
茂于神明乃谓圣人智慧自备。自备者谓不为不造,顺任自然,而常人之知,则殊类分析,有为而伪。夫学者有为,故圣人神明,亦可谓非学而得,出乎自然(此自然意即本有)。顾圣人岂仅神明出于自然耶,其五情盖亦自然。
圣人虽与常人同有五情,然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无累于物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可谓应物而不伤。
何主圣人无情,王言圣人有情。何王均言圣人无累,但何之无累因圣人纯乎天理而无情(依王氏释是不应物)。王之无累则因圣人性其情,动不违理(应物)。
政论:会合儒道之圣人
王弼生平为学,可谓纯宗老氏,实则亦极重儒教。其所推尊之理想人格为孔子,而非老子。“王何旧说皆云老不及圣”。
《书经》睿作圣,圣人之德,原重明哲。王弼《略例》云:“明夷务暗,丰尚光大。”于丰则言其阐弘微细,通夫隐滞。于明夷则称其示人以朴,能“晦其明”。明寻幽微,知人善任,王者以治天下。大智若愚,不用察察为明,以导百姓于争竞。此则一方主儒圣之明哲,一方又重老学之弃智。
君人之德,以中和为美。“故至和之调,五味不形,大成之乐,五声不分。中和质备,五材无名也。”
王弼论政,虽奉自然,实未废儒教之礼乐。“因俗立制,以达其礼也。矫俗检刑,民心未化。故必感以声乐,以和其神也。”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但合于儒家之明哲保身,亦实即道家之顺乎自然。
虽然老子反对仁义、礼,要弃圣绝智,王弼则以为此是反对假的圣贤,假的仁义。
乾之初九“潜龙勿用”王弼注云“不为世俗所移易”。辅嗣于君子不遇之时,而特重其行义不屈。王弼虽深知否泰有命,而未尝不劝人归于正。然则其形上学,虽属道家,而其于立身行事,实仍赏儒家之风骨也。
盖玄风之始,虽崇自然,而犹严名教之大防。
嵇康、阮籍
王何较严肃,有精密之思想系统;而嵇阮则表现了玄学的浪漫方面,其思想并不精密,却将玄学用文章与行为表达出来,故在社会上之影响,嵇阮反出王何之上。
元气说
嵇康、阮籍把汉人之思想与其浪漫之趣味混成一片,并无作形上学精密之思考,而只是把元气说给以浪漫之外装。
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达庄》)。
“神”在阮氏学说中极为重要,因“神”也可以说为元气。据他看来庄子之宇宙就是元气、阴阳、五行等等。
“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太师箴》)
“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明胆论》)
自然论
- 自然之第一义———混沌、玄冥。
“玄”为同,“冥”为一,引而申之谓在本体上无分别、无生死、无动静、无利害;生死、动静、利害为一,那有分别,此与庄子“齐物”相同。
嵇康阮籍以为自然是一undifferent state(不可分状态),如老子之“恍惚”、庄子之“混沌”一样,宇宙最初之时就是这种状态。
玄冥是primitive state(原初状态)、是自然的,非人为的,犹如未经雕刻之玉石(朴),这种状态是最好的;社会上、政治上若有太朴之情形,是他们最理想的世界。
嵇阮之学未脱汉人窠臼,道器有时间上先后,故道器可分为二截,既崇太古之道,乃反后天之器。
阮籍《答伏义书》认为遇时则可仕,不遇时则逍遥山林,而《乐论》则以为礼、乐是一个东西,“礼定其象,乐平其心;礼治其外,乐化其内”。可见嵇阮并非绝对反礼教,而以虚饰之礼为不好。又,嵇阮并不全然反对君臣之关系,其与作《无君论》之鲍生自不相同。嵇阮愤激之言,实因有见于当时名教领袖(如何曾等)之腐败,而他们自对君臣大节太认真之故。
- 自然之第二义———法则、秩序。
汉人说元气为有法则的、有秩序的,天有三纲,地有六纪,故人亦有纲纪,元气、阴阳、五行、四时皆有法则。嵇阮之学说虽甚浪漫,然亦崇秩序与法则。就“自然”之构成说则为“元气”,而其存在之形式则为有法有则的。
“圣人明乎天人之理,达乎自然之分”
“道者法自然而为化。”(《通老论》)
“易顺天地,序万物,方圆有正体,四时有常位”
“上下合洽,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顺其理也”
“是故圣人以建天地之位,守尊卑之制”。(《通易论》)
- 自然之第三义———天和、和谐。
因其为混沌无分别状,故是“和”;又因其有法有则,故是“谐”。此“和谐”盖为宇宙之“天和”(Cosmic Harmony)也。
知圣人之乐,和而已矣。(《乐论》)
默然从道(按指任乎自然)……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声无哀乐论》
- 王弼与向郭的“自然”
王弼主万象之本体贞一。故天地之运行虽繁,而有宗统。“自然”,即“无妄然”,即不得不然,即皆由“理”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道”无待,而“有”皆有待于“道”。
向、郭则重万物之性分。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物皆各有其宗极,而无使之者。故自然者即自尔也,亦即块然、掘然、突然、偶然也。一切皆“无待”,一切皆自然而然。
由王之义,则自然也者并不与佛家因果相违。故魏、晋佛徒尝以二者并谈,如释慧远之《明报应论》是矣。由向、郭义,则自然与因果相悖。故反佛者亦尝执自然以破因果,如范缜之《神灭论》是矣。
向秀、郭象
郭钞向注,其例至多。但子玄之注不但文字上与向注有出入,其陈义亦有时似较子期圆到。
向秀称“周、孔穷神”。又言,“圣人穷理尽性”(《难嵇叔夜养生论》)。盖以孔子为圣人。
郭注曰:“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又曰:“圣人常游外以弘内。”“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则郭亦以孔子为圣人。
《庄子》郭序:“庄子者可谓知本矣。”又曰,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此盖仅许其知言,为百家之冠,然而未称之为圣人也。
郭说与王弼论圣人与老、庄之不同,实无有异也。在调和儒道之上,郭象仍是王弼的得意忘言。“忘言以寻其所况”(《逍遥游》注)。
向郭之《庄子注》可注意者有三:
- 对放浪作反对之评论。以为孔子为圣人,孔子所提倡的“名教”(礼教)是有根据的,而放浪并非正道,即如裴頠之“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应在现世界中“绥理群生,训物垂范”,不应如阮籍超世而放浪。
- 为“崇有”觅一形上学的根据。此即为“名教”找出一形上的根据。他们用“寄言出意”的方法,说庄子之学说即是“名教”的根据。认为其实庄子的形上学并不是“虚无”而是“崇有”,实在说起来儒道本为一。
- 为“无为政治,宅心玄虚”找一新解释。
向郭虽明说尧舜周孔高于巢许老庄,主张“名教”合乎“自然”,“自然”为本为体,“名教”为末为用。虽然不废名教,其实是把孔子学说放在第二位,包括于老庄学说之内,故自向郭注《庄子》后,“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
独化
独化于玄冥之境。玄,同也;冥,没也。“独化”是“有”的一方面,“玄冥”是“无”的一方面。此语在调和“有”、“无”,调和“名教”与“自然”,
化者,变化。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独化者,不但是说“有”不待“无”,“有”亦不待“有”,“无”不能生“有”,“有”亦不能生“有”,更推而至极端,“有”亦不能“自生”;不能“自生”者,言无一个“自”生也,只是如此如此,自然而然。
“独化”或有三义:
- “自然”即“自生”,无物使其生,独自而然,独自而化;
- 多元(而变化)。王弼之学说为一元,“天”为全一;而郭象以为“天”为多元,“天”乃万物之总名也。
- 不为而相因。因性分绝对,故万物各不相为使,各不相待。甲、乙等不能互相影响,若甲受乙影响,则甲非独立之绝对矣。
郭象只承认现象世界之实在,现象之外再没有东西。“无”即“不存在”(non-being)、无物(nothing),谓“无”为“存在”(being)是矛盾的。
郭象说“无先”,非仅谓时间上先后之先,盖谓不但无元气(substratum),而且无本体(substance),无绝对(absolute)。
道非有(being)、非物(nothing),道即“无”、即“不存在”(non-being),无实际性,非实际东西。“有”为“存在”(being),“道”非“有”之存在的根据。与之相反,王弼说,“道”为“全”,“道”独立不倚,周行不殆。王弼说“道”为“存在”(being),而万物则为“依存”(dependent being)。
群有(万物)各自独立,各有“性分”。“性分”是绝对的,彼此绝对不同。马日行千里,但它绝不能多走一里或少走一里。若其日行九百里,则可说失其性分,虽可说九百里亦在其性分之内。
郭象说“独化”,“有”不待“无”,“天”不过是万物之总名,则“天”为“未有限”(不限,indefinite),这种说法甚浪漫。
万物各有性分,性不可逃。一物无性分前,完全不受决定,一有性分,即绝对受决定。一物为什么有性分,为什么留一方或滞一方,则为偶然的。王弼说一切皆决定,皆有其理,皆受因果律支配。按:偶然与必然的统一,偶然之处即自由之处。
内圣外王与治道之术
郭注曰:“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由此言之,则《庄子》养性之学,即治天下之术也。
尧舜“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在山林之中”(《逍遥游》注)。
知圣人治天下,顺自然而治,固非真不治也。夫“无为之言,不可不察也。夫用天下者,亦有用之为耳。然自得此为,率性而动,故谓之无为也”(《天道》注)。
外天下者,淡然无系,泛然从众耳。卞随、务光以及许由、巢父固不得谓之外天下也(《让王》注)。
名教所以治天下,自然所以养性命。《庄子注》之理想人格,合养性命、治天下为一事。内圣而外王,自然名教乃相通而不相违(向子期以儒道为一)。
在嵇阮那里,虽然名教与自然相悖,可也有人将儒家名教之名等同于道家名可名之名,于是名教与自然则融为一体。
名教中自有乐地。牵于俗务,固未忘言;远遁西山,亦未必得意。奚用遗形骸,忘筌在得鱼。这都是以得意忘言来解释得意忘言。
谢灵运《辨宗论》
谢康乐具文学上之天才,而于哲理则不过依傍道生,实无任何“孤明先发”之处。惟其所著《辨宗论》,虽本文不及二百字,而其中提出孔释之不同,折中以新论道士(道生)之说,则在中国中古思想史上显示一极重要之事实。
《辨宗论》旨在辨“求宗之悟”,宗者“体”之旧称,“求宗”犹言“证体”。
证体分为两个问题:
- 佛是否可成,圣是否可至;
- 佛如何成,圣如何至。
魏晋玄谈盖多谓圣人不可至不能学;隋唐则颇流行圣人可至而不能学(顿悟乃成圣);宋学精神在谓圣人可至,而且可学(程伊川《颜子所好何学论》)。
《辨宗论》曰:“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经中虽常言学,而意在劝教,若圣人则固非学能也。圣人不可学亦不可至。
王弼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郭象曰:“学圣人者学圣人之迹”,嵇康曰:“非积学所能致”(《养生论》)。
《辨宗论》曰:“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盖释教修持,目标本在成佛(或罗汉),而修持方法择灭烦恼循序渐进。汉晋间释氏主积学至圣,圣人可学亦可至。
上述儒释两种思想之外,还有一种:圣人不可学但能至,此乃《辨宗论》述生公之新说,所谓“闭其累学”、“取其能至”是也。
中国传统谓圣不能至固非,而圣不能学则是。印度传统谓圣可至固是,而圣能学则非。竺道生去二方之非,取二方之是,而立顿悟之说,谓圣人可至,但非由积学所成要在顿得自悟也。按:此亦开唐宋之风。圣人之位格似乎在逐渐下降。
汉魏佛学
玄学的产生与佛学无关,玄学是从中华固有学术自然的演进,从过去思想中随时演出“新义”,渐成系统,玄学与印度佛教在理论上没有必然的关系。
汉代道术皆脱离不了政治(五德终始、三统循环、封禅之说、灾异之论等);且方术之方有巫术(magic)之义,如召鬼神、祠灶。
汉代佛学为道术之一种,其重要之说为“精灵起灭”,即灵魂轮回也。若要长生即须人的灵魂超脱轮回而成神,此与神仙家所言肉体飞升等甚不相同。初传之佛教在求个人解脱也。但佛教在汉代终究脱离不了道术。
汉魏间反对方术之言论。阴阳和儒、道各派乃分离。道家之独立,乃有玄学之发展。佛道净化之结果乃有汉末以后“佛玄”之产生,而残留之渣滓则与神仙学说混在一起。
汉魏之际,佛教分为二系:安世高之佛学为小乘,重禅法,其再传弟子为三国时之康僧会;支谶之佛学则为大乘般若,其弟子为支亮,再传弟子为支谦。前一系为汉朝佛道最重要者,而后一系则为佛玄之开始。
安世高一系,其对于宇宙人生之学说以元气为根本,元气即五行,即五阴(后译为“五蕴”),佛教言人本为五蕴聚也。主养生,少思寡欲、清净无为而成神。此系大体上与汉之方术同。
支谶系讲神与道合。所谓“道”,即元气,即理,即天地之心。个人之神本即道,因种种后天之关系,神乃受到限制而不能与道合。“道”无名、虚,而无所不在,为万物之本体。神欲解脱种种之限制,即在认识其本体。如能认识其本体,即重新与道合一也。
康僧会(佛道)主养神,故重禅法;支谦(佛玄)主明本,故重智慧。
道安、张湛之贵无
道安、张湛皆与佛学有关,其所注意的问题均为生死问题。
道安生当于佛道与佛玄交替之际,禅数之著作多成于早年,而关于般若者多成于中年以后。但其讲般若,盖亦早年之学的自然发展也,且亦未脱早年之风格,故可谓自禅观以趣性空者也。道安说:“萧然与太虚齐量,恬然与造化俱游。”(《人本欲生经注》)此语可有很多解释,但道安之说恐不异于汉人。
吉藏《中观论疏》曰:“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名本无。”
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列子注》)
“至虚”即“无”,即“以无为本”。群有(现象世界)万变,至虚不变。群有有形,至虚无形。群有有化,至虚无化。
张湛所谓“无”与王弼、阮籍均不同。王弼所谓“无”并不是指“无有”,阮籍亦不是指“不存在”(non existence),然张湛所谓“无”则近于non existence。照他看“无”的意思中没有“有”(existence)的意思,反过来说existence就不是“无”。王、郭说“无”,都不曾把它看成一实体,皆说体用不二,而张湛之说总仿佛在“有”之外别有一“无”。
聚则成形,散则为终,此世之所谓终始也。然则聚者以形实为始,以离散为终;散者以虚漠为始,以形实为终。(《列子注》)
“有始即有终”是佛教“无常”之意。而佛教之涅槃,即不生;道教之成仙,即不死,张湛之学说与佛教之学说甚相近也。
谓“虚漠”者即是说“元气”,“元气”即有似今日之“能”(energy),是“守恒”(constant)的。元气所造之物有始有终,而本身是无生死、无尽、无限的,所以元气不是“物”。
张湛之说实为宇宙论(cosmology),不过也是汉人元气说加上魏晋玄学老庄之意义也。
张湛之宇宙观,以“无”为本体,而“群有”为现象。“无”非“有”之一,故不生;“无”非“有”之一,故无形;“无”非“有”之一,故无聚散、终始,而“群有”反是。
《列子注》第一篇、第三篇讲形上学,其余六篇皆讲解脱。张湛以为“顺心”、“无心”即可解脱(超生死)。
玄学与文学:媒介的视角
存在之真实不可说,便要探求存在之秘密。得道之人,进入化境。自然无言,不须言。未得道,未出世,未入化,则仍须言。
既然是否言的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就是能否言。此问题初视似不可能,但实非不可能。盖因“道”虽绝言超象,而言象究竟出于“道”。滴水非海,一瓢非三千弱水,然滴水究自海,一瓢究为弱水。若得其道,就滴水而知大海,就一瓢而知弱水。
故于宇宙本体,要在是否善于用语言表达,即用作一种表达之媒介。如能找到充足的、适当的语言(媒介),得宇宙本体亦非不可能。
这充足的媒介或语言是寻常的物或言,但又不是寻常的语言。寻常的语言,指示而无余,意在言内。此种语言,指示而有余,意在言外。充足之媒介即言有限而意无限,言浅意深,言近旨远。
此种语言或媒介物甚多,《文心雕龙》所谓文者即有三:(A)音乐;(B)画;(C)情文。
既写造化自然用人物画,而人物品藻则常拟之山水。然则何不画山水更能写造化自然。因此山水画法生焉。所以即在此时“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因为晋人到此发现了更好的媒介,故不但用之于画,并用之于诗。
“言之文也,天地之心”。于文有两种不同之观点:一言文以载道,一言文以寄兴,而此两种观点均认为“文”为生活所必需。文以载道实以人与天地自然为对立,而外于天地自然,征服天地自然也。其为实用的,两汉多持此论,而后韩愈更唱此论。文以寄兴则为美学的,以“文”为感受生命和宇宙之价值,鉴赏和享受自然。“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按:因为这里读了部分《文心雕龙》,其中论文言与黄侃论骈散之处颇有意趣。此前一直想写的《言文言》也多了些资料。同时可辅助我以媒介的视角梳理中国思想之变迁(话说这个话题也太大,难以把握,也只能泛泛而谈)。